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託高澤進行的名片下落「追蹤調查」出乎意料地麻煩。高澤來那天,大街上已經早早地響起了《鈴兒響叮噹》的旋律,也就是那天,新聞報道說北海道襲來了今年第一股寒流。
平家神社的銀杏滿樹金黃,落葉在院內紛紛揚揚。
「名片的事情終於有著落了。」
高澤說,腮幫子照例被糯米糰子塞得鼓鼓的。
「GREEN製藥印發給田口的名片共有兩百張,一動不動放在辦公桌抽屜裡的還有一百七十張,此外名片夾裡還剩十四張,即是說,在他遇害之前用出去十六張。」
「怎麼那麼少呢?他工作上每天要接觸的人應該很多的。」
「接觸的人雖然很多;但第一次見面的幾乎沒有。」
「噢,說得是。」
「所以那期間見面並交換了名片的人便可以單獨圈定。經調查,初次見面並交換了名片的人有新開拓的客戶F醫院以及龍滿科長直接負責的S醫院的人各兩位。這四位都還保存著他的名片。
「剩下的十二張中,一張在他夫人手裡,兩張給了夜總會的女人,據同去的同事講,這兩張名片並不是因為工作關係而交換的,多少有些自傲的意思。另外九張可能給了以前一直有合作關係的醫院的醫生或者藥店的負責人。
「按照他的行動慣例進行搜查的結果,其中七張已經有了下落,只有兩張不知道給了誰,不過其中一張就是岡溝在常隆寺用的那一張。」
問題就在於岡溝用的那張名片出自誰的手。
高澤把自己記錄的田口的行動路線交給淺見看,所有路線都與醫院有關。共走訪了八家醫院,其中也有加賀裕史郎任副校長的T大學附屬醫院。
據警方調查,丁大學無人得到過該名片。淺見就這一點進行了質疑。
「啊,田口是去過那裡,但好像並沒有接觸與醫院有關的人員。據說那天按慣例正好有一個以加賀為中心的研究會,東京附近的自不必說,各地方的大學附屬醫院都來了許多加賀先生的學生。田口雖然參加了這個研究會,但與會者全都是些頭面人物的醫生,戒備森嚴,見了面也幾乎只是點頭致意而已,根本談不上買賣的問題。這些都是聽岡溝說的。」
「就算沒能說上話,遞上一張名片還是可以的吧?」
「是啊,應該是可以的吧。」
「有與會人員名單嗎?」
「我想專案組應該有。需要的話,我回頭傳真給你。」
淺見到家不多會兒傳真就到了。參加者中有四個人的名字與宇都宮座談會參加者名單重合。
淺見致電高澤,請他確認這四人是否得到了田口的名片。這幾位都是地方醫科大學或綜合大學醫學部響噹噹的教授。
調查得知,北陸J大學醫學部教授當時收到了田口的名片,而且現在還保存著。
「好像田口是通過岡溝的介紹得知這個會議的,大概是想拓展新客戶。根據是因為除了田口之外,沒有一位製藥公司的推銷員參加。」
高澤在電話上說。最初對推銷員業務一竅不通的高澤在調查過程中似乎也變得相當精通了。
「據那位教授講,田口是在會議結束後參會者準備離開時守候在過道上遞交名片的。由於急著趕路,並沒有詳談工作上的事情,只是暫且收下了名片,沒怎麼多加留意,所以田口被害事件發生後也完全沒注意到原來就是那張名片的主人。」
餘下的三人是:
R大學(北海道)醫學部教授井上德次
H醫科大學(靜岡縣)教授江籐薰
W醫科大學(福岡縣)教授廣瀨惠一
「你們不打算對這三位在九月三十日是否有不在現場的證據進行調查嗎?」淺見問。
「九月三十日?你說的證據是指?」
「就是岡溝去常隆寺那天。」
「有道理……就是看他們是不是那天坐在岡溝車上的人?」
高澤的聲音突然變得興奮起來。情緒高漲的同時,似乎還伴著相當的困惑。
「如果走到這一步,對方就會完全清楚自己已經成了調查對象。不過,上面的人究竟會怎麼說呢?」
由於對岡溝問題的調查以無果而終,所以作為岡溝同情者的高澤就很難按照淺見的建議行動。淺見也察覺了高澤的苦衷。
「明白了。這樣吧,我去查訪。」
「哎?你去?這可能有點不妥吧?」
「我不過是以新聞採訪的形式去調查,你不必擔心。」
「可是,你說去,是從北海道到九州嗎?旅費也要花一大筆噢。」
「這個你也不用擔心,我要去的地方只有一處,而且是最近的。」
「你是說去查訪……江籐薰?」
也許是心理作用的驅使,最後的語尾夾帶著些許不安與遲疑。
其實,在淺見心裡早已經惦記著「江籐薰」這個名字,特別是字都宮座談會和在T大學的集會這兩個「標尺」交叉的時候,可以說這份疑惑就已經基本確定了。
淺見申請的訪問目的是主要採訪「作為內臟移植和腦死亡認定問題的首席專家江籐薰先生對此有何見教」。當他告知自己是曾經採訪過龍滿事件的新聞記者,江籐立刻明白了,並爽快地答應接受採訪。
「我要查房,請避開這個時間。」
對方的聲音爽朗熱情,毫不遲疑,這反倒讓淺見犯了疑惑。
H醫大的建築已趨老朽,而位於同一院牆內的附屬醫院較之則漂亮許多,二者形成鮮明的對比。上次來訪適值氣候宜人的季節,並沒有什麼不適之感,但這次因為空調設施陳舊,樓內冷熱不均。
「財政困難的大學真是可憐啊!」江籐一邊給客人讓座一邊苦笑道,「年輕的時候尚可忍耐,這裡不是長留之地埃」「我好像聽說加賀先生建在山口縣長門市的研究所聘請您去工作。」
這是淺見無意中聽到的一則消息。
「呵,你的消息真靈通啊!」
江籐頓時笑逐顏開。
「的確是說把加賀先生的研究所交給我,但是還只是一個假設,目前尚在計劃之中。捐款好像已經達到了相當的數額,但是預算無論有多少都不夠用哦!」
「是的,是的。說起來這是一項公益事業,就不能借助國家的補貼嗎?」
「也許多少會有一點,但是很難。厚生省和大藏省都把錢包攥得很緊哦。」
「晤,說到這裡我想起來了,記不得是什麼時候了,我看見您跟厚生省的人在一起,大概也就是交涉這方面的問題吧?」
「哎?我跟厚生省的官員在一起?哈哈哈!怎麼會呢?你不會是要寫我跟官僚互相勾結吧?有時候倒是會向厚生省伸手要求援助,但更多的是挨罵。你看到的也許就是這種情況吧。什麼時候的事?」
「九月三十日中午前後,在赤板E飯店。」淺見故意翻開記事簿。
「九月三十日……」
江籐抬起看似聰明的細長眼睛望著天花板。
「喔,那不是我呀,九月三十日我不在東京。」
「這麼說您在哪裡呢?」
「哈哈哈!你在懷疑我?那天是這樣的,關西的……」他停頓片刻,瞥了眼淺見。在淺見眼裡.他的目光裡流露出警惕之色。
「在大阪召開了一個國際移植學會的研討會,我一早就坐新幹線到大版去了。」
「噢。那加賀裕史郎先生大概也出席了吧?」
「是的。你真是無所不知啊,不愧是做記者的。」
江籐很佩服的樣子。說實話,淺見所說都是信口瞎蒙。
「我從中午到傍晚,幾乎一直與加賀先生呆在飯店的房間裡,所以我既不在東京,更沒有會見過什麼官員。」
「是嗎……那大概是我認錯人了吧。」
淺見裝作極力認真會議的樣子。
「那麼,下面請允許我進入我們今天採訪的主要話題。我可以錄音嗎?」
淺見煞有介事地在桌上放了一台錄音機。
「內臟移植問題好像已經進入立法階段,關於腦死亡的認定,可以說江籐先生您是基本贊成的,是嗎?」
「基本上嘛,是贊成的。當然啦,還有許多細節有待我們商討。我認為,必須盡快制定認定腦死亡就等於人死亡的相關法律。正因為沒有這方面的法律,我國的內臟移植醫療技術才停滯不前,人們只好勞神費力地到國外去等待內臟提供者的出現。本國的人們視而不見,卻請求外國人提供內臟,這在其他國家眼裡只能被認為是利己主義。儘管如此,能在國外接受移植的患者,也僅僅是極少部分經濟富裕的幸運兒,而大部分的患者因等不到內臟移植而只能眼睜睜地等死,這實在是太遺憾了!特別是在包括我在內的戰鬥在醫療第一線的醫生耳朵裡,已經聽到太多患者要求移植內臟的呼聲。我希望救救這些患者!這應該是醫務工作者當然的願望!」
江籐說到這裡,最後結尾道:
「這樣可以了吧?」
「我有兩三個問題想請教。」淺見說,「這也許只是一部分人的意見,有人認為,以腦死亡認定人死亡,實際上其目的是等待移植內臟,可以說是出於對內臟提供者的需要。對此,您怎樣……」「這個……因為有人堅持這種其頑的想法或者說為反對內臟移植而故意玩弄反對意見,所以阻力很大。腦死亡即意味著人死亡,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死去的腦不可能再次復活。一旦發生腦死亡,人的其他所有內臟隨即死亡,這是無可辯駁的。但是,因交通事故或顱內出血,即使出現腦死亡,其他內臟還能夠存活一段時間的情況雖然極少,但確也存在。你不認為把上帝賜予的這種機會貢獻給等待內臟器官移植的患者,這從人道主義的角度看也是正確的做法嗎?從故去的人的立場看,不是也應該為自己的內臟器官能夠繼續存活在他人體內而感到滿足嗎?」
「是這樣,您說得對。」
淺見頻頻點頭贊同。
「另外,還有人指出,腦死亡和內臟器官移植存在誘發犯罪的可能。對此,您認為如何?」
「這不是站在醫生的角度說三道四的問題,說到底是法律制度方面的問題。假如制定並實施一個完善的法律以防止犯罪或事故,我想問題就解決了。」
「您剛才說以一個醫生的立場不好說三道四,可是另一方面也有人恐懼地認為,醫療現場可以說是一個封閉的聖地,從外部根本無法窺見裡面在幹什麼,譬如說有可能偽造提供內臟器官的同意書,或者過早認定腦死亡等等……」「你呀,這大概就叫做小人之心吧!」江籐以強硬的口氣抗議道,「從醫療道德而言,這是不可思議的。希望大家對醫生的道德觀多一些信賴。」
「可是,也有人對這個道德觀表示懷疑埃」淺見說。他已經意識到自己越來越面無表情。
「他們懷疑,長期從事腦死亡問題及內臟移植問題研究的醫生或醫學界的專家們究竟有沒有資格談道德問題。」
「這是什麼意思?」
江籐憤然發問。
「譬如加賀裕史郎先生,有人指出加賀先生與過去的731部隊曾有瓜葛。」
「胡說……」
江籐臉色驟變。淺見毫不理會地繼續道:「除了加賀先生之外,還有許多先生早已去世。據說還是他們這些曾經參與731部隊的專家學者們別熱衷於內臟移植問題的研究,據說是憑借當年731部隊練就的技術和獲取的數據為他們今天的研究奠定了基矗」「豈有此理!」
