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兩座城市

    海底的城市四月九日星期六
    這是一個安謐而晴朗的夜晚。大雁們不情願棲身在山洞裡,而寧可露宿在山頂上。男孩子躺在大雁們身邊的低矮乾枯的草叢中。
    那一夜月色溶溶,皎潔的清輝映亮了大地。男孩子輾轉反側睡不著覺。他躺在那裡思索著自己究竟離開家有多久了,算來算去竟然出門在外已經有三個星期了。就在這時候,他忽然記起今天晚上是復活節前夜。
    「今天晚上所有的巫婆都要從藍魔山上出來,騎著掃煙囪的掃帚回到家裡來啦。」他思忖著,而且暗自好笑起來。因為他對小水妖和小精靈心裡都有點害怕,但是對巫婆卻一點也不相信。
    要是今天晚上巫婆果真騎著掃帚飛出來的話,那麼他早就應該看到她們了,天空中月色明亮,哪怕有個最小的黑點在空中移動,也逃不過他的眼睛。
    就在他們面朝天躺著遐想的時候,忽然有一幅美妙的畫面映入他的眼簾。那輪明月圓而不殘,高高懸在天宇。有一隻大飛鳥擋在月亮前面。那隻大鳥不是從月亮邊上飛過,而是在月亮的正中,彷彿是從月亮中飛出來的一樣。在明晃晃的月亮襯托下,飛鳥呈黑色,雙翅從明月的一側邊緣伸展到另一側。他飛翔得如此悠然灑脫,而且一直朝著同一個方向,男孩子覺得他就是畫在月亮上的一隻鳥。他的身體很小,頸脖細長,兩條細長的腿向下垂著。從樣子上來看,諒必是一隻鸛鳥。
    過了片刻,那只白鸛鳥飛落在男孩子身邊,竟然是埃爾曼裡奇先生。他彎下身來,用嘴喙碰碰男孩子想把他叫醒。
    男孩子立即坐了起來。「我沒有睡著,埃爾曼裡奇先生,」他說道,「您怎麼半夜三更還在外面忙碌?格裡敏大樓裡情況怎麼樣?您願意同阿卡大嬸談談嗎?」
    「今天晚上月光太亮了我睡不著覺,」埃爾曼裡奇先生回答說,「所以我就飛了一段路到卡爾斯島上去找你,我的好朋友大拇指兒。我從一隻海鷗那裡聽說你今天晚上在這裡。我還沒有搬回到格裡敏大樓去,而是住在波隆美1。」
    1波蘭北部地名。
    埃爾曼裡奇先生的到來使男孩子喜出望外。他們倆像老朋友重逢一樣聊個沒完,無話不談。最後白鸛問男孩子是不是有興趣出去轉轉,趁溶溶的月光之色騎在他背上去兜兜風。
    行呀,男孩子當然願意,只要白鸛能把握住時間在日出之前把他送回到大雁們身邊就行。白鸛答應了,於是他們就動身出發。
    埃爾曼裡奇先生重新朝著月亮飛去,他們越升越高,大海在他們身體底下愈來愈往下陷。這次飛行異常輕鬆平穩,彷彿他們在空中凝滯不動了一般。
    男孩子覺得這次飛行時間短得難以令人置信,因為剛過了不大一會兒,埃爾曼裡奇先生就降落下來了。
    他們降落在一處荒無人煙的海灘上,周圍是一片大小均勻的細沙。沿岸有很長一排流沙堆積成的沙丘,頂部長著蓬蒿。沙丘雖然並不高,但足以擋住男孩子的視線使他無法看到內陸。
    埃爾曼裡奇先生站到一個沙丘上,蜷起一條腿,把頸脖往後一歪,嘴喙塞在翅膀底下。「我要休息一會兒啦,」他對大拇指兒說道,「你可以在海灘周圍走動,但是千萬不要跑遠了,免得你沒法回到我的身邊。」
    男孩子打算先爬到一座沙丘上去看看海岸的內陸究竟是什麼樣子。他剛邁出一兩步路,腳上的木鞋鞋尖就踩到一個硬崩崩的東西,他彎下身去一看,原來在沙堆中埋著一枚小銅錢。那枚銅錢銅綠斑駁,銹蝕得幾乎穿孔了。它實在太破殘了,男孩子根本無意去揀起來,而是一腳把它踢開。
    可是當他直起身來的時候,他完全驚呆了。就在離開他兩步的地方,赫然矗立起一座黑黢黢的城牆,城門洞旁邊還築有碉樓。
    就在他彎下腰去之前,眼前還是一片波光瀲灩的大海,而轉眼之間竟然樹起了一道築有碉樓和雉諜的城牆。就在他眼皮底下,方纔還有海藻纏綿,現在竟然大開著城門。
