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洞院宮治典王殿下也因為這個事件而受到了很大衝擊。
  本來,對只來訪過一次的人沒有很深印象也是比較自然的,可洞院宮對那天夜晚阿勳的造訪卻至今記憶猶新。這是因為阿勳是由堀中尉領來的,沒有把他視為外人的緣故。不過,出於理所當然的考慮,事件發生後,洞院宮便立即用長途電話吩咐管事,讓他對阿勳來訪一事要嚴守秘密。說起來,管事都是宮內省的耳目,洞院宮原本也沒有對他寄以多大信任。
  洞院宮早就開始和中尉在一起慨歎時世了,兩人是志趣相投的朋友。宮內省認為這樣做欠妥。對洞院宮不分身份高低一律允許拜謁的做法也曾多次進諫勸阻。但洞院宮對即便小小的外出旅行也要及時報告等來自宮內省的束縛很反感,因此當然不會痛痛快快地接受宮內省的勸告。
  尤其在洞院宮就任山口聯隊長一職以來,因為風傳有過激言行,宮內大臣和宗秩寮總裁曾一起商量,趁洞院宮回東京時前往晉見,並相機委婉地進諫勸阻。洞院宮默默地聽著,沒有給予任何回答,只是長時間地保持著沉默。
  大臣和總裁原先都以為,洞院宮會生氣地叱責他們不得插手干預軍務。如果殿下那麼說,他們也就毫無辦法了。
  但是洞院宮的神態卻非常平靜,現在叱責他們兩人已經太遲了。不久,洞院宮半睜開充滿威嚴、眼角細長的眼睛,打量著這兩位客人,然後說道:
  「你們的干預不是今天才開始的。可如果要干預,那就請你們一視同仁地對待每一位宮殿下。為什麼只對我一直如此苛刻?」
  大臣或許會反駁說決沒有這樣的事,可洞院宮不給他們分辯的機會。因為過於壓抑強烈的憤怒,洞院宮的話語顯得斷斷續續:
  「過去,關於那個原本應該成為我妻子的人的問題,當松枝侯爵出言不遜,侮辱了我的時候,宮內省就支持侯爵,根本沒有站在我這一邊。在宮家受到臣下侮辱時你們都這樣,宮內省到底是為誰而設立的?從那時起,我就對你們的態度有所懷疑,這也沒有什麼值得奇怪的吧。」
  宮內大臣和宗秩寮總裁無言以對,匆匆退了下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洞院宮把聽堀中尉等兩三名青年軍官慷慨陳辭當作了最大安慰,把它視為掠過陰雲密佈的日本上空的一條藍色光亮,並且為自己能夠看到這道藍光而感到欣慰。洞院宮的心底裡有著深深的創傷,那傷口竟成了某些人的光輝。他愉快地看到,孤寂的異端情感已經轉化成了人們的希望。可除此之外,他便沒有其他任何想法了。
  自阿勳等人的事件發生以來,滿洲的堀中尉就斷絕了音信,洞院宮只能依據阿勳前來拜謁的那次回憶來推測這個事件。當夏日夜晚的少年那冷冷燃燒著的目光再現在心裡時,洞院宮想到這是一雙決意赴死的眼睛。
  那時曾粗粗瀏覽過的《神風連史話》呈獻本,現在還放在聯隊長辦公室的書架上。至少可以從中瞭解到事件的一些真情,於是,洞院宮在軍務之暇又重讀了那本書。從字裡行間升騰上來的,與其說是書中的內容,倒不如說是那天夜晚阿勳那大睜著的眼睛和烈火一般熾熱的話語。
  軍隊樸素的集體生活,對洞院宮那與世隔絕的意識多少起到了一些積極影響,因而他也就更喜歡軍隊了。可儘管如此,軍隊中還是存在著繁文縟節和等級制度。這樣不顧燒傷的危險而挨近民間一個少年的純粹之火,在洞院宮來說還是第一次。那一夜的談話,也就成了難以忘卻的記憶了。
  什麼才是忠義?那個慷慨激昂的少年說:軍人不但沒有必要懷疑忠義,而且還應當把忠義視為上天恩賜於軍人的。
