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
在尼爾斯嚎格爾森跟隨大雁們四處漫遊的那一年,人們到處在談論兩個孩子,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在全國各地流浪的事。他們是斯莫蘭省索耐爾布縣人。本來,他們同父母和其他四個兄弟姐妹住在一片大荒漠上的一問小茅屋裡。在那兩個孩子還很小的時候,一天晚上有一個窮苦的流浪女人來敲門要求借宿。儘管小茅屋小得連自己家裡人也難以擠下,他們還是讓她進來了,媽媽在地上搭上個床鋪讓她睡。夜裡,她躺在地鋪上不斷咳嗽,她咬得非常厲害,孩子們感覺到整個小茅屋都給咳得在搖晃。到了早晨,她病得根本沒法起床繼續到外面去流浪。
爸爸和媽媽竭盡全力去幫助和照顧她,他們把自己的床鋪讓給她,而自己卻睡到地上去,爸爸還去請醫生,給她買藥水。開頭幾天,那個病人像一個野蠻人那樣,一個勁兒地要這個要那個,從來不說一句感謝的話,可是她後來慢慢地溫柔起來,變得既客氣又一個勁地講感謝話,到最後,她只是乞求他們把她從茅屋裡背到荒漠上去,讓她死在那裡。當主人不肯這樣做的時候,她才告訴他們說:最近幾年來她一直跟著一群遊民到處流浪。她本人倒不是遊民出身,而是一個自耕農的女兒,但是她卻偷偷地離開了家,跟著一群遊民到處遊蕩。現在她相信是一個對她懷恨在心的女遊民使她得了這個病,事情遠非到此為止,那個女遊民還曾經威脅她說,凡是留她借宿並且對她發善心的人都要遭到同她一樣壞的下場,對此她深信不疑,所以她懇求他們將她趕出茅屋,永遠不要再見到她,她不願意給像他們這樣好心腸的人帶來災難。但是父母親沒有按照她的要求去做,他們可能感到害怕,可是他們絕不是那種把一個生命垂危的窮苦人趕出家門去的人。
不久她就死了,災難也就開始降臨了。過去小茅屋裡除了歡樂外不知道還有別的,他們的確很窮,但是還沒有窮到最糟糕的地步,父親是個做織布機上抒扣1的工匠,母親和孩子們幫著他一起幹活。父親親手做抒扣的框子,母親和大姐姐們負責捆蔑子,小一點的孩子們幫著刮蔑子,他們雖然從早忙到晚,生活倒也過得愉快愜意,尤其是父親講起他遠走他鄉,一邊流浪一邊兜售抒扣的那些日子時更為有意思,他的神情特別滑稽,常常把媽媽和孩子們逗得哈哈大笑。
1杼扣系老式織布機上的部件,形似梳子,用於確定經紗的密度並固定經紗的位置,也起到把緯紗打緊的作用。
可憐的女流浪者死後的那一段時間對孩子們來說真像是一場恐怖的惡夢,他們不知道那段時間是短還是長,但是他們只記得家裡總是辦喪事,他們的兄弟姐妹一個接著一個地死去,一個接著一個地被埋進墳墓,他們總共有四個兄弟姐妹,舉行過四次葬禮,更多的葬禮當然是不可能有的,可是在這兩個孩子看來,葬禮的次數卻大大超過四次。最後,小茅屋裡變得死氣沉沉,似乎茅屋裡每天都在辦喪殯酒那樣。
母親有時還能夠強打起精神,可是父親卻整個大變了樣,他再也不說笑話,也不工作,而是兩手抱著頭,從早到晚呆怔怔地坐著出神。
有一次,那是在第三次葬禮以後,父親說了一段孩子們聽了十分害怕的胡話。他說,他真弄不明白,為什麼這樣的災難要降臨到他們的頭上,他們幫助那個女病人總歸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嘛,難道事情已經顛倒啦?在這個世界上邪惡已經超過了善良了嗎?母親極力規勸父親要理智點,但是她沒有能夠使他像她自己那樣鎮靜和聽憑命運的擺佈。
