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落日復升

    1
    當那兩個男女出現在面前的時候,淺見一時不知如何應付。那個女人就是裡香提到過,叫竹內美津子的,雖然她是個女人,但決非等閒之輩,不可小覷;而那個男人既強悍兇猛,身手看起來也很敏捷。淺見覺得如果有必要,他們會馬上掏出手槍的。
    「你是淺見先生吧?」
    那個男人假裝親熱地笑著,靠到自己的身邊,壓著喉嚨,嘟噥了一句。他的手插在上衣口袋裡,淺見很害怕。而那個女人早巳切斷了他的退路。
    「你們是……」淺見故作糊塗。
    「這個……」那個男人朝女人望了一下,看看她的意思。好像那個女人的地位比他高。竹內美津子冷冷地搖搖頭。
    「這個無可奉告。請你和我們走一趟。」
    她顯得很客氣,這讓淺見反而感到恐怖。
    「有什麼事?」
    「我還是無可奉告。我們所接到的命令就是把你帶走,除此之外的事情我就沒法回答你了,請你理解我們的苦衷。」
    「但是,我現在不能離開這裡。」
    「你講的意思我明白,但我們也是乘這個機會才能和你單獨見面。如果你的同伴在場反而有點不方便。」
    「聽你口氣,你們好像一直跟著我們的嘍?」
    「你這麼說也可以。但在巖國市的時候你還是把我們給甩掉了。」
    男人笑嘻嘻的,他也許是想顯得親熱些吧,但他一笑起來,讓人覺得很醜陋。
    其實淺見早就預感到這幫在巖國市就盯上自己的傢伙遲早都會掌握自己的動向的,但沒有想到會這麼快。真不愧是此道中的高手呀。
    「你們是什麼時候,怎樣發現我們的?」
    淺見索性問了起來。
    「其實,我們也沒有一直跟著你……」
    那個男人剛說起來,竹內美津子就瞪了他一眼,意思是少說廢話,他趕緊閉口不言了,一把抓住淺見的胳膊。
    「總之,請你跟我們走吧。」
    那施加在胳膊上的力量讓淺見無法拒絕。他只能老老實實地被那個男人拖著,朝樓梯走去。這個時候,淺見才痛感自己手無縛雞之力的悲哀。
    他們先下到五樓,在那裡改乘電梯。女電梯工奇怪地看著他們,由於那兩個人一左一右押著他,淺見根本無法向她暗示什麼。
    來到停車場,那輛在巖國觀光賓館曾看到的轎車和司機正等候著他們。竹內美津子伸出手,「把你的車鑰匙給我。」看來淺見將被塞進他們的車裡,而竹內美津子則一個人駕駛淺見租來的那輛車。事到如今,自己只能跟他們走,任其宰割了。
    男人讓淺見坐在後排,自己坐在旁邊。
    「去哪?」司機操著關西口音問道,他是個瘦瘦的男人。車子的牌照是「山口縣」的,而且他和那一男一女也不是很親熱,看起來他們三個人不是同一個組織的。
    「回剛才那個地方。」那個凶狠的男人生硬地說道。司機應答了一聲,發動起車子。淺見回頭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後面跟著自己租來的那輛車。
    淺見開始擔心起裡香來。
    「真為難她了。」
    「你說什麼?」
    「我的同伴現在肯定在到處找我。」
    「她不會的。只要她看到你的車子不在停車場就會以為你去了什麼地方。」
    「也許她會報警的。」
    淺見不情願地說著,男人不為所動,笑了一下:「你們不是挺討厭警察的嗎?」
    (真是個王八蛋!)淺見在心裡罵著,但他也不得不驚訝,這幫人對自己的動向瞭如指掌,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預料。雖然有點擔心,但他知道裡香是會去找峰澤老人的,所以也就稍稍寬了點心。
    當務之急還是考慮一下自己的命運吧。這幫人看起來好像也沒有殺害自己的意思。他們表面上裝得文質彬彬,但這反而很可怕。
    「沒關係的。」男人在一旁說道,淺見吃了一驚,莫非他看透了自己的心思嗎?其實那個男人講的是裡香的事情。
    「我們掌握著她的動向.」
    廢話少說——淺見在心裡嘀咕著,但嘴上卻說:「太謝謝你們的關照了。」現在他切身地感受到這幫傢伙的觸角如網線一般涉及到方方面面。
    淺見覺得車子是沿著東南方向出了城區。對這一帶的地形他不是很熟悉,但上次去上關町的時候,路過這裡,有點印象。
    但很快車子就從大道右拐進了山間小路,這前面是什麼地方,淺見就弄不清楚了。很快周圍就沒有住家了,車子在一個被小樹林圍繞著的獨門院落裡停下了。緊接著,自己租來的那輛車也開進來了。
    庭院裡還有兩輛車,屋內好像還有人。那些車都是國產貨,好像不是大人物的座車。
    這是棟房頂非常寬大的建築。下了車,跟著那個男人走進了房間,裡面完全是西式風格,從外面根本就看不出來,他們沒脫鞋子。一個長相更加兇惡的傢伙在門口迎接他們,然後晃著肩朝裡面走去,也許他們一切都安排好了,那一男一女和這個男人都沒說一句話。
    打開走廊盡頭的房門,走了進去。這間房子像個辦公室,沒有一點情調。正面有個窗戶,但是拉著厚厚的窗簾,而走廊上的窗戶也都被窗簾遮起來了。因此外面雖然還很亮,但房間裡面已經打開燈了。
    那個魁梧的男人走了出去,竹內美津子指著牆角的沙發說道:「請坐。」語氣很冷淡,但淺見覺得這是她第一次講話這麼有女人味。
    「你在這裡等一會。」
    「一會是多長時間?」
    「一個半小時左右。」
    她看了下鐘。他們好像在等著某人的來到。
    「我可等不了。」
    「請等著。」
    「這也是命令嗎?」
    「是的。」
    這幫傢伙真不懂幽默。
    「你們準備把我怎麼樣?」
    淺見提出了實質性的問題。他的心情就像癌症患者逼著醫生宣佈自己的病情一樣。
    「就那樣。」
    竹內美津子淡淡地說道。但淺見就開始琢磨了——「就那樣」到底是什麼意思呢?他第一次覺得日語太噯昧了。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他們不準備把自己怎麼樣了,還是這個女人對自己的命運不關心呢?至少她本人看起來並沒有加害自己的意思。
    「你們的目的是什麼?」
    「這個……」
    她歪著脖子,在對面牆角的木椅上坐下。而那個男人則叉著胳膊,站在那裡。三個人三個姿勢,組成了一幅有趣的畫面。
    無論淺見問她們什麼,得到的回答都是模稜兩可的。
    過了一會,那個魁梧的男人用他那孔武有力的大手端來了咖啡。淺見口渴了,拿起來就喝,這個咖啡裡面摻了砂糖和牛奶,味道怪怪的。那一男一女好像已經知道了,碰都沒碰一下。他們津津有味地看著淺見那擠眉弄眼的樣子。
    淺見非常清楚,只要在這個房間裡呆著,無論如何,事態都不會好轉的,但他又預測不出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
    他不知道這幫傢伙的目的是不是為了自己包裡的「書面字據」,但估計十有八九是為了那個。但是如果他們想要奪走的話,早就下手了。既然他們沒有這麼做就說明敵人,或者說眼前的兩個人還沒有察覺到自己包裡有「書面字據」。淺見明白這個字據關係到自己的生命。
    「我想去廁所。」
    淺見想他們肯定不同意,但還是說了。沒想到他們竟爽快地同意了。男人帶他來到廁所。站在門口的那個魁梧男子緊緊地盯著這邊。
    這個廁所是公用的。淺見在水流沖刷的瞬間,將那份東西塞到了水箱後面的縫隙裡。
    在回房間的時候,從其它的房間傳來了電話鈴聲,有個男人悶聲悶氣地說著什麼,聽不清楚。而那個魁梧的男子還站在原處,由此推測在這個房子裡,如果加上外面的司機的話,對方至少有五個人。
    一個年輕男子跟在淺見後面跑進了房間,站在門口,衝著裡面的竹內美津子喊道:「岡村裡香……」剛說了個名字,就被竹內翻止住了。
    「岡村裡香怎麼了?」
    淺見質問那個男子。他為難地看著竹內美津子。竹內美津子惡狠狠地說道:「出去再說!」,那個年輕男子縮縮脖子,出去了。
    「你們把她怎樣了?」淺見在那裡怒吼著。
    「沒怎麼樣。」
    竹內美津子面無表情,根本不理會淺見。
    「我們根本就沒碰岡村裡香。」
    「是嗎……那岡村裡香究竟出了什麼事?」
    「我要先去問問。」
    竹內美津子朝那個男子使了個眼色,讓他好好看著淺見,走出了房間。其實現在就算沒人看著,淺見也不會逃跑,他太想知道裡香的情況了。
    竹內美津子很快就回來了,「岡村裡香與峰澤會面了。」淺見太吃驚了,這幫人連峰澤老人也知道,但如果裡香真的和峰澤老人碰頭的話,他也可以鬆口氣了。
    「就這個消息?」淺見平靜地問道。
    「目前是這樣。」
    竹內美津子連笑都不笑一下。
    這時,那個男人的肚子裡咕嚕響了一聲。他不好意思地問道:「什麼時候開飯呀?」竹內美津子苦笑了一下說:「再等一會。」淺見覺得講這句話的時候,她還有點人情味。
    從外面傳來汽車的聲音。這是大型排氣管發出的轟鳴聲。那兩個人立即站了起來,端正了姿勢。淺見感到緊張——對方的老闆就要登場了。
    走廊上傳來幾個人的腳步聲。竹內美津子手握門把打開了房門。當淺見看見第一個走進來的人時,不禁「啊」了一聲。
    2
    「大哥……」
    「是我。」