    男孩子心裡明白,這一定是妖魔鬼怪在作祟。可是,他想這沒有什麼可害怕的。這並不是他一直為之提心吊膽的那些夜裡出來吃人吸血的凶魍惡魑。城牆和城門都巍巍壯觀,他很有興致去看看城牆背後的究竟。「我一定要去看個明白不可,」於是他大步跨進城門。
    在幽深的城門洞裡,身穿色彩華麗的繡花寬袖大氅的衛兵把鋒刃很長的斧鉞撂在身邊,蹲坐在那裡擲骰子。他們玩得那樣起勁,連身邊走過的男孩子都沒有顧得上去盤問一番。男孩子就這樣毫不費力地通過了崗哨。
    城門裡面是一處廣場,地面上鑲著平整的大石板。廣場四周高大而漂亮的房屋鱗次櫛比,房屋之間一條條窄長的街巷四通八達。
    城門前廣場上人流如潮,熙熙攘攘。男人們個個披著皮毛滾邊的長大氅,裡面穿著綾羅綢緞,頭上戴著斜插羽翎的小圓帽,胸前掛著精緻的金掛鏈。他們個個都是服飾鮮美,儼然國王公侯一般。
    女人們頭戴尖頂帽,身著緊袖小襖和長裙。她們的穿戴也很講究,但是遠不及男人們那樣富貴華麗。
    這一景象就像男孩子的媽媽曾經從那個大木箱裡拿出來給他看的古老的故事書裡所描寫的一樣。男孩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但是這座城市本身要比那些男男女女更值得一看,每幢房屋都有一堵山牆臨街。山牆上佈滿了彩畫浮雕,使人覺得它們是在競相比美,誇富爭豪。
    一個人倉促地看到許多新奇的東西出現在眼前,是來不及一下子全都記在心裡的。不過男孩子事後仍舊記憶猶新,他看到了階梯模樣的山牆,牆上一層層全是耶穌和他的使徒們的雕像。他看到了整個牆上一個神像壁龕接連著另一個神像壁龕。他看到了用絢麗斑斕的彩色玻璃鑲嵌而成的山牆,他還看到了用黑白兩色相間的圓形和矩形大理石鑲嵌的山牆。
    男孩子在細細觀賞,對這一切讚歎不已的時候,心裡忽然想到恐怕時間來不及了。「這樣的東西我以前從未見過。這樣的東西我以後恐怕也見不到了。」他自言自語地說道。於是,他加快了腳步往城裡奔跑,穿過了一條又一條街道。
    那些街道都是又窄又長的,不過並非像他所熟悉的城市那樣空蕩蕩的,不見什麼人影。這裡到處是人。老太婆們端坐在自己家門口紡線,她們不用紡車而只用一個紡錘。商人們的店舖就像集市上的貨攤一樣朝街敞開著大門。所有的手工藝匠人都在露天幹活。有一個地方在熬鯨油。另一個地方在鞣皮革。還有一個地方是狹長的打麻繩的場地。
    倘若男孩子有充裕時間的話,他說不定能夠把這些手藝都學個七八成。他看到了兵器匠怎樣用鐵錘敲打出薄薄的護胸鐵甲。他看到了金銀首飾匠怎樣把寶石鑲嵌到戒指和手鐲上去。他看到了鐵匠怎樣鍛冶自己的鐵塊。他看到了鞋匠怎樣給紅色軟皮靴上鞋底。他看到了紡金線的匠人怎樣拉出細如髮絲的金線。他也看到了紡織匠人怎樣把金絲銀絲織到布面上去。
    不過男孩子沒有時間久留。他只能匆匆向前跑去,盡量多看一些,免得錯過這一良機。
    高高的城牆繞城而過,把整個城都圈在城牆之內,就像是莊園的圍牆把耕地圈起來一樣。在每條街巷的盡頭處,他都能見到這座雉諜林立、碉樓高聳的城牆。城牆上頭戴閃閃發光的鐵盔,身上鎧甲珵亮的武士在游弋巡查。
    當他穿過了全城之後,便來到了另一個城門,那個城門外面是大海和港口。男孩子一眼看到了那種船頭和船尾都有高高的船艙,而划槳的位置設置在中間部分的那種老式船隻。有些船靠岸停泊著正在裝卸。還有一些船隻正在拋錨。港口裡搬運夫和商人摩肩接踵、來往如梭。到處都是喧嘩繁忙的熱鬧景象。