「而且據認為,事實上在現職的各位先生中,加賀先生以及越是受到過那些專家學者薰陶的先生們越是熱衷於內臟移植,越是贊成腦死亡就是人的死亡這一認定標準。」
「誰……你說,究竟是誰這樣惡意中傷?搞不好會發展為誹謗名譽的噢!晤?是誰?該不會是你自己吧?」
「是龍滿,龍滿智仁。」
「什麼……」
「我聽龍滿親口說的,在去淡路島常隆寺途中的渡船上。」
「不要信口開河!你上次來可是沒說這樣的話。首先,龍滿不會對你這樣的人說這樣的話。」
「你說得對,」淺見爽快地點頭道,「所謂聽龍滿親口所言是我瞎說的.我聽到的是龍滿寄存在常隆寺裡的遺骨的聲音。」
「什麼……」
江籐臉色鐵青,一直盯著淺見的目光頓時低垂下去。
「喂,你把錄音機關掉!」
他慌亂地說。淺見聽話地摁下錄音機的停止鍵。
「你是什麼人?這哪裡是什麼採訪!你的用意何在?對了,是你,岡溝說上次在Q飯店的慶祝會上,有人向加賀先生提出了奇怪的問題,那個人該不會就是你吧?」
「向加賀先生提出足尾銅礦時期這個問題的人的確是我。可是這個問題奇怪嗎?」
「這……我不知道什麼足尾銅礦時期。但是無論如何這不是慶祝會上該提的問題吧?」
「不僅是慶祝會現場,因為無論在何處提出這個問題,加賀都有不回答的理由。」
「什麼……理由?」
「也許是加賀歷史上的污點,不,也可以說是日本醫學史上的污點。遍查加賀的履歷,涉及足尾銅礦前後三年的記錄全都是空白。江籐先生您自己不是也不知道加賀在足尾銅礦時期這段歷史嗎?不僅如此,包括那三年在內的前後幾年裡,加賀都幹了些什麼,這一切全都被遮掩在黑暗中。」
「加賀曾參與731部隊的研究,在東京新宿區過去的陸軍軍醫學校防疫研究室和足尾銅礦診所兩頭任職。當時,被逼在足尾銅礦當勞工的一百幾十號中國人相繼死亡,據推測,1989年從戶山發掘出的大約七十具屍體其實就是這些人的遺骸,這比當時在中國大陸被用來做活體試驗的所謂圓木被大量致死事件稍晚一些。據認為,這表明在日本國內也曾做過活體試驗,而當時擔任試驗核心任務的就是加賀裕史郎。」
「夠了!」
江籐教授突然喊道,彷彿要把什麼積鬱已久的東西發洩出來似的,聲音有些令人發楚。
「你以為我對加賀先生的過去一點都不瞭解嗎?當然在足尾銅礦發生了什麼事這類細節我不清楚,但是諸如在戰爭期間參與731部隊研究的事我還是有所耳聞的。
「的確如你所說,在日本醫學界被稱為大先生的許多人都曾經協助731部隊或者從那裡收集過許多有用的數據。但是那是戰爭這一特殊的環境使然,如果孤立地提出這個問題,把先生們都稱作罪犯;這是極為錯誤的。
「何況,如果站在發展醫學的角度看待這個問題,可以說他們為人類的未來做出了巨大的貢獻。戰後,美國佔領軍不是以提供731部隊的情報為交換對所有相關人員一律赦免嗎?這就是證明。有一部分人比如像你,一想到加賀先生以及許多醫學家們成為戰後日本醫學的先驅,或者當初731部隊的幹部創辦了GREEN製藥等,就會念念不忘過去的亡靈或者心有餘悸,這才有些不正常噢!
「首先,我要站在像我這樣在戰後出生、與過去發生的事情毫不相干的人的立場上說幾句話。何況你還要比我年輕得多哩!為什麼非得回憶過去呢?過去已經成為過去,我們應該斬斷過去。如果不始終面對未來是不會有進步的。」
「能斬斷嗎?」
淺見以平靜的口吻問道。
「晤?……」
「發生的事和死去的人也許可以斬斷,但是精神是斬不斷的啊!你從加賀那裡繼承過來的精神和道德觀現在不是還延綿不絕嗎?那些把731部隊的暴虐行徑美化為醫學進步的奠基石的人,居然可以煞有介事地奢談什麼醫療道德,這讓龍滿父子深感疑惑和恐懼。
「我不懂腦死亡就是人死亡的看法是否正確,但是我清楚地懂得,如果沒有內臟移植的需要,就不會產生什麼腦死亡問題。醫生們從發現或發明了內臟移植方法的那一刻起,就開始想要活的內臟器官,於是就定義了『腦死亡』這一概念,完全像上帝一樣您意界定了人的死亡範疇。
「也許這種想法是對的,因為還有人等著移植內臟,能為救人一命發揮作用大概也是事實。然而我不認為如此就可以對人的死亡這一最嚴肅的問題輕易下結論。有堆積如山的問題必須進行徹底的討論,譬如,是否涉嫌侵犯內臟提供者的人權?是否等於放棄救治?防止犯罪發生的方法是否萬全?等等等等。因為許多國民對這一系列的問題幾乎一無所知。
「但是,在爭論並積極推進腦死亡或內臟移植的人中,就有加賀之類具有危險思想的人。把生命交到這樣的人手上能放心嗎?至少在把這種人清除出醫學界之前不應該去站污這個聖地。這是龍滿父子曾經想告訴世人的。不,不光是龍滿,如果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大多數日本國民一定都會持相同的懷疑態度。
「1994年提交的內臟移植法案,因為龍滿浩三的問題牽制了加賀而未獲通過。但是浩三剛剛去世,他們便又重新行動起來,準備再次建立該法案。對此深感不安的智仁繼承父親的遺志希望阻止法案的通過,於是拋出最後一張王牌即往昔的罪證,勸告加賀撤銷對該法案的支持,盡早引退。結果,悲劇發生了……」「別說了!」
江籐教授冷冷地說。這個才四十多歲的男人望著新聞記者,露出了儼然已過花甲之年般的狡接的微笑。
「我可沒這麼多的時間聽你拙劣的作文。你的這番話的確好像是經過反覆推敲的。不過,用腦子胡亂臆想之類的誰都會,但是又有多大的意義呢?你是要把這些事刊登在你的雜誌上嗎?無憑無據地瞎寫一氣,只會立刻以誹謗名譽罪被起訴。
「告訴你,內臟器官移植法進展非常順利,根據目前的狀況,明年夏天之前有望獲得通過。時代潮流不可阻擋,你所說的有需要就有供給的理論非常正確,因為有患者需要移植內臟器官,所以就需要內臟器官的提供者,這是事實,同時,腦死亡有望在法律上得到認可這也是事實。我們不能無視有些患者為了做內臟移植手術而遠赴新西蘭或澳大利亞的現實,社會上始終存在需要與供給,而社會不就是因此才得以發展和進步的嗎?
「並非上帝的普通人擅自進人人的死亡領域,這也許的確有些狂妄,但是,那又怎麼樣呢?腦死亡者遲早都是一死,那麼讓他們獻出寶貴的活著的內臟器官有什麼錯?」
「你是說遲早都是死?」
淺見凝視著江籐鯊魚般的眼睛,突然悲哀起來:「如果說遲早都是死,那每個人都一樣,我和你總有一天也都會死的,接受內臟移植的患者也會死的。那麼那些被稱為「圓木」的犧牲了的中國人也都是被當做遲早會死的物體獻給了醫學的進步嗎?就算因事故或腦出血而處於所謂腦死亡狀態,那麼視他們為遲早會死的物體而棄之不管是否就是正確的道德呢?我無法判斷。但是,比起這個問題來,我更關心有沒有挽救腦死亡的辦法,哪怕是無望的努力,我堅持認為救治到最後才符合真正意義上的醫學道德。」
「行了,別說了!」
江籐再次說。他背過身去,從座椅上站起來。
「我的意思是說跟你進行沒有結果的爭論也無濟於事。你走吧!你最好放明白點,你無禮的言行將受到應有的處置!」
「要殺害我嗎?像龍滿和田口一樣?」
「什麼?……」
轉回身來的江籐與淺見雙雙坐在座椅上互相對視著。
淺見照例最後一個吃早餐。他坐在餐桌邊,給麵包片塗抹著黃油。須美子一邊往茶杯裡摻紅茶一邊擔心地說:「先生說讓你一會兒去一下書房。」
「晤,哥哥他……哦,原來今天是禮拜六啊!」
淺見故作輕鬆的樣子,他知道一大早把自己叫到書房裡去事情也許非同小可。
「少爺,您不是又做什麼事了吧?」
「唉唉,什麼叫又啊!還是顧著點你的荷包蛋吧,別煎糊了!」
就算須美子不說,淺見心裡也有數。他硬著頭皮走進書房,哥哥看上去果然情緒欠佳。
「光彥,究竟出了什麼事?」哥哥一見兄弟劈頭就問。
「哈?怎麼啦?沒頭沒腦的:」
「厚生省次官給我打了電話,譏諷地指責我說你弟弟好像行動怪異知道嗎?聽說你跑到H醫大的教授先生那裡胡說八道了一通?」
去找江籐教授是昨天的事,而對方這麼快就弄清了自己的來歷,並查明自己是警視廳刑偵局淺見局長的胞弟,還驚動了厚生省的次官,可見對手的確非常人可比。
「哦,那件事呀,我只是採訪了一下第一權威人士,想聽聽他對腦死亡問題和內臟移植問題的看法。」
「恐怕不止這些吧?我聽說你對教授先生說了些相當無禮的話。」
「那是江籐教授誤會了。我只不過就將腦死亡認定為人的死亡這一問題詢問了他的道德觀。假如被問到道德問題而不愉快那是他的不對呀。」
「喂,光彥……」
陽一郎身子微微前傾,有些擔心地端詳著淺見。
「你該不會是把前些日子說超過的加賀裕史郎參與731一事又舊話重提了吧?」
「是的,提起過。有人質疑那些曾經實施非人道行徑的醫學家以及受到過這種危險思想薰染並繼承其衣缽的人究競有沒有資格對人的死亡方面的問題奢談道德。我只是想聽聽教授對此有什麼看法。」
「你真這麼問了?」
「晤。」
兄弟倆互相凝視著對方,哥哥長歎了口氣。
「你真是糟糕!你明明知道江籐恰恰受過那種薰染,所以故意那麼說的。」
「怎麼說呢?只是泛泛而論啦!」
「你撒謊!」陽一郎苦笑道,「你的目的是什麼?一定不是一般的採訪或者故意氣氣人家而已。你真正的意圖是什麼?」
淺見避開哥哥的視線,沉默了片刻。面前的這個人既是自己的親人,又是統管全國刑事的機關的頂尖人物,他不能不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
「GREEN製藥的兩名職員先後被殺事件哥哥你是知道的吧?」
「喔,當然聽說了。」
「圍繞這個事件進行追溯,結果就牽涉到了加賀裕史郎。恰恰在這時候,前次說到的足尾銅礦的資料浮出水面,動機便一目瞭然了。在被害的龍滿智仁手裡有證明這幫人犯罪行徑的證據,他利用這些證據要求加賀負道義上的責任。大概可以這樣推測吧。
「對於加賀而言,一旦足尾銅礦的舊惡被披露,對他應該將是一個威脅,731部隊之事就更是如此。因為他在日本醫學界說一不二的地位以及目前正準備在山口縣長門市創建的加賀醫學研究所將全部告吹,還必須退出腦死亡臨時調查委員會和移植學會,而且也許還會極大地影響到內臟移植法的建上上。