    警視廳刑事局長歪歪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一下子,淺見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哈哈哈,原來是這麼回事呀。」
    「哈哈哈……」陽一郎也大笑起來。
    當這兩兄弟相對而笑的時候,周圍的幾個男子以及竹內美津子依然是面無表情,只是臉頰附近的肌肉稍稍舒緩了些。看著部下認真的樣子,陽—郎也很快嚴肅起來。
    「你們休息、休息。」
    陽一郎讓跟在後面的五個部下下去休息,自己走進了房間。房間裡除了淺見兩兄弟外,只留下了竹內美津子和另一個男人。
    刑事局長慰勞了他們一下,說道:「辛苦了,看來事情進展的挺順利。」
    「但您讓我們向您弟弟隱瞞真實身份,這可讓我們費了點勁。」
    竹內美津子一本正經報告著。
    「其實你們沒這個必要的……」
    淺見一想到在百貨公司被綁架的樣子就覺得很生氣。
    「只要你們說是警察的話,我會老老實實跟著走的。」
    「那可不行。到處都有他們的眼線,我們決不能麻痺大意。」
    「你講的他們是不是指原總理宮籐那幫人呀?」
    「怎麼?你知道呀?現在還不能說人名,就是那麼個組織。」
    「原來警方也在調查這件事啊。你們的地下指揮部就在那個外神田的公寓裡,對吧?」
    「是的。我們必須承受很多政治上的外在壓力,要想秘密調查就必須採取相應的措施。不能因為對方有疑點,就靠簡單的傳聞和臆測去行使搜查的權力。如果我們沒有確鑿的證據,不僅拿不到搜查令,而且一旦出差錯,還會遭到那幫老政客的圍攻,說我們是法西斯、警察國家等,讓我們陷入被動。他們可以很輕易地開除檢察官的。」
    也許陽一郎平素就很憤怒,已經忍無可忍了。刑事局長接著往下說。
    「即便有許多困難,我們的調查工作還是在穩步進行著,當時我們就快要拿到有力的證據了。有個人和我們聯繫,說他手上有情報資料,問我們肯不肯買,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我們向財務部門申請資金,但他們卻很不願意,說我們不能拿著國家預算裡的資金去購買這種情報。而且這種情報很有可能是虛假的。另外也不清楚那個人是通過什麼途徑獲得情報的。正當我們爭論不休的時候,那個男人又打來了電話,這是他的最後一次電話。說錢給不給都無所謂,他會向我們提供情報,並且為了正義,還會協助調查,其志可嘉呀。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是什麼促使他改變主意的,但聽他講得很認真,我們判斷他是可信的。於是我們就安排他拿著東西到外神田的公寓來,但就在他即將動身的時候被害了……」
    「是鶴井明嗎?」
    淺見剛說完,陽一郎就滿意地看著他說:「的確是他。」
    「那個密告者正是鶴井明。鶴井明是個單槍匹馬的黑社會分子,但他最多就是威脅一些企業,要他們將廣告業務交給指定的單位而已,並不是個大壞人。據我們瞭解,這個鶴井明以一億日元為條件,將這個情報賣給了某個報社的熟人。」
    聽到這裡,淺見插嘴了:「你講的報社是不是每朝新聞呀?」
    「哎?你怎麼知道?」
    「今天,我在廣島機場看見每朝新聞的記者黑鬚緊盯著s建設公司的江木會長……」
    「哈哈哈,原來是這樣。我的手下故意放走江木,以便放長線釣大魚,沒想到在廣島機場受到兩個男人的干擾。」
    「干擾他們工作的是我和黑鬚。」
    「這就不提了。既然每朝新聞的記者已經趕到這裡了,我們不能再慢慢悠悠了……」
    陽一郎想了一會,又接著剛才的話題往下講。
    「當時報社的人花了很長時間才弄明白這個新聞情報太危險,就通知了我們。因此我的手下就開始和鶴井接觸,將他帶到了外神田公寓裡的特別搜查辦公室,但出乎意料的是鶴井明竟然和警方也討價還價,說只要我們不給錢,他就不會交東西。鶴井明好像隱約也感覺出我們要調查什麼,所以態度很強硬。此後,就因為剛才提到的原因,我們沒能迅速採取措施,鶴井明消失了。但是他最後打電話來的時候說分文不要了。我們雖然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為了正義而覺醒了,但還是決定讓他把東西拿來。就在我們滿懷希望等待的時候,鶴井在巖國被害的消息傳來了。」
    刑事局長皺著眉頭,萬念俱灰,仰面朝天。
    「我的手下立即趕到巖國,查找那個物證的下落,但最終空手而歸。當時估計那份物證在犯罪現場的紅葉谷公園被罪犯奪走了。但是此後岡村三枝子又被害了,而且在她被害後不久,有情報說她家附近出現了可疑的人。」
    「可疑的人?……」
    「對呀,不久就弄清楚了,那個可疑的人就是你。」
    「但是除此之外,可能還有我們調查的那個組織的爪牙在那裡活動。根據巖國市發來的報告,在那起案件中,有幾個人的身份已經清楚了,都是參與毒品案件的罪犯,因此可以認為這個案件是與毒品交易有關,但如果是該組織的爪牙所為,那就很可怕了。從鶴井明和岡村三枝子被害的情況來看,他們是相當殘忍和無情的。不知道他們會幹出什麼事來。也許他們的下一個目標就是岡村三枝子的女兒,或是你這樣的人。而且該組織和警察內部的一些人也有接觸,我們的行動情報可能也會洩露出去。」
    「哎?是真的嗎?」
    「這的確讓人痛心,但很有這種可能。因為警方中有人故意將毒品藏在鶴井家裡,企圖掩蓋真相,讓我們誤認為那是因毒品糾紛而產生的殺人案。」
    「哎?那真是警察內部的人嗎?」
    「我們是這麼認為的。」
    刑事局長繼續面無表情地說下去。
    「為了預先排除那些危險,就必須馬上公開你的身份,讓敵人和警察都知道這一點,讓他們覺得是我親自在那裡調查一樣。」
    「哈哈哈……原來那個時候,我被你當作絕佳的使用工具了。」
    淺見不禁笑了起來。在巖國警署的時候,署長跑過來,當著眾人的面恭維他,「這可是刑事局長的弟弟呀!」原來這一切都是哥哥精心安排的——淺見有點懊惱,但又不得不承認,在狹窄的日本國土上,無論走到哪裡都在哥哥的控制之下。
    「你的身份公開後,敵人就從巖國市銷聲匿跡了。但是問題並沒有解決。那幫傢伙殺掉鶴井和岡村三枝子後,並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在附近逡巡,這就說明那個物證他們還沒有得手。於是我就派遣竹內小姐和小松君趕到了巖國,追查岡村三枝子女兒的行蹤。雖然我們不清楚岡村三枝子的女兒來外神田的動機,但估計是鶴井將東西交給了岡村三枝子,然後由她女兒給我們帶來。」
    「是這樣的……」哥哥的推測切中要害,淺見對他很佩服。
    「竹內小姐乘岡村裡香不在的時候,對她家搜查了一番,結果沒有找到我們想要的物證。正當我們很失望的時候,從巖國觀光賓館來了情報,說你和岡村裡香去了那裡,想看看鶴井曾住過的房間。竹內他們覺得奇怪,但估計能獲取一些線索,就急急忙忙地趕過去了,結果還是讓你們溜之大吉了。」
    「那個時候,我們也是拚命了。我們真感到生命受到了威脅。但我做夢也沒想到在柳井的百貨公司裡會被你們逮住。」
    「哈哈哈,我本來想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但實際上那是碰巧。竹內小姐她們從巖國市趕到這裡,是來和我會合的。」
    「你們很早就在這裡,那到底是為什麼呢?」
    淺見插嘴問道。
    「這裡可以說是外神田調查室的前哨機關,是用來調查一個重大案件的據點。」
    「你所說的重大案件是不是建設行業和保守黨聯合貪污的事情?」
    「哎?這只不過是你的想像罷了。」
    「你就別瞞我了。我已經大致掌握了這些情況。而貪污的溫床就是旭光醫院,連這個我都知道。」
    「這樣的話,我們就直截了當地說吧。當竹內小姐她們趕到這裡不久,負責監視旭光醫院的自己人就告訴她們,說你在旭光醫院旁邊的那個……」
    「杉浦園藝場。」
    「對,杉浦園藝場。而且當一個可能是宮籐情婦的女人從旭光醫院出來的時候,我們的人就跟上去了,而你的車子就跟在他們的後面。得知這些情況後,竹內小姐她們立刻就趕過去了。」
    「原來我前面的那輛車裡坐的竟是你們的人呀。當時我就覺得納悶了。」
    「現在,」陽一郎稍顯嚴肅地說道,「我們講一個重要的話題,那就是你到底知不知道那個重要物證的下落?」
    「知道。」
    「真的……」
    三個「搜查官」一起看著他,淺見笑著說道:「在廁所裡。」
    小松「啊」了一聲,趕緊衝出了房間,彷彿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過錯。
    很快他就拿著東西回來了,陽一郎從小鬆手中拿過物證,仔細閱讀起來,其間他的表情變了好幾次。
    「這份東西太重要了……」
    刑事局長自言自語,將字據遞給了竹內美津子。這兩個部下讀著這個字據,驚訝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看來鶴井獅子大開口地要價也是正常的。即便給他一億日元也不算多,對方也許會給他十倍於此的價錢。但如果用自己的性命去換就不值得了。」
    和平時一樣,陽一郎開的玩笑一點都不逗樂。
