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一部優秀的通俗小說不僅應明白曉暢,緊密聯繫社會現實和群眾生活,而且應該成為社會文化的窗口,使讀者可以從中管窺一個社會的政治、經濟、歷史、法律等方方面面的情況。美國小說家內爾森-德米勒於一九九七年寫出的《荒島奪命案》正是這樣一部不可多得的佳作。作者以其超凡的敘事才能,將金錢、法律、謀殺、愛情、正義與邪惡的鬥爭等融為一爐,演釋出一部情節曲折、扣人心弦而又發人深思的偵探小說。全文語言幽默,人物性格刻畫生動,使得小說本身既與讀者尤其美國百姓的生活息息相關,又以一種獨特的後現代視角超然於其它同類的通俗小說之上,頗具進行一番剖析的價值。
    這部小說以美國長島附近一處生物實驗基地的兩位科學家夫婦被殺為肇始,圍繞偵政工作逐層展開。其間警探與兇手、兇手與被害者、警探與管探等各種關係錯綜複雜,互相交織,煞是好看。不知不覺中,金錢、愛情、法律、邪惡和正義等現實題材得以成功地展現。人類不只一次地拷問自己的靈魂:金錢對我們究競意味著什麼?文學史上無數大家和普通的通俗小說家都用他們的作品說明金錢是萬惡之源。或許作家的天職就在於曝光和針硬事物的陰暗面,籍此警醒世人,所以歌頌金錢的小說畢競沒有針砭和抨擊它的多。在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中,金錢不可避免地成為人們靈魂的腐蝕劑和行動的「第一驅動力」,於是金錢拜物教開始將美好的傳統價值觀從人們腦海中驅走。被金錢主宰一切的大腦所指揮的人體軀幹也不過就如文中主人公約翰-柯裡所說的是「行屍走肉」。生命的意義一旦歸於金光燦燦的物質享受,傑出的科學家便可以為了它而出賣尊嚴和假公濟私;富裕的葡萄園主就可以大肆揮霍,到處結黨營私,甚至為了金銀財寶而殺死朋友;而無數政客、新聞媒體甚至警察本身也因為菜要人有錢有權便相信他不會犯罪。金錢成了榮譽、地位、特權的象徵和後盾,這不僅使小說中描繪的一幅幅官場、要人圈中的「現形」畫面具有了強烈的現實批判的意義,更使得讀者可以進一步思考:在美國這個號稱法制健全的國家中金錢和法律的較量又意味著什麼?
    罪犯弗雷德裡克-托賓腰纏萬貫,身為社區的名流,卻沒有正確的健康價值現,只對花天酒地的生活情有獨鍾。在他的思想中,女人、金錢、名譽和地位勝過一切,生活也已演變成尋求刺激的動物般行徑。他可以去福克斯伍德賭場豪賭一場,不惜自己會負債生活:他可以走馬燈似地玩弄女人,卻從沒有具正有過愛情;平時文質彬彬,罪行敗露時也就惱羞成怒、氣急敗壞,一副困獸猶斗的架式。所有這一切集中體現了美國等發達的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金錢對人的棄化作用與觸目驚心的後果:道德淪喪、傳統崩潰,人們的腦海裡只有為金錢而機械生活這惟一清晰的理念。而法律,在代表正義的同時卻往往處於無力懲辦兇手的地位,從而在金錢面前一次又一次地敗下陣來。作者在這部小說中通過主人公約翰的感歎反映出金錢萬能的社會中法律的兩難境地:「倘若想在這些太歲頭上動土的話,沒有確鑿的證據那才難呢。」法律在保護金錢合法化的同時也就部分地受制於金錢,而執法者更是在人與人的複雜關係中墜入金錢誘惑的萬丈深淵。小說雖沒有針鋒相對的控辯交鋒,但通過約翰獨自一人搜尋真兇的艱難歷程真實地反映了金錢可以讓罪犯險些道遙法外的主題。
    如果說愛情是古今中外文學的永恆主題,那麼在現代社會的傳統價值逐步消失、金錢力量不斷加強時,愛情似乎在小說中只有一次次遭受踐踏的地位了。作家德米勒沒有放棄對愛情的美好看望,浪漫戀情如花環一般鑲嵌在兇殺和充滿銅臭味的小說環境中。他熱情而又真誠地描述了約翰和愛瑪、約翰和貝思的兩次愛情經歷。或浪漫溫馨,或同甘共苦,真實地展現了現代都市中兩種愛情的遭遇,使一部恐怖、緊張和充滿殘酷爭鬥的小說時時閃現出美好動人的光亮,猶如愛瑪對戀人所說的「夜空中的星座」一樣令人嚮往。值得一提的是,德米勒對愛情與性愛的描寫總是力求少一些商業化、多一些真情,使人讀來如一首抒情詩,讓人難以忘懷。小說對海洋的多次描寫暗喻了對愛情的態度。前者是約翰和愛瑪現海時,平靜舒展的海浪可以和戀情溫馨浪漫的一面相娩美;後者則是在約翰和貝思共同對付託賓的海戰時,驚心動魄、生死伙關的情景不禁使人想到愛情也有痛苦和哀傷的一面。一個成功的作家必須善於從生活中提煉出典型的主題,還必須善於通過巧妙的場景安排恰當地體現這一主題。從這個角度說,德米勒做得很優秀。
