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在詹姆斯身上的一種奇異的現象引起了梅格雷的興趣。隨著越來越多的酒被喝下去,他發現詹姆斯並沒有出現大多數人喝多後產生的情形:目光漸漸變得渾濁。相反,他的目光愈來愈深邃,甚至變得非常犀利,具有一種洞察力,一種出人意料的敏銳。
他的手只有在添酒的時候才鬆開杯子。說話時的語氣變得無精打采,躊躇不定,玩世不恭。他的目光從不固定在任何一個物體上。他似乎漸漸地隱沒在四周的氛圍裡,並使自己藏身於其間。
酒吧間深處那幾個玩牌的人只偶爾交談幾句。酒吧櫃檯的錫面上反射出模模糊糊的光線。
詹姆斯心緒不寧,歎息道。
「真可笑……像您這麼一個人,精明強幹,聰明過人……此外,還有別的……那些穿著制服的憲兵……那些法官……那麼多人……一共有多少人參加追捕?也許有100個吧,還有那些做筆錄的書記員,那些傳達命令的電話員……大概有上百個人白天黑夜地拚命工作,只因為凡斯坦身上挨了一粒小小的子彈……」
他的目光在梅格雷臉上停留了片刻,探長無法揣測詹姆斯所說的話是個絕妙的諷刺還是他發自內心的肺腹之言。
「乾杯!這是值得的,不是嗎?在這段時間裡,巴索這個可憐的傢伙被四處圍捕……上個星期,他一下子變得富有了……他弄到了一大筆錢,有了汽車,有了妻子,有了兒子……現在,他僅僅是不能離開他的藏身之處而已……」。
詹姆斯聳了聳肩。他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有氣無力。他環顧了一下他的周圍,帶著疲倦,或者說是厭惡的神色。
「事實上這件事情很簡單!像瑪多這樣的女人需要男人……巴索聽任自己成了獵物。對於這樣的機會,人們是很少拒絕的,對不對?她是個漂亮娘們兒……她的性慾很旺盛……巴索對自己說這並不是認真的,他們約好不時地到單身公寓去度過一個或兩個小時……」
詹姆斯吞下一大口酒、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真是愚蠢!結果呢?一個人死了,而另一個家庭也完蛋了!而且整個社會機器都為此開動起來了!報紙也為此忙得不亦樂乎……」
奇怪的是他說這些話時沒帶絲毫的感情色彩。他讓每個字都懶洋洋地從嘴裡滑出來,他的視線則在屋裡各種東西上游移不定。
「我這裡還有一張王牌……」在他們身後,正在玩紙牌的老闆得意洋洋地叫道。
「至於凡斯坦,他把自己的一生都花費在怎樣弄到更多的金錢來還債上了,他沒有一天不在為應付那些到期的票據而四處奔波!他所做的只不過就是這個!那些連續不斷的惡夢般的匯票和那些記名期票……最後到了這種程度:用一種意味深長的堅決態度求助於他妻子的那些情人們……可他真是討了便宜啦!而現在他卻死了……」
「他是被殺死的!」梅格雷困感不解地糾正道。
「人們能確定這兩個人中到底是誰殺了他嗎?」
周圍的環境變得更加模糊不清了。詹姆斯那懶洋洋的語調和他那張被酒精燒得通紅的臉使他看上去像個奄奄一息的病人。
「太愚蠢了!我很清楚所發生的一切!凡斯坦手頭缺錢,從頭天晚上就一直窺何巴索,等待有利的時機……即使在舉行假婚禮的時候,當他身上穿著老婦人的衣裙時,他都在想著那些到期的票據!他看著巴索和他妻子跳舞……您明白嗎?然後,第二天,他提出來了……巴索曾經借給他錢,但是這次拒絕了……凡斯坦則毫不讓步,一他假裝痛哭流涕,嘴裡說著『多麼可悲啊!真是可恥!還不如自殺算了』……我向您發誓,對於這類人來說這句話只不過是裝腔作勢罷了……這一切都發生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天,在塞納河邊……」
「唉!真是詭計多端………凡斯坦肯定還流露出他對巴索和瑪多的事並非一無所知……總而言之,兩個人都在庫房的後面,河對岸就是巴索的別墅、妻子和孩子……他得讓對方閉上嘴,不把那件事說出來……他還想阻止對方開槍……兩個人都火冒三丈……就這樣!一顆子彈從那隻小手槍裡飛了出來……」
說完後,詹姆斯盯著梅格雷:「我想問您,嗯,除此以外,還能怎麼做?」
他笑了起來!這是一種輕蔑的笑!
