她是誰殺的

    第一章
    一隻蒼蠅在他頭上飛了三圈了,然後停落在他正在批閱的一份報告的左上角。麥格雷探長拿鉛筆的手停止了活動,津津有味地看著它。這個把戲已經進行近半個小時了,而且始終是這同一隻蒼蠅。他可以打賭已經認識它了;再說,在這個辦公室裡,也只有這一隻蒼蠅。這只蒼蠅在辦公室裡兜來兜去,尤其喜歡在陽光照射到的地方飛舞;它在探長的頭上打轉,跟著便在他閱讀的文件上落腳。它停在那兒,幾對爪子懶洋洋地擦來擦去,很可能是在嘲弄他。它真的是在瞅他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在蒼蠅眼裡,他——一塊碩大無朋的肉——又代表了什麼呢?他盡量不驚動它,等待著,鉛筆停留在空中;突然,蒼蠅似乎厭倦了,它飛了起來,飛出打開的窗戶,消失在窗外暖烘烘的空氣之中。時間是六月中旬。辦公室裡不時地吹來一陣陣微風,麥格雷的上裝已經脫去,心神恬然地在抽他的煙斗。他已經安排好,下午全部用來閱讀他手下的探員寫的報告,他正耐心細緻地工作著。這只蒼蠅又第九次、第十次地飛回來,每次都停落在那一頁紙上的老地方,就好像它們之間有什麼默契似的。真是不可思議的相似!這樣的陽光、從打開的窗戶吹來的陣陣清風、那只在迷惑他的蒼蠅,所有這一切都使他回憶起他的學生時代;在那個年代裡,一隻在他課桌上活動的蒼蠅有時候比教師的講課要重要得多。老門房約瑟夫輕輕地在門上敲了一下,把一張名片遞給探長,名片上印著:萊翁·弗洛朗坦舊貨商「他有多大年紀?」「和您差不多……」
    「是不是一個瘦高個兒?」「是的,又高又瘦,頭髮有很多已灰白了……」那麼說,肯定是他認識的那個弗洛朗坦,穆蘭市1邦維爾中學的老同學,他是班上一個最會逗人發笑的傢伙。「請他進來……」他已經忘記了那只蒼蠅,它也許已經感到厭煩,飛到窗外去了。弗洛朗坦進來的時候,兩人都有些不太自然;因為他們自從在穆蘭市分別以後僅僅見過一次面——那已經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麥格雷在路上迎面遇到一對時髦男女,那女的非常漂亮,一身巴黎打扮。「我向你介紹,這一位是我中學裡的老同學,他現在在警察局工作……」弗洛朗坦向那個女子介紹說;隨後又麥格雷對說:「我向您……向你介紹,這一位是我的太太,莫尼克……」那一天的陽光也很好。介紹以後他們不知道再談些什麼好。「嗯,怎麼樣,一直都很好嗎?」「一直都很好,」麥格雷回答說,你呢?」「我也不錯。」「你住在巴黎嗎?」「是的,奧斯曼林陰大道,六十二號。不過我經常外出旅行,做生意。我這是剛從伊斯坦布爾回來。一定要來看我們,當然跟你太太一起來,如果你已經結婚了……」他們兩人都有些不自在。這對夫妻向一輛淡綠色的敞篷賽車走去,探長也繼續走自己的路。現在走進他辦公室的弗洛朗坦不像他在瑪德萊娜廣場上遇到時那樣輕鬆愉快。他穿著一套已經相當舊的灰色西裝,也不像過去那麼信心十足了。「您馬上就接待了我,真是不勝榮幸……您……你好嗎?」在分別了這麼許多年以後再用「你」稱呼對方,麥格雷同樣也感到有些彆扭。「你呢?請坐……你太太好嗎?」弗洛朗坦的淡灰色眼睛呆滯了一會兒,彷彿在回憶什麼事情。「你是說莫尼克,一個紅棕色頭髮的小個兒嗎?是的,我們曾經一起生活過一段時間,可是我始終沒有娶她……她是一個好心的姑娘……」
    「你沒有結過婚嗎?」「結婚有什麼用?」弗洛朗坦一面說一面做了一個鬼臉,這種鬼臉在學校裡的時候總是引得同學們哈哈大笑,連教師們對他也無可奈何。真好似他那張線條突出的長臉蛋是用橡膠做的,因此可以隨意扭曲。麥格雷沒有好意思問他來幹什麼。他仔細地端詳著他,幾乎不相信歲月消逝得如此迅速。「你的辦公室很漂亮,嗯……我原來不知道司法警察局還有這麼好的傢俱……」「你現在做舊貨生意了?」「怎麼說都可以……我在羅什舒阿爾大街租了一個小工場,收購一些傢俱,拿到工場裡去翻新……你知道,眼下任何人多多少少都可以算是一個舊貨商。」「日子過得還好嗎?」
    「我原來也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要不是今天下午突然大禍天降……」他引人發笑的習慣已經根深蒂固,因此他臉上這時又很自然地流露出一些非常滑稽的表情;可是他的臉色還是很憂鬱,眼神依然惶惶不安。「就是為了這個緣故我才來找你的。我心裡尋思,你也許比其他人更容易理解……」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包香煙,伸出他微微有些顫抖的、瘦長的手指點燃了一枝。麥格雷覺得聞到了一股難聞的酒臭。「可真是的,我心裡亂作一團了……」「你說吧,我聽著……」「是啊,這真是難以解釋;我有一個女朋友,已經有四年時間了……」「也是一個和你一起生活的女朋友嗎?」「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不……這很難說清楚……她住在洛蕾特聖母大街,聖喬治廣場附近……」麥格雷對他的猶豫不決很奇怪,從前的弗洛朗坦是那麼自信,講起話來滔滔不絕,現在卻講話吞吞吐吐,老是用眼角瞅他。在中學的時候,麥格雷很欣賞他那悠然自得的模樣,還有點羨慕他,因為他的父親在大教堂對面開了一家全市聞名的糕點鋪。他父親甚至把一種核桃蛋糕用自己的名字命名,成為當地的特產。弗洛朗坦口袋裡總是塞滿了錢。他可以在教室裡胡鬧而不受懲罰,就好像他享有一種特殊的豁免權似的。有時候夜幕降臨時,他便和一些女孩子出去玩。「說下去……」「她的名字叫若絲……總之,她的真名叫若絲菲娜·帕佩,可是她還是喜歡別人叫她若絲……我也是……她三十四歲,不過還看不出來……」弗洛朗坦面部的肌肉活動是那麼靈活,別人真會以為他的臉在抽搐。「真是難以解釋啊,我的老朋友……」他站起身來,走向窗口,他那高高的身軀映照在那兒的陽光之中。「你這兒真熱……」他一面擦著額上的汗水一面歎著氣說。蒼蠅不再飛來停落在攤在探長面前的文件的紙角上了。可以聽到從聖米歇爾橋那邊傳來的轎車聲和公共汽車聲,有時候傳來一艘在進入橋洞前縮下煙囪的拖輪的汽笛聲。黑色大理石的座鐘——司法警察局所有的辦公室,甚至可能在數以百計的政府機關中都使用這種座鐘——指著五點二十分。「我不是若絲惟一的……」弗洛朗坦終於說了出來。
    「惟一的什麼?」「惟一的男朋友……這就是難以解釋的事情……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我既是她的情夫,又是她的朋友和知心人……」麥格雷重新點燃了他的煙斗,盡力耐心聽下去。他的老同學重新走回來坐在他的面前。「她有很多別的男朋友嗎?」探長不得不問道,因為對方的停頓時間實在太長了一點。「請讓我算一算……有帕雷……一個……再有是庫爾塞爾……兩個……再有維克托……三個……最後還有一個我沒有見過的年輕人,我管他叫紅頭髮……四個……」「四個情夫都經常來看她嗎?」「有幾個每星期一次,有幾個每星期兩次……」「他們都知道她有好幾個情夫嗎?」「當然不知道……」「那麼每個人都以為是自己一個人供養她的囉?」這句話使弗洛朗坦聽了很尷尬,他把一枝香煙的煙絲捻散撒在地毯上。「我已經對你說過了,這件事是很難理解的……」「那麼你呢,你在這件事裡扮演了什麼角色呢?」
    「我是她的朋友……我在她單身一人時便到她那兒去……」「你睡在洛蕾特聖母大街嗎?」「除了星期四晚上……」「因為那一天的位置被人佔了?」麥格雷不無諷刺地問道。「是的,那一天輪到庫爾塞爾……她認識他已經有六年了……他的家在魯昂,在伏爾泰大街上有幾間辦公室……真是說來話長……你瞧不起我吧?」「我從來不瞧不起任何人……」「我知道我的處境似乎很微妙,而且大部分人對我的看法很苛刻……我向你發誓,我們兩人是相愛的,若絲和我……」他突然又補充了一句:「更確切地說我們過去是相愛的……」這句話觸動了探長,他的表情變得不可捉摸了。「你們兩人絕交了?」「不是。」「她死了?」「是的。」「什麼時候?」「今天下午……」接著,弗洛朗坦向著探長,像在舞台上演戲似的,悲痛地說:「我向你發誓這不是我幹的……你瞭解我……就因為你瞭解我,而且我也瞭解你,所以我才上你這兒來的……」他們過去的確是相互瞭解的,在十二歲、十五歲、十七歲的時候,可是,再後來呢,他們就分道揚鑣了。「她是怎麼死的?」「有人向她開了槍。」
    「誰?」「我不知道。」「這件事是在哪兒發生的?」「在她家裡……在她臥室裡……」「當時你在哪兒?」再用你我相稱變得越來越彆扭了。「在壁櫥裡……」「你是說在她的套房的壁櫥裡吧?」「是的……這樣的事曾經發生過幾次……如果有人按鈴,我……我使你厭惡吧?……我向你發誓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我自己掙錢糊飯口……我在工作……」「把發生的事情盡量確切的告訴我。」「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從中午開始吧……」「我們一起吃了午飯……她的菜燒得很好,我們兩人都坐在窗子前面……她那時候並沒有想到有什麼人會來,因為每星期三,她等的那個人要到五點半或者六點鐘才會來……」「誰?」「他叫弗朗索瓦·帕雷,五十歲左右,公共工程部裡的一名處長……他負責航道工程……他住在凡爾賽……」「他從來不早於那個時間來嗎?」「從來不……」「午飯以後發生了什麼事?」「我們閒聊了一會兒。」
    她穿的是什麼衣服?」「穿著晨衣……除非出門,她總是穿晨衣……三點半的時候,有人按鈴,我就躲到壁櫥裡去了……那不是臥室裡的壁櫥,而是浴室裡的壁櫥……」麥格雷不耐煩了。「後來呢?」「也許過了一刻鐘吧,我聽到『砰』的一聲,好像是槍響……」「那麼說,大概是三點三刻吧?」「我估計是這樣……」
    「你就衝出去了?」「沒有……我沒有想到會遇到這樣的事情……而且,我原來以為槍響的聲音也很可能是汽車排氣管的聲音。」麥格雷現在仔細地在觀察他。他想起了弗洛朗坦從前講給他聽過的一些故事,那些故事多少都有點兒荒誕不經。有時候看來似乎連他自己也難分真假。「那麼您當時在等什麼呢?」「你稱我為『您』了……你看,不是嗎……」他現出一副痛苦和失望的神情。「好吧!那麼你在等什麼呢,呆在壁櫥裡面?」「那不是一隻小壁櫥,而是一個相當大的掛衣服的小間……我在等那個男人離開……」
    「你怎麼知道那是一個男人,既然你沒有看見他?」對方驚愕地瞅瞅他。「我沒有想到這一點……」
    「那個若絲沒有女朋友嗎?」「沒有……」「沒有親屬嗎?」「她出生於孔卡爾諾,不過我從來沒有見過她有什麼親屬……」「你怎麼知道那個人已經走了?」「我聽到客廳裡有腳步聲,接著是開門和關門的聲音……」「那時候是幾點鐘?」「四點鐘左右……」「那麼殺人犯在被害者身邊呆了有一刻鐘?」「看來是這樣……」