    但是男孩子知道在這裡也不能耽擱太久。他趕緊又折回身來朝向城裡跑去。他來到了市中心廣場。廣場上,大教堂巍然屹立,教堂的三個鐘樓高聳雲端,深邃的門洞裡各式各樣的塑像排列成行。連每垛牆壁上也都林林總總佈滿了塑像,沒有一塊石頭是不經過石匠雕鑿成精美裝飾的。從那敞開的大門看進去,裡面的氣派更是金碧輝煌。金光燦燦的十字架,金子鑄造的祭壇,連牧師們都身披金絲嵌織的錦繡法衣!和教堂遙遙相對的一幢大樓,屋頂四周有雉堞圍繞,中央有一座尖塔高聳入雲,那是市政廳。在教堂和市政廳之間,環繞廣場有精美的畫棟雕樑的華廈精舍,更是美不勝收,它們的靠街山牆更是一垛比一垛精美和富麗。
    男孩子奔跑得又熱又累。他覺得他已經看到了這個城市的精華所在,所以便放慢了腳步。現在他拐進來的這條街道諒必是這個城市的居民到這裡來購買鮮美服飾的。他看到那些小店舖門前站滿了顧客,商人們在櫃檯上把一匹匹花團錦簇的綾羅綢緞、嵌金線的錦繡織物、顏色變幻莫測的天鵝絨、輕盈的紗巾和薄如蟬翼的抽紗花邊都展示出來。
    在此以前,男孩子疾步奔跑的時候,街上沒有人注意到他。他從別人身邊一掠而過時,人家還以為是一隻灰色小老鼠哩。但是,他此刻慢慢地沿著街走的時候,有個商人一眼看到了他,便向他招起手來。
    男孩子起初惴惴不安,想要閃身躲避開去。可是那個商人卻慇勤地頻頻招手,滿臉春風地朝他微笑,大概是為了要把他吸引過去,那個商人還抽開了一塊非常好看的錦緞放到櫃檯上。
    這時候整條街各家店舖裡的人都瞅見了他。不管他眼睛朝哪個方向看過去,總會有兜銷貨物的商人慇勤備至地朝他頻頻招呼。他們把那些有錢的顧客撇在一邊,顧不得理會他們,而專門來招待他,要他光顧。他看到那些商人怎樣匆匆忙忙地跑進店舖裡,在最隱蔽的角落裡取出了他們最上乘的貨色。他也看到,商人們在把貨物放到櫃檯上的時候,雙手因為慌亂和激動而悚然發抖。
    男孩子腳不停步地往前走去。有一個商人甚至跨過櫃檯追了出來,把一些銀絲嵌織的綢緞和色彩斑斕的絲織壁毯鋪開在他的面前。男孩子樂不可支,不禁對他咯咯地笑了起來。唉,賣貨的商人呵,像他這樣一個身上莫名分文的窮光蛋,怎麼買得起這樣貴重的東西呢?他停住腳步,攤開空空的雙手,要讓大家都知道他身上一無所有,不要再來糾纏他了。
    可是那個商人卻豎起了一根手指頭,連連朝他點頭,而且還把那一大堆貴重物品統統推到他的跟前。
    「難道他的意思是,他所有這些東西要賣一個金幣?」男孩子捉摸起來。
    那個商人從身邊掏出一枚很小的、已經磨損得殘缺不全的小錢幣,也就是說價值最小的那種,朝著男孩子晃晃。那個商人急於要做成這筆買賣,他又在那堆貴重物品上加了一個又大又重的銀杯子。
    這時候男孩子開始在衣服口袋裡摸索起來。他明明知道自己身無分文,卻還是情不自禁地要摸摸口袋。
    所有別的商人都圍聚在旁邊,看著這宗買賣能不能成交。當他們看到男孩子開始摸衣服口袋的時候,他們便紛紛轉身回去,翻過櫃檯拿出大把大把的金銀首飾向他兜售。大家都向他比劃,只消出一個小錢就全部賣給他。
    可是男孩子把背心和褲子的口袋統統翻了個底朝天,讓他們親眼看看他身上的確一文錢都沒有。這些氣派不凡的商人一個個眼淚汪汪的,都要哭出來了,其實他們遠比他富有得多。男孩子眼看著他們傷心難過的樣子,動了惻隱之心。他認真地思索起來,看看能不能想個辦法幫幫他們的忙。他腦筋一轉,忽然想到方纔他在海灘上見到過的那枚銅綠斑駁的銅錢。
    他不顧一切地奔跑起來,他挺走運,一跑就來到了剛才進城來的那個城門。他穿過城門,一口氣奔到海灘上就開始尋找方纔還在海灘上的那枚渾身銅綠的銅錢。
    他倒真的找到了,但是當他揀起銅錢要邁步奔回城裡去的時候,他的眼前卻只有一片大海了。別的東西驀然消失了,城牆不見了,城門不見了,衛兵、街道、房屋統統化為子虛烏有,只剩下一片大海。
