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她合上眼睛,任憑自己去享受這種甜蜜的感覺,不過,她只讓身體享受罷了。她的思想早已向回旅行過去——旅行回1個月、2個月、3個月零兩天以前。
    事情的起始是與《她屈尊以求》一齣戲的業餘演出有關,是由布裡阿斯婦女聯合會為了慈善事業發起和演出的。格利斯-沃特頓的記錄上,有薩拉15年前曾在大學的演出中露過面的話,於是便求她候選出演。薩拉直截了當地謝絕了。後來,厄蘇拉-帕爾默,因她答應過幫辦一夜演出的宣傳,便勸說薩拉。後來她便同意陪同厄蘇拉,因為那天讓孩子鬧得很不愉快,也因為她感到有些膩煩。不過,在候選前夕,她又一次地改變了主意。薩姆實在忍受不了她的越來越厲害的焦躁不安的情緒,與她在整個吃晚飯時間裡不住地吵嘴辯論——他認為那是一種娛樂,可以成為一種樂趣,每週離開家到外面呆幾個晚上會有好處的。但她就是頂著不去。吃過飯後,當她清理餐桌,看見薩姆將他那大塊頭的身軀安放在電視機前時,她這才知道,她再也不能忍受這種令人麻木單調的生活了。她即刻打電話給厄蘇拉,一小時後,她便來到寒冷的婦女聯合會的禮堂,加入到其他二十幾位有演出經驗的婦女和幾位丈夫及未婚夫的行列中。
    她現在回想起,他們都聚集在前面的一二排等著他的到來。格雷斯-沃特頓的丈夫認識一位電影製片商,這位製片商認識一位著名的導演,介與影視界中間,此人就是弗雷德-塔帕爾。這次既然是很有份量的義演,他同意執導。他出現了,順著中間通道大步走過來,軍用膠布雨衣像斗篷似地搭在肩上,對格雷斯和其他聚集在那裡的人作了自我介紹。他為來晚了和不加考慮地就接受了這份差使感到歉意。情況並非這樣——他即刻進行解釋——他不是在影視圈裡,電影已不再存在,人們對它不再感興趣或者去看它,電視才是流行的腐敗東西。他手頭有很多電視腳本,不過他不想成為由麥片或牙膏主宰的任意電視的輔導員——不過,吸引他同意執導該劇的原因,是因為他這塊正統舞台的創造力,他喜歡奧利弗-戈德史密斯,他想這可能很有娛樂性。
    薩拉想,他並不漂亮,有些驕傲,儘管他的講話異常安詳和動人。在舞台上,他每次召喚八位候選人,他們坐在折疊椅子上,戰戰兢兢地讀著,而他卻在台上來回踱著步子。薩拉是隨著第二批登上舞台的,後悔離開她那家庭的墓穴並背離了她原說不來的話。輪到她時,她讀的是卡斯坦斯-內維爾的一段,內維爾是托尼-魯坡金的表妹,是哈斯丁的愛人。在她開始讀時,弗雷德-塔帕爾沒有看她一眼,一直在來回踱著步子。突然,他停住了,直盯盯地看著她,厲聲說:「我聽不見你。」她嚥了口唾沫,讀大聲一些——而他則繼續盯著她看。不出5分鐘,她讀完了她的角色。這便是事情的開始。
    弗雷德-塔帕爾決定,每週排練幾次,共排練六周。開始在禮堂裡排練,不過很快便搬到弗雷德住處的大起居室裡,這地方距貝佛利山的威爾瑟大街南只有兩道街面。在這樣一次排練之後,弗雷德邀請薩拉第一天晚間單獨去一下,進行某種私下強化輔導。他的態度是那樣的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儘管他從來沒有停止用過火熱的眼睛盯著她看),於是她答應出場。
    她把孩子安排上了床,讓薩姆舒適地留在電視機前,9點鐘到達了弗雷斯的住所。他手裡拿著劇本,在門口迎接她,那種友好態度她從未見他有過。當他建議喝杯酒時,她即刻接受了。晚飯後她很少喝酒,不過她有點緊張和害怕,覺察到她是在某處未探明的地區的邊緣。一杯變成兩杯、四杯、六杯,排練的事老早就放棄了,而她現在就坐在他身旁,她已不感到害怕了。
