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這有成千上萬,」赫爾塔多邊說邊眨著眼睛。
    「有3萬多人。」阿曼達回答,「我聽到並且讀到過有關情景。是燭光遊行。聖母瑪利亞告訴伯納德特——要人們遊行走來——他們就走來了。自那時起,人們就未間斷過。每天兩次,一次在午後,火把遊行在晚上。火把遊行先要在山洞裡背誦玫瑰經,然後——」
    「是啊,今晚我看見他們出發到玫瑰宮。」赫爾塔多插言道。「他們步行從聖地的左側走到另一頭,然後折返而回,遊行到這兒玫瑰宮的台階上。」
    赫爾塔多拉過阿曼達跨過空地,與那些成千上萬名的觀賞者一道,充分敬畏地注視著這支聲勢浩大的遊行隊伍。
    赫爾塔多看著隊伍走過來,而後又分成兩路縱隊,朝正對公園的另一面高地走去。赫爾塔多看得出,遊行組織得井然有序。這些由令人難以置信的各色人等組成的兩路縱隊,蜿蜒曲折地向前行走,其中一些人穿著富有特色的裝束——每一隊的領頭人都擎著代表各自教區的旗幟,主教身著紫袍,教士著黑袍,聖母之子的小姑娘和唱詩班男童身穿白衣,難以計數的信徒們都身穿各自民族的盛裝,色彩斑斕,蔚為大觀。每個人都手執著閃爍搖曳的蠟燭。赫爾塔多發現,那些燃著的蠟燭都用翻轉過來的紙板罩遮擋著。
    「那上面都是蠟燭的紙板罩,」阿曼達說:「給燭火擋風的,在紀念品店,兩個法郎就可買一個。看呀,當合唱隊齊唱『萬福、萬福瑪利亞』時,大家同時舉起蠟燭,場面壯觀極了。」
    這壯觀令赫爾塔多也陶醉其中。每個朝聖團的前面,都由各自的領隊,有時是一名教士領頭,手中擎著寫有各自團隊名字的小牌子。此時,幾個朝聖團正高舉各自的牌子從赫爾塔多和阿曼達的面前通過。牌子上寫著比利時……日本……阿爾及利亞……梅斯。是的,成千上萬的朝聖者在眼前湧動,那標牌上顯示著他們來自地球的各個角落。
    這時,在他身後上方樹叢的某個地方,帶有抒情風格的《盧爾德聖歌》從擴音機中播放起來。赫爾塔多悉心地捕捉著歌詞:
    我們祈禱我主榮耀,
    願主之天國降臨。
    我們祈禱主之教皇,
    我們的天父,羅馬之王。
    我們祈禱吾之令堂,
    教堂聳立大地之上,
    賜福人間,美麗的聖女,
    孕育眾生的土壤。
    我們為罪人祈禱,
    那迷途羔羊,
    沐浴主和聖母的恩澤,
    它重見天光。
    為貧窮、病痛、苦惱的芸芸眾生
    祈求你的恩寵,
    慰藉那即將逝去的靈魂,
    讓聖光照亮地獄之門。
    萬福、萬福瑪利亞,
    萬福、萬福瑪利亞!
    緊接著,3萬多個嗓音從遊行隊伍中響起,重複著合唱的最後一句:
    萬福——萬福——瑪利亞,
    萬福——萬福——瑪利亞!
    此情此景,使赫爾塔多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起來。他迅即扭過頭,看著阿曼達。
    阿曼達歎息道:「哦,我知道,太感人了。」
    「的確如此,」赫爾塔多讚許著。
    「不過,有時仔細想來,又覺得可笑,任何人只要精神正常或是智商不低的話,都明白不會有什麼奇跡,這一切都是哄騙人的宗教把戲,這樣說毫不過分。」
    「看來你壓根兒不信宗教。」赫爾塔多追問。
    「我是個開業的心理學家,」阿曼達說。「我知道歇斯底里、情緒激動和自我催眠對人的心理影響,知道人的心理行為如何能使人的軀體處於某種暫時的麻痺狀態,因此有時它能出乎人們的意料治癒病痛。如果那些遊行者裡某個人得到康復,可以說,那不是由於所謂的奇跡出現,只不過是由於不為人所知的原因病人本身的身心得到了康復。」她的眼光從遊行隊伍中收回來瞧著赫爾塔多。「你說哪?」她問。
    「要我說什麼呢?」
    「也許我太直率。你信教嗎?」
    這幾乎使他要贊同她的迥異的看法,但他想最聰明的做法莫過於扮演好他的既定角色。「我只能說,我出身宗教世家,這也是我來這兒的原因。」