    男孩子這下著急得非同小可,淚水嘩嘩地湧出了眼眶。他起初本來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才見到了那些奇怪的景象。可是後來就把起初的疑心全忘記乾淨了。他一心只想著城裡的一切是多麼美麗。而當這個城市消失掉的時候,他不禁傷心起來。
    就在這時候,埃爾曼裡奇先生醒了過來,並且走到了男孩子身邊。但是男孩子卻沒有聽見他走過來。白鸛埃爾曼裡奇先生不得不用嘴喙去碰碰他,讓他知道身邊有人來了。
    「我想你也同我一樣,方才在這裡睡了一覺,」埃爾曼裡奇先生說道。
    「哦,埃爾曼裡奇先生!」男孩子恍惚地呼喊起來,「方纔還在這裡的那座城市是哪一座城市呀?」
    「你看見了一座城市?」白鸛愕然地反問道,「你大概是像我說的那樣,睡熟了還做了個好夢。」
    「不是的,我沒有做夢,」他向白鸛講述了方才親身經歷的一切。
    埃爾曼裡奇先生沉思片刻後說道:「我還是認為,大拇指兒,你在海灘上睡著了,那一切不過是夢幻之境。但是,我不想對你隱瞞,所有鳥類中最有學問的那隻鳥渡鴉巴塔基有一次對我講起過,從前在這個海灘上曾經有過一座名叫威尼塔的城市。那座城市極其富有,那裡生活好極了,沒有哪座城市能夠像它那樣金碧輝煌。可惜,那座城市裡的居民不知自愛,放縱了自己,驕奢淫逸無所不為。巴塔基說,惡總是有惡報的,上蒼給予威尼塔城的懲罰是:在一次海嘯中這個城市被大水淹沒並且沉入了海底。城裡的居民並不會死去,整個城市也完好如初。但是要每隔一百年,這個城市才在某個晚上從海底浮出水面,把它的舊日豪華風貌展現在陸地上,在地面上停留的時間只不過一個小時。」
    「對呀,一定是這麼回事,」大拇指兒說道,「我親眼見到的正是這座城市。」
    「但是一小時過去了,如果威尼塔城裡沒有一個商人能夠把隨便什麼東西買給一個活生生的人的話,這座城市就會重新陷入海底。大拇指兒,你身邊只要有一枚很小很小的銅錢付給商人,威尼塔城就會在這裡的海岸上一直保留下去。那個城市裡的居民也可以像其他的人一樣有生有死啦。」
    「埃爾曼裡奇先生,」男孩子說道,「現在我明白過來了,為什麼您今天晚上半夜裡把我接到這裡來。您以為我能夠拯救那座古老的城市。可惜事與願違,我心裡非常難過。」
    男孩子用雙手摀住眼睛,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可是究竟是男孩子還是埃爾曼裡奇先生最黯然神傷,那就很難說啦。
    活著的城市四月十一日星期一
    復活節第二天的下午,大雁們和大拇指兒又繼續飛行,他們來到了果特蘭島上空。
    他們身下的這個大海島地勢坦蕩,一望平疇。島上的土地也同斯康耐一樣阡陌成行,分成一個個方格子。島上有許多教堂和農莊。不同之處是這裡耕地之間雜有更多的放牧草場,農莊大多是孤零零一幢房屋,四周沒有倉庫棚屋之類的附屬建築。那種主樓築有尖塔,華麗得像宮殿一樣,四周有大片園林的貴族莊園,這裡一個也沒有。
    大雁們繞道拐到果特蘭島上空,是為了大拇指兒的緣故。他在這兩天裡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連一句高高興興的話都沒有。這是因為男孩子只是夢牽魂繞地思念著那座曾經活龍活現地出現在他眼前的城市。他從來沒有見到過如此美麗和氣派的城市,而他卻未能拯救它,因此他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得無法獲得寬恕。他並不是多愁善感的,但是他確確實實地為那些漂亮的建築和雍容華貴的人們心裡難過。