「這麼說,你認為那個事件是加賀所為?」
「大概是吧。雖然不會是加賀本人親自下手,但是可以認為是加賀授意他人所為。」
「按你的行事原則,你心裡一定清楚兇手是誰吧?」
「晤。一個是叫岡溝孝志的,是加賀的秘書兼司機,再一個就是H醫大的教授江籐薰。不過,我想江籐只是一個教唆犯或者幫忙轉移屍體的同案犯。」
「真沒想到礙…」
陽一郎抿嘴望著弟弟那充滿自信的臉孔。
「你就那麼肯定嗎?」
「作為情況證據,我以為自己有充分的信心,但是物證卻一無所有。哪怕是對龍滿手頭的證據略知一二,也可以對犯罪動機更加清楚,也就可以對那幫人進行追查了。」
「警方的調查進展如何?」
「哈哈哈!真沒想到刑偵局長會對警方的調查問題不恥下問埃」「別諷刺我啦!」
淺見遭到厲聲批評,連忙說了聲「對不起」。
「我已經向警方做了某種程度的情況說明。但是也許是加賀強大的影響力的阻礙吧,警方從上到下似乎都有些縮手縮腳。倒也是,如果把731部隊公開化,必定會對外交等各方面產生不良影響,所以,豈止警方,恐怕政府也不願意輕易觸動吧。」
淺見竭盡譏諷地望了眼哥哥,因為陽一郎自己也曾說過「別惹731」。
刑偵局長不耐煩地搖了搖頭,然後說:
「那是兩碼事,如果你說的都是事實,那麼對殺人事件進行嚴肅的調查應該是警察的本分。調查現場究竟在猶豫什麼呢?」
「那好,你們警視廳有沒有要調查當局手下留情或者做過什麼特別指示?」
「這還用說嗎?至少我這兒沒有接到任何指示。」
「警察與急救醫療現場或者法醫等因為事件或事故而往來密切,所以就算不說他們之間串通一氣,多少留點情面也不奇怪吧。」
「那不可能!」陽一郎口氣十分堅決,但隨即又改口道:「怎麼可以那樣!」
「那,江籐教授是不是說要告我誹謗名譽罪呢?」
「那到沒有,只是厚生省次官提醒我說如果今後再行無禮將會酌情處置。」
「酌情處置是怎麼處置呢?不管對我做何處置,我都……」淺見本來想說「在所不惜」,但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他恍然大悟,原來厚生省次官所說的「處置」不是針對淺見光彥這樣弱不禁風之輩,而是針對警視廳刑偵局局長而言,諸如「這會影響你的前途喚」之類。
「……我認為我沒做錯什麼,但是事實上我們這些人再怎麼賣力,只要沒有物證,就不能貿然行動。即使您不說,我也打算收手的。」
「對啊,這就對了!其他的事就交給警方處理吧!」
「我會的。只是,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什麼事?」
「岡溝說『加賀先生有思於我』,這個『恩』究竟是什麼恩呢?還有,同樣的話,我想江籐也會說。如果僅僅是接受點兒薰陶什麼的,不可能去做殺人的幫兇。一個呢,大概是承諾他當加賀醫學研究所的所長,另外會不會是被對方抓住了什麼進退兩難的把柄呢?這是警方很容易查清的事情,一旦查清請務必告訴我一聲。」
「應該可以吧,」陽一郎點點頭,「但是,先把話說在頭裡,不要隨便使用『殺人幫兇』這種武斷的說法。一旦有了先人為主的觀點,就會看不見本來應該看得見的東西。假如不堅持退後一步客觀地看待事物,那可是會栽跟頭的噢!」
「我明白了。」
淺見最後口服心服地低下了頭。
步出書房通過客廳時,雪江從開著的拉門那邊搭汕道:「為什麼事兒挨罵了?」
「沒,沒有挨罵呀:只是問了問媒體最近的動向。」
「你沒說實話。來,過來坐坐!」
「這……」
淺見悶悶不樂地走進客廳。
雪江正在插花。她背對著壁龕,面前擺放著好些花插和花卉,令這個二十平米的客廳的一半無法下腳。每週一次把家裡的花這樣重新插一遍成了雪江的重要工作。
淺見以逛夜市般地架勢與母親面對面坐下來。
「山橘配硃砂根,哦,這種白色的花是叫山茶花嗎?給人感覺好像隆冬快到了。」
「喲,光彥也懂插花呀?」
雪江停下手裡的活計,以異樣的眼光打量著自己的小兒於。
「這不是耳濡目染自然就學會了嗎?」
淺見是在逗母親開心,其實他剛才烤麵包的時候在廚房門口看見了花店的送貨單。
「你也應該學學茶道或者花道什麼的,這樣也會多一份沉穩,還可以以此與姑娘們交往,說不定還可以因此喜結良緣哩!」
「您說得對,這倒是個好主意。」
「哼,我知道你壓根兒就沒這個心思。不過,你什麼時候想學了我來教你,反正我現在的徒弟只有和子和須美兩個人。」
「那到時候就拜託您啦!」
他站起身,六個並排的花插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才發現,這六隻花瓶都差不多。是哪裡出的瀨戶瓷?」
「瞧你說的,瀨戶瓷不就是瀨戶出的瓷器嗎?這是荻燒瓷,是秋市的瓷器。你爸爸很喜歡荻燒瓷,每次去那邊出差都買給我,所以咱家的花插全是荻燒瓷。這個顏色不錯吧?很穩重。」
「真的!這是叫曙光色吧,怪溫馨的顏色。」
這麼說著,淺見心裡湧起一陣煩躁和不安。這是在有所迷失的時候產生的一種鬱鬱不樂的感覺。
他走到起居室的電話旁。
「哎呀,是淺見哪!」常隆寺的住持照例大聲應道:「天氣越來越冷了,自打上次見面以後,你身體還好吧?」
他那無憂無慮的聲音彷彿處於遠離事件的世界,真令人羨慕。
「恕我冒昧,我跟您打聽件事。您上次不是說龍滿的骨灰盒是上等瓷器嗎?」
「對啊!拿它當骨灰盒真可惜……咳!這麼說對遺骨不太恭敬。不過,那可真是上等的瓷器啊!」
「那個罈子會不會是荻燒瓷?」
「唉,是啊是啊!就是荻燒瓷。說是淺褐色吧又略帶橙黃色,表面有些像酒窩一樣的小坑。我想是的。」
「果然是礙…」
「這有什麼問題嗎?」
「晤,我這才悟出住持您所說的『把樹藏在森林中』這句話是多麼寶貴的意見。」
「哦,那個呀,那可是自古傳下來的說法喔!」
「但是,凡人往往容易忘記。總之,非常感謝您!」
淺見道過謝便掛斷了電話。
佛殿四周的銀杏亮麗的金黃色葉子點綴著晴空。從餐館的窗口望出去,有三三兩兩的人在撿拾白果。
幸得提前入店,青木美佳到來時,店內已經客滿,店外的人行道上還有幾個人在候座。
「對不起,我來晚了,星期一有點兒忙。」
她氣喘吁吁地為自己辯解。
淺見早已吃光了蛋卷米飯,剛剛要了一杯咖啡。美佳笑他說「又是蛋卷米飯啊,」然後自己要了份牛肉餅套餐。
「淺見你果然還是來了啊!這麼說,你是真的想喜美惠啦?」
美佳一本正經地說。
「哈哈哈!這話聽起來好像我在暗戀她似的。」
「不過,喜美惠肯定會很高興的。她要是知道你來,一定會過來的。」
「先別說這個。這就是你上次說的那個茶碗嗎?」
淺見指著放在美佳膝蓋上的包袱催問道。
「是的,就是它。」
美佳鄭重其事地捧起包在方巾裡的盒子遞給淺見。
淺見接過盒子放在桌上,然後拘謹地解開方巾。盒蓋上用毛筆書寫著「茶碗」二字。打開盒蓋,便露出了包在黃布裡的茶碗。就手感而言,好像是沒使用轉盤而直接用手捏成的,所以其形狀顯得有些柔弱無力。茶碗上的釉透著荻燒瓷特有的沉穩。
「是荻燒瓷吧?」
淺見多少有些感慨地說。
「喲,你還挺在行的嘛!不愧是淺見啊!我什麼都不懂,說是瀨戶瓷,媽媽還笑我哩!」
「哈哈哈!瀨戶瓷是在瀨戶燒製的嘛!咳,我也不太清楚。它們的價值我也完全不懂。」
「聽我母親講,這種瓷器做工非常考究,售價也相當貴。」
美佳模仿電視上古董鑒定家的口氣說道。
「會不會是喜美惠自己做的呢?」
淺見懷著一線希望看了看盒蓋的背面,只見上面寫著「源秀作」三個字,這好像是個男性的名字。
淺見的咖啡上來了,稍後美佳的牛肉餅套餐也端了上來。美佳毫不顧忌淺見的視線,大口大口地吃起來。望著這個在商業城市生活了十幾年的大阪女性狼吞虎嚥的樣子,淺見有些目眩。
「可是,喜美惠為什麼不直接把茶碗寄給你呢?」
美佳邊用餐巾輕輕拭著嘴角,邊不解地說。
「她大概是想試探我吧。」
「哎,是試探你的愛情嗎?」
「哈哈哈:怎麼會……」
淺見笑了,美佳卻一本正經。
「那是試探什麼?」
「喜美惠不是說過看我能理解她到何種程度嗎?」
「晤……憑你來取這只茶碗就能明白嗎?」
「對,能明白。」
「為什麼?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秘……密:」
淺見故弄玄虛地說,而美佳卻頓時露出孤獨的神情。
與前次一樣,淺見在新幹線的小郡站租了輛車。從小郡到秋市幾乎是直線向北,雖然路況有些不太好,但是來往車輛很少。路程大約不到五十公里,夕陽尚未完全隱沒就到了頹市市內。
頹市是個小城,也許是因為正值華燈初上時刻吧,除了幾處觀光點和市中心的極少部分外,不知為什麼總有些哀傷落寞之感。
淺見在飯店要了個廉價的房間,然後就上街散步了。
好歹算是來到了須市,可是除了看地圖之外,根本不辨東西。荻燒瓷的店舖和作坊比想像的多,到處都懸掛著招牌。
不過,真正的制陶所或稱「窯」的地方卻在別處,這些店舖好像都只銷售成品。天乍黑,幾乎所有的店舖就開始關門謝客,「源秀」在哪裡根本無從瞭解。淺見深知商業競爭的忌諱,故而沒好意思打聽,他決定把這一切都留到明天去做。
在離飯店不遠處,有一家穆斯林漢堡店。在東京,這種店很熱鬧,攜家帶口的或年輕人總是絡繹不絕,可是淺見卻不知為何從未光顧過。他記得須美子曾當禮物買回來給大家吃過,味道很好,所以他一直想什麼時候自己也要親自去試試。
淺見望了望四周,宛如一個擺脫警察跟蹤的逃亡者一樣迅速進了店。因為是出門在外,而且隔著玻璃看見店內坐著一對看似中年夫婦的顧客,所以也就膽壯了起來。
店內雖不太寬敞,但白木桌椅清爽潔淨,令人頓生好感。此外,價格不貴也令他很滿意。總之這是一次寒酸的旅行。
他要了一份「穆斯林炸雞」、一份「魚肉漢堡」、一份「濃湯」、一杯「冰茶」,一干日圓還有找零,且份量很足,更何況與須美子當初買的一樣好吃,這就更令他感慨。在偌大的日本用同樣的方法做出同樣的味道,真是不容易啊!
