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誘惑者

  一回到家,俊輔立即給悠一寫了封信。以前用法語記日記的那種熱情甦醒了,筆端滴著詛咒,紙上進發出憎惡。本來這種憎恨不是向著美青年的。俊輔又重新把眼前的怒氣,轉嫁到對女陰的無窮的憎惡中。
  於是,他又稍稍冷靜下來一點兒,覺得這樣寫沒完沒了感情的信缺乏說服力。這封信不是情書,而是指令。他重新寫好,放進信封,把三角形信封蓋上有膠水的部分,放在濕潤的嘴唇上滑一下。堅硬的西洋紙把嘴唇劃破了。俊輔走到鏡子前,用手絹捂著嘴唇,低聲響咕。
  「悠一一定會照我說的去做。一定照這封信上說的去做。只有這一點我有自知之明。這封信的指令不牽涉我的慾望,他的『不想要』的部分,還捏在我的手裡。」
  夜深了,他在房裡鍍著步。只要停下一會兒,就肯定會想像鐮倉旅館裡悠一的樣子。閉上眼,在三面鏡前蹲下。他不看的鏡子裡映現出悠一的裸體幻影:白被單上仰面躺著,撤去枕頭,美麗而沉重的頭,落在地席上。那向後仰的咽喉部分一片朦朧的白色,大概是月光灑落在上面吧……老作家抬起充血的眼睛看著鏡子。裸體的睡姿消失了。
  悠一的春假結束了。學生生活的最後一年就要開始了。在舊學制中,他上的那個年級還有最後一個學年。
  大學池塘的周圍是鬱鬱蔥蔥的森林,森林外側,面對體育場的是起伏的芝山。草地上的青草還是一片淺綠;即使晴天,風還是涼颼颼;中午飯時間,草地上這邊那邊看得到聚集在一起的學生。在戶外打開盒飯的季節已經來到了。
  他們懶散地,隨意地躺著,盤腿坐著,拔一根草嚼著那纖細淡綠的芯,一邊望著圍著體育場跑步地勤奮的運動員們。運動員們在跳躍。一瞬間,正午那小小的影子被孤零零留在砂上,困惑、羞恥、驚慌失措,它們對著主人在空中的肉體大聲叫喊著:
  「啊!快回來喲。快快再來到我的頭上。我羞得要死。馬上,現在馬上回來。」…運動員跳回到影子上。他的腳後跟與影子的腳後跟緊緊連結在一起。太陽當空,』萬里無雲。
  悠一一個人穿著西裝,從草地上坐起來,讓一個文學系熱心研究希臘語的學生回答自己的提問,又讓他說說歐裡庇得斯的《費波留斯持》的情節。
  「費波留斯特那樣悲慘地犧牲了。他充滿童貞,清淨潔白,無罪,他相信自己無罪,但他讓咒語害死了。若說費波留斯特有野心,那只有小小的一個,他希望和誰都能和睦相處。」
  好誇耀學問、戴眼鏡的年輕人用希臘語背誦起費波留斯特的話來。悠一問那是什麼意思,那學生給他翻譯:
  「……我要用競技來打破希臘人,成為第一名。可是在市裡我居第二位,想和善良的朋友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只有這兒才有真正的幸福。而且沒有危險,給了我勝過王位的喜悅」
  他的希望不是誰都能讓他滿足嗎?「那可不一定吧。」悠一想。他沒往深裡想下去。換了俊輔,肯定會再想下去的吧。至少對費波留斯特來說,那個極小的希望都沒能滿足。於是他的希望成了純潔人類慾望的象徵,成了光怪陸離的東西。
  悠一想起俊輔來的信。這封信很有魅力。哪怕是假的行動,這指令可是行動的指令。不僅如此(這是以對俊輔信賴為前提),那行動裡裝著完整的、具有諷刺味的、褻瀆的「安全閥門」。至少所有的計劃都不無聊。
  「原來如此,我想起來了。」年輕人自言自語地說,「我什麼時候對先生說過,『即使再虛假的思想我也不在乎,即使無.B標我也不在乎,我想為了什麼挺身而出。』他一定記著這話才想出這個計劃的。檜先生也真是個壞蛋吶。」——他微笑了。正好芝山下三三五五地走過的左派學生們,也和悠一一樣讓相同的衝動驅使著。
  一點整。大鐘台上的鐘響了。學生們站起來,互相拍拍粘在後背上的土和枯草。悠一西服的背上也沾上了春天輕輕的塵埃、細細的枯草和揪下來的草葉。給他拍背心的同學,原以為他穿的是稍微時髦點的出門服,沒想到,原來是縫製精良的西裝。
  同學們都去教室裡了。要和恭子約會的悠一,和他們道了別,一個人往校門走去……從市內電車下來的四五個學生中,美青年發現了穿學生服的「賈基」,嚇了一跳。他讓眼前駛來的電車開走了。
