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到目前為止,他只遇到過看門人兩次,每一次時間都很短暫。見車庫老闆的時間也不比這長。其他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人:意大利大街銀行的出納員只對一百美元鈔票的真實性感興趣,另外還接觸過飯館老闆以及和平咖啡館的夥計。
    現在情況不一樣了。當他走進堆放著在他休假期間來自美國的商品介紹表的辦公室時,活寶的玩笑使他忐忑不安。
    儒佛在人們眼中是個輕浮的男子,拿什麼都當兒戲,始終保留著美術學校的學生派頭。他舉止輕浮,從不放過任何一位從他面前走過的女打字員,不是拍拍她們的屁股就是摸摸胸口,即使對相貌最醜、最受人冷落的瓦萊裡小姐也如此,而這位小姐則必定要發出驚惶的叫聲不可,好像他企圖強xx她。
    他住在河邊G街的一間工作室裡,身邊總有一位女伴,平均每月換一位。令人奇怪的是她們都很相像,一律小個頭、黑頭髮、棕色皮膚,一雙大眼含情脈脈,以至於讓人弄不明白他為什麼不留住一位。
    當他開玩笑時——這在他是常事——他的樣子就像是長著一雙會笑的眼晴的金頭髮的大小伙子。其實他與卡爾馬同歲,是卡爾馬還在索爾邦大學上學時認識的。他們倆那時都常去T河岸街一家便宜的小飯館“小鈴鐺”,那裡白天只有一個菜,用粉筆寫在一塊石板上。
    老闆從報上看到一些中學生為接受了一些年輕的畫家頂替伙食費而來的油畫而致富,便產生了同美術學校的學生打這種交道的想法。
    儒佛總是在為自己開脫?起碼他的話聽起來是這樣。這也是可能的。在他講的話裡很難分辨出哪些是真的、哪些是玩笑……
    “你知道嗎,老朋友?我應該結婚了……我想請你做證婚人……”
    “和誰?”
    “阿林,真的!我們在一塊兒三個月了。她剛才告訴我她懷孕了……她父親在I市的某個村子裡當憲兵……”他戲謔地又加上一句,“結交女朋友一定要問問她們父親的職業……是位憲兵,你聽見了嗎!為什麼不是市政府看門的?”
    這是在冬季來臨之前,已經過去幾個月了。一月一日前後,卡爾馬問他:“阿林怎麼樣了?”
    “阿林?……哪個阿林?”
    “憲兵的女兒……”
    “啊哈,我的小兄弟,你想得到嗎?他不是什麼憲兵,而是個養路工,是有那麼一天早上,她不知跟在舞會上遇到的哪條蜻魚溜了。”
    “那孩子呢?”
    “我猜想根本就沒有孩子……反正對我來說沒關係了……你還沒見到過弗朗索瓦茲吧?她跟我只生活了三個星期,可這回我看是真的了。”
    他曾經嫉妒過儒佛,但是經過進一步的觀察,他得出結論,認為朋友並不如自己幸福,只不過他用玩世不恭的外表掩飾了內心的苦悶。
    儒佛一直很關心他,今天尤為突出。他倆的辦公室相連。活寶那間類似工作室,靠窗擺著一張大畫台,牆上釘著不少草圖,地板上攤著些奇形怪狀的玩藝兒,都是塑料的。
    “儒佛,給我研究研究這只桶。這是一位競爭對手剛剛生產出來的。這玩藝兒不錯,可咱們能做得超過它。首先可以把邊搞圓……”
    弄圓了!這是他的癖好,奇特的癖好。把一切塑料製品——不管是幹什麼用的——都賦與更圓滑、更柔和、更舒適的外表,這或許是構成了他的財富的一部分。
    “如果一隻桶、一隻盆、一把牙刷的線條乾巴巴的,人家就會認為是蹩腳貨。”
    儒佛穿著襯衣走過來找卡爾馬。
    “你大概可以從S廠的商品介紹裡發現一大堆新玩藝兒了。”
    他倆從事的都是很古怪的職業。同該公司大多數人一樣,他們各自都有個頭銜。儒佛是工藝部經理,卡爾馬一下子被任命為國外部經理。
    一家奇特的門市部。其經營方法卻不乏成果。那位“技術部經理”或者叫“實驗部經理”不是把大半生時間都用於驗尿了嗎?