  這句話確實在洞院宮的內心裡喚醒了某種東西。細想起來,自己故做粗魯,炫耀勇猛,以使自身符合軍人應有的忠義標準,其實只是想要擺脫諸多傷心事,逃遁到忠義之中去而已。他不知道還有粉身碎骨那樣的忠義,也沒有想到有必要去看看這種忠義。在阿勳被引見給他的那個夜晚,洞院宮才第一次看到了那樣熾熱的、活生生的忠義實物。這個忠義的實物深深打動了洞院宮的心。
  當然,洞院宮懷有隨時都可以為天皇陛下而獻身的決心,對於比自己年少14歲、現在剛滿31歲的陛下,寄以了溫和的兄長般的摯愛之情。然而,這些感情是一種宛如置身於清淨、空寂的樹蔭下時的心情酣暢般的忠義。而在另一方面,對於臣下向自己顯示的忠義,洞院宮倒是敬而遠之,有一種無意中感到可疑的習慣。
  一旦被阿勳的言行打動了內心,洞院宮便立即爽朗地意識到,今後應當具有軍人的直率。在這次事件中,沒有暴露出與軍隊間的任何聯繫,這只能是被告們緘口不語,保護了堀中尉的緣故。想到這裡,洞院宮對阿勳等人的厚意又加深了幾許。
  在《神風連史話》一書中,洞院宮讀過這樣一節:
  ……他們大多不近文雅。在白川原頭賞月時,他們就會想:這次看到的明月,可能是在人世看到的最後一次明月了;而在賞花時,又會認為:今年的櫻花,是自己最後一次觀賞的櫻花了……
  從這一節中,洞院宮想像到了阿勳是怎樣把自身融進作品中去閱讀的。年輕人的熱血,震撼著這位45歲的聯隊長的心胸。
  洞院宮開始認真考慮,是否還有親手解救他們的辦法。每當考慮問題感到睏倦而難以得出結論的時候,洞院宮便習慣於像年輕時那樣,聽聽西洋音樂的唱片。
  他命令勤務兵在寬敞官邸那冷冰冰的客廳裡升起了爐火,然後親手選好唱片放在了留聲機上。
  因為想聽聽輕鬆、愉快的樂曲,洞院宮便讓勤務兵退了出去,獨自一人聽起了波利多爾的唱片——由理查·斯特勞斯作曲、柏林音樂愛好者交響管絃樂團演奏、富爾特文格勒指揮的《迪爾·奧依倫斯皮格爾》。
  《迪爾·奧依倫斯皮格爾》原是16世紀流傳於德國民間的一個諷刺故事,後由霍普特曼寫成戲劇,斯特勞斯創作為交響詩樂而廣為人知。
  沉沉黑夜籠罩著聯隊長官邸那寬敞的庭院,臘月的寒風呼嘯而過,爐中的火苗也和著那呼嘯的寒風發出聲響。洞院宮連軍服的領口也沒解開,就把身子埋在罩著冰涼的白麻椅套的安樂椅上,交叉起穿著軍用馬褲的雙腿,白棉布襪的趾尖懸浮在空中紋絲不動。由於軍用馬褲的褲腳緊緊勒著腿脛,所以很多人脫下長靴後便隨即解開褲腳紐扣,但洞院宮卻根本不把腿部輕微積血所引起的沉重感放在心上。他用手指輕輕觸摸著八字鬍,就像撫摩著猛禽尾部的羽毛一般撫弄著被發蠟固定成翹曲形狀的鬍鬚。
  已經很久沒聽過這張唱片了。洞院宮本來想聽聽輕鬆愉快的樂曲,可前奏部分用低沉的圓號吹出的迪爾的主旋律剛剛響起,他便感到自己選錯了唱片,覺得這不是現在想要聽的音樂。那不是性格開朗、慣於惡作劇的迪爾,而是富爾特文格勒炮製出來的那個寂寞、孤獨、直到意識的底層都像水晶一般透明可見的笛爾。
  洞院宮就那麼聽了下去。狂躁不安的笛爾用神經的銀絲做成撣子,去撣拂房間裡的每一個角落,最後被判處死刑而走向死亡。最終聽完了樂曲的洞院宮突然站起身,摁響電鈴讓勤務兵進來。
  他命令勤務兵接通東京的長途電話,讓管事來接電話。
  洞院宮打定了主意,第一,要趁最近新年進京參賀的機會,向陛下請求哪怕幾分鐘的時間,以便把阿勳等青年的盡忠大義上達天聽,並且聆聽優渥的聖言,暗中傳達給最高法院院長;第二,為此,在年底要召見擔任辯護的律師,聽他詳細介紹案情,以便準備有關的材料。
