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寫經寺

    1
    3月的第一個星期一,淺見光彥接到《旅行和歷史》雜誌的籐田總編打來的電話,電話裡籐田對淺見說:「聽說奈良的日吉館就要不復存在了,你能否去做個採訪?」星期一一大早便慌慌張張地打來電話,一定是發生了齟齬的事情,比如說約稿沒有按時被交送之類的事情。淺見半帶戒心的應對道:
    「日吉館是什麼呀?」
    「唉?淺見你真的不知道嗎,那個有名的日吉館?」
    籐田有些鄙視地笑了一陣兒。
    淺見忍受著籐田的嘲笑,又詢問了一次:「那是什麼呀?」
    「真讓人吃驚啊,看來你是真的不知道。如果你好歹也算是個耍筆桿子的人,我希望你知道一下日吉館。」
    「你就別再說教了,請告訴我那是什麼。我也並非是那種有時間聽你教誨的閒人。」
    「哎……你說你不是閒人,這麼說你在勤奮工作囉!」
    「那還用說嘛。目前我正忙著採訪女兒節陳列的偶人有關的神秘之事,今天又要大忙特忙了。」
    淺見說得有點煞有介事,不過「大忙特忙」既不是謊話也並不誇張。
    那時的淺見被捲入了一樁有女兒節偶人糾纏其中的奇怪事件裡,每天的確是東奔西走忙個不停。
    「是女兒節偶人呀!的確,時下正是知天下的女兒節啊!」
    籐田一邊開著無聊的玩笑,一邊講淺見不同尋常的積極態度尖刻諷刺成「知天下」。
    「那麼,為此你淨閒逛了些什麼地方呢?」
    「對於閒逛這樣的字眼我頗感刺耳。」
    淺見相當不滿地說道,接著又說:「主要對象是門跡尼庵。」
    「嗯?門跡……什麼?」
    「是門跡尼庵,就是由不再擁有尊貴地位的皇族或貴族小姐來作主持的尼姑庵。」
    「唔,這樣的庵就叫做門跡尼庵啊。」
    「如果好歹也算得上是個歷史雜誌總編的話,我希望你對此能有所瞭解。」
    「行了,行了。話說回來,你走訪那種地方,與女兒節有何關係呢?」
    「從不諳人世天真無邪的年輕貴族小姐來看,當尼姑幾乎都是出於無奈。據說為了派遣寂寞便隨身攜帶女兒節偶人一同前往。因為在女兒節偶人中有秘藏的珍寶,所以我去探訪一下看能否有所收穫。」
    「唔……等等。這麼說,你不是要去拜訪寺院的主持嗎?」
    「是的,也就是要去拜訪寺院。」
    「太好了!」
    電話那頭,大概籐田在下意識拍手之際丟落了話筒吧!淺見耳邊響起幾乎要震破耳膜的尖銳刺耳的噪音。
    不管何事讓籐田如此欣喜,淺見都覺得有些不安。因為照以往的經驗,許多情況下籐田的「太好了」對淺見來說則是「太糟糕了」。
    「淺見,這對你來說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籐田用柔媚肉麻的語調說道。這是越來越需要警惕的徵兆。
    「合適什麼啊?」
    「是這樣的,你不是說貴族小姐當了尼姑嘛,那麼門跡尼庵大概是在京都或者奈良一帶吧。」
    「可以這麼說,不過也不能一概而論。」
    「一概也好,什麼也好,總之在你工作之餘就行了,順便去日吉館採訪一下吧!」
    「順便?……」
    「對,不管哪條路,你不是都要到奈良去嗎?那樣的話,不就是順便嗎?就以《啊——日吉館要往何處去》為題簡簡單單寫一篇三十頁左右的文章吧!雖然差旅費自己出,不過稿費照老規矩支付。」
    籐田以一副彷彿為對方作了天大的好事而要別人領情似的施恩者的腔調說道。隨後又講了一句「那麼就拜託了」,便掛斷了電話。
    「如果好歹也算是個筆桿子的話——」被別人這麼一說,淺見也不能不去調查「日吉館」了。結果淺見終於明白了——日吉館原來是家旅館。而且大概即使評其為奈良市內最寒酸的旅館也不為過。
    地點位於東大寺的門前。處於奈良國立博物館的前面,換句話講是頭等地段。日吉館為一幢木製結構的二層建築,陳舊得讓人懷疑也許比奈良的國寶級寺院還要古老,當然其內的設備也是快要進博物館的老古董了。
    但是,誇張點說日吉館名聞遐邇足可以與奈良飯店相匹敵,據說對於喜歡奈良的人們來說,它甚至是一種聖地。
    昭和四十七年(1972年)的NHK(註:日本放送協會)星期一劇場中播出的電視劇《奈良軼事》就是以日吉館及其古怪得出名的老闆娘為原形拍攝的,電視劇播出後以安逸族為主掀起了一股到破舊旅館觀光的熱潮。
    《奈良軼事》畢竟屬於影視創作,所以自然與日吉館的本來面目相去甚遠。《奈良軼事》播出後來的客人都是嚮往其銀幕上的形象慕名而至的。日吉館原來的價值只要瞭解一下曾經留宿於此或幾乎和租住公寓一樣長期滯留於此的客人們便會明白了。
    會津八一、久松潛一、野間仁根、鈴木信太郎、杉本健吉、廣津和郎、上野直昭、土門拳、青野季吉、龜井勝一郎、志賀直哉、竹田道太郎、小林剛、和田信賢、服部正、堀辰雄、石井鶴三、鷹司平通、谷川徹三、松田權六、高田保、和辻哲郎、小林秀雄、阿部知二、三好達治、西東三鬼、東野英治郎、芥川比呂志、水原秋櫻子——留在住宿登記薄上的名人不勝枚舉。著名新聞解說員料治直矢幼時,也曾和身為新聞記者的父親熊太一起留宿於日吉館。
    這些在戰前、戰中、戰後支撐日本文化和學問的人們,前來奈良探尋日本傳統文化和藝術的根源時,日吉館就成為其前線基地,而且還起著後勤基地的作用。
    深受他們熏陶的許多學生也都聚首日吉館立志苦讀。
    料治熊太曾在《奈良之宿——日吉館》(講談出版社)一書中這樣寫道:「大嬸稱呼來到奈良、寄宿於日吉館的學生和青年們為『公子』。」而漫畫家岡部冬彥是這樣介紹自己赴奈良學習並留宿於日吉館時的驚奇的:「二樓房間裡由六張草蓆鋪成的地面呈現微髒的茶色,平紋細棉布製成的窗簾沾著污漬。清晨醒來令人吃驚的是從立柱和牆壁之間竟能看到天空。而且前來叫人起床的大嬸催促道:『怎麼回事,又不是來奈良遊玩!趕快起來去做事學習!』就是這樣的情形。」
    籐田總編說那個日吉館要「消失」了。雖然對淺見這樣的門外漢來說是無關痛癢的事情,可對於那些熱愛奈良的人們來說,這件事定會令其難抑心中哀悼惋惜之情。說得誇張些這也許是象徵一個時代結束的事件。
    「那就去看看吧。」淺見想。反正原本就打算去京都、奈良走走,而且也已作好為此花幾天時間和所需費用的思想準備了。姑且不談三十頁的稿件能賺多少稿費,不過貼補旅費的不足大概不成問題吧!