    人們請顧客參觀一樓的陳列室,卻迴避大名鼎鼎的實驗室及科研室。科研室即儒佛的工作室。當然在農泰爾的廠裡,特別是在B地僱有二百名男女工人的現代化的廠子裡也還有科研室。它們的外表更正規些,在裡面工作的工程師及人員都是技校畢業的。
    這兒,諾義,是中樞。三樓有大老闆的臥室。此臥室四壁空空,同保姆住的房間沒有什麼區別。旁邊還有一個小房間。晚上,司機米歇爾嫌晚不回家時就睡在那兒。
    實驗室是指院子盡頭原來的工作室,是各種成品的發源地。現在也有了變化。身材粗短的拉西奈先生就在那兒埋頭搞試驗。他把各種原料、顏料試著混在一起,然後加壓。乍一看來,如同一個小孩在玩耍。唯一的助手是老五金鋪店員卡多先生,他很能幹。
    “你說,老朋友……”
    活寶站在卡爾馬面前,嘴上叨著一支已經熄滅了的香煙。
    “你肯定自我感覺良好?……在那邊你和多米尼克之間沒發生什麼事嗎?”
    “能發生什麼事?……我向你保證……”
    “那好!別生氣……你的一樣子像是不舒服,就是這些……多米尼克好嗎?”
    “很好。”
    ‘她曬黑了?
    “你很清楚她是曬不黑的……她曬紅了,曝了層皮。”
    他們彼此心照不宣。卡爾馬對此尤其感到不自在。每當別人問起他是在何處與他妻子相遇時,他總是用輕鬆的口吻回答:“在地鐵。你們可以想得出來……地鐵有好處……我們倆都乘地鐵,每天都乘同一車次,最後便搭訕起來了……”
    這不是真的。他是在“小鈴鐺”飯館遇到多米尼克的。
    那時她正是活寶在那個時期的情人,在聖·米歇爾大街一家手套商店當售貨員。他們分手了,活寶和她。朱斯坦是怎樣接替了他的朋友的,這其中的細節很模糊,他從未認真梳理過。
    重要的是,她成為他的妻子已經十三年了,而且他與她生活得很幸福。
    “我向你發誓我是非常幸福的……”
    “這完全可能!完全可能!只不過外表不太像。”
    “你估計老闆會來嗎?”
    “這與你有何相干?”
    “夏朗還在度假?”
    “到九月一日。”
    夏朗同別人一樣也有個頭街,他是門市部經理。但讓他掛上總經理的頭銜想必是有所選擇的。他服飾講究,儀表大方,不管對什麼問題都可以侃侃而談,一談就是幾個小時,讓人以為他對問題的確是見解精闢。
    以前他不過是位化學產品推銷員。他的辦公室設在門市部最漂亮的大廳裡,前面有個候見廳,裝有電話總機,還有兩位秘書。
    顧客來後,夏朗領著他們到陳列廳逐件觀看樣品。當他在辦公室同顧客洽談生意時,大老闆博德蘭先生往往會大搖大擺地走進來,而大部分人都以為他是位普通職員。
    “經理先生,您不以為可以把這位先生要的信貸利潤交給他嗎?”
    聽起來像是在開玩笑,其實約瑟夫·博德蘭是世界上最不愛開玩笑的人。他的外表活像一名老資格的、忠心耿耿的管家,不管是在諾義這兒,還是在下面各個工廠,他無處不去,監視、察巡、決定一切。
    他常常愛到一些大商店和其它公司去,裝成一位顧客的模樣在樣品上摸來摸去。
    “小姐,您能肯定這只桶能承受80℃的水溫嗎?”
    “從來還沒有人提出責難,先生。”
    “在陽光下照射幾個星期後會不會褪色?”
    “您可以自己試試看……”
    “你們一周能賣出多少隻?”
    “我不知道……我不是這兒的老闆。”
    他買下了,並不說明他是個老闆,然後夾在胳膊下面徑直奔向活寶的工作間。
    “小鬼,給我研究研究這個玩藝兒。做得並不好,可是也在賣。如果你能把它搞成圓的,拉西奈也能配出在陽光下不褪色的更悅目的顏色的話……”
    卡爾馬突然體會到,他在這家公司一直是很幸運的。他對自己說,沒有任何理由使他不繼續幹下去。
    “我能把錢藏在哪兒呢?”
