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你已經住了療養院,你痊癒了。為什麼還不回家,回美國?」
他遲疑了一下。「我已經習慣了這個地方,我想我喜歡這兒。這是一種舒適的生活,沒有欲求,一個男人可以任意孤獨,也可任意與人相處。我在這兒有我的工作,我的書籍——」
「你的女人。」
「對,也有這個。」他聳了聳肩。「所以我住下來了。」
她注視著他。「這就是全部嗎?」
「也許有別的原因,」他慢條斯理地說。笑了笑。「讓我們別一次說完,這樣我就有借口再次同你交談。」
「只要你想談。」
他坐直了些。「我為何離開芝加哥?我告訴你沒有關係。事實上,我想離開。我認為我們的態度過早地變冷漠。我知道自己的態度,對女人的態度,對婚姻的態度是這樣的。我的父母進地獄似地結了婚。同床異夢,常年分居。如果兩人在一間屋裡相遇,恰似將兩隻公雞扔進一個籠子。那麼,就這個樣子,帶著婚姻並非天堂的觀念長大成人。並且,當母親是凶悍的潑婦時,就會更加影響你的態度。你便開始認為迪斯雷利是對的。你瞧:每個女子該成婚——而男子則不然。我在學校裡或畢業後花了大量時間同女孩在一起,但總是小心翼翼。後來,在1951年,我遇上了一位,被迷住了,我的防衛被打垮了。我們正式訂婚。在我們結婚之前,我去了朝鮮。我們發誓相愛如初,保持純真,互相等待。確實守信,我回來時她在等著我。我娶了她,婚禮後我發現在我回來之前她已經懷孕了,她什麼也沒給我。她需要個替罪羊,需要個傻瓜,需要一個能給她和她的孩子合法地位和名字的人。事到如今,我看清了自己是如何被耍,我離開了她,中止了這場婚姻。這便是為什麼我可以對你講,我關於丈夫這個物種的知識是二手材料,我堅持這個說法。我不覺得我曾結過婚。」
「我很遺憾發生這種事,湯姆,本不應發生。」她感到同他在一起很舒服,更親切,現在他已經揭示了一次個人的失敗。
「不,我本不該讓它發生,但我讓它發生了。」
「於是就應了一個老說法——一朝被蛇咬,終生怕井繩?」
「不完全是這樣,還有更多的原因。那次經驗,其實那也並非偶然,使我更加深了對父母的認識,使我懷疑人們間的親密關係,我比以往更加集中精力於我的法律工作。不長時間,我被提升。為初級合夥人,就是干賣方的工作沃爾夫和考特尼公司。但在我的工作中發生了一個奇怪的插曲。我一直做著大量的稅法方面的工作,為合作提供了咨詢一類的事情。漸漸地,我開始從公司別的人那裡得到更多的法院案件,大部分是離婚案。我成了一個離婚法專家,處理過千百件訴訟,很快便將我的全部精力投入其中。回顧過去,我可以看出是什麼驅使我這麼做。就好像要獲得第一手證據來支持我自己關於女人和婚姻的思想。我不想看到它最好的一面——在美滿婚姻中的健康的、相對幸福的夫妻。那一面使我成了局外人,成了一個失敗者。通過把自己埋進婚姻爭端的世界裡——並且我無法告訴你男人和女人們在一間離婚辦公室裡是什麼樣子,敵意,仇恨,可憐的自私,明顯的痛苦——通過把自己也變成其中的一部分,裝成認為這是正常的,證明自己決計獨身的正確。我扭曲了自己,開始適應這種心態。你想不到,如果生活在分居贍養費、財產授與、子女監護、起訴和抗訴以及痛苦的離異的世界裡,會更加被扭曲到何種程度。你最終會對自己說,所有的女人都不可信,都有病,而且所有的男人也是如此,雙方都是混蛋。你懂嗎?」