  他們握了握手。悠一一時茫然地望著「賈基」臉的正中。旁邊人看起來,只當是兩人同年級無憂無慮的同學呢。這明晃晃的白天陽光下,「賈基」至少隱去了20年的年齡。
  不一會兒,「賈基」讓悠一驚愕的樣子弄得大笑起來,他簡要地說了自己化裝的原因:在貼著花花綠綠傳單的大學牆根旁引導青年。他那雙慧眼只要看一眼,就能認出這種族的年輕人;反過來他又讓這半生不熬的冒險弄得膩味了。即使是相同的誘惑,也最好是騙騙對方,在同齡朋友的假面具下讓對方一直放心,互相留一些親密無間的好味道。所以,「賈基」才精心把自己裝扮成假學生,特地從大老遠的大礬跑來這年輕學生的「後宮」打魚。
  悠一對他的年輕讚許了幾句,「賈基」更是一副十分得意的樣子。於是他又責備悠一:為什麼不到大礬來玩。他一隻手撐著行道樹,兩腳俊俏地交叉著,眼睛茫然露出什麼也不關心的睛神,手指叩著牆上的傳單。「哼,二十年來,一模一樣。」這個不老的青年嘀咕著。
  電車來了,悠一告別「賈基」乘了上去。
  恭子和悠一的會合處在宮城中某個國際網球俱樂部的樓裡。恭子中午以前在這兒打網球。換好衣服,吃了飯,和打網球的朋友們聊聊天……他們走了後,她一個人留在曬台椅子上。
  混著輕輕汗氣的香水「布拉克桑迪」的香味,帶著運動後甜甜的庸倦,在風平浪靜正午乾燥的空氣中,圍著她舒心的臉龐,輕輕地顫顫巍巍地瀰漫著。「搽得太多了吧。」她想。她從藏青的布手提包裡,取出小鏡子照照。鏡子可無法映出香水的氣味。可是,她十分滿足地收起鏡子……』
  春天她不穿談色的風衣,出於標榜的愛好,恭子那身飄飄然的天藍色風衣,正攤開在白油漆的椅子上,這水性楊花主人柔軟的背脊,讓椅背粗獷的條紋保護著。手提包和鞋子是相同的深藏青,衣服和手套是喜歡的鮭紅色。
  可以說,穗高恭子現在一點也沒愛著悠一。那顆輕浮的心有一種堅實的心所達不到的彈力,·那感情的輕柔有著貞潔也及不上的優美。有一次在內心深處,突然燃起欺瞞的衝動,相當誠實的自我欺瞞;可一下就熄滅了,連她自己都沒感覺到就過去了。決不嚴格看守自己的心,這就是恭於讓自己承擔的惟一的義務,不可缺又易守得住的義務。
  「已經一個半月沒碰到了。」她想,「那就是昨天吧。這期間可從沒想過那個人。」……一個半月。恭子靠什麼生活呢?數不清的舞會。數不清的電影。網球。數不清的購物。和丈夫一起出席外務省關係的酒會。美容院。兜風。若干次關於愉情和戀愛的許多無用的議論。在家務中找出的數不清的靈機一動和數不清的心血來潮……
  譬如,裝飾在樓梯平台牆上那張油畫,這一個半月中,先是搬到房門口的牆壁上,後來拿進客廳,又想通了還是掛回原來那樓梯平台的牆上。整理廚房,發現五十三個空罐子,把它們拿到廢品站去賣了,再加些零用錢買了個柑桂酒空耀加工成的檯燈,看看不如意,立刻送給了朋友,朋友回贈她一罐「考安特羅」。還有呢,養的一條牧羊狗,犬瘟熱竄到腦子裡死了。口吐白沫,四肢哆索著,什麼也沒說,含笑死去。恭子哭了整整三個小時,第二天早上又全忘了。
  她的生活充塞了無數俊俏而無價值的東西。少女時代她就這樣,收集別針得了病;大小不同、各式各樣的別針把帶彩繪的文卷箱塞得滿滿的。貧苦的女人叫作生活熱情的東西,與此幾乎同種的熱情驅動著恭子的生活。如果那被稱作認真生活,那麼,這生活裡也有與不正經毫不矛盾的認真。不知窘迫的認真生活甚至會更難以找到活路。
  就像一隻蝴蝶飛到房間裡來,忽又找不到窗戶飛出去,它撲騰著飛著兜圈子那樣,恭子在自己的生活裡,鎮定不下來地飛著轉圈子。再愚蠢的瑚蝶也不可能把偶然飛進的房間想成是自己的房間。於是疲憊不堪的蝴蝶,瞧見畫著森林的風景畫,一頭撞上去,暈過去了……與此相仿,常常來拜訪恭子的失神狀態,那副恍然若失,兩眼發直的樣子,沒有人認真去瞧一眼。丈夫只會想:「瞧!又開始了。」朋友、表姐妹只會想:「怎麼啦,堅持不到半天的戀愛又來啦。」』
  ……俱樂部的電話鈴響了。是大門口的警衛,問能不能把通行證交給一個姓南的人。不一會兒,那邊大石牆的角上,恭子看到了走在松影中的悠一。