    他的辦公室裡有一隻用來放商品介紹的大櫃子,帶鎖,可是由於從來不鎖櫃子,鑰匙早就丟了。
    在左角,靠窗戶,他還有一隻放書信用的綠色金屬文件箱。鑰匙就在上面插著,可是晚上,他僅把它扔進抽屜裡,而抽屜是不鎖的。
    門市部裡什麼東西上鎖?沒有,如果有的話,也只有一隻黃檀木的小櫃子,裡面放著夏朗為上等顧客們準備的威士忌、白蘭地以及波爾多酒。
    就是在院子盡頭那間實驗室裡,拉西奈也沒把他那些公式看成多麼奇特的東西而需要靠鑰匙來保管。什麼地方能存放卡爾馬一百五十萬法郎這筆巨大的財富呢?萬一被人發現,怎樣才能說明這是屬於他的呢?
    他佯裝正在研究美國的商品介紹上的圖樣,心裡始終在琢磨這個問題。到今天上午為止,書包裡的錢還是無主的,暫時不屬於任何人。
    暫時!所以他在中午前後還考慮是否有可能存進銀行,等待新的變化,或是租個保險櫃安全存放一段時間。
    他已不知不覺地把這筆財富當成自己的來處理了。他不知道今後怎樣處置它,沒有任何計劃,一片茫然。這錢不能就說成是他的,但是,如果事態朝某種方向發展,又有可能變成他的。
    這可不是偷竊,也並非不老實。他是出於不得已而要把錢存起來的,僅此而已。正像他今天不得不把錢先藏到什麼地方一樣。
    這種前景既誘惑著他,又折磨著他。此時此刻苦惱要勝於歡欣,因為一切尚不明瞭,而問題則接踵而來。
    首先需要瞭解來自威尼斯的火車上那個人的下落,他究竟是個什麼人。果真是他認為有理由估計到的間諜?國際不法商人?
    在這種情況下,把錢還給誰?假設他是間諜,難道自己可以跑到某國領事館去聲明:“我希望交給你們一筆錢,是你們的一位公民存放在洛桑車站行李箱內的,他把箱子鑰匙交給了我……”
    為什麼要把鑰匙交給他?為了讓他隨後把手提箱送給一個叫阿爾萊特·斯多布的人……
    “等我到她家時,她已經死了……”
    荒誕無稽!萬一這涉及到一個國際上的集團呢?這筆錢又該屬於誰?既然這筆錢已經名正言順地到了他手中,就不再屬於威尼斯來客。盜竊物、詐騙物或走私物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成為罪犯及其同謀的財產。
    說來說去,誰是同謀犯?是什麼性質的同謀?
    他剛開始考慮時,動機似乎很單純,但隨著進一步的深思,問題就越趨於複雜。儘管他竭力不再往下思索,仍然無濟於事。他希望老闆此刻能闖入他的辦公室,交給他一件緊急工作,一件足足需要讓他晝夜不停忙上一個星期的工作。
    同謀犯……不僅僅是同謀犯的問題。也許是此時他們之中有一個人背叛了,企圖殺死阿爾萊特,一個人單干。這就嚴重得多了。他突然冒了一身冷汗,突然產生一種慾望想把中午在和平咖啡館自己訂的那份過於豐盛、過於油膩的午餐吐出來。
    他急切地希望把事情搞清楚。
    首先是鑰匙,關鍵因素,因為掌握鑰匙的人可以成為一百五十萬法郎的主人。
    這把鑰匙,8月19日星期日在從威尼斯至米蘭的途中,放在陌生人的口袋裡。他把它交給了他,佯稱自己要去日內瓦乘飛機,來不及下火車了。
    因此,從米蘭到洛桑,臨時掌握鑰匙的是他,朱斯坦·卡爾馬。
    都有誰知道呢?顯然,只有托付他的那個人。但是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證明再無其他人知道內情了。在那段時間裡,火車不斷上人下人,走廊上坐滿了各種各樣的旅客,他們可以看到所發生的一切。
    這個人為什麼要心甘情願地脫身呢?為什麼,假定事實是這樣的,要在聖普龍隧道跳出車廂自殺呢?又為什麼,如果果真如此,早上的洛桑法庭報沒有談及此事呢?明天再看看。
    就算他失蹤了吧。在火車上、在洛桑或在其它什麼地方,一定還有一個人瞭解這個箱子的存在,因為年輕的斯多布是在卡爾馬去訪的前一刻被害的。
    殺死她的人是否知道她將收到一筆錢?這筆錢她準備存放起來,還是劃歸到個人名下呢?