    「在你走進房間時,你看到你的情婦在什麼地方?」「在地上,床腳邊……」「她穿著什麼衣服?」「她總是穿著她那件黃色的晨衣……」「傷口在什麼地方?」「喉嚨口……」「你肯定她已經死了嗎?」「這不難看出……」「房間裡有人搞亂過嗎?」
    「我什麼也沒有注意……」「抽屜有沒有打開,有沒有散落在地上的紙張?」「沒有……我想沒有……」「你不能肯定嗎?」
    「我當時太緊張了……」「你打電話給醫生了嗎?」
    「沒有……既然她已經死了……」「打電話給區警察局了嗎?」「也沒有。」「你是五點零五分來到這裡的,四點鐘以後一段時間裡你在幹什麼?」「起先,我癱倒在一把扶手椅裡,神志已經不清了……我不懂得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到現在也沒有弄懂……後來我尋思我將受到控告,尤其是我們那位討厭的門房對我怨恨很深。」「你就在那把扶手椅裡坐了將近一個小時嗎?」「不……我不知道坐了多長時間,後來我就出去了,到大聖治酒吧一口氣喝了三杯白蘭地……」「後來呢?」「我想起了你已經當上刑事偵緝隊的大隊長了……」「你是怎麼到這兒來的?」
    「我叫了一輛出租汽車……」麥格雷很惱火,可是這只能從他嚴峻的臉色上才能看得出來,他走出去打開了一間辦公室的門。裡面有兩個探員——讓維埃和拉波安特。他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選了讓維埃。「來一下……你先打電話給化驗室裡的默爾斯,叫他到洛蕾特聖母大街來找我們……幾號?……」「十七號乙……」
    每次瞧他的老同學的時候,他的表情總是那樣嚴峻、那樣使人難以親近。讓維埃在打電話,他瞥了一眼座鐘,時間是五點半。「再說一遍,每星期三的主顧是誰?」「帕雷……在部裡工作的那一位……」「如果沒有意外,在現在這個時候,他應該來到那個套房的門口了,是嗎?」「是,是這個時候……」
    「他有鑰匙嗎?」「他們哪一個都沒有鑰匙……」「你也沒有嗎?」「不,我可不一樣……你知道,我的老朋友……」「我寧願你別叫我『我的老朋友』……」「你看!連你,你……」「走吧……」他順手抓起帽子,在走下灰色的大樓梯時,他裝了一斗煙。「我在想,為什麼你等了那麼長時間才來找我,或者說才來報告警察局……她有財產嗎?」「我想……約摸在三四年以前,她在蒙瑪特爾區北面塞尼山大街上買下了一座房子,作為投資……」「她房間裡有錢嗎?」「可能有……可是我說不准……我所知道的是,她不相信銀行……」院子裡停著一排排黑色的小汽車,他們乘上一輛,讓維埃坐到了駕駛盤前面。「你想讓我相信,和她一起生活的你,不知道她放錢的地方,是嗎?」「事實就是如此……」他恨不得向他吼道:「別裝模作樣了……」為什麼沒有這樣做呢,是他動了惻隱之心嗎?「她那個套房有多少房間?」
    「有一個客廳,一個餐室,一個帶浴室的臥室,還有一個小廚房……」「不包括壁櫥?……」「不包括壁櫥……」在將車子駛進車流的時候,讓維埃試著從他們幾句對話裡猜出他們在談些什麼。「我向你發誓,麥格雷……」幸好他沒有稱他為朱爾,因為在中學裡,他們習慣上是用姓來稱呼對方的!在他們三人經過門房前面時,麥格雷瞥見遮著羅紗窗簾的玻璃門晃動了一下,門後面有一個塊頭極大的女門房。她的臉和身體比例適當,線條僵硬;她一動不動、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們,就像是一幅和本人同樣大小的油畫或是一座塑像。電梯很小,探長不得不和弗洛朗坦緊貼在一起,和他的老同學四目相視,使他很尷尬。眼下這位穆蘭市糕點鋪老闆的兒子究竟在想些什麼呢?雖然他在盡力故作鎮靜,甚至還微有笑意,可是又不斷地做著鬼臉,為什麼呢,是不是因為害怕?是他殺害了若絲菲娜·帕佩的嗎?在來到奧爾費弗爾濱河街司法警察總局以前一個小時,他在幹些什麼?他們穿過了四層樓的樓梯平台,弗洛朗坦很自然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鑰匙圈。經過一個狹小的過道以後,他們走進了一個客廳;在這裡,麥格雷以為時間往後推移了五十年——如果不是更多的話。陳舊的紅綢窗簾像從前那樣用編織成粗絲繩的繫帶張掛著。地板上鋪著一條已經褪了色的地毯。到處是絲絨和絲綢緞,小盤墊和蓋在仿路易十六時代式樣的扶手椅上的絲繡和鑲花邊的小方巾。窗子旁邊有一個絲絨沙發,沙發上放著很多揉皺的靠墊,就像剛才有人坐過似的。一隻獨腳小圓桌。一隻帶紅色燈罩的金座檯燈。這兒大概是若絲偏愛的一個角落。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有一隻電唱機,還有些巧克力糖,幾本畫報和愛情小說。在房間的另一端,正對著她,有一架電視機。在印有小花朵的彩色糊牆紙上,掛著幾幅油畫,那是一些精緻的風景畫的特寫部分。一直在注意著麥格雷目光的弗洛朗坦證實說:「她大部分時間都是呆在這兒的……」「那麼你呢?」舊貨商指了指一張蒙皮面的舊靠椅,它和其他傢俱顯得很不調和。
    「這是我帶來的……」餐室同樣也有些陳舊了,裝飾也顯得庸俗,掛著沉重的絲絨簾子,空氣不太暢通;兩扇窗的扶手上種著一些花草。臥室的門半開著。弗洛朗坦猶豫著不敢跨入,麥格雷先走了進去,看到在離門不到兩米的地毯上橫著一具屍體。和經常遇到的情況差不多,喉嚨口的彈孔和子彈的直徑不成比例。她流了很多血,臉上只有驚訝的表情。據他的判斷,這個女子身材矮胖,性情溫和,這種女人會使人想起一盤用文火燴出來的佳餚,或者是一罐精心製作的果醬。麥格雷的目光向四周搜索了一下。「我沒有看到武器……」他的同僚猜測著說,「除非被壓在身子下面,我看這不大可能……」電話在客廳裡。麥格雷想快些了結例行公事。「讓維埃,先打電話給區警察分局。請分局長帶了醫生一起來……然後,你再通知檢察官辦公室……」默爾斯手下的技術人員就要來到,麥格雷想利用現在還比較安靜的時候先勘查幾分鐘。他走進了浴室,浴室裡的毛巾都是粉紅色的。房間裡有很多粉紅色的東西。他打開壁櫥的門,它像一條封死的走廊,他又找到了一些粉紅色的東西,一個喜歡看書的女人吃的粉紅色的糖果,一件深色玫瑰紅的夏天穿的連衣裙。別的衣服也富有色彩,淺綠的,淺藍的……「你沒有衣服放在這兒嗎?」
    「衣服放在這裡也許不太妥當……」弗洛朗坦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輕輕地說,「因為其他人都認為她是單獨生活的……」顯而易見,這種說法也顯得很牽強:這些一星期來一兩次的大男人,都以為自己供養著一個情婦,而這些情夫卻相互並不知道。他們真的全都相互不知道嗎?麥格雷又回到臥室裡,打開抽屜,找到一些購貨發票,日用布製品,還有一個小盒子,裡面盛著幾件不值錢的首飾。這時候六點鐘到了。「星期三來的那位先生應該來過了。」麥格雷說。「也許他曾經上樓來過,按過了鈴,見沒有人開門,便走了。」讓維埃走進來報告說:「區警察局長正在趕來。代理檢察長帶著預審法官馬上就到……」這個時候的偵查工作是麥格雷最厭惡不過的。他們五六個人相互望望,然後瞧瞧那具屍體,醫生跪在屍體前面。純粹是形式。醫生僅僅只能確認死亡,具體細節要等解剖後才能知道。代理檢察長也只是以政府的名義進行勘查。預審法官瞅著探長,他的神氣似乎在詢問麥格雷的想法,可是麥格雷現在什麼想法也沒有。至於區警察局長,他急著要回辦公室去。「有情況請隨時通知我。」預審法官輕聲說,他年紀在四十歲左右,大概是剛來巴黎。他的名字叫帕熱,是從一個專區開始,經過一個個越來越大的城市,一級一級爬上來的。默爾斯和他的下屬呆在客廳裡,其中一個專家在到處覓取指紋。等其他政府官員都走了以後,麥格雷對他們說:「孩子們,輪到你們啦……首先,在運屍車到來之前,先給被害者拍些照。」
    隨後他向門口走去,弗洛朗坦想跟他一起走。「不,你留在這兒。你,讓維埃,去問問這一層樓的鄰居,需要的話,也可以問問上面一層的房客,問問他們有沒有聽到過什麼動靜……」探長往樓下走去。房子雖然很舊,可是還過得去。深紅色的地毯在每一個台階上都用銅條固定著。幾乎所有的門把手都擦得亮亮的,就像一塊上面寫著維阿爾小姐定制胸衣和緊身褡的金屬招牌一樣。他又找到了那個紀念碑似的女門房,她站在門後面,肥大的手指把窗簾掀開著。他示意要進去,女門房機械地往後退了一步,他把門推開了。女門房無動於衷地瞅著他,就像他是一件沒有生命的東西一樣;麥格雷把他的司法警察局的徽章給她看了看,她也沒有什麼反應。「我想您大概不知道吧?」她的嘴沒有動,可是她的眼睛似乎在說:「不知道什麼?」
    門房裡很干靜,中間放著一隻圓桌,一隻鳥籠裡養著兩隻金絲雀。房間盡頭有一個廚房。
    「帕佩小姐死了……」麥格雷說。她終於開口了。她說話的聲音比較低沉,和她的眼光同樣無動於衷。這種漠不關心會不會是出於仇恨呢?她總是通過門窗看著人們,對任何人都沒有好感。「樓梯上的吵鬧聲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嗎?樓上至少還有十個人,是嗎?」「您叫什麼名字?」「我看不出我的名字在哪一方面引起了您的興趣?」「因為我有些問題要問您,我還要把您的大名寫進我的報告裡面去。」「波朗太太……」「是孀居嗎?」「不是。」「您丈夫也在這兒?」「不。」
    「他離開您了?」「有十九年了。」這時候她在一把符合她身材的寬大的扶手椅裡坐了下來,麥格雷也坐下了。「在五點半到六點之間,有沒有人上樓到帕佩小姐家裡去過?」「有的。在五點四十分的時候……」「誰?」
    「當然是星期三那一位囉……我從來不問他們的名字……一個高個子,沒有幾根頭髮,老是穿深色衣服……」「他在樓上呆的時間長嗎?」「不長。」「在他下來的時候,沒有和您講話嗎?」「他問我,帕佩小姐是不是出去了。」要她講話就像擠牙膏似的。「您是怎麼回答的?」「我說我沒有見過她。」「他是不是感到有點兒奇怪?」「是的。」這樣講話真是累人,尤其是因為她的眼光和她臃腫的身軀一樣遲鈍。「今天下午早些時候您沒有看見過他嗎?」「沒有。」「那麼,在三點半左右,您沒有看到有人上樓去嗎?您當時在這兒吧?」「我當時在這兒,沒有看見有人上去。」「也沒有人下來嗎?四點鐘左右也沒有嗎?」「只有在四點二十分時候見過……」「誰?」「那個傢伙……」「您說的『那個傢伙』是誰?」「就是跟您一起來的那個人……我還是喜歡用這個稱呼……」
    「若絲菲娜·帕佩的相好嗎?」她不無譏諷地微笑了一下。「他沒有和您講話嗎?」「我甚至不願為他開門。」「您可以肯定在三點半到四點半之間沒有其他人上樓或者下樓嗎?」既然她已經回答過了,她也不屑於再重複了。「您認識您的房客的其他朋友嗎?」「您把這些人稱為朋友嗎?」「她的其他一些來訪者……他們有多少人?……」她像在教堂裡一樣嘴唇微微顫動著,最後說道:「四個人……還有那個傢伙……」「他們之間從來沒有碰見過,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不愉快的事情嗎?」「據我所知,沒有……」「您整天都呆在這個房間裡嗎?」