「你仍然這麼感覺嗎?」克萊爾問。
考特尼沉思了一會。「不,」他說。「我不認為仍然這樣。」他又一次考慮了整個過程,一種自我商討,都忘了點燃熄滅了的煙斗。「總之,」他說著,抬起頭面對克萊爾,「我變得如此厭惡天天與之打交道的人們,一切事情都如出一轍,令人厭煩,我被環繞著我的生活詭計弄得十分反感,以至於有一天我查了自己的銀行帳戶,看到有足夠的錢,便告退了。我的合夥人同意我缺席。但按我的意思,是退出。我大約每6個月從他們中的一位那兒收到一封信,每次他們都要問我是否已經將那些胡說八道從我的體系中清除了出去,是否準備從我所在的地方回到那些墨綠色大牆之中,諸如此類。我回信說不。近來,信來得少了。」
「你退出後直接來到這兒嗎?」
「首先,我到了加利福尼亞的卡梅爾。我想我要休息、思考,讀魯弗斯-喬特的一本律師自傳——我上學時就對這個奇妙的歷史大傻瓜產生了興趣,作了大量筆記——但我覺得不想工作。可是卡梅爾也到處是我在芝加哥所認識的那種人——還有,也像在伊利諾伊州伍德斯托克那一夥——於是,我明白了,我逃得還不夠遠。最後,我到了舊金山,參加了一次太平洋巡遊,乘南海馬裡波薩號駛向悉尼。我們在塔希提停留時上了岸,我是唯一對這個島子熱心的人。幾乎所有旅客所期望的太多,而我一無所求,結果證明我們都是愚蠢的。他們對低俗和商業氣味大失所望。我則高興地發現了世界上的第一個地方,在這兒,一個灌滿了——灰心喪氣——所有有害的毒藥的人,會將毒氣排除體外。你可以處身陽光中,向世界說見鬼去吧。於是,當馬裡波薩號繼續前行時,我留了下來……現在你明白了,整個的考特尼傳奇。我們站起來歇歇好嗎?」
克萊爾在椅子是裡幾乎一動不動,溫和地提出異議。「反對,」她說。「我沒有得到全部傳奇。前面只講到我們的主人公留在塔希提。但過去的三、四年他是在三海妖上,而不是塔希提。你想跳過中間章節嗎?」
「反對有效,但確實沒有什麼可跳過的。我在帕皮提遊蕩了幾個月,喝了許多灑,一碰酒瓶子,就能交朋友,有時還能變成好朋友,奧利-拉斯馬森船長就是一個。我們一起喝酒。交情相當親密。我喜歡這個好嘲笑人的老酒鬼,他也喜歡我。我漸漸瞭解了他,除了他的工作我幾乎什麼都知道了,他的工作不是我感興趣的。我所知道的只是,每隔兩周,他外出辦進口貨。總之,又一次間隔到來,我知道他要離開,等他過兩天返回。可他沒有露面,一周過去了,這引起了我的注意。正在我開始查詢時,我從他在莫雷阿島上的妻子那兒收到一個口信。她說,奧利病了,得馬上見我。我在午飯時匆匆趕到那兒。我發現船長躺在床上,瞧悴而虛弱。我得知他得肺炎躺倒有兩周了。與此同時,他的副駕駛員迪克-哈培割破一隻腳,感染很厲害,仍然在醫院裡。結果,船長已經錯過了兩次外出,這就意味著他經常去訪問的那些人已經至少有一個月沒見到他了。他不停地講,不斷地試探我,突然,他抓住我的手腕說,「湯姆,我得求你件事。」
考特尼停了停,顯然是在回想以後發生的事情,將煙斗裡的煙灰倒進一個椰殼煙灰缸裡。他注意到了克萊爾的專心神態,然後繼續他的故事。