店員麻利的動作也令人頗有好感。見一個年輕女店員手頭空下來了,淺見便在紙上寫下「源秀」二字,問她知不知道有這麼個陶藝店。
「是店名嗎?店名沒有,人名我倒認識一個。」
「哦,你認識?」
淺見有些驚喜,他只是隨便打聽一下而已,完全沒指望會有結果。
「他是個很有名的人嗎?」
「這個說不好,不過經常到我們店裡來,因為我們老闆是他的崇拜者。那邊放的瓷器就是源秀的作品吶!」
隨著她指示的方向看去,那裡豎著一個陳列架,架上擺放著一件大個兒的「作品」。說是茶碗吧.又比茶碗大,不像是花瓶,也不像是一般的瓷壇、總之是一件用途不明的荻燒瓷。一聽是源秀的作品,就覺得與喜美惠所贈茶碗的風格有相似之處。
「源秀先生的工作室或者說他的作坊在哪裡呢?」
「聽說是往越濱方向走,進山不久就是。我不太清楚,我們老闆很熟。」
越濱是JR山陰乾線從頹市往前數的第二站。
「你們老闆在嗎?」
「現在不在,明天一早會來的。」
「那,我明天早上再來吧。」
行,明天早上又吃穆斯林漢堡!淺見頓時為之精神一振,到了夜裡都一直興奮不已,怎麼也不能人睡。從明石海峽渡船上巧遇龍滿智仁到眼前的漫長里程,都在他的腦海裡一一浮現。
明天終於可以與森喜美惠這個「神秘女人」面對面了,此時此刻淺見心裡湧起一陣感慨。雖然不知道森喜美惠是否就在頹市,但淺見卻堅信這已經是不可動搖的事實。
當初森喜美惠粗暴地掛斷電話時他就想,從此以後與這個女人的接觸將會遇到麻煩。但事實上並非如此。也許喜美惠通過青木美佳送荻燒瓷茶碗的意圖一方面是想試探一下自己的誠意和能力,同時應該還有一個目的,那就是送給自己一個重要的信號。
——我在這裡。
這就是森喜美惠想要告訴他的話,淺見心想。
只要查明那只骨灰盒是荻燒瓷做成,那麼她送荻燒瓷茶碗的意圖也就一目瞭然了。
不是像警察那樣干篇一律地進行搜查,也並非像犯人那樣不擇手段,只有把感情投入到龍滿父子或森喜美惠的情感中,設身處地地去感受他們的傷痛、憤怒和善良,才能得知骨灰盒是荻燒瓷製成,也才能得知為什麼是荻燒瓷製成。
他也因此得以瞭解森喜美惠為什麼送給自己這只荻燒瓷的茶碗,並得以解開她所設置的密碼。
這就是淺見的「判斷」。他在心裡琢磨著自己的判斷是否準確,就這樣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臨近天明。
上午十點,店舖一開張淺見就進了穆斯林漢堡店。三名店員在各自的崗位上以「歡迎光臨」的歡迎辭迎接第一位客人的到來。昨天那位女店員立刻認出他來,立刻迎上前來說:「我把老闆叫來吧?」
「麻煩你了。」
淺見拜託女店員後,便點了早餐要吃的漢堡、湯和水果沙拉。
待三樣東西一齊端上桌時,老闆也出來了。此人年約五十上下,不胖不瘦,中等身材,面色黝黑,是個其貌不揚的男人。
「聽說您想打聽源秀先生的事?」
老闆極力想用普通話,但其濃重的方言還是無法掩飾。他看上去很樸素,讓人覺得他原本就是附近的農民或漁夫。
「以前源秀先生曾經饋贈給我刻著他名字的茶碗,因為我一直希望在自己的雜誌上介紹他的作品。
淺見掏出「旅行與歷史」的名片。
「哦,是嗎?那源秀先生一定會很高興的。要是我能帶你去就好了,但是工作忙抽不開身。我這就給你畫張地圖。」
他指著桌上的東西請淺見慢用,自己到旁邊的桌子上畫地圖,還打電話聯繫對方說有一位什麼樣的人要去拜訪請多關照。
過了松本川沿著191國道往頹市以北的方向去,大約五公里的地方就是越濱站。過了車站不久往左拐便有一條沿海岸線延伸的國道,沿著這條國道一直往前便有一條進山的路。這條路很快便進入隧道,路面變得很窄,車總是走走停停。
源秀窯就在這裡。
這是一片正對日本海的來自海上的冬季風可以肆虐無忌的台地。這裡生長著許多常綠樹,每一棵樹都張開它長長的根須,緊緊擁抱著大地,而它們的葉子卻顯得纖細柔弱。
這幢房子似乎是用某座舊民房拆下來的廢舊材料修建而成,所用的柱子和房梁都很粗大,比想像中的房子寬大。只有石見出產的瓦蓋成的房頂格外新,其餘都散發著古樸的韻味,與四周的景致交互襯托,令人聯想到鬼屋的樣子。
房子裡面比冬日陰沉的天空更加昏暗。
玻璃門內是一間足有五十平米的大房間,地面沒有鋪設草蓆,也沒有地板。牆邊立著一排架子,架子上只是象徵性地陳列著一些成品或尚未上釉的半成品,與城裡店舖或作坊裡琳琅滿目的製品相比,其冷清令人吃驚。
從房間裡端走出來一位老人,年紀約莫八十左右,臉上皺紋滿佈,但是因為個子高大,所以肩部和胸部四周顯得很壯實。
「你就是武田說的那位客人嗎?」
老人和藹可親地笑著問道,他的口音完全是當地的土話。
淺見照例遞上名片,提出採訪要求。源秀也沒仔細看就把名片放在了身邊的舊桌子上。
「不行,我不能答應你的要求。」
老人說話時一直笑意融融,讓人不明白他是真的拒絕還是謙虛。不過淺見倒也爽快地退下陣來。一方面他覺得欺騙老人問心有愧,而且他本來也沒有採訪的意圖,所以被拒絕反倒坦然了。
「你好不容易來一趟,給你沏杯茶吧!」
老人回到房間裡端,然後端上茶具。茶壺和茶碗不用說都是荻燒瓷,大概都是源秀自己的作品。
別看他沏茶的動作不夠規範,但說不定這套茶具價格不菲哩!
「您是一個人嗎?」
淺見眼睛注視著老人的手問道。
「啊,是的。現在還有個閨女。」
「哦,您閨女跟您一起住啊?」
「其實說是閨女也不是親閨女,是個給我幫忙的姑娘。她有事兒出去了,所以你只有湊合著喝我沏的粗茶。」
他一笑,假牙就「格格」作響。
淺見豎起耳朵想聽出點兒什麼動靜,不過,屋子裡確實好像沒有別人。
老人說是「粗茶」,可是很好喝。也許是荻燒瓷細膩的表面給嘴唇帶來的柔和觸感所致吧。
「現在沒燒窯了嗎?」
「哦,今年就只剩下一爐過年窯了。」
「您一次大概可以燒製多少作品呢?」
「這個嘛,最近最多十件或者二十件,就這個水平。」
「哦?那麼少啊?」
「而且滿意的作品有三四件就不錯了。」
淺見暗自擔心這麼少的作品怎麼維持生計。大概每件作品都相當昂貴吧。
「我能拜見一下您的作品嗎?」
「當然可以啦!全是些不值錢的東西,你願意看的話儘管看吧!」
老人爽快地站起來,為淺見引路。
在地板黑亮黑亮的木板房裡一個厚重結實的陳列架上,一共擺放著大約五十件作品。有茶碗類的小製作,也有許多花瓶、瓷壇類的大型瓷器。哪裡是什麼不值錢的東西,即使在外行人眼裡,每一件作品都獨具風格。
淺見的目光聚焦在其中一件上,他的心情陡地激動起來。
這是一隻直徑約二十五六厘米、高約三十厘米、呈圓柱形的瓷壇。瓷壇上端略呈弧形,壇口還配有一個圓形的蓋子。無論其造型,還是其接近褐色的古雅色調,都顯得典雅高貴。也許是因為自己一直想著遺骨的事,那只瓷壇怎麼看都是一隻骨灰盒。
「那是骨灰盒嗎?」
淺見鼓足勇氣問道。
老人「哈哈哈」地笑起來,笑得假牙似乎都快掉下來了。
「那是悶火罐。是啊,現在的年輕人恐怕不知道了,是一種放炭火的工具。」
「哦,我知道。」淺見記起來了,「聽您這麼一說.我想起母親燒茶水的時候曾經用過。可是做得這麼典雅,就讓人很難跟悶火罐聯繫起來喔!」
「做骨灰盒合適嗎?」
「啊?哦不……」淺見突然有些驚慌失措地說,「也許合適。」
「如果用它來裝有價值的遺骨,將會是一個漂亮的骨灰盒。」
「晤?有價值的遺骨是什麼樣的遺骨呢?」
源秀老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用那雙令人聯想到童心的眼睛直視淺見。
「是礙…」
淺見把目光移向遠處,他試圖看透黑色板壁之外遙遠的過去。他想起了從戶山陸軍軍醫學校舊址發掘出來的那七十具遺體,想起了在戰爭中死去的數百萬具沉默的屍骨,想起了他們悲憤的心情無法傳遞給現世那些放浪的人們。
「要是我……」淺見說,「要是我的話,我希望成為死了還能感動人的不平常的遺骨。」
老人無言地望著天花板,似乎在咀嚼淺見的話。
「好,不錯,很不錯啊!」
老人連連三次點頭。
身後的木板門發出一聲重響,門開了。從毫無動靜的昏暗的空間走出一位女性。她身穿會令人聯想到荻燒瓷的暗橙色套裝。
「我是森喜美惠。」
她膝蓋緊貼著門檻輕聲說,很難想像與電話上那個言辭激烈的人是同一個人。
「我是淺見,上次在電話上失禮了。」
他這樣說並非嘲諷,但森喜美惠卻垂下了視線。
「我是來取遺骨的。」淺見說,「你能給我講講嗎?」
「好,我講。」
老人什麼也沒說便出去了。
龍滿浩三前去拜訪森喜美惠是在她母親去世後的第四天。
「就在那天,我從龍滿那裡知道了誰是我的生父。」
喜美惠語氣平淡地說。
「哎?這麼說,龍滿浩三不是你的生父啦?」
見淺見吃驚的樣子,森喜美惠略顯意外。
「原來淺見你還知道我是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啊!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對我的事情究竟調查到什麼程度。你甚至懷疑龍滿的父親是我的親生父親,可是我直到那天都沒有懷疑過。」
森喜美惠說著輕聲笑起來:
「我知道自己是私生子是在高中二年級的春季。小時候附近的孩子欺負我說我是『沒爹的孩子』時,我並沒有覺得有多麼難過。但是當我第一次看見戶口簿上寫著『私生子』三個字時,受到了很大的打擊。我查了字典,上面解釋說是『針對庶出的孩子而言,指不知道父親是誰的孩子。俗稱沒爹的孩子』。後來我向鄰居、同學尚美的母親打聽我的生父是誰,尚美媽媽說不知道,不願意告訴我。最後我就猜測說是龍滿,結果又一次遭到打擊。」
也許是因為勾起了對往事的回憶,森喜美惠歎了口氣。
「在那之前我一直聽母親說龍滿是父親的一位老朋友。當然,母親所說的父親是指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的森榮治……據母親講父親和龍滿是在滿洲時期就在一起共事的老朋友。父親因為身體的原因提前回國,後來兩人又在長門偶然重逢。