    「人各有志,」她聳聳肩說,隨後便轉過頭去。「肯可能就在遊行隊伍裡同那些人在一道走,我先回飯店去等他。」
    倆人默默地走上山坡,又走過一條街後,來到一個拐角處。
    「我就住那家飯店。」她說,「肯和我都住在加裡亞-倫德裡斯旅館。」
    「我也住那兒。」赫爾多回答。
    倆人一起走進接待大廳,乘上電梯。赫爾塔多在上到二樓時跨出來。
    「好吧,晚安,克萊頓太太,同你見面很愉快。」
    「我也是。祝你睡個好覺。」
    「回去就睡,」他說。
    但是當他返回房間後,他知道他不會睡多久。他得把鬧鈴調到午夜後的某個時刻,他還得回到山洞去。有件很要緊的東西,他得盡快找到。
    出租車的後排座位上,肯-克萊頓正將頭靠在阿曼達-斯潘塞的肩頭。她看著他,他又睡著了。可憐的人兒,自他倆鑽進出租車離開盧爾德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沉睡。在光線暗淡的出租車中,她竭力辨認著手錶上的指針,她發現他們已在被濃密的夜色籠罩的卡佑斯山崗的路上和散發著幽香的松樹林裡急馳了一個半小時。她已聽說,到達尤哥內斯-貝因斯的旅途最多不過一個小時。故而她透過梅塞德斯轎車車窗,搜尋著尤哥內斯-貝恩斯的位置。
    她還記得上次的法國之行,那風景怡人、美麗如畫的鄉村小屋和溫泉勝地,她在此度過了兩天的時光。溫泉浴、草地網球和妙不可言的佳餚美酒,更有那環繞小屋四周35畝之大的蔥鬱濃密的樹林,這都令她心曠神怡。在這裡,肯能得到他迫切需要的休息。並且此地遠離盧爾德那嘈雜的飯店和愚鈍的朝聖者們,置身幽雅迷人的環境,她定能說服肯盡早返回芝加哥。如果他仍固執己見,離開之前再去一兩次那可笑的山洞,她也可駕車送他去盧爾德,但不會再多了。
    同他一起離開盧爾德飯店時沒遇到什麼麻煩。她事先就將行李送到接待大廳,她沒有再預訂房問。她要了輛出租車,以便於肯能在堅持看完那個山洞後及時休息,然後便動身離開盧爾德。
    肯終於同那些朝聖者一起出現了。只見他睡眼惺忪,面色蒼白,走路那跌跌撞撞的樣子,竟如一具行屍走肉。她牽著他的手離開人流,此時他仍處在半夢遊狀態。的確,肯承認,他在今晚的遊行中走完了全部遊行路線,足有好幾里。也許他過度疲勞,現在所渴望的就是立即躺下,好好睡上一覺。她告訴他可在出租車裡睡一會兒,並且告訴他,她已找到一家設施更好、更為寬敞的飯店,在那裡他會休息得更好。不過,他幾乎沒聽見她在說什麼。他低垂著頭,對她的話全無回應,更不用說有何抗拒了。她讓人將行李搬上出租車,小心翼翼地領著肯走出大廳,剛一坐進出租車的後排座位,肯隨即便沉入夢鄉。
    「尤哥內斯-貝恩斯。」出租車司機招呼道。
    阿曼達斜眼朝車窗外掃視一下,瞥見三座規模宏大的建築迎面而過。那上面的燈光把夜空映得分外明亮。
    他們的車在一個加有頂椽的通道停下,通道向前延伸到一座平台處,兩旁是低矮的噴泉,平台上有幾把柳編圈椅,此處也是飯店的正門。阿曼達雙手托著肯,將他搖醒。當她拉著他站在出租車外時,他那睡眼惺忪的雙眼微微眨了眨。
    「到哪兒啦?」他咕嚕了一句,神情仍然恍惚萎靡,似乎並不關心她是否回答。
    司機正站在車旁,他把他們的行李拎出交給一名年輕的侍者。阿曼達朝司機點點頭,央求幫著她把她丈夫送到裡面去。倆人一起,將肯扶立起來,架著他磕磕絆絆地沿著通道向裡,他們走過幾座半裸體女人雕像,逕直走進飯店樸素莊重的入口,司機扶著肯,阿曼達朝登記台走去。
    「你們有這幢新樓裡很漂亮的一套房間,」女服務員肯定地對她說,「希望你能滿意。」隨後,她把那名年輕侍者喚過來,「領克萊頓先生和太太到套房去,帶上他們的行李。」
    阿曼達付完司機車費後,扶著肯,隨那名侍者朝門外的電梯走天。他們乘電梯來到三樓,被領進在電梯附近裝飾華麗的一套客房裡。