「拉斯馬森船長想問我的是,我是否仍然可以飛行。他知道我曾駕戰鬥機在鴨綠江上飛行。我告訴他我什麼也沒忘。接著他又問了一個問題。我是否能駕駛他的沃特-西科爾斯基?我說我認為行,但要有人先給我簡單介紹一下。船長說那沒有問題。他太虛弱了,無法駕機,但他將支撐著起來,告訴我該怎麼做,只要我照他的指導去辦就行。我說行,但不明白有什麼必要讓這兩棲船飛起來。他不能等到身體好了後自己親自駕駛嗎?那是我們關係中最嚴厲的時刻。他想知道他是否可以相信我,交給我一個秘密。這個秘密不單有關他的名譽,而且還有關他的生計。他急於要得到我的回答。他十分清楚他可以委託我任何事情。「好,湯姆,」他說。「我想給你講一個有關你從未聽說過的地方的故事——即使老奶奶也沒聽說過——一個叫三海妖的地方。一連兩個小時,他和盤托出。我坐在那兒,就像一個坐在斯特拉博或馬可-波羅腳下的小男孩。全神貫注。當你讀伊斯特岱教授的信時是否也有這種感覺?」
「我說不上是怎麼感覺的,」克萊爾說。「看起來太像世俗世界的一個奇跡。我想距離同波利尼西亞差不多,看起來難以令人相信。」
「好吧,我更加清楚了,是從奧利-拉斯馬森的實用語言中過濾出來的,」考特尼說。「他告訴了我海妖島後,繼續說下去,當他上次離開鮑迪時,有一種島上可能發生有史以來第一次流行病的擔心。船長答應下次回去時帶上必需的藥物。現在,他已超期一個月了。他怕會進一步拖延。得有人駕駛他的飛機去海妖島。結果是兩天後,我坐在駕駛員位子上,虛弱的拉斯馬森坐在我身旁。我毫不費力地操縱飛行和著陸。我在海妖島的不期出現遭到了某種敵視。當奧利解釋了我是什麼人,是幹什麼的以後,鮑迪放了心。我被當作恩人,受到宴請和歡迎。以後的幾個月,我代替哈培,陪伴奧利進行了每一次去海妖島的飛行。不久,我就被村民完全接受了,就像接受船長本人一樣。這幾次訪問在我身上產生了特殊的效果,我發現那裡一切都同我所藐視的我家鄉的那一套相反。儘管塔希提,連同酒和女人,算得上一種逃脫,但並沒有完全拋開舊日的痛苦和扭曲的感情。三海妖產生了使我感到滿足和平靜的效果。一次訪問中,我要求奧利把我留下,直到他下次回來。當他回來時,我已經把衣服和其他束縛人的東西都扔到一邊了。我不想再回帕皮提,甚至連回去取我的物品也不想,事實上,我也沒去取,船長替我取回來的。不久,我就被引進部落裡了。我有自己的草房。因為我的學識,也有了威望。除了偶爾去去塔希提,去買讀物和煙草,我就一直在這兒了。」他停下來,向克萊爾致以歉意的微笑。「你真行,克萊爾,我多年沒有作這麼完整的自傳了。」
「我很高興,」克萊爾笑容可掬。「然而,我不認為你已經完整地作了自我介紹。我認為你只是告訴了我你想告訴我的,僅此而已。」
「我已經告訴你我所瞭解的自己,其餘的需要加工和整理。」
「可你對這兒十分滿意?」她將此作為一個小小問題,毫無挑戰意味地提了出來。
「作為一個男人所能要求的——對。每天早晨醒來就是我渴望的愉快的一天。」
「換句話說,你不打算回芝加哥了?」
「芝加哥?」考特尼重複這個詞,就像在讀廁所牆上的髒話。
克萊爾看到他皺著眉頭,立刻覺得她必須忠於自己的童年,她所擁有的最珍貴的東西。「也並不那麼壞,」她說。「星期六到郊外兜風,在密歇根湖游泳,去鬧市區都很有意思。我甚至還記得在林肯公園裡騎小馬。為什麼,我——」
