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打著呵欠。「現在又去哪兒呢?」峻吉說道。
「這晌午時分,哪有地方可去呀!」
「讓我們在美容院下車吧!」光子和民子說道。她們倆真可謂精力充沛。
峻吉和收都對她們倆在美容院下車沒有異議。這樣一來,留在車裡的女人便只剩下了鏡子一個人。光子和民子對於把鏡子留在車裡也並不反對。於是,峻吉和收便按照各自的一套作風簡單地向她們點了點頭。誰知她們卻滿心期待著從夏雄那兒聽到溫柔纏綿的告別,儘管夏雄並不是她們的男伴。夏雄果真沒用辜負她們的希望。
時值1954年4月初下午3時許,峻吉開著夏雄的車沿著市內的單性道來回轉悠。去哪兒呢?是啊,去某個人少的清淨地方吧。在蘆之湖消磨了兩天的光陰,可就連那兒也是人滿為患,更甭提眼前回到的銀座了。
這種時候應該聽聽夏雄的意見:
「我曾經去月島對面的人造地寫過一次生,去那兒怎麼樣?」
大家一致贊同,隨即便驅車趕往那裡。
大老遠就看得出來「勝閔(原文『門』字裡是『共』)橋」一帶車流不暢。「怎麼回事呀?發生事故了?」收問道。不過就情形來看,像是吊橋向上升起的時間已經到了。峻吉禁不住咂嘴道:「去人造地就算了吧,這不,都快急死人了。」但夏雄和鏡子卻想瞧瞧從未見過的吊橋上升的情景,所以把車停在了很靠前的地方。大夥兒一個接一個地跨過鐵橋部分上前觀看。而峻吉和收卻儼然一副毫無興致的表情。
吊橋的中央部分是一塊鐵板,惟有這部分才會開啟閉合。只見管理人員在它的前後兩側揮舞著紅旗。被迫停下的車輛你擁我擠,人行道的前方也被一條鐵鏈子擋住了去路,兩旁擠滿了圍觀的人群,還有不少暗自慶幸交通受阻而前來漁利的推銷員和從餐館出來送飯的小夥計等等。
通有電車軌道的鐵板上什麼都沒有,黑黢黢的,鴉雀無聲地躺在那兒。車輛和人群從兩旁目不轉睛地關注著它的動靜。
不一會兒,鐵板的中央部分霍然啟動了。它徐徐昂起頭顱,打開了裂縫。鐵板逐漸升高,兩側的鐵欄杆和橫跨上面的鐵拱門也隨之升起,而它們柱子上的電燈依舊發出渾濁的火亮。夏雄覺得這一啟動是那麼美麗動人。
正當鐵板就要達到垂直角度時,在兩側的軌道的凹陷處,只見無數的塵土揚起輕薄的煙霧,紛紛揚揚,最後墜落在地面上。兩旁不計其數的鐵釘所投下的影子漸漸縮短變小,最終與鐵釘本身融合了。而兩邊欄杆的影子也漸漸縮小角度,動彈起來。待等鐵板完全垂直之後,影子也隨即岑寂了下來。夏雄抬起視線,看見一隻海鷗輕輕地掠過了橫臥著的鐵拱門的柱子。
……這樣一來,沒想到在他們四個人的前方,高高聳立起一堵碩大的鐵牆,一下子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彷彿等了很久很久。當吊橋終於復原以後,去對面人造地的滿腔興致也早已蕩然無存了。可眼下既然吊橋已經放下,就又不得不去——一種義務感似的東西佔據了他們的心頭。總而言之,每個人的頭腦都因睡眠不足、旅途的勞頓和氣候的溫熱而昏昏欲睡,不適於縝密地思考,抑或重新制定計劃。反正目的地是大海,那就能到哪兒到哪兒吧。於是,大夥兒沉默地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慢吞吞地踅回車內。
汽車駛過勝閔橋,穿行於月島的街市中,最後又跨越了黎明橋。放眼望去,平坦的荒野一片青藍,棋盤方格般的寬闊柏油路把原野整整齊齊地切割開來。海風扑打著臉頰。峻吉在美軍設施一角的跑道邊掛有「禁止入內」的標牌處停下了車子。遠處美軍宿舍的四周,有幾棵白楊樹在陽光下熠熠閃亮。