    更何況,淺見預感到此次探訪日吉館看樣子會成為和某件無法預料的事件相會的序曲。淺見具有這麼一種,誇張點講,如同特異功能者那樣的預知能力。連自己也解釋不清的直覺結果以出人意料的形式得到證明,這樣的經歷對淺見來說,可以說有無數次了。
    淺見將探訪日吉館的日程添加到了已經計劃好的前往京都、奈良方向的旅行目的中,並決定於3月中旬從東京出發。
    2
    阿部美果到達京都的那天,天空陰沉且寒冷刺骨。
    「可別發生什麼不詳之事啊。」美果想。
    奈良總是和顏悅色地迎接來客,可不知為什麼京都卻時常以一副陰沉的臉色面對來客。也許是因為意識到京都人不喜歡於人親近的性格,所以才有這樣的感覺吧!可是,美果卻預感到一種有如從腳底蔓爬上來的寒意一般莫名的不安。
    大覺寺門前出現了幾個著土黃色制服的作業人員和吊車,他們正在進行伐木作業。鏈鋸刺耳的金屬聲攪亂了附近的靜謐。
    工人們先將旁枝清理掉,接著用巨大的吊車吊著幾乎光禿禿的樹幹,然後將正側面上將樹幹從根部鋸掉三十厘米左右。
    散落在地上的樹葉全部殘敗淒涼地枯萎成茶色。
    從觀光巴士湧下的遊客,跟在舉著旗子的導遊後面結隊從作業現場旁邊經過。
    阿部美果像是被這經過的人流撇下似地站立著,成為觀看作業的十多個人中的一員。
    「直到去年還亭亭聳立,樹葉青翠繁茂幾乎要遮住整個天空似的,如今卻……」美果想。
    「全部是讓象鼻蟲糟蹋成這個樣子的。」
    身著藍布工作服的寺院管理人員,一邊注視著工人們作業一邊不知向誰懊喪地說道。
    「如果計算年輪的話,這些樹大概長了二百多年了。就是它們目睹了鳥雨伏見之戰啊。」
    雖然當場伐倒的松樹只有三棵,可據說可能其他松樹也已經被象鼻蟲所侵蝕。也許幾年後寺內的松樹一棵也剩不下了。
    「諸行無常啊!」
    這位管理人員歎了口氣,同時沒頭沒腦地丟出這麼一句話來。美果鑽進山門的時候背後傳來這樣的話語。
    「京都在不斷發生著變化。」美果覺得有些落寞。京都車站周圍的光景的確在發生著變化。不知是高級公寓還是商務辦公樓,總之開始出現了高層建築物。連孤零零地聳立在一排排低矮房屋之上的東寺的五層塔也許過不了多久也會隱沒在高層建築物的陰影中去了吧!
    在入口處負責接待的寺院裡的出納員依然記得美果,「哎呀,您又來了。」他笑著說道。想像看,這種情形已經連續五年了。
    這麼說,去年的法隆寺夏季大學講座也連續舉辦了五年,美果還獲得了獎狀。上面寫著「本夏季大學舉辦以來連續五次蒙您惠臨參加,為此深表感謝。您的慈善之志並增呈紀念品。」
    「如今的年輕女性哪有逛寺院的呀!」許多朋友都笑美果,並且還說,「到夏威夷游泳、到加拿大滑雪、逛巴黎的街道、到加勒比度假什麼的,做些諸如此類的休閒難道不好嗎?」
    美果也那麼想。想歸想,不過也只是郵購一些旅行指南的小冊子來看而已。後來發覺自己還是要麼乘新幹線在京都站下了車,要麼已走在奈良的西大路上了。
    走路一般也是一個人獨行。偶爾也有女孩子肯與自己相伴而行,不過十次當中只有那麼一兩次而已。
    作為美果自身而言,她一直認為獨行沒什麼不好。最重要的是要有心情。一個人信步而行,留宿於便宜的商務酒店或商人旅館,之後隨心所欲地遊歷京都、奈良的寺院——再沒有比這更愜意的事了。
    今年的正月,美果也是在奈良度過的。正當人們把腿伸進被爐取暖通過電視收看「紅白歌會」的時候,美果則在東大寺的鐘樓上排隊撞鐘,之後圍坐在篝火旁靜候新年的到來。在新年到來的那一刻又衝進大佛殿拜佛祖,一面前往春日大社做新年的初次參拜。
    做完初次參拜後,暫時返還到住處,吃完年糕湯便一覺睡到中午,醒來之後又去橿原神宮做初次參拜。接下來又到安倍的文疏院接受令頭腦變得聰慧的驅邪穢的儀式,儀式一完轉身便隨眾人來到奈良或京都的大街上盡情地喝個痛快,人們把這稱之為新年首次飲酒——以上便是美果從學生時代開始持續了數年的節日裡的慣例活動。
    美果喜歡奈良、京都,喜歡寺廟,喜歡佛像,可並沒打算要專門從事這一行,在這之前也從未想過要走到這樣的境地。
    大學畢業,供職於知名出版社,隸屬比較熱銷的文藝雜誌的編輯部——美果原來一直將此作為理想的人生歷程上,自己作為社會人揚起風帆的起點。與男人們肩並肩的同台競技雖然辛苦,可那樣才有做的價值,倒不如說對能在男人的行列闊步向前的工作場所抱有自豪感。就這樣過了三年,在即將迎來第四個年頭的春天時,突然傳言說要進行人員調整。
    不知為什麼美果從早晨開始便一直有一種不詳的預感。總是繃著一副臉、好像清晨醒來時便沒什麼好心情的中宮總編,今天意外地顯出愉悅的神色。
    儘管美果上班遲了一些,可中宮非但沒有像往常那樣大發雷霆,反而還離開座位湊了過來。
    「怎麼了?昨晚喝多了嗎?」
    他做了個仰脖乾杯的姿勢,接著一臉逗人開心的笑容說道。
    「沒有,昨晚去取U先生的稿件所以沒怎麼喝。」
    美果心存戒心地回答。如果中宮突然表現得如此慇勤的話,那意味著他一定懷有某種企圖。
    「是嗎,那麼今晚還喝嗎?」
    「好啊,請您一定來。」
    「好、好……最好還是跟你講一下,也好讓你有個思想準備。我們去接待室吧!」
    中宮說著便起身走了出去。
    雖然是接待室,卻似乎一直被當成職員的吸煙室來使用,香煙的煙油把天花板和牆壁熏成了黃色。美果討厭這種煙臭味,隨即皺了皺眉頭。