  她抱著恰到好處的自尊心,有意安排了這個不方便的約會地點,單單看到青年沒有遲到,已夠她滿足了,還找到了原諒悠一不給倩面的借口。可是,她競沒站起來,把塗得亮亮的五根手指放到微笑的眼睛上搭了個涼棚,點點頭招呼悠一。
  「你怎麼啦,沒多久不見,變了嘛。」
  其實一半是正面看著悠一臉的借口。
  「怎麼變的?」
  「是啊,稍微有些猛獸般的地方出來了。」
  悠一聽了這話大笑起來,恭子看到那笑著的嘴裡食肉獸牙齒的潔白。以前,悠一很令人費解,很老實,看上去什麼地方缺乏「確信」似的。可如今,當他從日光中筆直走過來的時候,那頭髮光亮得幾乎成了金色的時候,然後走到還有二十步左右的地方稍微停了一下,往這邊瞧了一眼的時候,折疊起發條般有彈性的活力,閃動著充滿朝氣的狐疑目光,看起來像走近來一頭孤獨的獅子
  悠一給人活潑潑的印象,像眼睛突然一亮,颯爽的風中跑過來個人一樣。那雙美目正面盯著恭子,一點不畏縮。視線無比溫柔,且無禮、簡潔,傳達出他的慾望。
  「沒幾天不見大有長進吶。」恭子想,「但不是鎬木夫人給調教的。可是和夫人鬧翻,不再做她丈夫的秘書,夫人又去了京都,看來收穫都衝著我來了哇。」
  隔著石牆那頭的溝,聽不見汽車喇叭聲。能聽見的只有彈起的硬球碰到球拍的聲音,和彈出嬌滴滴尖叫、喘息的短短笑聲連連。這些聲音都像在大氣中蒸發了,成了撤粉似的情懶不透明的聲音,不時在耳邊響一下。
  「今天阿悠,有空嗎?」
  「嗯,一整天有空。」
  「……有什麼事嗎?找我。」
  「沒什麼。…就想見見你。」
  「說得好聽。」』
  兩人商量了一下,想出電影、吃飯、跳舞這些極平常的計劃;在這之前先散散步,繞個圈子從平河門走出皇宮外面去。路線是通過「舊二之丸」下的騎馬俱樂部邊上,從馬廄的後面過橋,登上有圖書館的「舊三之丸」到平河門。
  一走起來就覺得微風陣陣,恭子感到臉頰上輕輕熱起來。一瞬間,她擔心自已是不是病了,其實只是春天來了的緣故。
  旁邊走著的悠一,那張美麗的側臉,讓恭子好一番得意。他的胳膊肘老是輕輕碰到恭子的胳膊肘。同伴的美,是自己這一對美的最直接而客觀的根據。恭子喜歡擦亮的青年,所以她覺得自己的美有很安全的擔保。她那優雅的吸腰式天藍色月衣,敞著
  紐扣;每走一步,風衣裡就閃過鮭紅色的一線,像鮮艷辰砂的礦
  脈。
  騎馬俱樂部事務所和馬廄之間,一片平坦的廣場,干乎乎的。一處隱隱約約揚起灰塵,忽然像折了腰似地散去消失了。舉著旗子,斜穿廣場走過來一列嘈雜的隊伍。淨是鄉下老人的隊伍。大戰的遺族們讓招待來參觀宮城。
  那是個步履緩慢的隊伍;許多人穿著木展,樸實的和服,戴著舊禮帽。直不起腰的老婆婆們,頭衝著前面,胸部圓圓的手捏著塊手絹,顫顫巍紀要掉下去似的。雖然已是春天了,有人的領口裡還露出「袋真錦」的一角,那帶鄉土氣的光澤,勾勒出讓太陽曬焦的頸項上的皺紋。能聽見木屐草鞋疲憊地摩擦地面的聲音,以及隨著腳步震動假牙碰撞的聲音。疲勞和虔敬的愉快,使參觀的人們幾乎都不開口。
  要從隊伍旁擦過,悠一和恭子太覺難堪了。老人們一齊朝著兩人看。眼睛朝下的人也覺察了,抬起眼睛看,視線不肯離開。沒有一點非難,可沒有比這更露骨的眼神。皺紋、眼屎、眼淚、恍如白色的星星的黑石子般的許多雙眼睛,彷彿從骯髒血管裡狡猾注視著這邊……悠一不覺加快了腳步,恭子卻若無其事。恭子單純而又正確地判斷現實。事實上他們只是讓恭子的美貌傾倒了。
  觀光者的隊伍朝宮內廳方向緩慢婉蜒地過去了……過了馬廄旁,走進濃濃影子的林萌道。兩人挎起胳膊。眼前有一座緩坡向上的土橋,被的四周圍著城牆。近坡頂處,松樹林當中有一棵櫻花樹,櫻花已經開了七八分了。
  一輛宮廷用馬車,急馳下坡,駛過兩人的身邊。馬鬃迎風飄動,十六辮金色菊花的皇家紋章,在兩人眼前明晃晃地擦過。兩人上了坡。從「舊三之丸」的高台越過那邊的石牆可以看到街景。
  都市多麼新鮮地映入了眼簾阿!閃亮的汽車飛快地來來往往,帶著何等豐富的生活潑辣感叼2隔著河溝,錦盯河岸一片午後事務性的煩器,氣象台眾多的風標迴旋著,一副多麼可愛的辛勤工作圖啊!側耳聽聽空中的風聲,風呈露著嬌柔的情態,毫不鬆懈地迴盪著!