    「上午不在,我要上市場去買東西,回來後要打掃樓梯。」「今天沒有人來和您作伴嗎?」「沒有人來和我作伴。」「帕佩小姐有時候也出去嗎?」「上午十一點左右她要去買東西。一般她不會走遠。晚上有時候她和那個傢伙去看電影……」「星期天呢?」「有時候他們一起乘車出去。」「車子是誰的?」
    「當然是帕佩小姐的。」「誰開車?」「他。」「您知道汽車在哪兒?」「在歐石楠大街上一個車庫裡。」她沒有問她的房客是怎麼死的。她既不好奇也無熱情,麥格雷越來越驚奇地瞅著她。「帕佩小姐被謀殺了……」「這是可以料到的,不是嗎?」「為什麼?」「跟所有那些男人……」「她是被一顆子彈打死的,幾乎是頂著她打的……」
    她一聲不吭地聽著。「她從來也沒有向您說過什麼知心話嗎?」「我們沒有交情……」「您恨她嗎?」「甚至連恨也談不上。」房間裡越來越悶了,麥格雷揩著頭上的汗,走出了門房,到了街上他感到很舒服。法醫學院的的運屍車剛剛抵達,屍體要用擔架抬下來,麥格雷趁這時候穿過馬路,走進大聖喬治酒吧,在櫃檯上要了一杯啤酒。若絲菲娜謀殺案在這個街區、甚至在她住了多年的房子裡都沒有引起任何不安。麥格雷看到運屍車開走了。他回到那座房子裡,女門房還在她的崗位上,她用第一次見到他時同樣的目光瞧瞧他。
    他乘上電梯,在房門口按了按鈴。讓維埃出來為他開門。「你問過鄰居們了嗎?」「我所能找到的全都問過了。每一層樓面上,正面有兩個套間,向院子方向只有一個套間。在旁邊的那個套間裡住著一位索弗爾太太,她已經上年紀了,很客氣,衣著很講究。她整個下午都在家,一面打毛衣一面聽收音機。「她的確聽到過一個聲響,就像一次低沉的爆炸聲,大概在下午三點鐘左右,她原來以為是一輛汽車或者一輛公共汽車的排氣聲……」「她沒有聽見開門或者關門的聲音嗎?」「我已經檢查過了……在她房間裡聽不見……房子已經舊了,牆很厚……」「五層樓呢?」「住著一對夫妻和兩個孩子,他們一星期前便到鄉下或者海邊去了……後邊住著一個退休的鐵路員工,他和他的孫子住在一起……他什麼也沒有聽到……」弗洛朗坦站在打開的窗子前面。「這扇窗今天下午是開著的嗎?」「我想……是開著的……」「那麼臥室裡的窗子呢?」
    「當然關著……」「你怎麼那麼有把握呢?」「因為若絲在接待客人時總是想著要把它關上……」對面是一個縫衣工場,可以看到有四五個年輕姑娘在那兒縫製衣服,工場裡有一個豎在一根黑色木柱上的蓋著粗布的人體模型。弗洛朗坦雖然盡力露出笑容,可是仍然顯得心事重重,他那種古怪的、齜牙咧嘴的笑容使麥格雷想起了在邦維爾中學時,他這位同學被教師抓住時的情景,因為他在老師的背後模仿他的動作。「您一定要我們回想起我們人類的起源嗎,弗洛朗坦先生?」那個教他們拉丁文的、臉色蒼白的黃頭髮小個子說。默爾斯的同事們把這套房間仔仔細細地搜查了一遍,連一粒灰塵也沒有放過。雖然窗子開著,麥格雷還是感到熱。他不喜歡這種事情,甚至有點兒感到噁心。他也很不滿意自己所處的不甚了了的境況。過去的形象不由自主地出現在他眼前。他對自己過去的那些老同學的情況幾乎一無所知,而現在這位突然出現的同學的處境也實在太微妙了。「你和那座紀念碑談過話了嗎?」探長望望弗洛朗坦,不知道他在講些什麼。「就是那個女門房,我就是這麼叫她的。她一定想出了什麼惡毒的辦法來中傷我了……」「『傢伙』……」「對,我就是那個『傢伙』。她對你說什麼了?」「你能肯定你對我講的話都是事實嗎?」「我為什麼要騙你?」「你老是說謊,以說謊來取樂……」「那是四十年以前的事情!」「我不覺得你有多麼大的變化。」
    「如果我要隱瞞什麼事情,我還會來看你嗎?」「你還有其他什麼路可以走嗎?」「我可以一走了之……回到家裡去,羅什舒阿爾大街……」「等著明天早晨來抓你?」「我可以逃走,穿過國境線……」「你有錢嗎?」弗洛朗坦臉紅了,麥格雷有點兒同情他。在他年輕的時候,他那張小丑似的長臉蛋,他那些玩笑,他那些鬼臉,都使他感到很有趣。現在呢,他不再像從前那樣引人發笑了,看到他還要像從前那樣裝模作樣真有點兒使人感到辛酸。「可是你沒有懷疑是我殺死了她,是嗎?」「為什麼不呢?」「你瞭解我……」「我上次在瑪德萊娜廣場見到你是在二十年以前,再往前,就是在穆蘭市的中學裡了……」「我像個殺人犯嗎?」「一個人變成殺人犯只要有幾分鐘幾秒鐘就夠了。在這之前,他和任何人沒有兩樣……」「為什麼我要殺她呢?我們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只是朋友關係嗎?」
    「當然不是,可是,在我這個年紀,我總不能還要講什麼偉大的愛情之類的話……」「她也不會講嗎?」
    「我相信她是愛我的……」「她妒忌嗎?」「我沒有給過她妒忌的機會……你始終沒有告訴我,樓下那個女巫對你講了些什麼……」讓維埃不無好奇地瞅著他的上司,因為這是第一次看到在這樣的情況下進行訊問。看來麥格雷有些彆扭,吞吞吐吐,猶豫不決,因為他老是在捉摸該用「你」還是「您」來稱呼對方為好。「她說她沒有看見有人上過樓……」「她說謊……要麼她那時正巧在廚房裡……」「她說她一直在門房裡。」「這是不可能的,嗯!殺死她的人肯定是從什麼地方來的,除非……」「除非什麼?」「除非這個人本來就是在這幢房子裡的……」「一個房客嗎?」弗洛朗坦馬上抓住了這個假設。「為什麼不可以呢?在這幢房子裡我不是惟一的男人……」「若絲也經常到其他房客家裡去走走嗎?」「這我怎麼能知道?我不是一直呆在這兒的。我有職業,我要掙錢餬口……」這又是一句假話。演了一生喜劇的弗洛朗坦又在演戲了。「讓維埃,你把這幢房子從上到下都察看一下,訪問每一戶人家,問問所有的人,我現在回局裡去。」「可是車子呢?……」因為麥格雷總是不願學習駕駛汽車。「我乘出租汽車。」然後他對弗洛朗坦說:「跟我來……」「你不是要逮捕我吧?」「不是。」「那你要幹什麼呢?為什麼你要帶我一起走呢?」「談談嘛。」
    第二章
    麥格雷首先想到的是帶著他的老同學一起到奧爾費弗爾濱河街司法警察總局去,可是就在他俯身向出租汽車司機講話時,卻改變了主意。「羅什舒阿爾大街幾號?」他問弗洛朗坦。「五十五號乙……幹什麼?」麥格雷對司機說:「羅什舒阿爾大街,五十五號乙……」只不過是幾步遠的地方。司機因為這筆生意太小,嘴裡在嘰咕著。汽車駛進一條路面高低不平的死胡同裡,胡同裡有一輛手拉車,胡同口一邊是出售畫框的商店,另一邊是煙草鋪。胡同盡頭有兩個裝有玻璃櫥窗的工場。左邊那個商店裡,有一個畫家正在畫一幅聖心教堂的風景畫,那肯定是出售給旅遊者的,大概是批量生產的。他留著長頭髮,蓄著一撮花白的山羊鬍子,打著一隻大花領結,活像一個十九世紀初的蹩腳畫家。弗洛朗坦從衣袋裡掏出鑰匙圈,打開右邊工場的門,麥格雷心裡一直在埋怨他敗壞了他對早年的回憶。在他這位老同學到來之前,他不是正在觀察那只固執地停落在他閱讀的文件的左上角的蒼蠅,一面在思念穆蘭的中學嗎?他班上其他同學的情況現在怎麼樣?他一個也沒有見到過。克羅謝,公證人的兒子,大概繼承父業了。奧爾邦,脾氣很隨和的胖小子,曾經講過要學醫。
    其他一些人大概各奔東西,分散到法國各地或者外國去了。在所有這些人中,為什麼惟獨弗洛朗坦陷入了如此糟糕的境地呢?他想起了那家糕點鋪,雖說他並不經常去那兒。其他同學口袋裡的錢比他多,經常聚集到那個用鏡子、大理石裝飾的金碧輝煌的店堂裡,在暖烘烘、甜蜜蜜的氣氛中享用冰淇淋和蛋糕。對那些城裡的闊太太來說,只有弗洛朗坦鋪子裡的糕點才是最好的。現在他看到的是一個滿是灰塵的舊貨鋪,窗玻璃無疑從來不擦,屋子裡光線暗淡。「這兒又髒又亂,真是抱歉……」
    在當時情況之下,舊貨商這句話似乎有些做作。天知道這些傢俱弗洛朗坦是從哪裡收購來的,都是些沒有特色的、不值幾個錢的破爛貨。他只是把它們整修一下,打打光,使外表顯得好看些。「你這一行已經干了很久嗎?」「三年。」「以前呢?」「我做過出口生意。」「出口什麼?」「什麼都有一些……大多是出口到非洲國家……」「再以前呢?」這時候,弗洛朗坦感到有些羞恥,輕輕地說:「你知道,我幾乎什麼都試過了……我不想成為糕點師傅,在穆蘭了結我的一生……我妹妹嫁給了一個糕點師傅,把店接過去了……」麥格雷想起了在白色櫃檯後面的那個胸脯很豐滿的女孩子,那就是他的妹妹。是不是他那時對她產生了愛情?她很像她的母親,總是嘻嘻哈哈的,精神很好。「在巴黎,日子不大好混……我的境況時好時壞……」麥格雷認識其他一些境況時好時壞的人,他們經營的事業都很奇妙,經常像紙糊的宮殿一樣傾塌,還差點和監獄打交道。有些人向您要求開一家擁有十萬法郎股金的兩合公司,到遠方一個國家去整修一個港口,結果只要能拿到一百個法郎付房租,不被房東趕出門外也就滿意了;他們就是這樣的人。
    弗洛朗坦遇到了若絲。從這個工場來看,顯而易見,弗洛朗坦並不是靠出售他的傢俱生活的。麥格雷推開了一扇半開著的門,看到有一個連窗戶也沒有的小房間,裡面有一張鐵床,一個盥洗盆和一個瘸腿的櫃子。「你就睡在這兒嗎?」「只有星期四睡在這兒……」星期四是屬於誰的呢?他們之中惟一的一個每星期都要在洛蕾特聖母大街過一夜的人。「是費爾南·庫爾塞爾,」弗洛朗坦解釋說,他和若絲交朋友的時間要比我早得多……十年以前他已經來看她了,他們一起出去……現在,他沒有那麼自由了,可是每星期四,他有一個借口可以留在巴黎……」
    麥格雷往四周瞧瞧,打開那些油漆剝落的、不像樣子的舊傢俱的抽屜。他也講不出他在找什麼東西,他心裡老是在嘀咕著一件事。「你跟我講過,若絲在銀行裡沒有賬戶。」「是的,據我所知是這樣。」「她不信任銀行?」「是這麼回事……她不希望別人知道她的收入,是因為稅收的原因……」麥格雷發現有一隻舊煙斗。「你現在也抽煙斗嗎?」「在她那兒不抽……她不喜歡煙味……只在這兒抽……」
    一個農民家的櫃子裡掛著一套藍色的西裝,還有幾條工作褲,還有三四件襯衣,一雙沾著木屑的繩底帆布鞋,還有一雙皮鞋。這些骯髒邋遢的墮落者啊!若絲菲娜·帕佩應該是有錢的。她吝嗇嗎?她對這個很快就會把她最後一個子兒吃個精光的弗洛朗坦是不是放心?他沒有找到什麼使他感興趣的東西,他幾乎已經在懊悔到這裡來白跑了一趟,因為他終於開始同情他的老同學了。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好像瞥見櫃子頂上有一張紙。於是又走回來,踏上一把椅子,從櫥頂上拿下一個用報紙包著的長方形盒子。弗洛朗坦額頭上的汗像珍珠般一顆顆冒出來。把報紙打開以後,探長看到是一隻白鐵皮的餅乾盒,上面還留著紅黃相間的商標。他打開蓋子一看,裡面是一扎扎一百法郎的鈔票。「這是我的積蓄……」麥格雷瞅著他,沒有答理,自顧自坐在一個工作台上數鈔票,一共是四萬八千法郎。「你經常吃餅乾嗎?」「有時候吃……」