夏雄從車上走了下來,他從眼前的這片風景中感受到了一種幸福,他思忖道:我喜歡的就是廢墟和人造地。他生性溫和謹慎,所以對自己的種種感想從不訴諸言語。藝術上的見解並不因積留心際便會痛苦難捱,更何況這幫同伴在藝術見解上與他也無法溝通。而這一點卻正合他意。
儘管如此,他的眼睛卻從不懈怠地觀察著。人工荒野對面的白色巨輪,還有此刻正從豐洲碼頭起錨出航,並且在煙囪上塗著白色「井」字的煤炭船等等,那一切無不顯得井然有序、美麗祥和。而且這人工的、平坦的、幾何學的土地和春意盎然的原野更是美不勝收。
突然間峻吉撒腿飛跑起來,他一直不停地跑著。轉眼之間,他的身影在原野盡頭變得越來越小。
「打明天起訓練就要開始了,所以那傢伙正憋足了勁兒吶。對那種四肢發達,喜歡運動的傢伙我可真是羨慕不已啊。」收說道。他是一個至今還撈不上正經角色的龍套演員。
「他呀,在箱根時,每天早晨也都在練習跑步吶。真勤奮呀。」鏡子說道。
峻吉站住了,在他的視野裡,其他三個人的身影也同樣顯得又遠又小。惟有跑步這一項是絕不可怠慢的——這已成了他刻骨銘心的座右銘。所以,即便在下雨的日子裡,他也從沒有忘記在集體宿舍的訓練場上進行20分鐘的跳繩練習。
在鏡子他們這一幫人中,峻吉是最年少的一個。他是拳擊部(日本大學裡有很多俱樂部,如拳擊部、柔道部、書道部等,學生可依據愛好參加各部活動。——譯注)的主將,明年才大學畢業。而鏡子的其它朋友至少都是已經念完大學的了。收不例外,夏雄也不例外。
峻吉的秉性是不喜歡拘泥於某一事物的,自從他在拳擊迷的前輩杉本清一郎的邀約下初次造訪鏡子家以後,便立即成了其中的一員。雖說他沒有車,可駕駛技術卻實屬上乘,所以頗受朋友們的青睞。出於對拳擊選手這一職業的好奇心,很多年齡、職業、環境各不相同的人都同樣饒有興趣地垂青於他。
他年紀輕輕,卻擁有自我的信條。那就是不要去思考事物,哪怕是一瞬間也罷。至少他是按照這種信條來陶冶自己的。
至於昨天夜裡自己與民子幹了些什麼,當他今天早晨兀自沿著蘆之湖的環湖公路跑步時,他已經忘到了九霄雲外,重要的是要使自己成為一個沒有記憶的人。
過去……他從自己的記憶中只篩選廚必要的部分和那些決不褪色的繾綣部分來加以保留。而且還僅限於那些鼓舞著並支撐著現在的記憶。比方說,三年前考進大學,首次入選拳擊部首次進行練習的那一天的記憶,還有頭一次與前輩對陣練習拳擊的記憶等等。
從第一次拳擊練習時強裝勇士開始,如今他已走出了多麼遠啊!那還是在集體住宿後第一個月裡的事情。雖然三番五次的洗滌,可手上那習以為常的繃帶纏繞的感覺至今依舊記憶猶新。還有手背上、第二關節與第三關節間的平坦部分上,那宛若儀式般往覆疊嶂的粗糙棉布摩挲著肌膚的感覺。他原本就喜歡自己那雙毫無纖細感的手。那雙充滿攻擊性的、健壯堅實的、從不綻露情感和神經的木槌般的手。手掌的紋路單純明瞭,沒有那種能夠取悅於手相師的複雜線條。惟有用於握緊或鬆開手掌才長出的那些深刻而單純的紋理被鐫刻在了古銅色的皮肉裡。峻吉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兩個同年級的學生在自己伸出的兩隻手上幫著佩戴12盎司重的又大又難看的拳擊手套時的情景。那是一雙破舊的手套,鞣皮的外表已經出現了龜裂。那紫色的龜裂將皮革的外表撕扯得支離破碎,與其說是手套,勿寧說是手套的屍骸。可是,這醜陋的大手套的內層卻是那麼柔和而溫暖地愛撫著手指。手套上的細繩正恰到好處地被纏繞在手腕的周圍。