    房間佈置考究,通風良好。客廳的現代氣息與陳列的古典傢俱巧妙結合為一體,那造型奇異的座鐘、沁人心脾的鮮花、動物木雕、彩色電視機,使整體裝飾令人心醉。同盧爾德那擁擠簡陋的房間相比,這裡的環境著實讓人感到欣慰。
    她一隻手扶著肯,用另一隻手給他指了指那些漂亮的裝飾,白色沙發,柳條籐椅,還有那白色火爐。
    「我們先要傳者弄點喝的,」她對肯說,「坐一會兒,休息一下。如果你興致還好,我們可以下樓去進晚餐。」
    「我只想睡覺。」他倦怠地說,「讓我躺下。」
    肯太疲倦了,阿曼達無心再與他談論這舒適宜人的新的飯店。她扶他走進光線明亮的臥室,那雙人床上的被套已被掀起,她迅速為他脫去衣褲,沒顧得上為他找出睡衣睡褲,便把他放上床,讓他躺在柔軟舒適的彈簧床墊上。隨後她熟練地將他側轉身子,以便令他更感舒適,最後為他蓋上被子。當做完一切時,他已酣聲大作了。
    盧爾德之行使他精疲力竭。對此,她無以責備。實際上,他倆穿過法國鄉村地區時這段時間並不長,路途也還順利。她要責怪的是那折磨人的燭光遊行和那些四處游曳的狂熱分子。當然,是那冗長的步行擊倒了他,並令他病情加重。
    她在臥室中來回踱著步子,剛想整理行李時,才猛然意識到她餓得厲害。從火車上吃完午飯到現在,她一直滴水未進。她走進鋪著地毯的盥洗室。洗完臉後,從手袋裡摸出一盒化妝品,開始在面頰和嘴唇上塗抹起來。接著她梳理好頭髮,離開套房朝樓下走去。
    在二樓裝飾現代的休息室裡,她獨自坐進米色沙發上,要了杯馬蒂尼酒。與想方設法帶肯到這家飯店的折磨相比,她感到獨處在這兒舒心多了。她盡量不去想盧爾德帶給她的初步印象。以往她不太明白,盧爾德這樣的聖地如何能教化那些真正擁有信仰的人轉而變為理性上的白癡,此刻她不但理解而且更為寬宏大量了,想到此她也不禁為之震驚。對於她的職業背景而言,這將永遠是精神上的恐懼。
    喝完最後一口馬蒂尼酒,她起身朝餐廳走去。等著她的將是熱情的款待。大多數進餐者已近尾聲,但多數人仍留戀著殘羹剩飯。儘管如此,仍有許多餐桌空著。女招待替阿曼達在一個安靜的角落找了一張空桌坐下。阿曼達拿起製作精美的菜單,油然想到飯店老闆何等精明:整座餐廳裝飾簡樸,而真正的功夫全在這芬芳四溢的菜單上。她迅即瀏覽了一下法文菜單——「美食之餐」、「都市之餐」或是「鄉村之餐」——她決定吃個痛快,專要那些最為昂貴的豐盛大餐。
    她最後選定「都市之餐」,破費235法郎、外加百分之十五的小費。當女招待返回時,她隨心所欲地點了開胃的飛禽色拉、干熏大菱魚,接著她要了兩個正菜:彩雲春花咖喱雞、奶油火腿罐悶大蝦和一道甜點——巧克力熱餡餅。
    整個晚餐耗時近兩小時。晚餐結束時,阿曼達已大腹便便。想到肯未能分享充滿縱樂主義精神的盡情歡愉,她深感內疚。但一想到明晚她又能同他共進晚餐,她心裡又好過了一點。她思忖著是否該強迫自己在飯店後的大草坪上散散步,以消化一下腹內的佳餚。但最終她還是決定返回她的套房,以免肯此時醒來。
    來到三樓後,她走進房間,直奔臥室。就著檯燈燈光的照射,她看出肯仍在酣睡,先前的睡姿,他幾乎沒有變換。顯然,他太需要休息了,不到明天早上,他是不會醒來的。
    她開始躡手躡腳地收拾兩人的行李。她把一件件衣服清理出來掛在壁櫃裡。整理完衣服後,在她的手提包和皮箱裡僅剩七八本左拉的小說了。她拉開手提包拉鏈,從中抽出兩本左拉的小說——同時也抽出一盒巧克力薄荷糖,這是飯店女招待專門放在她枕頭上的——她帶著書和糖走進客廳,在沙發上躺下,開始專心致志地閱讀左拉的那兩大卷小說。她又一次瀏覽了那些她曾做了記號的篇章。讀畢小說,她將兩本書都擱在咖啡桌上,隨後抓起放在電話機旁的便箋和鉛筆。她想;假若肯先於她醒來和用早餐時,讓他邊喝檸檬汁並讀點什麼,那會是很愜意的。「親愛的肯,」她開始寫道,「殷切希望你感覺好一點。這兒有些書你可在早餐時讀一讀,如果你比我醒得早些的話。但是不要通讀,只讀左拉小說中我做過標記的章節。我愛你,你的——阿曼達。」