    又為什麼罪行發生得過早了呢?再過半小時、一小時、二小時,這筆財富就會被送到布尼翁大街的住所裡去了。
    喔!……他真吃不消了……他現在如同冒著酷暑繞布洛尼樹林跑二十圈那樣精疲力盡。
    “你的臉都發青了,老朋友……要是胃不好,你該服點碳酸氫納……”活寶實在太狡猾了,他臉上的表情明明表示出他並不以為是消化不良。他一定發現自己的朋友被某件事,某個難以解決的問題死死糾纏住了。
    是啊,那個擺脫了阿爾萊特的人為什麼不會再來擺脫朱斯坦呢?即便錢已不在他手中。如果有這種必要,他可以當晚就把錢放回已經被撬壞了的手提箱裡,然後到離巴黎遠遠的地方選個僻靜地點,連箱帶錢扔進塞納河。
    這一行動對他有什麼好處呢?如果有人——這一點是極有可能的——知道錢在他這兒,這個人卻不會知道,甚至不會想到卡爾馬竟會突然做出抉擇,毅然將金錢付諸東流。
    那末會發生什麼事情呢?他何時、何地會遇到危險?他該什麼時候回家?說不定已經有人藏在他家裡了。還沒有,因為有雷奧娜爾德太太。但是五點以後房裡就沒人了。但凡靈巧一點的人都能毫無困難地把鎖擰開。
    事情也不一定只有這一種可能性。為了討多米尼克的歡心,他先到巴第烏裡大街艾蒂安納飯館去吃飯。等回到家,拉開燈時,就從外面上來一個人按門鈴。他能不能把那個人關在門外,故意讓人以為自己不在家?可是人們從大街上就能看見屋裡的燈光。
    眼前這個地方也未必安全!他剛才下樓去實驗室,想看看有沒有個可靠的地方藏錢,換句話說,他度假回來後也該去同兩周沒見面的拉西奈和卡多先生握握手!當他穿過院子時,完全有可能受到別人的襲擊,也可能中一顆子彈,而且根本來不及判斷子彈射自何方。
    他今天早上想到第一個問題時遠遠沒有估計到問題的嚴重性:在他家,在他自己的房間裡,他,一個三十五歲的已婚男子,一個一家之長,一個有職有權的人,卻沒有一個可存放一些秘密物件的地方。
    這難道不意味著他無權保留任何隱私嗎?
    事實說明他在家裡受到看管。不僅表現在他對幾點鐘回家都需要做出說明,花錢要向妻子做出匯報,胃疼或稍有心事就要被察覺,而且表現在他處於完全不可能為他自己存放哪怕是一片紙屑的境地!
    “說呀爸爸,這盒子裡是什麼?”——要不就是——“這包裡有什麼?”
    在他一向認為行動自由的辦公室裡也出現了同樣的糾纏。只有在廁所裡他才有可能把自己倒關在裡面。於是他去了廁所,結果一看到洗手盆,他就把午飯吐出來了。
    “啊!臉色好看點了,老朋友。你今晚同我一起到‘小鈴鐺’去吃晚飯吧?我向你介紹弗朗索瓦茲。她可滑稽了,你看著吧。我從沒見過說話這麼粗魯的姑娘……”
    “真不巧,我有事……”
    活寶又皺了皺眉。他知道多米尼克不在家。他也知道朱斯坦除他之外沒有其他朋友,也決不會因為獨自在巴黎就跑到大姨子家去吃飯,或是到布瓦西嶽父每母的小旅店去。
    卡爾馬突然發現了儒佛詫異的神色,連忙補充道:“我在威尼斯遇見的一個人,我答應他……”
    ——哎呀!愚蠢!又一件蠢事!今後可要當心不要重犯。等到活寶再見到多米尼克和他時,他雖然役有惡意,卻也會問他:“喂,你那位威尼斯的朋友呢?”
    他連忙改口,強調了一下:“我說的威尼斯……其實是在火車上碰見的……”
    “法國人?”