「從我記事時起,我們全家與龍滿家關係一直很好,我與智仁之間也親如兄妹。所以,當我聽說龍滿是我親生父親時,真不知如何是好,於是離家出走。
「我開始認為母親骯髒,更不能原諒龍滿乘人之危。一想到要向這個討厭的男人要生活費和學費,簡直覺得不如死了好,於是我沒告訴母親我的去向便去了大阪。兩年後,待我心情漸漸平靜下來,我才告知了我的地址。龍滿立即跑來,把我狠狠地訓斥了一頓。他說尚美母親所說的都是瞎話,但是卻怎麼也不肯告訴我我的生父是誰,他說是母親拜託他在自己有生之年絕對不要告訴我。
「龍滿勸我不要讓母親傷心,但我固執地不肯回長門。無奈之下,龍滿安排我在GBEEN製藥就職,又把母親叫來大阻,總之是讓我們在一起生活。那年我十九歲。
母親去世的時候,龍滿正在香港旅行,沒能趕上母親的葬禮。四天後他來看望我,並在佛龕前為母親燒了香,然後告訴了我誰是我的生父。他說我的生父是加賀裕史郎……」「哎?加賀……」淺見驚詫不已。
就在這一瞬間,他彷彿覺得看清了許多事情,但是卻沒再說什麼。此時此刻,他只想靜靜地聆聽森喜美惠追述往事。
「因為加賀裕史郎很有名,所以名字我當然知道。我也聽說過什麼加賀與GREEN製藥關係甚密,與公司的創始人即會長是多年故交,現任公司顧問。什麼GREEN製藥有今天好像全仰仗加賀的鴻恩;什麼他出生於長門仙崎,是代表家鄉的名士等等。他極少來大阪分公司,所以他的模樣只是在照片上見到過。不管怎麼說,我都認為他是一個與我毫不相干的遙遠世界的人。
「當我聽說這個加賀裕史郎就是我的父親,我的心臟彷彿就要凍僵一般受到了極大的衝擊。我想毛骨悚然大概就是這種感覺。不知道為什麼,也有一種生理上的厭惡感,是的,也許就是這樣。只要一想到這個男人與我有血緣關係,我就煩躁不安,甚至覺得渾身的毛細血管的每個角落都在沙沙作響。
「現在回想起來,母親恐怕也與我心情相同,所以她無法告訴我誰是我的生身父親。就算是不正常的男女關係,但是如果對方是個值得驕傲的人,母親肯定會理直氣壯地告訴我。我不知道母親是在怎樣的情況下與加賀發生那種關係的,龍滿也沒有詳細告訴我。但是,我的出生是個事實,母親為了生活下去,不得不接受加賀的庇護。面臨生與死的抉擇,母親選擇了生,我想,從那時候開始母親就不得不忍受屈辱。可是我卻不懂得母親的這種心情,在她有生之年一直對她冷冰冰的,我為此非常難過,整整哭了一個晚上。
「我很快辭去了工作,我想我不可能在加賀支配下的公司多待一秒鐘。我悄悄回到長門的湯本溫泉,住進了白谷飯店的宿舍。我告訴了龍滿我的住所,但這次他沒有來領我回去,只是以普通旅客的身份若無其事地在飯店住了一宿,確信我平安無事後便離開了。
「母親去世兩年後,龍滿就去世了。他的兒子智仁獨自去安放骨灰,當時我從他那裡聽到了一件意外的消息,他說加賀裕史郎和龍滿以及我的『父親』都與731部隊有牽連……」喜美惠頓了頓,注視著淺見的臉,觀察他的反應。
但是,這回淺見沒有表現出吃驚的樣子,他只是無言地輕輕點了點頭。
「據說龍滿去世之前,曾對智仁留下自己的遺言,稱他對以加賀為首的原731部隊的餘黨在戰爭結束半個多世紀後的今天仍然是日本醫學界的道德主流感到非常憂慮。龍滿自己因為曾經參與731而十分自責,甚至放棄了醫學,偶爾也對智仁說起這事。特別是在腦死亡問題和內臟移植方面,這些人是推進派的掌權者,他對此一直感到非常義憤。他說每次腦死亡臨時調查委員會和內臟移植學會向政治家發出通行信號,龍滿都會向加賀施加壓力,阻止法案的通過。而壓力的源泉就在那只骨灰盒中。」
安放在陳列架裡層的那只荻燒瓷製成的罈子,在從窗口射進的光線的映照下閃著微光。
「那裡面裝著加賀在足尾銅礦時期和陸軍軍醫學校時期所犯罪行的記錄,有他正在做人體試驗的照片,也有能證明他做化學(毒品)試驗的遺骨,還有加賀自己記錄的數據文件。留下這些東西的就是我的『父親』。
「據智仁從他父親龍滿那裡得來的消息,我『父親』是個憲兵,龍滿從軍醫學校畢業後被分配到731部隊搞研究,兩人性情相投,甚至婚禮也是聯合舉辦的。剛才我已經說到『父親』提前回國了,但是就在他臨近回國的時候,從中央大學派來一名年輕的醫學家到731部隊進行聯絡和指導,這個人就是加賀裕史郎。
「其實,在沒有自由的戰爭時期,作為憲兵的『父親』能夠回國好像是因為加賀在上層為他疏通的結果,這也是龍滿告訴智仁的。打那以後『父親』一直與他共事到戰爭結束前夕。後來『父親』的身體越來越糟,他是在別府的療養院迎接戰爭結束的,後來才轉移到長門的湯本溫泉。母親大概也是憑借在當地有權有勢的加賀的介紹才得以在溫泉工作的。
「智仁說他要繼承父親的遺志,向加賀裕史郎之流施加壓力,但並不是反對以腦死亡為認定入死亡的標準,或者反對內臟移植,而是不允許他們這樣的罪人腆著臉來決定事關人生命的問題,或者對道德問題說三道四以此左右日本的輿論。
「智仁還說過這樣的話:『不僅是醫生,每一個科學家都希望嘗試一下面前的新事物或新技術,這完全跟幼兒喜歡玩玩具的心理是一個道理。發明了核裂變的科學家不久又造出了原子彈,可以說這也是科學家的慾望無止境的一個證明。醫生想進行內臟移植的心情恐怕多少也是出於科學家的本性吧。可是他們卻聲稱自己的動機只是出於挽救患者生命這一祟高的使命感,完全像是在行使正義一般地態度強硬。假如具有這種崇高的精神,就更應該在其他方面充分地予以發揮。在日本任何一家醫院都存在的醫療頹廢問題,只要醫生們稍加努力即可改善。醫院不是用心臟移植等尖端技術為自己增光添彩,更重要的也許是應該著力於平時扎扎實實地為患者治療。』「我也已經發現,從藥廠到醫院,從醫院到患者,藥物流量之大甚至令身處其中的人也不無驚異。在醫院,讓患者做不必要的檢查,向患者投放多餘的藥物成了家常便飯。這樣下去,日本的健康保險制度將走向何方?真令人堪憂!醫生、政治家、媒體以及學者們對這一根本性的至為關鍵的問題絲毫不加以反省,而是全力投入一年最多能救治幾個患者的內臟移植問題。健康保險面臨赤字應該採取的對策國會卻無法決定,這不是有些可笑嗎?」
森喜美惠剛向淺見發問,突然又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離題。
「喔,這樣說有些過分,不過智仁也這麼說過,所以他說為了日本人民也要阻止加賀所倡導的內臟移植法。」
「龍滿說這樣的話是針對加賀的吧?」
「哎,他說曾經多次在信中裝上資料複印件或照片寄給加賀,並取得了相應的效果。從去年到今年夏天不是曾發生過數次這樣的事情嗎?每次法案剛要被提交審議,又立刻被撤回,這好像正好與智仁的行動一致。
「可是,剛進人九月不久的一天,智仁為父親的週年忌回到長門。做完法事之後,我們一起去參觀赤崎神社的祭事活動。那天智仁一反常態,顯得非常不安的樣子。他說他家已經被什麼人監控起來了,所以要把資料等放進骨灰盒藏在淡路島的常隆寺以防萬一。後來我和他一起到萬源秀先生那裡買了那只瓷壇。源秀先生當年住在長門時就與智仁的父親交往甚密,先生對智仁也就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非常瞭解。
「那天智仁抱著那只瓷壇駕車回去,途中他對我說要順路去淡路島,那次是我與智仁最後一次見面。從那天才短短一個星期後,智仁就遇到了那樣的事……」喜美惠說到此停了停,語尾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新聞報道說他是與人打架,又說是遇到了強盜,可我不那樣認為。那以後我一直惦記著那只瓷壇,於是去智仁說的叫常隆寺的寺院去齲當時的我忘掉了一切,突然想到用石森裡織這個化名。畢竟是個外行,心裡十分害怕會不會因為其中有一個『森』字而被人識破。
「骨灰盒裡裝著智仁說的東西。731部隊以及加賀等人行徑之殘酷,簡直慘無人道。當我看到那些東西的時候,一方面覺得智仁所說都是事實,一方面切實地感到加賀等人是多麼地害怕這些秘密被暴露,也才明白了智仁遇害的原因。
「我很快從湯本溫泉搬來這裡,請求源秀先生讓我在此藏身。我已經說過,繼承龍滿父子的遺志是我的使命,所以也效仿他們給加賀裕史郎寄去了警告,但是我不知道那是否有效。我給青木美佳去電話的時候,聽說了GREEN製藥創立五十週年慶祝會的事。之所以想到要給會場發封賀電,是因為考慮到這是一個立竿見影的機會。當一名記者上前質問加賀時,我確信的確有效。但是我根本沒想到那位記者就是你,而且抱著與我相同的目的追究事件的真相。」
森喜美惠長長地講述到此為止。當該講的都講完之後,她的表情除了疲憊感之外,同時還洋溢著滿足感。
兩人都久久地沉默不語。
「有一件事情我怎麼也不能理解。」
淺見首先打破沉默。
「你有這麼多的證據,為什麼不向警方報案呢?當然如果只是以阻止內臟移植法為目的,你那種方法也未嘗不可,可是現在已經發生了殺人事件,有兩個人被殺害了呀!而且其中一個是你至親的人。即使這只骨灰盒裡的東西不能成為證明犯罪的證據,也是證明犯罪動機的重要物證嘛,至少警方可以為你助威呀!可是,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什麼僅用它來進行威脅。在警方眼裡,也許你的目的僅僅是恐嚇而已。」
「怎麼會只是恐嚇……」
森喜美惠立刻向淺見投以抗議的目光,但隨即又把視線投向地面。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我知道自己膽孝怯懦,是個無可救藥的傻瓜。但是,我怎麼也邁不出最後一步,真是無可奈何,所以才請你來的嘛!」
她猛地抬起低垂的頭直視著淺見。淺見驚愕地發現她的眼眶裡盈滿了淚水。
原來如此!
