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無止境的崩潰

    1
    原環境廳長官、眾議院議員加部總次郎因涉嫌受賄被東京地方檢察廳特別搜查部逮捕的消息比較冷靜地作了報道,一般市民也認為遲早會是這樣的,倒是感覺來得太遲了這也是事實。
    與加部的逮捕一前一後,勢和集團的統帥伊勢大介也被要求自行出庭,在短短的訊問後,以涉嫌行賄被拘留了。
    淺見是在福山站附近的小餐館與警視廳搜查一科荒谷見習警部一起邊吃著漢堡牛肉餅客飯,邊看電視新聞得知這一消息的。
    這一天,福山天氣晴朗。聽說這個冬天的12月初來了第一次寒流,但過了年以後變成了暖冬,從那以來一直是遠比往年暖和的天氣。
    電視的新聞中是這樣解釋的:
    圍繞勢和集團用途不明的巨額資金的疑案,經過半年的內部偵查已發展為貪污受賄事件;除了加部議員以外,勢和集團方面涉嫌將巨額資金提供給以田阪派為中心的多名政治家,根據今後搜查的進展,估計會出現給田阪政權以深刻影響的事態。
    幾天來,加部大概預計到自己會被逮捕,住進了市內的醫院,東京地方檢察廳的審訊好像是去醫院進行的。可以說是老也不斷氣的最後的掙扎。地方檢察廳得到醫生的診斷,確認是能忍耐拘留的病狀以後,以有可能消滅證據為理由在醫院內將其逮捕了。
    電視的畫面上映出了出現在醫院大門口的加部的身影。穿著西裝,沒有結領帶,看上去很健康。稍稍挺著胸走路的樣子與往常一樣,但表情僵硬,眼鏡後面的眼睛左顧右盼,侷促不安,非常懼怕記者們的照相機。左右前後被搜查員警衛著從大門出來時像是踩空了台階似的差點兒摔倒,被搜查員扶起的那副樣子實在悲慘。
    「終於要監禁起來了。」荒谷向淺見傾斜著身子,說道,「過去我一直以為這是和我們一科毫無關係的案子,形勢微妙起來了。」
    聽起來那副口氣像是想說:只因在大日東工業「遭遇」上了淺見光彥這個人,就將闖進意想不到的地方。
    當然,荒谷從淺見那裡聽了那件事以後,對西村裕一的失蹤是否真的與勢和疑案有關只相信到半信半疑以下的程度。
    「你淺見熱心的談吐間充滿著熱情一樣的東西,不知為什麼我感到被這種東西攪動著。」荒谷這樣追述說。
    照淺見所委託的,荒谷會見大日東工業的董事。就在說起「在福島縣的大規模開發」的一瞬間董事的表情突然改變,倒是荒谷被嚇了一跳。
    董事說了一聲「您是怎麼……」後,半晌說不出話來。隨後,像是著了魔似地作了透露大日東工業正在取代勢和集團逐漸掌握福島縣地區開發事業主動權的發言。甚至補充說:「這件事務必請您保密……」所以此事恐怕還沒有正式公佈吧。
    不管怎麼樣,包括這件事在內的所有事情都如淺見所料,荒谷立即成了「淺見教」的信徒。
    雖說如此,但也確實不是搜查一科的刑警該參與的案子。將在大日東工業的調查結果(包括淺見的出現)向上司搜查一科科長匯報了一遍,荒谷的職責和權限就此為止。無論怎麼相信淺見,剩下的也只是任憑上司判斷。如果上司認為有必要繼續搜查,就向刑事部長建議,由刑事部長作出判斷,根據情況將由二科、四科出去吧。總而言之,就是弄錯了也不會由一科的見習警部出面。即使從聽荒谷匯報時的一科科長冷淡的態度來看,也毫無疑問將會是這樣。
    可是,不知是為什麼,這天的傍晚,荒谷被搜查一科科長叫了去,命令他去富山出差。當然這也是「保密」的。
    「那個淺見的話,還是有東西應該傾聽的,而且從熟悉福島縣的情況這點來看,淺見說不定有什麼情報。因為大日東工業還並沒有正式提出搜查願望,所以作為警察還沒有到公開行動的階段,但如果是朋友淺見尋找西村行蹤的話,那大概並沒有問題吧。出於這種立場,我想請你為淺見的行動提供方便。」
    從來沒有見過一科科長的這副緊張樣子。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似的吞吞吐吐的語調也讓人放心不下。
    「但是科長,雖說作了敏銳的推理,但讓這樣一個民間人士淺見參加搜查,這好嗎?」
    荒谷扔過去一個理所當然的疑問。
    「沒有必要抱這種多餘的疑問!再說,雖說是民間人士,但請他協助警察不應該有什麼問題。」
    科長露著生氣的臉色,這樣說道。
    從這時起,荒谷對淺見光彥這個人的來路抱起懷疑。那個墨守成規的權力化一樣的搜查一科科長說什麼「請民間人士協助」,這跟黑社會將任俠之道掛在嘴上,說「不給外行人添麻煩」一樣需要提高警惕。
    (究竟他是什麼人?)