    “不,中歐一帶的,我也不清楚他到底從哪……”
    已經到了對要講的每一句話,對面部的每一個表情都須小心翼翼的地步。
    他是在一個非常遠的地方,薩特魯維爾附近把箱子扔掉的。恐怕沒什麼人能辨認出這個東西來。
    不無諷刺的是,他剛才也許應該不顧一切地盡量吃些雞鴨肝。
    “喂,卡爾馬先生,假期好嗎?可愛的卡爾馬太太如何?”他走進艾蒂安納店時天還沒有黑,老闆趕忙過來同他握手,並且及時地對他說,“我覺得您並沒怎麼曬黑嘛……同剛度假回來的人相比,您的臉色可不算好……我們替您準備一份清淡的菜單吧。開始先來個蔬菜湯,然後是一個小攤雞蛋加雞肝,準保您吃得津津有味。”
    他得連雞蛋等一古腦都接受,不然等多米尼克某一天同他一起來餐館時,對方會提出:“您還記得您從威尼斯回來的第一頓飯嗎?那回您不願吃我們的雞肝……”
    於是她就會知道他沒在巴第烏裡大街吃午飯……問題接踵而來,謊話連篇累犢……他開始防備自己了。
    除非……他腦中閃過一個新的念頭,但他不願意當真:除非告訴多米尼克。
    她會有什眾反應?她同他一樣誠實,她馬上就會譴責他不立即向警察局報告。
    他也許能說服她,從他在火車上陌生人手中拿到鑰匙之時,這一點幾乎就失去可能性了。而今天、明天、還有以後就更無可能性,除非發生什麼愈外的變故。
    他越來越肯定,不論發生什麼情況,這筆錢都會留在他的手裡。如果他對妻子講了,如果妻子也做出與他相同的結論,這是有可能的,今後安排他們的生活的就是他的妻子了。
    “應該先考慮孩子,朱斯坦。我總跟你說巴黎的空氣對他們沒一點兒好處。你記得吧,咱們結婚時我就強調得在鄉下買所房子,十五年就能還清……”
    這是因為她的父母隱居在布瓦西!
    “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幹的是什麼工作?是卡爾諾中學的教師,對嗎?你是為了多掙點錢才主動放棄教育這一行的。當時你還誇口準備參加教師學銜考試呢……
    “好了,現在沒有任何東西妨礙你了……咱們可以任意到什麼地方去安家,找個令人愉快的靠近河邊的地方……你想想辦法在附近城市裡找個工作……
    “不用考慮錢的問題,你可以按自己的心意繼續工作……這段時間裡孩子們也可以過上一種有益健康的生活……咱們把錢存起來,等他們長大了上學時用,天有不測風雲……”
    不,這筆錢,這筆使他倍受磨難而且今後也許還要繼續折磨他的錢不能用來實現多米尼克的夢想。
    第一個原因是,這根本不是他本人的理想,即便表面上看來像是這樣,比如說參加教師學銜考試,的確,他心中有過這種願望;的確有一段時間,他曾憧憬自己成為一名教師以後的形象:雙腳踩著拖鞋,聚精會神地在備課,準備講語言的比較,或講某首英國詩,比如說拜倫的,以及他對世界文學的影響。
    他為自己選擇了這一職業,因為在他三年級時一位教師曾說過:“這孩子對語言很有天賦……”
    其次還由於他獲得了獎學金。他取得文學學士後,又取得了英語和德語的中學師資合格證書,這說明他取得了在中等公立機構教授這兩門外語的權利。
    那就是他在拉丁區時的一段生活,當時他住在一家小客店,生活很富裕,每天去“小鈴鐺”吃飯。他就是在那兒遇見羅帕爾·儒佛的。
    他母親非常高興他成為一名教師,只是遺憾沒有把他安排在家鄉,而是在巴黎。她並不瞭解他當初只是一名實習教師,對她來說這並沒有什麼區別。她很自信地對顧客說:“我那當教師的兒子……”
    他沒有讓自己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但是也不能說他是經過反覆斟酌後才做的選擇。他順應事態發展娶了多米尼克,並同她一起住在巴第烏裡大街一套兩間房的房子裡,離他剛才吃飯的飯館不到一百米。
    他認識了當時住在他們現在這套房子裡的拉沃一家。父親那時是一家旅館老闆,他對自己的社會地位評價甚高。他的旅館是一些評論家們聚會的場所,他們親呢地稱他為路易,他也喜歡直稱他們的外號,彷彿他們同是一個圈子裡的人。
    “你瞧,孩子,幹我這一行的人見多識廣,好友如雲,再沒有別的什麼職業能結交這麼多有意思的人了,且不說從他們身上學到的東西比你想像的要多得多。如果哪位像我一樣在巴黎生活了四十年的人想寫他的回憶錄的話……至於你,雖然在教我那些顧客們的娃娃,可你對他們只是一知半解……”
    有一個姐姐在哈佛結了婚,一直是在飲料行業,因為她丈夫是個男侍領班。另一個,羅蘭,在河左岸給一位律師當秘書,是獨身,過著一種相當神秘的生活。
    多米尼克儘管已經從父母身邊獨立出來了,起碼是在表面上,誰知道她會不會提出要求來:“為什麼咱們不買一座像爸爸那樣的飯館呢?”