    中宮似乎沒注意到美果的表情,點了支煙吸了起來。在吸完第一根煙之後臉上的笑容便消失了,緊接著說道:「在春季的公司人員大調整中,你要離開這裡了。」
    「噢,是嗎?」
    「終於來了。」美果一邊想一邊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
    「怎麼,你並未感到吃驚嘛!」美果的反應出乎中宮的意料,因而他顯出有點失望的樣子。
    「因為事情來得有些突然。」
    「你說突然啊,的確是突然。但是,一般來講這種事情肯定會來得突然嘛。」
    中宮「嗯」了一聲,獨自點點頭。
    「那麼要把我調到哪兒去呢?」
    「這次,我社要拿自己的命運來個孤注一擲,決定全力出版日本美術全集一書。所以決定調你去從事該項工作。」
    「是……美術?讓我去?為什麼?我對美術什麼的可是一竅不通啊。」
    「哪有這樣的事!美果喜歡逛神社和寺院不早就出了名嗎?」
    「逛是喜歡逛……」
    「只要是寺院自然裡面少不了佛像。而日本美術的神髓就在那裡。」
    「啊……」
    「說的倒也蠻在理的。」美果想。
    「是這樣嗎?」
    「看樣子你很不情願嘛。」
    「嗯,因為我遊歷寺院並非出於那種目的。」
    「照你這麼說,美術全集是出於邪惡的意圖囉。」
    「是的,是邪惡的目的。因為我的動機是純潔的。」
    「咦,我還不知道喜歡酗酒的美果竟有如此虔誠的信仰。」
    「誰喜歡酗酒了……請不要那樣講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傳出去名聲不好。而且這與信仰什麼的沒有任何關係。我純粹只是對古建築和佛像懷有熱情罷了。」
    「那不是正合適你嗎?對事物不懷功利之心、做事專注正是當今年輕女性所缺少的。你要是去那裡工作一定會幹得很出色。特別編纂室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啊。」
    「即使表揚,我也是難以勝任的。」
    美果苦笑著搖了搖頭,但內心卻動了——「去那邊工作也行」這樣的念頭。並非是被中宮的花言巧語所蒙騙,在日本美術全集的編纂的確是值得去做的一項工作。
    但美果說道:「能否讓我先考慮考慮。」
    「完全可以,不過記住你沒有變更的餘地。」
    「那麼,我要是拒絕的話就意味著要辭職嗎?」
    「你不會拒絕的。」
    中宮意味深長地抿嘴笑了笑,便把頭扭向了一邊。
    雖然感到懊喪,美果不能不承認對方已經摸透了自己的秉性。考慮了一個晚上,結果只有接受人事調動。但美果決定申請特別休假三天。
    「我想去寺院轉轉,冷靜一下頭腦。」
    「好吧,那麼我就權當放你去出差,三天時間的採訪旅行。地點嘛,可以是京都、奈良。你給我交個概算發票。雖然做不了闊綽的旅行,不過找個好一點的酒店住吧。」
    「謝謝。」
    美果不由得行了個禮。真是可惡!但中宮的確在手腕和策略上比自己高明得多。以自己充其量不過三年的職歷,無論怎樣勉為其難也無法同這樣的對手較量。
    父親非常贊同調動工作。
    「我一直認為如果呆在文藝雜誌這樣一個無賴充斥的世界裡,就沒人願意娶你。要是美術全集的話就好多了,與之共事的人和作家之流不同,都是些有品位的學者,最重要的是都有理智。」
    中宮或文藝雜誌的作者要是聽了這話非得氣得直罵街不可。
    作為美果還是心存留戀的。雖然與作家那幫人打交道很勞神,但那樣也能學到不少東西,還能感受到快樂的一面。提到美術全集的編纂,正如父親所說,作者全部是學者,寫的東西當然淨是學術性內容。一字一句都不能馬虎不能敷衍了事,所以如果發生了誤排之類的事,難免要被解雇。
    何況,比之更勞神的是與採訪地的交涉。
    在特別編纂室,雖說是編輯,但是毋寧說作為協調人的角色更重要。並且由此要把大部分的精力投入到與學者或採訪地的交涉中去。美果遊歷神社寺院的成績如此得到認可和評價,看樣子多半要負責以鐮倉時代為中心的佛像和寺院建築這部分工作了。
    提到平安鐮倉時期創建的寺院,其禮法排場和慣例成規確實有積澱了一千年的深厚底蘊。而且美果要面對的淨是些國寶級及重要文化遺產級的美術品。其中也有不少屬於珍藏品。甚至拍照攝影時燈光的每一次打法都要給予充分的考慮。即使上面的灰塵也不准隨便撣拂。萬一發生金箔被剝落之類的事,到時候豈止是美果個人的去留問題,甚至還會發展成出版社的責任問題。
    真是件勞心費力的工作。即使如此,美果也要遵從出版社的方針,這是因為她太喜愛佛像和寺院了。
    雖然沒有講給中宮聽,但美果的內心甚至有種彷彿要回到自己出生地去的激動與興奮。
    穿過迴廊來到抄寫佛經的大廳,但見二十名左右的客人正在面向書桌勤奮地抄寫經文。
    該廳堂是大覺寺專為來抄寫經文的人開放的。自何時起便有了這樣的傳統,連美果也不知道。實際上它的開端可上溯至嵯峨天皇弘仁九年。據傳當時國內疫病流行,為救萬民於疾苦,天皇親自盡一子三禮之誠意(註:指佛教徒抄寫經卷時每寫一字向佛像禮拜三次以示虔誠。),用金粉在藍紙上譽清了一捲心經。
    該堂的正面供奉著阿彌陀如來像,在大約有百張草蓆面積大小的大廳裡排滿了文案,無論何時來參觀,都能看到幾十人在抄寫經文的身影。