    「有了這個字據,我們就如虎添翼了,地方檢察院也可以馬上行動了。」
    這時,那個魁梧的男子敲敲門,有點拘束地走了進來,他筆直地站著,匯報起來。
    「剛剛獲得消息,岡村裡香坐在一輛奔馳車裡,進了旭光醫院。」
    「什麼?」淺見站了起來。
    「那是三橋靜江開的奔馳車嗎?」
    「不是,沒有看到三橋靜江。同車的兩個男人都是那個組織的成員。」
    「組織?到底怎麼回事……難道她被綁架了嗎?這太危險了,哥,趕快衝進去救人吧。求你了。」
    「別急。」
    陽一郎冷冷地說著。
    「我來這裡並不是為了救一個女子。而且我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被綁架了,警察有什麼理由衝進去呢?」
    「隨便編個借口不就行了嗎?警察不一直都是這麼做的嗎?」
    「喂,喂!這是刑事局長弟弟應該說的話嗎?」
    「對不起,我講錯了。」
    淺見心裡很煩躁,但還是道歉了。
    「但你們既然已經有了這個字據,那麼強行搜查的理由不是很充分嗎?」
    「那也不行。我們還沒拿到搜查令。雖然這字據是個有力的證據,但我們還沒有確認它到底是不是真的。就算這個字據是真的,馬上進行安排的話,那最早也只能在明天早晨採取行動。」
    「那就太晚了……」
    淺見歎了口氣。要想說服這麼酷的哥哥簡直就是白費力氣。
    「那你看這樣行不行?」
    淺見重新振作精神。
    「就說警方接到旭光醫院報案,說有人非法闖人,警察為了抓捕犯人才趕去的。」
    「說什麼呢……」
    陽一郎張開大口笑了起來。
    「你淨在那裡胡說八道。」
    但他很快就收斂了笑容,有點擔心地看看弟弟,說道「你不要胡來。」
    3
    百貨公司的停車場裡鴉雀無聲,在長明燈的映照下,畫在柏油道路上的白線浮現出來。偌大的一個停車場裡只零散地停放著三輛車,好像被人遺忘了,但就是沒有淺見租來的那輛轎車。
    「還是不在呀。」
    裡香歎了口氣,嘟噥著,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又有點不滿和害怕。
    「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峰澤老人好像和裡香想的一樣,不放心地說道。
    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那兩個和淺見一起離去的男女是什麼人,但淺見的的確確是消失了。從巖國到柳井,一直到他們上六樓採取行動為止,淺見好像都沒預感到事情會這樣。當裡香進入美容室去完成任務的時候,還堅信淺見就在樓梯口等著自己了。
    「淺見君,應該不會有危險吧?保險起見,我給家裡打個電話問問。」
    峰澤老人朝著公用電話亭,一路小跑。他像老人那樣,步幅比較小,但讓人感覺很有活力,也許這和他年輕時練空手道有關係。看著峰澤老人在夜色中遠去的背影,裡香覺得自己多少還有點依靠。
    「現在,還沒有任何消息。」
    峰澤老人搖著頭回來了。
    「我還給杉浦園藝場打了電話,淺見君也沒和那裡聯繫。但他遲早會給那兩個地方打電話的。」
    「淺見君會不會遭遇不測?」
    「不測?」峰澤老人悶悶不樂。
    「這種不吉利的事情,我們先別想。」
    「我們還是去問問警察吧,您看怎麼樣?」
    「是啊,我們去問問看……但怎麼說呢?」
    「對呀,該怎麼說呢,這好像也不行。算了。」
    裡香很快就打消了自己的念頭。不到萬不得已,她可不想報警。
    「你再去一趟『三輪山』看看,怎麼樣?這次你一個人去。」
    峰澤提出了建議。
    「我在觀光指南辦公室的門口等你。」
    「但就算我去,三橋女士會搭理我嗎?」
    「這可不知道,但如果你從正門進去,她總不至於不理不睬吧?」
    如果這樣去的話,三橋靜江肯定會覺得為難的,但現在也管不了那麼多了——裡香在心裡琢磨著。
    現在已經過了八點,馬路兩邊的店舖都關門打烊了,行人也很稀少,周圍靜悄悄的,彷彿人們都睡覺了。
    峰澤老人陪裡香走了一段,在寶來橋他們分手了。柳井川上那黑乎乎的水面上搖搖晃晃地映照出周圍人家的燈火,裡香覺得心裡更發毛了。
    當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孤獨和疲勞一起襲過來。今天這一天可真夠折騰的,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彷彿十年的事情都凝聚在了今天。不知道以後還會發生什麼事。隨著時間的推移,夜幕越來越沉重了,一種無名的恐懼湧上心頭。
    在黑暗中,模模糊糊能看見「三輪山」門前的燈光。那個大門所在的馬路離商業街很遠,路燈也少。如果不是為了來見三橋靜江,裡香一個人才不願到這裡來呢。
    在離「三輪山」三十米左右的地方停著奔馳車,突然車門打開了,裡面出來個中年男子。
    「你就是岡村裡香小姐吧?我一直在等你。」
    他客氣地說著,鞠了個躬。在車內燈光的映襯下,裡香隱約看到了他的側面,給人感覺他是個英俊的紳士。
    「你是誰?」
    「是三橋靜江女士叫我來的。她說岡村小姐可能會來這裡,讓我帶你去見她。」
    說著,這個男人拉開了後門,「請。」
    他怎麼知道自己會來這裡呢?——裡香猶豫了一下,但事到如今,也沒有別的辦法了。裡香坐進去後,男人也跟著進來了,衝著司機說道:「走吧!」
    「我們是去旭光醫院嗎?」
    裡香慌慌張張地問道。
    「是啊,你還挺清楚的嘛。」
    男人笑著。
    「但我要和一個人打聲招呼才能去。」
    「你要和誰打招呼呀?是不是剛才來過這裡的那個老頭呀?三橋女士說不想見那個人。」
    「但他不是壞人呀。況且我和他還有約定的……」
    裡香透過車窗向黑黢黢的外面望去,但她根本就弄不清哪是哪。「對不起,請停下車,好嗎?」她一再鞠躬,但無論是司機,還是這個男人都默不作聲,冷淡無比。
    裡香的心頭湧上一陣莫名的不安。她開始後悔自己的輕率,真不該聽信這個素不相識男人的話,隨隨便便就上了車。
    黑暗中,依稀有點印象的街頭風景從眼前掠過。好像這輛車也的確是駛向旭光醫院的。看來這幫人也的確是帶自己去三橋靜江那裡的——裡香自我安慰地想著。
    車子經過杉浦園藝場,駛進了旭光醫院的大門。但是沒有開向正門,而是上了一個大陡坡,轉到建築物的左邊。在車燈的照射下,可以看見白色的牆壁和茶色的屋簷。不仔細看,還以為是賓館或高級公寓的大門了。這是該建築物除了正門和員工通道之外的另一個出入口。
    「下車吧。」
    男人打開車門先下去了,他和剛才簡直就是判若兩人,態度很粗暴。裡香也下了車,站在鋪滿石子的路上,從海面上吹來的涼風掠過她的裙角。裡香不由得抱著肩,縮起了身體。
    男人默不作聲地往前走,那意思就是說「跟我來」,裡香也只能跟在他後頭往裡走。司機從半開的車門裡探出身,看著他們進去了。
    推開白色屋簷下的白色大門,男人將裡香先推進了大廳。大廳周圍的牆壁顯得很明亮,以白色為主色調。柱子是近似於白色的米色,但仔細一看,牆壁上貼著帶有粉色和淡藍色細小花紋的牆紙。從屋頂上垂下個大吊燈,這裡與正門那威嚴的感覺形成鮮明的對比,頗有點少女情懷的意味。
    沒有任何人通報,好像掐準時間一樣,一個年輕男子從裡面出來了。他好像是個醫生或藥劑師,因為他的身上飄散著淡淡的藥品味道。
    裡香後面的男人說了聲「請進」,那個年輕男子便將拖鞋對齊,放在地上。裡香就像個被人操縱的木偶一樣,按照他們的要求穿上了拖鞋。
    年輕男子帶著裡香來到了走廊上,在第三個房間停下,敲了敲門。裡面傳來簡短的應答聲:「進來吧。」門從裡面被打開了,年輕男子就像是抱著裡香一樣,將她引到房間裡,然後將房門又帶上了。
    房間裡面鋪著柔軟的地毯,空間相當大,如果變成日式房間的話,可以鋪五十張榻榻米。在牆壁的一邊有書架,這裡好像是主人的書房,但整個屋子裡飄蕩著藥品的氣味,也可能是個研究室。
    在房間的最裡面,有個男人背朝著自己,面對著桌子。他好像在寫著什麼,讓裡香等了好長時間,才緩緩地轉過臉來。
    那個人大約六十歲左右。銀白的頭髮修剪得很整齊,從面頰到下顎圓鼓鼓的,氣色很好。
    「歡迎,你請隨便。」
    他摘下銀框的眼鏡,眼睛笑成一條縫,示意裡香坐在前面的椅子上。
    「請問,三橋靜江女士在哪?」
    裡香還站在那裡。她現在還弄不清對方的虛實,不敢掉以輕心。
    「你馬上就能見到她,請稍等一會。」
    他的語氣半是命令,等裡香坐了下來,他也立起身,坐到裡香斜對面的椅子上。
    (啊裡香想起來了。自己曾經在電影裡看到過精神分析治療的鏡頭,當時的場面就和現在一模一樣。想到這,她又一次打量起這個房間。在書架上放著心理學方面的書籍,在裡面的牆邊上,有個長椅,躺上去一定很舒適。
    「你是從事精神分析的醫生嗎?」
    「你挺在行的嘛。」
    男人微笑著。他覺得這個女孩蠻伶俐的。
    「我的本職是精神分析,現在是這家醫院的理事長。心理學作為一種愛好還挺有趣的,但是很難賺到錢。」