    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這是幾周來——不,幾月來,多年來第一次毫不拘束的歡娛。他對她訴說他的人生,訴說那個他已分離的女人,那個可怕的不想與他離婚的生物。而她也對他訴說起薩姆,過去虛度的年華和孤獨感。後來,他握住了她的手,這以後她再也記不起是她吻了他,還是他吻了她。只記得他們摟抱在一起好長時間。只記得他們走進臥室時她緊緊地握住他的手。他為她脫衣服時,她暈乎乎地站在床邊。這以後,他一直吻她直到她想尖叫出聲。他將她安放在床上,她直挺挺地躺在那兒,緊緊地閉上眼睛,這樣她就不可能看見,用閉而不見的辦法就可避免成為犯罪的主動者並且不會感到害羞。她感覺到他就在她身邊,撫摸她,最後她用手抓住他。這舉動使她自己都感到吃驚。她想快干,幹那種可怕的事情。那事幹了,不可挽回地干了,當他把自己的身體與她的交織在一起時,她曾希望那事就像她與薩姆總是那麼快速一樣盡快地幹完,這樣,就不再有她的一部分了,而她也不再是這種不可思議的、不正當的事情的一部分了。她等著那事快被幹完,等待著,等待著。後來突然之間,不由自主地她成了這事的一部分,她竟用從來沒有幹過的那樣動作起來,有一種她從來沒有體味過的感覺,並且希望它永遠來到,永遠別結束。
    早上,在她的廚房裡,她迴避去看薩姆和孩子們在用餐的桌子。她感到悔恨和有些宿醉,在她一生中還從來沒有這樣興奮和有活力。她打算退出排練,從自己那裡藏掉那羞恥的一幕,不停地讓自己確認,這是一個因酒興發作引起的偶發事件。可是,當夜幕垂臨時,她知道她又不想從這個劇中撤出來。她開始計數到下次排練還需等多少小時,仍在朦朦朧朧地意識到那座曾住過的,並與那個外人同共分享過的陌生的房子。
    三個夜晚之後,她與那組人一起,在弗雷德的住所參加了另一次排練。她有時納悶,她竟能排演得那樣地正常,弗雷德的舉止竟像他平常的那樣自然,她機械地說著台詞,心下猜想他在想什麼。到了11點,排練中止了。當她去取她的上衣時,他禮貌地問她能否晚走停留10鐘,再排一次第一場的一段話,這段話他還不放心。她點了點頭,沒說什麼話,留在後邊。這一次,他們沒有喝酒,幾乎連話也沒有說。這一次,不再是什麼酒後失態了。第二天早上兩點鐘,她驅車回家時,她感到像一個嗜酒狂那樣沒有責任,無憂無慮。
    排練結束了,劇繼續演下去。台詞忘記了,道具也被亂堆一氣。儘管如此,最後的帷幕還是降下來了。掌聲雷動,義演成功。再也不可能有夜聚了,或者極少有了。那樁事變成了在上午舉行的儀式,一週四或五個上午。她的貪得無厭使自己吃驚、震動並感到快活。這個偶爾開始的事情變成了一種必需的習慣,成為每個生活的一天和將要生活的一天的絕對含義,其結果是可以想見的——因為它是不現實,毫無目的,甚至是危險的。可是,儘管如此,薩拉硬是不讓自己去相信這事已成為她的整個生活,她的生活的新動向,而只把它看成是組成她臨時生活中的一部分的短暫插曲。
    他的手停止了對她的撫摸,她睜開了眼。「你是個親愛的人兒,」她說,「我自己的愛人兒。」
    「我希望這樣。」他說。
    「什麼時間啦,弗雷德?」
    「幾乎是中午了。」
    「我得回去了。吸支煙,然後我就走。煙在我茄克衫裡。你不介意吧?」
    他把自己一邊的毯子掀開,滑下床,打了個舒伸。她盯著他結實的運動員似的身子看,心裡越來越感到擁有他的驕傲。自那第一次以來,再沒有絲毫的負罪感覺了。一切都是那樣的令人心曠神怡,這又有什麼錯呢。在所有這些星期裡,她只一次感到一陣赦然害羞過,那是她第一次在燈光下見他全身裸露的時候——是第四次與他發生關係時。他那時脫光了衣服,穿過房間向她走來,她這才意識到,他沒有割去包皮。她過去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情況——她的丈夫,孩子,她的父親,都是猶太人——而現在她所見到是令人驚奇的異己現象,在這短暫的瞬間,有一種屈辱和墮落的感覺。不過,她很快便被肉體快感的疼痛所包圍,羞恥感隨之煙消雲散。她明白,像這樣的事,沒有什麼是異己的。
    弗雷德用手夠到了她放在椅子上的茄克衫。「在哪個口袋裡?」他大聲說。