  電話是為了命令管事查出律師的名字,趁自己12月29日上京時,讓律師趕到位於芝區的官邸來等待接見。
  在找到合適的辦公室之前,本多先在丸之內大廈五樓臨時租用了一位朋友的辦公室,並掛上了牌子。那位朋友也是律師,是大學時的同班同學。
  一天,洞院宮家的事務官來訪,傳達了洞院宮的秘密意旨。這是極其罕見的事例,因而本多感到非常驚訝。
  看到那個身著黑色西裝的小個子在茶色氈毯地板上不發出聲響地悄悄走動著,本多泛起一陣說不出的作嘔感。把他讓進接待室後,這種感覺更加強烈了。這間小小的接待室與辦公室之間只隔著一堵波形的玻璃隔障。小個子男人表情冷峻,不放心地環視著接待室,擔心講話的聲音會傳出去。
  這張戴著金絲眼鏡、好似蒼白的魚兒一般的面孔,如實地訴說著它早已習慣於棲居在水底的陰冷和黑暗之中,也從未見過天日,在繁文縟節的水藻下過著一動不動、屏氣止息的生活。
  身上還有著法官高傲做派的本多,下意識地忘了寒暄便開口說道:
  「保守秘密是我們的職業,所以請您不要有任何擔心。特別是對那些非常高貴的人物囑辦的事,我們更是萬分小心、加倍注意。」
  像是患有肺疾似的,事務官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話,以至本多不得不從椅子上稍稍探過身子去聽。
  「不,決不是什麼秘密之類的事。只是殿下對這起事件有些興趣,想請您12月30日到殿下的官邸去,把您的想法全都說出來就行了。不過……」
  小個子好像忍著忽然發作的嗝不讓打出來似的停住了話頭。接著又說道:
  「不過,這,倘若殿下知道是我對您說的,那就糟了,所以求您千萬不要讓殿下知道……」
  「明白了。請不用客氣地說吧。」
  「這……決不是我個人的意見,這一點希望您能體諒。假如、假如那天,您不巧患了感冒,不能前往晉見的話,只要通知我們一聲就行了……反正已經把殿下的意旨傳達給您了。」
  本多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位宮內官僚那毫無表情的面部。他是為邀請而來的,卻又在暗示本多推辭這個邀請。
  與清顯的死有著間接關係的洞院宮,竟會在19年之後邀請自己,這倒是一段奇緣。對殿下意旨最初有些厭煩的本多產生了一個衝動,那就是:既然接到了這個奇怪的口信,那就無論如何也要和洞院宮見面。
  「好吧。那麼,假如、那天我一點也沒有患上感冒,而且還很健康,那就應該前往拜謁,是吧?」
  事務官的臉上這才露出了像是表情的神態,在這轉瞬之間,悲哀的困惑滯留在他那冷冰冰的鼻尖上。但他隨即又若無其事地用細小的聲音接著說道:
  「當然,那是不用說的。那麼,請於30日上午10時到芝區的殿下官邸來。我們會事先通知正門的警衛,所以只要報一下尊名就可以了。」
  本多雖然在學習院學習過,可同班同學中並沒有皇族子弟,因而從未拜謁過任何宮家。而且,本多也沒有刻意尋求過這種機會。
  本多知道洞院宮與清顯的死有關,可洞院宮卻未必知道本多就是清顯的好友。平心而論,當年的洞院宮是事件的受害者,所以只要殿下不提起這段往事,自己就應該保持沉默。說出清顯的名字本身就是失禮。本多當然是有這種心理準備的。
  可是從前些天的那位事務官的態度上看來,本多的直覺告訴他,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洞院宮似乎對目前的這個事件寄予了同情。可他做夢也不會想到,這個阿勳不是別人,正是清顯的轉生!