『於是,上百人就為了這個像一窩被燒的螞蟻一樣四處亂跑!巴索全家都遭到追捕……有意思的是:瑪多現在魂不守舍,到處打聽消息,她不甘心就這麼失去她的情人……老闆!」※棒槌學堂精校E書※
酒巴老闆很不情願地放下手裡的紙牌。
「我應該付您多少錢?」
「不管怎樣,」梅格雷說,「巴索現在手裡有了30萬法郎……」
詹姆斯只是聳了聳肩,那神色像在重複說:「除此之外,我能怎麼做?」
突然他說道:「等等!我想起來了,所有這些事最開始是這樣的……那是個星期天……大家都在一幢別墅的花園裡跳舞……巴索和凡斯坦夫人一塊跳,不知是誰撞了他們一下,兩個人互相樓抱著倒在地上……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甚至包括凡斯坦……」
詹姆斯收起零錢,猶豫著是否離開,終於歎了口氣,對自己作出了讓步:「再來一杯,
他只喝了6杯,並沒有醉。他恐怕只感到頭很重。他皺起眉頭,用手撫著前額:「您,您又將去繼續您的圍捕了……」
他看上去像是在埋怨梅格雷。
「3個可憐的傢伙: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還有個孩子,他們都已經精疲力盡了,只因為這個男人曾和瑪多睡過覺……」
這是他的聲音嗎?是他嗎?這是在哪兒?梅格雷有點搞不清楚了。他腦子裡已經漸漸地被一種驅不走的想法所縈繞,這使他幾乎無法從另一個角度來重新考慮最近發生的事情。
「祝你健康!走吧……我必須回去了,因為我妻子,完全有可能讓我挨一粒槍子……真蠢!蠢透了!」
他慢吞吞地打開門,走了出去。在光線昏暗的人行道上,他直勾勾地看著梅格雷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古怪的職業!」
「警察這個職業嗎?」
「我也一樣……我妻子將翻遍我的衣兜,數出所有的零錢以便知道我喝了幾杯酒……再見……明天,在皇家咖啡館,怎麼樣?」
只剩下梅格雷獨自一人,陪伴他的只是長時間無法驅散的苦悶。詹姆斯的話完全推翻了他原來的假設,使他所有的努力變得毫無價值,一切都變了樣,街道和路上的行人在他眼裡失去了本來面目,有軌電車像只螢火蟲一樣向前爬行。
眼前的一切變得像一群亂擠亂爬的螞蟻,一個因為一隻螞蟻的死而騷動不安的螞蟻窩!
探長彷彿又看到了那個穿著襯衣的軀體,就在那兒,躺在茂盛的草叢裡,在兩個蘇的鄉村酒館後面!緊接著就是所有的憲兵出動,把守所有的道路,扣住所有來往的車輛!真像是一個發生了劇變的蟻穴!
「醉鬼!」當探長想到詹姆斯時,禁不住帶著一絲抹不掉的好感,恨恨地低聲咒罵道。
他努力讓自己用客觀的態度來重新審視這件案子。他己經全然忘記了他來尚比奧奈大街的目的:想辦法搞清詹姆斯帶著那30萬法郎去了哪裡……
可是他卻想起巴索一家。父親,母親,孩子,這3個人、藏在某個地方,膽戰心驚地窺視著外界的動靜。
「這個傻瓜,每次都讓我陪他喝酒!」探長又忍不住暗暗罵道。
他雖然沒有喝醉,但同樣感到身體很不舒服,而且入睡的時候情緒很糟,他擔心自己第二天醒來時會感到頭痛欲裂。
「我必須有一塊屬於我自己的天地……」詹姆斯在談到皇家咖啡館時這麼說。
他不僅有一塊小天地,還擁有一個屬於他自己的世界,是他借助於波諾酒或白蘭地建造起來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他對身邊發生的一切都可以表現得漠不關心,無動於衷。
這是個朦朦朧朧的世界,裡面只有糜集蠢動的蟻群,這還是個陰暗、不可靠的世界,在這裡一切都變得無足輕重,無所事事,所有人都在毫無目的地亂撞,在這片霧靄沉沉之中,沒有痛苦,沒有欣喜,也沒有沮喪。
在這個世界裡,詹姆斯毫無表情地,用他那小丑般的腦袋和漠然的語調將梅格雷一點一點地拉了進去。
探長夢見巴索夫婦和他們的兒子把腦袋貼在他們藏身洞穴的通風口上,心驚肉跳地窺伺著外面來來去去的行人。
當他早展起來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他的妻子不在身邊,這種感覺從沒有像現在這麼強烈。他的妻子仍在度假,郵遞員送來一張她寄的明信片:
我開始做杏子醬了。你什麼時侯來吃?