    在此負責的僧人從前年開始便一直未變。稱其六十歲上下還為時尚早,不過腦殼光禿溜兒圓。他總是面帶微笑且時常愛開個玩笑,以不帶說教的幽默口吻把佛法講得明白易懂,而且順便還不忘把寺院好好地宣傳一番——「這個大覺寺一直被用作電視劇中大岡(註:江戶時代著名的法官。)在越前(註:在今日本福井縣。)的奉行(註:江戶時代幕府中央或地方領導的職稱由武士擔任。)衙門的外景地」等諸如此類的話。
    美果領取了抄經用紙,面向著文案。抄經就是在印刷著字跡很淺的般若心經的日本紙上用毛筆描摹而已。若全身心投入地臨摹般若心經全文的話大約要花四十分鐘左右。
    「沒有時間的施主不必全部抄完。」
    僧人坦率地講道。姑且不論像美果這種完全失去了從前純真的職業女性,一般來說,年輕人既受不了長時間的端坐,也沒有沒完沒了地書寫楷體文字的習慣,所以臨摹全文是相當耗體力的。有不少人寫到三分之一便中途擱筆急著趕去遊覽其他景點了。
    寫完的人或者中途便告結束的人好像提交答案用紙似的,在紙上寫上自己的地址和名字將其放到位於中央的檯子上便離開了大廳。檯子上已經整整齊齊地、高高地摞有好幾個月以來的「答案用紙」,約莫有數千張或許有上萬張之厚。
    據說這些堆攢的抄經用紙達到一定的厚度便會被收進倉庫。而且會被無限期地保存下去。儘管如此,可還是覺得有些難以置信,過去十年或數百年的抄經用紙真的會被全部保管下來。
    即使如此,抄經的遊客多得超乎想像也是不爭的事實。就在美果抄經期間,推開拉門進來的人也是絡繹不絕。
    《般若心經》全稱為《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它是《般若經》龐大經典內容的集約和簡化,為日本國內與佛教有淵源的大多數宗派所重視,並被奉為日常誦讀的經典。
    雖說如此,那麼「般若」究竟為何呢?當被問及該問題時,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即使是美果,在進入大學之前,充其量也只是限於一些在教會夜市上出售的《般若之真面目》此類書中所介紹的那些東西而已,她一直認為:「所謂般若大概就是恐怖的妖怪吧!」
    據說所謂「般若」,簡單說來,就是超越人的智慧和知識,可以稱為佛陀的智慧的最高之智。
    許多抄寫經文的人大概不知道般若心經的始末根由而只是面向文案而已吧!這當中也一定有只將這當成京都之行增長見聞的材料——以此種極端趣味為目的的人。
    不過奇怪的是,面向文案的他們的姿勢和表情中具有某種虔敬的東西。連染著紅髮的年輕女性和額頭上留著深深發跡的老兄都正襟危坐一筆一畫地臨摹著。
    雖然字寫得拙劣不佳,而且像是無視底稿描出了樣貼上的字框,但在此度過的這片刻也許會成為把難以形容的信仰之芽播進他們精神中去的契機吧。
    在僧人口若懸河的講演結束之後,就聽有個男人說道:「我像向您打聽點事。」
    「您想問什麼呢?」
    僧人大概以為他會問一些有關信仰的問題,便以鄭重其事的口吻回應道。
    「我正在找我的女兒……」
    「啊?」
    別說僧人,連美果以及所有在場的人全部將視線集中到說話人身上。
    這是一位四十幾歲或五十多歲的年長的紳士。雖然外面穿著西服,裡面一絲不苟地打著領帶,卻帶著一臉的疲倦。
    「今年二十五歲的女兒下落不明……不,或許應該說是離家出走,總之近來有一個月沒有回家了,而且也聯繫不上。唉,都老大不小的了,事至如此父母也不應該說這說那了,只是最近在比叡山的山中發生了年輕女性被害的案件,所以有些擔心,就這樣四處尋找女兒的下落。」
    「噢……」
    僧人露出為難的神色。
    「但是,我想您女兒不會在這裡的。您只要看一下就明白。」
    「是的,現在是不在。可是我想也許女兒途中來過這裡。」
    「……」
    「我女兒喜歡到寺院來參拜,喜歡看神社寺院和佛像等,所以經常來奈良和京都。當然也到過貴寺一兩次,因此我想,說不定這次也來貴寺抄寫過經文什麼的……」
    紳士以恭敬穩重的語調講著,但這一長串話的結尾處好像本人氣力不夠似地聽上去模模糊糊不甚明瞭。從其表情上也能感受到他為了女兒已費盡心力。
    美果聽著聽著不再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了,心想:「一定有這麼一位姑娘。」
    「要是您同意的話,希望您讓我看一看寫在抄經用紙上的名字。」
    「啊?您是說要看這些抄經用紙?」
    僧人吃了一驚,稍稍挺起胸膛望著檯子上堆積如山的抄經用紙,說道:「是所有這些抄經用紙嗎?」
    「是的,一定請您同意。」
    紳士一個勁兒地懇求,頭幾乎都要蹭到草蓆了。
    「但是要查這些抄經用紙,可是要花費很長時間的。」
    「沒關係,無論花多少天也沒關係,我有思想準備。」
    「這個……」
    僧人低聲道,一般情況下會毫無疑問地拒絕這樣的請求,可如今事關人命。「這可怎麼辦?」僧人思忖著,最終還是決定先和上面的人商量之後再作定奪。於是對紳士說了一句「請稍等片刻」,便走了出去。
    3
    僧人一離開,此前融洽的氣氛便不復存在了。就如同是教師離開後的教室、主持人離開後的座談會,每個人都有種希望避開自己是「當事人」的心情。此刻廳堂內便是這樣一種情形。