森喜美惠不得不告發的那個可惡的「罪犯」原來是她的父親!
對此,淺見一直未能察覺,喜美惠剛才的一番告白才使他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但是卻一直不能真切地感受到這件事所具有的意義。淺見閉上眼,默默地深深地埋下了頭。
從頹市往回趕的路上,淺見覺得自己背負著一個比骨灰盒還沉重的東西。一到冬天,靠近日本海一側的天空總是陰沉沉的,但一過了半山腰的隧道後便雲開霧散。小郡的天空明朗起來,不過,淺見沉重的心情依舊。
租來的車歸還後,便在小郡站內消磨等待新幹線電車的時光。綠色窗口旁,擺放著許多裝潢漂亮的海外旅行宣傳手冊,其中有「澳洲七日游」。望著粗粗的黑體字,有關田口信雄的事從腦海中掠過。田口對恐嚇的成功產生了瞬間的希望,便對家人誇下海口,淺見至今對他的愚不可及深懷不滿。
田口夫人似乎對丈夫的這種虛張聲勢或精神慰藉瞭然於心,所以冷淡地表示「絕不可能」。這也是令人備感可悲之處,她還自卑地說「像我們這樣的窮人家……」。
想到此,淺見又想起曾經從另一個人口中聽到「澳大利亞」一詞的事來。那天在採訪江籐薰時他提到「有人到新西蘭、澳大利亞等地等待內臟移植手術……」。
淺見愕然了。
在田口家見到的那個男孩從門縫往裡瞅時青得發黑的臉彷彿就在眼前。
夫人還說丈夫的逞強「不過是精神慰藉,是討孩子高興,給孩子鼓勁」。
「愚蠢……」淺見一時衝動得真想拍打自己的腦袋。
他一直誤以為田口「恐嚇」的目的是為了還債,或者帶家人到海外旅行,沒想到田口還有更加迫不得已的目的。迄今為止面對田口,為什麼就沒有覺察到這一點呢?淺見覺得自己的愚蠢才是值得嘲笑的。
晚上九點過到達東京,回到家,陽一郎已經等候多時。淺見來不及寬衣就被叫到了書房。
「聽說你已經離開家好多天了,上哪裡活動去啦?」
「什麼呀,還不是例行公事為雜誌做那些無聊的採訪。」
「聽須美說這次是去獲市?時下的頹市還會有什麼有趣的素材嗎?」
這個多嘴多舌的女人!
「素材沒什麼,倒是品嚐了美味可口的魚肉漢堡,給媽媽買了只新燒瓷做的茶碗。」
「哦,這樣埃別太過分了,免得讓媽媽擔心噢!」
陽一郎擺出兄長的架子說教了一番才終於進入正題。
「對你說的岡溝和江籐的問題我們已經做了調查。岡溝和江籐都曾經極大地蒙恩於加賀哩!」
「果真如此啊!」
「岡溝1984年在警視廳任職時,他所在的富士警署轄區內發生了一起盜竊事件,岡溝在追捕犯罪嫌疑人的過程中受到對方的反擊,於是雙方發生打鬥,結果導致對方死亡。因為有防衛過度之嫌,差點被起訴。但是,救護車把在打鬥中昏迷過去的嫌疑犯送至丁大附院搶救時,指揮救治的人正是江籐副教授;據江籐醫生診斷,嫌疑人原本就有心臟疾患,打鬥不是導致死亡的直接原因。後來加賀先生也出面支持這一判斷。」
「晤……可是,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有什麼必要感恩戴德呢?」
「這個嘛,怎麼說呢?」陽一郎意味深長地笑道,「你說得不錯……」聰明的淺見立刻明白了。仔細想想,就在前幾天與哥哥談話時,正是淺見自己提到了警察與醫生相互串通的話題。對犯人死因最清楚的人恐怕還是岡溝,所以岡溝對江籐和加賀產生了無法抹去的感恩心理。
「那江籐又是怎麼回事呢?」
「江籐那邊還不清楚,只知道江籐在T大附院加賀手下工作。有可能發生過醫療事故。但是受到了加賀的包庇,而且也許不止一次。」
陽一郎說得很平靜,連眉毛都沒動一下。淺見很喜歡自己的哥哥,但是對他明知存在不正之風卻允許它儼然既定事實一般存在的官僚作風卻不敢恭維。
既然醫生也是人,失誤可謂是醫療的附屬品。
但是令人驚訝的是,這樣的事情極少公開化,許多發生在醫療現場的事故或事件都在內部進行處理,從不向外透露。人們都議論紛紛說這是公開的秘密,但是只要沒有內部告發,即便是警方也不能擅自調查。這當然是治外法權的力量在起作用。正因為醫生對患者確實是生殺予奪之權在握,所以醫生的道德才值得重視。
總之,事情至此已經明瞭,岡溝和江籐都有自願為加賀獻身的背景。
但是,究竟是否已經到了為他殺人犯罪的程度呢?坦率地說,淺見也沒有信心。正因為如此,他認為第一次殺害龍滿智仁不是出於岡溝的本意,而是遭到意想不到的反抗才在打鬥過程中失手奪命的。
而田口事件則有明確動機。對犯人而言,田口是恐嚇者,是一個掌握著事件真相的危險人物。作為罪犯,為了保護自己,肯定必須盡快除掉對方。但是,在這種情況下,田口競然會不計後果地上了自己宿敵的當,實在叫人覺得有些蹊蹺。
淺見一面認定岡溝是主犯,江籐是從犯,可內心卻備感不安,彷彿自己犯下了什麼重大錯誤,其根源也許是親眼目睹了岡溝對兩個兒子表現出的慈愛之情。那個充滿人情味的父親形象無論如何無法與一連串殺人事件的兇手聯繫起來。
過著極其普通的社會生活的人偶爾犯下可怕的罪行的案例也常有。
但是——淺見仍然躊躇不安,他不能控制自己對把岡溝假設為犯人的心理抵抗。
為了斬斷這種心思,淺見訪問了岡溝。他想,既然警方的調查至此已經走進死胡同,那麼就只有把希望寄托於另一個人性的岡溝,而非殺人犯岡溝。
岡溝不在家,夫人出面接待說岡溝出去了,說是到附近走走。淺見為岡溝夫人爽朗的性格所折服。一想到要為把這一家子逼進不幸的深淵推波助瀾,淺見就心情頹喪。
岡溝照例望著中學的球常學校還沒有下課。面對空無一人的校園,岡溝略帶寒意地豎了豎大衣衣領,抄著手一動不動地仁立著。那樣子,與其說是一個兇殺案的罪犯,還不如說是一個求道者的形象。
「怎麼,又是你呀!」岡溝迅速瞥了淺見一眼笑道,「今天有什麼事?」
「我帶來了我承諾過的證據。就在這裡,要看嗎?」
淺見遞過「骨灰盒」內容的複印件以及複製的照片。
岡溝一面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一面從淺見手中接過材料。
從岡溝的側臉可以看出,他受到了非同一般的震動。
原來他什麼都不知道藹—
對此,淺見頗感意外。當時岡溝問他有沒有「證據」時,他以為那完全是岡溝的遁詞,他一直以為岡溝至少知道加賀裕史郎過去曾做過什麼虧心事。但是,從眼前的情形來看,岡溝完全是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盲目地信奉加賀,為保護加賀一心一意地奉獻著自己。
「怎麼樣,岡溝?既然有這麼多的證據,專案組恐怕會做出判斷,認為加賀命令你殺人也就不奇怪了。」
「這……也未必吧。」岡溝一邊把證明材料還給淺見,一邊貌似平靜地說:「淺見,你的確是一個比警察還優秀的偵破能手啊!這些東西你是從哪裡、怎麼找出來的呀?太了不起了!但是,你也有一個致命的弱點,怎麼說呢,就是你過分相信自己的能力。」
「怎麼會……」淺見笑道,「我對自己的能力完全沒有自信噢!因為從出生以來,我一直就認為自己很背運哩!就連此時此刻對你如此緊追不捨,我也還強烈地感覺是不是搞錯了。」
「哦———」
岡溝奇怪地回頭望了望淺見:
「既然如此,你應該清楚,我不是什麼犯人。」
淺見無意反駁。他注視著岡溝若無其事的臉龐。
「你一定以為警方很無能。但是,警方一直在認認真真地做他們該做的事。當然多少有些遲緩。警方已經把我排除在調查範圍以外。為什麼?因為他們已經承認我不是犯人。」
他的神情和語氣令人驚訝。他怎麼會這麼自信?
「那也許是警方的疏忽吧。首先,他們還不知道有這些證明材料的存在。」
淺見不甘示弱地回敬道。
「不,即使有這些材料,也只能證明龍滿和田口的恐嚇行為,並不能掩蓋我不是犯人這一事實啊!為什麼?因為我沒有殺人!在這個根本問題上,淺見先生您搞錯了!」
岡溝委屈地望著淺見。
「還有,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老同情他們。龍滿姑且不論,田口不是明擺著是在實行恐嚇嗎?人不管是誰殺的,可是為了還債而對人進行恐嚇,這本身不就是犯罪嗎?」
他的語氣完全變得像上司對新手訓話一般。他的沉著應對也許是因為已經橫下一條心,但確實也是因為曾經做過警察才這麼從容。
怎麼搞的!淺見心想。自己本來是為岡溝的人性所感動才想弄清事情的真相,可是卻反而被說教了一番,真沒辦法!
