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一場西西里。里昂提斯宮中的前廳
    卡密羅及阿契達摩斯上。
    阿契達摩斯
    卡密羅,要是您有機會到波希米亞來,也像我這回陪駕來到貴處一樣,我已經說過,您一定可以瞧出我們的波希米亞跟你們的西西里有很大的不同。
    卡密羅
    我想明年夏天西西里王打算答訪波希米亞。
    阿契達摩斯
    我們的簡陋的款待雖然不免貽笑,可是我們會用熱情來表示我們的誠意;因為說老實話——
    卡密羅
    請您——
    阿契達摩斯
    真的,我並不是隨口說說。我們不能像這樣盛大——用這種珍奇的——我簡直說不出來。可是我們會給你們喝醉人的酒,好讓你們感覺不到我們的簡陋;雖然得不到你們的誇獎,至少也不會惹你們見怪。
    卡密羅
    您太言重了。
    阿契達摩斯
    相信我,我說的都是從心裡說出來的老實話。
    卡密羅
    西西里對於波希米亞的情誼,是怎麼也不能完全表示出來的。兩位陛下從小便在一起受教育;他們彼此間的感情本來非常深切,無怪現在這麼要好。自從他們長大之後,地位和政治上的必要使他們不能再在一起,但是他們仍舊交換著禮物、書信和友誼的使節,代替著當面的晤對。雖然隔離,卻似乎朝夕共處;遠隔重洋,卻似乎攜手相親;一在天南,一在地北,卻似乎可以互相擁抱。但願上天繼續著他們的友誼!
    阿契達摩斯
    我想世間沒有什麼陰謀或意外的事故可以改變他們的心,你們那位小王子邁密勒斯真是一位福星,他是我眼中所見到的最有希望的少年。
    卡密羅
    我很同意你對於他的期望。他是個了不得的孩子,受到全國人民的愛慕。在他沒有誕生以前便已經扶杖而行的老人,也在希望著能夠活到看見他長大成人的一天。
    阿契達摩斯
    否則他們便會甘心死去嗎?
    卡密羅
    是的,要是此外沒有必須活下去的理由。
    阿契達摩斯
    要是王上沒有兒子,他們會希望扶著枴杖活下去看到他有個孩子的。(同下。)
    第二場同前。宮中大廳
    里昂提斯、波力克希尼斯、赫米溫妮、邁密勒斯、卡密羅及侍從等上。
    波力克希尼斯
    自從我拋開政務、辭別我的御座之後,牧人日曆中如水的明月已經盈虧了九度。再長一倍的時間也會載滿了我的感謝,我的王兄;可是現在我必須負著永遠不能報答的恩情而告別了。像一個置身在富麗之處的微賤之徒,我再在以前已經說過的千萬次道謝之上再加上一句,「謝謝!」
    里昂提斯
    且慢道謝,等您去的時候再說吧。
    波力克希尼斯
    王兄,那就是明天了。我在擔心著當我不在的時候,也許國中會發生什麼事情;——但願平安無事,不要讓我的疑懼果成事實!而且,我住的時間已經長得叫您生厭了。
    里昂提斯
    王兄,您別瞧我不中用,以為我一下子就會不耐煩起來的。
    波力克希尼斯
    不再耽擱下去了。
    里昂提斯
    再住一個星期吧。
    波力克希尼斯
    真的,明天就要去了。
    里昂提斯
    那麼我們把時間折半平分;這您可不能反對了。
    波力克希尼斯
    請您不要這樣勉強我。世上沒有人,絕對沒有人能像您那樣說動我;要是您的請求對於您確實是必要,那麼即使我有必須拒絕的理由,我也會遵命住下。可是我的事情逼著我回去,您要是攔住我,雖說出於好意,卻像是給我一種懲罰。同時我耽擱在這兒,又要累您麻煩。免得兩面不討好,王兄,我們還是分手了吧。
    里昂提斯
    你變成結舌了嗎,我的王后?你說句話兒。
    赫米溫妮
    我在想,陛下,等您逼得他發誓決不耽擱的時候再開口。陛下的言辭太冷淡了些。您應當對他說您相信波希米亞一切都平安,這可以用過去的日子來證明的。這樣對他說了之後,他就無可借口了。
    里昂提斯
    說得好,赫米溫妮。
    赫米溫妮
    要是說他渴想見他的兒子,那倒是一個有力的理由;他要是這樣說,便可以放他去;他要是這樣發誓,就可以不必耽擱,我們會用紡線桿子把他打走的。(向波力克希尼斯)可是這不是您的理由,因此我敢再向陛下告借一個星期;等您在波希米亞接待我的王爺的時候,我可以允許他比約定告辭的日子遲一個月回來——可是說老實話,里昂提斯,我的愛你一分一秒都不下於無論哪位老爺的太太哩——您答應住下來嗎?