  本多打定了主意:不管事務官怎麼想,在不涉及對皇室不敬的範圍內,一定要按洞院宮吩咐的那樣,把自己所知道的事件真相全都說出來。
  因此,當天從家裡出來時,本多的心情非常平靜。從昨天起就一直在下著的寒雨,到今天早晨還沒有停息。走在宮家官邸的卵石坡道上,在石縫中流淌著的雨水打濕了本多的鞋。到大門口來迎接本多的還是那位事務官,雖然他禮節鄭重,可他的態度卻明顯地流露出了冷淡。冷淡,從這個小個子男人那白皙皮膚的每一處分泌了出來。
  小客廳修建得非常別緻,和雨點敲打著的陽台相連接的門扉,與窗子那邊的牆壁形成一個鈍角。在一面牆上有著壁龕樣的東西,正在那裡焚著的熏香,在紅彤彤燃燒著的煤氣爐散發出的暖氣襯托下,把它那執拗的香氣溢滿了整個小客廳。
  不久,身材魁梧的聯隊長洞院宮身著深咖啡色西服,為了讓客人不受拘束,特地顯出一副輕鬆的神態走了進來。
  「哎呀,一大早就請你來,辛苦啦!」洞院宮大聲招呼道。
  本多呈上名片,深深地鞠了一躬。
  「請不要拘束。請你到這裡來,不是為別的,是聽說你為了那件案子,竟辭去了法官來擔任辯護……」
  「是的。因為其中的一名嫌疑犯,是我一個熟人的獨生子。」
  「是飯沼嗎?」洞院宮以軍人的直率單刀直入地問道。
  透過蒙上水氣的玻璃窗望去,可以朦朦朧朧地看到,寬敞的庭院裡冬枯的樹叢上,以及房前裹著防霜草蓆的松樹和棕櫚樹間,正飄灑著淅淅瀝瀝的冬雨。戴著白手套的侍者端上英國風格的茶水,從銀質茶壺的細嘴中緩緩流出的紅茶,充實了茶碗的白瓷空間。茶水的熱度通過銀匙迅速傳了過來,使得本多從銀匙上縮回了手指。他忽然聯想起《皇室典範》中如同這個銀器過敏的灼熱一般令人不寒而慄的皇族懲戒條文。
  「其實,飯沼勳曾跟著一個人來過我這裡。」洞院宮恬淡地說道,「當時,他留給我的印象很深,雖然他說了一些過激的話,可我卻從中感悟到了純真。他的頭腦也很聰敏。是個優秀的人材。儘管我故意提出了種種難以回答的問題,但他回答得很有獨到之處。他是有一些危險因素,可並不輕浮。這樣有為的青年摔了跤是很可惜的。所以,聽說你辭了職來為他們辯護,我感到非常欣慰,便想見你一面。」
  「他是一個勤皇派的少年,雖然他的行為是錯誤的,可我相信,他那始終如一的精神卻是一切為了天皇陛下。他來這裡拜謁您的時候,沒說過這些事嗎?」
  「他說過,所謂忠義,就是把親手做成的熱飯團呈獻給天皇陛下,然後不論結果如何都要切腹自盡,還說這就是忠義。他還送了我一本題為《神風連史話》的書……他不至於自殺吧?」
  「無論警察還是拘留所都充分注意到了這一點,所以,我想不會有危險的。不過,殿下……」本多漸漸大膽起來,把話題往自己的思路引去。「殿下對他們的行動認可到什麼程度?我說的不是顯露在表面上的現象,而是說他們總的意圖,您支持哪些部分?或者說,只要出自於他們的熱誠,您就全部予以認可?」
  「這可是道難題呀。」洞院宮停住把熱氣飄浮到鬍鬚處的茶碗,現出了怯色。
  這時,本多突然被一種難以言喻的衝動攖住,想讓洞院宮瞭解清顯臨終前的痛恨心情。