    荒谷翻眼珠兒望著就在眼前的淺見的臉。
    淺見用叉巧妙地抄起添在漢堡牛肉餅客飯上的煎雞蛋的蛋黃,扔進了嘴裡。只要看一下這個動作,就會覺得他專心致志地吃著飯,但淺見的耳目卻向著電視的畫面和周圍的顧客。這荒谷也清楚。看著雖然是一張不解世故的公子哥兒的臉,但像是千錘百煉、老奸巨猾的老刑警似的,若無其事地在四面八方安著天線的淺見那副樣子,荒谷暗暗地讚歎不已。
    餐館的顧客像是從附近的大樓裡出來的工薪族類型的男子居多。大部分顧客都出神地看著電視,淨在談論事件會如何發展這一話題。
    「打算干到哪一步呢?」
    「反正最後不了了之吧。」
    在旁邊的席位上,四十歲上下、推心置腹的同事一類的兩個人一面用牙籤剔著牙,一面用聽上去不太客氣的聲音給予著評論。
    「不,這一回不是連相當一級的大人物也進去了嗎?」
    「哪會進去呢!」
    「可是,原首相也不是答應就任高爾夫球場的名譽會長還是什麼,拿了上億的錢嗎?既然暴露到這般地步,即使警察也欲罷不能了吧。」
    「不,不管發生什麼,也絕對不會進去。要不,咱們賭一下吧!結果,政治家被逮捕的只是加部,其餘的兩三個人可能成為話題,但不清楚會不會到起訴這一步。即使被起訴,十年二十年地審判的過程中,這些老頭們也都死了。」
    真令人吃驚!極其普通的工薪族讓人覺得很是達觀似地說著看透了事態結局一樣的話。
    難道這種達觀作為日本的常識正在國民中扎根?
    淺見想讓哥哥聽聽這對話,但另一方面又不想讓哥哥聽到。也許那是一個警察這一級所無能為力的世界。
    「可是,拿到錢的不會只是加部吧。」
    顧客的對話還在繼續。
    「如果地方檢察廳催逼的話,準會從加部和伊勢大介的嘴裡一個又一個地說出甚至是大人物的名字。」
    「即使加部和伊勢說出來,但如果本人說沒有拿,檢察廳就毫無辦法了唄。大人物們一定會推脫說擔任賄賂中間人的加部中途全部侵吞了,始終一口咬定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即使是這樣,但據另一說法,光是給政界的錢就有幾十億幾百億的。事實上錢是從勢和集團那裡出來的,所以流向了哪兒,又是怎麼流的,大概不會完全沒有記錄吧。」
    「唉。只是這點不可思議。雖說是勢和,既然是一家那麼大規模的企業,那麼必須提出決算報告,我想是無法欺騙的……不會是從金庫裡抓取了錢撒出去的吧,所以我想會計不會完全沒有掌握的。」
    「是啊,擔任會計的人不會不知道的。我們公司,臨時支出的細算要是晚了一個月,會計科科長就會跑來大聲斥責你,那副臉色就好像你侵吞了公款一樣。」
    最後用非常淺顯的話發了幾句牢騷,隨後哈哈大笑著離開了店。
    起初無心聽著的淺見,在他們的對話的最後部分彷彿被「噹」地打了一下腦袋似地感到震驚。
    「臨時支出的細算……」
    淺見喃喃自語了一下。
    「啊?說什麼來著?」
    荒谷問。淺見有點厭煩地感到,今天早上在上野車站相會以來荒谷一直用一副觀察一樣的目光看著自己。
    「不,剛才兩人說的話有點掛在心上嘛。」
    「啊,說了加部議員逮捕的事,是什麼掛在心上?」
    「他們說了臨時支出的細算的事吧?」
    「唉……」
    「已經很長時間跟我無緣了,在我還是工薪族的時代,我也曾經為那個臨時支出的細算傷透了腦筋。」
    「……」
    荒谷將詫異的目光投向這邊,像是在想:你打算說出什麼來呢?淺見心想,或許荒谷是在擔心自己的精神狀態。
    「乘電車啦,坐出租車啦,和顧客喝茶啦,要一一記錄這種詳細的開支吧,這種工作我是最不擅長的,臨時付款有也好沒有也好,處理發票總是延誤,從未有過計算,所以最終我死了心,認定自己是那種不能在公司幹活的素質。」
    「啊,這我清楚。」荒谷安慰似地說道,「辦公桌上的工作我也不擅長呀,特別是那個日誌啦,搜查報告啦。只要沒有這個,警察也不知道是個多好的崗位啊!……那麼,是那臨時付款細算的什麼東西讓你掛在心上呢?」
    淺見又一次認識了荒谷的執拗,苦笑說:
    「所以呀,我痛感對臨時支出的細算感到棘手的我,一旦參與這回這樣的牽涉到政治家和企業的——用推理小說說的話,屬於所謂『社會派』一類的內容的事件,辛苦那是理所當然的,這麼長時間與事件打交道:但依然沒有能抓住事件的整個面貌,以至自己都心裡著急,這首先是因為這起事件若是去掉了有關政治和經濟的問題,那就一點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了。」
    「那種事,」荒谷撅著嘴唇說道,「一科的我們也一樣。牽涉政治經濟的案子由二科專門搜查,一旦有貪污瀆職情節的,就稀里糊塗了。所以,就是這個案子,比起我這樣的人來應該另有更合適的人選,我不理解科長為什麼命令我去富山,我都懷疑是不是你淺見在背地裡活動了。」
    被荒谷目不轉睛地盯著,淺見嚇了一跳。當然,通過哥哥給搜查一科做工作,請他們起用荒谷的是淺見。
    「哎,別這麼說,好好相處吧。再說,即使是牽涉政治經濟的案子,究其根源也都是人幹的嘛,所以什麼地方應該有突破口的。事實上連我這樣的經濟盲腦子裡也閃出好主意了嘛。」
    「啊?閃出好主意?是什麼樣的主意?」
    「總而言之是:抓住案件的什麼的話,就能弄清這個貪污事件的結構!」
    「唉……啊?是閃出了這種主意呀?好叫人吃驚呀!這不是最重要的事嗎?究竟為什麼……不,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剛才說了吧,是臨時支出的細算。」