    波力克希尼斯
    不,王嫂。
    赫米溫妮
    你一定不答應住下來嗎?
    波力克希尼斯
    我真的不能耽擱了。
    赫米溫妮
    真的!您用這種話來輕輕地拒絕我;可是即使您發下漫天大誓,我仍舊要說,「陛下,您不准去。」真的,您不能去;女人嘴裡說一句「真的」,也跟王爺們嘴裡說的「真的」一樣有力呢。您仍舊要去嗎?一定要我把您像囚犯一樣拘禁起來,而不像貴賓一樣款留著嗎?您寧願用贖金代替道謝而脫身回去嗎?您怎麼說?我的囚犯呢,還是我的貴賓?憑著您那句可怕的「真的」,您必須在兩者之間選取其一。
    波力克希尼斯
    那麼,王嫂,我還是做您的賓客吧;做您的囚犯是說我有什麼冒犯的地方,那我是斷斷不敢的。
    赫米溫妮
    那麼我也不是您的獄卒,而是您的慇勤的主婦了。來,我要問問您,我的王爺跟您兩人小時候喜歡玩些什麼把戲;那時你們一定是很有趣的哥兒吧?
    波力克希尼斯
    王嫂,我們那時是兩個不知道有將來的孩子,以為明天就跟今天一樣,永遠是個孩子。
    赫米溫妮
    我的王爺不是比您更喜歡開玩笑嗎?
    波力克希尼斯
    我們就像是在陽光中歡躍的一對孿生的羔羊,彼此交換著——的叫喚。我們各以一片天真相待,不懂得作惡事,也不曾夢想到世間會有惡人。要是我們繼續過那種生活,要是我們的脆弱的心靈從不曾被激烈的情慾所激動,那麼我們可以大膽向上天說,人類所繼承下來的罪惡,我們是無分的。
    赫米溫妮
    照這樣說來,我知道你們以後曾經犯過罪了。
    波力克希尼斯
    啊!我的聖潔的娘娘!此後我們便受到了誘惑;因為在那些乳臭未乾的日子,我的妻子還是一個女孩子,您的美妙的姿容也還不曾映進了我的少年游侶的眼中。
    赫米溫妮
    哎喲!您別說下去了,也許您要說您的娘娘跟我都是魔鬼哩。可是您說下去也不妨;我們可以擔承陷害你們的罪名,只要你們跟我們犯罪是第一次,只要你們繼續跟我們犯罪,而不去跟別人犯罪。
    里昂提斯
    他有沒有答應?
    赫米溫妮
    他願意住下來了,陛下。
    里昂提斯
    我請他,他卻不肯。赫米溫妮,我的親愛的,你的三寸舌建了空前的奇功了。
    赫米溫妮
    空前的嗎?
