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一旦她被放開,便立即坐起來,用懷疑的目光看著那座肉山。他躺在那裡大口大口地吸著氧氣,最後,他睜開眼,遇上了她的凝視的目光,他對她微笑並眨了下眼。「絕呀,親愛的,真來勁。這一周中你任何時候都可以把你的鞋放在我的床下。」
    她繼續凝視著他。她震驚得太厲害而說不出一個字來。這個……這個猩猩。他對待愛像對橄欖球的練習一樣。猛衝猛刺幾次,一天的活就算做完了。這就是原始人嗎?我的上帝,她想,我的上帝,也許它就像這個樣子,真正像這個樣,當他逮住一個女人,把她拖進山洞中,當作一個方便插入的容器。上帝,呵,上帝。伊索達拉,伊索達拉,這真可笑。
    她一直坐那兒,被這事的奇異弄僵了。「偉大的期望」,誰說的,狄更斯。她感到自己沒有被動過,被入侵過,沒有被觸及過,事實上就像她走進這個不值錢的小茅屋之前一樣。然而,這也已經是愛了。除了她本人外,世上有誰能知道此事?查普曼博士當然知道。不,查普曼博士不知道。他沒有衡量偉大期望的計算尺。那麼還有誰能理解呢?斯蒂赫爾,不錯,只有他。在他的第一次性行為之後,腦子中不由自主地出現了這個句子:何苦來,不過如此罷了。她凝視著那稱為臥室的污穢的亂糟糟的小房間。釘在牆上的那些決無藝術可言的畫片,泥灰剝落的天花板,還有那個放在牆角的橄欖球。
    她向床邊挪動著。
    「怎麼樣,親愛的?」他問。
    她想,我的上帝,他還想從她那裡得到感激的回答呢。「好極了。」她說。
    「吶——什麼時候都行。」
    她快速地穿著衣,並沒有去看他。
    「呵,你難道這就走嗎?」他問。
    「我怕我必須走。」
    「我們下次什麼時候約會?記住,你要畫我。」他用一種童稚的快活大笑了起來。
    「我會告訴你。」
    她將外衣的拉鏈拉合,穿上了她淺口蹬皮鞋,拿起她的手提包,開始向起居室走。
    「請等一下,」他喊道,「我甚至連你的名字也不知道。」
    她繼續走,盡可能快地走,穿過起居室,放棄了那些畫素描的物品,光明正大地逃越門口。在遊廊上,一個濕漉漉的孩子跺著腳走過去,她躲向一邊讓他過,然後通過滑溜溜的地板表面走到樓梯處。下樓時她看了一下自己的手錶。她回憶起,她到這個地方來的時候是5點35分。這時,她的手錶告訴她,現在是5點52分。
    她還會有充足的時間返回家去迎接第一批客人。
    雖說晚宴正式上菜還有半個小時——而傑弗裡先生在起居室和院子裡從盤子中分發摻過薑汁啤酒的威士忌,並重新安排已是第三輪了——丹麥火腿麵包,一切兩半,放在花飾前的餐具台的中心,它是這個夜晚的主要成功之處。
    特麗薩挎在她丈夫的胳膊上,已經接受了四批來客了。
    「你太聰明了,最親愛的。」傑弗裡驕傲地小聲說。
    特麗薩向他偎依得更近一些。「我愛你。」她戴的高禮帽有點歪,她把它扶正,朝著那一聯串的朋友擺動著雪茄。「這不是很有意思嗎?」她快活地大聲說。她有好幾個月沒有像她今晚這樣,體味室內高朋滿座、佈置豪華的愉快氣氛了:每面粗麻布貼壁的牆上,掛著五彩繽紛的可愛的繪畫,她的很有知名度的丈夫,她的那些頗具知識和智慧的朋友。
    「呵,看,」她喊起來,指著她丈夫傑弗裡先生剛剛打開的門。
    「凱思琳來啦!她真夠漂亮呀!」
    凱思琳-鮑拉德從肩上取下她的貂皮披肩,保羅見狀接過去,並把它遞給傑弗裡先生。凱思琳裹在一身白的薄如蟬翼如雲似霧般的衣飾中,顯得豐滿優雅,有一種希臘美人的風韻,大膽地袒露著胸肩。穿好這身衣服之後,凱思琳一直為它感到惴惴不安,不過最後,還是決定毫無畏懼地穿上它。畢竟,這是保羅見她那天她希望成為那種女人。也許,它可能幫助他欣賞她本人的下意識。