    「那是什麼?」
    「即使是千日元、百日元單位的臨時支出的細算,錢的流向也有嚴密的核實機能發揮作用嘛,所以,幾億的錢的流動,不會不留下任何記錄和證據吧。你不認為什麼地方一定有這些資料嗎?」
    「這個嘛,大概有吧……」
    「有吧?可是,報紙和電視上報道的只是模糊的金額,往日嚴厲的負責會計的人究竟是怎麼啦?」
    「可不是。這麼說倒也是啊……」
    (那麼?)荒谷將流露著這種神色的目光貫注到淺見的嘴邊。
    2
    即使是「淺見教」的信徒荒谷,對臨時支出的細算和據說是幾十億、幾百億單位的勢和疑案如何聯繫也一定覺得很納悶。
    凝視淺見的目光就是那副絲毫不相信嫌疑人的供述的刑警的目光。
    「哈哈哈……」看著荒谷的表情,淺見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都想到了這種事,所以警察和檢察部門不會不在追究負責會計的人,你說是吧?」
    「這還用說嗎?」荒谷滿臉驚訝地說道,也是一副發現有人更是經濟盲,抱有優越感的神色,「正因為如此,才導致加部議員的逮捕。」
    「就是說,賬簿上也記載著錢從勢和集團流到了加部議員那裡?」
    「這個嘛,大概是吧。」
    「只是加部一份嗎?」
    「這個嘛,還不清楚,但至少加部議員的情況,大概有用作證據的東西吧。確鑿的證據這東西。」
    「就是說,勢和方面作為交給加部的錢而支出的記錄和加部方面表示收到這筆錢的進款的記錄兩者齊全,是這樣嗎?」
    「這個嘛……」
    「拿出錢的一方無論怎麼聲稱自己支付了,但如果加部方面一口咬定說沒有拿,那也不是很難立案嗎?即使能證明收下了,逃脫的方法也有的是,什麼是秘書收的啦,什麼是政治捐款啦,什麼並末受人托過情啦,什麼沒有職務權限啦,等等等等,這就是政治的世界吧。事實上,原首相恬不知恥地辯解,說什麼『我保管了兩年』,結果通行了。加部最大限度地利用了這種戰術也未能逃脫,只能考慮檢察部門有證據證明他受入托過情,你說是嗎?」
    「對,對,是吧……」
    荒谷這一回變成了重新認識淺見的目光。
    「但加部拿的錢至多一億左右吧?從勢和集團不正當支出的幾千億這數額和聽說是流向政治家的幾十億、幾百億這金額來看,這些錢不過是一點點而已。關於其餘所有的錢,從何處流向何處,從誰流向誰,這記錄和證據都完全沒有吧?不可能有這種怪事的!」
    「說是這樣說,但事實上沒有被發現嘛。」
    「真的沒有被發現嗎?」
    「啊?這是什麼意思?」
    「不是警察隱瞞著嗎?」
    「怎會呢……淺見,不管怎樣,這說過頭了!對於違法行為,警察是嚴正對待的。」
    「能這樣斷言嗎?」
    淺見用瞇縫起來的眼睛凝視著荒谷。
    「……」
    荒谷表情複雜起來。一定是淺見的文章揭露的福島縣喜多方警察署管區內的汽車廢氣自殺事件和十幾年前琦玉縣小川警察署管區內的同樣的事件掠過了他的腦海。
    即使是據說是政治性介入比較少的兇殺案和盜竊案等一科管轄的案件,有時候也會因為上面來的指示而被強行歪曲了搜查方針,更何況在審理完全是牽涉政治的案件時,稱為是出於政治上考慮的壓力大概會強力地起作用吧,這在誰的眼睛裡都清楚。
    「我想揭露貪污案件的證據一定被藏在了什麼地方。」
    淺見斬釘截鐵地說道。
    「你說被藏了起來……是被藏在什麼地方?」
    荒谷憂心忡忡地以稍稍前傾姿勢抬頭望著淺見興奮的臉,說道。
    「這個嘛,不是在我想像的地方……就是警察或是檢察部門藏著。」
    「警察?……」
    「唉,大概吧……因為不管是警察部門還是檢察部門,掌握著它們領導階層的,是與加部一丘之貉的政治家嘛。」
    「可不是。確實……不,哪裡的話!你也說得太厲害了。」
    荒谷不安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午飯時間早過了,周圍的餐桌上幾乎沒有了顧客。
    大日東工業福山支社乍一看來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誠然,大概也有這樣的原因吧:失蹤的雖然是幹部職員,但他是東京總社的人,並不是直接影響富山支社業務的那種事件。
    福山支社自己有一座面向站前大街的七層樓房,使用著二樓以上的全部樓層。一樓租給了銀行,地下層租給了餐館和咖啡館等,說起來這也是為了本公司的方便。
    大日東工業之所以在富山這一地方城市設立支社,建造這麼大的公司自己的樓房,是因為富山縣下面有大型的工廠。戰後不久,最先響應富山縣和富山市熱情的招商的,是大日東工業,那以後,富山縣、富山市和大日東工業的「蜜月」持續著。比較廉價的勞動力和從立山連峰供給的豐富的水資源使富山工廠成了大日東工業的事業所中最重要的存在。
    被讓到大會客廳,支社長立刻趕來了。支社長叫新川,是個五十五六歲的敦厚的紳士,好像從心底裡擔心著西村的失蹤。
    荒谷規規矩矩地自報姓名說自己是「警視廳搜查一科見習警部」,但淺見只是自我介紹說:「我是西村的朋友。」
    據新川說,西村的「失蹤」完全是突如其來的,理由和原因都無從考慮。
    「雖說裡面是空的,但終究有遺書,所以我很擔心,心想也有可能是自殺。不,當然咯,關於自殺的理由絲毫沒有可想得到的……」
    「能請你談談那天西村的行動好嗎?」
    淺見說。
    「關於這點,已經告訴警方了,您還不知道嗎?」
    新川微微皺了皺眉頭,那副口吻像是想說:事到如今,還問什麼呀?