    「你有沒有別的餅乾盒,拿出來給我看看好嗎?」「眼下大概沒有。」「我看見過兩個同樣商標的,在洛蕾特聖母大街……」「這一個大概是我從那兒取來的……」他老是說謊,也許是天性如此,也許是故意騙人。他有一種信口胡說的需要,越是講得天花亂墜,越是顯得他有能耐。可是,這一次他下的賭注太大了。
    「我懂得了你為什麼要五點鐘才到我局裡來……」「因為我在猶豫……我怕受到控告……」「你先到這兒來了……」他還是在否認,可是他已經招架不住了。「你是不是要我去問問隔壁的畫家?」「聽我說,麥格雷……」他的嘴唇在顫抖,真好像要哭出來了,這可不太好看。「我知道我有時候講的不是真話,這是不由自主的。你還記得我那些隨意編出來的故事,那是為了讓你們開開心……而今天,我懇求你要相信我:若絲不是我殺死的,這件事發生的時候我真的在壁櫥裡……」他的眼睛哀婉動人,可是他不是善於演戲嗎?「如果是我殺的,我就不會來找你……」「那麼,為什麼不對我講真話呢?」「什麼真話?」他已經贏得了時間,他又要耍花招了。「今天下午三點鐘,這隻鐵皮餅乾盒還在洛蕾特聖母大街,是不是?」「是……」
    「那怎麼解釋呢?」「這很容易理解……若絲和她的家庭已經沒有聯繫了……她惟一的一個妹妹在摩洛哥,嫁給了一個種柑橘的男人,他們很有錢……可是我,我的日子很艱難……因此,當我看到她已經死了……」「你就趁機把她藏著的這筆錢拿走了……」
    「你講得太直率了,可是如果我和你換個位置……總之,我沒有傷害任何人……沒有她,我的日子怎麼過呢……」麥格雷緊緊地盯著他看,不知道是應該厭惡他還是憐憫他。「來……」他感到很熱,很渴,很累;他對所有的人,甚至對他自己都沒好氣。走出院子以後,他猶豫了一下,隨後推著他的老同學向煙草鋪走去。「兩杯啤酒。」他說。「你相信我嗎?」「這個事我們回頭再說……」麥格雷喝完了兩杯啤酒,隨後叫了一輛出租汽車。這時候路上車水馬龍,非常擁擠,他們花了近半個小時才來到了奧爾費弗爾濱河街司法警察局。天空一片蔚藍,露天咖啡座擁擠不堪,很多人只穿著襯衣,上衣搭在胳膊上。他又回到了辦公室裡,那兒的陽光已經消失,空氣比較涼爽。「你坐……可以抽煙……」「謝謝……你知道,面對一個老同學,我覺得很有意思……」「我也是。」探長一面裝煙斗一面咕噥著說。
    「可這是不一樣的……」「是啊……」「你把我看得太壞了,嗯!你大概把我當作一個下流胚了……」「我不是在評判你,我是想把事情搞清楚。」「我愛她……」「噢!」「我不是說我們的愛情像羅密歐和朱麗葉那麼偉大……」「是啊,我可沒見過呆在壁櫥裡的羅密歐……你經常這樣幹嗎?」「只有三四次,如果有人突然來到的話……」「那幾位先生知道你在嗎?」「當然不知道……」「你從來沒有遇到過他們嗎?」「我看見過他們……我很想知道他們的長相,我在馬路上等候他們……你看,我跟你講得有多坦率……」「你有沒有敲詐他們的企圖?我想,那幾位先生都是有家庭、有孩子的……」「我向你發誓……」「別再發誓了,行不行?」「好,可我怎麼說才好呢,既然你不相信我……」「講真話……」「我沒有敲詐過任何人……」「為什麼?」
    「我對我們的小康生活很滿意……我已經不年輕了……我的流浪生活已經過夠了,我想得到安靜,不願意再經常提心吊膽了,若絲能使人感到平靜、舒服,她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是你建議她買汽車的嗎?」「我們一起想到的,也許是我先提出來的……」「你們星期天一般上哪兒去?」「哪兒都去,謝弗勒茲山谷,楓丹白露森林;有時候偶爾還到海邊去逛逛……」「你知道她的錢藏在哪裡嗎?」「這她並不瞞我……她完全相信我……你倒是說說看,麥格雷,我為什麼要殺她?……」「如果她對你厭倦了呢……」「事實恰恰相反。她所以存錢,那是因為有朝一日,可以讓我們兩人一起到鄉下去生活……如果你處在我的地位……」探長不由自主地做了一個鬼臉。「你有過一把手槍?」「在床頭櫃裡有一把舊手槍……那是在兩年前一次公開拍賣時我買下的一件傢俱中發現的……」「帶子彈嗎?」
    「是的,手槍裡有子彈……」「你就把它帶到洛蕾特聖母大街去了?」「若絲的膽子很小,為了使她安心一些,我把手槍放在她的床頭櫃裡……」
    「這把手槍現在不見了……」「是的……我也在找……」「為什麼?」「我知道,這是很愚蠢的……所有我做的事情,所有我講的話,都是很愚蠢的……我太坦率了……我本來應該打電話給區警察分局,然後就乖乖地等著……我可以隨便講些話給他們聽聽,說我剛剛來,看到她已經死了……」
    「我向你提一個問題……為什麼你要找那把手槍?……」「為了把它處理掉……我可以把它扔進陰溝裡,扔進塞納河裡……因為這把手槍是我的,別人決不會放過我……你看我的想法還是有道理的吧,因為連你……」「我還沒有向你提出控告呢……」「可是你又把我帶回到這兒來了,而且你又不相信我的話……我現在是不是已經被逮捕了?……」麥格雷看看他,有點兒猶豫。他很嚴肅,心事重重。「不……」麥格雷終於說道。他這是在冒險,他知道,可是他覺得自己沒有勇氣不這樣回答。「你離開這兒以後,去幹什麼?」
    「我總得吃點兒東西吧……隨後……我就去睡覺……」「到哪兒去睡覺?」弗洛朗坦猶豫了一下說:「我不知道……我想我還是別去洛蕾特聖母大街的好……」
    這句話是無意識講出來的嗎?「我將不得不回到羅什舒阿爾大街去……」在那個工場裡面的、沒有窗戶的小房間裡,在那張甚至連床單也沒有,只有一條灰色的、粗糙的舊被子的小鐵床上?麥格雷站起來,走進探員辦公室。拉波安特在打電話,麥格雷站在身後等他打完後說:「我辦公室裡有一個人,一個瘦高個……和我年紀差不多,穿得很破爛……他住在羅什舒阿爾大街五十五號乙,一個胡同的盡頭……我不知道他從這裡出去以後將到什麼地方去,去幹什麼……我要你去盯住他……今天夜裡,你先跟一個夥計安排好……明天上午有人和你換班……」
    「不能讓他知道他被盯上了嗎?」「最好不讓他發現,不過這也無關緊要……他像一隻猴子那樣機靈,不管怎麼樣他都會猜出來的……」「好,頭兒,我到走廊裡去等他……」「我再跟他談幾分鐘……」麥格雷推門出去,看到弗洛朗坦急速地往後退去,神情有點兒慌張。「你在偷聽?」對方愣了一下,最後張開大嘴苦笑了一下。「你要是處在我的位置會怎麼辦呢?」「你聽到了?」「沒有全聽到……」「我這裡有一個探員要跟著你……如果你想不辭而別,我預先告訴你,我要把你的體貌特徵通知所有警察局,我要把你抓起來……」「為什麼你要這樣跟我講話呢,麥格雷?」
    探長差點要請求他別再叫他的名字了,也別再用「你」稱呼他了。可是他總是硬不起心腸來。「你打算去哪兒?」「什麼時候?」「你肯定會想到,這件事要進行調查,你將受到懷疑……如果說你沒有把這筆錢藏好,那是因為來不及找到一個更加安全可靠的地方……你那時已經想到要來找我了嗎?」「沒有……起先我想直接到警察分局去……」「沒有想到在屍體被人發現以前逃離法國嗎?」「這只是剎那間的想法……」「怎麼又改變主意了呢?」「我一逃走,別人就會以為我是有罪的,我就會被引渡……後來我想到區警察局去報告;突然我想起了你……我經常在報上見到你的名字……你是我們班上惟一的一個已成為近乎大名鼎鼎的人……」麥格雷總是以同樣的好奇瞅著他,就好似他的老同學向他提出了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據說你不相信表面現象,你要鑽研事物的本質……因此,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現在已經開始在考慮是不是我原來的想法錯了……你認為我是有罪的,是不是?……」「我已經對你說過了,我什麼也不認為……」
    「我本來是不應該把錢帶走的……這件事是直到最後一刻,我走到門口時才想起來的……」「你可以走了……」他們兩個人都站著,弗洛朗坦猶豫著是不是要伸出手來握手。也許是為了避免這個動作,麥格雷掏出手帕擦汗。「明天我還會再見到你嗎?」「有可能。」
    「再見,麥格雷……」「再見……」麥格雷沒有目送他走下樓梯,拉波安特跟在他後面一起下去了。麥格雷不知為什麼心裡總是不高興;即不滿意他自己,也不滿意別人。他這一天受到了打擾,在下午五點以前他是很愉快、很舒適的。辦公桌上的文件一直在等著他批閱。蒼蠅不在了,也許是因為他離開而生氣了。時間是七點半。他撥通了裡夏爾勒諾瓦爾大街他家裡的電話。「是你嗎?」這是一句習慣語,因為他完全聽得出是他妻子的聲音。「你不回來吃晚飯嗎?」她對他已經完全適應了,因此每當他打電話來,她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句話。「正好相反,我現在就回來……有什麼好吃的……好……好……半個小時以後吧……」
    他走進探員辦公室,那兒已經剩下沒有幾個人了。他在讓維埃的位子上坐下,寫了一張便條,要他一回來馬上就打電話給他。他心裡總是有些不痛快。這件事和其他事有點兒不一樣,即使弗洛朗坦是他童年時的朋友這一事實也幫不了他的忙。另外還有些人,一些上了年紀的人,佔著重要程度不一的位子,他們每個人都在家庭裡過著一種平靜而有規律的生活。一個星期除了一天!除了他們在若絲菲娜·帕佩的鋪著地毯的套房裡所度過的幾個小時。明天早上,報界就會抓住這件事做文章,他們將大肆喧嚷。他差一點上樓到司法鑒定處去問問默爾斯有沒有什麼發現。最後他還是聳了聳肩膀,從衣帽架上取下了他的帽子。「明天見,孩子們……」「明天見,頭兒……」他在人群中走著,一直走到夏德萊,隨後排隊乘公共汽車回家。一看到他,麥格雷太太就知道他心裡不高興,因此不由自主地眼光裡流露出了詢問的神色。
    「一件令人煩惱的事。」他咕噥著說,一面走進盥洗室洗手。
    隨後他脫下上裝,鬆了鬆領帶。「一個中學裡的老同學遇到了麻煩……而且不會有任何人同情他……」「一件謀殺案嗎?」「手槍一響……那個女人就死了……」「出於妒忌嗎?」「不……不知道是不是他開的槍……」「不能肯定是他幹的嗎?」「吃飯吧。」他歎了一口氣說,就好像他對這件事已經談得太多了。所有的窗子都開著,室內閃耀著夕陽的餘暉。麥格雷太太準備的一隻塞蘆筍尖的龍蒿母雞做得很出色。「今天晚上你要出去嗎?」「我想不會出去了。我要等讓維埃的一個電話。」就在他舉起勺子要吃他的半隻甜瓜的時候,電話鈴響了。「喂,是我,我聽著,讓維埃……你回到局裡了嗎……你搞到什麼東西了嗎?」「幾乎什麼也沒有,頭兒……我首先問了問住在底層的兩個商人……左面那個是埃利阿納日用布製品商店……除了在蒙瑪特爾,其他地方很少能找到布製品……那些旅遊的人像發瘋似的喜愛布製品……」「兩個年輕姑娘,一個是淡黃頭髮的,一個是棕色頭髮的,她們上下班經常走過那幢房子……我向她們一說弗洛朗坦和那個已經死去的女人的模樣,她們馬上就知道了……那個女人是她們店裡的顧客,雖說她並不喜歡那些花哨的商品……