一兩天以後,父親不見了,他沒有死,而是離家出走了。再看看,大姐也病倒了,她一直是父親最寵愛的孩子,當他看到大姐也要死去的時候,他只能離家出走,逃避掉一切苦惱。母親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說父親還是離開家的好,因為她一直擔心父親會發瘋,他已經失去了理智,腦子裡總是在考慮上帝怎麼能夠允許一個惡人去幹那麼多壞事。
自從父親走了以後,他們變得十分窮困。起初,他還給他們寄些錢,但是後來他自己大約日子也不好過,就不再給他們寄什麼了。在大姐埋葬以後的同一天,母親關上茅屋的大門,帶上還剩下的兩個孩子離開了家。她流落到斯康耐省,在甜菜田里幹活兒,在尤德貝裡糖廠做工。母親是一個好工人,她性格開朗,為人忠厚直率,大家都喜歡她。許多人對她遭受過那麼多災難後仍然能夠那麼冷靜感到驚訝。但是母親是一個非常堅強且又善忍耐的人。當有人和她談起她身邊帶著的兩個好孩子時,她只是說:「他們會很快死去的,他們也要死去的。」她講這個話的時候,聲音一點不顫抖,眼睛裡也沒有一滴眼淚,她已經習慣於自己的厄運了,除此之外是盼不到別的什麼啦。
但是情況沒有像母親想像的那樣。相反地,病魔來到了她自己身上。母親的病來得快,病情比小弟妹們惡化得還快。她是在夏天剛開始的時候來到斯康耐的,還沒有到秋天,她就扔下了兩個無依無靠的孩子離開了人間。
母親在生病期間多次對兩個孩子說,他們應該記住,她對讓那個病人住在他們家裡從來沒有後悔過。母親說,一個人做了好事,死的時候是不痛苦的。人都是要死的,誰也逃避不了,但是,是問心無愧地死去,還是帶著罪惡死去,自己是可以選擇的。
母親在去世之前,想辦法為她的兩個孩子做了一點小安排。她請求房東允許孩子們在他們三個人住了一個夏天的屋子裡繼續住下去,只要孩子們有地方住,他們就不會給人造成負擔,他們會自己養活自己的,這一點她是清楚的。
孩子們答應為房東放鵝作為繼續住這間房子的條件,因為要找到願意幹這種活計的孩子總是很困難的。他們果真像母親說的那樣,自己養活自己。女孩子熬糖,男孩子削制木頭玩具,然後走街串巷去叫賣。他們天生有做買賣的才能。不久,他們開始到農民那裡買進雞蛋和黃油,去賣給糖廠的工人。他們辦事有條不紊,不管什麼事托付給他們,大家盡可以放心。女孩子比男孩子大,她十三歲時,已經像個大姑娘那樣能幹可靠。她沉默寡言,神情嚴肅,而男孩子生性活潑,講話滔滔不絕,他姐姐常常說他在同田地裡的鵝群比賽呱呱大叫。
孩子們在尤德貝裡居住了兩三年之後的一天晚上,學校裡舉行一次報告會。實際上,那是為成人們舉行的,而這兩個來自斯莫蘭的孩子也坐在聽眾中間,他們自己沒有把自己看作是孩子,大家也沒有把他們看成是孩子。報告人講的是每年在瑞典造成許多人死亡的嚴重肺結核病,他講得有條有理,清楚明白,孩子們每一句話都能聽得懂。
當報告會結束之後,他們倆站在校門外等著。當報告人走出來時,他們手拉著手,莊重地迎上前去請求說,他們想同他談一談。
那位陌生人看到站在他面前的兩個人,長著圓圓而紅潤的孩子臉,講話神情嚴肅而認真,這種講話的神情如果出自比他們的年齡大兩倍的人之口,那就合適了,他顯然感到十分奇怪,但是他還是十分和藹地聽他們講。
孩子們告訴他家裡發生的事,並且問這位報告人,他是不是認為,母親和他們的兄弟姐妹就是死於他剛才所說的那種病,他回答說:非常可能,看來不會是別的什麼病。