    阿卡和雄鵝都再三勸說,盡力要使大拇指兒相信,他只不過做了一個夢,或者是看花了眼,但是他連一句話也聽不進去。他確信他真的看到過他眼前出現過的那一切景象,誰也休想改變他的主意,因為他是那麼深信不疑。他茫然若失地走來走去,他的旅伴們都開始為他著急起來。
    正在男孩子心情最壞的時候,老卡克西回來了。她被狂風捲到了果特蘭島上,不得不飛越了整個島嶼才從幾隻烏鴉那裡打聽到旅伴們在小卡爾斯島。卡克西聽說大拇指兒心情不好,就完全出於意料之外地說道:「要是大拇指兒是在為一座古老的城市而難過的話,那麼我們很快就可以使他得到安慰。跟我走吧,我把你們領到我昨天見過的那個地方,他就不再會那麼傷心啦。」
    於是大雁們告別了綿羊,動身到卡克西要給大拇指兒看的那個地方。儘管他心裡很難過,但是在朝前飛行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像往常一樣低下頭去俯視大地。
    他覺得,從上往下看整個島,似乎原來也是像卡爾斯島那樣的一塊又高又陡峭的岩石,不過要大得多。但是這塊岩石後來又被壓扁了。有人拿了一根很大的擀面杖,像擀麵團一樣把它擀過。不過沒有把這塊麵團擀得像烙餅那樣平整。他們沿著海岸飛行的時候,就注意到在好幾個地方有很高的白堊色石灰石峭壁,峭壁上還有洞穴和石柱。但是在大部分地方山頭已被削平了,海岸也是平緩地向大海伸展。
    他們在果特蘭島上的那個下午,天氣晴朗,風平浪靜。這是一個和煦的陽春天氣,樹木已經抽出茁壯的幼芽,春天的野花爭妍鬥艷,把草地打扮得色彩繽紛,楊柳垂下細長的枝條隨風飄拂,每家每戶農舍前面小園子裡的鵝莓樹已經鬱鬱蔥蔥。
    和煦的陽光和生意盎然的春光把人們吸引到大路上和院子裡來。不論在哪裡,只要有幾個人聚集在一起,他們就玩耍起來,非但孩子們在遊戲,連大人們也在玩耍。他們用石子擲向目標,把球高高地拋向空中,幾乎都可以碰到大雁了。看到大人們也在這樣興高采烈地做遊戲,真叫人從心裡高興。男孩子要是能夠忘記他沒有拯救那座古老城市的苦惱的話,那麼他看到這種景象必定是樂不可支的。
    他心裡暗暗承認,這是一次非常偷快的旅行。空中蕩漾著那麼多歌聲和笑聲。孩子們圍成一圈在做遊戲唱歌。救世軍的老頭老太太也到街頭上來傳道了。他看到有一大群人身穿紅黑兩色相間的制服,坐在坡地的小樹林裡彈著吉他,吹著銅號在那兒布道。在一條路上來了一大群人,那是禁酒協會的會員出來遠足。男孩子從飄揚的旗幟上的金字認出了他們。他們一個歌接著一個歌不斷地歌唱,一直到他聽不見為止。
    從此之後,男孩子一想到果特蘭島就立即想到了那些遊戲和歡樂的歌聲。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是騎在鵝背上往下看的。不過他無意之中抬起頭來眼睛朝前一瞧,這一下他吃驚得非同小可。原來還沒有等他發覺,大雁們已經飛過了島上的腹地,正朝西海岸飛行。他的面前又展現出碧波萬頃的大海。可是大海並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使他吃驚的是一座城市,是矗立在海岸上的一座城市。
    男孩子是從東面飛過來的,太陽正好開始朝西墜落下去。當他飛近那座城市的時候,那裡的城牆、碉樓、帶有山牆的房屋和教堂在明亮的天空襯托下全都顯得黑黝黝的。所以他無法看清那座城市的真實面目,在最初看到一兩眼後他就覺得,這座城市同他在復活節前夜所見到的那一座同樣地氣派非凡。
    當他真的來到了這座城市的上空,他才看清原來它同海底城市既相似然而又不相同。它們之間的差別,就像是在某一天看到一個人身穿綺羅錦繡,頭上插金戴銀,而在另一天卻看到他衣衫襤褸衣不蔽體一樣。