    「底下的那一個。」
    立即,她看見她將郵件塞進去的那個兜。弗雷德的手放進了信的後面,他掏出了一盒煙。就在他這樣做的時候,那張明信片掉在地板上。薩拉坐起來,心呼呼地跳,她直看著他將它撿起來。
    他朝明信片瞅了一眼。「總免不了用明信片。」他說,他讀它的背面,抬起頭。「誰要在星期二早上會見你?」
    「我忘了告訴你。那天早上我不能來看你了。」她快速地思考著並且決定孤注一擲。「從大學裡來的一位精神病學家——兒童精神病學家——她要進行全天的義務咨詢。」
    「我看你的兩個挺正常——像他們的母親一樣正常。」
    「哦,是這樣,」她趕急接上說。「只是戴比近期一直脾氣暴躁,我猜想是因為我沒有像往常那樣對她看護好——我是指,我的心思這些天一直未在他們身上。」
    「不至於吧,看我能否幫上忙。你可與那位兒童精神學家好好地長談一下。」
    他把明信片塞回她的茄克口袋裡,手裡拿著煙和火柴回到床邊。她把毯子從胸上掀起來,伸手去接煙。謝謝上帝,弗雷德只是讀了一下日報上登載的戲劇版。
    瑪麗-麥克馬納斯從廚房裡出來,走進餐室,小心翼翼地托平盛放幾小玻璃杯桔子汁、一大碟雞蛋、和小段臘腸的托盤。自從她和諾曼同意與她的父母一起居住以來,廚房裡的那間小吃飯間就發現太小,早餐容不下他們四人。眼下,放在色調歡快的蘆葦墊子上的早餐,總是在這間大餐室裡進行。
    瑪麗把托盤放到桌上,先給坐在桌子首端的父親送去一份,然後給諾曼,再就是放在她母親的座位前的桌子上,最後才是留給自己的。與他們同住的西班牙傭人羅薩,每當這個時候在樓上收拾房間。即使她不在樓上幹活,瑪麗也會堅持自己來伺候早餐。這是她哄騙諾曼相信,他們真是在為自己操持家務的作法之一。
    瑪麗瞥瞥呷了一小口桔子汁的父親,又瞥了一下丈夫。她丈夫正用手指轉動著那個小玻璃杯,茫然地越過它凝視著,並沒有去喝。
    「一切都還好吧,諾曼?」她憂慮地問。
    「哦,很好——很好。」他毫無興致地喝他的桔子汁。
    「你母親呢?」哈里-伊溫想知道。「她的雞蛋快涼了。」
    「她出去取信件去了。」瑪麗說,拿起了叉子。
    她一邊吃著飯,一邊拿眼從諾曼到她父親那裡看過去,然後,又把眼光掃過來。往常,早餐的場面很使她快活。井然有序的排列,還有那諸多親愛者在場的溫暖氣氛。她喜歡諾曼這樣的情形:衣著棕色的、輕質生意套裝,頭髮梳理得很好,臉上刮得很光,手洗得很淨,很有一副妙不可言的律師派頭。這使她很感驕傲。然後是她的父親,身穿海軍藍的絲綢衣衫,配上漂亮的手帕,插放得那樣整齊、規矩,每一寸都有講究。然而諾曼——這時她又重看他一眼——他近來顯得那樣的奇異和沉默,特別是在用餐時間。當他們倆夜間單獨在一起時,某種直覺阻止她讓她別去深究其因。不過,她早晚非問諾曼不可——也就是說,如果這種狀況繼續下去的話。
    她望過去,只見她的母親,身穿粉紅色的絎縫家庭衣衫(曾是一件聖誕禮物)從起居室出現了,正在忙著翻看信件。貝西-伊溫是個高個子、單調的女人,長著一張驢臉,全神貫注於氣候和健康。
    「今天又會熱個一塌糊塗,」她說,「從骨子裡我都能感覺出來。我希望夏天快結束。」當夏季結束時,她又會希望秋天結束盼冬天。
    「信上有什麼事嗎?」哈里問。
    她坐下來。「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她遞給丈夫信件,只留下一張明信片。她轉向她女兒。「這是給你的,瑪麗。」
    瑪麗接過來,毫無表情地看了一會。
    「是那個會見約會吧?」貝西-伊溫問。
    「當然是!」瑪麗叫起來,帶有一種快樂的尖聲。「我幾乎忘記了——是查普曼博士給的——我正等著它。」她在丈夫面前舉著它。「看,諾曼——明天,2點30至3點45。意義重大的開始,到明天晚上,我將成為歷史書中的一員。」