「緊不緊?」
「右手有一點緊?」
一個月裡,他一直等待著和憧憬著這種一問一答的瞬間。他猶如一隻為了備戰而受到豢養和寵愛的動物,被其他兩個人慇勤地照顧著,竟然在被詢問到手套繩的鬆緊時,湧動起一種難以言喻的甘美的情愫。他一直欽慕著在回合間的小憩時被助手們細心照料著,用啤酒罐裡的水漱口的那種拳擊家的生涯。
無論如何,這一切都是為了戰鬥!戰鬥的男人有必要接受無微不至的關懷。
接著他的侍者給他戴上生平頭一次佩戴的頭盔。他是那麼栩栩如生地記得這種加冕禮的感覺(儘管只是破舊的皮革頭盔),還有當那血氣上衝的滾熱耳垂一時被皮革壓迫住以後,外面的空氣從耳朵處敞開的皮革口子裡趁虛侵入時的那種感覺。
他用手套頂住自己的下顎,試著打擊鼻樑和眉間,開始是輕輕的,隨後再使出全身的力氣。一種滾燙而鈍重的黑暗撞擊著臉頰。
「誰都是這樣的,在第一次進行拳擊練習時。」前輩在一旁說道。
……一想到這裡,峻吉的臉霎時變得通紅。一旦真地登上了拳擊台,那開賽的鐘聲莊嚴響起,別提自己有多麼狼狽寒磣!比自己過去曾好幾次經歷過的鬥毆還要難堪得多。無論怎麼努力,自己的手就是夠不著對方的身體,可對方的手卻從每一個角度瞄準自己的臉頰、胃部、肝臟,毫不留情地揮舞過來,使自己陷入了一種與千手觀音對陣的錯覺。可進入第二回合,當疲憊至極的左手打出的直擊像棉球一般軟弱無力時,卻意外地博得了一陣喝彩:
「剛才的左手直擊,真漂亮!」
從初次拳擊練習的對手那兒贏得的這一聲讚歎,使峻吉在剎那間裡感到了蘊藏其中的對方呼吸的急促和自己嗅到了對手弱點時的那種狡黠的喜悅,以及君臨於這種喜悅之上的力量的復甦……
——峻吉眺望著眼前春天裡被污染了的灰藍色的大海。遙遠的海面上停泊著一艘5000噸級的典型的三島型貨船。雲朵不成形地淡淡地覆蓋在水平線上。陽光明媚,能看見海鷗的白色是那麼純淨爽潔。
峻吉把大海當作拳擊對手,猛地伸出了拳頭。他那喜歡惡作劇的靈魂又在作祟了。其實他之所以想當一名拳擊手,最初也僅僅是緣於這喜歡惡作劇的靈魂的唆使而已。
這並非那種把看不見的東西作為對象的想像拳擊,因為浩渺而骯髒的春天的大海分明就佇立在那兒,構成了他的對手。舔舐著岸壁下部的一串串微波與迢遙的海面上的滾滾波濤連成了一片。這是一個決不會戰鬥的敵人。一個只是吞噬一切,以可怕的宥和為武器的敵人。一個自始至終笑容可掬的敵人……
在等待峻吉回來時,三個人坐在施工用的石料上,抽煙小憩。這種時候,他們仨當中,與閒暇最為般配、與休息這種形式最為吻合、儼然像是身在別處的人,當然是收了。
鏡子和夏雄早就注意到了收的這種特性。哪怕是在稍事沉默之後,他的周圍也會構築起一道看不見的城牆,並在那裡出現一個不容別人介入的惟有他一個人存在的世界。因此,收有時候被看做是一個乏味無聊的男人,甚至會鬧出更大的誤解,被認為是一個空想家。但只要稍微留心觀察,就會發現他身上沒有一星半點空想式的東西。收既非空想家,亦非現實家。總之,收就是處於此時此地的收。鏡子對此早已習以為常,如今她甚至不再過問他在想什麼。