  兩人出了平河門。還沒走夠,又向河溝那邊走了一段。這時,恭子體味到那麼豐富的生活實感:在這無所事事的午後散步中,在小汽車喇叭和卡車的震動聲裡……今天的悠一,說來奇怪,真的有「實感」。今天的悠一能看到他有確信變成自己所希望的形象。這種實感,所謂這種實質的賦予,對恭子來說是相當重要的。因為以前這青年有過性感的片斷。他那俊俏的眉、深深憂鬱的眼睛、挺拔的鼻樑、純情的嘴唇,都讓恭於賞心悅目,只是這些片斷的羅列,像是給人缺乏主題的感覺。
  「你怎麼看,都看不出是有太太的人哇。」
  恭子睜開天真而驚鄂的眼睛,突然說。
  「怎麼回事阿。我自己也覺著像是一個人似的。」
  這突然反常的回答讓兩人相視一笑。
  恭子不提鎬木夫人的事,悠一也不提什麼時候和並木一起去橫濱的事。這樣的禮讓,使兩人的心情很融洽,恭於心裡想著悠一也像並木甩了她那樣讓鎬木夫人給拋棄了,於是對這青年倍加親熱起來了。
  可是也許說起來囉嗦,恭子還是一點沒愛上悠一。她只有這般會面千篇一律的愉快。她飄起來,像一顆讓風帶來的風信子,這顆真正輕浮的心,活泛泛白白的羽毛飄起來。誘惑者未必需要自己愛著的女人。不知精神之重,用腳尖站在自己內部,越是現實越會做夢的女人,除了成為誘惑者的好誘餌,不能成為其他什麼。
  這一點,鎬木夫人和恭子完全不同,恭子不管怎樣不合理她都不當一回事,不管怎樣不合邏輯她都閉上眼睛;她老是不忘信心:自己是讓對方愛著的。悠一體貼萬端,對其他女人目不旁顧,只對著恭子看個不夠;這種情態讓恭子當然懷著最快樂的心情,也就是說她是幸福的。
  他們兩人是在數寄屋橋近旁的M俱樂部用晚餐。
  先前靠大賭博而到手的這個俱樂部,聚集了殖民地崩潰後的美國人和猶太人。這些傢伙通過大戰和在佔領地、朝鮮事變中大撈了一把,那鱉腳西裝下藏著亞洲各國碼頭的可疑氣味;同時還藏著兩臂和胸前各種各樣的刺青:薔蔽、錨、裸體女人、心臟、黑豹、大寫字母等等。他們看上去很溫柔的藍眼睛深處,閃動著鴉片買賣的記憶,還留存著充滿大聲叫喚,錯綜複雜帆扼的風景。釜山、木浦、大連、天津、青島、上海、基隆、廈門、香港、澳門、河內、海防、馬尼拉、新加坡…
  回到本國後,他們的經歷上,肯定會留下一行叫做「東洋」的黑墨跡的可疑污點。他們一生都洗刷不掉手浸在神秘的泥漿裡掏金砂的男人的、那種醜陋的光榮的臭味。
  這個夜總會的裝飾是中國風格的,恭子後悔自己沒穿中國的旗袍來。日本人的客人只有幾個讓外國人帶來的新橋藝妓。其他客人都是西洋人。兩人桌上,畫著綠色小龍的車料玻璃圓簡裡,點了支三寸左右的紅蠟燭。燭火在周圍的喧鬧中,顯得格外寧靜。
  兩人喝著,吃著,舞著。兩人都很年輕,恭子讓這種年輕的
  恭於喝了肥脂色的杜松子酒,給她的舞步以微醺的滑爽;靠著青年,比羽毛還輕飄的身體,幾乎讓A6感覺不到腳還貼在地板上。樓下的舞池,三面讓飯桌圍著,一面對著幽暗的舞台,台上垂著緋紅的帳幕,坐著樂隊。樂手們奏起流行的慢波克,奏起
  藍色的探戈,奏起塔布舞曲。曾獲得舞蹈三等獎的悠一,舞確實跳得好;他的胸脯實在是規規矩矩地抵著恭子那小巧的人工胸脯。
  …恭子越過青年的肩膀,看見了飯桌旁人們陰暗的臉,看見幾處一閃一亮的圓形光邊緣的金頭髮。他們桌上蠟燭的火苗搖搖晃晃,車料玻璃上畫著綠、黃、紅、藍色的小小的龍。
  「那天,你旗袍上有條大龍吧。」——悠一邊跳邊說。
  這個默契只能從幾乎成為一致的感情親近中產生。想保持住這個小秘密,恭子沒有說出剛才自己也在想龍的事,她只是這樣應付著:
  「白色緞子花紋上的龍。.你可記得真清楚哇。還記得那時,連續跳五個曲子的事嗎?」
  「喂,我呀,是喜歡你瞇瞇笑的臉。從那天起,看見女人的笑,和你一比,真沒勁哇。」