如果母親和父親當時就知道孩子們今天晚上所聽到的話,並且能夠注意;如果他們當時把那個女流浪者的衣服燒掉;如果他們當時把小茅屋徹底打掃乾淨,也不用病人蓋過的被褥的話,那麼,他們,孩子們現在懷念著的所有親人們,現在是不是可能仍然活著?報告人說,誰也不能對此給予肯定的答覆,不過,他認為,如果他們的親人當時懂得預防傳染,那麼,他們就不會得這種病了。
孩子們沒有立刻提出下一個問題,但是仍舊站在原地沒有移動,因為他們現在所要得到回答的問題是所有問題中最重要的一個問題。那個女遊民所以要把疾病降臨在他們身上,是因為他們幫助了她所懷恨的人,這難道不是事實嗎?難道不是某種特殊的東西偏偏使他們喪失了生命?喔,不是的,這位報告人可以向他們保證說情況不是這樣的。任何人都沒有魔力用這種辦法來把疾病傳染給另一個人。正像他們已經知道的,這種疾病在全國各地流行,幾乎降臨到每家每戶,雖然病魔沒有像在他們家那樣奪走那麼多人的生命。
孩子們道過謝走回家去了。那天晚上,他們兩個人一直談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他們辭掉了工作。他們不能再在這一年放鵝了,必須到其他地方去。那麼他們到哪兒去呢?當然嘍,他們是要去尋找父親。他們應該去告訴他,母親和兄弟姐妹們是得了一種常見病去世的,並不是一個邪惡的人把一種什麼特殊的東西降在他們身上。他們很高興能知道這一點。現在,他們有責任去告訴父親,因為直到今天,父親肯定對這個謎仍然迷惑不解。
孩子們首先來到索耐爾布縣荒漠上他們那個小小的家,使他們大吃一驚的是小茅屋成了一堆灰燼。然後,他們又走到牧師莊園,在那裡,他們瞭解到,一個曾在鐵路上當工人的人曾在遙遠的北部的拉普蘭省的馬爾姆貝裡礦區見到過他們的父親,他在礦裡幹活兒,也許,他現在仍然在那裡,不過誰也肯定不了。當牧師聽到孩子們要去找父親時,他拿出一張地圖,指給他們看,馬爾姆貝裡礦區有多麼遙遠,並且勸導他們不要去。可是,孩子們卻說,他們不能不去找父親,父親所以離家出走是因為他相信了某種不是事實的東西,他們一定要跑去告訴他,他搞錯了。
他們做買賣積了一些錢,但是不想用那些錢去買火車票,而是決定步行前去。對這一決定,他們沒有後悔,他們確實做了一次十分愉快而令人難以忘懷的漫遊。
在他們還沒有走出斯莫蘭省境內的時候,有一天,他們為了買一點吃的,走進一個農莊。農莊主婦是個性格開朗又愛說話的人。她問孩子們是幹什麼的,從哪兒來的等等,孩子們把自己的全部經歷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在孩子們講的時候,農莊主婦不斷地歎息道:「唉,真是可憐!唉,真是可憐!」然後,她高高興興地給孩子們準備了又豐盛又好吃的東西,而且一個錢也不要他們付。當孩子們站起來道謝並且表示要繼續往前走的時候,農莊主婦問他們願不願意在下一個教區到她兄弟家裡去借宿,她告訴他們她兄弟的名字,住在哪裡等等。孩子們當然十分高興,求之不得。「你們代我向他問好,把你們家發生的事詳詳細細地告訴他,」農婦叮囑道。
孩子們根據農婦的指點來到了她兄弟的家,同樣受到很好的照顧。他讓孩子們搭他的車到下一個教區的一個地方,他們在那裡也受到了很好的款待。從此以後,每次他們離開一個農莊,主人總是說:如果你們往這個方向走,就到哪家哪家去,把你們家裡發生的事給他們說一說!