    小說在努力闡釋這些現代主題時,作家從未忘記自己深深扎根的西方文學傳統,這一點突出地體現在大量文學典故的運用當中。作者的靡頁題詞選自美國著名發明家、政治家和文學家本-富蘭克林的一句名言:「三個人也能保守秘密,如果其中有兩個人已經死了。」這種黑色幽默不僅道出金錢等物質利益是構成人際關係的基本性質這一具有共通性(universality)的哲學命題,而且使小說從通俗的偵探題材上升到發人深思的意義層面。作者通過多次引用莎士比亞的比喻抨擊金錢的罪惡魔力——「能使聖人墮落的黃金」,充分揭示了小說主題。類似的還有弗蘭肯斯泰因之於高科技應用、愛倫-坡的意象、弗洛伊德主義、靡菲斯特的出現以及很多莎士比亞的詩句典故。這種「文學典故通俗化」的寫法是現代甚至後現代情境下小說創作的一大走向和特色。這和很多雜誌、出版社所推行的「學術平民化」的嘗試,其實都有著提高讀者品味、讓嚴肅文學走下神壇的不謀而合之處。這也是本世紀「接受美學」理論推廣、高科技日益發達和小說適應時代挑戰的必然結果。德米勒在他的小說中以幽默而又不乏學術素養的方式讓廣大讀者沉浸在文化傳統的「遊戲」中。
    說到「遊戲」,其實正是後現代小說的重要特徵。從情節上看,德米勒並沒有讓故事的發展受其語言文風的過多干擾,而是和現實主義的題材相一致,遵循時空轉換的循序漸進的方式,雖然其中各章節頗有「蒙太奇」的味道。作者以「合——分——合」為總體敘述框架,在第二部分即小說的主體部分中充分體現了他善於講故事的才能。從謀殺案發端,主人公約翰便被陸續捲進勘查現場、調查證人、探訪普拉姆島和匹克尼克歷史協會、海上歷險以及最後和托賓的決鬥等一系列情節中。圍繞破案出現了多種可能,主要人物便就有多種選擇,而讀者則面臨著多種猜測。這使宛如遊戲一般,對於主人公,各種疑問並非使用排除法就可以逐一解決的。多條線索也只是到全書的三分之二之後才初見端低,讀者這時除了對主要線索清楚外,其它的破案線索依舊樸朔迷離,互相交織在一起,甚至到了故事結尾有些疑問也不得而知。對於讀者,跟隨著主人公約翰的視角在幾種線索和可能間排捆並非完全地被動,我們的好奇心和想當偵探的慾望從潛意識中被深深地激活。這種情況在一定程度上應歸功於作者「形散而神不散」的敘事技巧。讀罷全文,讀者會感到達部故事中的各種情節符號就像播撒的種子一樣被煙熟的農夫均勻卻又不單調地撒播在田間的各塊地上。當錯綜複雜的線索元素和情節符號極不著痕跡地安排進文本中後,它們期待著作家、主人公和讀者都來參與故事意義的重組,這種看似傳統的敘述便有了頗為現代的敘述技巧,讀來既饒有趣味、引人人勝,又化被動為主動,讓讀者處在與主人公、作家平等的地位,至少在闡釋故事的過程方面有同等的效果。
    在曲折迷離的故事情節中,作者德米勒顯示出在諸多領域絕對內行的專業知識,使整部小說像百科全書一樣叫人大升眼界,也麼令每個讀者讀完全書後對眾多領域的科技知識有相當的認識。作品寫於一九九七年,緊扣世界時事,因此我們可以在第12章跟隨卓納教授系統瞭解生物實驗基地的高科技和埃博拉之類的生物病毒。第30章到第35章的颶風浩劫和海上驚險足以使我們充分瞭解遊艇、颶風和紐約附近海灣的航海常識。此外,還可以涉獵複雜有趣的偵探程序和遠達十六與十七世紀的考古及檔案知識。讀罷全書,我們不能不驚歎作者廣博的知識和敬業精神,這和一些從不體驗生活的三流作家相比大相逕庭。應該看到,現代通俗小說作家大都在某一領域十分擅長,如美國的格裡森姆的「法律小說」、中國香港梁鳳儀的「財經小說」等。但這部小說的作者德米勒則充分顯示出在多個領域的內行知識,不能不叫人驚歎,也只有這種近似內行的表達方式才能具正征服讀者;中便是編造出來的技術,也需要堅實的內行功底。