  在清顯的事件中,洞院宮的自尊心的確受到了嚴重傷害,但本多卻不清楚,洞院宮究竟出於什麼樣的熱情而受到了傷害。假如洞院宮當時確實被地獄裡不分貧富貴賤一律把人拖向死亡的那種燦爛的幻象籠罩了身心,在那個燦爛面前變得盲目起來,因為一種更加愚昧和更加高貴的熱情而受到了傷害的話……對待聰子的態度也是如此,假如確實是因為聰子這個人而使得洞庭宮的熱情歸於灰燼的話;……假如能在這裡把這一切都予以澄清的話;……那將遠遠勝過對清顯的供養,再也沒有比這些更能慰藉清顯亡靈的了。戀情和忠義都出自於同一源頭。倘若洞院宮現在把這一切全都清晰地顯示在眼前,本多也會產生出一種忠誠,那就是將不惜生命捍衛洞院宮。因此,儘管提起清顯是犯忌的,本多還是打算暗示一下置清顯於死地的那種令人不可思議的感情的暴風雨。為了試探洞院宮,本多終於鼓起勇氣,要把原本準備密而不談的那些涉及到對皇室不敬的話題說出來。這對阿勳的公審或許會產生不利影響,而且這也是自己作為律師所不應該說的話,可清顯和阿勳好像正在自己的體內異口同聲地呼喊著,這種想法竟使得本多難以平靜下來。
  「根據我對搜查結果的調查,當然這還是絕密事項,飯沼和他的同黨似乎還不像人們所想像的那樣僅僅想要暗殺財界巨頭。」
  「發現什麼新的事實了嗎?」
  「當然,這個計劃在準備階段就遭到了失敗。但他們雖然還是少年,卻好像從內心裡希望天皇親政。」
  「是那樣的。」
  「他們的第一個目標,就是認為應當組建以宮殿下為首的內閣。這事實在不好說出口,那就是在他們秘密印刷的傳單裡,發現明確寫著殿下您的名字。」
  「我的名字?」洞院宮頓時變了臉色。
  「而且,為了舉事後迅速把傳單散發出去,以使民眾相信殿下已奉敕命組閣這一偽造的事實,現在已發現他們用油印機印刷好了這樣的傳單。這就使得檢察當局的立場更加強硬了,我們正苦苦思慮著對策。看對方的處理意圖,也可能據此定下非常可怕的罪名。」
  「那不是私議朝綱嗎?真是毫無道理,令人惶恐之至。」
  洞院宮的聲音越來越大了,但他的聲音中卻冒出了戰慄的氣泡。為了弄清洞院宮的想法,本多盯著洞院宮那細長的眼睛,平靜地問道:
  「我想失禮地冒問一句,軍部難道絲毫沒有那種想法嗎?」
  「不,這和軍隊沒有任何關係,把它和軍隊聯繫在一起是毫無道理的。那一定是民間讀書人的臆想。」
  洞院宮在客人面前憤然關上了大門。本多看出,這是在有意包庇軍方。他那更為深刻的希望破滅了。
  「那麼優秀的青年竟也做出這樣糊塗的事來!這真讓我失望!甚至把我的名字也搬了出來,放肆地利用只見過一面的我的名字,皇族的名字……這是何等忘恩負義啊!不,甚至都說不上是忘恩負義,而是不知深淺!不知道再也沒有比私議朝綱更大的不忠了。還說什麼忠義,什麼赤誠之心。年輕人就是這樣,真讓人頭痛。」
  洞院宮一個人在嘟囔著,全然沒有了軍隊指揮官的豁達。洞院宮的心情驟然冷了下來。在一旁提問的本多也明顯地感到,剛才的熱情已變成了迅速的冷卻。在洞院宮內心裡一度燃起的火焰,已經被徹底吹滅了,甚至連灰燼也沒留下一點。
  洞院宮慶幸今天和律師見了面,這次新年拜謁天皇時什麼也不用說了,這樣事後也不至於自取其辱。同時他又產生了種種疑慮:這樣私議朝綱,不像是小孩子所能想得到的;自這個事件發生後,堀中尉便斷了所有音信,這也很可疑;當初聽說堀中尉調到滿洲時,還曾為他感到惋惜,可現在看來,很可能是出自於中尉自己的意願,在事前逃往滿洲的。倘若情況果真是這樣,洞院宮就是被自己最信賴的中尉利用和背叛了。