梅格雷沉重地坐在辦公桌後面,將一摞等著回復的信件弄倒,就像一座大廈坍塌了一樣,嘴裡喊著「進來!」,因為他聽到辦事員在敲門。
「什麼事,讓?」
「呂卡隊長給您打過電話,叫您到布朗芒多大街去一趟……」
「詳細地點呢?」
「他沒有具體說。他只說是布朗芒多大街。」
梅格雷斷定沒有什麼緊急情況,於是就步行到那個猶太區。布朗芒多大街是這個區裡最繁華的商業街,道路兩旁舊貨商店和當鋪鱗次櫛比。
現在是早上8點半,四周還很安靜。在街道的拐角處,梅格雷看到呂卡兩手插在衣袋裡正踱來踱去。
「那個人呢?」探長有點不安地問道。
因為維克多·加亞爾已經在頭天夜裡被放了出來,而呂卡負責跟蹤他。
隊長揚了揚下巴,向探長示意遠處一個站在玻璃樹窗前的身影。
「他在那兒幹什麼?」
「我也搞不清。昨天,他一開始是繞著中央菜市場轉來轉去,後來就躺在一張長椅上睡著了。早上5點鐘的時候,一個警察過去把他趕走了,他緊接著就到了這兒。從那時到現在,他一直在這個商店附近轉悠,一會兒走遠了,一會兒又走回來,把臉貼在玻璃窗上,很明顯是有意讓我對他鬼把戲產生興趣……」
維克多這時已經看見了梅格雷,他的兩手插在兜裡,走了幾步,臉上帶著嘲諷的神色,嘴裡輕輕地吹著口哨。接著他低頭看到店前的門檻,於是一屁股坐上去,那副神情就像所有游手好閒的人一樣。
探長看到玻璃窗上寫著:漢斯戈德博格,收購和出售各種舊貨。
透過玻璃窗,探長看到在店裡昏暗的光線中有一個留著一撮山羊鬍子的小個子男人,他好像對外面異常的動靜感到很不安。
「等著我!」梅格雷對呂卡說道。
他穿過街道,走進了店舖。他發現裡面到處都是舊衣服和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四周瀰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昧。
「您想買點什麼嗎?」小個子猶太人有點不安地問。
店舖的深處有一道玻璃門,門裡是一間廚房,一個肥胖的女人正忙著在裡面給一個兩三歲的孩子洗臉,臉盆就放在餐桌上,旁邊擱著幾隻帶把的杯子和裝黃油的碟子。
「我是警察!」梅格雷對他說道。
「我不明白……」
「您認識外面那個從一大早就圍著這個店舖轉來轉去的傢伙嗎?,
「瘦高個子,不停地咳嗽的那個嗎?我以前從沒見過他……剛才我有點擔心,就把我老婆叫出來了,可她也不認識這個人……這不是個猶太人……」
「那麼這個呢,您認識他嗎?」
梅格雷拿出一張馬爾賽·巴索的照片。那個猶太人仔仔細細地打量著。
「他也不是猶太人!」最後他回答說。
『那,這個呢?」
這次,梅格雷給他看的是凡斯坦的相片。
「是的!」
『您認識他?」
「不!我是說他和我是同一種族……」
「您從沒見過他嗎?」
「從來沒有……我們很少出門!」
裡面的女人不時地透過玻璃向這邊張望,她從搖籃裡又抱出一個孩子並給他洗臉,那孩子開始大喊大叫。
舊貨商看上去對探長很信任。他的兩隻手慢慢地來回搓著,等著探長的提問,眼睛四下打量,臉上帶著那種事不關己的商人特有的滿足感。
「您在這兒已經呆了很久了嗎?」
「大概5年多一點,店舖的聲譽很好,因為我們這兒只做正當的買賣……」
「在您之前呢?」探長問道。
「您不知道嗎?以前這裡是於爾裡克老爹的地方,他失蹤了!」
探長滿意地吁了一口氣。他終於預感到了什麼:「於爾裡克老爹也是個舊貨商嗎?」※棒槌學堂精校E書※