儘管如此,他卻並不是一個孤獨的男人。當他獨處時,很難找到一個比他看起來更不孤獨的人。這個年輕人儼然像咀嚼一塊口香糖一樣,總是在咀嚼著一團自己製造的略帶快意的不安。自己此刻就在這裡,確確實實地存在著。但是,自己究竟是否真正地存在著呢?——這種不安對於年輕人而言,並非什麼特別稀奇的事。但收的特點在於:它表現為一種帶著快意的不安,那種快意也許是——不,確確實實是——源自他的美貌。
峻吉跑了回來,他的身影在原野中變得越來越大。膝蓋準確無誤地彎曲著的姿勢沐浴著西斜的陽光,顯得果敢而純潔。不一會兒,他那汗涔涔的紅臉龐便停在他們的旁邊,甚至沒有發出半點的喘息聲。
「大海發出的是一種什麼氣味?」鏡子問道。
峻吉愛理不理地回答道:
「阿摩尼亞的氣味。」
夏雄把目光投向遠方。貨船的吃水線把船隻的上部和下部分隔成鈍重的黑色和鮮艷的紅色。夏雄思索著那條吃水線的精確性和力量。不僅如此,無數明晰的線條穿插交錯著,牢牢地捕獲住這一片廣袤的風景。但是,地面升騰的暖氣流扭曲了一些線條,把它們變成了嬌弱的海藻般的東西。
收呆呆地回想起實習生公演時自己初次登上舞台的那個夜晚。他扮演的是一個一開幕便出場的龍套角色。那上升的帷幕的陰影沿著身穿飯店侍應生服裝,佇立於舞台上的他的腳邊徐徐向上攀沿。自己的身影就這樣漸漸顯現在光霧瀰漫的觀眾面前,彷彿自己存在的全部都被他人的目光一點點地吮吸掉並移交給了他人的存在——這種感覺油然而生時的那種戰慄……
鏡子喜歡讓年輕人「放野鴨子」,甚至喜歡他們那種茫然若失的狀態。她的第六感官告訴她:他們並不是在思考昨天夜裡的那些女人。鏡子也感受到了在旅行將盡那種疲憊至極反而會復甦的情感的亢奮。惟一的麻煩是一點點猛烈起來的海風或許會攪亂她的頭髮。當她把手貼在頭髮上,回首向車子望去時,看見四五個男人簇擁在車子旁邊,他們正望著這邊嗤笑著。
他們全都身穿被泥土弄髒了的號衣(手藝人、工匠等所穿,在領子或後背印有字號的日本式短外衣。——譯注),綁著裹腿,穿著日本式的白短布襪。看樣子是這一帶的工人。其中一個人還把毛巾纏在頭上。在此之前他們一直壓低著聲音,可看見鏡子回頭的臉龐時卻提高了嗓門大笑起來,讓人感到那笑聲散發出濃烈的酒氣。其中的一個人揀起白色的石塊,向車子的頂篷擲去。於是爆發出一種令人不快的聲響。隨即他們又一起笑開了。
峻吉站了起來。鏡子也跟著站了起來,但她是為了阻止峻吉。
收慢慢地從夢想中——與其說是夢想、不如說是他自身極其模糊的現實中——睜開了雙眼。在進行機智的判斷之前他已經放棄了。他還不曾與人爭鬥過。無論如何,這種毫無預兆地突然爆發的事件是他所難以置信的。
夏雄也深知自己的弱點,但卻毫不做作地護衛著鏡子。父親給自己新買不到一個月的車,自己尚不能熟練駕駛,便交給峻吉開這輛車,上面的噴漆轉眼之間便慘遭了毀損——他在心裡描繪著車子遭到破壞的情景。打孩提時起,便對屬於自己的物品頗為淡泊的夏雄,只是用一種空想式的眼神關注著自個人的車子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罹遭災厄。
峻吉背靠著車子,被四個男人圍住了。「你們要幹什麼?」他叫喊道。
「他在抗議。顯然他在抗爭。他為什麼能那麼做呢?為了一件僅僅是屬於朋友的東西……」收不滿地思忖道。收誤會了峻吉。在他看來,峻吉是一個相信正義的人。
工人們怒目圓睜,吵吵嚷嚷著,卻沒有罵出任何一句富於獨創性的誾(原文「罒」下面「言」)語。峻吉仔細聽著。其中的猥褻話無非是謾罵鏡子的。意思是說,一群毛頭小子駕著車子招搖撞騙,大白天在這種地方和女人鬼混,真不要臉等等。當那個投擲石塊的年長男子誤以為峻吉是車主,罵他是資本家的小雜種時,峻吉因這種無中生有的誤解而勇氣倍增。為了投入戰鬥,被誤解是不可缺少的條件。
