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長沒有搞錯;但如果說這次會面本來會出現梅格雷所擔心的尷尬場面,公證人拉包梅萊耶得體的表現卻使這種不愉快避免了。公證人擺出一副他習以為常的要人的架勢,毫不費力地驅散了記者們,然後隨著梅格雷走進一間單開的小客廳。他自我介紹道:
「日爾曼·拉包梅萊耶,凡爾賽的公證人。」
他的職業與他稍呈圓形的、毫無光澤的臉,以及在他向梅格雷發問時眼睛盯住地板、臉部線條紋絲不動的刻板樣子,十分般配,就像凡爾賽宮的各個部分十分諧調一樣。
「您找到她了嗎?」
「我將不得不對您提一些很具體的問題,請您原諒。」梅格雷長出一口氣說道。
公證人打了個小手勢,意思是:
「請吧!我理解這種事情……」
「您能先對我講一下,是什麼使您想到您的女兒可能捲進這個事件中來了呢?」
「您馬上就會明白的。我的女兒維瓦娜現年十七歲,但看去卻像二十歲。我講她『現年』,大概不如講她死前是十七歲更合適些吧,……她是個好感情衝動的人,像她母親一樣。不管是對還是錯吧,自從鰥居以來,我總是凡事都由著她的性子去做,……我說不准她是在哪裡認識了這個讓·維爾布瓦的,好像是在一個游泳池,要不就是在一個位於布洛尼附近的體育運動俱樂部裡。」
「您本人認識讓·維爾布瓦嗎?」
「我只見過他一次。我再重複一遍,我的女兒是個好感情衝動的人。一天晚上,她突然對我宣佈:『爸爸,我要結婚了。』」
梅格雷突然站起來,猛地打開房門,對一個將耳朵貼在門上偷聽的記者投去極端輕蔑的一瞥。
「先生,請您繼續講下去吧!」
「開始,我把事情當成是開玩笑。後來,當我覺察出這是件不可不嚴肅對待的事情時。我就讓這位待贅的女婿上門來見我。這樣,一天下午。讓·維爾布瓦來到凡爾賽。他一來就使我很不高興。他是開著一輛向朋友借來的大型賽車來的。我不知道您是否理解我?年青人有絕對的權力渴望做出一番事業,但我不喜歡在年僅二十歲時就輕易地去滿足自己對奢華的追求,尤其是追求一種趣味相當不正的奢華……」
「簡而言之,這次見面對您說來仍然記憶猶新吧?」
「當然了,這次見面太不平靜了。我問年輕人,他打算用什麼來養活自己的妻子。沒想到,他用一種使人瞠目結舌的直率口吻回答說,在等待一個光輝的前途到來之前,我女兒的嫁妝足以使她免於飢餓。您想想他那副樣子吧,完全是個寡廉鮮恥的小野心家。他的言談與他的舉止完全一樣,於是我暗自思量了一會兒,他的不顧廉恥是否是個姿態,其中是否掩蓋了他的某種怯懦。
「維爾布瓦就父母濫用權力等等所謂資產階級落伍思想對我發表了一通長篇大論,並認為我就是那個階級造就的一個典型。……
「一小時之後,我把他趕出了大門。」
「這事情離現在有多久?」梅格雷問道。
「剛剛一星期。當下我就找來女兒,誰想她向我宣稱,非維爾布瓦不嫁!她說我對他不瞭解,說我看錯了他,等等。我的天,她威脅起我來了,說如果我不同意他們的結合,她就要和他一起逃走。」
「您表示抗議了嗎?」
「唉!開始我還以為這僅僅是個口頭威脅而已。我指望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切都會好好解決的,……可是。從星期二下午,維瓦娜就失蹤了。……星期二當晚,我就去了阿卡西亞街維爾布瓦家。但是人家對我說他已經旅行去了,……我詢問了女門房,確悉他是由一個非常年輕的姑娘陪同出走的,也就是說,是由維瓦娜……這就是為什麼今天中午,當我在報上看到這裡夜裡發生的這樁事情時……」