    不錯,這座城市也有過昔日的顯赫,就像他騎在鵝背上仍在夢牽魂索地思念的那一座城市一樣。這座城市也曾經城牆環繞、碉樓高聳,也曾經有過高大的城門。然而,現在還殘留在地面上尚未圮倒的碉樓卻連屋頂都沒有了,裡面四壁殘垣,空空蕩蕩。城門洞口早已沒有了門板,衛戍的武士和衛兵早已古無蹤影。昔日的顯赫威勢已經一去不回,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斷垣殘壁。
    當男孩子飛越市區的時候,他看到城裡多半是低矮的小房屋,間雜也保留著昔日留下來的幾幢築有山牆的高樓和教堂。那些高樓的牆壁是白堊粉刷的,既無畫棟雕樑,也沒有重油彩繪。不過,男孩子不久之前看到過那個沉沒在海底的城市,因此他能夠想像得出這些高樓昔日的豪華風采:有的牆壁上全雕刻著塑像,另一些是用黑白相間的大理石鑲嵌起來的。古老的教堂也是如此。它們多半已經屋頂塌傾,只剩下四壁殘垣。窗洞上空空如也,地面上雜草叢生,牆壁上爬滿了常春籐。但是,男孩子能夠想像出它們昔日的奢華,滿牆上都是雕像和圖畫,聖堂裡設有裝飾華麗的祭壇和金光燦燦的十字架,牧師們身披嵌金線綿繡法衣在走動。
    男孩子也看到了那些狹街窄巷,因為是節日的下午,街上一個人影也沒有。然而他卻能夠想像出昔日街上鮮衣美服的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熱鬧光景。而且他還能想像出五花八門的行業都在露天幹活,各個街頭巷尾都像是工匠雲集的露天大作坊一樣。
    可是尼爾斯·豪格爾森所沒有見到的是,這座城市至今仍是一座美麗的而且是引人注目的城市。他沒有見到在偏僻小街上的那些黑色牆壁、白色房簷、明亮的玻璃窗背後放著鮮紅的天竺葵花盆的舒適小屋。他也沒有看到那許多佳木蔥蘢的花園和林蔭大道,也沒有看到籐蔓攀緣的古跡遺址的勝景。他的眼神被那座光彩照人的古代城市蒙上了一層雲翳,以致看不出眼前的這座活生生的城市的好處來。
    大雁們在城市上空來來回回兜了好幾個圈子,好讓大拇指兒真正看清楚所有的東西。後來他們降落在一個蕪草叢生的教堂遺址上,準備棲息過夜。
    大雁們站在地上進入了夢鄉,而大拇指兒卻眼睜睜地久久不能入眠。他透過千瘡百孔的穹隆的圓頂仰望著胭脂般的晚霞。他在那裡靜坐了半晌,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不再為自己無力拯救那座沉沒在海底的城市而苦惱了。
    是呀,看到了這座城市以後,他再也不願意為此而煩惱了。即便他曾經一睹風采的那座城市沒有沉入海底的話,說不定過了多少年代之後也會變得同眼前這座城市一樣地衰敗,、也許它經不住風雨和時光的侵蝕而像這座眼前的城市一樣,到頭來只剩下屋頂殘缺不全的教堂、四壁蕭疏的房屋和空曠闃寂的街巷。與其這樣,還不如風采依舊煉好無缺地深藏在海底吶。
    「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算啦。」男孩子拿定了主意,「就算我有拯救那座城市的回天之力,我想我也不會那樣做。」自此之後,他就不再為那件事黯然神傷了。
    年輕氣盛的後生們大概也會如此想的。可是在人們漸人老境,容易滿足於點滴的時候,他們就會覺得眼前的維斯比城1要比海底下的那座顯赫的威尼塔城更為親切可愛。
    1果特蘭島的惟一城市,因歷史悠久、遺址眾多而聞名。

《尼爾斯騎鵝旅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