  這句奉承話撥動了恭子的心弦。她想起少女時代,露出牙齦的笑,老受到不客氣的表姊妹們尖銳的批評。打那以後,她對著鏡子鑽研了幾十年,她的牙齦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不管怎樣無意識的笑,牙跟都很識相,沒忘了躲著不出來。現在自己的笑臉像波紋輕輕的,恭子格外抱有信心。
  受誇獎的女人精神幾乎感到有賣淫的義務。於是紳士的悠一,沒忘記模仿其他外國人的輕鬆做法,忽地將微笑的嘴唇碰了碰女人的嘴唇。
  恭子輕浮,決不放蕩。跳舞和洋酒,這殖民地風格的影響,還不足以使恭子羅曼諦克起來。她只是少許溫柔過了頭一點,催人淚下的同情過多了點兒。
  她從內心深處覺得世上的男人吶,真是可憐兮兮的存在。這是她的偏見。她在悠一體內發現的惟一東西就是他那「老一套的年輕」。既然美本來是離獨創最遙遠的東西,那麼這個青年的什麼地方可能有獨創的地方吧!…恭子讓胸口發悶的憐憫震顫了,對於男人中的孤獨、男人中動物性的飢渴,讓所有男人悲劇性表現出的慾望束縛感;她多少懷著想掉幾滴眼淚的心情,紅十字風格的博愛眼淚。
  可是,這樣誇張的感情,回到位子時基本上已經平靜了。兩人沒怎麼說話。閒得無聊的悠一像發現了碰碰恭子胳膊的借口似的,直盯著她那新式的手錶看,還求她把表讓他看看。表面很小,舞廳的幽暗就是眼睛湊上去,也看不清楚。恭子把表摘下來遞給悠一。悠一借題發揮,說了好些瑞士手錶各公司的事,那博識該讓對方吃驚了。「幾點了?」恭子問。悠一把兩個手錶一對兒說:「十點差十分。你的表十點差十五分。」他把表還給了恭子。到看節目,還得等上兩個小時。
  「換個地兒吧。」
  「是陰。」——她又看了一下表。丈夫今天打麻將,不到十二點不會回家。這之前回去就可以了。
  恭子站起來,輕輕一個跟鮑說明有些醉了。悠一一把上前,托住了她的胳膊。恭子覺得像是在深深的砂地裡走路一樣;
  汽車裡,恭子懷著極其寬大的心情,把自己的嘴盾湊到悠一的嘴旁邊。青年呼應的嘴唇上,有著痛苦的不禮貌的力量。
  她的臉抱在他臂彎裡,窗外高大廣告牌的紅、黃、綠光傳到了她的眼角流動著,那迅速的流動中有一種不動的流淌,青年察覺到那是眼淚;幾乎同時,她自己也開始感到了鬃角邊的涼意。這時悠一的嘴唇觸到那裡,嘴唇吸著女人的淚。恭子在沒有點燈的幽暗車廂裡,露出潔白閃光的牙齒,用聽不清楚的聲音叫了幾次悠一的名字。這時,她閉上了眼睛。微微顫動的嘴唇,焦急等待著再突然來一次不禮貌力量的填塞,那力量忠實地填塞了過來。這第二次接吻,有著瞭解完畢的溫柔。這感覺只有真正一點兒背棄了恭子的期待,給了她裝出「恢復意識」的時間。女人翻身坐起,溫柔地推開悠一的手臂。
  恭子淺淺地坐在椅子上,身子坐坐直,舉起小鏡子照照臉。眼睛有些紅潤。頭髮有些亂。
  她整了整容說:
  「做這樣的事,不知會發展成什麼樣子。別幹了。好吧,這種事。」
  她偷偷看看背轉著發硬頸子的司機。這顆貞潔的普通的心,在駕駛座上舊藏青西裝背脊上看到掉轉臉去的社會的影子。
  在築地街一個外國人經營的夜總會裡,恭子像口頭撣似地念叨著:「該回去了,該回去了。」這裡和剛才那中國風格的俱樂部不同,樣樣都是美國風格的摩登樣式。恭子說是說回去,可還拚命地喝。
  她想著沒完沒了的事,可立刻就忘了剛才在想什麼。她暢快地跳起舞,簡直覺得鞋底多了雙旱冰鞋。在悠一的臂彎裡,她痛苦地喘息著。那醉意鼓動的急促感,傳到了悠一的胸脯上。
  她看到跳著舞的美國人夫婦和士兵。又忽地移開眼睛,正面瞧著悠一的臉。她死絕著問自己醉了沒有。聽說「你沒有醉」。她大大放心了。她想,那麼,自己可以走著回赤扳的家了。
  回到位子上。她想徹底冷靜一下。誰知,一陣莫名其妙的恐懼向她襲來,她不滿地瞧著沒過來突然抱緊她的悠一。她感到從自己身體裡,升起一股暗暗的欣喜,逃不服某種羈絆的欣喜。
  「我沒有愛上這個美青年。」固執的心還醒著呢。然而,她覺得對其他任何男人,從來沒感到過這種深深接受的心態。西部音樂威猛的大鼓敲擊,原諒了她近乎失神地痛快虛脫。