    特麗薩以及跟在身後的傑弗裡雙雙迎上前去。「凱思琳,你真妙極了。該說你像什麼好呢——不是像貞潔的聖母嗎?」
    「我希望像埃瑪-哈密爾頓夫人,」凱思琳說,「她就是這樣穿戴的。」
    「當然像!」特麗薩說著,向後站了站,用手比劃了一下凱思琳。她轉身向傑弗裡。「羅姆尼的哈密爾頓夫人。」
    傑弗裡一本正經地說。「倫敦,國家美術館。」
    「我想,這是那幅我在書本中見過的畫像。」凱思琳說。
    「那是一幅曾經畫到畫布的最天真、最招人愛、最美麗的女人像,」傑弗裡說,「羅姆尼超水平發揮。」
    「上帝就是藝術家。」特麗薩對傑弗裡說。
    「說得好。」傑弗裡說,非常高興。
    凱思琳拉著保羅的手。「這位是保羅-拉德福特先生;這是我們的主人和女主人,特麗薩和傑弗裡-哈尼希。」就進行這番介紹時,凱思琳記起和保羅達成的共識,那就是不提及他與查普曼博士的關係。「保羅是位作家。」凱思琳含含糊糊地補充說。
    凱思琳和保羅喝了兩輪摻蘇打水的威士忌之後精神倍增,與瑪麗和諾曼-麥克馬納斯交談起來。原先,瑪麗想扮作弗勞倫斯,南丁格爾1,那個極好的護士,這也是她父親的建議。然而今天早上,吃過早飯之後,她斷定,那個拿著燈的夫人太討好人。她像任何闖過荒涼西部的先鋒派婦女一樣,總是好不顧一切崇尚自主。她仔細地考慮之後,她拒絕傑西-弗裡蒙特,贊同貝爾-斯達,這時戴著牛仔帽、穿著黑襯衫,挎著手槍皮套和珍珠六發連射槍,穿著皮裙子,全是從梅羅斯街上的服裝店租來的。
    1英國護士(1820——1910),被視為現代護理的開創者。
    「內奧米不能扮裝,我真正感到遺憾,」她對凱思琳說,「不過她好一些了吧?」
    「好多了,」凱思琳說,「你知道感冒這病是很頑固的。我相信,一旦她恢復健康之後,她將計劃向東旅行。」
    「太妙啦,她是在那兒長大的,對嗎?」
    「對,我想是在那兒。」
    「哦,」瑪麗說,握著諾曼的手,笑嘻嘻地對著諾曼說:「諾曼和我——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準備去旅行。」
    「真的?」凱思琳談興大發地說。
    「不全是,」諾曼說,「不過我們正在尋找一所自己的房子。」
    「這是了不起的事情,」凱思琳說,「如果你遇到任何困難,你應該對格雷斯-沃特頓說。她認識布裡阿斯的每一個房地產經紀人。」
    「謝謝你,鮑拉德太太,」諾曼說,「不過我怕這不能是布裡阿斯。你看,我打算自己干——也就是說,我正與一個在鬧市區有辦公室的朋友組成夥伴關係。」
    「你幹什麼職業?」保羅問。
    「法律,」諾曼說,「要立住腳還需要一些時間。」他轉向凱思琳。「無論如何,如果你在谷地聽到任何有道理的事,請告訴我們。」他審視了一下他的威士忌酒杯。「請原諒,我想我要再倒一杯。」
    他走向食品台。瑪麗逗留了一下,她臉湊近凱思琳的耳朵。「我們打算要一個孩子。」她悄悄地說。
    「呵,瑪麗——什麼時候?」
    瑪麗眨了下眼。「很快。正在進行中。」她快速地跟在諾曼後面走過去。
    瑪麗和諾曼-麥克馬納斯在餐室從傑弗裡先生手中接受了他再次倒滿的酒,現在他們正和厄蘇拉和哈羅德-帕爾默閒聊起來。厄蘇拉經過靈魂深處的一番檢查之後,決定把自己打扮成一個盧克麗齊亞-鮑克亞的現代變體1。她在新做的髮型上戴上了鑲有寶石的帽子,頭髮的周邊有一圈演戲用的辮子,喉頸處有一條紗羅絲巾,穿著一身艷色花緞長袍,腰束一條銀絲帶,腳蹬一雙淺口便鞋,上面嵌飾著租用的寶石。