    這或許是遺傳的因素在起作用吧。星期天,每當他上樓午睡時,她總想去下面廚房或餐廳幫幫忙。他經常碰見她身穿圍裙。
    “是這樣,朱斯坦,他們忙不過來了。咱們不交飯錢,所以這也很正常……”
    並不是他想每星期日都到布瓦西來。孩子們嘛,可以說就是為了那匹老馬。他本人主要是為了能不時換換環境。
    那末搞教育的事呢……奇怪的是,他突然發現,由於一位陌生人可以說是強行將一把鑰匙塞到他手裡,他的全部生活就從此建立在這似是而非的東西上了,否則就是建立在謊言之上。
    當初他在卡爾諾的生活是幸福的。他對自己職業的評價完全同他岳父一樣,認為是世上最美好的職業之一。
    展現在面前的一排排專心致志的面孔使他興奮不已。他急切地想教二年級和一年級的課【注】,以便把他對英國詩歌的崇拜之情傳遞給年輕人。
    【注】:法國中學學制為七年,由低到高依次為六年級、五年級……一年級,畢業班。——注
    他離開教育界的原因,並不是像他使多米尼克信以為真的那樣是為了錢。只有活寶瞭解底細。是他自己可悲地葬送了自己的教師生涯。想到這一點,兩年之後他的感情都還不能平靜下來。
    他盡到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當他瞭解到大部分學生都厭惡上英語課後,他就千萬百計使自己的課能富於吸引力。比如說他拿最好的學生與他為例編了一些幽默的小對話:
    “布朗先生,我覺得您今天十分嚴肅。”
    “因為我忘了帶傘。”
    “那麼說下雨了?”
    “怎麼能不下雨呢?”
    大家都笑了。唯獨一個人,而且總是那個人不笑,就是米姆諾。他坐在教室最後面,對周圍發生的一切都不感興趣。
    “我能否知道,米姆諾先生,您在想什麼?”
    “什麼都沒想,先生!”
    “請允許我提醒您,米姆諾先生,此時此刻,您心裡應該想著英語課。我想,您的父母正是為此把您送到這兒來的……”
    這是個死硬的、頑固不化的男孩子,一到這時候,他的兩眼往往射出一種充滿邪惡和仇恨的目光。
    “米姆諾先生,請給我翻譯一下六十五頁上的第一段。”
    “我忘記帶書了,先生。”
    “請您的同座把他的書借給您。”
    “我從不向任何人借任何東西。”
    “米姆諾先生,您給我把六十五頁抄三遍。”
    咄咄怪事。在一位掌管一班大權的成年人與一個倚仗在某個重要部門裡當辦公室主任的父親而有恃無恐的十二歲的孩子之間開始了一場持久戰。
    “米姆諾先生……”
    “什麼事,先生?”
    這聲“什麼事,先生”是那樣地充滿嘲諷,常使得卡爾馬畏縮不前。
    “沒什麼。請坐。我們盡量不去打擾您的好夢,您也盡量不要打擾我們。”
    在別的班,卡爾馬沒有遇到絲毫困難。可在米姆諾這個班,情況越來越糟,很快形成了兩個集團。
    他從笑聲中洞察到這一點。他發現他的戲謔只能對班裡的一部分人起作用了,而且這一作用面在日益縮小。
    “那好,先生們,假設你們喜歡嚴肅,那我就嚴肅起來,不過我要立即補充一句,我對此十分遺憾。”
    他原來教六年級和五年級。儘管英語分不行,當米姆諾升到了四年級,趕巧朱斯坦也被提升並被指定教他所在的這個班。
    這個男孩已不再完全是小孩子樣了。他嗓音變粗,目光中不僅含有一種難以解除的積怨,還有一種一心要佔上風的難以解釋的慾望。
    “米姆諾先生……”
    “什麼事,先生?”