    那位父親好像也忘了自己就是破壞氣氛的肇事者似的,一會兒不慌不忙地環視一下廳堂,一會兒又無所事事地盯著自己放在膝頭的手。
    「對不起。」
    有個男人壓低聲音朝那位父親搭訕道。穿著件休閒夾克的身影看上去有些眼熟。原來是那位在與美果相隔兩個位子的書桌旁一直專心抄寫經文的青年。因為比美果早來,且一直端坐著,所以此刻大概已完成了抄經練習。不知那位青年是何時起身離席的,只見他立在「父親」的旁邊,彎下腰同其搭訕。
    「啊!」
    那位父親不知所措地揚起了臉。
    「你女兒是什麼時候失蹤的?」青年問道。
    雖說是青年,可看上去並不年輕。看上去比美果大得多。如果美果是二十歲左右的話,那麼大概可以這樣認為,他早已是過了全盛期的青年了。但是,美果自己也並非那般年輕。若以不甚年輕的目光審視的話,即使是過了三十歲的男人也可以認為是青年。人就是這樣——依照自身的情況既能變得苛刻也能變得寬容。
    「十天前吧。」
    父親從困惑中回過神來,悲傷地回答道。
    「最後是在什麼地方失去聯繫的?」
    「在京都。從京都的寶池王子飯店她還打過電話回來。」
    「是寶池王子飯店呀,住的飯店可夠高級的。」
    京都寶池王子飯店是頗受女性青睞的高級飯店。
    「哪裡,哪裡,聽她說平時總是住比這便宜得多的地方,大概那天是個例外吧!」
    父親好像是自己奢侈而被人責難似的,顯得有些狼狽地說道。
    「你女兒在電話裡說了什麼?」
    「這個……」
    大概父親不清楚對方底細的緣故吧,一臉茫然地注視著青年的臉。
    「啊,對不起,這是我的名片。」
    青年遞過來一張名片,可這似乎並沒能消除父親的困惑。父親躊躇了一陣兒,沒辦法,搪塞似地說道:
    「也沒說什麼……只說她挺好的。」
    「那個電話是晚上打來的嗎?」
    「是的。」
    「那你也沒有問問她第二天的安排什麼的嗎?」
    「沒有問,我女兒一直以來去旅遊從不做計劃。」
    「原來如此……」
    青年考慮了一會兒之後,說道:
    「即使沒向自己的父親說,或許和飯店的人說過,沒有向服務台的負責人問過嗎?」
    「沒有,又不是警察,大概是不會告訴我的吧。」
    「那可說不定,或許把情況講明,就會告訴吧。而且除此之外也許還會發現其他一些線索。」
    「也許是吧……在那種華麗的地方,我覺得渾身不自在。而且在飯店裡做出尋找女兒下落的樣子來,別人還以為我是個怪人呢。」
    父親不太自信地不斷扭著頭。或許就是他懦弱的一面導致了女兒的任意而為。
    「即使是那樣,你還是去詢問一下好。可以的話,我給你去問問,行嗎?」
    「什麼,你去……」
    父親吃了一驚,又一次盯著名片看。難道上面寫著不足以信任的頭銜嗎?
    「那樣行嗎?……」
    「我不可以嗎?」
    「不,不是,對你的厚意我深表感謝,不過麻煩不認識的你怎麼好意思呢……」
    「可是,你不是想知道女兒的下落嗎?要是那樣的話,我想你不應再猶豫了。雖然查這些抄經用紙也不是不可以,可那會花去太多的時間,即使裡面有你女兒的名字,不也還是不知道她的去向嗎?」
    「這……的確如你所說……」
    父親面對青年的「好意」,不知該如何是好,似乎也顯得有些為難和不安。面對這種情形,美果忍不住插了一句:
    「對不起,可以的話,我幫你問問行嗎?反正,今晚我要住到寶池的飯店去。」
    不用說父親,連青年及周圍人的目光也都一齊投向了美果。此時美果感到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湧上腦門,她一面忍受著這種眩暈,一面說道:
    「如果我去,即使我說是你女兒的朋友,服務台的人也不會有什麼懷疑,我想他們會告訴我你女兒的去向的。」
    「那可太好了!」
    在父親作出回應之前,青年像是鬆了口氣似地說道。稍稍瘦削的臉龐,直視美果的略帶褐色的雙眸,他用指尖向後攏了攏垂到前額的頭髮,微笑時露出令人眩目的雪白牙齒。
    「那就拜託你了。」
    好像自己的事情一樣,低頭行禮道。
    此時,僧人返了回來,一副極為嚴肅的表情,似乎難以啟齒似地搖搖頭說道:「實在是對不起……還是不能給您看這些抄經用紙。雖然如實向上面反應了您的情況,可上面說,堆攢在這裡的抄經用紙上溶入了每一位來朝抄經的施主的內心所想,也有施主在經文的後面寫上了自己的祈願。也就是說,不管出於什麼樣的理由,窺看這些抄經用紙都是不合適的……」
    「您說的在理。」
    父親一開始就有心放棄,待對方說完便恭敬地行了禮說道。
    「我一直認為這是個令您為難的請求。我為我講了草率的話而煩擾到您表示歉意。」
    這麼一來,除了前往寶池的飯店去碰碰運氣外,已別無他法了。
    「那麼,拜託你了。」
    青年再一次向美果低頭謝禮,之後便回到了抄經的位子上。
    雖然美果尚未完成抄經,但也不能把那位父親撇在一邊,於是便起身離座。
    「看樣子又要置身於不相干的事了。」交上寫了一半的抄經用紙,她一面向佛祖施禮,一面心中不由得湧起後悔的念頭。自己原來並不想多管閒事,但又是那種做不到視而不見、便不由得去插手的性格。
    這也是因為在出版社工作從平日裡培養了愛湊熱鬧的本性嗎?