    1意大利的一位女公爵(1480-1519),藝術的贊助人。
    「總有一天我會受不了那份可詛咒的雜誌,」厄蘇拉告訴瑪麗和諾曼說。「那種令人噁心的題詞:『與該雜誌結為伴侶——會使您的心和家庭受用不盡。』足讓人見了嘔吐。」
    瑪麗真不知該怎麼回答好。自從結婚以來,她一直訂閱這份雜誌,除了《新約全書》以外,哈里-伊溫、漢納和亞伯拉罕-斯通還有諾曼-文森特-皮爾把它指定為具有權威根據的地方。現在,她就不便承認是位永恆的讀者,暗下決定將這出版物放逐到次要的位置上去,就像被疏遠的哈里-伊溫。
    「我並不責怪你,厄蘇拉。」她不大有說服力地說。不過,她接著又用比較確信的口氣加上了一句:「人們逐漸成長起來。」
    「太確切啦,」厄蘇拉說,她開始感到酒勁漸漸上來了。「那位出版商給我制定了一項很宏偉的計劃,在紐約給我留了一個執行編輯的位子,個過,我看不出哈羅德和我會被邁迪遜大街乘坐往返車的小東西纏住——」在受到福斯特那場羞辱之後,這番話不過是說給哈羅德聽時加以修改的官樣文章——「特別是,哈羅德在他新的業務上幹得很出色,這更不會考慮。」
    「我拉上了貝利會計師,」哈羅德向諾曼解釋說,「他有不少商店。」
    「哦,不錯,」諾曼說,「我很想知道他自己干怎麼搞法。你看,我的一個朋友,克裡斯-謝爾萊——我們曾經在法律學校一同就讀——我們在一個辦公室——」
    「一下子不可能出手上乘,」哈羅德滔滔不絕地說起來。「需要有拚搏一下的準備。」
    「是,我會的。」
    「看樣子你很快就會開張了,」哈羅德繼續說。「特別是如果你讓小夫人在背後撐腰,則更行。」厄蘇拉轉身給她丈夫一個醉意朦朧的充滿激情的微笑。「可以順便告訴你,」哈羅德說,「厄蘇拉已經搬進辦公室幫幫手。我有一個小姑娘,可厄蘇拉一個頂十個,這正是一個男子所需要的。」他對瑪麗搖了一下手指。「你在後面給他撐腰,瑪麗,你看,在每一個了個起的男人背後,你會發現一個更了不起的女人。理查盧說過1。」他明白這話講得不對。而這時他應該讓那個酒吧招待員放一些苦艾酒在雞尾酒中。「是羅斯福夫人。」他修正說。「一會兒就會上桃子和奶油食品。」
    1(1585-4642),法國紅衣主教。
    瑪麗的手伸向諾曼的手裡她的食指在他的手掌中搔了搔。哈羅德還在一個勁地講。「你們倒是應該付出一點精力。我抓住貝利時,你們著手進行——」
    西蒙茲太太穿著白色的廚師制服,給厄蘇拉和哈羅德-帕爾默端上了一盤薄餅包蟹肉和熱咖喱燒肉包,這兩人正在院子裡與薩拉和薩姆-戈德史密斯討論問題。
    哈羅德不經心地接過他妻子傳給他的薄餅包蟹肉,繼續醉醺醺地盯視著薩拉裸露的一大片肚皮。開初,薩拉公然不顧薩姆的慣例,改變曾經在現代舞學習班上穿過的三角背心和緊身裝,換成一套瑪達-哈麗2。四條飾有珠子的圍巾裝飾著緊身衣,一條大圍巾繞著三角背心圍了圈,但肚皮仍然裸露著,引起薩姆的嚴重不安。
    2(1876-1917),荷蘭間諜舞女。
    這之前,為了贏得薩姆的喜歡,或者也許為了獲得他的布店的帳戶,哈羅德問過薩姆有關他的生意的問題。而薩姆,他那煩躁不安的眼神不停地從他妻子的不雅觀的裝束(「這些娘們心裡想些什麼——尤其是作為兩個孩子的母親?」)移向院子裡其他男人的瞥視上,接著又轉向哈羅德,對雜貨不斷上漲的費用、僱傭人員的背信棄義、銷售稅、財產稅、所得稅、還有壟斷連鎖網絡的欺騙,用他那沉穩的滿含抱怨的男低音訴說著。
    厄蘇拉喝著酒安靜下來,對他們的談話似聽不聽,口裡不時地咕噥著隨和聲,出自本能她理解談話者說到的生意對他們的生意會有助益的。