    他的長相和裝束都很高雅,但是講出來的話卻俗不可耐。也許和外表相反,他的品格很低劣。裡香避開這個男人的視線,看看左邊靠裡的一個架子以及那下面奇妙的盒子。
    架子分三層。上面很侷促地擺放著許多像是從玩具廠裡搬出來的東西。既有房子的模型,還有樹木、交通工具、動物、人以及怪獸的模型,無所不有。單是人的模型,就有孩子、老人、職員、士兵等。還有飛機、船隻、大樓、農家、牧場的柵欄和花壇等,一應俱全,很難想得出還有什麼沒有的。
    「你好像挺感興趣的嗎?」
    理事長問道。
    「你好像收集了很多模型嗎?」
    「收集?……哈哈哈,這也算收集吧,但是我這些收藏並不是出於愛好,而是為了製作盆景使用的。」
    「這麼說,你的愛好是製作盆景了?」
    「哎?哈哈哈,原來你這樣認為……」
    理事長又笑了起來。
    「難道你沒有聽說過一種盆景心理療法嗎?」
    裡香覺得自己在什麼地方聽說過,但還是搖搖頭。
    「是嗎,你不知道?我還以為像你這麼年輕的女子會很喜歡這種療法呢……簡單點說,我們通過一個人的繪畫,可以判斷他的性格和心理狀態,這個盆景療法的功效與此相同。最早是英國的一個女性想出來的,但現在好像非常適合日本人。本來日本人就喜歡盆景之類的東西,而且日本風景本身也可以說是個大盆景。」
    一談到專業話題,理事長就來勁了。
    「通過這個就能瞭解人的心理和想法嗎?」
    裡香也被勾起了興趣。
    「可以說能知道不少。我們知道孩子們一般比較老實,有什麼說什麼,如果讓大人去製作這些盆景,他們也會返老還童,不經意地表現出自己的內心世界。當我向那些來此的政界、財界的老頭們推出這個節目的時候,他們都覺得有趣,紛紛製作盆景,從而能意外發現他們的另一面。比如,你看這個。」
    理事長從抽屜裡拿出個大文件夾,展開在裡香的面前。
    那是個放大的盆景照片。起伏平緩的沙地上,零星地點綴著幾朵花,有兩匹馬,兩個人站在那裡,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建築和樹木。
    「這個盆景的製作者是大建設公司的會長,來我們醫院進行了檢查,也沒什麼毛病,但他就是不想回東京去。有時在這裡製作盆景消遣。他製作的盆景一直都這麼單調。他已經完全沉浸在盆景的世界裡,連每個沙粒都很注意。他幾乎一生都在建造大樓,但內心憧憬的卻是這樣單調平凡的風景。其實無論是建造摩天大樓也好,鋪設道路也好,在神的眼中就像是在製作盆景而已。」
    理事長又介紹了幾張照片,然後看看裡香的反應,說道:「怎麼樣?你也試試。」
    他站了起來,來到架子底下,朝裡香招招手。裡香就靠了過去。
    在架子的底下,有個過膝高的大檯子,那上面放著四個長寬都為七、八十厘米的盒子,裡面裝滿了沙子。其中兩個盒子裡的風景已經製作完成了。
    這些盒子裡事先裝滿了沙子,製作者可以從架子上選擇自己想要的模型,然後隨心所欲地擺放在上面。製作者可以在這個盒子裡自由地建造斜坡,栽種花草,安放樹木等;還能建個家回,或者圍繞著柵欄放牧牛群;也可以調兵遣將,設置戰爭場面。
    裡香並沒有動手製作,而是看著那兩個已經完成的盆景。
    左邊的那個盆景是在毫無生機的平坦沙地上建起了普普通通的房子,在房子的前面橫向設置了一道柵欄。在靠房子的柵欄一側,站著個女孩。而柵欄前面稀稀拉拉有幾條蛇。這個盆景讓人有點害怕,就這麼多東西,看起來就像還沒有全部完成。如果這個盆景已經製作完成的話,那麼外人根本無法明白製作者的內心究竟想表達什麼。
    與此相比,應該說右邊的那個盆景完成得較好。沙地的一塊被挖得很深,還建造了一個丘陵。當沙地被挖空後,由於盆底是藍色,可以表現出是個大海或湖泊。丘陵被樹木所覆蓋,山腳下有幾戶人家。藍色的海面上漂浮著小船。在丘陵和大海的交界處——大約是在這個盒子的中部,聳立著一個鮮紅的牌坊,給人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
    「有趣吧?」理事長在一邊問道。
    「我是為了拍照才原封不動地留下它們的.這兩個盆景可以形成鮮明的對比。你怎麼認為?」
    「我不太明白。」裡香謹慎地輕輕說道,「但我覺得左邊的那個製作者好像有點病態。而右邊的盆景非常美麗,尤其是正中的那個牌坊。」
    「哎呀,你可真了不起。或許你也能成為一個精神分析的醫生。」理事長半真半假地說著,「正如你所說的,左邊盆景的製作者患有相當深的神經官能症,而右邊盆景的製作者是個女的,精神基本上是正常的。不知為什麼,只要讓她做,總是那個構圖,就連牌坊的位置都不會改變。可以認為她的這種執著有點異常……」
    理事長回過頭,看著裡香,意味深長地笑笑。
    「你應該明白這個製作者是誰吧?」
    裡香剛想搖頭,突然想起了什麼,說道:「難道,難道是三橋靜江……」
    「是的。我甚至都會想,是不是在出生的時候,那個紅牌坊就刻在她腦子裡了。」
    那個理事長也許是在開玩笑,但是當裡香想到三橋靜江一生坎坷,心目中才會如此執著於少女時代這個美麗的回憶時,她就笑不出來了。而且理事長的那句「刻在腦子裡」的話也顯得太沒有人情味了。
    4
    「三橋女土還沒有來嗎?」
    裡香將視線從紅牌坊移到了理事長身上,就在那一瞬間,她想起了什麼。
    「剛才你說三橋女士還基本上屬於正常人,是吧?」
    「也許我說過吧。」
    「那三橋靜江……」
    「是的,她的精神症狀正在惡化。」
    裡香不太懂精神症狀是怎麼回事,但是她記得,在很久以前,一個飛機駕駛員在羽田機場的海面上墜機了,專業人士給那個人下的結論就是有精神症狀方面的問題,當時還在社會上引起了很大的轟動。
    「那是很難治的問題嗎?」
    「也不是什麼大病。只要是人,無論是誰,都不可能沒有心病。說得簡單點,像你也一樣,只要有合適的條件和誘因,你的心病肯定也會發作。我們可以通過心理療法抑制患者心病的發作或者使患者的心態保持平和,反之我想也可以加速惡化一個人的精神症狀——我們的心理療法是個雙刃劍。」
    理事長樂呵呵地看著盆景,而裡香看著他那雙眼睛,不禁打了個冷戰。她覺得隱藏在那眼睛底下的不是一顆「救死扶傷的心」,而只是一個瘋子為了追求愉悅而產生的想法。裡香現在總算明白他剛才所說的「興趣」是怎麼回事了。她想起來自己曾經看過一部老電影,名字叫《收集》,描述一個變態男子就像中邪一樣,拚命地收集少女,那個片子挺恐怖的,當時只看了一半就退場了。
    「三橋女士在什麼地方?」
    裡香的口氣開始有點責問對方了。
    「我想就快來了。」
    理事長按了兩次桌上的響鈴。很快通向裡面房間的門被打開了,剛才的那個年輕男子端著咖啡出來了。理事長讓那個男人給自己的桌子上和裡香的桌子上各放了一杯,說道:「請喝點咖啡,稍微再等一會。」
    「我可坐不住了。」
    說歸說,裡香還是端起了桌子上的咖啡。她早就口乾舌燥了,裡香覺得沒有任何一個味道能勝過咖啡那略帶一點苦的甜味。
    喝完咖啡,裡香又看起了手錶,已經過了八點鐘。她心裡面很焦急,不知道峰澤老人怎樣了,還有淺見。雖然她覺得剛喝完咖啡就告辭,有點失禮,但還是站了起來。
    「我還是回去了。」
    這時她感到頭一陣眩暈,就像是貧血一樣,大腦裡彷彿一片空白。遠遠地傳來理事長的聲音,「請再等一會。」
    (你要堅持住裡香在心裡給自己打氣,一邊退到門邊,抓住把手,打開了門。
    剛才那個在「三輪山」前面將裡香騙上車的男人堵在門外。「對不起,」他一把拽住想從身邊溜走的裡香,問道:「你想去哪?」
    「我要回去。」
    「那可不行。」
    「我還有事,峰澤老人……不,是我的朋友,還在等我呢。」
    「沒人等你。」
    「不會不等我的,肯定在等我。如果沒在等我,那肯定是去報警了。」
    裡香將報警兩個字說得很重,但那個男人只是笑笑:「是嗎?報警……」
    「你恐怕更想去找那個淺見先生吧?」
    「怎麼?淺見也……」
    她的意志已經到了極限。裡香再也堅持不住了,踉踉蹌蹌,就像在黑暗中迷失方向一般,最後又坐回到原來的椅子上。房間天花板上的吊燈似乎在旋轉,眼睛前面好像蒙上了薄紗,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都是模模糊糊的。
    「你沒事吧?」理事長看著自己的臉顯得很大,像雲霧一樣蒙了上來。
    好像從門口那個男人的旁邊又進來一個人。「她這不是死了嗎?」那個人顫抖著聲音靠了過來。
    裡香覺得在哪見過這張輪廓朦朧的臉,想著想著,她就失去了知覺。
    從白霧中浮現出個幽靈般的身影。這個身影一會消失在白霧裡,一會又出現了,這樣翻來覆去兩三次,裡香逐漸看清了對方,原來是三橋靜江。
    「啊,你醒了。」說著,三橋靜江就想扶她起來,但是裡香覺得一陣劇烈的頭疼,呻吟了一下。
    「你最好還是別動。」
    三橋給她的額頭上敷了條冷毛巾,裡香覺得自己的意識一下子恢復過來了。
    「非常感謝。」
    裡香閉著眼睛說著。
    「談不上。」靜江反而覺得不好意思了。
    「如果當時在『三輪山』,我把你追回來,事情也不會到這個地步。你不是說淺見先生會來的嗎?所以當時我還以為你出賣了我。」