    “您找好課文了嗎?”
    “是的,先生。”
    “您是否願意……”
    “這不是出於自願的問題,而是出於被迫……”
    “儘管我不愛聽,我仍然願意找出您對課文解釋得不清楚的地方,而且不會不為此向您祝賀。四十二頁,請……”
    卡爾馬兩次被校長叫去。人們從未對他提到米姆諾的名字。通常提到家長時總是籠統地說:“卡爾馬先生,有人指責您在教學上不夠嚴肅。您似乎很喜歡逗您的學生發笑,而不惜違反紀律,而您在某些場合又過於嚴厲。希望您考慮考慮……別忘了,不左不右才是真理……您可以走了,卡爾馬先生……”
    打耳光的事件發生在他教書的第三年。約瑟當時一歲半,已開始長牙。那時候天氣很悶熱。岳父岳母還沒離開巴黎,他全家住在巴第烏裡街一座兩間屋的房子裡。整個春天,多米尼克身體都不好。
    米姆諾在這一階段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顯得冷峻、尖刻。
    “米姆諾先生,我已對您講過,我上課不允許嚼口香塘糖……”
    “教師先生,請允許我向您指出,您按時服兒茶【注】給我樹立了榜樣。”
    【注】:由常綠喬木兒茶樹提取的黑褐色藥物,有止血作用。——注
    這話是真的。卡爾馬那時經常胃痛,他不願意在同學生講話時讓人發現他有口臭。
    “我不允許你……”
    “而我,我不容忍一位……”
    他們兩人相隔一米,同時扯開喉嚨喊起來。米姆諾站起來已經同老師一般高。是誰第一個做了個手勢使對方產生了誤解?反正是一記耳光響起。霎時班裡出現一片前所未有的寂靜,緊接著是一陣喧嘩。
    “校長先生,我向您保證我當時的確認為受到威脅。他氣勢洶洶地盯著我,所以當他掄起胳膊時,我誤以為……”
    “別說了,卡爾馬先生。請讓他講……”
    “他打了我,校長先生。我知道他早有企圖。三年來,他一直把我看成眼中釘。”
    “您有什麼可說的,卡爾馬先生?”
    “的確,三年來這個學生……”
    有什麼用?他輸了,而且不完全是出於米姆諾的過錯。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從教師們,學監們,直至校長的目光中都已經看不見信任,他有如一匹害群之馬。他曾經是歡欣鼓舞地投身教育界,而且確實是滿腔熱情。
    “完了,老朋友。這次還只是給了我個處分,早晚有一天還要厲害。說不定會把我塞到外省某個空職位裡去,直到建議我離職之日。”
    “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我不準備去幹什麼翻譯或是當大旅館看門的。但是以我的學識,這對我又極為可能。”
    “告訴我,你會德語嗎?”
    “和英語的程度差不多一樣好……”
    “我對我的老闆提提……”
    “你認為在一家搞塑料的企業裡能有我的位子嗎?”
    “你不瞭解博德蘭……他本人算得上是個實業家嗎?……不。他原來是個五金商,對塑料一竅不通……我又是個什麼,我?一個畫家,從前美術學校的學生,但這並不影響他錄用我做畫匠,去畫什麼臉盆、牙刷、野營餐具及那些摔不壞的壺。上星期他還抱怨說公司裡沒有一個懂英語的人。他說:‘這些該死的美國人,總是走在我們前面,每天都能發明出點新的塑料製品……只要有那麼一個人能認認他們的商品介紹……”
    這便是他現在的工作,是從美國幾大商店的商品介紹開始的。
    多米尼克連同他岳父岳母都輕易地相信了他離開教育界是為了多掙點錢的說法。
    “我知道這是你為我們做的犧牲,朱斯坦,是為了約瑟和我……(“瓶瓶”那時還未出世)這不太殘酷了嗎?……你就肯定不會後悔?”
    “啊!不,親愛的……”
    今後,他應該用什麼話再使她相信?他躺在床上苦思冥想。一個人躺在他們的雙人床上使他感到很不習慣。他的頭腦被那只書包佔滿了,那只書包裡全是鈔票,卻像一件毫無價值的東西一樣被隨意丟在門廳的壁櫥裡。
    假如……?

《巴黎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