    「那個女人似乎很迷人,很文靜,經常面帶笑容,就像一個親切和氣的小資產階級……「她們知道弗洛朗坦和她一起生活,她們也很喜歡他……她們甚至覺得他的神氣很高貴……據她們說,他很像是一個失意的貴族……「她們有點兒責怪若絲欺騙了他,因為她們有一次看到她和那位星期三來的先生一起出門……」「是弗朗索瓦·帕雷嗎?就是那個在公共工程部工作的人?」「我想是的……她們就是這樣知道了他每星期幾乎在同一時間來拜訪的是誰……他駕著一輛黑色雪鐵龍小轎車,他老是找不到停車場所……每次來,他都帶來一盒糕點……」「她們也認識她其他幾個情夫嗎?」「她們只認識星期四來的那一位,是最早同她來往的一個……很多年以前他就到洛蕾特聖母大街來了,她們還有印像。那時候,他在那個套房裡住了好幾個星期……她們叫他胖子……他長著一張小孩兒臉,圓圓的、紅紅的,一雙明亮的眼睛眍得很深。「幾乎每個星期他都要和她一起出去吃飯,吃過晚飯大概就去看戲……那天夜裡他大概住在那個套房裡,因為他有時候要到第二天中午才走……」麥格雷查了查他的筆記。
    「那是魯昂的費爾南·庫爾塞爾……他在巴黎有辦公室,在伏爾泰大街……其他幾個呢?」「她們沒有向我談到有其他人,她們說肯定是弗洛朗坦受了欺騙……」「後來呢?」「右面那個店是馬丁鞋鋪……鞋店裡很暗,鋪子又在最裡面……貨架妨礙了視錢,看不到街上發生的事情,除非站在玻璃門後面……」「講下去。」「二層樓左面,住著一個牙醫……他一無所知,四年以前他替若絲看過牙齒……為了補一隻牙來過三次……右面是一對足不出戶的老年夫婦……男的在法蘭西銀行工作,具體職業我不清楚……女兒已經出嫁,每星期天和她丈夫帶著兩個孩子一起來看他們……「對著院子的那套房間,眼下沒有住人……房客一個月以前到意大利去了……夫婦兩人都在飯店裡工作。「三層樓……就是那位替人定做胸衣的太太……有兩個年輕姑娘和她一起幹活……她們甚至不知道有若絲菲娜·帕佩這個人……
    「在樓梯平台另一面,有一個女人帶著三個孩子,最大的孩子只有五歲……這個女人很粗魯,話很多……她那些孩子們吵得很,一定得叫著說話才聽得見……「『真叫人倒胃口,』她對我說,『我已經寫信給房東了……我男人不願意寫,我可不管這些,我還是要寫……他老是怕招惹是非……不能在一幢正經的房子裡幹這種營生,房子裡還有孩子呢……幾乎每天都有人來,我從他們按鈴的方式就能分辨出來……「『那個瘸腿每星期六一吃過早飯就來了……他的腳步聲是很容易聽出來的……此外,他按鈴時有節奏:答、答、答、答……答、答!可怕的白癡!也許他以為這幢房子裡只有他一個人……』」「對這個人,你打聽不到其他情況嗎?」「只知道他五十歲左右,來的時候乘出租汽車……」「紅頭髮呢?」「他是新來的……他是幾個星期以前才開始出入這幢房子的,他們中數他的最年輕,在三十到三十五之間,他上樓時幾級一跨……」「他有鑰匙嗎?」「沒有,除了弗洛朗坦誰也沒有鑰匙;說起弗洛朗坦,三層樓那個女房客說他是個靠妓女生活的傢伙……「她說:我還是喜歡那些替妓女們拉皮條的人,至少,他們也在冒險……而且他們也不會幹其他事情……可是對於一個肯定是好出身,而且很可能是受過教育的人……』」麥格雷不禁微笑起來,他很後悔沒有親自詢問這幢房子裡所有的人。「右面,沒有人……五層樓上,我碰到了一場家庭糾紛。
    「『如果你不告訴我你去過哪裡,看到過什麼人……』丈夫吼道。「『我想我還是有權利去買東西而不把所有我去過的商店的名字告訴你吧?不行嗎?是不是我要帶一張商店老闆的證明書給你?……』「『你總不能說為了買一雙鞋子要出去跑上整整一個下午吧……回答我的問題……是誰?』「『什麼誰?』「『你遇到過誰?』「我想我還是溜之大吉的好,」讓維埃最後說,「對面是一個老太婆。在這個地區裡面,老年人真是太多了。她什麼也不知道;她的耳朵不靈了,房間裡一股哈喇味。「我又到女門房那兒去試了試……她用那雙像魚一樣的眼睛瞅了瞅我,什麼也不肯說……」「我也一樣,你知道了也許稍有安慰。不過,據她說,在三點到四點鐘之間,沒有人上過樓梯……」「她能肯定嗎?」「她是這麼說的……她還肯定地說,她那個時候一直在門房裡,不可能有人在她面前經過卻不被她看見……她重複了好幾次,還說即使到了法庭上她也是這麼說……」「現在我幹什麼呢?」「你回家去吧,明天早上到辦公室以後我再找你……」「晚安,頭兒……」麥格雷剛掛下電話,向他半隻甜瓜走去時,電話鈴又響了。這一次是拉波安特,聲音有些激動。「我已經打了一刻鐘電話了,可是你的電話總是占線……在這之前,我還往局裡打過……我是在路角上的煙草鋪裡和你打電話的……有新情況,頭兒……」「講吧……」
    「我們離開局裡的時候,他就很清楚我在後面跟著他;在下樓梯的時候,他甚至還回過頭來向我擠了擠眼睛……「到了馬路上,我在他後面三四米遠的地方盯著他……走到多菲納廣場的時候,他似乎有些猶豫,接著他便向多菲納啤酒店走去……他彷彿在等我過去。看到我站住了,他反而向我走了過來。「他對我說:我要去喝酒,我看我沒有理由不邀請你也去喝上一杯……』「他好像在嘲弄我。這個人真滑稽。我回答他說,我在執行公務的時候從來不喝酒,於是他一個人走進了啤酒店……我看他一口氣喝了三四杯白蘭地……究竟喝了多少我也不太清楚……「後來,看到我一直在那兒沒有走開,他便向我擠了擠眼睛,接著向新橋走去。那時候路上很擁擠,因為車輛堵塞了,大部分汽車司機都在按喇叭……「我們一前一後往梅吉斯裡濱河街走去,突然我看到他跨過河邊的欄杆,跳進塞納河裡。那是一剎那間的事情,因此只有他身邊少數幾個人看到……「我看到他浮出了水面,距離他三米不到的地方有一隻駁船系泊著。這時候,人群聚攏來了,這件事似乎顯得有點兒滑稽。一個船員拿起一根沉長的長篙,把帶鉤的一頭遞給弗洛朗坦……弗洛朗坦抓住鉤子,聽任自己被拉出了水面……「一個警察奔了過來,向那個假裝落水的人俯下身去……我從人群裡擠到岸邊,看著船上發生的事
    「好奇的人到處都有,就好像這是一樁什麼重大事件似的。「我想我還是別介入這件事,和它保持一定的距離為好……如果那兒有一個記者,引起他的疑心是沒有什麼好處的……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你做得很對……而且我告訴你,弗洛朗坦根本不會有什麼危險,因為我們曾經一起在阿里埃河裡洗過澡,他是我們同學中游泳游得最棒的人……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那個好心的海員請他喝了一杯燒酒,他沒有想到這位落水者肚子裡已經灌過三四杯了……接著,警察就把弗洛朗坦帶到了菜市場的警察分局去了……「我沒有進去,原因我已經跟您講過了……他們一定會問他的姓名,他的住址,向他提一些問題……他從警察局出來的時候沒有看到我,因為我那時候正在對面酒吧裡吃三明治……他肩上披了一條警察借給他的舊毯子,模樣怪可憐的……「他叫了一輛出租車回家……換過了衣服……我可以通過玻璃看到他在他的工場裡……他又出來了,看到了我……又向我擠了擠眼睛,做了個鬼臉,隨後一直向布朗什廣場走去,進了那兒的一家飯店……「半小時以後,他從飯店裡出來了,買了一份報紙;在我離開他那個胡同的時候,他正躺在床上看報呢……」麥格雷不無驚愕地聽完了他的敘述。「你吃晚飯了嗎?」「我吃過一塊三明治。我看到這兒櫃檯上也有,我還要再吃一兩塊……早上兩點鐘,托朗斯該來和我換班……」「真是好差使……」麥格雷歎了一口氣說。「如果有什麼變化,我就打電話給您,是嗎?」
    「是的,不管是什麼時候……」他差點已經忘記他的甜瓜了。暮色已經進入了房間,他走到窗前站著吃了起來,這時候麥格雷太太在收拾餐桌。很明顯弗洛朗坦並不是想自殺,因為一個游泳好手是不可能淹死在塞納河裡的。而且現在是六月中旬,還有好幾百人看著,離一條駁船只有幾米距離!那麼為了什麼原因他的老同學跳到水裡去了呢?為了讓人相信他因為受了別人對他的懷疑而產生了厭世之念嗎?「拉波安特身體好嗎?」他妻子問道。麥格雷微微一笑。他猜到了他妻子的問話是什麼意思。她從來不直接過問他工作上的事情,不過她有時候也會側面試探一下。「他身體很好。他還要在羅什舒阿爾大街的胡同裡溜躂幾個小時……」「為了你中學裡的同學?」「是的,他剛才為新橋上的行人演了一小出喜劇,他突然跳進了塞納河裡……」「你不相信他想自殺嗎?」「我可以肯定他不想自殺……」引起別人對自己的注意對弗洛朗坦有什麼好處呢?他希望在報紙上出出風頭嗎?這是難以想像的,可是,他這個人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我們出去走走好嗎?」儘管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裡夏爾勒諾瓦爾大街上的路燈已經點亮了。沿著這條人行道散步的不僅僅是他們兩個,他們平靜地走著,沒有其他目地,只是為了在炎熱的一天之後享受一些清涼的滋味。他們十一點鐘上床。第二天早上,太陽又升起來了,空氣也漸漸暖和起來了,路上慢慢地騰起一股柏油味,那是夏天的氣息,瀝青開始軟化了。一到辦公室,麥格雷先要對付一大堆郵件,隨後要向上級報告。對洛蕾特聖母大街上發生的罪案,晨報上沒有看到有太多的細節報道,他把他所知道的事情扼要地向局長講了一遍。「他沒有承認嗎?」「沒有。」「您有對他不利的證據嗎?」「有一些推測……」
    他認為沒有必要提起弗洛朗坦是他中學裡的同學。他回到辦公室以後,便把讓維埃叫來。「總之,若絲菲娜·帕佩有四個經常來看她的男朋友,他們來的時間都是有規律的……其中的兩個,弗朗索瓦·帕雷和那個叫庫爾塞爾的人都要去調查一下,這件事我今天上午去做……你,你負責另外兩個……去問問鄰居,本地區的生意人,隨便你去問誰都可以,可是要把他們兩人的姓名和地址搞來……」
    讓維埃不禁微笑起來,因為連麥格雷自己也知道,這個任何是很難完成的。「我就指望你啦。」「好吧,頭兒……」隨後,麥格雷把法醫叫來。很遺憾這次來的不是保爾,那位好心的老醫生在城裡吃飯的時候,總是喜歡拿著菜單講解他的屍體解剖。「您沒有找到子彈嗎,大夫?」醫生向他念了他正在撰寫的報告。若絲菲娜·帕佩是一個身體健壯的女子,她所有的器官都情況良好,她非常注意自我保養。至於那顆子彈,是在五十厘米到一米之間的距離向她射去的。「子彈卡在腦殼底部,彈道微微向上……」麥格雷不禁想起了弗洛朗坦高高的身軀。難道他是坐在椅子上射擊的?他提出了問題。「是不是一個坐著的人……」「不……我講的不是這樣一種角度……我只是說微微向上……我把子彈送給加斯蒂納勒內特鑒定去了……依我看,子彈不是用自動槍射出去的,用的是一把相當老式的轉輪槍……」「當場就死了嗎?」「依我看,不到半分鐘就死了……」「因此當時沒有可能搶救了?」
    「完全沒有可能……」