    「聽說西村下午1點左右來了這邊,隨後住進飯店,預定下午3點出現的,但沒有來。」
    「你說得對。我們掌握的目前就是這些,關於那以後什麼時候離開飯店,或者是否會見了誰這類事情,因為沒有目擊者,所以不清楚。」
    「啊,不是這個,我是想問在這以前的事。就是關於到達富山時的事情,西村是乘飛機來的嗎?」
    「是的。」
    「是從東京來的?」
    「是的。乘剛好中午抵達的航班來的。」
    「啊,那麼有人去迎接了吧?」
    「嗯?是的,公司的人去迎接了。」
    「那就沒有錯。那行李有多少?」
    「行李……聽說只是一個手提公文包。」
    「有多大?」
    「啊?這個麼,大致是這樣一個東西吧。」
    新川支社長用雙手在空中畫了一個長方形給淺見看。好像是一個大小極其普通的包:寬三四十厘米、長五六十厘米左右。
    「要是這樣,一裝工作需要的文件,其餘就只能裝進一些當天回或是至多住一宿用的小東西了。」
    「是這樣吧……」
    新川稍感不安似的目光在淺見身上掃了一下。荒谷見習警部邊獨自笑著,邊同情著對方,淺見這個古怪人的古怪言行的受害者。
    「西村下落不明以來已經過了好幾天了吧……就是說,這期間一直連替換的衣服都沒有咯?」
    「不,是那個吧……就是說,西村他……」
    新川剛要說「如果還活著的話……」就哽在喉嚨裡了。
    「再說另外的事。」淺見說,「那是去年9月末左右,西村來富山了吧?」
    「去年9月?……請等一下。」
    新川給部下打電話確認了一下。
    「來了,是9月24日。可是,這有什麼……」
    「那天西村的好朋友、日洋機械設備公司的叫清野的人死了。暫且定為自殺,但好像是被害的。」
    「呵……」新川吃了一驚,詫異地說道,「那您是說,那位被害的事件和這一回西村的事件有什麼關係咯?」
    「大概吧。」
    淺見使勁點了點頭,新川困惑似地將視線轉向荒谷的臉,那副神色似乎在說:這個來路不明的年輕人說話好奇怪!
    「這可是第一次聽說呀!這種事連警察也什麼都沒有說,究竟是怎麼了?」
    即使被新川這樣詢問,荒谷困惑的程度也和新川近似。
    「關於這件事,眼下正在進行調查。」
    至多只能說到這一程度。
    「9月西村來的時候,如果我沒有記錯,是住了兩宿吧?」
    淺見不管兩人的困惑,問道。
    「是的。您很瞭解呀。」
    「唉。因為清野的葬禮的時候西村說了這件事嘛。」
    淺見自己都感到吃驚:竟然這樣信口開河,接連不斷地從嘴裡說出這種隨隨便便的話來!弄得不好,也許自己有騙子的素質。
    「當時這兒也是有會議,對不?」
    「不,那時不一樣。是以視察富山工廠這一名義,但實際上說是因歇口氣兒的事來的。這麼說來,記得他好久也沒有像當晚那樣痛飲。」
    新川支社長露出不勝感慨似的眼神。
    「您說好久也沒有,那您以前曾經跟西村這樣喝過酒咯?」
    「唉。他比我晚兩屆,是富山工廠還那麼一丁點兒大的時候同吃一鍋飯的夥伴。當時兩人都很貧窮,每當在飲食售貨車互斟廉價酒的時候,又是幻想又是擔憂著日本經濟的將來,挺是盡興的……」
    「跟我們現時的年輕人不同,西村和支社長都是老老實實的人,大概很多時候會憤慨激昂吧?」
    「不,比起憤慨激昂來,說起來倒是理想很多呀,因為日本經濟還混沌不清嘛。但預感到混沌之中會開出蓮花一樣的大花來。我們可朝著那一天一個勁兒地猛衝,對,流行『猛烈』這個詞,可能就是那個時候吧。」
    「也許」淺見突然想到一件事,問道,「西村的太太是富山人吧?」
    「是,是的。」新川一下子變成了彷彿回到了青年時代的歡躍的聲音,「他的故事是一部純潔愛情的傳記呀!他太太的家是個極其保守的舊家庭呀,怎麼也沒能准許,說是婆家早已定了。不久,他將調到總公司工作,最後他露著一副像是準備和老頭子對刺一樣的面相闖到女方家去談判了,結果他太太就如同被逐出家門跟著西村去了東京。不,那個時候很純真。是個好人呀……」
    新川無意之中吐露的「那個時候」這一話語掛在了淺見心上。
    「人要是總是保持純真就好了……」
    「嗯?……」經淺見一說,新川好像才察覺自己不假思索的話,「不,西村可是個好人呀,基本上吧。他太太也是看上了他的這種耿直的地方。但世上有時候不盡如人意,特別是一當上官,有時候本非所願也是不得已的。現在的年輕人一不順心就馬上辭職,但我們那個時代隱忍持重被看做是美德。」
    淺見並不是想用話套出話來,但結果新川就說出了西村也有什麼「不耿直」的一面。
    「西村的事您問過他太太的娘家了吧?」
    「當然。他跟娘家一直處在斷絕關係的狀態嘛,所以對我們的查詢也極其冷淡,可氣勢洶洶呢,倘若不小心走訪的話,很可能被劈成兩半。大概認定他太太過早去世是因為西村的緣故吧。」
    新川回想起此事,縮起了脖子。
    3
    從大日東工業稍往南去的地方,有一個富山城址公園。富山城是由前田利家建造的,但在慶長十四年因城下大火而燒掉了。其後在前田本家三代利常的時候將富山分封給次子利次時重建了富山,至因明治維新而解體一直是前田家的居城。