    里昂提斯
    除了還有一次之外,可以說是空前的。
    赫米溫妮
    什麼!我的舌頭曾經立過兩次奇功嗎?以前的那次是在什麼時候?請你告訴我;把我誇獎得心花怒放,高興得像一頭養肥了的家畜似的。一件功勞要是默默無聞,可以消沉了以後再做一千件的興致;褒獎便是我們的酬報。一回的鞭策還不曾使馬兒走過一畝地,溫柔的一吻早已使它馳過百里。言歸正傳:我剛才的功勞是勸他住下;以前的那件呢?要是我不曾聽錯,那麼它還有一個大姊姊哩;我希望她有一個高雅的名字!可是那一回我說出好話來是在什麼時候?告訴我吧!我急於要知道呢。
    里昂提斯
    那就是當三個月難堪的時間終於黯然消逝,我畢竟使你伸出你的白白的手來,答應委身於我的那時候;你說,「我永遠是你的了。」
    赫米溫妮
    那真是一句好話。你們瞧,我已經說過兩回好話了;一次我永久得到了一位君王,一次我暫時留住了一位朋友。(伸手給波力克希尼斯。)
    里昂提斯
    (旁白)太熱了!太熱了!朋友交得太親密了,難免發生情慾上的糾紛。我的心在跳著;可不是因為歡喜;不是歡喜。這種招待客人的樣子也許是很純潔的,不過因為誠懇,因為慷慨,因為一片真心而忘懷了形跡,並沒有什麼可以非議的地方;我承認那是沒有什麼關係的。可是手捏著手,指頭碰著指頭,像他們現在這個樣子;臉上裝著不自然的笑容,好像對著鏡子似的;又歎起氣來,好像一頭鹿臨死前的喘息:嘿!那種招待我可不歡喜;就是我的額角也不願意長什麼東西出來呢——邁密勒斯,你是我的孩子嗎?
    邁密勒斯
    是的,好爸爸。
    里昂提斯
    哈哈,真是我的好小子。怎麼!把你的鼻子弄髒了嗎?人家說他活像我的樣子。來,司令官,我們一定要齊齊整整;不是齊齊整整,是乾乾淨淨,司令官;可是公牛、母牛和小牛,人家也會說它們齊齊整整——還在弄他的手心!——喂喂,你這頑皮的小牛!你是我的小牛嗎?
    邁密勒斯
    是的,要是您願意,爸爸。
    里昂提斯
    你要是有一頭蓬鬆的頭髮,再出了一對像我這樣的角兒,那就完全像我了。可是人家說我們簡直像兩個蛋一樣相像:女人們這樣說,她們是什麼都說得出來的;可是即使她們像染壞了的黑布一樣壞,像風像水一樣輕浮不定,像騙子在賭錢時用的骰子一樣不可捉摸,然而說這孩子像我卻總是一句真話。來,哥兒,用你那蔚藍的眼睛望著我。可愛的壞東西!最親愛的!我的肉!你的娘會不會?——也許有這種事嗎?——愛情!你深入一切事物的中心;你會把不存在的事實變成可能,而和夢境互相溝通;——怎麼會有這種事呢?——你能和偽妄合作,和空虛連絡,難道便不會和實體發生關係嗎?這種事情已經無忌憚地發生了,我已經看了出來,使我痛心疾首。
    波力克希尼斯
    西西里在說些什麼?
    赫米溫妮
    他好像有些煩躁。
    波力克希尼斯
    喂,王兄!怎麼啦?你覺得怎樣,王兄?
    赫米溫妮
    您似乎頭腦昏亂;想到了什麼心事啦,陛下?
    里昂提斯
    不,真的沒有什麼。有時人類的至情會使人作出癡態來,叫心硬的人看著取笑!瞧我這孩子臉上的線條,我覺得好像恢復到二十三年之前,看見我自己不穿褲子,罩著一件綠天鵝絨的外衣,我的短劍套在鞘子裡,因恐它傷了它的主人,如同一般裝飾品一樣,證明它是太危險的;我覺得那時的我多麼像這個小東西,這位小爺爺——我的好朋友,你願意讓人家欺騙你嗎?