    薩拉壓根兒就沒有聽,隨便擺弄著她的髮髻,接著又重新安排她的圍巾,對她穿的這種如此簡單的裝束髮現不出有什麼令人愉快的地方,不過沒有作出任何後悔的表示以免引起薩姆的苦惱。她觀察著薩姆的側面,他那重重的下頜像大猛犬的下頜那樣顫動,她想起斯特萊琪在戴爾斯徒莫推崇過的那些猶太的漫畫。不過,她承認這樣比較不算公平。那些下頜並不是真正使她惱火的東西,使她最不能忍受的是他本身的憂鬱、社會上的默默無聞和平庸。她不能容忍的是,生活在類似這種平淡無奇的人中間的那種失意感,她竟與一個傻瓜作伴侶,而他決不可能代表她對男人的成熟的趣味追求,也不是她真心愛慕之所在,他不知道她的慾望是什麼。
    她看見格雷斯-沃特頓走進院子來,她打了個手式以便引起她的注意。她感到,無論是什麼,最好能來打斷薩姆令人厭倦的對那瑣碎的小生意不停地嚼舌頭。格雷斯用手帕做出了回應,快速走向前來,她穿的那件代表安妮-博林的不合身的都鐸王朝時代的衣服沙沙作響。
    「薩拉,我一直在到處找你,」格雷斯急乎乎地說,「說真的,我剛才也是在找沃特頓先生——」提到沃特頓時她總是喜歡這樣說。她朝著天井快速地掃視了一下——「不過,我確實有事想找你談。」
    薩拉看得出,不管是冷雨也罷,暴風也罷,還有什麼沃特頓,都不能令這個正辯論的薩姆住口,於是她只有轉過身去,背對著薩姆和帕爾默夫婦,與格雷斯接談起來。
    「這不是妙透了嗎?」格雷斯說,審視著薩拉的緊身裝和披巾。「你是如何保持女學生似的體型的?」
    薩拉聽見這話很高興。「不吃中午飯,不吃甜食。」她簡單明瞭地回答道。
    「薩拉,我們一直在認真地探討今夏再搞一次集資演出的事情,上次演出是那麼成功,」薩拉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她什麼話也沒有說,格雷斯繼續說下去。「你在裡面扮演的角色又是那樣的轟動一時。我們正設法挑一個同樣的角色,也許演《溫德米爾夫人之戀》一劇。你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溫德米爾夫人——你正是具有這種舉止氣質的人——當然,你如果樂意,你也可以挑選厄琳妮太太。我們剛剛開始徵求意見。」
    「我……我怕抽不出身來,格雷斯。這事很耗費精力。孩子們無人——」
    「不過,我們不會在八月前安排。你可以把小傢伙安排去野營。」
    「我想不行,格雷斯。無論如何,薩姆和我可能離開。」
    格雷斯歎了口氣。「哦,所有的人都旅遊,這使我一連兩次遭拒絕,而且都是出於同一個理由。」
    某種直覺使她溜到嘴邊上的問話縮了回去,但最後她還是忍不住把它吐了出來。「另一個拒絕你的是誰?」
    格雷斯的目光那時正在搜尋她的丈夫,聞聲把視線轉向薩拉。「弗雷德-塔帕爾,」她說,「記得他嗎?」
    「不錯,我記得。」
    「我原打算,先從徵求那位導演開始。畢竟,這麼大的一件工作非他莫屬。我今天早晨給他掛了個電話。」
    薩拉的雙頰一陣發熱。聽別人輕率地談論弗雷德的名字感到很彆扭,這侵犯了她與弗雷德共同保持的秘密防區。她記得——她整個夜晚每時每刻都不曾忘記——她昨天下午較晚的時候在綠色村莊的電話亭裡給弗雷德打的電話。她終於發現他在家了,但是令人不安地感到有種冷漠。她說,這之前她打過不知多少次電話,但是總沒有回應。他說,他外出參加一系列生意上的會見。她說,因為道奇車裡的那個人她曾不顧一切地去看過他;他解釋說,他到他的律師那兒去了。後來,很抱有希望的想瞭解去見律師的緣由——出了什麼事?沒有,他不耐煩地回答,那是有關一樁合同的事——事實上,他那時正在與人洽談——聽他這樣解釋,她對他那種冷漠和不耐煩的口氣也便放了心。她想知道什麼時候他們能見面,提醒他說,他們已經四天沒有見面了;而他則說,他明天上午有事外出,不過星期六早上可能在家。他建議她到那時與他聯繫。