    「謝謝你,大夫……」托朗斯回到辦公室裡來了,另外一名叫迪厄多內的探員去換他的班了。「他在做什麼?」「他七點半起床,刮鬍子,草草盥洗之後,便趿著拖鞋到拐角上的煙草鋪裡去喝了兩杯咖啡,吃了幾塊羊角麵包。隨後他走進電話間;他好像猶豫了一下,沒有打電話又走了出來。」「他又好幾次回過頭來打量我。我不知道他平常是什麼樣子的,可是我覺得他似乎很累,有點兒垂頭喪氣……」「最後他又回到家裡去了……迪厄多內來了……我把指令告訴了他便回來向您報告……」「他沒有跟任何人講過話嗎?」
    「沒有……也可以說講過,可是這還談不上是講話……在他去買報紙的時候,隔壁的畫家來了……我不知道他睡在哪裡,可是他肯定不是睡在商店裡的……弗洛朗坦對他說:「『你好。』「畫家回答了完全同樣的兩個字,然後,他好奇地打量著我。他大概心裡在尋思,我們兩人一前一後在胡同裡幹什麼。在迪厄多內接我班的時候,他顯得同樣好奇……」麥格雷拿起帽子,走向院子。他本來可以帶上一個探員,乘一輛排列在建築物旁邊的黑色汽車。可是他寧願步行。他穿過聖米歇爾橋,向聖日耳曼林陰大道走去。他過去從來沒有機會到公共工程部去過。部裡面各條樓梯上都有一個字母標誌。「您找什麼部門?」「航道處……」「走C號樓梯,在最上面……」他沒有看到電梯。樓梯和警察總局的一樣灰不溜秋的。每一層樓的牆上都畫著好些黑色箭頭,上面寫著通向各條走廊的各個辦公室的名稱。走到四層樓,他找到了他要找的那個箭頭,推開了一扇門——這扇門上寫著:請進,不用敲門。房間裡有四個職員,兩個在工作,他們和來訪者之間隔著一排欄杆。牆上有幾張發黃的地圖,就像過去在穆蘭的中學裡一樣。「您有什麼事?」「我想和帕雷先生談談。」「您是代表哪方面來的?」他猶豫了一下,他不想損害這位處長的名譽,他很可能是個正直的人,他沒有把名片拿出來。「我叫麥格雷……」那個年輕的職員皺了皺眉頭,很注意地瞧了瞧他,終於聳了聳肩膀走進去了。他沒有等多少時間,那個職員又出來了,並指指一扇小門。「帕雷先生馬上就接見您。」
    探長推開那扇門,面前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這個人很胖,很威嚴;他站在那兒,向他指了指一把椅子,態度很莊重。「我在等您呢,麥格雷先生。」一張晨報攤在桌子上。他也慢慢地坐下來了,把胳膊擱在他椅子的扶手上,就像進行什麼儀式一樣。「我用不著對您說,我的處境相當尷尬……」他沒有笑,他不該經常笑。他是一個冷靜沉著的人,他講每句話都是要掂掂份量的。
    第三章
    那個辦公室很像司法警察局的房子翻新前的麥格雷的辦公室,壁爐架上的那只黑色大理石座鐘也和探長辦公室裡那只他整天看到的,而且永遠也調不准的座鐘一模一樣。那人坐在座鐘對面,他的神態說明他是一個兢兢業業、對自己有充分信心的高級職員,如果他突然坐到被告席上一定會感到是奇恥大辱。他臉上的線條很柔和。他的棕色頭髮很稀少,遮不住他已經顯露出來的禿頂,漆黑的小鬍子一看就知道是染過色的。白皙的手上蓋著長長的汗毛。「麥格雷先生,我很感激您沒有傳喚我到警察局去,有勞您親自光臨……」
    「我盡量使這件事別過於張揚……」「今天的晨報上的確沒有提供什麼細節……」「您認識若絲菲娜·帕佩已經很久了嗎?」「三年左右……請原諒我,因為我一直叫她若絲,所以您說的名字使我感到有些意外……我過了好幾個月才知道她的真名字……」「我能理解……您是怎麼遇到她的?」「事情經過平淡無奇……我現年五十五歲,探長先生。那時候我五十二歲;如果我對您說在那以前我從來也沒有欺騙過我的妻子,我想您也許很難相信……「可是她生病已經有十年了,我們的關係不太融洽,因為她有些神經質……」「您有孩子嗎?」
    「有三個女兒……大女兒嫁給拉羅歇爾一個船主……二女兒在突尼斯一個中學裡教書,第三個女兒也結婚了,住在巴黎十六區……我一共有五個外孫,最大的快十二歲了……而我們老兩口子,我們住在凡爾賽一座房子裡已經有三十年了……您看,我長期以來生活都很安定,過著一個循規蹈矩的職員的平凡生活……」他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講得很慢,在他的話語和表情中沒有任何幽默的跡象。他這個人會不會突然大笑?看來是不可能的;即使他會微笑,那肯定也只是淡然一笑。「您剛才問我是在哪兒遇到她的……有一次我下班後在聖日耳曼林陰大道和索爾費裡諾大街路口的啤酒店裡逗1拉羅歇爾:法國夏朗德濱海省首府,是一港城。留……那天下雨,我還記得玻璃窗上雨水淋漓……「我坐在我的老位子上,那兒的侍者認識我已有幾年了,他送來了一杯我經常喝的波爾圖葡萄酒……「旁邊一張桌子上有一個年輕婦女在寫信,她使用的是酒店裡的蘸水筆,寫起字來很彆扭……墨水瓶裡的紫色墨水黏糊糊的,難以書寫……「這個婦女的打扮樸素大方,穿一套剪裁得很好的西式女服……「『您還有別的蘸水筆嗎,侍者?』「『唉,我們就只有一枝……眼下,所有的顧客都帶自來水筆……』
    「我很自然地把我的自來水筆掏出來遞給了她。「『如果您需要……』「她瞧了瞧我,感激地笑了笑。事情就這麼開始了。她很快就寫完了,開始喝茶。「『您經常來這兒嗎?』她一面把筆還給我一面說。「『幾乎每天來……』「『我喜歡這些老式的啤酒店,這裡有一些常客……』「『您住在本區嗎?』「『不,我住在洛蕾特聖母大街,可是我經常來左岸……』他的眼光簡直純潔到了極點。「您也看到了,我們的相遇是多麼偶然。第二天,她沒有來。第三天,我又見到她坐在原來的位子上,她還向我笑了笑。
    「她似乎很和藹、很平靜,給人一種信任感。「我們交談了幾句。我對她說我住在凡爾賽,我想,從那一天起,我向她談起了我的妻子和我那些女兒……她看見我乘上了我的汽車……「這樣過了一個月,如果我在啤酒店裡沒有見到她,我便若有所失;我這樣對您講,您一定感到很奇怪……「在我眼裡,她只不過是個朋友,我還沒有想到其他方面去。跟我妻子在一起的時候,我講話要非常當心,否則會被錯誤地理解,還會惹她發脾氣……「在我女兒和我們一起生活的時候,我家裡是很熱鬧的,我妻子也很活躍,很愉快。您簡直不能想像,如果您回到家裡時,只感到房子太大、太空,等待著您的只是一雙焦慮不安和不信任的眼睛時,您的心情會怎樣……」麥格雷點燃煙斗,把他的煙袋遞了過去。「謝謝,我有好久不吸煙了……可是決不要以為我是想為自己的行為辯解……「每星期三,我總是要去參加一個慈善機構的會議,我是那個機構的會員……有一次星期三我沒有去,帕佩小姐把我帶到她家裡去了……「她告訴我,她是一個人生活,靠一筆她父母留給她的菲薄的年金,她到處找工作,可是找不到……」「她沒有向您談起過她的家庭嗎?」「她的父親是一個軍官,死在戰場上了,那時候她只是個孩子,她是由她父親在外省撫養長大的……她還有個哥哥……」
    「您看見過他嗎?」「只看見過一次……他是個工程師,經常旅行……有一次星期三我去得比較早,我看見他也在,她趁這次機會為我們兩人作了介紹……「那是一個很高雅的男子,很有頭腦,比她年紀大得多……他正在試驗一種消除汽車廢氣中的有毒物質的新方法……」「他是不是一個瘦高個,臉部表情多變,目光炯炯有神?」弗朗索瓦·帕雷顯得很驚奇。「您認識他嗎?」「我曾有機會遇到過他……請告訴我,您給若絲很多錢嗎?」那個國家職員臉色通紅,眼睛轉向了別處。「我生活比較富裕,可以說還相當富裕。我有個舅父去世時在諾曼底給我留下了兩個農莊,我幾年以前就可以辭職不幹了……可辭職以後我的日子怎麼過呢……」「可以說是您供養她的嗎?」「這樣說不太確切……我只是讓她的日子過得稍許舒服了些,在日常生活中用不著過於精打細算……」「您只有星期三才去看她嗎?」「一星期中惟有這一天我才有借口可以在巴黎逗留得較晚些……我們年紀越大,我妻子的妒忌心越重……」「您太太從來沒有想到過在您離開部裡時跟蹤您嗎?」「從來沒有……她很少出門……她現在瘦得幾乎連站也站不住了,醫生們一個個都認為她難以治癒了……」「帕佩小姐是不是對您說過您是她惟一的情夫?」「首先,這樣的話我們從來沒有說過……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可以這樣說,因為我不想隱瞞,我們的關係非常好……「尤其是,在我們之間還存在著另外一種關係……我們兩人都感到孤單,我們要盡量把自己的日子過好……我們可以無話不談……我們兩個人是好朋友……」「您妒忌嗎?」他哆嗦了一下,瞪了麥格雷一眼,似乎對這個問題很不受用。「我已經告訴過您,我這一生從來都是規規矩矩的……您也知道了我的年紀……我也不向您隱瞞,在我眼裡,這種相互信任有多麼重要……我總是焦急地等待著星期三的來到,我是為了星期三晚上而活著的……除此之外,我一切都無所謂……」「如果您知道了她另外還有一個情夫,那麼您一定會大吃一驚是嗎?」「那當然……那就完了……」「什麼完了?」
    「全都完了……三年來我所得到的幸福全都完了……」「她的哥哥,您只見到過一次嗎?」「是的……」「您沒有懷疑過嗎?」「我有什麼可以懷疑的呢?」
    「您在她家裡沒有遇到過其他人嗎?」他淡然一笑,說:「只有過一次,那是在幾星期以前。我剛走出電梯的時候,有一個相當年輕的人從她家裡走出來。」「是個紅頭髮的男人嗎?」他驚得愣住了。「您怎麼知道的?那麼,您也知道他是一個保險公司的職員囉……我承認我還跟蹤了他,我看見他走進了封丹納大街的酒吧,那兒似乎有好些人認識他……「我向若絲問起這件事的時候,她態度非常自然。「她告訴我說:三個月以前他來勸我加入人壽保險,我這兒大概還有他的名片……』「她在抽屜裡翻尋,果然找到了那張名片,他的名字叫讓-呂克·博達爾,歌劇院大街大陸保險公司的推銷員,那家公司不大,但聲譽頗佳……我後來打電話給那家公司的人事處長,他向我證實了讓-呂克·博達爾的確是他們公司的僱員……」麥格雷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抽著煙,他在爭取時間,因為他下面的任務是很令人不愉快的。「您昨天到洛蕾特聖母大街去過嗎?」「和往常一樣……因為部長辦公室主任找我有事,我去得稍許晚了一些,我按了鈴,可是沒有人開門,我感到很奇怪……我又按了鈴,還敲了敲門,還是沒有人……」「您沒有去問問那個女門房究竟是什麼原因嗎?」「我看到那個女人就怕,我總是盡量不跟她打交道……不過我也沒有馬上回家……我一個人在凡爾賽門那兒一個飯店裡吃了晚飯,因為我本來說是要去參加慈善機構的會議的……」「您是什麼時候知道這場悲劇的?」「今天早晨,在我刮臉的時候……收音機裡講到了這件事,可是沒有提到細節……我到這兒來才看到了報紙……我像遭到了雷擊一樣,我的腦子全糊塗了……」「昨天下午三點到四點鐘之間,您沒有去過那兒嗎?」他顯得很悲傷,說:「我懂得您為什麼問這個問題……昨天下午我沒有離開過我的辦公室,我的同事可以為我作證……可是我希望別提起我的名字……」可憐的人啊!他憂心忡忡,焦慮不安,不知如何是好。所有在他垂暮之年抓住的東西一下子全垮了,可是他還在盡力保持他的尊嚴。「我完全知道,那個女門房,或者她的哥哥——如果他在巴黎的話——會向您提起我的……」