    邁密勒斯
    不,爸爸,我要跟他打。
    里昂提斯
    你要跟他打嗎?哈哈!——王兄,您也像我們這樣喜歡您的小王子嗎?
    波力克希尼斯
    在家裡,王兄,他是我唯一的消遣,唯一的安慰,唯一的關心;一會兒是我的結義之交,一會兒又是我的敵人;一會兒又是我的朝臣、我的兵士和我的官員。他使七月的白晝像十二月天一樣短促,用種種孩子氣的方法來解除我心中的鬱悶。
    里昂提斯
    這位小爺爺對我也是這樣。王兄,我們兩人先去,你們多耽擱一會兒。赫米溫妮,把你對我的愛情,好好地在招待我這位王兄的上頭表示出來吧;西西里所有的一切貴重的東西,都不要嫌破費去備來。除了你自己和我這位小流氓之外,他便是我最貼心的人了。
    赫米溫妮
    假如您需要我們,我們就在園裡;我們就在那邊等著您好嗎?
    里昂提斯
    隨你們便吧,只要你們不飛到天上去,總可以找得到的。(旁白)我現在在垂釣,雖然你們沒有看見我放下釣線去。好吧,好吧!瞧她那麼把嘴向他送過去!簡直像個妻子對她正式的丈夫那樣無所顧忌!(波力克希尼斯,赫米溫妮及侍從等下)已經去了!一頂綠頭巾已經穩穩地戴上了!去玩去吧,孩子,玩去吧。你媽在玩著,我也在玩著;可是我扮的是這麼一個丟臉的角色,準要給人喝倒彩噓下了墳墓去的,輕蔑和譏笑便是我的葬鐘。去玩去吧,孩子,玩去吧。要是我不曾弄錯,那麼烏龜這東西確是從來便有的;即使在現在,當我說這話的時候,一定就有許多人抱著他的妻子,卻不知道她在他不在的時候早已給別人揩過油;他自己池子裡的魚,已經給他笑臉的鄰居撈了去。我道不孤,聊堪自慰。假如有了不貞的妻子的男人全都怨起命來,世界上十分之一的人類都要上吊死了。補救的辦法是一點沒有的。正像有一個荒淫的星球,照臨人世,到處惹是招非。你想,東南西北,無論哪處都抵擋不過肚子底下的作怪;魔鬼簡直可以帶了箱籠行李堂而皇之地進出呢。我們中間有千萬個人都害著這毛病,但自己卻不覺得。喂,孩子!
    邁密勒斯
    他們說我像您呢。
    里昂提斯
    嗯,這倒是我的一點點兒安慰。喂!卡密羅在不在?
    卡密羅
    有,陛下。
    里昂提斯
    去玩吧,邁密勒斯;你是個好人兒。(邁密勒斯下)卡密羅,這位大王爺還要住下去呢。
    卡密羅
    您好容易才把他留住的;方才拋下幾次錨去,都沒有成功。
    里昂提斯
    你也注意到了嗎?
    卡密羅
    您幾次請求他,他都不肯再留,反而把他自己的事情說得更為重要。
    里昂提斯
    你也看出來了嗎?(旁白)他們已經在那邊交頭接耳地說西西里是這麼這麼了。事情已經發展到這地步,我應該老早就瞧出來的——卡密羅,他怎麼會留下來?
    卡密羅
    因為聽從了賢德的王后的懇求。
    里昂提斯
    單說聽從了王后的懇求就夠了;賢德兩個字卻不大得當。表面是這樣,其中卻另有原故。除了你之外,還有什麼明白人看出來了嗎?你的眼睛是特別亮的,比普通木頭腦殼的人更善於察顏觀色;大概只有少數幾個機靈人才注意到吧?低賤的人眾也許對這種把戲毫無所知吧?你說。
    卡密羅
    什麼把戲,陛下!我以為大家都知道波希米亞王要在這兒多住幾天。
    里昂提斯
    嘿!