    「……我們進行了簡短的通話。」格雷斯這樣說。
    「你今天上午給他通的電話嗎?」
    「怎麼,當然是,為什麼不?」
    「我……我倒猜想他正在工作呢。」
    「哦,我這就告訴你這事的所有情況,我親愛的。不過,中心意思是,我告訴他,在上次的演出中,我們每個人是多麼欽佩他的工作,他是多麼寬厚和大度,我們是多麼再次地需要他。當然嘍,我想,我會十拿九穩的成功,因為我聽說過他的處境。」
    「你聽見些什麼,格雷斯?」
    「他是個過了時的人。無論什麼事八竿子也夠不到他頭上。他露出一副蔑視電視的不可一世樣子,好像除非最上乘的,否則一律拒不接受——真要命,他兩年啦連個木偶片也沒有接到。」
    薩拉感到她手掌裡的指甲向肉裡戳,她真想把格雷斯的眼睛挖出來。她費了好大勁才算把聲音控制住。「我才不信那種卑鄙的謠言呢。他是一個天才。我們所有與他共過事的人都這樣想。」
    「別把這話向心裡放。你能做什麼?表示同情或者別的?照這樣看他是一位天才——一位得不到工作的天才。無論怎麼說,我只是學話說而已。咱不管這些,回到那次電話上來,我想我肯定得到他了。然而,我的上帝,你看,我們那運氣,他一兩天前剛剛得到一份工作。」
    「真的嗎?什麼工作?」
    「是一個電視系列片,他們要在墨西哥和中美拍攝。『菲裡帕斯特』,我想他是這麼叫的——你知道,威廉-沃克,幸運的士兵,探險家。這倒是個好主意。也許某家香蕉公司將對它贊助。不管怎麼說,他明天就動身去墨西哥城去拍這部爭取贊助的樣片。這難道不是糟透了的運氣嗎?」
    「明天。」薩拉呆滯地說。她身體內部的每條神經都垮了。
    格雷斯似乎沒有聽見她說的話。「不過,這還不是那有趣的部分,即使就這個工作也是很倒霉的。今天上午,我不得不打電話給海倫-弗萊明——她在這個戲劇委員會裡做事——告訴了她這個不好的消息。吶,她丈夫就在這家製片廠裡,而且是他的朋友。一個叫裡吉-胡普爾的什麼人寫的這個系列片。哦,情況好像是弗雷德-塔帕爾的妻子——你知道他還有位妻子嗎?」
    薩拉搖了搖頭。
    「他的妻子是某個好萊塢大亨的女兒。她很有社會地位,握有大量的金邊股票,年齡卻比他大不少。我猜想,塔帕爾娶她是因為他希望這種婚姻對事業有幫助。哦,我肯定,是有點幫助,不過,很不夠,於是他煩了,開始糾纏那些小明星。她發現了。在羅曼夫那裡大吵大鬧地進行了一次攤牌,他從此離開了她。這樣一來,她便到那位大亨老子那裡告了一狀。那位大亨爸爸把他列入了黑名單,除非他回心轉意。可塔帕爾不肯就範,不管有工作干還是失去工作——他沒有那種大本領讓別人與他的岳夫對著干——他只有銷聲匿跡坐在那兒,讀讀海德-霍帕爾的書,打打小女明星的主意。不過也有花銷報酬問題。很顯然,他妻子真愛他——要麼是愛他,要麼是她不願把自己名字牽連進離婚法庭中去——還有個小孩子——所以,到頭來,還是她去屈就他。我想她給了他點錢,去支付業已告吹的一兩個獨立進行的劇目。不知怎麼的,她近來風聞塔帕爾與什麼人打得火熱,我想是位女演員。她於是下決心要阻止這件事。她買下了這部電視產權,如果塔帕爾能去墨西哥執導這部片子,她就讓塔帕爾做合夥人。我想,她除了想讓塔帕爾離開這兒外,根本不會做任何事情。說到底,誰吃虧?我們吃了虧。如果人們知道聯合會所做過的努力的話……」
    一個陌生的男子聲音接了電話,薩拉要求與塔帕爾先生通話。