    《荒島奪命案》另一個寫作特色就是以第一人稱的有限視角為敘述視角,以後現代的敘事風格塑造了一個機智勇敢、幽默風趣而又具有叛逆性格的「嬉皮士」偵探。主人公約翰-相裡(JohnCorey)的英文簡寫為「J.C.」,與西方文化傳統中的耶穌基督(JesusChrist)的簡稱相同,作者的寓意就在於這個主人公在物慾橫流、價值顛覆的後現代社會中承擔看近似「現代基督」的重任。但有趣而發人深省的是,這位「現代基督」作為警探卻從不嚴肅說話,慣於冷嘲熱諷,對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要投去巴首般的譏硝與揭露。他自我總結道,「我是一個擁有很多偏見的人,我為這些偏見而恨自己,但我是我這個年紀、性別、時代和文化的產物。」這可以使我們聯想到美國戰後的社會風氣的變遷,由反叛到保守。所以在八十年代後期以來社會又趨向於保守思潮,而作者筆下的「現代基督」正是在保守、富足和表面繁榮的後現代工業社會下的新「反叛者」。但與六七十年代的「雅皮士」、「嬉皮士」以及崇尚暴力的舊的反傳統者不一樣,約翰-柯裡以冷靜的目光審視周圍生活,又以高傲的語氣昨晚一切,痛恨一切虛偽、墮落、奢華和行屍走肉般的現代生活。這使我們想起五十年代轟動一時的美國小說《麥田里的守望者》,書中少年主人公痛斥一切虛偽的行徑,與約翰-柯裡不無共同之處,這也在很大程度上說明美國社會文化在五十年代以來一直有針展現實社會風氣的優良傳統,在近半個世紀的通俗文學中亦有一脈相承的體現。主人公約翰時刻對既定的事實或規章制度進行解構性的反思與質問。他從不按照書本上的程序進行推理和破案,總有一套自己的理論。他不怕顯赫的要人和生物病毒擴散的謠傳,對生活總是充滿信心和樂觀的希望。他善於憑直覺在高科技的理性時代裡我行我素,對愛情執著地追求,對警察事業忠誠熱愛。而當他失去愛人和心愛的工作之後,內心的悲傷終究難以被表面的冷峻隨便掩蓋。德米勒在小說中自始至終對約翰(即第一人稱「我」)的心理活動費盡筆墨,以對白、自白等形式展現了一個「現代基督」的複雜內心世界。
    約翰身負槍傷仍在案發後積極參與偵破活動,在艱難的歷險中始終處在社會「邊緣人」的地位,他的思路應者甚寡,他的苦難並沒有受到土司的同情;可一切都顯得那麼自然,情節的發展似乎也無過分誇張之處。平淡之中露出些許辛酸,宛如一朵帶刺玫瑰開放於荒蕪的山谷,這或許就是德米勒成功塑造的主人公性格給我們留下的深刻中象。
    最後需要討論的一點便是這部小說的優秀的語言和獨特的文風。作為譯者之一,筆者慚愧地看到譯作與原作相比語言上遜色不少。原作語言流暢、簡潔,口語化、詩化傾向明顯,突出體現出海明成式的語言簡煉的特點。這與人物的內心獨白和符合現代生活快節奏等因素有關。全文對景物描寫亦很獨到,從海洋的漣漪到颶風的狂暴,從愛瑪在水中的揮手到風雨之後的草坪,無不和當時的人物心理密切相關,讀者若能將景物、靜物類的描寫與人物的心理聯繫起來,便會在「比興」之中讀懂作者的看似簡單的文句。
    中國讀者大凡讀過現當代武俠小說,沒有不知道古龍的,他的文風別具一格,尤其在人物心理描寫的同時擅長添上畫龍點睛式的評論,雋永深刻,發人深思。而當我們讀這部小說時,讀者會發現德米勒也有類似的筆融,但主要從主人公約翰的角度去「畫龍點睛」。縱現全書,妙語錦句俯拾即是,且意味深長。如結尾約翰和土司達成協議後,約翰說:「這就是生活。生活的意義和善惡、對錯、職責、榮譽、祖國和其它任何東西都沒多大關係,而是在於如何達成恰當的協議。」調低之中滿合憤懣和無奈,不僅富有哲理性,而且黑色幽默的效果權強。又比如在約翰回到家中讀完戈登夫婦的遺信後,作者借主人公的獨白道出了現代社會中人類生活的尷尬處境:「一百年前,人們只是偶爾遇到人生的十字路口,然後被迫選擇一個方向。今天,我們生活在集成鋅片的世界中,每毫微秒就有百萬條線路在打開和閉合。更糟的是,按鈕掌握在其他人手中。」可以說,每一位熱愛生活、勤於思考的讀者都會喜愛德米勒的文風。
    總之,《荒島奪命案》這部由美國暢銷書作家內爾森-德米勒推出的新作應該比他以前的偵探小說更吸引人,更富有趣味性、文學性和哲理性。讀起來不會太累,也不會太輕鬆,這或許不僅是小說優秀的原因,也是我們生活意義的真實感知。大音希聲,大家無形。任何一部作品真正的評判者終究是讀者,正如一個案件的最終解談者只有傑出的偵探一樣。
    范一亭
    1998年6月

《荒島奪命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