    「那麼我們走吧!」
    美果朝父親說著,便走到了拉門的外面。父親向僧人及其他人致歉道:「驚動了大家,實在是對不起。」之後也來到拉門的外面。只要看其舉止言談就知道他不是個壞人。
    在大覺寺的前面,攔了一輛剛剛放下客人的出租車,父親正要上車,似乎又意識到什麼,對美果說了聲「請」,接著又補充道:「啊,請先上車。」
    美果也沒客氣便上了車,雖然穿的是裙褲,可要進到車裡面,還真不是很方便。
    「真是不好意思。」
    從大覺寺到寶池有相當一段距離,一路上父親始終一副對美果過意不去的樣子。期間還主動談起了自己及女兒的一些事。
    父親自稱叫野平隆夫,並遞給美果一張名片。據其稱家住千葉縣市川市郊外的住宅小區。
    但見名片上引著「M商事株式會社總務部庶務科代理科長」的字樣。說起M商事,那可是上市公司中的一流企業。雖然不清楚這個庶務科代理科長是個多大的官,但讓人覺得「庶務科」這個部門倒也正符合這個人的氣質。
    「他母親死得早,現在的妻子是她的後媽。大概因為這個原因,女兒不想呆在這個家。她還年輕,正值妙齡,不能不讓人操心啊!可家庭的這種狀況又只能由著她來。」
    野平話裡話外透出不勝慚愧之情。
    「對不起,你家中之事我聽得再多也無濟於事,所以……」
    美果恰當地打住了野平的話頭。反正順路去飯店才應承下這件事,但根本不想過多地介入進去。要是再聽任野平這麼嘮叨下去的話,美果可真的無法忍受了。
    但野平卻理解成美果在拘禮迴避。
    「沒關係,我把這些情況講清楚,你就會明白我女兒下落不明的原因了。」
    無端拒絕必會招致齟齬。美果無奈,曖昧地回應道:「啊……」
    「我女兒從高中開始竟對佛像產生了興趣。」
    野平說道。這不能不引起美果的關心。
    「是嗎?我也一樣喜歡佛像。」
    「你?……真看不出來呀!」
    野平在狹窄的座位上挺起身子似乎要盡量避遠一些,然後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美果。
    「無論怎麼看,感覺也是個活潑開朗的陽光女孩啊。」
    「顯得陽光……那只是外表。實際上內裡卻是很保守傳統的。」
    美果被野平逗得笑了起來。野平的女兒與自己年紀相仿,且同樣為佛像所吸引,美果突然間對其產生了親近感。不,豈止如此,甚至覺得自己不再是局外人了。前一陣兒,在比叡山遇害的女性也是同樣年紀,並且也喜歡獨行。「難道野平的女兒……」美果不能不這麼想。
    「希望她平安無事。」
    美果又恢復了鄭重其事的神色說道。
    「唉,我就擔心這個……」
    野平歎了口氣說道。
    「你女兒不上班嗎?」
    「不,上班倒是上班,不過一直以來也不找固定工作,總是工作個一年或一年半,手中有了點錢便出去旅行。近來的就業形勢大概成了買方市場吧!真是自在悠閒啊!我年輕的時候正趕上就業難,像這種事是想都不敢想的。」
    「那她旅行總是去京都和奈良嗎?」
    「基本上是那樣的。偶爾要是聽說什麼地方有珍奇佛像,連東北鄉下那樣的小地方,她都會跑去看個究竟。」
    「你女兒總是一個人去嗎?」
    「偶爾也會和別人一起去,不過一般是一個人。時下的年輕女孩中,大概沒有想她那樣怪怪的對佛像感興趣的人……不不,你是非常優秀的……」
    野平慌忙緘口。
    一到飯店,美果便登記了房間,並且還順便向服務台的負責人介紹了野平。野平則說明了來意,詢問其是否有女兒去向的線索。到此時,美果才知道他女兒的名字叫野平繁子。「繁子」是個比較少見的名字。
    「十天前……」負責人為其翻查了記錄。「的確住到我們這裡了。一個人單獨住了一夜,登記了一個標準間。」
    「就是這個女孩。」野平出示了女兒的照片。
    「即使退房時,也沒說過將要去什麼地方嗎?」
    「沒有,她要去什麼地方我並沒聽她提起。」
    「我女兒的樣子沒有什麼異常的地方嗎?」
    「這個……客人實在是太多了,所以只要不十分明顯,我們是記不住的。但不管怎樣,如果有的話,我們是會回憶起來的,所以我想大概沒有什麼特別異常的地方吧!」
    要其記住不過是幾千名留宿客人的一位女性或許有些勉為其難了。
    野平束手無策地看著美果的臉。
    「這該怎麼辦呢?」
    到這時,美果也沒什麼好辦法了。終究自己是個局外人,對此自己又能怎麼辦呢?
    美果沉默不語,無奈冷漠地搖了搖頭。
    4
    美果和野平在服務台前相互道別。據野平講他明天還得趕回公司,所以不能再繼續逗留了。
    「蒙您關照!」
    野平規規矩矩地鞠躬致謝。美果好幾次回頭望著走出大門的野平的背影,心中不是滋味甚至有點悲傷。接下來該怎麼辦依舊沒譜,傷心的父親究竟要往何處去呢?
