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這天晚上,新治去參加青年會的例會。從前稱做「寢屋」的青年寄宿制度,如今改稱這個名字,依然有許多年輕人喜歡這裡。他們寧可在這間坐落在海邊的煞風景的小屋裡泊宿,也不願在自己的家中過夜。在這裡,他們認真地就請加教育、衛生、打撈沉船、搶救海難或者就諸如獅子舞和孟蘭盆舞等自古以來屬於年輕人的活動展開爭論。年輕人一來到這裡,就可以體會到一個堂堂男子漢應負的愉快的重擔。
  海風把緊閉的木板套窗吹得咯咯作響,把煤油燈吹得搖搖曳曳,時而明亮,時而又變得昏暗。黑夜戶外的大海逼將過來,海潮的轟鳴總是衝著在煤油燈投影下勾畫出來的年輕人那快活的臉,傾訴著大自然的不安和力量。
  新治一走進屋裡,只見在煤油燈下匍匐著一個年人,讓他的夥伴用帶銹的推子給他理髮。新治微微地笑了笑,抱膝坐在牆腳下。他總是這樣默默地傾聽別人的意見。
  年輕人或笑著誇耀自己今天的埔魚收穫,或無情地攻擊對方。喜歡讀書的,則以同樣出熱情在埋頭翻閱漫畫書。有的則用與其年齡相比顯得大了些的骨節突出的粗手,在按住書頁,乍看不明白這一頁畫中的幽默含義,仔細地琢磨了二三分鐘後才笑了起來。
  新治在這裡也聽到了那位少女的傳聞。一個齒列不齊的少年張嘴大笑過後說:
  「要說初江嘛……」
  這隻言片語傳入了新治的耳膜裡,後來的話則被嘈雜的人聲和笑聲所掩蓋,聽不見了。
  新治是個毫無心思的少年,然而這個名字卻像是個非常難的問題,使他的精神苦惱不已。僅僅聽見這名字就覺得臉燒心跳。依然這樣紋絲不動地坐著,竟產生了一種只有在劇烈勞動時才會出現的變化,這真令人不快。他用手捂了捂自己的臉頰試了試,只覺得臉頰火辣辣的,恍如他人的臉頰似的。這種連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緒的存在,傷了他的自尊心,莫名的憤怒使他的臉頰更加通紅了。
  大家就這樣等待著會長川本安夫的到來。安夫年僅19歲,是村中的名門出身,具有強行把人拽走的力量。他這點年紀卻已經懂得樹立自己的威嚴,每次集會一定姍姍來遲。
  門輕易地打開,安夫走了進來。他胖墩墩,還有一張像他父親酒後的紅臉那樣的臉。他的長相雖不令人討厭,但那雙稀疏的眉毛卻顯得有些奸狡。他用一口漂亮的標準話說:
  「我來晚了,很抱歉。那麼,我們馬上商量一下下個月要辦的事吧。」
  說著,安夫在辦公桌前坐下來,攤開了筆記本。不知為什麼,他顯得特別焦急。
  「這是早就預定要辦的事嘛,譬如舉辦敬老會,運石修路,還有村民會委託我們辦的清掃下水道滅鼠。這些事都要在暴風雨天不能出海捕魚的日子裡做的。滅鼠嘛,什麼時候都沒有關係。即使是在下水道以外的地方殺了老鼠,警察也不會抓嘛。」
  大家笑了起來。
  「哈哈哈,好,說得好。」有人說。
  有人還建議請校醫做有關衛生的報告和舉辦辯論大會等,可是舊歷新年剛過,年輕人很膩頓集會,對此並不感興趣。此後就是共同舉辦評論會,討論油印的機關報《孤島》。有個愛讀書的年輕人朗誦了在隨想最後所引用的保羅·維拉列1的詩句成了眾矢之的。這詩句是:``
  我的心的莫名悲傷
  不知為什麼從海底深處
  興沖沖地瘋狂躍動
  展翅翱翔……
  「什麼叫興沖沖啊?」
  「興沖沖就是興沖沖唄。」
  「恐怕是慌慌張張吧,念錯了吧?」
  「對啊,對啊。準是『慌慌張張地瘋狂』,這樣的句子才通啊。」
  「保羅·維拉列是什麼呀?」
  「是法國著名詩人嘛。」
  1保羅·維拉列(1844-1896):法國象徵派詩人。
  「什麼,誰認識他呀。這是不是從哪支流行歌裡選出來的?」
  每次例會,照例如此交鋒一番就結束了。會長安夫匆匆回家去了,新治不明箇中原因,便抓住一個夥伴詢問。
  「你還不知道嗎?」夥伴說,「他是應邀到宮田老大爺家參加宴會,祝賀女兒回村的呀。」
  新治沒有被邀請參加這個宴會。要是平時,他與夥伴有說有笑地走回家,現在一反常態,獨自溜出來,沿著海濱向八代神社的石階走去。從鱗次櫛比的屋宇中,他找到了宮田家的燈光。那燈光與其他人家的一樣,都是煤油燈的燈光。雖然看不見屋內的宴會進行的情形,但是毫無疑問,容易感觸到的煤油燈的火焰,會將少女那清秀的眉毛和長長的睫毛搖搖曳曳地投映在她白臉龐上。
  新治來到台階的最底下一級,抬頭望著落上了稀疏鬆影的二百級的白石階。他開始拾級而止,本展發出咯咯聲。神社四周渺無人影。神富家的燈火也早已熄滅了。
  年輕人一口氣登上了二百級台階,毫不氣喘。他站在神社前將結實的胸膛傾向前方,虔誠地施了個禮,然後將十元硬幣投入了香資箱。接著又果斷地將另一個十元硬幣投了過去。在響徹庭院的拍手聲中,新治心中祈禱:
  「神啊!請保佑我出海平安,豐收歸來。保佑漁村愈發繁榮!我雖然還是個少年,但總有一天會當上堂堂的漁夫,請保佑我熟知任何事,精通任何事,諸如海的事、魚的事、部的事、天氣的事!保佑我的和藹可親的媽媽和年幼的弟弟!保佑媽媽在海女季節裡潛水避免各種危險,平安無事!……此外,還有一個或許是不合理的祈求,請保佑我有朝一日也能娶上一個性情溫柔。長用標緻的新娘吧!……例如像回到宮田照吉家那樣的姑娘……」
  一陣風吹拂過來,松樹梢沙沙作響。這時候,直吹到神社黑暗深處的一陣風,發出了森嚴的響聲。它讓人感到佑怫海神俯允了年輕人的祈求。
  新治仰望星空,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暗自想道:
  「提出這種任性的祈求,神靈不會處罰吧!」

《潮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