    卡密羅
    在這兒多住幾天。
    里昂提斯
    嗯,可是什麼道理呢?
    卡密羅
    因為不忍辜負陛下跟我們大賢大德的娘娘的美意。
    里昂提斯
    不忍辜負你娘娘的美意!這就夠了。卡密羅,我不曾瞞過你一切我心底裡的事情,向來我的私事都要跟你商量過;你常常像個教士一樣洗淨我胸中的污點,聽過了你的話,我便像個悔罪的信徒一樣得到了不少的教益。我以為你是個忠心的臣子,可是我看錯了人了。
    卡密羅
    我希望不至於吧,陛下!
    里昂提斯
    我還要這樣說,你是個不誠實的人;否則,要是你還有幾分誠實,你便是個懦夫,不敢堂堂正正地盡你的本分;否則你是個為主人所倚重而辜恩怠職的僕人;或是一個傻瓜,看見一場賭局告終,大宗的賭注都已被人贏走,還以為只是一場玩笑。
    卡密羅
    陛下明鑒,微臣也許是疏忽、愚蠢而膽小;這些毛病是每個人免不了的,在世事的紛壇之中,常常不免要顯露出來。在陛下的事情上我要是故意疏忽,那是因為我的愚蠢;要是我有心假作癡呆,那是因為我的疏忽,不曾顧慮到結果,要是有時我不敢去作一件我所抱著疑慮的事,可是後來畢竟證明了不作是不對的,那是連聰明人也常犯的膽怯:這些弱點,陛下,是正直人所不免的。可是我要請陛下明白告訴我我的錯處,好讓我有辯白的機會。
    里昂提斯
    難道你沒有看見嗎,卡密羅?——可是那不用說了,你一定已經看見,否則你的眼睛比烏龜殼還昏沉了;——難道你沒有聽見嗎?-一像這種彰明昭著的事情,不會沒有謠言興起的——難道你也沒有想到我的妻子是不貞的嗎?——一個人除非沒有腦子,總會思想的。要是你不能厚著臉皮說你不生眼睛不長耳朵沒有頭腦,你就該承認我的妻子是一匹給人騎著玩的木馬;就像沒有出嫁便去跟人睡覺的那種小戶人家的女子一樣淫賤。你老實說吧。
    卡密羅
    要是我聽見別人這樣誹謗我的娘娘,我一定要馬上給他一些顏色看的。真的,您從來沒有說過像這樣不成體統的話;把那種話重說一遍,那罪惡就跟您所說的這種事一樣大,如果那是真的話。
    里昂提斯
    難道那樣悄聲說話不算什麼一回事嗎?臉貼著臉,鼻子碰著鼻子,嘴唇咂著嘴唇,笑聲裡夾著一兩聲歎息,這些百無一失的失貞的表徵,都不算什麼一回事嗎?腳踩著腳,躲在角落裡,巴不得鍾走得快些,一點鐘一點鐘變成一分鐘一分鐘,中午趕快變成深夜;巴不得眾人的眼睛都出了毛病,不看見他們的惡事;這難道不算什麼一回事嗎?嘿,那麼這世界和它所有的一切都不算什麼一回事;籠罩宇宙的天空也不算什麼一回事;波希米亞也不算什麼一回事;我的妻子也不算什麼一回事;這些算不得什麼事的什麼事根本就沒有存在,要是這不算是什麼一回事。
    卡密羅
    陛下,這種病態的思想,您趕快去掉吧;它是十分危險的。
    里昂提斯
    即使它是危險的,真總是真的。
    卡密羅
    不,不,不是真的,陛下。
    里昂提斯
    是真的;你說謊!你說謊!我說你說謊,卡密羅;我討厭你。你是個大大的蠢貨,沒有腦子的奴才;否則便是個周旋於兩可之間的騎牆分子,能夠看明善惡,卻不敢得罪哪一方。我的妻子的肝臟要是像她的生活那樣腐爛,她不能再活到下一個鐘頭。
    卡密羅
    誰把她腐爛了?