他的態度依然沉靜而得體。不過在他的額頭上冒出了幾滴汗珠。這時他眼望著別的地方,一字一句地說:
「我只請求您一件事情,警長:坦率!如果是接受一個直接的打擊,我還相當堅強;但我卻經不起長時間的、希望復失望的折磨。依照您的看法,我女兒還活在人世嗎?」
梅格雷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回答。終於,他咕嚕道:「請先讓我對您提最後一個問題吧。您給我的印象是很瞭解自己的女兒。她對維爾布瓦的愛情似乎是完完全全、毫無保留的,既浪漫又狂熱。您認為在您的女兒一旦知道維爾布瓦是個殺人犯時,會不會出於愛情而做了他的同謀?請您別太急於回答這個問題。請您設想一下,您的女兒來到她情夫的家裡……請您原諒我不得不使用這個不幸的字眼兒,……當她瞭解到:她的情夫為了能和她一起逃之夭夭並得到逃走所必需的錢款,不得不走上了殺人的道路。」
兩個人都沉默不語。最後,還是拉包梅萊耶歎了口氣說道:
「我不知道,……不過,我可以對您講一件事情,警長,這件事情沒有人知道……我剛才已經對您講過,我是個鰥夫……我的妻子死了,這是真的!她三年前死在南美。在那裡,八年前,她跟了一個咖啡種植園主。在她離開我出走的時候,她從文具盒裡拿走了一萬法郎……維瓦娜很像她的母親……」
當他聽到梅格雷長出一口氣說「但願她也是這麼一個人」,渾身抖了一下。
「怎麼講?」
「因為,如果讓·維爾布瓦對他的女伴無所顧忌的話,他就沒有理由把她幹掉了。反之,比如說,在後備箱內發現了那具女屍。而您的女兒表示憤慨、甚至再講些威脅他的話……」
「我懂您的意思了,但我還不大明白那些記者們所描述的後來發生的事情。既然卡車司機和貨船駕駛員都聽見了呼救聲,那末兩車相撞時,汽車裡既不是空無一人;而維爾布瓦和維瓦娜又沒有絲毫理由分開,……因此是否今天……」
「從今天早上起,人們不斷在給羅安河排水。但直到現在仍然一無所獲。我可以請您陪我到這對年輕人住的房間裡去一下嗎?」
這是間很普遍的房間,牆壁糊著印花紙,原是鋼製的,鑲有鏡子的衣櫃是桃花心木做的。梳妝台上擺著幾件東西:一把刮臉刀,一把剃鬚用的肥皂刷,兩把牙刷,其中一把是新的。
「您看到了嗎?梅格雷指出道,「這個人攜帶了他的防身用品。但他們必須在半路上停下來,給年輕姑娘買一把牙刷和這雙放在床腳的旅行用拖鞋。我很希望能找到一件證據來說明這就是您的女兒。」
「找到了!」做父親的愁苦地說,指了指地毯上閃著微光的一件首飾。「維瓦娜總是戴著她母親的這對耳環。其中一隻的搭袢不大好用了,她經常弄丟它,但是每次又都會奇跡般地找回來。就是這一隻!您現在還認為我仍有可能找到活著的女兒嗎?」
梅格雷猜想,在目前這種情況下,維瓦娜·拉包梅萊耶小姐很可能已經成了謀殺脅從犯。但是他不敢把這話說出口。
讓公證人下決心回到凡爾賽去頗費了一番周折。由於雨仍然不停地下著,「淹死鬼客棧」越來越像是一個作戰司令部了。
記者們再也懶得在瓢潑大雨中追隨那些正在河裡搜尋打撈的貨船駕駛員了,他們開始帶著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玩起貝洛特來。憲兵上尉把自己的汽車交給警長支配,但警長始終沒有用過,而且,他的那些看來毫無條理的活動,對於不瞭解他工作方法的人來說,實在難以產生信心。