    「對不起,不過我本來的確和淺見在一起的。但是在百貨公司裡,當我在美容室的時候,他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
    「真的嗎……那就讓人擔心了。」
    「是啊,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哎?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擔心淺見本人會不會發生什麼意外。說不定,他遇到了危險。」
    「危險?什麼危險?」
    「比如被人襲擊啦。」
    「襲擊……」
    裡香將額頭上的毛巾抓在手裡,坐了起來。三橋靜江擔心地問她:「沒事吧?」裡香點點頭。
    不知什麼時候,自己已經被搬動過了,這個房間不是剛才那個理事長的辦公室,好像是個病房,面積要小得多。除了靜江之外,還有一個女人躺在床上看著自己。這個女人看上去比三橋靜江年輕,但顯得很憔悴,眼神沒有光澤,很虛茫,讓人擔心。
    「遭人襲擊?這怎麼可能呢……淺見可是在百貨公司裡等我呀,那裡人來人往的。」
    「那也不行,不論在哪,都不行。因為只要那幫傢伙想做的事,沒有做不成的。你不是也被他們帶到這裡了嗎?」
    「可是,那輛車不是你安排的嗎?」
    「我?根本就沒這回事。自從和你碰面以後,我就被看管起來,回到這裡。」
    「看管?……」
    「是啊,這個長谷川女士也和我一樣……」
    說著,靜江將身體往旁邊靠靠,讓床上的那個女人和裡香正好面對面。
    「那就是長谷川女士嗎?」
    「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裡香衝她打了個招呼,但對方只是呆呆地望著這邊,一點反應都沒有。靜江無奈地搖搖頭:「還是不行呀。她原來是東京一個大料理店裡的服務員,因為做錯了事,才被帶到這裡,那個理事長好像對她採取了什麼措施。」
    「什麼措施?」
    「哎?那個措施也沒什麼可怪異的……還是有點怪異。好像是逆向心理療法什麼的。雖然我也取得了准護士的資格,但對太專業的東西也不明白。怎麼說呢?這種療法好像是一種能控制精神的方法。說不定,就連我也逐步受到這種療法的影響。」
    「啊……」
    裡香想起來那個理事長曾說三橋目前還算正常,於是她就把聽到的原話告訴了靜江。三橋靜江聽後,害怕地縮起肩。
    「聽說長谷川女士被帶到這裡,已經有兩年了。估計在那個療法出現效果之前,還需要將近一年的時間。真可怕!估計只要那個老頭活著,我還沒什麼危險。」
    「老頭?」
    「就是宮籐老頭。你應該知道吧。他就是保守黨的大人物宮籐—郎。我在益田的日紅醫院工作時,被他看中,後來就專門照顧他的起居了。他都快九十歲了,但身體很好。他有點好色,但人蠻可愛的……」
    三橋靜江好像想到了什麼,在那竊竊地笑著。
    「他看上去就是個普普通通的老頭,但竟然掌握著巨大的權力。即便現在,那些政界、財界的頭頭腦腦還紛紛趕到這裡。」
    「請問……」裡香不好意思地打斷了靜江的話頭,否則她會喋喋不休地一直講下去。
    「是關於淺見先生的。據說你和淺見的嫂子是朋友,是嗎?」
    「哎?算是吧。我們在初中的時候是一個班的,關係很好。但是我們現在生活的環境可是天壤之別呀。」
    「這麼說,那個照片……」
    「對,那是我們去嚴島的時候拍下的。但是那張照片怎麼會……」
    「聽說這張照片是寄到淺見家的,收件人寫的是淺見嫂子的名字。難道你不知道嗎?」
    「被寄到那裡的?我不知道。是從哪寄到淺見家的?」
    「據說郵戳是益田市的。」
    「益田……」」因此,淺見君就受嫂子的委託,開始到處探訪你的行蹤。」
    「但是究竟是誰瞞著我去寄這封信呢?」
    「與這張照片一起,還有一封信,裡面寫著這麼一句話:『只要野雞不叫,獵人是不會捕殺的』。」
    「什麼?這不明擺著是恐嚇嗎……難道是……」
    靜江的臉上沒有了血色。
    「是老頭。」
    「你指的是宮籐嗎?」
    「是啊。我給他看過一次,後來也沒放在心上。事情是這樣的。當島根縣的資深政治家大貫先生在家休養的時候,宮籐老頭去看望他,當時感到身體有點不舒服,就在益田的日紅醫院住了一個多星期。碰巧當時是我照顧他。有一次,給他看了那張照片,向他吹噓說自己的好朋友是高層警官的妻子。這個老頭竟然不懷好意,打起了那張照片的主意,太過分了,也太愚蠢了。即便我是警官妻子的朋友,將我作為人質,又有什麼用呢?」
    「但我覺得不是他。」
    「不是?」
    「我覺得在益田寄信的人不應該是宮籐。」
    「哈哈哈,真是的,你說的有道理。那個宮籐老頭怎麼可能親自去寄信呢?這個老頭有個心腹秘書,那傢伙一直緊跟著他。在下一屆選舉中,那傢伙將繼承宮籐的地盤,打著他的招牌,甚至還會獲得他的資金,從而涉足政壇。只要是老頭的命令,不管是什麼,都無條件服從。對,說不定不是老頭,而是那個秘書擅自做主的。」
    「那好像也不對。據淺見君講,寄信的人是七十歲左右的老頭。」
    「那有可能是那個秘書讓他父親去做的。」
    靜江隨口說著。
    「父親?」
    「對,就是那個秘書的父親。對於他而言,他活著的價值就是讓自己兒子出人頭地。當時他也大搖大擺地跟在兒子的後頭,去了益田。」
    「那你應該認識那個秘書的父親嘍?」
    「知道……你不是也認識嗎?」
    「我?」裡香吃驚地搖搖頭,「不,我不認識。」
    「真的……」
    三橋靜江的眼睛瞪得溜圓。這和她在「三輪山」的後門,責怪裡香騙人時的表情完全一樣——想到這,裡香一下子愕然了。
    「難道,莫非是峰澤老人……」
    「對,就是他……你難道不認識峰澤。」
    「這怎麼會呢?」
    裡香一時反應不過來了。她感到自己的思考能力和血液一起從大腦中消失了。
    「我真吃驚,真沒想到你竟然不知道峰澤的身份。因此當我在『三輪山』看見你不是和淺見,而是和峰澤出現的時候,覺得一定是中了你們的圈套,而小山田和鶴井被害也可能是你們捏造出來的……」
    「那可不是捏造的,是事實。」
    「哎?是真的?」
    三橋的聲音聽上去像是慘叫,隨後她急忙聽聽門外的動靜。裡香不知道門外是什麼情形,也弄不清門外有什麼人。過了好一會,三橋才壓著喉嚨,繼續問道:「你在美容室所說的話是真的嗎?」
    「真的,報紙和電視上都報道了。」
    「我可不知道。平時我是被禁止看報看電視的。」
    靜江痛苦地歪著臉。
    「我知道小山田是死了,但就在不久前,大約是半個月前吧,我才和鶴井明見過面的。他是什麼時候被害的?」
    「就在半個月前,在巖國被殺了。」
    「這麼說,他和我見完面就被害了……」
    靜江都快哭了。當眼淚就要流出來的時候,她趕忙用手絹按住了眼角。
    「那麼,小山田也的確是被殺死了?」
    「對,是被殺死了。他是兩年前的一個颱風之夜,在宮島被害的。」
    「是嗎?這麼說,他的死不是事故了。」
    靜江的表情就像是看見了亡靈一樣。
    「請問……」裡香稍有顧慮地問道,「你和鶴井明是什麼……」
    「就是那個,高中同學。鶴井和小山田都是我在袋井工商學校時的同學。我們大家關係很好。我和鶴井之間還頗有點初戀的味道。當時,鶴井住在袋井市,而我住在一個叫森町的地方,我們在我家附近的嚴島神社約會……對了,對了,你知不知道,除了宮島,其它地方也有嚴島神社的?」
    「不知道,真的嗎?」
    「真有。當我們家搬到靜岡縣的森町時,我發現那裡也有個嚴島神社,當時覺得很驚訝。在那個紅牌坊的頂端,寫著嚴島神社四個大字,雖然規模無法和宮島的嚴島神社相比,但當我看到那個神社時,許多回憶一下子全都湧現在腦海裡,眼淚都出來了……哈哈哈,你看我又在這胡說八道了。」
    剛強的三橋眼中,有淚水在打轉轉。
    「別這樣,我明白你的心情。因為我也是和媽媽一道,四處漂泊的。」
    「對。你母親也很辛苦呀。你母親曾說只有你才是她的一切……啊,對不起,惹你哭了。」
    「沒關係,」裡香用袖口擦擦眼淚,「請您繼續往下說。」
    「正因為以上的原因,我非常喜歡森町那塊土地,但由於我家出了許多狀況,高中畢業後我又離開了那裡,到處搬家。算起來,我和他們有三十年沒見面了,沒想到在益田的日紅醫院竟然碰到了。」
    靜江回憶起當時的場面,眼睛放出光彩,但很快又濕潤了,她趕緊用手絹擦掉了眼淚。
    「當時我才知道小山田已經死了。鶴井說小山田失約了。當我把事情聽完後,才發現小山田並沒有失約。於是我就將原因解釋給鶴井聽。這個事情聽起來有點蹊蹺,他們兩個人約定在紅葉谷公園見面的。你明白嗎?這個意思。」
    「我懂了,他們兩個人將紅葉谷公園所在的地點弄錯了,一個在嚴島,一個在巖國。」
    「你講的沒錯。鶴井因為工作關係經常來巖國,所以一提到紅葉谷公園,就堅信是在巖國。而小山田,其實我也一樣,就會想到休學旅行曾去過的嚴島神社後面的紅葉谷公園。所以當鶴井是為了找一個既沒人、又容易找到的場所而提議去紅葉谷公園時,但小山田卻理解錯了。但你卻理解了。」
    「也不是我理解好,而是淺見老早就跟我講過這個了。」