    里昂提斯
    嘿,就是那個把她當作肖像一樣掛在頭頸上的波希米亞啦。要是我身邊有生眼睛的忠心的臣子,不但只顧他們個人的利害,也顧到我的名譽,他們一定會幹一些事來阻止以後有更壞的事情發生。你是他的行觴的傳臣,我把你從卑微的地位提拔起來,使你身居顯要;你知道我的煩惱,就像天看見地、地看見天一樣明白:你可以給我的仇人調好一杯酒,讓他得到一個永久的安眠,那就使我大大地高興了。
    卡密羅
    陛下,我可以幹這事,而且不用急性的藥物,只用一種慢性的,使他不覺得中了毒。可是我不能相信娘娘會這樣敗德,她是那樣高貴的人。我已經盡忠於您——
    里昂提斯
    你要是還不相信,你就該死了!你以為我是這樣傻,發癡似的會這麼自尋煩惱,使我的被褥蒙上不潔,讓荊棘榛刺和黃蜂之尾來搗亂我的睡眠,讓人家懷疑我的兒子的血統,雖然我相信他是我的而疼愛著他;難道我會無中生有,而沒有充分的理由嗎?誰能這樣丟自己的臉呢?
    卡密羅
    我必須相信您的話,陛下。我相信您,願意就去謀害波希米亞。他一除去之後,請陛下看在小殿下的面上,仍舊跟娘娘和好如初,免得和我們有來往的列國朝廷裡興起謠琢來。
    里昂提斯
    你說得正合我心;我決不讓她的名譽上沾染污點。
    卡密羅
    陛下,那麼您就去吧;對於波希米亞和娘娘,您仍然要裝出一副和氣慇勤的容貌。我是他的行觴的侍臣;要是他喝了我的酒毫無異狀,您就不用把我當作您的僕人。
    里昂提斯
    好,沒有別的事了。你作了此事,我的一半的心便屬於你的;倘不作此事,我要把你的心剖成兩半。
    卡密羅
    我一定去作,陛下。
    里昂提斯
    我就聽你的話,裝出一副和氣的樣子。(下。)
    卡密羅
    唉,不幸的娘娘!可是我在什麼一種處境中呢?我必須去毒死善良的波力克希尼斯,理由只是因為服從我的主人,他自己發了瘋,硬要叫他手下的人也跟著他干發瘋的事。我做了這件事,便有陞官發財的希望。即使我能夠在幾千件謀害人君的前例中找得出後來會有好結果的人,我也不願去作;既然碑版卷籍上從來不曾記載過這樣一個例子,那麼為了不幹這種罪惡的事,我也顧不得盡忠了。我必須離開朝廷;做與不做,都是一樣地為難。但願我有好運氣!——波希米亞來了。
    波力克希尼斯重上。
    波力克希尼斯
    這可奇了!我覺得這兒有點不大歡迎起我來。不說一句話嗎?——早安,卡密羅!
    卡密羅
    給陛下請安!
    波力克希尼斯
    朝中有什麼消息?