臘月的風突然寒徹全身。
淺見克制著自己想躲進車裡的慾望,抄起手與岡溝並肩眺望著校園。
下課鈴響了,在一片喧鬧聲中,學生們開始三五成群地離開學校。參加課外活動的學生們身著各自的制服在球場上散開。棒球部的學生出現在最後。他們開始跑步訓練。岡溝輕輕晃動著自己的身體,像是在模仿孩子們的步伐。
「岡溝你去田口家弔喪了嗎?」
淺見突然問道。
「哎——」
岡溝詫異地停止晃動,轉向淺見。
「你不是跟田口關係很好嗎?登門拜訪一次如何?」
「這個嘛,如果有機會我會的,但是他家在哪裡我都不知道啊!」
「我來帶路。對!這就去,好嗎?開車去要不了多久。」
「怎麼行呢?這身打扮……」
「沒關係的,我也就這身惟一好一點的夾克衫。比起衣服,更要緊的還是心意。走,走吧!田口夫人一定會很高興的。」
淺見拽了拽岡溝的胳膊,岡溝本能地甩開淺見的手,這讓人聯想到拒捕的嫌疑犯。
「或許,你有什麼難言之隱?」
淺見盡量做出刁難而令人不快的眼神。
「胡扯!怎麼可能有那種事兒!」
岡溝仰頭望天,說了聲:「好吧,那就去吧。」
抬腿便走。
經由外環線和常磐汽車道到田口家所在的籐代町有將近一個小時的車程。一路上,淺見和岡溝都幾乎沒開口說話,但彼此一定都有滿腹的心思。
淺見心裡充滿屈辱和懊喪,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絕對自信的「證據」被岡溝如此輕易地頂了回去。岡溝堅稱「我沒有殺人」,令人覺得那只獲燒瓷做成的骨灰盒也黯然失色。
總之,「動之以情」之類天真做法也許沒能衝破岡溝頑強的心理防線。
淺見心想,如此也罷,但是岡溝對田口的誤解卻必須消除。即便淺見對事件的調查就此匆忙收場,但是如果不消除岡溝對田口的誤解,田口的靈魂是不會安息的。
田口家今天也很寂靜,田口的遺孀看上去比上次愈發憔悴。由此可見,事情發生雖然已經過去兩個月,不僅悲痛沒有減輕,而且又背負上了一層生活的嚴酷。
「這位是田口的朋友——」岡溝介紹道,兩人隨即在佛龕前叩首志哀。是否出於真心暫且不論,岡溝也給田口上了一注香,並深深鞠躬。
「您兒子後來怎麼樣啦?」
淺見一面留意著屋子裡端的動靜一面問道。
「唉!他一直臥床不起。」
「是嗎……」
「他爸爸說要帶他去澳大利亞時恢復了一陣子……我想他已經沒多少日子了。」
「您兒子生病了嗎?」岡溝禮節性地問。
「是的。」夫人彷彿想知道淺見是否對岡溝說起過此事,迅速瞥了淺見一眼後才回答說,「我的小兒子患了先天性心臟病,會隨著年齡的增長加重。醫生說除了做心臟移植手術之外沒有治癒的希望。」
「是這樣礙…」
岡溝往後挪了挪以正坐姿,然後安慰道:「不過,如果國家現在正在推進的內臟移植法通過了的話,就有可能治好的。」
「也許如此。但是手術費也需要好幾百萬吧。這麼多錢我們怎麼花得起啊!這種法律都是為有錢人制定的。」
夫人不以為然地說。
「我先生去世前一天說的『去澳洲做手術』什麼的這種根本不可能的事,也許就是一種預感吧。早知道會遇到那種不幸,要是投個什麼巨額保險就好了。我把這話跟大兒子說,兒子也哭了,他說爸爸死的時候也一定這麼想來著……」笑臉驀地扭曲了,眼淚剎那間溢出了眼眶。
告別田口家,他們又一次踏上了沉默旅途。
在快到三鄉的匯合處時有些塞車。
「淺見……」
望著前方一串串的尾燈,岡溝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你能直接把車開到市區嗎?」
「哎?我把你送到家吧!」
「不!」岡溝搖搖頭,「如果回了家,我的決心又會動遙」「請就這樣一直開往櫻田門!」
淺見踩下剎車,扭頭盯著岡溝的側臉。
後面傳來一陣尖利的喇叭聲,這才發現前面的車已經開出老遠。
汽車繼續行駛,但是淺見仍然不想加快速度。他在左車道上跟在大卡車後面緩緩前進。他彷彿被剛才發生的令人驚訝的突發事變奪去了大部分知覺,內心一片茫然。
「淺見,我還是鬥不過你啊!」
岡溝用含笑的口吻自嘲道。也許淺見「動之以倩」的做法是岡溝當警察時為攻陷嫌疑人而採取的慣用手法。他的這句話表達了自己竟然為這種手法所攻陷的懊惱心情。
「最終達到了你的目的,我有點窩心和遺憾。」
說罷,岡溝便陷入了沉默。淺見也不敢貿然催促他往下說。恰逢傍晚下班高峰時刻,首都高速一路堵車。時間還很充裕,慢悠悠地開車一點也不累。
待駛近市區高樓群時,天已經黑荊右側的隅田川在靜靜地流淌,對岸的街燈美如寶石。
「該從何說起呢?」
岡溝冷不丁開了口。
「是啊,那就從殺害龍滿智仁的事說起吧。」
淺見說,心想不必講動機與來由。
「好吧,那就從這兒說起吧。」
岡溝點點頭,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憶事發時的那一瞬間。
「……我想那是一個因失手而引起的事件,你也那麼說過。」
「果真是這樣,我一直寧願如此。」
「你能這樣想,就是你與警方的不同之處。警方往往一開始就認定是故意殺人,然後再著手調查。這一點你比警方善良啊!」
「哪裡!我只是優柔寡斷而已。」淺見微微低下頭說,「但是無論是失手還是什麼,總之是殺了人。」
「啊,那是。」
「只是,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什麼事?」
「就算是爭吵升級為暴力事件,但是如果講力氣你比龍滿強得多,你為什麼要使用凶器呢?這樣的話,就未必是失手……」「你怎麼還這麼說呢?」岡溝急了,厲聲說道。
「我不是說過嗎?我沒有殺人!你能不能不要老說同樣的話?」
「哎?沒有嗎?那你怎麼要去自首……」「我是要去自首,但那是為了說出事情的真相。你這人真難搞!我沒有殺龍滿,你為什麼就不理解我呢?連你都這樣,警方怎麼努力也弄不清事實真相也就更不奇怪了。」
淺見鬧不清岡溝的真正用意,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在已經決定自首的時候還如此這般地否定自己的犯罪行為,這只能認為他沒有撒謊。
那麼,岡溝所謂的真相究竟是什麼呢?當時龍滿和岡溝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呢?假如岡溝不是罪犯,那罪犯是誰呢?
「哦,原來是這樣……我為什麼就沒想到呢?」淺見改變了一下自己的思路,結果不勝驚愕。
至今一直在黑暗中朦朦朧朧的東西,就彷彿展現在眼前的夜景一般「啪」地亮堂起來。
事發當時,鄰居曾目擊現場附近停著一輛車,駕車的中年男子好像是岡溝。板橋警署據此對岡溝進行了傳訊,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嫌疑早已消除,對岡溝的調查也告中斷。
對此.淺見一直認為這是警方的疏忽或無能。
原來並非如此。岡溝之所以被排除在調查對像之外,是因為專案組已經認定,岡溝有確鑿的不在現場的證據。
警方之所以不懷疑其證據的可信度,一定是因為「證明者」是某權威人物,而這位人物無疑是加賀裕史郎。
「對礙…原來是這樣啊!」
淺見歎道:
「殺害龍滿的罪犯是加賀裕史郎對吧?」
「晤。」岡溝點點頭,神情憂鬱地說道:「準確地說,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因為加賀先生也沒有告訴我詳情,只是說龍滿兇猛地撲過來。他說因為覺得危險,就掏出偶然攜帶在身的刀,龍滿因來勢過猛撞在刀上,於是刀刺進了龍滿的心臟。」
「這是謊話。如果加賀什麼都沒做,龍滿不可能襲擊他。」
「那我也不知道。但是,既然你也不是現場目擊者,又怎麼知道當時的真相呢?咳!不管事實如何,我們在這裡爭論不休又有什麼用呢?」
接著,岡溝講述了事情的原由。
面對龍滿的一再恐嚇,加賀裕史郎他非常不安,岡溝對此也有所瞭解。加賀裕史郎在岡溝面前抱怨說「有什麼辦法沒有」的次數也日漸增多。
儘管如此,關於龍滿進行「恐嚇」的理由,加賀卻從未解釋過。每當岡溝勸他報警時,他總是臉色驟變,生氣地說「這怎麼可以」。岡溝似乎明白了加賀也許有什麼不願第三者知道的難言之隱,但好像也並沒有什麼可靠的解決辦法。
僅憑淺見短時期內的調查就已經得知,加賀這個人物支配著一個強大的網絡,但好像並不一定有可以信賴的心腹,其主要原因在於他本人的孤傲。
可以說加賀簡直就是用恐怖政治那套系統在行使自己的統治力量,他分別向個人施以某種恩惠,繼而以此令對方發誓忠誠於自己,結果就像江籐一樣,連隱瞞醫療事故這類違法之事也做得泰然自若。
因此,加賀一定非常擔心,萬一731部隊或足尾銅礦時期舊惡的尾巴被揪住,迄今為止建立起來的組織就有可能轉眼之間徹底瓦解。
而當其遇到足以令其擔心的事情即刻變為現實的龍滿智仁的「恐嚇」時,便不得不快速而且親手將其除掉。發生這種情況,淺見也能理解。
於是,當晚加賀終於決定與龍滿直接對話以做了斷。可以斷定,他出門之前做過萬一談話以失敗告終的設想。當時是否有殺人意圖暫且不論,但至少下決心採用高壓手段令龍滿沉默。已經是八十歲老人的加賀威嚇其反抗對手時出手勇猛的樣子,就連年輕人也會受到震懾。
「設定」龍滿到家時間的是江籐。那天是個休息日,江籐邀請龍滿去打高爾夫球,他基本上計劃好了龍滿在什麼時刻到家。加賀乘坐岡溝駕駛的車來到現場,當目睹龍滿的車駛進公寓旁邊的停車場後,他走出車外。
實際上,岡溝所在的位置只看得見到此為止的情況,此後的情況都是來自加賀的敘述。
加賀招呼正要下車的龍滿。那裡正處於建築牆體的陰影處,無論從公寓或相鄰建築的任何一個窗口往這邊看都是一個死角。加賀讓正欲下車的龍滿回到車內,自己坐在助手席上。
然後在為時不短的時間裡,加賀試圖說服龍滿。
腦死亡問題和內臟移植問題都是時代潮流,應該隨著醫學與文明的進步予以接受。既然現實中有患者需要內臟,而同時又有善意的提供者,那麼在可能的情況下盡其所能就是醫學家的職責。搬出宗教方面的理由或者感傷的道德觀對此進行阻撓,就等於是否定科學進步的本身。
這是加賀的一貫邏輯,想必當時他也試圖以這種邏輯說服龍滿。而龍滿對此怎樣予以反擊,怎樣對加賀進行批駁就只有推而測之了。不難想像,他會搬出加賀的舊惡,而且態度始終相當強硬,無論加賀怎麼辯解,龍滿都認為過去曾犯下非人罪行的人沒有資格奢談什麼道德——想必這是龍滿不可動搖的信念。
最終,加賀的懷柔工作被龍滿一腳踢翻,龍滿叫加賀下車,自己也預備離開駕駛席。加賀從前面繞過去,用刀進行威逼,使出了威脅的最後一招。
但是,龍滿不可能屈服於加賀這種虛張聲勢的威脅,也許卻反過來把加賀視為年邁的老人,對其加以說服。
面對不聽擺佈的對手,傲慢而自尊的加賀情急之下抓住龍滿的胸襟,兩人便推搡起來。在龍滿進行反擊,二人互相抓扯的過程中,加賀的刀「失手」刺進了龍滿的胸膛——這些都是根據事後加賀對岡溝描述的「情況」說明描摹的故事經過。也許事實並非如此。可以推測因為加賀一開始就存在某種程度的殺機,並預測到龍滿的反抗,所以才準備了凶器。對岡溝強調「失手」這完全有可能是加賀的謊言。
「作為警察出身的你,不可能沒識破加賀這種程度的謊言吧?」淺見斷然指出。
岡溝並不否認地說:「我確實想過或許……什麼的,但最終還是決定相信加賀先生。我曾想,既然龍滿是恐嚇者,那麼第一被害者是加賀先生,因為只要沒有龍滿的恐嚇,也就不會有事件的發生。不過,這也許是我為了說服自己的自欺之言吧,因為我發現,當時才九月份,可是加賀先生已經提前戴上了皮手套。」
岡溝的聲音充滿苦澀,每一個字都像是硬擠出來的。
警方好不容易把調查的焦點對準了岡溝,可是卻因為相信了加賀裕史郎的證言而未能逼近事件的核心。加賀的證言又因為江籐薰這位第三者的證明而變得更加確鑿。加賀自不待言,江籐也是醫學界的精英,警方對此卻並不懷疑也許是一種疏忽,但是淺見沒有資格對此加以責備,他自己不是也沒想到一個八十歲的老人是個殺人犯嗎?