    「是嗎,他的腦子可真夠好使的。」
    一瞬間,靜江像是在考慮什麼,隨後又繼續講起來。
    「如果小山田是被害的話,那麼鶴井所講的小山田和長谷川的關係就應該是真事了。」
    「什麼關係?」
    「她以前在東京一流料理店工作時,是小山田的情婦……這個詞太難聽了,總之他們是情人關係。小山田向料理店提供貨源,而長谷川好像就是負責進貨的。有一次,長谷川拾到了一個重要的東西。」
    「啊,是書面字據嗎?」
    「哎?你怎麼知道……」
    靜江顯然很吃驚,她壓低聲音:「這件事,你和誰都不要說。如果讓他們知道我們瞭解書面字據這檔子事,會惹來殺身之禍的。」
    「我明白。」
    其實我知道的比你多——裡香的內心產生一陣衝動。
    「長谷川將拾到的字據給小山田看,他發現這個東西很重要,就收起來了。然後他就聯繫好朋友鶴井,想乘機撈一筆。也就是恐嚇對方。」
    靜江聳聳肩。
    「雖然他們和對方達成了交貨的協議,但小山田卻沒有按照和鶴井的約定,出現在指定的地方。鶴井是後來才明白小山田弄錯了地方,但在我解釋之前,他一直以為小山田只知道和長谷川約會而沒有赴約的。所以他當時一直認為小山田在宮島遭遇颱風喪命是自作自受。」
    「但對方為什麼要殺小山田呢?」
    「如果他真是被害的話,那肯定是對方認為他們毀約了。小山田和對方約定在嚴島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但是由於字據在鶴井手裡,而他又沒到場,所以對方認為受騙了。」
    靜江滿臉悲傷的表情。
    「當時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字據的事情。但是當鶴井弄清楚真正的原因後,他雖然什麼也沒說,但心裡肯定覺得因為自己的過錯而導致好友的喪命。那次見面後不久,我就來了這裡,後來,和今天與你見面一樣,我也在『三輪山』與鶴井幽會,和他說一些私房話……哎呀,這個詞不好……」
    靜江有點不好意思,臉都紅了,而裡香也故意裝作什麼都不懂。
    「當時,鶴井才和我提到了字據的事情。他說很快就能拿到一大筆錢。我仔細一問,大吃一驚。但是,那個字據牽扯到宮籐老頭,我勸他不要干了。我並不是為宮籐老頭著想。我跟鶴井講如果他去恐嚇那幫人,那就死定了。他說那可不行,反正總歸要賣,還不如賣給警察……那以後,他翻來覆去,拿不定主意。」
    靜江深深地歎口氣,又振作精神往下講。
    「最後一次與他相見的時候,鶴井與往常不同,像是下了決心一樣。他說這次如果交易不成功的話,也就不管錢不錢的了,為了使日本這個國家更好,他將無償地提供給警察。當時他的表情是自暴自棄,都快哭出來了。那天晚上,他說要住到巖國去,我就說巖國觀光賓館裡有個叫岡村三枝子的熟人,隨後給岡村三枝子——也就是你的母親打了電話。沒想到,那天晚上,他就被殺死了,緊接著就是你母親……」
    靜江像是被這一連串的悲劇壓垮了,語調沉重,哽咽著,總算說完了。
    5
    在昏暗路燈的映襯下,旭光醫院那白色的建築浮現在黑暗之中。站在大門中間望去,讓人覺得那就像是國會議事堂一樣。
    淺見慢慢地登上被露水打濕的柏油坡道。從道路兩邊的植被中,傳來小蟲的叫聲,彷彿在挽留深秋的時光。本該昂揚的心情竟然有點沉悶,似乎已經意識到一切都將結束了。
    醫院的大門還沒有上鎖,大廳裡的那盞吊燈還亮堂堂的。只有一個男人呆在那個類似賓館大堂的接待處裡,聽到大門自動開閉的聲音,他睜開睡意朦隴的眼睛,看著這邊。淺見上次來的時候沒有見過他。
    淺見徑直朝那個男人走去。本來他想笑一笑,但由於太緊張了,估計那笑容就和哭一樣。
    淺見說了聲「晚上好」,那個男人打量起這個穿著一般的來客,似乎很無奈地應答了一聲:「歡迎。」
    「您貴姓?」
    「我叫淺見。」
    「淺見先生……您預約了嗎?」
    男人查看起記錄,翻著眼睛看淺見。
    「沒有。」
    「是嗎……那麼您有什麼事嗎?」
    「我想見宮籐先生。」
    「宮籐先生……哎?您指的是宮籐首相嗎?」
    「應該是前首相。」
    「原來是這樣……您和宮籐首相認識嗎?」
    一開始,他被淺見的氣勢給震住了,但是當淺見搖搖頭,他一下子就惱火了。
    「對不起,我們是不接待沒有預約的客人的。難道前門的保安沒有告訴你嗎?」
    「但外面並沒有保安呀。」
    「哎?這怎麼可能……」
    男人慌慌張張地拿起電話。按理說從下午五點到晚上十點關門之前,外面的大門口應該有保安的。男人衝著電話喊了好幾聲,但沒有任何回應,他焦急地辟里啪啦地拍著電話。最後,無奈地放下電話,在電話機旁邊,有兩個摁鈕,一個是藍色,一個是紅色,他按下了藍色摁鈕。
    「負責人馬上就到,您稍等一下。」
    男人的臉上顯出害怕的神情。由於本不會擅離職守的保安卻不見了,他大概已經判斷出來者非等閒之人。
    很快從裡面的辦公室,出來了兩個穿白衣的男人。一個四十五歲左右,一個三十歲出頭,體格都很棒。雖然穿著白衣,像是個醫生,但讓人感覺他們手頭上並沒有行醫資格證書,而是空手道等級證書。淺見也沒有見過這兩個人。說不定白天和晚上當班的不是同一組人。
    「請問,您有什麼事嗎?」
    講的話很客氣,但語調卻很生硬,彷彿在說:「你小子幹什麼來了?」。
    「我想見宮籐先生,或者是塚山議員,再或者是江木副會長。」
    淺見不慌不忙地說著。兩個男人面面相覷。無論塚山,還是江木,都是悄悄來到這裡的。兩個男人的表情與其說是吃驚,倒不如說是發呆。這時,站在接待處裡的那個男人在一旁補充道:「他沒有預約。」
    「你如果沒有預約,我們無法幫你通報。請回吧。」
    如果你不走,我們就不客氣了——這才是他們想說的。為了表現出他們的意志,兩個人朝著淺見,向前邁出了一步。
    「如果你們轉告他們,我是為了字據的事來的,也許會見我的。」
    淺見滿不在乎地說著,兩個人退後了半步。
    「字據?……什麼字據?」
    「你們這樣的人是不會知道的。你們還是問問院長、理事長或者是塚山議員、宮籐本人為好。」
    那三個人相互看著。他們想弄清楚淺見是不是故弄玄虛。從外表看,這個年輕人也沒什麼威脅,很平常,但講出來的話卻讓人摸不著頭腦,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結果三個人好像沒有得出什麼結論,其中的一個人說了聲「請稍等」,就鑽到門裡去了。
    不大一會,那個人就出來了,後面跟著個六十歲左右,身材魁梧,頗有紳士風度的一個老人。
    「我是該醫院的理事長,我叫寶田,你叫什麼?」
    「我叫桃太郎。」
    「桃太郎?……」寶田理事長的眼睛中露出蔑視的神情,「怎麼搞的,這是個病人。」看來他把淺見當作是醫院的病人或者是應該住院的傢伙。
    淺見也沒有生氣,平靜地說道:「你錯了,我很健康。我是個正義之人,願意像傳說中的桃太郎那樣,斬除世間的邪惡之人。」
    「我才不管你是正義之人,還是什麼的,別說呆呆癡癡的話了,趕快回去,否則我就要叫警察了。」
    「那就請你叫吧。」
    「你說什麼?」
    最初的那個男人看不下去了,趕忙在一邊插嘴:「這個人叫淺見。」
    「淺見?……」
    寶田彷彿想到什麼了,表情很痛苦,搖著頭,似乎在說——這不可能。
    「是嗎?你不是病人?那你說的字據是怎麼回事?」
    「我想讓你們買下這份寄給保守自由聯盟部長的字據。」
    「你說什麼?這是給宮籐首相的?」
    「是前首相。」
    「哎?無所謂怎麼稱呼。關鍵是你有沒有這份東西?」
    寶田那不相信的樣子倒是出乎淺見的意外。
    「怎麼?理事長不知道那件事嗎?」
    「不知道。你來出售我未曾聽說過的東西,恐怕不會有什麼收穫。但是,請等一下,你好不容易到了這裡,我給你預備點回去的車費,想要多少?」
    「一億日元。」
    「一億?……哈哈哈,別胡鬧了。」
    「把他趕出去,如果敢反抗的話,就叫警察來,告他非法闖入。」說完,寶田掉過臉去。
    「是。」那個站在接待處裡面的男人按下了紅色摁鈕,而另外兩個男人則從兩邊圍了過來。
    「請等一下。我懂了,那我就不要錢了。」
    淺見縮著肩,像是屈服了。
    「是嗎,這還差不多。」寶田趾高氣揚,用平時教育病人的口吻說了起來。「你看上去也不像是個壞人。你只不過想搗個亂而已,但是搗亂也要分清對象。」
    「是,以後我一定按照你講的做。錢我是不要了,但能不能讓我見一見前首相宮籐?」
    「你說什麼?……」
    「哈哈哈,你不要這麼囂張嘛。如果前首相看到這個東西,應該會來見我。」
    淺見從口袋裡拿出封信,交給了寶田。當寶田正準備打開來看時,淺見說道:「你最好不要看裡面的內容。你看,信封上不是寫著『親啟』兩個字嘛。如果你亂看的話,說不定會被他罵一頓的。」
    寶田捧著那封信,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過了一會,向旁邊那個年長的男人問道:「峰澤呢?」
    「剛才出去了。」
    聽到「峰澤」這個名字,淺見不禁豎起了耳朵。這麼說,峰澤老人現在幹什麼呢