因此,看見他鑽進了電話間,記者們都以為獲得新材料的機會來了。出於職業的需要,他們毫無顧忌、毫不遲疑地擁向電話間的門口。
誰也沒想到梅格雷是給巴黎的氣象台打電話。他先讓對方告訴他最近幾天的天氣預報,然後又著重問了幾個細節。
「您是說昨晚八點左右沒有月亮嗎?今晚也是同樣情況?您在講什麼?月亮將在零點十三分升起?……謝謝您……」
當他走出電話間,顯得格外滿意。他甚至還調皮地對記者們嚷道:
「先生們,好消息:咱們起碼還有三天的好雨呢。」
隨後,人們看見他和皮耶芒上尉進行了一番長談,然後皮耶芒離開了這裡,整個白天都沒再露面。
有個人發現客棧裡有葡萄汽酒,要了一瓶,一會兒所有的人就都爭著要起來,大家開始起勁地喝起來。莉莉不停地在桌子中間穿梭行走。她走到哪兒,都有人向她伸胳膊,她佯裝生氣地將他們一一推開。
四點半鐘,夜幕降臨了。人們結束了在羅安河上的的工作,到了這時候,再也別指望撈到什麼屍體了。如果有,也早就順水流進塞納河了。
為了掃清道路,一輛拖車把從河裡撈上來的小轎條拖到了蒙塔爾奇,在那裡聽候警察局的安排。
六點鐘了,有個記者把老闆叫來,對他說:
「晚飯你給我們準備了些什麼好吃的?」
「什麼也沒有!」
吃驚最小的可不是老闆,他用眼睛搜尋著,看看是哪個人膽敢替他答話,而且這句回答和他的生意經完全背道而馳。答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梅格雷。他一邊說一邊心平氣和地向人們走過來。
「先生們,我明確要求你們今晚不要在這裡用飯。但我不禁止你們在十點左右回到這裡來睡覺,如果你們高興回來的話。不過,從七點至八點,我強烈希望這裡只留下昨天晚上在這裡的那些人。」
「是搞現場復演嗎?」一個調皮鬼叫道。
「不是!現在我警告你們,賴在附近不走,一點兒好處也沒有,因為你們什麼也不會看見。相反,如過你們放聰明點兒,倒有可能在明天早上為你們的報社寫上一篇漂亮的報導。」
「幾點?」
「就定在十一點以前吧,……我知道,在蒙塔爾奇有一家大鐘飯館,飯菜很好。你們都到那兒去吧!對老闆說,是我請你們到那兒去的,你們將受到非常慇勤的招待。等我和你們再見面時,……」
「您不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嗎?」
「我另有約會了。……但我不會搞得很遲的……現在該是你們決定去留的時候了。如過有人想搗鬼,我保證他一丁點兒消息也撈不到,先生們,回頭見!祝你們胃口好!」
當這些記者走了以後,梅格雷覺得連呼吸也比原來暢快些了。他瞧著怒氣沖沖的老闆說道:
「算了吧!你已經在酒上大賺了一筆,就別在飯食上打主意了吧!他們不是從一大早就開始喝嗎?」
「他們本來還可以繼續不斷地喝下去的!」
「聽我說,至關緊要的是,從七點到十點,留在客棧裡的每個人都應該在昨天晚上的位置上,燈火也像昨天一樣……」
「這倒不難辦。」
人們好像忘記了還有一個人:卡車司機約瑟夫·勒管。他驚訝不已地觀察著梅格雷,最後終於開了腔:
「那我呢?」
「你嗎,帶我到尼姆爾去。」
「坐卡車去?」
「我的天,為什麼不呢?」
「隨您便吧!如果這樣對您有用的話……」
於是,梅格雷警長坐上發著地獄般喧囂的十噸卡舉離開了「淹死鬼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