    她將便條放在幾本書的上面,開始意識到她有些睏倦。她要立即上床,以便起得早一點。這樣能同肯一道度過美好的明天。
    她脫去衣服,走進浴室去換睡袍,經過穿衣鏡時,她較以往更加留意了一下鏡中那光艷的一絲不掛的身體。她能記得肯在欣賞她赤裸的身體時那興奮不已的模樣,結果連她也常常加人到無盡的愛的纏綿中來。現在,這身體依然在這兒,那樣成熟、健美和柔軟,彷彿在等待著肯的康復和他未被疾病擊倒前所給予她的健康和激昂的愛。可眼下,在床上躺著的肯就像一個精疲力竭的肉團,只有他先前的軀殼。不過,她比以前更加堅信,外科手術能治療拯救他的身體,重新賦予他活力,能使他在倆人後半生共同的生活中同她令人神往地做愛,不僅能使他倆傳宗接代,而且也能獲得永恆的新奇歡快。
    穿上睡衣後,她熄了燈,舒適地蜷縮在床的一邊,不久便沉入了夢鄉。
    她弄不清到底睡了幾個小時,她只知道,當她在耀眼的陽光照射下慢慢睜開雙眼時,天已大亮了。她聆聽著臥室窗外法國梧桐和鬱金香花叢中小鳥的鳴叫,然後打了個哈欠,感覺清醒了許多。她朝肯睡的那面轉過身去,想同他聊上幾句。但他沒在床上,位置是空空的。對此,她一點也不感驚訝:也許他睡足了,此刻正坐在客廳沙發上吃著早餐,嚼著硬糖,在閱讀左拉的小說。
    阿曼達掀開被子,坐起來,隨即離開了床。她趿上臥室的拖鞋,決計在洗涮前看看肯。
    她一邊走向隔壁房間,一邊叫道:「肯,你好嗎?」但沒有肯的回答。她四下瞧瞧,他沒在客廳。她急忙朝陽台奔去,他也許在那兒用早餐,但陽台上空空如也。或許他想呼吸點新鮮空氣,她得到外邊去找他。
    當她正要走出臥室時,她眼的餘光突然瞥見在套房的門上貼著一張用透明膠帶粘住的紙片。她立即回頭走去,想看看那是什麼。未幾,她便發現那是張飯店的乳白色便箋,上面寫滿了潦草的字跡,她認出這是肯的字體。她迫不及待地撕下便條,想看看肯寫了些什麼:
    阿曼達,我愛管閒事的心上人。
    真見鬼,請你勿再幹此等蠢事了。
    你有你的信仰,也應允許我有我的信仰。但請千萬別試圖改變我的信仰。我想你對於我篤信宗教的程度絕對不會理解。我深信伯納德特曾與聖母瑪麗亞交談,對聖靈懷胎說也深信不疑。我深信聖母會顯靈,也深信聖母會賜福於她的每一個信徒,使每一個病痛者康復。我期望自己就是這其中的一個——這不僅是為了我自己的緣故,也是為了我們倆。
    當某一天你能證實——證實——我的信仰是錯誤的,也許我會聽你的。除此,請你尊重我的選擇。
    我不屬於這無聊、淺薄的地方,這個遠離我嚮往的所謂溫泉療養勝地。我是屬於盧爾德的,屬於那住著朝聖者、我的朋友們的飯店,更屬於我每靠近一分就給我帶來新生的聖靈山洞。
    我已乘出租車回盧爾德了。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同我在一起。假如不願意,那就在芝加哥相見,一旦我痊癒的話。
    正如你對我費盡心力一樣,阿曼達,我仍愛著你。
    你的肯
    阿曼達並不感到氣憤,她只是感到陷於虛弱和無助之中的失望情緒一陣陣地向她襲來。
    肯,你太蠢了,這種舉動不是蠢透了就是和自殺無異。此時,她只想大哭一場。
    她把肯的便條揉成一團,轉身走入臥室,她看到昨晚她放在桌上的那兩本左拉的小說和放在書上的便條。她走過去,很想知道他是否瀏覽過那兩本書。
    他顯然動過那書,因為她發現在她留下的便條下方塗寫了些什麼。她拿起便條,只見上面他親筆寫的一句話:「該死的左拉。」
    對於肯的這種狂熱的虔誠、盲從無知和他希冀天外的某種神怪幽靈能使他擺脫死神魔爪的企盼,她真想大哭一場。但是,她沒有哭,而是走進臥室,穿戴好之後便緊踉在他後面返回了盧爾德。
    肯急需的是一個世間的人幫他活下來,而她就是這個能實際幫助他的人。她興許能做到這一點,儘管眼下尚難說定——

《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