    「真沒辦法……」
    寶田也沒了轍,說了聲:「那你等著。」就離開了大廳。此後,淺見覺得等了很長時間,其實也未必。在寶田理事長回來之前,大廳裡的四個人,誰也沒開口。
    「首相說要見見你。」
    寶田又回來了,一副難以理解的表情。他怎麼也不相信宮籐竟然會接見這麼一個來歷不明的男人。
    寶田走在前面,後面跟著兩個男人,淺見夾在中間,走進了鋪著紅地毯的過道。淺見覺得這過道裡的裝飾似乎在哪見過,對了,這裡和國會議事堂的內部裝潢完全一致。這都是為宮籐及其他退下政壇的議員而特意設置的。淺見有點妒忌,但心裡卻為他們感到悲哀。
    乘坐一個寬敞無比的電梯,來到了三樓,在走廊盡頭有個房間,在這個小房間的裡面還有個房間,寶田敲敲門。
    「進來吧」裡面的人應答著,寶田就像個門童一樣,慇勤地打開門,先走進去了。這個房間相當大,讓人感覺這裡與其說是個起居室,倒不如說是接見室。
    正面有一把皮椅,和保守黨總裁辦公室的一模一樣,小個子的前首相宮籐孤零零地一個人坐在那裡,像個傀儡一樣。他穿件看起來蠻舒適的肥大衣服,底色為深紅色,袖口和領子為黑色,質地像是絲綢什麼的。
    「我把他給您帶來了。」
    寶田的態度非常謙恭。
    「到這邊來。」
    宮籐的聲音很洪亮,很難想像得出這是個快九十歲的老頭了,他用手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示意淺見坐下。
    淺見稍稍行個禮,「打攪了」,然後漫不經心地走到椅子邊,又說了聲「不好意思」,就坐下了。
    寶田慌慌張張地跟在淺見後頭,而另兩個男人也趕緊進來了。
    「你們出去,寶田君也出去吧。」
    宮籐不耐煩地揮揮手,像趕蒼蠅一樣。
    「但是……」
    「行了,我不是叫你們出去嗎?」
    圓臉的宮籐從外表看上去挺可愛的,但實際上卻很有一種威嚴和氣勢,淺見不禁也感到佩服——不愧是前首相呀。
    三個人退下去了,等走廊上已沒有了腳步聲,宮籐將信封裡的東西展開,說了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
    「字據總共有十二張,我只拿來了其中一張的複印件。」
    「是嗎?」
    說完,宮籐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過了好長時間,他才說道:「那麼,你想要多少錢?」
    「我不要錢。」
    「是嗎?是啊,你這張臉告訴我你並不貪錢。」
    被他猜個正著,淺見不由得歪著半邊臉,苦笑起來。
    「我有三個要求。」
    「說呀。」
    「第一是希望您解散保守自由聯盟。」
    「哎呀,你說的這個話題也太大了吧。憲法可是保障結社自由的。」
    「保守自由聯盟只不過是保守黨籌募資金的機器。」
    「我覺得這本來就無可厚非,但是和你爭論也沒什麼用。對了,你的第二個希望是什麼?」
    「凡是在這個字據上簽名的建設公司的上層職員都要更換掉。」
    「哈哈哈,通過政治來干涉私營企業,這可是違反憲法的。」
    「但是一旦這個字據被公開的話,不管他們願不願意,都將被迫辭職。」
    「這倒也是……好了,讓我考慮考慮。最後一個了?」
    「最後一個希望就是釋放被囚禁在這個醫院裡的三個女人。」
    「三個女人?……怎麼回事?」
    「您難道不知道嗎?」
    「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女人?」
    「其中一個叫長谷川純子,她曾經是東京『殿村』料理店的工作人員。我想也許就是她先拾到這份字據的。」
    「她是『殿村』的……」
    宮籐將眼睛瞇成一條縫,彷彿陷入對往日的回憶中。當這個老人在政界叱吒風雲的時候,他常常召集在野黨或執政黨的頭腦到那裡開會,為所欲為地行動著。
    「是嗎?她是『殿村』的工作人員……」
    他好像想起字據是怎樣從那裡流失出來的了。
    「還有一個人就是三橋靜江。」
    「靜江?別胡說,靜江在這裡是為了照顧我,根本談不上什麼囚禁。」
    「即便您是這麼想的,但實際上她的自由是受到限制的。也許和這份字據也有關係。」
    「這我就不明白了。難道靜江和這個字據也有牽連嗎?」
    宮籐顯得很鎮靜,淺見想如果他是裝成這樣的話,那麼他的演技可以榮獲奧斯卡大獎了。
    「三橋的朋友——兩個小時候的朋友被殺死了。其中一個叫小山田的,曾經從長谷川的手裡拿到了這份字據。兩年前,這個人在嚴島被殺死了,但是這份字據當時並不在他手裡,而是交給了他的朋友鶴井。鶴井以這份字據為籌碼想勒索錢財,但不久以前在巖國被殺死了。由此我估計與這兩個人都有聯繫的三橋靜江被你囚禁在醫院裡也是合乎情理的推斷。難道不是嗎?」
    「原來是這樣,你是不是認為是我叫人殺死那兩個人的?」
    「難道不是嗎?」
    「你弄錯了。字據的事情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這些公司和保守自由聯盟的確是簽訂了盟約,但是我不知道他們還立了這份字據。算了,這個暫且不說,還有誰?」
    「還有一個女人是今天被帶來的。她叫岡村裡香,她媽媽也因為捲入了與這個字據有關的事件中而被殺死了。」
    淺見盡量平淡、冷靜地說著事情,但是每當他說出一個被害者的名字的時候,身體裡總像要噴發出一股熱浪。
    6
    宮籐按下了茶几上的摁鈕。從傳聲器裡傳來一個男子的應答聲,像是寶田理事長的聲音。
    「峰澤還沒回來嗎?」
    「是的,他還沒有回來。」
    「真拿這傢伙沒辦法。對了,你知不知道,我們醫院裡關著三個……不,兩個女人?」
    「哎?沒有,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呢?」
    「行了,不要再遮掩了。一個是『殿村』的服務員,還有一個叫岡……叫什麼?」
    他看著淺見,淺見趕忙在一旁提示。「對,叫岡村裡香的一個女孩子。給我帶過來。還有靜江。」宮籐接著淺見的提示命令道。
    寶田膽戰心驚地將兩個女人帶來了。這兩個女人是岡村裡香和三橋靜江。當裡香看見淺見時,激動地喘著氣,連話都講不出來了。
    淺見揮揮手,朝裡香走過去。
    「你沒事就好。」
    裡香熱淚盈眶,什麼也說不出來。
    「怎麼,你就是淺見君……」
    靜江點了幾下頭後,拍拍無所適從的淺見的肩膀說:「看,她都哭了。」
    淺見趕忙拿出並不乾淨的手絹,替裡香抹去兩頰的淚水。淺見覺得裡香真可憐可愛,真想緊緊抱住她。
    「還有一個女的呢?那個『殿村』的工作人員。」
    宮籐滿臉不悅地問著。
    「她生病了。老爺子。」
    靜江幫宮籐整整領子,回答道。
    「少用這種稱呼。」雖這樣說,宮籐也不是非常生氣。
    「是嗎?生病了?這樣,寶田君,你給我早點治好她。」
    「是,我一定照辦。」
    理事長不斷擦著額頭上滲出的汗珠。
    「怎麼,老爺子你不知道嗎?」
    靜江驚訝地問起來。
    「不知道什麼?」
    「長谷川被理事長的心理治療給弄病了。」
    「哎?這到底怎麼回事?」
    宮籐翻著眼睛看著寶田。寶田的兩隻手在面前來回搖著,「沒有,不是這樣的……」
    「事情也許是這樣的。」淺見在一旁開始了推論。
    「當你們知道這份字據是長谷川拿走時,為了追查字據的下落而將她帶到了這裡,是這樣的嗎?」
    「是這樣的嗎?寶田君。」
    以宮籐為首,所有的人都看著寶田,他不禁彎下了腰。
    「事實上,我對這一切都不清楚……我只是在長谷川來到醫院後,才負責管理她的一切的。就是這麼回事。」
    「是峰澤讓你負責的嗎?」
    「這個……」
    「難道是峰澤?」
    宮籐面無表情地點著頭。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裡香湊到淺見的耳邊,嘟噥著:「剛才宮籐所說的峰澤就是那個峰澤老人的兒子。」
    「什麼?」
    淺見不禁失聲嚷了起來。這彷彿是晴天一聲霹靂,讓所有的人嚇了一跳。
    「是嗎?原來是這樣……」
    淺見覺得所有的事情都清楚了。難怪峰澤老人對旭光醫院瞭如指掌,還有寄那封信和照片的老人,這一切都清楚了……
    「難道……」
    淺見試圖否定自己的假想,但又不能不考慮到最壞的結果。
    無論是鶴井,還是岡村三枝子,為何都會大著膽,直接與犯人接觸,最終落得個身首異處呢?尤其是鶴井,他其實已經充分意識到了這項「工作」的危險性。他之所以會把字據托付給岡村三枝子,就說明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危險處境,並不能說他是馬虎大意的。
    儘管如此,鶴井還是冒險去和罪犯聯繫,緊接著是三枝子,這說明其中定有讓他們覺得安心的因素。
    峰澤老人那和藹可親的外表讓外人很難察覺出他有惡意或殺氣。即便察覺出來了,一般人也不把他放在心上——一個七十歲的老頭能把自己怎麼樣?