    乘昭和二十九年的富山產業博覽會之機,重建了三層的天守閣,它就在城址公園的一角。
    本來都被叫做「浮城」,那映在圍城河裡的華麗的天守閣雄姿成了富山市象徵性的景觀。淺見和荒谷佇立在圍城河邊眺望了一陣子城池。已經接近下午5點,晚景的氣息與寒冷的空氣一起開始在周圍蕩漾。
    「淺見,支社長剛才也說了,富島縣的事件和西村的事件有關係嗎?那是真的咯?」荒谷忍受不住這沉默似地說道,「聽著你淺見充滿自信的話,總覺得你早就掌握了事件的真相,可真實情況怎樣呢?」
    「大概吧。」淺見點了點頭,「如果我的直覺沒有錯,那麼這兩起事件是有關係的,我想在它真相大白的時候,包括勢和疑案在內的整個事件的謎就弄清楚了。」
    「是直覺嗎?……」
    荒谷抱起胳膊。
    「憑直覺的話缺少說服力嗎?我認為搜查全憑直覺。」
    淺見苦笑著說道。
    「嗯,你淺見的直覺也許可以信賴,但我們的場合怎樣呢,至少拿現代警察來說,上面指示要我們注意不要憑直覺和預先判斷進行搜查,要是說什麼搜查全憑直覺,就會被我們的科長和檢察官不是嘲笑就是大聲斥責。」
    「是嗎?我倒是認為:要想破現代的複雜奇怪的案子,搜查一方也必須有複雜奇怪的因素,事實上,光靠依據材料的講道理的搜查破不了的案子不是太多了嗎?」
    「是啊,這倒不是不能那樣說,可是……那我來問你,對於這回的案件,拿你淺見來說是什麼樣的直覺發揮著作用呢?」
    「被你這祥直言不諱地一問,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簡單說來,就是某些事很奇怪。」
    淺見裝出一副正經的神色說道。
    「奇怪?……是什麼,那是?」
    「不,總而言之是奇怪。這回的整個案件中,有很多無法說明的奇妙情況吧。」
    「唉,是吧……」
    「是的。比如說,拿我開始參與這案子的說來是開端的喜多方的案件來說,不是很奇怪嗎?那個清野的『廢氣死亡事件』,儘管我說有濃厚的他殺嫌疑,但至今還依然作為自殺處理。」
    邊說淺見的腦海裡邊浮現出了與清野翠一起走訪的喜多方的冷颼颼的山林的風景。
    在那空寂的山中,她父親渾身沾滿了廢氣的黑煙子,留下懊悔死了。從想到他那懊悔,對致他死亡的人的蠻不講理感到憤慨時起,就與這可以說是宏大的貪污事件打起了交道。
    清野的死也好,對此淺見的憤慨也好,可以說那都只是極其個人性的東西。的確,如果與世界的宇宙和社會的大潮流相比,清野林太郎的死也許微不足道。
    但是,對清野和清野家族來說,縱然是微小的,但是他們的宇宙。釋迦說:「天上天下惟我獨尊。」不管是世界的宇宙還是個人的宇宙,目的地是同一個大宇宙。應該認為:無論是誰,無論有什麼樣的理由,抹殺個人的宇宙就等於抹殺世界的宇宙。
    眺望著聳立在眼前的天守閣,想起了曾經住在這座城裡的人。淺見嚴肅地想:他們的宇宙、清野林太郎的宇宙以及自己的宇宙以一瞬間般的時間差連接著。
    好像沉默了很長時間。
    「還有那封奇怪的遺書。」察覺到荒谷擔憂的視線後,淺見繼續說道,「即使是那封裡面空的遺書,至今還沒有做出能讓人理解的解釋,而且這次發生西村的失蹤事件,這邊的遺書也是空的,即使是不憑直覺的警察也不能以只不過是偶然的一致來處理它吧。」
    「這件事不是偶然的一致嗎?」
    「唉,那你是認為是偶然的一致咯?」淺見反問道,「清野和西村是從大學時代以來的最好的朋友,兩個人都留下裡面是空的遺書,那只不過是偶然……這種事是不可能的。」
    「那麼,是有某種意圖嗎?」
    「當然是的,至少西村準是以明確的意圖留下裡面是空的『透明的遺書』的。」
    「哦,透明的遺書一一啊,原來是這樣。或許……」荒谷為自己的設想興奮不已,說道,「在福島殺害清野的不就是西村嗎?所以你剛才要弄清當天西村的下落吧?支社長說了證明西村不在犯罪現場一樣的話,但那東西如果使用騙局的話,也許作案是可能的。是啊,要是這樣的話,西村的失蹤或者是自殺的動機也就能解釋了。他死了心,心想已經無法逃脫,所以決心自殺……怎麼樣?這不是真相嗎?」
    荒谷見習警部將身子向後一仰,似乎在說:「我的推理怎麼樣?」
    「不,不對。」淺見皺著眉笑道,「我承認我一時也懷疑西村有作案的可能性,其實,我還沒有跟你荒谷說,前些時候西村連續好幾次有不可理解的言行,甚至覺得是一種像是自己揭發自己犯罪似的自暴自棄的言行。正因為這樣,正如你說的,我確認了一下西村出差的事實,但支社長不是很好地替我證明了西村不在犯罪現場嗎?考慮一下從這兒至福島縣的距離,西村作案是絕對不可能的。這事實可是推翻不了呀。」
    「嗯……這倒也是,但這樣的話,究竟為何失蹤,為何留下愚蠢的遺書一樣的東西呢?」
    「我想西村是有某種目的或是說意圖的。」
    「他的意圖是什麼呢?」
    「這……」
    淺見一瞬間猶豫了一下,隨後說:
    「大概是警告吧。」
    「警告?」