    「請稍等。」那個聲音說。
    她坐在書房跪墊的邊上,大腿上放著電話,前後搖晃著,想等電話。她的太陽穴在跳,頸部背後強烈的疼痛。
    幾分鐘前,她以要去化妝室為借口脫開格雷斯,格雷斯轉而與薩姆和帕爾默夫婦交談起來。薩拉趔趔趄趄地走進餐室,傑弗裡正端著麵包烤火腿分送給一個貌似教授的客人。她向傑弗裡打了個耳語,說她必須私下打一個電話。而他則很高興地用一隻手臂攬在她的光背上,領著她到了書房。在書房內,傑弗裡用絡腮鬍子擦了一下她的脖子,告訴她說,如果她從裡面按一下門鎖便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他戀戀不捨地離開了,她關閉上門,從裡面按上了門鎖。
    「誰呀?」這是弗雷德的匆忙回應聲。
    「是薩拉。」
    「聽著,我正在忙得脫不開身。」
    「他們可以等,你聽我說。」
    她那說話的語氣讓他猶豫了一下。「好吧,」他緩緩地說,「什麼事?」
    「我全知道了你那該死的電視系列片的事,還有墨西哥,明天就起程。我正在參加一次聚會,這是我聽說的。僅僅要你告訴我,這是不是真的。我僅僅想知道這是真的。我想從你的嘴裡聽到。」
    「哦,讓我解釋一下——等一下——」很顯然他用手部分地摀住了話筒。她試著去想像他在做什麼。他正在向別人解釋這是有關個人的私事,他們的事可以放一放。他可以放開電話延伸線,把電話帶到起居室後的浴室中去打。
    他又重新說起來。「好啦,現在我可以談啦。聽著,薩拉,我不敢打電話給你——我打算今晚的會見之後給你寫一個條子——」
    「一個條子?」她知道她的聲音異常尖利,她什麼也不在乎了。
    「一封信,說明——」
    「昨天我打電話時你就知道這件事,那時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房間裡有人。」
    「你是說,你老婆吧。」
    「不錯,是。」
    「你應該聽聽我聽到的傳言。這裡誰都知道。她知道我們的事情。她給你這個系列片目的是讓你離開這座城市。」
    「誰告訴你這個謊言?」他的聲音很嚴厲。「任何人不可能花5萬美元把我打發走去拍片斷樣片,即使是我老婆也辦不到。」
    「那麼你是對我說她一個子兒也沒有提供嗎?」
    「對這樁事我什麼也沒有說。她當然是支持者之一。她是個生意人,她知道我能幹什麼,不過還有其他人。」
    「她想打斷我們的關係,而你讓她這樣做——為了一件下流的工作。」
    「這與她沒有關係,薩拉,要通情達理。我是個男人。我是個導演。我得有工作做。這是那種我喜歡的找上門來的片子,我想執導它。」
    她在跪墊上晃了一下,因受傷害而發暈了,一心想痛斥他一頓,狠狠刺他一下。「過去所有的那些談話都是假正經,說什麼對電視嗤之以鼻。第一塊破爛片子一來你就——」
    「薩拉,你腦子裡想些什麼?我真不敢相信這是你。你是瞭解我的,你真的認為我會去幹任何我不相信的事嗎?你感到苦惱是因為你這樣聽說的。」
    「我是,我想哭。」
    「我告訴你我要向你解釋。我打算今晚這樣辦。你對我太重要了。你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除了工作,我是個男了——我必須去工作——不過除此之外你就是我的一切——」
    她是如此地愛他,他那張低沉的臉,他的柔情的撫摸,他的聲音,她一生就愛他,她整個的一生。
    「……六周後我就會回來,」他繼續去下。「我們會像以前那樣在一起。」