「你是說你也從芝加哥來?」他說,臉上掛著狐疑。
「這很不一般嗎?」
「我不知道。你看上去不像,不管從哪方面看。你更像來自加利福尼亞。」
「因為我在加利福尼亞的時間比較長。我在芝加哥只住到12歲,我父親——他死於一場事故。他總是帶我到處去。他很奇妙,我是裡格利運動場和索爾哲運動場記者席上的常客。」
「他是個體育作家嗎?」
「是的。他的名字是埃默森。我不知道你是否——」
考特尼一拍膝蓋。「亞歷克斯-埃默森體育系列作品!你父親?」
「正是。」
「克萊爾——真見鬼——坐在熱帶草房裡談論亞歷克斯-埃默森,太不可思議了。我的學問應歸功於他。當別的孩子在讀湯姆-崇耶-哈克-芬、小人物埃爾默時,我卻在大哲學家中徜徉——格蘭特蘭德-賴斯、沃倫-布朗和亞歷克斯-埃默森。我永遠忘不了他的好處——1937年,我想——當喬-劉易斯在第八輪打敗詹姆斯-佈雷多克。」考特尼看了看她。「你那時多大了?」
「3周了,」克萊爾說。
「他死的時候你12歲了?」
克萊爾點點頭。「我一直在懷念他——他那若有所思的樣子——他的笑聲。」
「後來發生了什麼?」
「我們在加利福尼亞有親戚,住在奧克蘭和洛杉磯。我母親帶我去奧克蘭那一幫那兒,同他們住在一起。我14歲時,母親再嫁,是個職業軍人,上校,在普雷西迪奧。他家庭生活的標準就是軍事生活,我被當作修女加以看管,修道院生活一直持續到中學畢業。我的後父要我去伯克利的加州大學讀書,這樣我可以仍在他警惕的眼睛下生活。我造反了,用甜言蜜語哄得他同意。我到韋斯特伍德的加州大學去,可以同在洛杉磯的親戚住在一起。我無法形容從上校那兒得到半解放是多麼高興。那真不容易。我的全部經歷是靠書本生活。這是一個曲折的學習生活,而書本往往不能解決問題。」
「你和你的丈夫什麼時候相遇?」
「我畢業後,想繼承父業,想做一名記者。我終於得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聖莫尼卡報社作速記員。我不斷地寫稿和上交,很少在報上發表。我開始被派出採訪,絕大多數是關於人類利益的採訪。後來,大名鼎鼎的莫德-海登博士來講課,我被派出來採訪她。她太忙了,但她的兒子說他可以代她講話。就這樣我和馬克相遇。我的印象太深了,首先,他是莫德-海登的兒子,其次,他是一個人類學者。他比我大10歲,看起來很老練,而且沉著、有教養。我認為他發現我很天真而且——呃,與老練正好相反——他顯然喜歡這個。總而言之,不長時間後他又到了洛杉磯,打電話與我約會,那是開端。我們穩定發展了一個很長階段,馬克不得不考慮有關結婚的主意。他最終邁出了這一步。兩周後,我作為馬剋夫人就滿兩年了。」她坦開手掌。「就這些,你現在全部瞭解了我。」
「全部?」他開玩笑似地表示不相信她的話,就像她懷疑他的故事一樣。
「比我對你的瞭解,不多,也不少。」
「是的,我以為是這樣,」他說。「我打賭你從來也想不到會在一熱帶島子上度過一個結婚紀念日。那會不一般的,是吧?」