  洞院宮的憎恨不僅僅出自於不安。至今為止,洞院宮只是對宮內省的人和少數上流階層的人物感到憎惡和不信任,可現在,從自己內心裡惟一可以感到欣慰的地方,卻升騰起那種背信棄義的氣味。在記憶中曾有過這種氣味。細想起來,早在孩提時代,洞院宮就曾被這種氣味包圍過。這種狐穴般的氣味怎麼也驅散不開,一直圍繞在高貴的洞院宮周圍,散發出背信棄義那陰森森的、刺鼻的屎尿氣味……
  本多把目光轉向正下著雨的窗外。窗外的景色越發模糊了,附近的棕櫚樹上防霜用新草蓆的色彩,在鬱暗的雨景中浮現出來,看上去,宛若一群身穿草黃色軍服的人擁擠著站在窗外。本多意識到,自己現在就要去冒當法官時從不曾想過的危險了。本來,在來宮家官邸拜謁以前,內心裡還沒有一絲這樣的企圖,但眼見洞院宮的熱情迅疾消逝,不由得突然產生了一種不羈的想法。
  現在還剩下一個可以讓洞院宮營救阿勳的方法,也是最圓滿的方法。這辦法與洞院宮先前想要營救阿勳的思路相反,完全不是出於想要救助阿勳的考慮,但卻能更有效地進行營救活動。如果說,現在除了本多,再也沒有其他人能夠促使洞院宮下這樣的決心,也沒有其他人能夠得到這樣的機會,那麼,儘管誠惶誠恐,卻也的確沒有能夠像本多這樣巧妙地向洞院宮進言的人了。那份危險的資料現在還不為社會所知,仍然掌握在檢察當局的手中。
  本多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道:
  「剛才提到的印有殿下名字的傳單,就這麼擱置下去,萬一將來累及殿下,可真讓人惶恐不安啊。」
  「有什麼累及不累及的?根本就沒有任何關係嘛。」
  洞院宮開始明顯地把憤怒的目光轉向了本多。但他的聲音並不高,可以看出他的憤怒中含有心虛的成分。本多在想,這個憤怒非常重要,自己必須趁熱打鐵。
  「真對不起,我非常清楚它的危險性,可我無論怎樣為殿下著想,也沒有能力銷毀那份資料。如果殿下不盡快處理掉,一旦洩露到社會上去,就會埋下臆測的禍根,使得人們誤以為這事與殿下似乎有著某種牽連。」
  「你是說,我具有處理它的能力嗎?」
  「是的。殿下具有這種能力。」
  「用什麼方法?」
  「向宮內大臣下達命令。」本多立即回答。
  「你是說,讓我向宮內大臣屈膝?」
  洞院宮終於又用剛才那樣的高聲喊了起來。敲打著安樂椅扶手的手指因為憤怒而在顫抖。他那凝然不動的瞳孔中充滿了威嚴,這雙眼睛使得人們聯想到他騎在戰馬上呵斥部下時嚴峻的神態。
  「不,殿下只要下達命令,宮內大臣是一定能夠妥善處理好的。我在當法官的時候,遇上同皇室有關的問題,也是盡量小心謹慎地以謙恭的態度來處理的。宮內大臣和司法大臣商量一下,再由司法大臣對檢察總長下達命令,那些傳單就可能變成從未有過的東西了。」
  「就那麼簡單嗎?」
  洞院宮一面想像著浮現出不快卻又柔和的微笑的宮內大臣的那張臉,一面輕輕歎息著問道。
  「是的,只有殿下的力量……」
  本多懇切地停下了話頭,看來洞院宮受到了這些話的鼓舞。
  本多認為,這樣一來,便從阿勳的罪行中拂去了一片危險而又不祥的陰影。可即使真的有幸如願以償,檢察院的暗中報復也是很危險的。

《豐饒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