    「帕雷先生,根本不存在什麼哥哥……」他皺了皺眉頭,露出一種懷疑的神情,有點兒生氣了。「很抱歉,我會使您非常難受,可是我不得不對您講真話……那個被當作萊翁·帕佩介紹給您的人實際上名字叫萊翁·弗洛朗坦,碰巧我們兩個還是穆蘭一個中學裡的同學……」「我簡直莫名其妙……」「只要您一離開若絲菲娜·帕佩,他就走進她的房間,他有她房間的鑰匙……您有過她的鑰匙嗎?」「沒有……我沒有向她要過……我根本就沒有想到過……」「他很有規律地生活在她的家裡,除非她在等那些來訪者……」「您說『那些來訪者』?那麼說還不止一個?」他臉色都白了,僵硬筆挺地坐在他的扶手椅裡。「你們一共有四個,不算弗洛朗坦……」「您的意思是……」「若絲菲娜·帕佩是由四個情夫以各種方式供養的……其中一個比您要早好幾年,那是在很久以前,他幾乎每天都住在她家裡……」「您看見他了嗎?」
    「還沒有。」「他是誰?」弗朗索瓦·帕雷心裡還在懷疑。「一個叫做費爾南·庫爾塞爾的人,他和他的兄弟一起經營滾珠軸承……工廠在魯昂,巴黎的事務所設在伏爾泰大街……他大概和您差不多年紀,身材很肥胖……」「我幾乎難以相信。」「他規定的日子是星期四,他是你們幾位之中惟一在她家裡過夜的人……」「我懷疑這會不會是一個圈套?」「您這是什麼意思?」「我也不知道。據說有時候警察局會使用一些出人意料的方法。您這個故事似乎太離奇了……」「另外還有一個,是星期六來的……對於他的情況我還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他是個瘸子……」
    「還有第四位呢?」他在盡力挺住,可是他那兩隻擱在椅子扶手上的汗毛很長的手不住地在哆嗦,連關節都發青了。「就是那個紅頭髮,您有一天偶然遇到的保險公司的推銷員……」「他真的是保險公司的推銷員,我親自查問過……」「保險公司的推銷員同時可以做一個漂亮女人的情夫……」「我簡直難以理解……您不認識若絲,否則您也會和我一樣感到不可思議……我從來也沒有遇到過像她那麼和藹、單純和文靜的女人……我有三個女兒,她們使我懂得了如何瞭解女人……我對若絲的信任甚至超過了對我任何一個孩子……」「我很抱歉使您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您剛才對我講的一切,您都有把握嗎?」「如果您需要,我可以讓弗洛朗坦向您重複一遍……」「我絕對不願意見到那個傢伙,也不想看到另外三個……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那個弗洛朗坦就是一般稱作是『相好』的人,是嗎?」「差不多……他的一生幾乎什麼都試過了……可是什麼也幹不成……對女人倒是還有一定的誘惑力……」「他跟我差不多年紀……」
    「差兩年,是的……他比你強的地方是不論白天黑夜都有空……此外,他對什麼都不在乎……像他這樣的人,每一天都是一張白紙,可以隨意寫上任何東西……」而帕雷是有信仰的,他有一些難題,他也受到良心的煎熬。他的神態表現出人們對生活的嚴肅態度。幾乎可以說,他的辦公室——如果不能說整個部的話——是和他難以分割的,麥格雷幾乎難以想像他怎麼能和若絲單獨相處。幸好若絲是個很文靜的女子。她大概是能夠一連幾小時地帶著微笑傾聽一個受坎坷命運捉弄的男人的肺腑之言的。現在,麥格雷對她開始有一個比較明確的概念了。她是一個講究實際的女人,她工於心計。她已經在蒙瑪特爾買下了一幢房子,她藏有四萬八千法郎。接下來她還會買第二幢和第三幢房子嗎?有些女人喜歡買房子,就好似石頭是世界上惟一堅實可靠的東西。「您從來沒有想到過會發生悲劇嗎,帕雷先生?」
    「這個念頭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她本人,她的生活,她的家都使人感到放心……」「她從來沒有對您談起過她是在哪兒出生的嗎?」「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她是普瓦蒂埃人。」出於小心,她對每個人所說的出生地點都不一樣。「您看她受過教育嗎?」
    「她通過中學會考後,有一段時間曾經為一個律師做過秘書……」「您不知道那個律師的名字吧?」「我當時沒有注意……」「她結過婚嗎?」「據我所知,她沒有結過婚……」「她讀的書沒有引起過您的注意嗎?」「她是一個富於感情的人,內心相當天真,因此她很喜歡看通俗小說。一提到這個癖好,她自己便會首先笑起來。」
    「如果沒有必要,我就不再來打擾您了……我只是請您再考慮一下,回憶回憶……一句話,一個看來並不重要的細節也許會對我們有用……」弗朗索瓦·帕雷伸展了一下他胖胖的身軀,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伸出手來。「眼下,我想不起什麼……」隨後他用低沉的聲音吞吞吐吐地說:「她是不是受了很多苦,您知道嗎?」「據法醫說,她死得很痛快……」他的嘴唇在牽動,大概在祈禱。「我感謝您對我這樣照顧……我所遺憾的只是我們沒有在別的情況下相遇……」「我也有同感,帕雷先生……」
    「噓!」一走上樓梯,麥格雷就舒了一大口氣,他彷彿走出了一條隧道,又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氣,來到了真正的世界。當然,他並沒有搞到任何確切的、可以馬上利用的線索,可是,他和航道處處長的談話使他腦子裡面的那個年輕婦女的形象更加生動了。在一家顧客大多是資產階級的啤酒店裡寫信是她慣用的手段呢還是出於偶然?她的第一個已知情夫費爾南·庫爾塞爾,好像是在她二十五歲的時候遇到她的。那時候她在幹什麼?他不是在瑪德萊娜郊區或香榭麗捨的人行道上看見她的吧,她那時候的神情是不是也那麼文雅嫻靜呢?她真的做過哪一個人——不管是不是律師——的秘書嗎?一陣微風吹動了聖日耳曼林陰大道上的樹葉,麥格雷彷彿一面在散步一面在呼吸著早晨新鮮的空氣。在一條通向濱河街的小路上,他走過一家老式酒吧,那兒有一輛卡車正在卸下一個個大酒桶。他走進酒吧,兩條胳膊擱在櫃檯,問道:「這是什麼酒?」「桑塞爾酒……我就是那兒的人,我是從我舅兄那兒搞來的……」「給我來一杯……」那是一種淡而無味的果子酒。櫃檯是錫制的,紅色的方磚地上灑著木屑。「請再來一杯……」
    真是古怪的行當!他還要去看三個人:若絲菲娜的三個情夫。若絲菲娜彷彿是一個出售美夢的女商人。弗朗索瓦·帕雷要再找到一個可以向她傾吐老年人心中的鬱悶的女人看來是不太容易了。弗洛朗坦不得不到他蒙瑪特爾的工場裡去,睡在那個連窗戶也沒有的小屋裡的破床上。「下一個!」麥格雷歎著氣從酒吧裡走出來,隨後向局裡走去。又要使一個人幻想破滅,心情悲痛。麥格雷踏上警察局門前的高高的台階,隨後走進長長的走廊,他機械地向探員們戲稱為玻璃魚缸的,四周是玻璃門窗的候見廳掃了一眼。他看到候見廳裡一張蒙著綠色絲絨的扶手椅上坐著萊翁·弗洛朗坦,旁邊還有一個不認識的人陪著,不禁大為驚奇。那個陌生人是一個矮胖子,他長著一張圓臉盤,一雙藍眼睛,在日常生活中,他應該是一個樂天隨和的人。眼下,弗洛朗坦正在和他低聲說話;後者手裡拿著一塊揉成一團的手帕,有幾次還用那團手帕碰碰眼睛。在他們對面坐著迪厄多內探員,他似乎漠不關心地在看報上的行情。他們兩個都沒有看到探長走過。麥格雷一到辦公室便按鈴叫人,幾乎就在同時,老約瑟夫推開了門。「有人找我嗎?」「有兩個人,探長先生……」「誰先來的?」「這一位……」
    他把弗洛朗坦的名片遞給他。「另外一個呢?」「他是十分鐘以前來的,顯得很激動……」那個人是在魯昂經營滾珠軸承的庫爾塞爾兄弟公司的費爾南·庫爾塞爾。名片上還印著伏爾泰大街事務所的地址。「我先領哪一位進來?」「先領庫爾塞爾先生進來……」他在辦公桌前坐下,向打開的窗戶外光明燦爛的天空瞥了一眼。「請進……請坐……」來人的確很矮小,很肥胖,不過人們很可能會說,他這副長相對他很合適。他顯得生氣勃勃,很是逗人,而且神態非常真誠。「您不認識我,探長先生……」「如果您今天上午不來,我也許會到您的辦公室去的,庫爾塞爾先生……」對方的那雙藍眼睛吃驚地瞧瞧他,但是並沒有害怕的表情。「那麼您已經知道了?」「我知道您是帕佩小姐的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今天早晨在您聽收音機或者看報紙的時候,您大概受到了一次打擊……」庫爾塞爾撇了撇嘴,差一點哭出來,可是他終於忍住了。
    「請您原諒……我心裡實在太亂了……我和她的關係還不止是朋友……」「這我知道……」「果然如此的話,我也沒有多少事情可以告訴您了,因為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她是一個非常溫柔、非常謹慎的女人……」「您認識和您一起在候見廳裡的那個人嗎?」這位外表完全不像是一個製造滾珠軸承的工業家奇怪地看了看他,說:「那麼您不知道她有一個哥哥吧?」「您第一次看到他到現在有很長時間了吧?」「大概有三年了……就在他從烏拉圭回來的時候……」「他在那兒生活了很久嗎?」「您沒有問過他嗎?」「我很想知道他是怎麼對您說的……」
    「他是個建築師,他那時候正負責替烏拉圭政府設計建立一座新的城市……」「他那時候在若絲菲娜·帕佩家裡?」「是這樣……」「您是比他先到的,還是突然闖進去的?」「我承認我已經記不清楚了……」這個問題使他很不舒服,他皺了皺眉頭,他的眉毛是淡黃色的,他的頭髮也是淡黃色的,淡得幾乎快成白色了,就像有些嬰孩的頭髮一樣,他的皮膚是粉紅色的,很柔嫩。「我不懂您講這話是什麼意思……」
    「您後來又見到過他嗎?」「見到過三四次……」
    「總是在洛蕾特聖母大街嗎?」「不……他到我的辦公室裡來和我談一個現代化海灘的計劃,要造很多旅館、別墅和帶遊廊的平房,造在勒格羅-杜魯瓦到巴拉瓦斯一帶……」「他想引起您對他那個計劃的興趣嗎?」「是這麼回事……我認為他的計劃有很多優點,他也許會成功的……可惜的是,我不能動用我企業裡的資金,那是屬於我和我兄弟兩個人的……」「您一點也沒有給過他嗎?」他的臉變紅了。麥格雷的態度把他嚇了一跳。「我給過他幾千法郎讓他把他的計劃印出來……」「後來印出來了嗎?他有沒有送一份副本給您?」
    「我已經對您說過了,我不感興趣……」「後來他又向您借過錢嗎?」「我還是不喜歡聽這樣的話,去年……改革家們遇到了肯定會遇到的困難……他那在蒙彼利埃的辦公室……」「他住在蒙彼利埃嗎?」「您不知道嗎?」兩個人進不到一塊去,費爾南開始不耐煩了。「為什麼您不去叫他來,向他提這些問題?」「會輪到他的……」