「我非常喜歡這個主意。剛同馬克結婚時,我想在我們的一生中肯定會去許多外國地方。不管怎麼說,他是一個人類學家。但他實在不喜歡旅行出美國。他堅持這麼做。如不是突然發生了這次旅行,我差不多就要放棄希望了。我發現這次旅行太奇異了,這個村子有許多東西我想看一看,想瞭解。從某種意義上,我總是感到這裡每一件事情都和我有聯繫,同我自己的生活有聯繫。我打著莫德的信,信的內容卻刺激著我。我發覺自己在說,如果我能訪問這樣一個地方有多好,然後我又意識到我的確在這樣一個地方。」
「你最想看的是什麼?」
「怎麼,每件事都想看。不管什麼導遊手冊都有兩處重點名勝,正如講到盧浮宮、克里姆林宮和尼亞加拉大瀑布都要提到兩處名勝一樣。」
考特尼樂了。「三海妖上沒有盧浮宮,但有他們自己關於重點名勝的標準。我認為你必須訪問聖堂,這個社會的一切都從那兒開始。男子和女子在那兒開始成人,這個部落的風俗也從那兒開始,你想什麼時候去看?」
「你什麼時間有空就什麼時間去。」
「我現在就有空。」考特尼放下疊著的腿,站起身。「我其實不必等莫德-海登。我願意去,你呢?」
「良機莫失。」克萊爾已經從打字機上取下空白、捲曲的紙張,將它們理順堆好。
幾分鐘後,她同考特尼一起走進場地。白天的熱浪幾乎凝固,仍然充滿村子中央這塊地方。但太陽西下,暮色蒼茫,從天上直下的火焰已經沒有了,比先前更舒服了,克萊爾同考特尼一起穿過了村莊。
「有件事令我不解,」克萊爾說。「那條帆船的船長和能幹的水手們離開丹尼爾-賴特及其海妖島上的殖民地,駛走了,他們必定有他們靠岸的航海記錄和地圖。他們怎麼會永遠不向外界揭示海妖島的方位呢?」
「如果他們活著,當然會的,」考特尼說。「事實上,懷特夫人已經要求帆船的船長兩年後再回來,如果烏托邦變了味,就把他們帶走。但帆船注定永遠回不來。一天,一些木板和木桶——有一隻上有船的名字——衝到海妖島海難上。顯然,在留下懷特一夥後不久,船碰到了熱帶颶風。它在風暴中解體,所有人手覆沒。唯一知道丹尼爾-賴特登陸的信息也隨之從世界上消失。那場颶風使海妖島社會從1796年的保存到了現在。」考特尼用手指著說,「聖堂在那些樹後面。」
他們踏上一條小徑,蜿蜒穿過一叢密實、涼爽的樹林,猛然間,一座圓型、突兀的草房出現在眼前,其形狀就像是按照男巫的帽子建造的。
「這就是1799年在丹尼爾-賴特和特方尼指導下建造的聖堂,」考特尼說。「事實上,我只相信房上的木料是原來的。經過風吹雨打,所有蓋草和籐條無疑已經換過許多次了。我們進去吧。」
在高高的入口門上有個木門閂。考特尼將門閂摘開,將門向外拉開,然後示意克萊爾跟他走。她對這間圓房子又小又黑感到吃驚,接著她意識到沒有窗子,只有旁邊高高的長通風口,那是弧型牆壁同圓錐型屋頂相接的地方。
「村子裡最高的建築,」考特尼說。「這樣離聖靈更近些。」
「聖靈?是他們的上帝嗎?」
「是的,可是他們不只敬奉一個神。聖靈——沒有為他設祭壇,沒有偶像——是一種類似各種神力的總指揮的角色。」他指著三尊擠在牆腳下幾英尺高的灰色偶像。「那兒是性樂神,生育神和婚姻神。」在克萊爾眼中,這三座石雕使她隱約地想起阿茲台克人的主神、婆羅門教的濕婆和埃及的繁殖神。