在他們指引孩子們去的農莊裡,都有一個得肺病的病人,這兩個孩子步行走遍全國,不知不覺地教育著人們,偷偷襲擊著每家每戶的這種病是一種什麼樣可怕危險的病,怎樣才能更有效地同這種疾病作鬥爭等等。
很久很久以前,當被叫做黑死病的大瘟疫在瑞典全國蔓延的時候,據傳說,人們看到有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從一個農莊走到另一個農莊,男孩子手裡拿著一把耙子,如果他走到一家人家門前,用耙子耙幾下,那就是說,這戶人家將有很多人要死掉,但不是所有的人都會死掉,因為耙齒稀疏,不會把所有東西都耙走。女孩子手裡拿著一把掃帚,如果她走到一戶人家門前,用掃帚掃幾下,那就是說,住在這個門裡的所有的人都得死光,因為掃帚是把屋子打掃乾淨的一種工具。
在我們的時代裡,兩個孩子為了一種嚴重而危險的疾病走遍全國真是使人感到意外,這兩個孩子不是拿著耙子和掃帚來嚇唬人們,相反地,他們卻說:「我們不能滿足於僅僅耙耙院子,拖拖地板,我們還要拿起撣子、刷子,用洗滌劑、肥皂,把門裡門外打掃得乾乾淨淨,而且還要把自己身上洗得乾乾淨淨,只要這樣,我們最後一定會控制並且戰勝這種疾病。」
小馬茨的葬禮
小馬茨死了。那些在幾個小時以前還看見他活蹦亂跳、身體健康的人對此簡直無法相信,但是這畢竟是事實。小馬茨死了,要安葬。
小馬茨是在一天清晨死去的,除了他姐姐奧薩在屋裡守著他,看著他死去外就沒有別人在旁邊了。「別去叫別人!」小馬茨在臨終前這樣說道。姐姐依從了他。「我感到高興的是我不是患那種病而死的,奧薩,」小馬茨說道,「你不是也為此而高興嗎?」奧薩無言對答,他又繼續說道,「我認為,死倒沒有什麼關係,只要不是像母親和其他兄弟姐妹們那樣死去就好了。如果我也是得了他們那樣的病而死的話,那麼你肯定怎麼也不能使父親相信,奪去他們生命的只不過是一種普通的疾病,但是現在你一定可以使他相信了,這一點你會看到的。」
小馬茨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後,奧薩呆怔怔地坐了很久很久,回想著她的弟弟小馬茨活在世界上的時候所經歷過的一切。她認為小馬茨像個成年人一樣經受過種種磨難,她思忖著他臨終前的最後幾句話,他還是像他過去那樣勇敢堅強。她明白地意識到,當小馬茨不得不人士為安時,他的安葬儀式應該像一個大人那樣隆重。
她當然懂得,要這麼辦是非常困難的,不過她一定要這樣做,為了小馬茨,她一定要竭盡全力去做到。
放鵝姑娘這時已經到達了遙遠的北方,拉普蘭省一個叫做馬爾姆貝裡的大礦區。這是一個奇怪的地方,也許,正是這樣一種地方對她來說事情或許還好辦一些。
小馬茨和她在來到這裡之前,穿過大片大片一望無際的森林地區,一連好幾天,他們既看不到耕地,也看不到農莊,看到的儘是矮小而簡陋的客棧,直到後來,他們忽然來到了耶裡瓦萊大教區村。村裡有教堂、火車站、法院、銀行、藥房和旅館。教區村坐落在高山腳下,孩子們流浪到教區村的時候雖然已時值仲夏,但是山上仍然有積雪殘留。耶裡瓦萊村裡的所有房屋幾乎都是新蓋的,整齊而漂亮。如果孩子們沒有看到山上的殘雪和樺樹還沒有長出茂盛的葉子的話,他們是決計想不到他們已經來到了那麼北的拉普蘭省的。但是他們不是要在耶裡瓦萊找尋父親,而是要到更往北的馬爾姆貝裡礦區去,那裡就不如耶裡瓦萊整齊了。