    儘管時間尚早,可不知為什麼大廳裡卻越來越暗,外面開始飄起了雪花,不合時宜突如其來的春雪。靠近窗邊朝外望去,但見比叡山的半山腰為雪雲所包裹,那片雲逐漸移向了山麓。飯店的職員講,照這麼下的話,雪要積厚了。雖然道路泥濘給行路造成了相當的不便,但眺望洛北(註:京都北部地區。)的雪景或許也不壞。
    京都寶池王子飯店坐落在洛北的郊外。它的東面是比叡山,北面是鞍馬山,西面是桃川,是秀麗群山環繞下的風光明媚之地。飯店是少見的圓形建築,據說繞走廊走一圈大約有二百多米。其整體顏色以紫紅色為基調,確實符合年輕女性的品位。
    雖然也看到有新婚旅行的夫婦,倒不如說,女性組團前來的更多。
    但是像美果這樣獨自旅行的還是不多見。
    不過,這種都市風格的度假酒店本來就不適合美果。如果公司方面不給出旅費的話,那麼她會留宿更加便宜的商務飯店或是日式旅館的。野平繁子是出於什麼樣的特殊原因才留宿於這家酒店的呢?可能是出於自由職業者的任性她才這麼做,可是她經濟上並不那麼寬裕,而且也只是觀看佛像而已,為此卻住這麼高級的飯店,真是不容原諒——美果對此頗有些奇怪的義憤。
    雖說如此,可對於能住在這樣華麗的飯店並無半點挑剔之意,甚至也和一般女孩子一樣認為——要是再有位絕佳的伴侶那可真沒的說了。洗了淋浴,換件有點女人味的衣服,便下樓去用餐。美果選了家日式餐館。在西餐館裡女人一個人坐在餐桌旁的情景,好像是那種沒有男人緣的女人形象,實在沒什麼面子。而且,在那種地方一定會有男人過來搭訕,這也會讓人感到不舒服。
    日式餐館最好是有穿著和服的女性迎客的那種。美果覺得自己好像成了淑女。不過,在「壽司御膳外加兩瓶酒」——這樣點菜的時候,便毫無淑女味可言了。
    在酒瓶和下酒小菜被端上來,美果正要動筷之際,就聽從頭頂上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打擾了」。
    抬頭一看,目光撞上了在大覺寺與野平隆夫搭訕的那位青年笑容可掬的一張臉。
    「哎呀……」
    美果因這冷不防的搭訕,差點兒失手掉落杯子。
    「我坐在這兒行嗎?」
    青年說著,指了指美果前面的椅子。
    「咦?……啊,請。」
    美果有些著慌地回答。青年在得到許可之前一直以直立不動的姿勢等著,待美果發話之後,才彎腰落座。
    「住宿地點一直沒定下來。方才詢問之後說是有空房,這才決定住到這裡。」
    青年大概對裝出與美果不期而遇的樣子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以辯解的口吻說道。之後,對前來取點菜單的女性說道:「請和這位一樣。」接著又補充道,「不過,我不要酒。」
    「你不喝酒嗎?」
    美果問道。
    「是的,我酒量不大,而且還要幹工作。」
    「哇,真辛苦啊!外面在下雪吧!」
    「不清楚,沒到外面去。」
    「是嗎?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我是做……啊,我忘了還未作自我介紹呢,我叫淺見。」
    他很快從夾克的上衣的口袋裡取出一張名片,放到了桌子上。
    ——淺見光彥——
    這是張沒有頭銜的名片。上面只印著家庭住址——東京都北區西原。難怪野平隆夫當時會一臉驚訝的神色。
    「目前從事自由採訪記者的工作。這次的主要工作是遊歷京都、奈良的門跡尼庵,採訪女兒節偶人。」
    「啊……是嗎?」
    美果瞭解了對方的身份之後,多少放了點心。要是自由記者的話,公司裡邊也有許多這樣的人進進出出,可以說是同行了。
    「我叫阿部。」
    說著便從包裡取出一張名片。
    「是K出版社的月刊G嗎?真了不起。」
    淺見像個少年似的兩眼熠熠生輝,對美果佩服不已。自由記者對於大的出版社是絕對服從的,故而其中也有過於卑屈之人,不過這個男人的身上並沒有體現出這一點,他對大出版社的編輯似乎抱有很強的自卑感或如同幻想一般的憧憬。
    「關於那個下落不明的女孩子的事怎麼樣了?」
    淺見以「終於進入到主題」了的精神頭兒講道。
    美果苦笑著說:
    「原來你是為了這件事才決定住到這兒的啊!」
    「哈哈哈,露餡了。實際上就是為了這件事。不知為什麼那之後一直掛念著此事,不知怎麼樣了,便取消了訂好的房間來了這兒。那件事究竟怎麼樣了?」
    「最終沒有搞清楚。」
    美果簡單把在服務台的事講給淺見聽。
    「就這些嗎?」
    淺見在美果說完之後,停頓了一陣兒,詢問道。
    「是的,就這些。」
    美果好像被責怪了似的,顯出不太愉快的神色。
    「真令人吃驚,那樣就回去了嗎?那個叫什麼來著?那位大叔。」
    「叫野平,原野的野。」
    「對了,那位野平先生,就那樣徹底地放棄了?」
    「是的,不過,除此之外一點辦法也沒有。」
    「哪有這種事。」
    淺見顯得很有把握地斷言道。
    「比方說,她或許也來過這家店。除此之外,飯店內還有咖啡店、西餐館、中華料理店……」
    「不過,不是連她去了什麼地方的店都不知道嗎?首先,四處打聽多難為情啊。」
    「因為你是局外人所以覺得難為情。換了野平先生大概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而且她去了什麼地方的店,如果查看服務台的發票也應該會清楚的。雖不知道酒店方面保管著過去多少天的存根,可若是十天左右的話,我想應該會有。」
    「說的也是。」
    在這一點上,美果也不能不表示贊同。當時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或許也證明了是沒有從親人的立場來考慮問題。但是,若是那樣,那麼這個叫「淺見」的男人難道是從野平父女親人的立場來考慮他們的事嗎?