    「沒有你我不能活六周,我會死掉。」
    「我一定會回來,薩拉。」
    「回來之後呢?還會有更多的旅行嗎?不——不行,弗雷德,聽我說一我們不能這樣繼續下去。我已經下定了決心。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改變它。」與這話重迭出現的是以下想到的事:她在這次會見時,或者就在之後,下決心與薩姆然後與弗雷德談出自己的生活打算,把所有的都明確地擺出來。讓她沒有立即採取行動的原因是孩子,是孩子如何處置,還有那可能把她從親戚朋友那裡沖走的醜聞衝擊波。不過,後來她決心要按生活本身應該那樣地過下去。到頭來,她會重新擁有她那孩子,到頭來她會重新獲得親友的尊重。人們每天都有重新結婚的,這是可以被人接受的。薩姆有他的商店,還有他的21英吋電視。去他的薩姆。因為他已經死了,她是否也要被埋葬掉?「我要和你一起去,」她聽見自己說。「我早上要在機場與你會面。」
    「薩拉,你真的要這麼幹嗎?你要保持理智。」
    「我很理智——這還是第一次,不錯——我在那裡和你會合。」
    「你的家呢——」
    「我不在乎。你就是我的家。」
    「薩拉,我和同事們一起走。一個女人也沒有。我不能——」
    「那麼我乘下一班飛機。你那時在什麼地方?」
    「到處轉。我會忙得一分鐘也不得閒。」
    「你那時在什麼地方?總該有個什麼地方吧。」
    「裡弗瑪飯店,」他很不高興地說,「我希望你別這樣,薩拉。我希望你把問題留到第二天解決,好好想一想。」
    「不。」
    「我不能使你不到墨西哥來,當然不——」
    「你可以使我不來。只要告訴我你不愛我就行。告訴我你不愛我,永遠不再愛。告訴我這話。」
    有一會兒的沉默。「我不能這麼說,不過——」
    有人在敲書房的門。
    「我現在必須掛上電話,」她壓低聲音說,「我要見你。」
    她把話筒放回擱架上,放下電話,弄直了披巾使它蓋住她的緊身服,打開了書房的門。來人是傑弗裡,手中端著兩杯酒。
    「喝威士忌還是烈性的?你選用的武器。」
    「烈性威士忌。」
    他伸過左手中的杯子,她接過去這杯酒。
    「我想你需要它,」他說。
    她露出淡淡的笑容。「馬塔-哈里不喝這酒,可我需要。」
    第一批客人於12點30分開始離開,到12點45分,凱思琳和保羅也與哈尼希夫婦告別,朝著相隔十幾個街區的凱思琳的房屋走去。
    凱思琳在這個晚宴上過得很快活,保羅一樣。兩人都完全意識到,這是他們作為夥伴關係首次在社交場合上的正式露面。這時,想起在聚會上出現的小事件,他們不禁大笑起來。而保羅呢,想起帕爾默喝得如此酩酊大醉,笑得最厲害,並且來了一段查普曼博士就盧克麗茲亞-鮑吉亞的性行為進行會見的即興表演。
    凱思琳搖了搖頭。「想想看,如果他們知道你就是會見人之一,會是什麼樣子。」
    「她照樣會繼續下去,她喝醉了。」
    凱思琳從眼角睨了他一眼:「這樣說你不會生氣吧?」
    保羅微微一笑。「我倒希望把這幕滑稽劇寫下來呢……吶,不會的,大家都很公正。」
    當車轉進凱思琳的街上時,他們倆人好似達成默契似的誰也不說話了。那片薄薄的明月,高高地懸掛在街燈的上方。周圍環繞著密密麻麻的星星,一閃一閃地泛著亮光。在這條大道的兩旁,灑下一抹神秘的黑色輪廓。一行行的桉樹像古代的侍從一樣畢恭畢敬地鞠著躬。在那毫無干擾的氣氛中,散發著一種淡淡的異乎尋常的子叢樹的香味。
    保羅將車拐進凱思琳的車道,不大一會,他們便來到她家的入口前。他將點火器鑰匙轉了一下,汽車的聲音消融進草叢中蟋蟀的抑揚頓挫的音調中。