看,情況確實是這樣,儘管人們很早以前就知道在耶裡瓦萊附近有一個大鐵礦,但是,直到幾年以前鐵路修築好以後才開始大規模開採。那時,幾千人一下子湧到這裡,工作當然是有他們做的,但是住房卻沒有,要由他們自己想辦法去解決。有的人用帶有樹皮的樹幹搭起小窩棚,而有的人則把木箱和空炸藥箱當成磚頭那樣一層一層地壘起來蓋成簡陋的小屋,現在雖然有許多正經八百的房屋修造了起來,但是整個地區看上去仍然是雜七雜八。這裡有大片大片居民區,房屋采光好,結構也漂亮,但是其間夾雜著佈滿樹墩石塊和未經整理的林地。這裡既有礦業主和工程師們居住的漂亮的大別墅,也有初期遺留下來的亂七八糟的低矮小屋。這裡有鐵路、電燈和大機器房,人們可以乘著有軌的電車,穿過用小電燈泡照明的坑道,直到山裡的礦井。這裡到處是一片繁忙景象,裝滿礦石的火車一輛接著一輛從車站開出,而礦區周圍卻是大片荒地,沒有人在耕種,沒有人在造房子,這裡只有拉普人1,他們是趕著鹿群到處遊牧為生的。
1拉普人是瑞典的少數民族,住在瑞典北部,以放牧鹿群為生。
現在奧薩坐在這裡,她在想這裡的生活同這裡的這塊地方一個模樣,基本上是正常的、安寧的,但是她也看到了粗野的和古怪的現象。她感覺到,也許在這裡辦不尋常的事比在其他地方要容易得多。
她回想著他們來到馬爾姆貝裡礦區,打聽一個兩道眉毛連在一起、名字叫做榮·阿薩爾森的工人時的情景。兩道眉毛連在一起是父親長相中最引人注目的特徵,也是他最容易被人記住的地方。孩子們又很快得知父親在馬爾姆貝裡礦區已經工作了好幾年,但是現在他外出遊蕩去了。有時他一感到煩惱就外出去遊蕩,這是常事。他到底到哪兒去了,誰也不知道,不過大家肯定地認為,過幾個星期他是會回來的。既然他們是榮·阿薩爾森的孩子,就可以住到父親居住過的小屋裡去,等待他回來。一個婦女在門檻底下找到了鑰匙,把孩子們放了進去。沒有人對他們的來到表示驚奇,似乎也沒有人對父親時常到荒野裡去漫遊感到驚奇。大約各行其事在這遙遠的北方是不足為奇的。
奧薩對她怎樣去辦喪事不難作出決定。上星期天,她看到過礦上一個工頭是怎樣安葬的。有人用礦主私人的馬把他拉到耶裡瓦萊教堂,由礦工組成的長長送殯隊伍跟在靈樞後面,墓地旁,一個樂隊奏著樂,一個歌唱隊唱著歌。安葬以後,所有到教堂去送殯的人都被邀請到學校裡去喝咖啡。放鵝姑娘奧薩要為她弟弟小馬茨舉行的葬禮大致就是這個樣子。
她想得那樣的出神,彷彿送殯隊伍就在她的眼前,但是後來她又氣餒起來,自言自語道,要按照她的願望來辦恐怕是不可能的,倒並不是因為費用太貴,他們,小馬茨和她,已經積攢了很多錢,有能力為他舉行一次像她所希望的隆重的葬禮,問題難就難在,她知道,大人們是決不會願意根據一個孩子的想法去辦事的。她比躺在她面前看上去又小又弱的小馬茨只不過大一歲,她自己也只是一個孩子,正因為她只是一個孩子,成年人很可能會反對她的要求。