    「唉。也許說告發更恰當。」
    「說告發不妥當吧。想告發什麼呢?是所謂內部告發這種東西嗎?就是說,大日東工業內部有舞弊啦……這麼說來,正如你淺見說的,大日東工業參與了勢和集團的可以說是舞台的福島的大規模開發,這好奇怪呀!」
    「這個嘛,雖然不能斷言沒有,但我想大概不會,因為西村很愛大日東工業的。」淺見搖了搖頭,「我想西村不是對這種瑣碎的、個別的現象,而是在更大的意義上向我們發出警告,對我們的玩忽職守、警察和檢察的玩忽職守……」
    「警察的玩忽職守?」荒谷只是對這一部分不滿地做出了反應,「警察玩忽職守嗎?」
    「唉,是玩忽職守呀。」淺見直截了當地說道,「僅就這回的案件而言,自清野的可疑的死開始,在牽涉到勢和的許多舞弊事實——原首相有一個以就任高爾夫球場的名譽會長為條件拿人家幾億日元錢的秘密約定啦、其派系的議員收了兩千萬日元啦、還有加部議員襲擊事件的真相等許許多多事情堆積著的情況下不斷發展,好不容易只是加部議員像是替罪羊似地被逮捕了,但突然間,在搜查線上被議論紛紛的這許許多多事情,不用說媒體,甚至連談論都不談論了。現在的這種狀況不是太令人費解嗎?所以我說警察玩忽職守。不,不光是警察。
    政治家不用說了,整個社會都軟弱無力,免不了要被人指責是玩忽職守。」
    「這我也承認。」荒谷也神色嚴厲地斷然說道,「確實每當發生貪污事件,最初的幹勁不知到哪兒去了,完了一看,只是一種雷聲大雨點小一樣的結果,對此,就連我也很生氣呀!但是,在福島發生的汽車廢氣自殺啦,這回西村的空的遺書啦,這些案件說起來都是極個人性的案件吧,我不明白與整個案件——就是說,加部議員的舞弊事件等這一些大案件怎樣聯繫起來。」
    「是嗎?倒是考慮一下整個勢和疑案的話,這奇怪的程度不是越來越清楚了嗎?」
    「這話怎說?」
    「勢和疑案什麼的,表面上很巨大、複雜,在我們外行人看來似乎是一起不知從哪裡下手好的案件,但從推理遊戲的感覺來說,實際上是一起極其單純的粗糙的案件吧,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詭計。」
    「啊——?怎會那樣……這才是複雜奇怪的案子,我這號人怎麼也不明白道理呀……」
    「不不,實在是太單純了,因為這種舞弊和貪污事件自古以來有一定的模式一樣的東西,最多是稍稍玩弄一下或是改變一下花樣,加上一些時代背景的色彩罷了,不是嗎?政治家和政府官員敲詐企業和財界的模式,我覺得陳舊得都令人厭倦了。」
    「可是啊,事實上真相怎麼也沒有解釋清楚嘛……」
    「所以說,就是這裡奇怪,一貫奇怪。」
    「呵,是一貫奇怪……」
    反覆回味著淺見的孩子話,連荒谷的表情都變得幼稚了。
    「既然逮捕了現職的國會議員加部,這是因為警察和檢察部門有了相應的證據吧?」
    「當然像你所說的吧。」
    「所謂證據,不是單純的情況證據,必須是確鑿的物證。」
    「確實如此。」
    「這物證能想像是哪一些東西呢?」
    「按常識考慮的話,大概是證明錢的往來的賬簿啦、向銀行賬號的轉賬啦這樣一些東西吧。」
    經濟盲的荒谷將視線投向空中,尋找出了答案。
    「是啊。」同是經濟盲的淺見也運用他的全部知識,說道,「也許有更明確的東西。即使是剛才在餐館裡聽到的對話裡出現的臨時支出發票這類素樸的東西,對證明疑惑也十分有用吧。稅務署的監察都能非常簡單地抓住舞弊和漏稅的事實,可最大限度地使用警察的搜查權,一直未能發現那種東西,這才是從常識來說無法理解的事,倒不如理解為警察早已掌握了物證較為正常,不是嗎?」
    對於淺見責問般的嚴厲的語調,荒谷只是「嗯——」地哼了一下,沒有回答上來。
    「這回的案件清楚地說明了這樣一個現實:無論積累了多少物證和材料,案件也未必得以解決。要不然,現在應該不光是加部一個人,政界的大人物們也都陸續被逮捕而無法收拾了。」
    「不,無論怎麼說,這也太過激了。」
    「哪裡的話。」淺見使用了非得讓對方屈服一般的高壓的口吻,就他而言還難得這樣,『如果有足可以逮捕加部議員的材料的話,當然也不會沒有一套關於其他人的材料,警察的搜查如果像金科玉律一樣重視材料和證據的話,應該是能毫不遲疑地以稅務署揭發平民漏稅一樣的嚴厲刑事起訴政治家們的。」
    說著說著,淺見漸漸怒火中燒。
    「可是,無論怎麼等待,警察和檢察部門也不想這樣做。檢舉加部議員一個人都白白花費了那麼多的時間和手續。一般市民不明白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沒有道理的事,從他們的感覺來看,那種焦急勁真是難以置信。」
    「不,不僅僅是一般市民,我也不明白呀。」
    荒谷不無遺憾地撅起了嘴巴。
    像荒谷這樣二十多年認真地當著刑警,當著當著,便會動輒面無表情。看明白嫌疑人的內心是自己的工作,可倘若能被對方看透了自己的心情那就沒法子了。就這樣,給自己的心穿上一副鎧甲就成了習性。