    「了不起。」諾曼說。
    哈里-伊溫停止看信,越過餐桌注視著他的女兒。「那是什麼?」他問,「你是說查普曼博士嗎?」
    「是,您知道——」
    「我不知道。」哈里-伊溫淡淡地耐著性子說。
    「不過,我——不,我想我只告訴過母親——我認為我曾告訴過您。查普曼博士在城裡,爸——」
    「我看過報紙。」
    「吶,他為了科學工作打算會見所有的聯合會中已婚的婦女。他向我們做過演講,我們現在就要接受會見,難道不令人興奮嗎?」
    哈里-伊溫把他的目光轉向諾曼。「諾曼知道這事嗎?」
    「這一周他一直對我進行指點。」瑪麗說,拍了一下她丈夫的胳膊。
    哈里-伊溫放下郵件,坐回去。他眼光停在諾曼身上。諾曼感覺到他的目光,便抬起頭來。
    「你不會贊成吧,諾曼?」
    「您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我剛才說的——真格的,你不會讓瑪麗去暴露自己——在這次所謂的調查會見中。」
    「我看不出這當中有什麼不對。我想這是件好事情。我們不是生活在歐洲中世紀。」
    「那你暗指我是-?」哈里說,並沒有提高嗓門,儘管那用意是明確的。
    「說真的,哈里,」貝西-伊溫說,「我想,這是他們自己的事情。」
    「也許他們太幼稚分不清是非。」
    瑪麗在無言的煩悶中諦聽著。她父親的反對使她大吃一驚。那種老習俗她感到壓抑和氣餒。「這能有什麼不對的地方,爸?它是純科學的。」
    「這點便很有問題了,我敢向你保證,」哈里-伊溫說,「查普曼博士的方法,那整個報告的價值,在最有名的圈子裡引起了懷疑。請注意,我並不反對年齡大的一些已婚婦女去。隨著年齡的增長,你會懂得價值,知道要接受什麼,反對什麼,怎樣把握自己。而你,到3月才22歲,瑪麗。」
    諾曼將叉子放在他的碟子上,發出了卡嗒聲。「我母親22歲時,她已經有了三個孩子。」
    瑪麗幾乎觸到了空中的電的阻抗。她摸了摸她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兩年中,與諾曼之間唯一的比較嚴肅的爭論是在要不要孩子的問題上。他想要孩子,刻不容緩,多要。她父親為此勸說他們比什麼都堅決。他對女兒說,那是父親對女兒,對唯一的女兒說的悄悄話,告訴她,她還太年輕,她必須在婚姻中學會如何生活,年輕輕的好好享受一下,別拖兒帶女地受勞累,日子還長著吶。對於要孩子,她本人還從來說不清道不明自己是如何想的。諾曼要什麼,她就要什麼,而且,她想讓諾曼與她一起生活得幸福。不過,父親對她說的這番話是不明智還是不正確,她也無從說得清。但她仍以為父親對查普曼博士的態度不合情理。
    「瑪麗已不再是個小孩子了。」她聽見諾曼生氣地說,「她是個長大成人結了婚的人,你不能老是護圍著她。我想這個查普曼研究會是健康和正常的。」
    「很遺憾我不能同意你的話,諾曼,我想對她來說壞處多,好處少。」
    「吶,我想讓她去。」諾曼固執地說。
    哈里-伊溫聳聳肩,強做了一下笑容。「她是你的老婆,」他說。他看了看表,向後推了下椅子,「工作時間到啦。」
    他站起來,走進門廳取他的帽子。諾曼從後面瞅著他,直挺挺地站起來,他要離開。
    「諾曼,」瑪麗喊道,「你是不是忘了什麼事情吧?」
    他轉身走到她那裡,繃著臉。「對不起,」他說,他彎下腰,匆匆地吻了她一下。
    「別生氣,」她低聲說,「我想去。」
    「好。」他簡短地應道。然後,他轉身,走了出去。
    貝西-伊溫又看了看那個郵件,這時她打開了一個彩色的便函。「布蘭登的貨單——賣棉布衣衫。」她說。
    瑪麗不高興地看了看那張貨卡,希望諾曼能夠改變要孩子的想法,或者是她父親改變他的想法。她突然希望查普曼博士不要問她有沒有孩子。如果他要問,她如何回答好?