「您在警察局裡的材料應該比我的更多……我嘛,您看,我怎麼也沒辦法和您說清楚……在這附近,人家都說他並不滿足於賣貨和收購,他還往外借錢……」
「放高利貸?」
「我不知道他按什麼樣的利息向外借錢……他沒結婚,獨身生活……他不想要夥計……每天開門關門他都是自己上下門板……有一天,他失蹤了,店舖一直關了6個月……我把這地方接了過來……而且我還使這家店舖獲得了聲望,這您會知道的……」
「這麼說您並不認識於爾裡克老爹?」
「我那時還不在巴黎……我接手這家店是我剛從阿爾薩斯到這兒的時候……」
廚房裡的小孩一直在哭,另一個大點兒的孩子打開了房門,站在那兒看著梅格雷,同時嘴裡一絲不苟地吮順著手指頭。
「我知道的都跟您說了……如果我還知道什麼的話……」
「好啦,就這樣……」
梅格雷最後環視了一遍這間店舖,走了出去,他看到那個流浪漢還坐在門檻上。
「你就是想把我帶到這兒來嗎?」
維克多裝出一副一無所知的樣子:「哪裡?」
「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個於爾裡克老爹的故事?」
「於爾裡克老爹?」
「別跟我裝傻!」
「不知道,我向您發誓……」
「就是他被扔進了聖-馬丁運河裡。對嗎?」
「我不知道!」
梅格雷聳了聳肩,扭頭走開了。經過呂卡身邊時,他小聲吩咐道:「為了保險起見,還是繼續盯著他吧。」
半個小時以後,探長一頭扎進舊檔案堆裡,終於找出了他想要找的東西。
他把需要瞭解的情況抄寫在了一張紙上:
雅各布·埃佛拉伊姆·萊維,綽號於爾裡克,62歲,上西萊斯伊省人,布朗芒多大街的舊貨商,懷疑經常從事放高利貸的勾當。
3月20日失蹤,但是鄰居一直沒有發現,直到22日才向警察局報警。
在他的店舖裡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痕跡。沒有丟失任何物品。在他的床墊裡發現了一筆4萬法郎的現金。
按照推斷他於19日晚離開了住處,就像他往常所做的那樣。
關於他的私生活,警察局缺少更詳盡的材料。在巴黎及外省的搜尋工作沒有取得結果。警察局向上西萊斯伊省發出了信函,一個月後,失蹤者的一個妹妹來到巴黎,並要求接收其兄長的財產。
6個月以後,她得到了法院發出的失蹤判決書。
到了中午,頭暈腦脹的梅格雷終於在拉維耶特警察分局——他上午走訪的第三個分局——完成了他的抄錄工作。他從那些厚厚的報紙堆中又得到了一些線索。
他的記錄紙上寫著:
7月1日,一艘內河船上的船員在聖-馬丁運河的船閘附近打撈上來一具男人的屍體,屍首已嚴重腐爛。
屍體隨後被送進法醫學研究所進行檢驗鑒定,身高:1.55米。估算年齡:60~65歲。
死者身上的衣服大部分已由於來往船隻的螺旋漿和深層水流的摩擦而撕爛。
衣服的口袋裡沒有發現任何東西。
梅格雷看完後長出了一口氣。他終於從那一團迷霧和那種荒誕的氛圍中——看來好像是詹姆斯圍繞這個案子有意製造的氛圍——走了出來。
他手裡掌握著強有力的證據。
「6年前正是這個於爾裡克老爹被人謀殺後又被扔進了聖-馬丁運河。」
為什麼?是誰幹的?
這正是探長想弄明白的。他往煙斗裡填滿了煙絲,然後用一種充滿享受的緩慢動作將它點燃。他告別了拉維耶特分局的同行們,臉上帶著充滿信心的微笑,邁開沉重的雙腿,步履堅定地走上了街邊的人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