關於安葬的事,奧薩找談的第一個人是礦上的護士。小馬茨死後不久,赫爾瑪護士來到了小屋,她還沒有開門就知道小馬茨一定是不行了。頭一天下午,小馬茨在礦區裡轉來轉去,礦上爆破時,他站得離一個大型露天礦坑太近,幾塊飛石打中了他。當時他只有一個人,昏倒後躺在地上很久很久,沒有人知道出了這個事故。後來有幾個在露天礦幹活的人從一種令人奇怪的途徑知道了這件事。據他們說,有一個還沒有豎起的手掌那麼高的小人兒跑到礦井邊上向他們呼喊,讓他們快去救躺在礦井上面、流血不止的小馬茨。接著,小馬茨就被背回了家,給包紮了起來;可是已經太晚了,他失血過多,救不活了。
護士走進小屋的時候,她更多地想到的不是小馬茨,而是他的姐姐。「對這個窮苦的小孩子我可以做些什麼呢?」她自言自語地說道。「真是一點沒有什麼可以安慰她的。」
可是護士注意到,奧薩不哭也不抱怨,而是默默地幫著她做該做的事。護士小姐感到十分驚訝,但是,當奧薩同她談起自己對安葬儀式安排的考慮時,她就明白了。
「當我不得不考慮為小馬茨這樣的人安排後事的時候,」奧薩說道,她使自己的話說得莊重一點,更像小大人一點,「我首先考慮的是辦一種對他表示敬意的葬禮,而我又有這種能力。喪事辦好以後有足夠的時間去難過哭泣。」
她請求護士小姐幫助她為小馬茨安排一次體面的葬禮。沒有任何人比他更值得這樣辦了。
護士小姐認為,這個孤單而又可憐的孩子如果能從體面的葬禮中得到安慰的話,那倒真是一件好事。她答應幫她的忙,這對奧薩來講是件大事。現在,她認為,她的目標差不多達到了,因為赫爾瑪護士是非常有權威的。在每天進行爆破的這個大礦區裡,每一個工人都知道,他隨時隨地都會被四處亂飛的石頭打中,或者被鬆動的巖山壓倒,因此,每一個人都願意同赫爾瑪護士保持良好關係。
當護士和奧薩到礦工那裡,請他們下星期日為小馬茨去送殯的時候,沒有多少人拒絕參加。「我們當然是要去的嘍,因為是護士小姐請我們的,」他們回答說。
護士還非常順利地安排好了在墓地旁演奏的四重奏銅管樂隊和小合唱隊。她沒有去借用學校的場地,因為天氣還暖好,夏天天氣變化不大,決定讓送殯的客人們在露天喝咖啡。他們可以向禁酒協會禮堂借用桌椅板凳,向商店借用杯子和盤子。幾個礦工的妻子在箱子裡藏著一些東西,只要她們住在荒原上,這些東西是用不上的。她們看護士的面子,拿出一些好看的桌布,準備鋪在咖啡桌上。
她還向布登市的麵包房訂購了鬆脆的麵包片和椒鹽餅乾,又向律勒歐的一家糖果店訂購了黑白糖果。
奧薩要為她的弟弟小馬茨辦這樣一個隆重的葬禮引起人們極大注意,整個馬爾姆貝裡礦區的人都在談論,最後,礦業主本人也知道了這件事。
當礦業主聽到,五十個礦工要為一個十二歲的小男孩送殯,而這個小男孩,就他所知,只不過是一個到處流浪的乞丐的時候,他認為,這簡直是荒唐透頂,而且還有唱歌、音樂,請人喝咖啡,墳墓上安放杉樹枝,甚至還到律勒歐訂購糖果!他派人把護士找來,請她把這一切安排都取消。「讓這麼一個可憐的小女孩這樣浪費掉金錢是太可惜了,」他說道,「一個小孩子心血來潮,大人們跟著去做,這是不行的。你們會把事情搞得滑稽可笑的。」
礦業主沒有惡意,也沒有發火。他心平氣和地說著話,要求護士取消唱歌、音樂和長長的送殯隊伍。找十來個人跟著去墓地就足夠了。護士沒有講一句反對礦業主的話,一方面是因為尊敬他,另一方面是因為她內心確實感到他是對的。對一個討飯的孩子來說,這樣鋪張是太過分了。她出於對這個可憐的小姑娘的同情,卻拋掉了理智。