    「你打算尋找野平的女兒嗎?」
    「這個……」淺見略微考慮了一下,便回答道,「可能的話,我想那麼做。」給人一種理所當然地講出極平常之事的印象。
    「壽司御膳」被端了上來。幾乎同時淺見那份也到了。首先,以生魚片、烤魚、燉菜等海鮮味為主體的飯菜大致按懷石料理(註:品茶前獻給客人的日式精美菜餚。)的樣式擺放著。儘管只有這些就已有相當的份量,可遲一步上的才是主菜——壽司。
    「飯量可真大啊。」
    淺見發出一聲感歎。
    美果在G編輯部鍛煉了一副好胃口,經常喝酒,而且經常在外吃飯。雖然被人嘲諷:「纖瘦身體的什麼地方裝得下那些東西呢?」可實際上,連自己都對自己這副好胃口感到佩服。儘管只比淺見多二瓶酒,可在淺見還剩一半壽司沒吃完的時候,美果恰好把桌上的東西全部吃完了。
    「有前途。」
    淺見以打心眼兒裡佩服的口吻說道。「哪有女人喜歡被人讚美飯量大呀!」,美果又好笑又好氣地想。
    「能否和我一起去服務台?」
    淺見留戀地瞥了一眼吃剩下的壽司,起身說道。
    「對方可能會警惕我是個男的而不告訴我。」
    美果對此也沒有異議。關於野平繁子的下落,作為一名女性沒有理由比淺見更可以漠然處之。
    因為服務台的人還記得美果所以沒費什麼口舌對方便為兩人查詢了發票記錄。
    那天,野平繁子與美果淺見一樣在日本料理店吃的晚飯。她點的是生魚片套餐,而且顯示份數一欄的數字是「二」。
    「兩份?……」
    淺見一驚,看了看美果。美果同時也看看淺見。
    「野平繁子是一個人登記住宿的,這沒錯吧。」
    淺見向服務台的負責人叮問道。
    「好像沒有同伴。至少房間是一個人使用的。」
    服務台的負責人一面看住宿卡一面說道。雖然當日是一個人住在雙人間裡,可實際上這意味著還是沒辦法把握是否在其他房間有朋友,或是否有來訪的客人這些情況。
    「不過,用餐時她要的是雙份。」
    「這個……大概是和某人一起吃的飯吧!」
    服務台的負責人顯出困惑的表情應答道。那意思是想說「那樣的事與我毫不相干」。的確,他不可能知道那麼多客人每個人都與誰在一起用過餐。
    「不管怎樣,一個人是不可能吃兩份的。」
    美果一邊相像著有比自己飯量還大的人,一邊說道。
    淺見「哈哈哈」笑著,朝負責人致謝之後,便離開了服務台。
    兩人在休息室喝了咖啡。窗外雪花飛舞,美果的腦海裡浮現出野平隆夫在雪路上步履蹣跚前行的背影。
    「難道那時被一起用餐的人給誘拐了?」
    美果一面出神地望著夜雪,一面嘟囔道。
    「我想不會的。」
    「是嗎?」
    美果對淺見這種奇怪的自信感到不滿。
    「因為那天晚上對方或者是位年輕女性或者是位年歲要比她小得多的男性。」
    「唉?是真的嗎?不過,你怎麼知道的?」
    「要是你的話。你會怎麼做?你會請比自己大的男性……不,即使是女性,你會請比自己大的女性吃飯嗎?」
    「這個……」
    美果看著眼前的淺見,搖搖頭說。
    「大概不會。」
    「是吧,連我都不會為只比我多要了二瓶酒的女性結賬。更何況是獨自旅行的女性,絕不會隨隨便便請人吃飯的。第一,對方如果是男性,請其吃飯反而是失禮的行為。她主動結賬付款,要麼對方是關係非常親密的女性,要麼是比她小的女性……特殊情況下也有可能請男孩子吃飯,不過充其量是個少年或者頂多是個大學生。」
    「啊……」
    美果驚愕地張著嘴巴,點頭首肯。「講得真有邏輯,這個人在如此短的時間裡竟能慮及這麼多的事。」美果想。
    淺見像是在回味著自己說過的話,一聲不響地抿著咖啡。
    「那麼……」美果說。
    「也就是說對方並不是個危險人物囉!」
    「大概是吧!我想是個不會直接加害於野平繁子的人物。但是或許是個對她此後的行動給予某種契機的人。如果像野平所說,自那日他女兒便失去了音信的話,有可能這會成為失蹤的原因。」
    「具體地講,到底會是什麼事呢?」
    「比方說,或許她一聽說什麼地方有有趣的佛像便前去探訪。」
    「啊,也許真的是那樣。野平說過的。他說他女兒一聽說那種事,有時連東北鄉下那樣的地方都會趕去看個究竟的。」
    「那麼一定是那樣了,她請人吃晚飯也就意味著是對那種信息的答謝,如果這麼來考慮便不難理解了。」
    「是的,真的是那樣。」
    「哈哈哈,你也不能那樣深信不疑呀,我只說了一種可能性,因為除此之外還有各種各樣的情況。但要做進一步的調查,對於我們兩個非專業人員來說是比較困難的。比方說,即使考慮徹底查明那天夜裡和她吃飯的對方的身份這一件事,也是不太容易的。或許需要調查那天所有留宿的客人。如果那樣的話,不借助警察的力量是不可能實現的。」
    「是這麼回事。要是野平早點求助於警察就好了。」
    「是的,他為什麼不那樣做呢?從第三者看來這是不可思議的。但是或許作為父母不太情願向警察發出搜索請求吧!因為那樣總覺得像是承認自己女兒確實發生了意外。」
    「雖然也不是不明白……不過,之後該怎麼辦呢?」
    「大概只有等待了。」
    「等待?等待什麼呢?」
    「野平下決心發出搜索請求,或者……」
    淺見沉吟了一陣,瞥了一眼美果說道。
    「或者等待事件的發生。」
    「事件?」
    「對,因為一旦事件發生,警察也就不能不採取行動了。」
    「難道這意味著野平繁子會發生不測嗎?」
    「是的。」
    「是被人殺害之類的事嗎?」
    美果想起了在比叡山遇害的女性,不由得毛骨悚然。
    淺見一言不發,喝掉了最後一滴咖啡。

《翻過平城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