「這兒的宗教,」考特尼繼續說,「是一種相當鬆弛的法典,體現了性,倡導了性。這一點很重要,因為在西方除了繁殖原因外,宗教一般是反對性的。當丹尼爾-賴特出現時,他非常高明,未反對這種鬆弛的宗教,也沒堅持將他自己的任何信仰強加給這兒。如果那樣做,只能使波利尼西亞人敬奉強者,只能使土人和英國殖民者完全分離開來。與此相反,賴特宣佈所有形式的信仰都允許,每個親族都可以信奉自己希望信奉的東西,不許改變宗教。於是才保留到今天。這間聖堂是島上最接近於教堂的東西,但成年儀式除外,那僅僅是擁有更高權力的標誌。在特殊情況下,村民們舉行宗教儀式,諸如出生、死亡、婚姻等非常簡單的儀式,但都是在他們自己家中的偶像前舉行。」
克萊爾的視線從雕像轉向一個大玻璃陳列櫃,同珠寶店中那些類似。它的現代味同其原始的背景是那麼不協調,使她不由得發出一聲感歎。
「怎麼啦?」考特尼飛快地問道。
克萊爾指著展櫃。「那個怎麼到這兒來了?」
「奧利-拉斯馬森和我在塔希提買的,用飛機運來,」考特尼說。「我帶你參觀。」
她同他一道走向房間對面,但她的前腳深陷進地面的草墊裡,失去平衡,絆了個趔趄,考特尼立刻抓住了她的胳膊,才沒摔倒。
她察看著地面。「從沒見過這麼厚的地毯。像在墊子上走。」
「很對,」考特尼說。「主要是想大大舒服一下,別忘記,這兒是向青春少年們第一次傳授、介紹愛情行動的地方。」
克萊爾應聲說,「噢」。當考特尼攙住她的胳膊肘,帶她向玻璃櫃檯走去時,她盡量不去注意地面。在玻璃下面的藍色天鵝絨上,放著丹尼爾-賴特的寶貝。一本褪了色的發黃的書,是丹-賴特先生寫的《伊甸園復活》,一本淺藍色皮面賬本,上面用墨水寫著「日誌——1795-96」,一堆舊手稿,紙頁都發了黃。
「我到這兒時,發現這些難得的東西堆放在一大截掏空的木頭裡,就放在這地上,」考特尼說。「時間和自然已使其受到侵蝕。我建議鮑迪,為了後代,應採取措施保存這些珍品。他接受了。下次我到帕皮提,就買了這個玻璃櫃檯,是從一個珠寶商那兒買的二手貨。我也訂了膠溶液來保護那些物品。實際上,賴特的手稿保存得很好,儘管那麼容易損壞,經歷了這麼長時問。它們被放在一個乾燥的地方,遠離過熱和過潮,而且他是寫在結實的手工造出的紙張上,是用破布造的紙——不是我們現在所用的爛木漿——紙保留下來了,因而,賴特真正思想的大部分不僅僅在村民的身上,而且在他箱子裡的紙上保留了下來。我花了到這兒來的頭一年抄了這兒所有的手稿,我將我的抄本存在塔布提一家銀行的金庫裡。我在很早以前就放棄了魯弗思-喬特的傳記。但我有一種想法,有一天我要為斯金納大街的丹尼爾-賴特寫結論性的——真的,最完整的報告。我不認為你婆母的報告會同我的計劃有什麼衝突。她是在調查整個社會。我要做的只是丹尼爾-賴特本人,這位理想主義的倫敦佬,他把家安在原始人當中。」
「他的家庭人很多嗎?」
考特尼移到櫃後面,把天鵝絨底拉出來。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舊帳本,打開來。他讓克萊爾看第一頁。「這兒,你瞧,克萊爾:『1795年3月3日……我,丹尼爾-賴特先生,倫敦哲學家,登上了停在金塞爾港的船,我們從此便開始了航行,一個小時內就要啟航到南海的新荷蘭。因為政府不贊成我的原則,我要尋找一片完全自由的土地。同我一起的是我的親愛者,妻子普瑞西拉、兒子約翰、女兒凱瑟琳和喬安娜。還有3個門生,名字是塞繆爾-斯帕林,木匠、希拉-斯帕林,木匠之妻,喬治-科弗商人。』」