護士從礦業主別墅裡出來,到窩棚區去告訴奧薩,她不能按奧薩的願望去安排葬事,但是她心裡很不好受,因為她十分瞭解,這樣的葬禮對這個可憐的小孩子意味著什麼。在路上,她碰到了幾個礦工的妻子,把自己的煩惱告訴了她們,她們立刻就說,她們認為礦業主是正確的。為一個要飯的孩子大辦喪事是不合適的。這個小女孩的確很可憐,不過一個小孩子提出並且要擺佈這種事那是太過分了,還是不要大張旗鼓地操辦為好。
這些工人妻子各自把這件事去告訴別人,不一會兒,從窩棚區到礦井,大家都知道不再為小馬茨大辦喪事了,而且大家都立刻認為,這是惟一正確的做法。
在整個馬爾姆貝裡礦區只有一個人有不同的意見,那就是放鵝姑娘奧薩。
護士在她那裡真的碰上了困難。奧薩不哭也不抱怨,但是就是不願意改變主意。她說,她沒有請求礦業主幫什麼忙,他與這件事是毫無關係的。他也不能禁止她按自己的願望來安葬她的弟弟。
當幾個婦女向她解釋說,如果礦業主不同意,他們誰也不會去送殯時,她這時才明白,她必須得到他的允許才行。
放鵝姑娘奧薩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接著又迅速地站了起來。「你到哪兒去!」護士問道。「我要去找礦業主,同他談一談,」奧薩說。「你可別以為他會聽你的,」婦女們勸告道。「我想,小馬茨是願意我去的,」奧薩說。「礦業主也許根本沒有聽說過他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放鵝姑娘奧薩迅速收拾停當,很快上路,去找礦業主。但是現在讓她懂得,像她這樣一個小孩子,要使馬爾姆貝裡礦區最有權威的人,礦業主,改變他固有的看法似乎是根本不可能的。護士和其他婦女們不由得離開她一段距離,跟著她走,想看一看,她到底有沒有勇氣一直走到礦業主那裡。
放鵝姑娘奧薩走在大路中間,她身上有某種東西吸引了過往行人對她的注意。她嚴肅而端莊地走著,像一個少女第一次行聖餐禮走向教堂那樣。她頭上包著母親遺留給她的一塊很大的黑色的絲綢布,一隻手拿著一塊疊好的手帕,另一隻手提著一隻籃子,裡面裝著小馬茨做好的木頭玩具。
路上玩耍的孩子看見她這樣走過來的時候,他們一邊向前跑一邊叫喊著問道:「你到哪裡去,奧薩?你到哪裡去?」但是奧薩沒有回答。她根本沒有聽到他們在對她說話。她只是一直向前走。孩子們一面跑,一面一遍又一遍地問她,快要追上她的時候,跟在她後面的婦女們,抓住孩子們的胳膊,拖住了他們。「讓她走!」她們告訴說,「她要去找礦業主,請求他,允許她為弟弟小馬茨辦一次大的葬禮。」孩子們也為她要做這樣大膽的事而嚇了一大跳。一幫孩子也跟在後頭要去看一看事情進行得怎麼樣。
當時正是下午六點左右,恰好是礦上放工的時候,奧薩走了一段路之後,幾百名工人邁著大步急匆匆地走了過來,平時他們下班回家的時候,是不東張西望的,但是當他們看到奧薩時,有幾個工人注意到有不尋常的事情要發生了,他們問奧薩出了什麼事,奧薩一句話也不回答,可是別的孩子高聲喊出了她準備要到哪裡去,當時有幾個工人認為,一個孩子要做這樣的事真是勇敢非凡,他們也要跟著去看一看,她究竟會有什麼結果。