    更何況對體制的憤慨,就更不輕易表露了。因為從體制一方拿著工資,所以這是理所當然的,但實際上對組織絕對順從,連考慮的餘地都沒有。
    就是因為這樣的緣由荒谷真的生氣了。
    「拿了幾百萬、幾千萬的政治家先生們根本逮不住,甚至都不會下台。什麼因舞弊而被判有罪的人卻又在選舉中當選,現在作為保守黨的幹部統治著一億兩千萬日本人,哪有這等荒唐事!這樣的話,先生們嘴上還談什麼政治改革,也不會有人相信呀。警察,即使想扞衛社會正義也阻擋不住他們,每當被老婆和兒子問究竟是怎麼啦,我總是不得不溜掉。」
    「你大概生氣了吧?」
    淺見露出微笑,說道。
    「我可是真的生氣了!一個民主主義的國家裡,警官理屈詞窮得不得不溜走的那種舞弊行為竟然暢通無阻……」
    「奇怪吧?」
    「唉……」
    荒谷這才明白淺見所說的「奇怪」的意思,醒悟過來似地點了點頭,說:「可不是……」
    「從不理解這一意思上來說的話,確實是件怪事,但是……但是淺見,雖說是奇怪,可它跟案件怎麼聯繫的呢?」
    「這我倒是想問問你呀,就是說,如果奇怪的話,那怎麼辦呢?」
    「嗯?你問我怎麼辦,警察玩忽職守這我承認,可是……」
    「不,是作為一個人怎麼辦。」
    「作為一個人?……」
    「唉。我是說,覺得這種不可理解的狀態是奇怪的時候,作為一個人應該怎麼辦?」
    「這你是在說正義感嗎?這個問題,人誰都想嚴厲對待舞弊行為,但往往做不到,這也不正是人的軟弱的一面嗎?」
    「我也是那種人之一,是一個懶惰、貪婪、狡猾、對暴力非常膽怯的人。但我想,這並不光是我,誰都有這種弱點。倒是正因為有弱點,人類才為了生存既必須作各種各樣的努力,又養成了順應性吧。人如果生來就像獅子那樣強硬,也許永遠是頭獅子了。」
    過了下班時間,從附近大樓裡湧出來的人群數量激增。又說又笑的一群群女子;微微低著頭獨自默默地走路的中年男了;像是去打麻將或是喝酒的幾個年輕人……一幅被平靜的、小小的幸福所包圍的隨處可見的風景。
    過去有一部名叫《日本沉沒》的小說和電影,其情節是:支撐日本的板岩後退,列島終於崩潰,沉入太平洋。當然「沉沒」本身很可怕,但對淺見來說比什麼都可怕的,是在過著平靜日子的人們所不知道的地方靜靜地但確切地崩潰著的這一部分。知道事實的少數科學工作者甚至不能將滅亡的秘密告訴家裡人的焦躁感和正義感的激烈的糾葛,打動了旁觀者的心。
    「在福島縣的喜多方死去的清野和他的朋友西村,都和那些人一樣是善良的工薪族吧。」淺見呆呆地用目光追蹤著人流,自言自語地說道。荒谷等待著淺見說出什麼話來。
    「有時候有不滿或是感到憤怒,但基本上應該是採取著一種對體制和組織順從並建設性的生活方式。不,幾乎所有的人都是這樣吧。宗教把人比做羊群,但由於大家都是這樣,社會的次序才得以維持,這是事實吧。即使是像我這樣的多餘的人,雖然進不了群,但也跟在群的後面慢吞吞地走著。」
    「請等、等一下。」荒谷向淺見轉過身來,制止道,「這我明白,可你究竟想說什麼呢?」
    「是想說有時候羊會當不成羊吧。」
    「啊?」
    「保持著羊的身份結束一生是安穩的,但我想可能有時候非得變身不可。」
    「變身成獅子嗎?」
    「有人變成獅子,有人變成牧羊狗吧。」
    「目前我們就是狗呀!」
    「唉。但是,要想變身來保護羊群,需要不是職業性的,而是為勇氣和正義感所驅動的意志,而且,必須比獅子還要狡猾。」
    「啊?比獅子還要狡猾嗎?」
    「唉,是足以不為獅子給的誘餌所欺騙的狡猾。」
    淺見回頭看著荒谷,露出稍帶諷刺的微笑。
    那天晚上,淺見給哥哥陽一郎打了一個長長的電話。淺見在電話裡問了兩個問題。一是:
    「需要什麼?」足以證明「那幫傢伙」的舞弊的東西是什麼?——這也由淺見提示了一下假說,問了一下。
    「啊,如果有那種東西的話,大概會作為有力的物證發揮效力吧。」
    陽一郎答道。
    「只是發揮效力嗎?不是那種溫和的,而是能將那幫傢伙一網打盡的東西嗎?」
    「哈哈哈,這種過激的話……你是打算說讓國家崩潰吧?」
    「唉。乾脆崩潰一下,再重新建造的好吧。」
    「勇氣可嘉,但現實是不可能的。而且你所說的『那幫傢伙』好像是不特定的多數。他們會經過反覆地突變和自我繁殖,再怎麼碾死也會冒出來。」
    「那麼,即使物證發揮了效力,也總歸是白搭咯?」
    「不是白搭,至少可以阻止。我國任何時候都這樣做,避免了難以挽救的崩潰。戰後近半個世紀連政變計劃都沒有發生,我想這表示了國民的理智。」
    淺見感到焦急:採取什麼樣的姿勢,自己才能吐露像哥哥這樣的冷言冷語呢?
    「這回也是一樣嗎?哥哥認為以加部議員一人為犧牲品了結勢和疑案,這就足夠了,是這樣嗎?」
    ——這是第二個問題。
    「不,我不這麼認為。」陽一郎用稍稍強烈的語調否定道,「至少還有四個人希望對他們有個懲戒,當然這是我個人的見解。」
    「懲戒……」
    淺見吃了一驚。難道這種話也隱藏在哥哥的聲帶裡?