但是,細想起來,一刀下去剛好命中心臟,這麼熟練的手法倒也符合也是心臟外科權威的加賀的身份。
「就算承認龍滿事件存在某種程度的突發性原因,但是殺害田口信雄是因為受到恐嚇——這一動機是否有酌情的餘地暫且不論——所以犯罪本身只能認為是沒有任何偶發性的完全有計劃的殺人。」
聽完淺見的話,岡溝面露苦澀地點點頭。也許在他的內心一隅還存在對田口的恐嚇所產生的不快之感。
「他們並不是直接認識的,但是為田口與江籐先生認識製造機會的人終歸還算是我,當然背後有加賀先生的指示。我以為是為田口做了件好事,誰想到……」岡溝歎息著說。
田口繼龍滿科長之後就任科長代理的同時,便開始對龍滿曾經負責的醫院及醫生進行研究。他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在T大附院舉行的醫師集會上露面。籌備這次見面的就是岡溝。
GREEN製藥與加賀之間當然存在不可分割的關係;GREEN製藥提供給醫院的藥品一直在穩定增長,甚至在市場上都難以見到,這其中大部分緣於加賀的影響力。
龍滿與加賀之間的關係變得微妙起來之後,表面上暫且不論,GREEN製藥與T大附院之間的交易便處於每況愈下的狀態。不僅是T大附院,其他仰加賀之鼻息的醫師掌權的醫院遵照加賀的旨意開始對龍滿敬而遠之。當然,加賀並未說明箇中原由。除了心腹中之心腹的江籐薰多少有些知曉以外,就連護身之刀的岡溝也不知道他令人髮指的過去。
正因為加賀方面明目張膽地說要排除龍滿,所以GRKEN製藥方面無法抓住這種不正常狀態的原因,營業數字卻明顯顯示出衰退的跡象。這並非加賀希望出現的局面,加賀的想法是在龍滿死後重新修復業已冷卻的關係。
在T大附院定期召開的集會,是由T大畢業、現在各地大學附屬醫院高層任職的醫師們以加賀為中心進行信息交流的研究會。在日本醫師聯盟內部有幾個「派系」,而以加賀為首的T大派是其中最具力量的派系之一。通過這類研究會或聯誼會,可以不斷加強團結,在各種場合發揮其政治勢力。
岡溝按照加賀的指示,引薦田口出席了這一集合。
待集會散場後,田口與數位醫師進行了接觸,其中予以正面回應的只有H醫大的江籐薰教授,當然不乏加賀的暗中疏通。當晚,據說田口成功地把江籐動員出去招待了一番。
以下全屬推測:席間,話題談到前任龍滿,也許田口提到龍滿把父親的遺骨寄放於淡路島的常隆寺一事。這可是連曾對田口提起過此事的龍滿夫人也不知道的內幕。
江籐向加賀報告了此事,加賀和江籐立刻明白了「骨灰盒」裡的內容為何物。正在這時,一個國際移植學會議即將召開,加賀便借此機會命令江籐和岡溝奪取骨灰盒。
「可是,為什麼不叫岡溝你一個人去呢?」淺見問。
「這大概證明加賀先生還不完全信任我吧,」岡溝面無表情地答道,「對先生來說,他大概不希望我知道骨灰盒中的秘密吧,所以派江籐先生隨同前往。但是假如只有江籐先生一人,萬一被認出來事情就會弄糟,所以我也去了——這大概就是事情的真相吧。」
「有道理!」
加賀不僅不希望岡溝看到其中的秘密,說不定也不希望江籐看到。他之所以派二人同往,其目的想必是讓他們互相監督。
正如陽一郎所推斷的那樣,江籐過去曾經出過三次醫療事故致使患者死亡,這事加賀曾對岡溝透露過一些。加賀的原話是:「我三次幫助過江籐,所以他不能背叛我。」
但是,江籐並非一開始就打算積極參與殺人事件。當加賀委託他邀請龍滿打高爾夫球時,也說目的是最終確認一下龍滿的想法,當時他根本沒有想到會發生殺人事件。但是事件發生後,他又進一步與加賀一起充當岡溝不在現場的證人,這就結成了明顯的共犯關係,有了這層關係之後,也許江籐就以為自己與加賀之間的「借貸關係」便一筆勾銷,而同時自己也算抓住了加賀的把柄。
然而,這反而把他進一步拖進了泥沼。
去拜訪常隆寺住持的時候,江籐為了向岡溝顯示自己的身份,從隨身攜帶的名片中抽出田口的名片遞上。他以為說是龍滿的同事恐怕就不會遭到常隆寺住持的懷疑。這不過是瞬間的判斷而已,當時他萬萬沒有料到這張名片會與一名大老遠從東京來的新聞記者扯上什麼關係。但是它最終與受田口恐嚇的事態相牽連,這張名片成了他們的致命證據。
田口的不幸在於他固執地認為殺害龍滿是江籐薰一人所為。田口在電話上請求江籐提供自己兒子到國外做手術以及想得到若干資金。他當時還說「我給先生的名片不知為什麼您好像用在了淡路島一個叫常隆寺的地方……」不管怎樣以偏袒的眼光來看,無疑都屬於恐嚇。
江籐最初並不打算理睬,但是對第二次電話便採取了還算積極的合作態度,當然這是接受了加賀指示的結果,加賀曾對岡溝抱怨說「江籐這傢伙真不開竅」。總之,只有先說些好聽的話把田口的嘴封住再說。那天晚上田口回家在家人面前表現出異常興奮就足以證明這一點。
當然,田口對岡溝和加賀毫無防備。次日,岡溝打電話告訴他加賀先生有意聘請田口出任將建立於長門市的醫學研究所辦公室主任,希望私下面談一次。岡溝一傳達完這個意思,田口立刻滿口答應。在田口看來,自己一直以來背運的人生似乎突然斗轉星移。
當天,田口結束了計劃中的巡迴業務後於傍晚時分在最後一個巡迴點F醫院的停車場泊好車後,直接在附近路上上了岡溝駕駛的汽車。岡溝解釋說按計劃在宇都宮附近的別墅與正在出席座談會的加賀會面。
出了高速公路的宇都宮出口,在接近市區前向左拐不久之後,在高爾夫球場附近的一片樹林中坐落著的一幢別墅映入眼簾。其實,這幢別墅的主人就是江籐薰。
剛一進門,江籐立刻走了出來。田口看了江籐一眼,便明白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他以責備的眼光看了眼岡溝,隨即轉向人口處,做出要回去的樣子。
「哎呀呀,何必急著逃跑呢?」
江籐邊說邊從後面伸出右手拍拍田口的後肩。
田口忍不住叫了聲「好痛」,急忙用手按住被擊打的部分。他感到一種不同於一般擊打的針刺般的疼痛。
緊接著,情況出現急變,田口突然癱倒在地。
只見他面色蒼白,全身挺直,痙攣不止,片刻之後便氣絕身亡。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那一瞬間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岡溝這樣表達自己當時的恐怖。這也許是他的真實感覺。
他說江籐本人當時好像也對這一戲劇性效果表現出驚訝的樣子,嘴裡喃喃地說「真跟加賀先生說的一樣氨。據他對岡溝的解釋,他用的是間諜片中常見的那種速效性極高的毒性藥物,這種藥作用於神經系統,可致人猝死。
他們把田口的屍體扔進江籐車的後備箱,然後趕往正在召開座談會的宇都宮市內的飯店。中途退席的江籐若無其事地回到會場,而岡溝則在接到座談會結束後入口處傳來的呼叫之前一直在飯店的停車場待命。
在座談會主辦者的目送下,加賀上了車。車駛出不久便與在路邊等候的江籐會合。江籐與岡溝在此交換了汽車,江籐駕駛加賀的車直駛東京,而岡溝則駕駛江籐的車把田口棄屍於足尾町南端的餅之瀨溪谷——這就是事情發生的經過。
「我曾經去過足尾,對那裡還有點印象,應該沒什麼大的變化。只要在出足尾町的隧道口前向右拐沿餅之瀕溪谷邊的道路逆流而上,在適當的地方把屍體扔進河谷就完事。」
加賀在地圖上指明位置,簡單明瞭地做了指不。
按江籐計劃的「戲法」計算,岡溝經由足尾回到自家附近的時間與江籐送罷加賀再返回川口的時間剛好吻合。
江籐把加賀送到世田谷的家裡後,在折回川口的途中,在市內經常光顧的那家麵店打了個照面,這樣做的目的就是造成他是直接從宇都宮到市中心的假象,為自己製造不在現場的證據。
基本上如江籐所策劃的那樣,岡溝與江籐在川口市內會合,交換了車之後便各自回家。岡溝也照江籐的吩咐順道去了附近的拉麵館,為自己贏得了不在現場的證據。
這就是田口被害事件的全部經過。
傍晚七時剛過,淺見在警視廳正門前把岡溝放下車。他說陪岡溝一起進去,但被岡溝拒絕了。
「從這裡開始,請讓我自己去,也為了表明我是主動自首的嘛。」
他用逗趣的表情說起了俏皮話,然後歪著臉說:「父親做出這樣的決定對孩子們來說也是惟一的補救。」看得出岡溝內心非常矛盾。
「如果需要,我隨時可以為你作證。」淺見關切地說。
「謝謝。也許早晚會用得上你那個骨灰盒裡的材料。」
然後是一陣沉默。
「老實說,我很害怕。我還從來沒有做過背叛主子的事情。」
「話不能這麼說吧。你真正的主子是……」淺見想說「上帝」,但立刻意識到在日本沒有西方所謂「上帝」這一概念。不錯,在這種情況下,西方的上帝是很管用的——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感慨起來。
「是啊,也只好如此了。」
岡溝似乎明白了淺見的心思,他把臉靠近助手席的車窗,仰望著漆黑的夜空。警視廳漂亮的大樓就聳立在眼前。
「十幾年前剛當上警察的時候,登上這個台階走進那扇大門曾經是我的夢想。」
他追憶起樸素的往事,然後毅然打開車門。
「謝謝,謝謝你的關照!」
岡溝從車門外伸出手來握住淺見的手。他的手透著一股莫名的干冷。
岡溝義無反顧地爬上台階,其勢頭幾乎讓警衛從左右兩側予以阻攔。他好像向警衛作了什麼解釋,然後在一名警官的陪同下進了大樓。
此後他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