    特麗薩-哈尼希轉了轉鑰匙,讓自己進入陰暗的起居室,她摘掉包邊太陽鏡,輕微吁了一口氣。外面的天氣一直很氣悶和令人眩暈。她的雙臂,在白色的無袖衣衫下的雙臂,還有在灰色的百慕大短褲下的雙膝和雙腿,均被烤得很難受。
    她比平常提前半小時離開了康斯特布爾灣,因為即使那海灘也未能從無情的太陽那裡提供什麼舒適。事實上,海灣一直是那麼幽靜,她過去從來未能發生這種莫名其妙的不安和煩惱,這在記憶中還是第一次。這個避世的所在從醫療角度上看未起到多少作用。實在說,海灣本身並不會顯出不高興的樣子。今天早上,它像平日她所瞭解的那樣幽靜和可愛,這是指受到那伙野蠻人干擾以前。在她從崎嶇不平的斜坡向下走向沙灘時,她曾滿懷期望能在附近看見那4個粗魯的彪形大漢練習投擲橄欖球。她曾嚴陣以待不受他們的干擾,用一種理直氣壯的憤怒把自己圍裹起來。她準備對他們不予理睬,直截了當,特別是那個傲氣十足的大個子,穿著難看的緊身褲,顯出膨脹的大腿部位。假若他走近她(她感到他會)她將早已琢磨準備的幾句犀利的反擊言詞將他壓倒——這樣方能使她平靜下來,當然如果他理解其中的含義的話。然而,當她到達海灘時,哪裡也見不到他和他同伴的影子。這使她很驚奇,她告訴自己,可喜的擺脫。不過後來,她躺在毯子上,翻看了五頁斯溫博耐和兩頁考文特裡爾-帕特莫爾的書,竟是一個字也沒看進去。一心想的那幾個干擾者,在冥想中與那四位,與那一個,進行激烈的對話,大獲全勝。
    她想到傑弗裡的馬裡乃蒂和美術展室,想到了她的早上,心下思考著,一個人沒有知識,如像格雷斯-沃特頓,能在服務活動中追求自己的理想,還有薩拉-戈德史密斯,能在家務和孩子身上過著忙碌和快活的時光。也許,她告訴自己,她出生得完全不是個時候。她肯定,自己是一個出生錯了年代和效能差的人。她可以很容易地把自己想像成巴黎的路易斯-克萊特或者是倫敦的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儘管其中有點令人感到不太光彩),或者簡直就是都柏林的凱蒂-奧謝,而不是加利福尼亞州布裡阿斯的特麗薩-哈尼希。
    又一想,她看見自己最好能像瑪裡-杜普萊西1——奉獻漂亮和悲劇,為小仲馬的茶花女提供靈感。不過,從某種方面看,最後這個角色好像對凱思琳-鮑拉德比較適合——那她的早上又做什麼呢——這時,特麗薩感到有一條小蟲在手背上蠕動。她立即將它拂掉,意識到自己是在康斯特布爾灣。眼前,浮漲的海水精疲力盡地拍打著暗褐色沙灘的邊緣。頭頂上,那輪太陽活似一盞灼人的燈。那包圍著她的海灣,突然之間從地理角度看不再是那麼無懈可擊了——那岩石,那塵土像是任何空曠地區的垃圾那樣令人討厭,那些盤根錯節的樹叢和雜草是那樣干縮和難看。
    1《茶花女》中的女主人公,一個漂亮的妓女。
    假若她想尋不快和厭煩的話,她想,她倒滿可以躺在家中的大理石浴池中清涼的水中了。是誰曾幹過讓自己吩咐黑人男僕把自己放進浴池中?是誰然後一邊洗澡一邊會見她的法國、意大利的男子圈的人並與之聊天?在維拉-博金斯的雕刻裸體像——卡納瓦的作品——對,波林-波拿巴。了不起。特麗薩-哈尼希坐起來,接著站了起來,慢慢地收拾她的海灘上的物品,然後開始回家走。
    此時,她回到那間優美的傢俱不多的起居室——裡面充滿著鑲在框架裡的米色粗麻布抽像油畫的混合色彩。她把書扔在邊上的桌子上,意識到傑弗裡的茄克衫——他早上穿著去美術館的有銅鈕扣的海軍藍色的茄克衫——整齊地搭放在豎椅子上。
    「傑弗裡?」她喊道。
    「在書房裡。」
    怪哉,她把毯子和物件放在壁凳上,快速地穿過走廊,走進書房。傑弗裡跪在地上,正在攤開戴范-傑坡尼斯的招貼畫。
    「傑弗裡,你感覺怎麼樣?」
    他抬頭看了一下。「很好,我親愛的。」他簡單審視了一下那幅招貼畫,然後把它捲起來。
    「這個時候你在家幹什麼?」
    他伸手去拿另一張招貼畫。「從舊金山來的一位顧客——她剛發現亨利-圖洛斯——勞特萊克——1」
    1法國畫家(1864-1901)。
    「那好像40歲才到達青春期。」