    「您好像對他沒有好感……」「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庫爾塞爾先生……我甚至可以告訴您,他是我的中學裡的同學……」那個小個子從一隻金煙盒裡抽出一枝香煙。「可以抽煙嗎?」「請抽吧……您給過他幾次錢?」他想了一想,說:「三次,上一次,因為他把支票簿忘記在蒙彼利埃……」「幾分鐘前,他在會客廳裡跟您談些什麼?……」
    「我一定要回答您嗎?」「最好能回答我……」「唉,談的不是什麼使人高興的事情……」他歎了一口氣,伸長他那雙短腿,吐出香煙的煙霧。「他不知道他妹妹的錢用到哪兒去了……我也不知道,因為這不關我的事……而現在他手頭很緊,他把所有的錢都投進他的計劃裡去了,他請求我分擔一點兒喪葬費用……」看到麥格雷滿面都露出了笑容,庫爾塞爾生氣了。這真是太過分了!「請原諒。您過一會兒便會明白的。首先您要知道,您原來以為是萊翁·帕佩的那個人真名叫萊翁·弗洛朗坦。他是穆蘭一個糕點商的兒子,我和他曾經一起在邦維爾中學念過書。」
    「他不是她的哥哥?……」「不,親愛的先生。既不是她的哥哥,也不是她的表哥,
    不過他當然還是可以和她一起過日子……」
    「您的意思是說……」他坐不住了,站了起來。「不,」他大聲說道,這是不可能的。若絲不可能……」他在辦公室裡走來走去,煙灰跌落在地毯上。「請不要忘記,探長先生,我認識她已經十年了……起初,我還沒有結婚的時候,我是和她同居的……洛蕾特聖母大街的房子是我找的,房間裡我是根據她的愛好安排的……」「她那時候二十五歲吧?」「是的,我那時候三十二歲……我父親還活著,我很少過問我們企業裡的事,因為有我弟弟管理著巴黎的事務所……」「您是在什麼地方遇到她的,是怎樣和她認識的?」「我等著您這個問題呢,我也知道您會怎麼想……我是在蒙瑪特爾一個夜總會裡認識她的,這個夜總會叫做新亞當,現在已經沒有了……」「她在那兒演出嗎?」「不……她是一個舞女……可是這並不意味著誰需要她、她就跟誰走……我看見她神色憂鬱地坐在一張桌子前面,只是稍許化妝了一下,穿著一件樸素的黑色連衣裙……她非常膽怯,我都不大敢去和她搭話……」「您就和她一起度過了那個夜晚,是嗎?」「那還用說……她對我講了她的童年生活……」「她有沒有對您說她是哪兒人?」
    「她說她是拉羅歇爾人……她父親是個漁夫,在一次暴風雨中不幸身亡,她有四個弟妹……」「那麼她母親呢?……我可以打賭她已經死了……」庫爾塞爾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如果您希望我再講下去的話……」「請原諒……可是,唉,所有這一切都是空中樓閣……」
    「她沒有四個弟妹嗎?」「沒有……所以,她也用不著因為要撫養他們而在蒙瑪特爾的夜總會裡工作……她一定是這樣對您說的,是不是?」他又恢復了平靜,頭低著,不那麼自信了。「我很難相信您的話,我非常愛她……」「可是,您不是已經結婚了嗎?」
    「我是和我一個表妹結婚了……因為我覺得我年紀大了……我希望有孩子……」「您住在魯昂,是嗎?」「一星期大部分時間都住在魯昂……」「除了星期四……」「您是怎麼知道的?」「星期四您要和若絲共進晚餐,然後去電影院或者劇場,再到洛蕾特聖母大街過夜……」「是這麼回事……我曾經有過和她分手的想法,可是我做不到……」「您太太知道這件事嗎?」「當然不知道。」
    「您兄弟呢?」「我沒法不告訴加斯東,因為我的借口是到馬賽的事務所去視察的……」庫爾塞爾有點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他說我是個傻瓜……」麥格雷總算忍住了,沒有笑出來。「當我想到,就在剛才,我差一點沒有在那個人面前哭出來,他……」「弗洛朗坦不是惟一的……」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如果她死於其他原因,我也許會讓您蒙在鼓裡也就算了,庫爾塞爾先生。可是她是被謀殺的,所以我就有責任把殺害她的人找出來,那就得把事情的真相告訴您……」「您知道是誰開的槍嗎?」「現在還不知道……你們一共有四個人,加上弗洛朗坦,都在一定的日子去看望她……」他難以相信似的搖著頭,一面說:「有一陣子,我還有意思娶她……如果沒有加斯東,也許……」「星期三,那天是屬於一個高級職員的,他不在她家裡過夜……」「您看見過他嗎?」「今天早晨。」「他承認了嗎?」「他既不否認這種關係,也不隱瞞這種關係的性質……」「他有多大年紀?」
    「五十五歲……您沒有遇到過一個瘸子嗎,不論在電梯裡,還是在她家裡?」「沒有遇到過……」「因為還有一個上了年紀的瘸子,如果我的手下還沒有找到他的話,我也會很快找到他的……」
    「還有呢?」庫爾塞爾歎了一口氣說,他急於把這件事結束掉。「還有一個紅頭髮的人,是你們中間最年輕的一個,他只有三十歲左右,在一家保險公司工作……」「我想您是不認識活著時的若絲的,是嗎?」「那當然。」「如果您那時候認識她,您是會懂得我為什麼會這樣大吃一驚的……她簡直太真誠了,真誠得近乎天真……」「您給她生活費嗎?」「那也得我每次堅持再三她才肯接受……她想到一家商店裡,比如到一家日用布製品商店去工作……可是她身體不太強壯……有時候會頭暈……每次我給她錢,她總是嫌多……」這時候他想起了一個過去從來沒有過的念頭,說:「那麼其他人呢?……他們是不是,也……」「恐怕是這麼回事,庫爾塞爾先生……你們每個人都給她生活費,也許除了那個紅頭髮,這我很快就會知道的……無論如何,我早上遇到的那個公務人員是給了的……」
    「她要錢有什麼用?她的生活要求是那麼簡單……」
    「她已經在塞尼山大街買下了一幢房子……在她死後,有人在她家裡找到了四萬八千法郎……現在,請盡量別激動,好好想一想……我想問您昨天下午三點到四點之間您在什麼地方……」「我坐在我的汽車裡,是從魯昂開來的,三點一刻的時候我大概正在穿越聖克洛隧道……」他突然停住不說了,驚愕地望著麥格雷。「這是不是意味著,您在懷疑我?」「我不懷疑任何人,我的問話是例行公事……您是幾點鐘到事務所的?」「我並沒有直接到事務所去。我在蓬蒂安大街的一個酒吧裡逗留了一段時間,我經常在那兒賭跑馬……所以我到伏爾泰大街的時候已經五點一刻了……因為在理論上,我是我兄弟的合夥人……我每星期到廠裡去兩次……我在伏爾泰大街有一個辦公室和一個女秘書,可是有沒有我都一個樣,一切都會照常進行……」「您兄弟對您沒有意見嗎?」
    「相反……我幹得越少他越高興,因為他覺得更自由了,好像他是惟一的老闆……」
    「您的汽車是什麼牌子,庫爾塞爾先生?」「美洲豹牌,車篷可以折疊的……我過去的車子都是這種式樣的……車身是淡藍色的……您要知道牌照號碼嗎?」「這用不著……」
    「當我想到,不單單是若絲,而且還有她的所謂哥哥……您說他叫什麼來著?」
    「弗洛朗坦……他的父親做的蛋糕是穆蘭最有名的……」庫爾塞爾攥緊兩個拳頭。「請別激動……除非事情在意外的發展,不會公佈您的名字;剛才在這兒講的話也不會講出去……您太太會妒忌嗎?」「那當然,可是她不是那種會大吵大鬧的人……她懷疑我有時候在馬賽或者在巴黎有風流勾當……」「您有嗎,儘管已經有了若絲?」「有時候有,我很好奇,像所有的男人一樣……」他尋找他的帽子,帽子留在候見廳裡了。麥格雷陪他一起去,怕他找弗洛朗坦的麻煩。弗洛朗坦神色悲傷地望著他們兩個人,彷彿想知道庫爾塞爾是否把他咬出來了。工業家走了以後,在麥格雷進來時已經站起來的迪厄多內問道:「我向您匯報一下,好嗎?」「發生什麼事情了嗎?」「沒有。他在路角的酒吧裡吃過早餐以後便回去了,九點半他便乘地鐵來到這裡。他要求見您。剛才走的那個人來了,他們兩人握了握手。我沒有聽到他們講了些什麼……」「今天沒有其他事情了……」麥格雷向弗洛朗坦做了個手勢,說:「來……」
    他帶他進了他的辦公室,關上門,久久地注視著他。弗洛朗坦還是低著頭,他那又高又瘦的身軀疲軟無力,彷彿快要癱倒了一樣。「你比我想像的還要下流……」「我知道……」「為什麼你要這樣做?」「我本來不知道會遇到他的……」「你到這兒來幹什麼?」他又抬起頭,用一種乞憐的神情瞧瞧麥格雷。
    「你以為我口袋裡還剩下多少錢?」「這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著呢……我不多不少還剩下半個法郎……而且,我那個區裡沒有一個商店、一個酒吧或者一個飯店肯讓我賒賬……」這下子輪到探長目瞪口呆了,就跟剛才那個矮胖子差不多。「你是來向我借錢的?」「在目前情況下,你要我向誰去開口呢?我猜想您已經向那個一本正經的傻子帕雷說過了,我不是若絲的哥哥……」「當然……」
    「這一下他的幻想就破滅了……」「不管怎樣,他有一個可靠的不在現場的證明……昨天,在三點到四點之間,他在他的事務所裡……」「我一看見那頭乳豬走進候見廳,我心裡就想,我還有一個希望……」「喪葬費!……你不覺得羞恥嗎?」弗洛朗坦聳聳肩膀,說:「你知道,就因為覺得羞恥……你要知道,我是料到他會對你講這些事的……因為是我先到這兒來,我心裡還存在著你也許會先接見我的希望……」他不講下去了,這時候麥格雷走去站在窗前,他覺得外面的空氣從來也沒有這麼清新過。「那四萬八千法郎怎樣處理?」探長哆嗦了一下。怎麼沒想到弗洛朗坦在這個時候會想到那筆錢?「你不知道我簡直就活不下去了嗎?做舊貨生意難得才能搞到一些錢……」
    「這我懂……」「那麼,在這件事情弄清楚以前……」「你準備幹什麼?」「如果必需的話,我就到菜市場去卸貨,搬運蔬菜……」
    「我要提請你注意,你是不准離開巴黎的……」「我是嫌疑犯嗎?」「在抓到兇手之前可以這麼說……你對那個瘸子真的什麼也不知道嗎?……」「若絲只知道他的名字,維克托……他從來沒有向她提起過他的妻子和孩子……她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可是看上去很有錢……他的服裝剪裁是第一流的,他的襯衣是定做的……我想到了一件小事,有一次他在掏出皮夾子的時候,有一張巴黎到波爾多的火車月票掉到了地上……」對偵探們來說,這是一條可以追查的線索。有巴黎到波爾多火車月票的人不會太多的。「你看……我盡量配合你的工作……」麥格雷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便從口袋裡掏出皮夾子,從裡面取出一張一百法郎的鈔票。「想法子過一段時間吧……」「你還是要盯著我嗎?」「是的……」麥格雷推開了探員辦公室的門,叫道:「勒魯瓦……」他給勒魯瓦一些指示;一面不得不握了他老同學伸過來的手。

《麥格雷探案集:她是誰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