考特尼合上賬本,放回托盤上。「這些殖民者的子孫頗多。賴特的3個孩子都同海妖島上的人通了婚,賴特有——沒有文字記載,僅憑傳說——20個孫輩。斯帕林夫婦有了4個女兒,幾十年後就有了23孫輩。至於光棍喬治-科弗,他先後同3個波利尼西亞妻子結過婚,條件是他要用她們的姓氏,她們為他共生了14個孩子。這就是我所說的取消種族隔離。」
「哪一尊是他們的生育神?」克萊爾說。「找時間送到我那兒用用。」
她看到考特尼瞟了她一眼,假裝沒注意,俯身到玻璃櫃上,仔細看那堆手稿。
「這是什麼?」她問道。
「那些手稿嗎?都是賴特關於他的理想社會的思想和實踐的筆記。也許1/33被用於三海妖上。其餘的,不是被他為了保存部落的原有方式而擯棄,就是被特方尼駁回。」考特尼仔細地拿起手稿的一部分,放在玻璃櫃上面。他翻過幾頁。「美妙的古香古色,十八世紀的文辭」,他喃喃自語。「聽著——對那些常發脾氣的……給他一朵雞冠花……長壞疽的人……下流勾當……高談闊論……這樣做我們能……共享他的酬金。」他抬頭看了看。「此時此地讀原文,太妙了。」
「是的,妙,」克萊爾附和道。「在那裡面他倡導的是一種什麼樣的實踐?」
「他涉及到了有關人類社會的每件事情。例如,我所感興趣的是法律。好吧,老賴特贊成審判和法官,但反對律師。他是從托馬斯-摩爾爵士的《烏托邦》中學來的。在這兒,我來找一找……」考特尼翻著紙頁,然後手指落在一頁上。「對,就這兒。賴特說他贊同托馬斯-摩爾1516年提出的那一套。他引用摩爾論烏托邦主義者的話:『他們中沒有律師,因為他們將律師看作是一種以掩飾事實和曲解法律為職業的人;於是,他們認為每個人為自己的案子辯解,並相信法官,這就好多了。』」
「相信,作為一名律師,你不會贊成這點?」
「海妖島上現行的就是這一套,」考特尼說。「村裡的成員為自己的案子辯解時,不是對著法官,而是對著頭人。當然,這在一個高度複雜的社會裡不會奏效,那裡的法律已經變得相當複雜,需要專家才能弄懂,專家就是法律職業人員。如果我回老家扮演丹尼爾-賴特的角色,我將廢除的不是律師,而是陪審團。請注意,我相信陪審制度,但不是像現在這樣組成。你對陪審團的一般評價如何?他們是法律方面的業餘愛好者,履行職責想從工作時間中抽空撈點外快,或者是沒有工作的混子。他們是些普普通通的男女,他們的神經質和偏見同你我沒有什麼兩樣。一句話,陪審團裡充滿了無知但好心好意的人,被沒有經驗和無能的人控制著。」
「至少還民主,」克萊爾說。
「並不很好。讓我告訴你該怎麼做。正如人們被訓練成律師那樣。人們也應該被訓練成陪審員。是的,在美國陪審員應成為一種職業,像法律、醫藥、會計、報業、數學那樣。一個年輕人想以陪審員作為終生工作,就應當到一所大學裡學習,為此作準備,去學法律、精神病學、哲學、學習客觀現實,獲得證書後,還應被分配到某個聯邦或州陪審團,並按照他被指派去的法庭或案子多少獲得等級年薪。這樣,我們就會有一個比較好的審判體系。當然,就像他們海妖島上一樣的好體系。」考特尼停了停,笑了笑。「我要為老賴特說句話,他讓人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