    「她兩點鐘要來。想要我拿給她看的一切。」他攤開手中的另一幅招貼畫,那是《野玫瑰小組舞蹈隊》。他指著那4個踢蹬舞女。「簡-阿維裡爾、克利奧帕蒂爾、埃格蘭蒂、蓋澤萊。記得我們什麼時候發現的這畫嗎?10年前它貼在魯-德斯尼的一家亂七八糟堆放東西的小窄鋪子的牆上,花了5萬7千法朗,黑市上那時是380法朗兌換一元。那個時候,他們總好說他們發現了勞特萊克,或諸如此類的話。能掛上他的一幅畫頗引人注目,表示有身份。此後,多如流水的書籍,華而不實的電影,很快,勞特萊克便被印在餐巾上,火柴盒上,托盤上。」
    傑弗裡捲起了那幅舞女畫。「我對他厭煩了。我準備把這一大捆處理掉。我想能提到比我們花出的三倍價錢。」他站起身,「每一位藝術家遲早會變成果得太久的客人。」他不無歎惜地說。
    「我不相信人們會對達-芬奇和莎士比亞感到厭煩。無足輕重的藝術家才會來去匆匆。勞特萊克是位奇才,古典主義者永存。」
    「別太自信,」傑弗裡說,「莎士比亞死後好長時間聲名狼藉,無人問津。他的復活是近代的事。他也許會再跌落下去,甚至銷聲匿跡。」
    這次,特麗薩不想在這類事情上繼續爭論下去。「也許你說得對,」她帶倦意說,「我需要洗個澡。」
    「等一下。」他來到桌邊,「這是郵寄來的。」他遞給她那張明信片。「要去探險了。」他補充說。
    她讀了一下。「星期三10點30至11點45分。」
    「我想要一份全面的報告,詳細敘述。」
    「傻話,我能報告出什麼你所不知道的?我所要說的任何事你都是參與者。」
    「哦,我並不這樣想。」他看起來很自滿,一時間,她倒對此說憤憤然起來。「下幾個周將會令人興奮不已。」他繼續說,「一次集體的精神大發洩。」
    「它是健康的,」她想說明什麼事情,然而即刻對查普曼會見的不在乎感到困惑。不過,後來腦子裡出現了另一個念頭,繼續形成,她開始感到好起來。「你知道是什麼可能有意思嗎?」她思考了一下。
    「是什麼?」
    「一個聚會——大聚會。一月來還沒有這麼一次。對新自由的一次慶祝,一次女裝展示。有點像——可以這麼說——在查普曼博士會見你時,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的時機就會到來。難道這不使它很有意思嗎?」
    「了不起,特麗薩。不管怎麼說,我們有責任談出來以作報答。」
    對特麗薩來說,這一天又重新變得有生氣起來。她從房間走過去。「照我看,內奧米-謝爾茲完全像是尤里西斯中的佩內洛普。薩拉-戈德史密斯像——快,傑弗裡,說出幾個淫蕩不堪的名妓女的名字——」
    「赫斯特-普林、哈麗雅特-威爾遜、科拉-拍爾。」
    「對,」她興奮地說,「像她們中的任何一個,而麥克瑪納斯——瑪麗像尼努——」
    「我曉得。你想每個婦女都願意成為她的對面。」
    「難道不嗎?貞潔的婦女暗自希望成為不貞的,而不貞的,在那個好博士面前將願意讓人看著像是貞潔的女人那樣純潔而儀態萬方。」
    「那麼你呢,我親愛的——你打算以什麼面貌出現?」
    特麗薩看見了這個陷阱。做一個瑪裡-杜普萊西?憑直覺她把話題扯開。「至於我自己,親愛的!這不是太滑稽了嗎?不過,我說真的。除了是我以外,我為什麼還想變成其他人?」
    內奧米-謝爾茲,身上只穿著套裙,蜷縮在沒有收拾的床上,時醒時睡地打著盹。漸漸地,她身上那一仍然有知覺的部分,受到了一節優美樂曲的侵擾。它繼續響著,同一樣的可怕的音樂,她於是睜開了眼睛,翻轉身仰躺在床上,諦聽著。最後,她明白過來,那是門鈴在響。
    她坐起來。她的頭感到暈暈糊糊,無著無落,好像離開身體很高很高,像只拴在繩子上的玩具氣球。她知道,她一直在出汗。兩乳之間的V形凹處部位感到粘乎乎的,除了她穿著褲頭的部位,套裙整個地都貼在身上。她把電子鐘仔細地看了看,差10分12點。早飯後她原打算躺幾分鐘,誰知一躺就是兩個多小時。