  幾乎可以說極自然的「接受」感情,讓她的心接近了一種普遍的狀態。大地接受夕陽的那種感情,許多樹叢拖著長長的影子,凹地和丘陵浸沒在各自的影子裡,讓恍惚和薄暮包裹著的那種感情,恭子成了這種感情的化身。她清楚地感到,迷濛逆光中活動著的他那年輕強健的頭部,浸沒在她自己身體上如潮般鋪開的影子裡。她的內部往外部演出,內部直接觸到了外部。醉意中襲來一陣顫抖。
  可她還是相信自己今晚要回到丈夫身邊去的。
  「這就是生活吧!」輕柔的心叫著。
  「只有這才是生活呀。何等驚險和放心,何等逼真地冒險模仿,想像是何等滿足哇!今晚和丈夫接吻的味兒裡加進這青年的嘴唇,那該是多麼安全,又是多麼快樂,沒比這更刺激的不貞的快樂呀!我到此歇手吧。有這些夠可靠了,其他的事再說吧,見好就收。
  恭子叫來個紅制服上一排金紐扣的招待,問他「節目幾時開演」。招待回答「午夜零點」。
  「我們這就看不到節目了。十一點半無論如何得回去。還有四十分鐘。」
  她又催悠一跳舞。音樂聲止,兩人回到位子上。美國人的主持用那粗大的手指,手指上金色的毛和綠柱石的戒指閃著光,一把勾住話筒的桿子,用英語說了些什麼。外國的客人們笑著拍起手來。
  樂手們奏起快節奏的倫巴舞曲。燈暗了。舞台大光燈照!在通後台的門上。這時,男女舞手們『,像貓一樣一個個從後台門翁開的縫裡鑽出來。他們穿著鬆垮的絲綢服裝,衣裳的皺折飄動起來,刺繡在衣服上無數圓圓的小鱗片,閃著綠色、金色、橙色的光。腰帶上紮著絲綢,閃閃發光,男女舞手像草叢裡穿過的蜥蜴般探過觀眾眼前。湊近了,又離開去。
  恭子手肘支在桌布上,塗指甲油的手指尖頂著撲撲跳動的腦門,望著那表演。指尖刺激的疼痛,鮮亮、痛快,像搽了薄荷油一樣。
  她下意識地看看表。
  「嗅,準備走甲。」她突然像是想起什麼,把表放在耳朵邊聽聽:「怎麼回事啊,節目提早一個小時開始了呀。」
  她感到有些不安,往放在桌上悠一左手腕上的表俯下身子:「奇怪了,一樣的時間嘛。」
  恭子又看起舞蹈來。她盯著男舞手嘲笑般的嘴邊看。她覺得自己似乎要將某個事情拚命想下去。可是,音樂和腳下的拍子打擾了她。她什麼也不想,站了起來。一個跟鮑,她趕緊撐著桌子走了幾步。悠一也站了起來。恭子叫住一個招待,問他:
  「現在幾點?」
  「十二點十分,太太。」
  恭子的臉轉過來衝著悠一:
  「你2把手錶撥慢了吧?」
  悠一嘴邊浮起惡作劇孩子般的微笑。
  「嗯。」
  恭於沒發火。
  「現在也不晚嘛,走,回家去吧。」
  青年的表情稍微認真點了。
  「無論如何得……」
  「嗯,回家去。」
  在衣帽間裡,她說:」
  「啊——,我今天可真累了。打網球,散步,還跳舞。」
  她把後邊頭髮挽了挽。悠一幫她穿好風衣。穿好衣服,。又把頭髮粗粗地挽了一下。和衣服相同顏色的瑪淄耳墜大大地搖晃起來。
  恭子一絲不苟起來。和悠一一道乘上車,她只顧自己,吩咐司機赤阪自己家門口的那條街名。車開動起來,她想起俱樂部門前撒開網釣外國客人的暗娼們,然後又沒完沒了地想起來。
  「像什麼呀,那低級趣味的綠西裝。那染成藍色的發網。那低低的鼻子。正經的女人不會那樣津津有味抽煙的吧。那煙真好味道吧。」
  車駛進赤板。「左邊拐彎、呢——,一直走。」她說。
  這時,一直沒說話的悠一說時遲那時快地張開兩臂擁抱住她,把臉埋進她的頸子,熱烈親吻著,恭子能夠聞到以前在夢中聞到過的相同頭油的氣味。
  「這種時候,抽口煙的話,」她想,「那樣的架勢好帥氣吧。」
  恭子睜開了眼。看見了窗外的燈,看見了陰沉的天空。突然她看到自己身體裡有種把一切看得無所謂的空白力量。今天平安無事地結束。也許只有伴隨放浪、斷續想像力的軟弱吧,只留下元氣力、隨心所欲的記憶吧。日常生活只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奇怪樣子……她的指尖觸到了年輕人髮根處的脖子。那粗粗的觸摸感和熱辣辣的手感上,有一種在深夜的人行道上熊熊燃起一堆火似的讓人眼花繚亂的色彩。