    然而仔細一琢磨就明白了,峰澤老人年輕的時候曾是空手道的高手。就他從柳井津走到市民大廳的步速來看,連淺見都自愧不如。他年輕時練就的強健體魄還沒有衰老。
    (但,果真是他幹的嗎?)淺見搖著頭,試圖把這個想法從頭腦裡清除出去。他怎麼也不願相信那個峰澤老人就是凶殘的殺人魔王。甚至在一瞬間,淺見為自己會產生這樣的想法而感到厭惡。
    就在那時,門外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隨後傳來焦急的敲門聲。宮籐剛一應聲,門就被推開了,進來一個四十歲左右,頗有紳士風度的中年男子。淺見第一次來旭光醫院的時候,最後出來的男人就是他。
    這個男人被房間裡的情景嚇了一跳,將在座的人輪番看了一遍,視線在淺見身上停留得較長,然後大步走到宮籐的身邊。
    「先生,這個男人……」他指著淺見,嘴湊到宮籐的耳邊,嘟囔著:「是警視廳的……」
    宮籐不為所動地用手推開他,「我知道。」
    「哎?您知道?」
    「當然,否則我怎麼成為全日本的舵手呢?笨蛋。」
    「是,對不起。」
    「打攪一下。」淺見在一旁插嘴。
    「你就是峰澤先生嗎?」
    「是的。」
    峰澤說話的時候,惡狠狠地歪著嘴巴。
    「字據的事情是你一個人自作主張的吧?」
    「哎?字據?怎麼回事?」
    「這個,這個東西呀。是淺見拿來的。」
    宮籐生氣地將手中的紙片在峰澤的鼻子前晃動著。峰澤趕緊接了過去。
    「這個……我……」
    峰澤朝著淺見,走了三、四步,用字據指著他,罵道:「你拿這個東西來,到底想幹什麼?」
    「您不知道嗎?」
    淺見面不改色地問道。
    「當然。這種東西,我怎麼會知道?」
    「是嗎?這麼說,這上面寫著的收件人宮籐先生就要第一個被檢察院追查了。」
    「胡,胡說……誰會相信你這個胡編亂造的東西。」
    「信不信是檢察院的事情,我只會將其作為資料提交上去。」
    「我不會讓你這麼做的。」
    「是嗎?……」淺見緊緊地盯著峰澤,繼續說起來,「對不起,你好像對現在的事態想得太天真了。現在就憑你一個人是無法阻止我將這個字據作為資料提交上去了。」
    「我看,還是你想得太天真了。誰告訴你這一切都是我的個人主張?你不要忘記了在你、我出生之前,保守黨創立的形象已經深深地印刻在國民的意識裡。無論是行政機關還是司法機關,他們的第一職能就是為了維護保守黨的存在。就你那張破紙,哪怕有幾百張、上千張都無濟於事,司法機關根本就不會受理,也換不到國民的選票。我看你還是老老實實地將東西交給我們才是上策。否則,連你自己……」
    「連我自己都要被殺死嗎?」
    淺見憤怒地看著峰澤。
    「哎?……」峰澤猶豫了一下,但很快就破口大罵起來,「誰都沒這麼說。」
    「但是你已經殺人了。」
    淺見的眼睛一眨不眨。
    「兩年前在嚴島,你殺死了小山田誠吾,不久以前在巖國又殺死了鶴井明,還有岡村三枝子……」
    「你胡說。你有什麼證據說出這麼不負責任的話來?無論什麼時候,你講的這些話都沒有人會相信。你講的那三個殺人案件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不清楚,但絕對和我沒關係。首先我有不在現場的證明。我可以證明自己在案發當天的那個時刻,不在現場。我不論什麼時候都有不在現場的證明資料。」
    峰澤昂然地挺著胸。淺見覺得他的自信不容懷疑。雖然淺見很敏感,但也感到對方是很自信的。也許峰澤沒有撒謊,但這就讓淺見再一次想到了那個他不願去想的悲慘假設。
    「也許你說得沒錯。」淺見悲憤地說著。
    「哎?本來嘛,我沒有撒謊,也沒有講錯。」
    峰澤像個勝利者那樣,洋洋得意地沖宮籐笑著。(怎麼樣——)
    宮籐沒有任何表情,臉上的肌肉,皺紋都一動不動。淺見覺得宮籐已經將一切弄得清清楚楚了。
    「岡村裡香的母親,」淺見平靜地說起來,但裡香卻因為他突然提到了媽媽的名字而很吃驚,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淺見。「在臨死前,曾對裡香說過這樣的話:『我幫你開辦個自己的芭蕾舞教室。』現在想想,那筆錢肯定來得不明不白,她媽媽比誰都清楚那筆錢是很危險的……是要冒著生命危險去換來的。但是她媽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媽媽是為了自己的女兒才去這麼做的。對這種母愛,誰又能過多指責呢?……」
    淺見停頓了一會,寬敞的房間裡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驚訝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想說什麼,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就到這吧……」淺見無精打采地嘟噥著。他也的確累了。不僅是肉體,精神上也很疲倦了。克服這種倦怠的最好辦法就是上床休息。
    「我告辭了。」
    說什麼呢——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說出口,但表情已經讓淺見明白了。連宮籐都噘著嘴,像個孩子似的。
    淺見沖宮籐行了個禮,就催著裡香和自己一起走。裡香也就懵懵懂懂地跟在他的後頭。
    「等一下。」寶田大喊著,「你,淺見先生可不能就這樣走了。」
    「是嗎?」
    淺見好奇地回過身。
    「你想怎樣?」
    「我是醫院的理事長,因為你非法闖進本院,所以我要對你採取相應的處罰。」
    「你是說要喊警察嗎?可以,順便我也可以告你們非法拘禁。」
    「處罰並不一定要依靠警方。」
    「怎麼,你又要用你擅長的心理療法嗎?還是要進行腦白質切除手術?如果你要這麼做,就快點。如果你不早點放我出去,很快就會有不速之客來了。」
    淺見指著手錶,伸到寶田理事長的面前。寶田嚇了一跳,透過窗簾的縫隙朝外望去,黑暗中沒有任何東西在動。但是這寂靜的黑暗反而讓這個理事長感到害怕。
    「哈哈哈……」
    宮籐奇怪地笑了起來。
    「你們贏不了他。」
    「但是,先生……」
    一直沉默著的峰澤終於耐不住了。
    「你算了吧。」
    宮籐面對面地看著峰澤,冷冷地說著。峰澤的臉變得鐵青,這個話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淺見,剛才你說的三個條件,我決定接受。」
    「是嗎?非常感謝。」
    淺見謙恭地向他鞠個躬。
    「關於最後一個條件我想說一下,這個女孩馬上就可以和你走了。而『殿村』的那個女人由寶田負責,讓她盡早康復出院。至於靜江嘛,怎麼樣?讓她再陪陪我。」
    淺見看看靜江。她沒有做聲,稍稍點了下頭。這個漂泊了三十多年,堅強的准護士的眼中,明顯地閃著淚花。
    「可以!」淺見答應了宮籐。
    「第一個條件是什麼的……對了,是關於大承包商的。那就照你說的辦。當然肯定有些傢伙會做無謂的抵抗。到時候,你或者你哥哥收拾一下就行了。還有一個條件……」
    宮籐將兩手交叉在胸前,閉上眼睛,抬起頭,衝著天花板。
    「看來連我都做夢做得太久了。我一直堅信在日本,只要我們保守黨會像太陽那樣熠熠生輝就可以了。半個多世紀,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仔細想想,太陽終究還是要落山的。但是我決沒有想到這個太陽會在我的眼前落下去。雖然覺得可惜,但這也許就是時代的趨勢,驕者必敗呀。」
    他微微地晃著肩,笑著說:「但是,淺見君,」他稍稍睜開眼睛,直直地看著遠處,「落日還會重新升起來的。」
    淺見沒有說話,慢慢地低下頭。然後抓住裡香的胳膊,大踏步地朝門口走去,沒有人阻攔,也沒有人說話。
    大廳裡的三個人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們,淺見和裡香理也不理,就出了正門。當自動門關閉起來的一瞬間,在草叢後面的黑暗處,有個人影閃動。裡香嚇得屏住氣,躲到了淺見的身後。
    「喂,淺見君。」
    峰澤老人語調平穩。
    「一到夜裡可真冷。尤其對老人而言。」
    「你不到醫院裡面去嗎?」
    淺見稍稍拉開了距離,但老人在黑暗中搖搖頭。
    「不,不,那裡面更加寒冷……可以的話,你能陪我散散步嗎?」
    說完,不等淺見答覆,他已經走到草叢裡了。淺見跟在後面,而裡香躲在淺見的身後,往前走。
    「裡香,你還是回去吧。出了這個門,淺見哥哥等一大批人會迎接你的。」
    老人沖裡香說著,淺見也沖裡香使個眼色,讓她先走。於是裡香一路小跑,從庭院裡那昏暗的燈光下穿過,不時地回頭朝這邊望望。
    「我做了對不起那孩子的事情呀。」
    等她走遠了,老人歎著氣,無比內疚地說著。
    「死去的人更可憐。」
    淺見冷酷地說道。
    「那是當然。但是俗語說得好,賊人還有三分理。讓我說,如果那幫人不貪心的話,也不會死的。」
    「請你不要用貪心這個詞,而應該說是他們的夢想。」
    「哎?……啊,你說的也對,是該用夢想這個詞……」
    老人在黑暗中,站住了。
    「你看見我兒子了嗎?」
    「看見了。在宮籐先生的房間裡,我們說了很多。」
    「是嗎?碰到了……那麼你一切都明白了吧?」
    「是的,都明白了。這個悲劇都是從『殿村』的長谷川純子拾到字據開始的。」
    「是嗎?也許正如你所說的這樣。如果那個笨兒子沒有像小孩一樣丟失了那份字據,衝我哭訴的話,也許我也不會做出傻事。我兒子很快就要成為議員了,我可不能看見他遭到不明不白傢伙的威脅而不管。當時真的很害怕,也很痛恨。真想殺了那幫人……」
    老人說到這,打住了。隨後好長時間,兩人都沉默著,讓人覺得都快這樣睡著了。
    「真是做了一場噩夢。」
    峰澤老人突然冒出了一句。
    「當我兒子說要寄那張照片去威脅你哥哥的時候,我曾勸他罷手。我告訴他那是白費工夫,但是既然宮籐先生那麼決定,也就無法變動了。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不考慮自己的利益的。他肯定認為警視廳的高官會比一般老百姓更膽小。但是這種自大的想法對於政界、財界那幫腐敗透頂的傢伙是適用的,但對於正直人士反而會起到負面效應。因此,我非常不安。但是我真的沒想到這一切會來得這麼快。當你在觀光導遊辦公室前面給我看照片的時候,我緊張得心臟都快停止跳動了。當我從你手中接過名片,發現上面印著的住所和姓氏都與我從益田發出的信封上所寫的住所和姓氏完全吻合,當時我感到這個世界上肯定有神靈。不,也許應該說是鬼怪。自作聰明地干了傻事,反倒是作繭自縛。我們這些愚蠢的傢伙為了躲避神靈而四處亂跑,最終還是被逮住了。當我看見你的時候,真是這麼想的,很害怕。」
    峰澤老人將自己比做神靈,淺見不知如何開口。
    「你也見到了宮籐先生吧,他怎麼說的?」
    「他說了很多……最後一句話是落日還會升起來的。」
    「他是這麼說的嗎?落日……這麼說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是的,結束了。」
    雙方沉默了片刻。草叢裡的蟲子好像已經死了,連追悼的歌聲都沒有。從異樣寂靜的遠處傳來一陣嘈雜,猶如漲潮時的波濤聲。
    「兒子,兒子……」峰澤老人的舌頭好像不聽使喚了。
    「淺見君,我兒子可什麼也沒幹。我所做的一切並不是我兒子讓干的。當時我看不下兒子那痛苦的樣子,決定親自去拿回字據。但是小山田騙了我,什麼也沒帶去,於是我才迫不得已殺了他。鶴井和岡村三枝子的事情,也是我一個人做的,我兒子什麼都不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兒子應該沒事吧?」
    這個耿直的峰澤老人突然驚慌失措起來,翻來覆去講著「兒子,兒子」,淺見只是覺得他太可悲了。
    「只要警方沒有獲得有關他參與這些案件的證據,他就應該沒事。現在我什麼都不好說。」
    「是這樣。只要沒有證據,他就沒事了。」峰澤老人來回點著頭,然後向淺見行個禮,「謝謝。」
    「峰澤先生……」
    「淺見君,我和你交往的時間很短,但是你卻給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真的,我會懷念和你在一起的日子的。你要多保重。」
    「峰澤先生……」
    「哈哈哈,落日真的還回升起來嗎……」
    黑暗中,峰澤朝著醫院正門的反方向,走了。雖然淺見知道在醫院正門口有許多警察,但他沒有喊,一個人久久地站在那裡。

《盆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