    她努力回想起來:不錯,她在9點醒來,完全想起了昨夜前她喝過最後一杯酒時所下的決心。星期一,她下決心開始新的一天,新的一周,新的一生,甚至連計劃在腦子裡都很清楚。結婚前,她到秘書學校學習過8個月。彈觸打字機像是跳舞和學外語,一旦學會,永不會忘記。她希望,星期一,她原決定,她要打電話給厄蘇拉-帕爾默。雖說她不很喜歡她——或者,可能最好是凱思琳,她瞭解所有重要的飛行人員。她可以打電話給其中的一個。兩者皆可,他們將會幫助她。她為什麼不早這樣做?那會使她的生活變得有規律,有目的。在辦公室總會有單身的男子,也許她可能找到某個妙人兒。這聽起來很有道理。她將這個決心一直堅持到早餐,一旦呷了一口苦味的咖啡之後,那決定便化為泡影了。她為什麼不去拿那所有的伏特加?她用手指按了按太陽穴,努力回憶她是怎麼到床上去的。
    門鈴又響了。她轉過身下了床,找她的拖鞋,忘掉在哪兒了。她開始向起居室走,記起來她身上還穿著套裙,趕緊返回化妝室。一旦換上白睡衣之後,赤著腳,摸索著穿越過道起居室的門口。她把門鏈解開,把門拉開,接著閉上眼,她讓她的臉躲著以免暴露在陽光下,受熱空氣的衝擊。
    一個高個瘦男人,身穿褪了色的藍色T恤衫工作服,皮涼鞋,正從草坪上離開走過去。
    「喂。」她喊道。
    他止住步,轉過身。「喂,呵呀!」
    「是那個按鈴的人嗎?」
    「說得對。」
    他往回走過來,她等著。隨著他越走越近,她看見他的臉醜得厲害。他那栗色的頭髮亂蓬蓬的,需要修剪,他的眼很細窄,深深地嵌在眼窩裡。他的薄嘴唇曲成假笑的樣子。下巴很大,是雞胸。
    「你是來推銷什麼東西的吧?」她問。
    他走到紗門前,打量著她,從頭看到腳,不慌不忙,大不敬的態度。她這時看明白了,他的蒼白的臉上有麻子,他看上去很虛弱。他的樣子醜得很招眼。
    他開口說話時,他的嘴唇幾乎沒有動。她仔細瞧著他,竟被吸引住了。「……剛好一條街。」他說起來。
    「很抱歉,我還沒有醒。你說什麼?」
    「我剛才說我就住在這條街那頭,過去五道門便是。我的名字是沃什-狄龍。」
    她皺起眉頭。名字倒怪熟悉的。
    「也許你聽說我的樂隊。我們打破了某些記錄。」
    「哦,不錯。」她說。
    「你是內奧米-謝爾茲夫人。」
    「謝爾茲小姐。」她趕緊說。
    「那怎麼會呢?」他的兩隻眼睛盯在她的胸脯上。「哦,不過——」他用手插進腚後的褲兜裡,掏出一張明信片——「這裡說的是夫人。」
    「那是什麼?」
    「你的郵件。郵遞員定是喝醉了。他錯把信投進我的郵箱裡。這好像是某種工作會見的安排。我怕你不能按時拿到它,所以我就過來。好鄰居的樣嘛。」
    「謝謝你。」她稍稍開了一下紗門,取過來明信片。
    「我猜家裡沒有人,我還在找信箱,它在哪兒?」
    「靠近灌木叢,在前邊。它長得遮住了。我得告訴園丁。」她瞥了明信片一眼,知道它是什麼了。她的約見時間定在星期三5點30分至6點45分。
    「事情重要嗎?」他問。
    她抬起頭來看,「有點。」他個子很高,愛東探西問,而她不想讓他走。「我猜,我仍有些頭昏,」她快速說道,「我不知道如何感謝你好!」
    「我知道如何表示感謝,」他說,「給好鄰居一杯好咖啡——為了走的路——這條街很長。」
    「好吧。」她說,她把紗門向外推大,他從她那裡擦身而過,走進房內。
    「甭太麻煩。」他說:「廚房在哪兒?」
    她關掉前門,拴緊睡衣上的帶子,看也沒看他一眼便走進廚房。他仔細地看著她,注意到她赤著腳,然後尾隨過去。
    她加熱咖啡,又忙著去盛放餅乾和果醬,而他便頹然倒在椅子上,坐在小餐桌邊,兩條腿分開,注視著她的每個動作。她自覺地,並且有一種感覺上的莫名其妙的巨大騷動,她給他並給自己服著務,對面朝著他坐著,呷著那無味的咖啡。她想喝伏特加,但是不敢,於是便用不斷閒扯來忘掉伏特加。不過,她發現她回答他的問題次數,像她聽見的他回答她的問題一樣多。