奧薩走到辦公大樓,礦業主通常在這裡工作到這個時候。當她走進門廳的時候,房門打開了,礦業主頭戴禮帽,手中拿著手杖站在她面前,他正準備回住宅去吃晚飯。「你找誰!」當他看到這個小姑娘頭包絲綢布,手裡拿著疊好的手帕,一本正經的樣子時,這樣問道。「我要找礦業主本人,」奧薩回答道。「喔,那就請進吧,」礦業主說著,走進了屋子。他讓房門敞開著,因為他想,一個小女孩子不會有什麼花時間的事情要談的。這樣,跟著放鵝姑娘來的人站在門廳裡和台階上聽到了辦公室裡所講的話。
放鵝姑娘奧薩走進去以後,首先把身子挺直,把頭巾往後推,用瞪得圓圓的孩子氣的眼睛向礦業主望去。她的目光嚴厲得能刺痛人的心。「事情是這樣的,小馬茨死了,」她說道,聲音顫抖得她再也說不下去了。不過到這時候礦業主明白了他在同誰說話。「啊,你就是提出來要舉行盛大葬禮的那個姑娘,」他和氣地說。「你不要這樣辦,孩子,對你來說花錢大多了。如果我早先聽到的話,我會立即制止的。」
女孩子的臉上抽搐了一下,礦業主以為她要開始哭了,可是她沒有哭,卻說道:「我想問問礦業主,我能不能給你講一些小馬茨的情況。」
「你們的事情我都已經聽說了,」礦業主用他平常那種安詳而和藹的語調說道。「你不要以為我覺得你不可憐,我只是為你著想。」
這時候,放鵝姑娘把身子挺得更直一些,用清脆而響亮的聲音說道:「小馬茨從九歲時候起,既沒有了父親又沒有了母親,他不得不像一個成年人那樣養活自己。他連一頓飯都不願意去向人乞討,而要自己付錢。他總是說,一個男子漢是不做興討飯吃的。他在農村中四處奔走,收買雞蛋和黃油,像一個上了年紀的商人那樣善於經營生意。他從不疏忽大意,從不私藏一個小錢,而是把所有的錢都交給我。小馬茨放鵝的時候,一邊就在地裡幹活,勤勤懇懇,如同他是一個成年人一樣。小馬茨在南方斯康耐走村串鄉的時候,農民們常常托他轉送大筆的錢,因為他們知道,他們對他可以像對自己那樣信任,所以,要說小馬茨還僅僅是一個小孩子那是不對的,因為還沒有很多大人……」
礦業主站在那裡,兩眼望著地板,臉上毫無表情,連肌肉都沒有動一下。放鵝姑娘奧薩不吭氣了,因為她以為她的話對他一點不起作用。她在家的時候覺得關於小馬茨有好多話要說,但是現在,她的話似乎才那麼一點點。她怎麼樣才能使礦業主明白,把小馬茨像一個成年人那樣去安葬是值得的呢?
「想一想,我現在願意自己支付全部安葬費的時候……」奧薩說,她又不吭氣了。
這時礦業主抬起眼皮,盯著放鵝姑娘奧薩的眼睛,他端詳著她,打量著她,好像對一個像他那樣手下有許多人的人不得不這樣做似的。他思忖著,她遭受過失去家庭、父母和兄弟姐妹的痛苦,可是她仍然堅強地站在那裡,她一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不過他怕在她已經承受的擔子上再增加負擔,因為她最後的寄托是有可能使她產生絕望的。他知道她來找他是什麼意思。她對這個兄弟的熱愛顯然是勝過其他一切,用拒絕來回答這樣一種愛是不行的。
「那麼,你就照你的想法去辦吧,」礦業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