    卡密羅
    沒有什麼特別的消息,陛下。
    波力克希尼斯
    你們大王的臉上似乎失去了什麼州省或是一塊寶貴的土地一樣;剛才我見了他,照常禮向他招呼,他卻把眼睛轉向別處,抹一抹瞧不起人的嘴唇,便急急地打我身邊走去了,使我莫名其妙,不知道什麼事情使他這樣改變了態度。
    卡密羅
    我不敢知道,陛下。
    波力克希尼斯
    怎麼!不敢知道!還是不知道?你知道了,可是不敢說出來嗎?講明白點吧,多半是這樣的;因為就你自己而論,你所知道的,你一定知道,沒有什麼不敢知道的道理。好卡密羅,你變了臉色了;你的臉色正像是我的一面鏡子,反映出我也變了臉色了;因為我知道我在這種變動當中一定也有份。
    卡密羅
    有一種病使我們中間有些人很不舒服,可是我說不出是什麼病來;而那種病是從仍然健全著的您的身上傳染過去的。
    波力克希尼斯
    怎麼!從我身上傳染過去的?不要以為我的眼睛能夠傷人;我曾經看覷過千萬個人,他們因為得到我的注意而榮達起來,可是卻不曾因此而傷了命。卡密羅,你是個正人君子,加之學問淵博,洞明世事,那是跟我們的高貴家世一樣值得尊重的;要是你知道什麼事是應該讓我知道的,請不要故意瞞著我。
    卡密羅
    我不敢回答您。
    波力克希尼斯
    從我身上傳染過去的病,而我卻健康著!我非得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不可,你聽見嗎,卡密羅?憑著人類的一切光榮的義務(其中也包括我當前對你的請求),告訴我你以為有什麼禍事將要臨到我身上;離我多遠多近;要是可以避過的話,應當採取什麼方法;要是避不了的話,應當怎樣忍受。
    卡密羅
    陛下,我相信您是個高貴的人,您既然以義理責我,我不得不告訴您。聽好我的主意吧;我只能很急促地對您說知,您也必須趕快依我的話做,否則您我兩人都難倖免,要高喊「完了」!
    波力克希尼斯
    說吧,好卡密羅。
    卡密羅
    我是奉命來謀害您的。
    波力克希尼斯
    奉誰的命,卡密羅?
    卡密羅
    奉王上的命。
    波力克希尼斯
    為什麼?
    卡密羅
    他以為——不,他十分確信地發誓說您已經跟他的娘娘發生曖昧,確鑿得就好像是他親眼看見或是曾經誘導您作那件惡事一樣。
    波力克希尼斯
    啊,真有那樣的事,那麼讓我的血化成潰爛的毒膿,我的名字跟那出賣救主的叛徒相提並論吧!讓我的純潔的名聲發出惡臭來,嗅覺最不靈敏的人也會掩鼻而避之,比之耳朵所曾聽到過書上所曾記載過的最厲害的惡疾更為人所深惡痛恨吧!
    卡密羅
    您即使指著天上每一顆星星發誓說他誤會,那也無異於叫海水不要服從月亮,因為想用立誓或勸告來解除他那種癡愚的妄想是決不可能的;這種想頭已經深植在他的心裡,到死也不會更移的了。
    波力克希尼斯
    這是怎麼發生的呢?
    卡密羅
    我不知道;可是我相信避免已經起來的禍患,比之追問它怎麼發生要安全些。我可以把我的一身給您作擔保,要是您信得過我,今夜就去吧!我可以去通知您的侍從,叫他們三三兩兩地從邊門溜出城外。至於我自己呢,願意從此為您效勞;為了這次的洩漏機密,在這裡已經不能再立足了。不要躊躇!我用我父母的名譽為誓,我說的是真話;要是您一定要對證,那我可不敢出場,您的命運也將跟王上親口定罪的人一樣,難逃一死了。
    波力克希尼斯
    我相信你的話,我已經從他的臉上看出他的心思來。把你的手給我,做我的引路者;您將永遠得到我的眷寵。我的船隻已經備好;我的人民在兩天之前就已經盼我回去。這場嫉妒是對一位珍貴的人兒而起的;她是個絕世的佳人,他又是個當代的雄主,因此這嫉妒一定很厲害;而且他以為使他蒙恥的是他的結義的好友,一定更使他急於復仇。恐怖包圍著我;但願我能夠平安離去,但願賢德的王后快樂!她也是這幕劇中的一個角色,可是他不曾對她有惡意的猜疑吧?來;卡密羅;要是你這回幫我脫離此地,我將把你當作父母看待。讓我們逃吧。
    卡密羅
    京城的各道邊門的鑰匙都歸我掌管;請陛下趕緊預備起來。來,陛下,走吧!(同下。)

《冬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