  恭子閉上眼。車子的晃動,讓她幻想著滿足坑坑窪窪的道路無止盡地延伸下去。
  她睜開眼,在悠一耳邊無比親熱地小聲說:
  「噢,算了吧;家早就開過去了。」
  青年眼裡蹦出欣喜之光,「快,去柳橋」。他趕快吩咐司機。「嘎——」,恭子只聽到車子掉頭的聲音。可以說這是悔恨與痛快交織的聲音。
  恭子決心去掉謹慎,她太疲倦了。伴著疲勞,醉意又柵柵來臨,要讓自己不打磕唾還非得花點力氣呢。她把頭靠在年輕人的肩頭,她有必要。哪怕是勉強地也得感到自己可愛;於是,她閉上眼,想像自己是一隻紅雀那樣的小鳥閉上了眼睛。
  在等待他們的吉祥入口處,她問:
  「你怎麼會知道這種地方的?」
  說完,她兩腳發軟。她把臉藏在悠一的背後,跟著女招待走進走廊。走過無底的長長彎曲的走廊,忽又上了突然聳立在一角的樓梯。穿著襪子走過夜之走廊的清冷直衝到了頭頂。幾乎站不住。她盼望著快點進屋子癱坐下去。
  到了房間,悠一說:
  「能看到隅田川的喲。那邊的樓是啤酒公司的倉庫。」
  恭子用不著觀賞河川的景象。她只想著這一刻早早結束……穗高恭子在黑暗中醒來了。
  什麼也看不見。窗子上拉起了防雨簾。沒有一處透光的地方。她感到一陣寒氣通來,原來袒露的胸前涼颼颼的。她摸索著,把上過漿的浴衣領子合上。她記不清自已是幾時把衣服都脫光的,也記不清什麼時候穿上這發硬浴衣的。是啊。這問屋子在那問看得見河川景色屋子的隔壁。一定是自己比悠一先進來,脫掉衣服的吧。那時,悠一還在隔扇門的那一邊呢。後來,隔壁房間的燈全熄了。悠一從那幽暗的屋子走進這更黑的房間,恭於緊閉著眼睛。於是,一切出色地開始,又在夢中結束。一切都一絲不亂地完美地結束了。
  房裡的燈暗著,而且,悠一的面容還在閉著眼的恭子的思念中,所以,她現在還沒有摸一摸現實悠一的勇氣。他的形象是快樂的化身。在那裡,青春和智慧、年輕和老練、愛和侮辱、虔敬和褻瀆神靈,難以形容地融合在一起。現在,恭子沒有任何後悔,沒有任何內疚;灑醒了也不足以妨礙這種明澈的喜悅。…終於,她的手摸索著去找悠一的手。
  她碰到了那隻手。手冰涼,骨節暴露,像樹皮一樣乾燥。靜脈空虛地隆起,似乎還在微微地顫動。恭子嚇了一跳,離開了那隻手。
  這時,他在黑暗中忽的咳嗽了一聲。長長的暗淡的咳嗽。拖著渾濁的尾巴,糾結著痛苦的咳嗽。死一般地咳嗽。
  恭子再碰碰那只冰冷的乾巴巴的手臂,差一點、叫起來;她覺得自己和死屍躺在一起。
  坐起身,摸索枕邊的燈。手指在冰涼的地席上提了個空。方型紙罩的燈隔著枕頭在老遠的一角上。她開亮了燈,於是看到自己空了的枕頭邊。有一張躺著的老人的臉。
  俊輔的咳嗽,拖著尾巴已經停止了。他抬起讓燈照花了的眼說:
  「燈關上喲。眼睛都照花嘍。」
  ——說完,又閉上眼,把臉掉向暗影那邊。
  恭子還沒想清楚是怎麼回事,站起來。跨過老人的枕頭,去凌亂的箱子裡找衣服。她穿完衣服之前,老人一直假裝睡著。狡猾地不做聲。
  他注意到她要走了,說了一句:
  「回去嗎?」
  女人沒搭理,想往外走;
  「請等一下。」
  俊輔坐起身,披上棉袍擋住女人。恭子還是不做聲要出去。
  「等一等。現在回去可了不得。」
  「回去。我叫啦,你再擋著。」
  「沒關係。你不可能有叫的勇氣。」
  恭子用發抖的聲音問:
  「阿悠在哪裡?」
  「早就回家了,現在大概在太太旁邊睡得正香呢。」
  「為什麼要幹這種事。我做了什麼『?對我有什麼怨恨嗎?打算怎麼樣?我有什麼事招你恨了?」
  傻輔沒回答,走去打開看得見河的那問屋裡的燈。恭子坐著,像讓那道光照著似的。「你可別責怪悠一哇。」
  「可我,什麼也不知道嘛。」