    是的,內奧米說,她買下了這幢房子,在這裡安家為鄰已經3年了。她幾乎瞭解附近所有的人,奇怪她過去竟未見過他。哦,沃什-狄龍說,那是因為他一兩周前才來到這裡居住。他過去住在范-紐依斯,隨著樂團出發便放棄了那個地方。現在,他在洛杉磯有個長期的安排,他與阿加簡尼先生,就是那個夜總會的老闆,合夥組了個樂團,直到找到自己的住所為止。不錯,內奧米說、她認識阿加簡尼太太——偶然認識的。阿加簡尼一家似乎很有錢。哦,沃什說,用勒索音樂家的辦法,或向飲料中攙水,或向吸毒鬼販毒品,都能變富。不過,內奧米說,那樣的人不住布裡阿斯。心愛的,沃什說,有錢的人哪裡都住。
    他端起他的咖啡杯,一喝而光。她從爐子上拿來咖啡壺,很尷尬地站在他身邊,給杯子裡重新倒滿,而這時他卻侮慢地瞅著她的胸部微笑著。她倒滿了自己的杯子,便把壺放在桌子上,寧願就地倒一輪,而不想在他的眼光注視下走回咖啡爐邊去。吶,內奧米說,鄰居,你的夫人喜歡布裡阿斯不?心愛的,沃什說,根本就沒有老婆,還沒娶。單身對音樂家來說最好不過,直到安家為止。眼下他已經安家了,你永遠難預料。你的丈夫情況如何?幹什麼工作?哦,內奧米說,她3年前便離婚了。心愛的,沃什說,我有個感覺,情況會是這樣。
    她端起咖啡送到唇邊,害怕它們會顯露出無從說起的激動。她不想朝他引導的方向走下去——呵,她想,是這樣,但是這是星期一,記住,一切要有新的開端和正確方向。她不顧一切地竭力去轉移他的話題。他的樂隊多大?五件組合。在哪兒演出?在桑賽特喜劇場,地方叫喬羅科-喬裡蒂斯。什麼時間演出?每個晚上,心愛的,每晚都演。
    她知道她變得乾渴起來,而他帶著假笑在等著,她不出聲。
    「正如我說的,心愛的,我有個感覺你離婚了。」
    「你有嗎?」頗顯疲乏,從束縛中釋放出來。
    「人們總能看出什麼時候沒有男人圍伴的情況。」
    「你能嗎?」再見了星期一。
    「從婦女走動的樣子看——很不穩。」
    「你的女朋友教你的這個嗎?」最後一搏。
    「哦,我說,在譜。不,心愛的,我的女人走起來不那樣。我的女人壓根兒就不走。」
    「你很自傲。」再見了工作。
    「有理由自傲。從來沒感到不行。」
    「我不喜歡這樣子談話!」該死的玩藝。
    突然,內奧米站起來,決定把自己鎖在臥室裡,或者先喝一會兒酒,或者讓接著可能發生的事情去發生。
    她開始從他叉伸著的雙腿走過去。他伸出手,抓住了她腰。她企圖掙脫開,可是他的手很大,他的前臂很有力。幾乎沒費什麼勁,他把她拉下坐在他的大腿上。
    「你為什麼捎那明信片來?」她含著淚說道,「你滿可以——」
    他解開她的睡衣。「我幾天前見過你,心愛的,穿著毛線衫。聽我說,你為什麼那樣子穿著?」
    「別,沃什——別,請——」
    他大笑出聲,而她閉上了眼睛,一邊用力掰他的手,廚房上的樂聲響了。
    沃什一驚,向四外看,趁這個機會,內奧米撕脫開他,踉蹌著站起來。
    「心愛的,等一下——」
    「門口有人。」她狂怒地說道。
    「管它的。」
    她看見睡衣上撕開的口子,趕緊走出廚房,穿過餐室,來到前門。她顧不上頭髮,或者撕開的口子,或者任何什麼事情,她要的只是把門大敞開。她使勁拉開了。
    一個年齡約在12歲的灰黃色的皮包骨的男孩依著紗門站著。「我父親到這兒來了——」
    沃什出現在內奧米身後。
    「爸,」這男孩說。「媽叫你回家——」
    沃什的笑容消失了。「我就走。你先滾吧。」
    「她說不和你一起不准我回家,要不,她要來抓你回去。」
    內奧米顫抖著抬頭看沃什。他的笑容又回來了,更加厚顏無恥。「這不,把好事砸了。」他說。他向那男孩點了下頭。「好吧,約翰尼。」他又盯著內奧米,然後聳聳肩,開始走出去。
    「你這個狗娘養的。」她說。
    他停下來,轉過頭,端詳著她。「你看起來餓極了,心愛的,」他說,「不定哪晚上可到喬拉科那裡——如果你想讓人喂喂話。」
    她在他身後呼地把門關死,用拳捶那門板。然後過了一會兒,等她停止了哭泣後,使自己平靜下來,接著返回廚房,走向酒櫃。哦,總是有星期二——

《洛杉磯的女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