    凱思琳拉了拉貂皮披肩,把雙手放在膝上,轉身面對著保羅。「我應該請你進去,不過時間太晚了。」
    保羅盯著她的臉看。「我們的東道主怎麼說來?羅姆尼的肖像畫——那副有史以來畫在油布上的最美麗的臉,終歸有一天,我們會見到,到那時我會讓你看到——連你的一半美麗都不到,凱思琳。」
    「別這樣說,保羅,除非你說話當真。」
    「我愛你,凱思琳。」
    「保羅……我——」
    她閉上眼睛,猩紅的嘴唇在顫動,他見狀擁抱住她並吻她。過了一會,當他在吻她的腮、眼睛、前額和頭髮,接著又重找到她的嘴唇時,她用手握著他的手,把它拉到自己的胸部,然後在那遮蔽的背心底下按壓,然後又插到乳罩裡邊去。他溫柔地撫摩著她的Rx房,後來將手抽回,用指尖觸摸她的發熱的面頰。
    「凱思琳,我愛你。我想與你結婚。」
    她的眼睛睜開來,而且,突然之間,她坐直身子,無言地盯著他看。她的眼神很奇特,幾乎令人害怕。
    「我應該是星期天離開,」他說,「不過查普曼博士答應給我們休假日。我可以要求留下。我們可以飛到拉斯韋加斯——到一所教堂去,如果你喜歡的話。」
    「不。」她說。
    保羅無法掩飾他的驚訝。「我原想——我一直在極力地說我愛你。一直在說——而且我原想——事情看起來你好像感到——」
    「我也這樣想,也這樣想——不過不是現在。」
    「這我不能理解,凱思琳。」
    她的頭低下去。她沒有說話。
    「凱思琳,我過單身已經很長時間了。我知道,當它最終發生時,那將是正確的。我過去明白這一點——我眼下更清楚,就是現在。你是對的,我也對,我在想,我倆應該一起度過我們的餘生。」
    她抬起頭,臉上有一種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猜不透的苦惱。「我眼下不能——我需要你,不過不是現在——別要求我解釋。」
    「不過這毫無道理。是否是因為你的第一個丈夫?」
    「不是。」
    「那麼是什麼,凱思琳?這是我們生活中最重要的時刻,沒有什麼秘可保。告訴我,是什麼在使你苦惱,告訴我——了結它——然後我們就能互相擁有對方了。」
    「我太累了,保羅。」她敞開車門。他還未來得及說什麼,她就已經站到車道上去了。「我不能回答你,因為我不能。不要問什麼原因。我現在太累不想說什麼——僅僅是因為太疲倦了。」
    她轉身,逕直向門口走去。她插進鑰匙,急忙走進去,將門關死,把他隔在外面,連回頭看一眼都沒有。
    保羅坐在駕駛盤後面,好長時間一動也沒有動。他盡力去理解,但沒有什麼線索,找不到什麼邏輯性,看不出有什麼聯繫,簡直不能讓人理解。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局面使他不知所措。在他35年的大部分時間內,他一直在尋求這個女人,這幅優美非凡的羅姆尼肖像。在經過了無盡的磨難承受了孤單的考驗之後,他終於找到了她。然而,他一個也沒有找到,什麼人以有,找到的只是一種偶像,既非實體,亦非真正存在。他意識到,他不可能擁有本來不存在的東西。這種失望重壓徹底摧毀了他。
    他轉了一下點火鑰匙,開動了汽車,他心裡非常難受,難受得不可名狀,在這種心情下,他向前開過布裡阿斯,朝著那無秘密可保,不會引起苦難的唯一真正存在的安全地——那些冷靜的、明確的、甚至在它們那有序無聲的排列中透發出溫暖的數字避難所駛去——

《洛杉磯的女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