  恭子趴下身子哭起來。俊輔隨她去哭。俊輔知道不可能說明一切。恭子事實上不值得受這些污辱。
  等女人安定下來,老作家說;
  「我很久以前就開始喜歡你。可是過去你拒絕我,笑我。用普通方法到不了現在這地步,你也承認吧。」
  「阿悠是怎麼回事?」
  「他也用他的方式想著你。」
  「你們是串通好了的吧。」
  「沒那麼複雜。劇本都是我寫的。悠一君不過幫幫忙而已。」—
  「啊——真可惡……
  「什麼可惡。你期望美的東西,得到了這個;我不過也期望美的東西,得到了這個嘛。不是嗎?現在,我們具有完全相同的資格。你說可惡,你可是陷入了自相矛盾中了喲。」
  「我是死呢,還是去告呢,你說說看。」
  「說得真好。你能吐出這樣的話,可是這一夜了不起的進步哇。可你該再直率一點。你所想的恥辱、可惡都是幻影。我們倆不管怎樣都看到了美麗的東西,互相看到了彩虹般的東西,那可是確實的。」
  「為什麼阿悠他不在這裡?」
  「悠一君不要在這裡。剛才還在,再也不會在這裡。沒什麼奇怪的。我們讓他剩在這裡了。」
  恭子戰慄起來。這種存在的方法超出了她的理解範圍。俊輔平靜地繼續說下去:
  「事情完了,我們被他國在這裡了。就是悠一和你唾了,結果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吧。」
  「我可是生來頭一次見到你們這種卑劣的人。」
  「什麼?你說什麼?悠一君可是無辜的。今天一天,三個人都按自己的想法做了。悠一君用他的方式愛你,你用你的方式愛他,我用我的方式愛你。誰都不是只能用自己流派的方式去愛嗎?」
  「阿悠那人的心思真搞不懂。那傢伙是個怪物。」
  「你也是個怪物。你受上怪物了嘛。可是,悠一君可沒有;鱗片爪的惡意哇。」.
  「為什麼沒有惡意的人能幹出這樣可怕的事來呢?」
  「那就是他清楚知道讓你遭遭罪是無罪的。沒有惡意的男人和無罪女人之間——沒有任何可供分配的兩個人之間——假如有了什麼牽連的話,那肯定是其他地方來的惡意,其他地方弄來的罪惡。過去不管什麼樣的故事都是這樣開始的。你應該知道,我是寫小說的。」他覺得可笑極了,好容易才忍住自己的笑,「悠一君和我不是一夥的。那只是你的幻想。我們之間根本沒有關係。悠一君和我……是哇。」他終於微笑起來,「…單純的朋友關係。要恨,你就恨我得了。」
  「可是……」——恭子一邊抽泣,一邊洩了氣地擰過身子,「我,現在,還沒空來憎恨。只有,只有恐懼。」
  …附近鐵橋上通過的貨車,汽笛響徹夜空。單調的聲音斷斷續續,不停地重複著。終於渡到了橋的那一頭,遠遠的,汽笛又響起,不一會,聽不見了。
  『其實,如實看到「可惡」的不是恭子而是俊輔。即使在女人發出快樂的呻吟聲時,他也忘不了自己的醜惡。
  檜俊輔好幾次感到這可怕的瞬間,不被愛的存在侵犯了愛的存在。「女人被征服」,那只是小說製造的迷信。女人決不會被征服。決不!男人對女人抱著的祟敬之念在敢於凌辱的場合有,作為最有力的侮辱證據,女人委身於男人的場合也有。讓悠一的幻影麻醉而委身於男人的恭子更是如此。要說理由,那只有一個,俊輔相信自己決不會被愛上。
  這樣的私通是奇怪的。傻輔讓恭子苦惱。而且現在還有異常的力量居高臨下地對付她。可這畢競不過是不被愛的人在虛張聲勢。他一開始就在絕望的行為裡,連真正一點點的溫柔體貼,即所謂「人的氣味」也沒有。
  恭子沒做聲。她端坐著,沒說話。這個輕浮的女人,還從沒有過這樣長時間的沉默。既然她已經學會了這種沉默,那麼,今後這沉默會成為她的自然表情吧。俊輔也閉上了嘴。兩人有理由相信,可以這樣無言到天亮。天亮了她會用手提包裡的小工具化好妝,回丈夫家裡去吧……河面發白如此之慢,兩人懷疑不知這漫漫長夜會持續到幾時。

《禁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