    「是的,是懲戒,可不是犧牲品呀。」
    犧牲品作為免罪的形式就完結了,倘是懲戒,效果將會持續。陽一郎指的是這個意思吧。
    「你想幹了?」
    淺見不由得嗓門高起來。
    「干還是不幹,最終是上面決定的事。我已經聲明,這是我個人的見解。」
    「不,哥哥想幹的話,即使結果不行,我也打算干。」
    「但你說的那種物證果真能弄到手嗎?」
    「我賭能弄到手。」
    「哼,要是說蠢話,我就以賭博行為的現行犯逮捕你。」
    就哥哥而言還很少說這種幼稚而拙劣的笑話,所以淺見「哈哈哈」地放聲大笑起來,但陽一郎默默地掛斷了電話。
    富山市作為地方都市是一座綠化比較少的城市,但市街的南端附近有一排為樹木所覆蓋的房子。西村裕一的亡妻的娘家——舟橋家是一幢彷彿沉入這排街道樹底部似的古色蒼然的宅邸。
    「拜訪這種家可有點棘手呀,一看就是講究禮節啦、規矩的家風。一定是這樣。」
    老練的見習警部也好像膽怯了。荒谷站在一半開始腐朽了似的兩根木柱上搭著一根橫木的門的前面,皺起了眉頭。
    「怎麼,他是人,我們也是人。」
    淺見受到了嚴厲的家風的鍛煉,所以比較不在乎地跨進了門。
    從門到相距三十米左右的正門,是一條小石子鋪的路,已經完全風化,邊緣和角變得圓圓的,但這反而象徵著這個家的歷史。西村夫妻未被祝福的結婚也許就是被這歷史的重壓壓垮的。
    右首花草叢裡面,有個像是在修剪庭園樹木的女子。
    淺見為不驚嚇她,從遠招呼道:「對不起。」
    婦女猛地回過頭來,是長著一張長臉的眉目清秀的女子,年齡在五十上下。似乎在她的眼裡,兩名陌生的男子不怎麼像是受歡迎的客人,用稍退縮的姿勢,問道:「哪位?」
    淺見制住立即想掏出警察手冊來的荒谷,朝她笑著說:
    「是東京來的西村的朋友,叫淺見,西村他在家嗎?」
    婦女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嗯,還沒有回來……」
    「啊?還沒回來嗎?奇怪……他說問這兒就明白,可是……」
    「是嗎?……請你們稍等等好嗎?」
    婦女從兩人面前逃也似地小跑著去屋後了。
    「好像相當警惕呀。」
    荒谷露出一副不喜歡的神色。他的鼻子似乎嗅到了她隱瞞著什麼的樣子。
    與荒谷相對照的是,淺見神情悠閒,從在頭頂上縱橫交錯的樹枝的間隙中仰望著藍天。
    他邊望邊意識到大概從這個家的什麼地方投向這邊的視線,用全身表示自己無害意。
    「請到這邊。」從正門的裡面突然傳來粗大的聲音。昏暗的門口前鋪地板的台上端坐著六十歲左右的男子,等候著客人靠近。
    「打攪了。」淺見行了一禮,並遞上名片說:「我叫淺見。」但男子省掉寒暄,生硬地說:
    「西村沒有來。」
    「聽說是這樣啊,我們約定了,可他怎麼了呢?」
    荒谷吃驚似地用斜眼望著淺見用滿不在乎的口氣說謊。
    「所謂約定,是何種約定呢?」
    那說法像是歷史劇的台詞一樣。長相和氣質很精悍,讓人想起民間武士1——
    1日本中世紀非武士階級的武士。
    「請問,您是西村太太的哥哥嗎?」
    「是的。我是舟橋勇太郎。我剛才說了,西村沒有來我家,請你們回去吧。」
    「明白了。那麼,如果西村來了。請您轉告他,說我送他遺忘的東西來了。」
    「你說遺忘的東西,那是什麼呢?」
    「是遺書裡面的東西。」
    「遺書裡面的東西?」
    聽著這意外的話吃了一驚,舟橋鸚鵡學舌般地自言自語道。
    「你說遺書裡面的東西,是指什麼呢?」
    「這西村他知道。這樣轉告,他會明白的。」
    「可不是……嗯?不,西村不在我家,也沒有預定要來這兒。」
    「不,他一定會來這兒的。」
    淺見微笑著說道。
    「你怎麼知道他會來?」
    「要不然,就不能正確懲戒了嘛。」
    「你說懲戒,那是什麼呢?」
    聽著這不吉利的話,舟橋皺起了眉頭。
    「這西村也知道。這個嘛,如果補充一句,就請您轉告他:應該還有四個人預定要懲戒,還有,我今晚住在T飯店。」
    說完,淺見連對方的反應都沒有好好地確認就鞠了一躬,說:「告辭了。」旋即掉過頭來走了。
    「什麼呀,那是?」
    稍稍晚幾步追趕著出門的荒谷用吃驚的口吻,問道。
    「是鬼把戲。」
    淺見半開玩笑說的,但心裡緊張極了。那「鬼把戲」是否會發揮效果,他心想是五五對開。
    「但你說了什麼懲戒啦這樣一些不妥當的話,首先,什麼忘了遺書裡面的東西,我可沒有聽說有這種東西呀。」
    「不是有嗎?你荒谷也知道吧。」
    「啊?別開玩笑。那種東西,我可不知道。」
    「不,你我都的的確確讀了遺書裡面的東西了。遺書裡這樣寫著:『憤怒吧!』」
    淺見露出悲哀的微笑,回頭看了一下荒谷。

《透明的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