那塊投擲的石頭打在了車門的玻璃上。玻璃雖然沒有四處飛散,但卻已經佈滿了蜘蛛網一般的龜裂。
就在剛才的一瞬間裡,峻吉壓住了擲石塊的那個男人的手腕,所以削弱了石頭的力量,沒有把玻璃擊成碎片。同時另一個男人想用穿著短布襪的腳踹開峻吉的腳。但是,光用腳踹是不可能取勝的。峻吉轉身用頭向那個男人撞去,那男人一下子跌倒在了草叢中。
鏡子看著那個正要朝峻吉的後背扔石塊的年長男人,提高嗓門叫喊起來。峻吉故意擺出用頭撞向對方的姿勢,實則側身一閃,使那個手拿石塊的男人撲了個空。峻吉趁機揪住他號衣的衣襟,迫使他身子倒仰,然後順勢衝著他的下巴猛擊一拳。
鏡子的叫喊聲引起了另外兩個男人的注意。他們看見的是一個被柔弱青年所護衛著的女人和在她身後怔怔呆立著卻裝束闊綽的青年。於是他們伸出骯髒的大手抓住了鏡子套裝的肩胛。
峻吉從一旁跳將過來,敏捷地拽住了鏡子的手。但那個抓住鏡子肩頭的男人卻揮手向峻吉的胸脯擊去。峻吉被打得後退了兩三步,但並沒有倒下。他看見了對方的腹部和鍍金已經剝落的皮帶扣。那白色襯衫包裹的腹部上下起伏著,而皮帶扣則綻露出了黃銅的材質。這是一個品味低俗的皮帶扣,上面鐫刻著一朵銀色的大牡丹花。峻吉發現它是那麼容易傷害自己的手指。倘若因這種事情而傷害了自己寶貴的手,是很不值得的。
對方正情緒亢奮。而峻吉一旦在瞬間做出了判斷,便意味著已經穩操勝券了。只見他一連串的鉤拳自如地打到了對方的腹部。他享受著被自己的手撞擊到的皮肉所做出的反應,以及那接納著自己鉤拳的皮肉所擁有的龐大面積。那男人的上半身壓了過來,然後又一動不動地蜷伏在地面上了。
而另一個男人卻逃之夭夭了。
這時,夏雄跳進駕駛室,發動了汽車。鏡子、收和峻吉也迅速進了車。車子飛奔著,很快跨過了黎明橋,穿行在月島街市的雜沓中。夏雄對自己駕駛技術出人意料的精湛深感驚奇。
好一陣子峻吉不得不與鬥毆後的厭惡感、自己的身體頃刻間陡然萎縮了一般的那種心緒奮力搏鬥。不久,他那種決不思考任何事物的禁慾主義的信條戰勝了這一切。
峻吉還禁止自己抽煙喝酒。不過,鬥毆和女人卻分明屬於從天而降之物,對此自己是無可奈何的。然而,禁慾主義者並不只是峻吉。聚集在鏡子家的男人們儘管職業和性格因人而異,但彼此的共同點卻在於:他們都以各自的方式恪守著禁慾主義的信條。收亦是如此。而山本清一郎更是其中之最。由於過分害臊於自己的苦惱和青春的焦躁,他們已習慣於對此緘口不語,從而變成了極端的禁慾主義者。他們一邊咬緊牙關,一邊卻又做出一副快樂無比的樣子。他們不得不強裝出自己絕不相信在這個世界上存在著苦惱的樣子,而且還必須一直佯裝下去。
車子徑直開往位於回谷東信濃町的鏡子家。
世上畢竟還有供男人們聚會的家。鏡子的家便是一個開放得可怕的家庭,在某個地方飄揚著一種妓院似的感覺。在這裡沒有不能開的玩笑、沒有不能說的瘋話,還可以不花錢暢飲豪呷。因為總有人攜酒而來,然後便撂下而歸。既有電視可看,也有麻將可打。想來即來,想走就走。這家裡的物什全都是大家的共有財產。倘若有人駕車來的,那麼他的車便聽憑大家自由享用。
如果鏡子的父親化作幽靈出現在這個家中,打開來客的名薄,一定會嚇得魂不附體。沒有任何階級觀念的鏡子僅憑魅力來判斷人,從來客那兒拆除了所有階級的框框。無論哪個社會的人都不可能像鏡子那樣忠實於時代所打破的東西。儘管不怎麼閱讀報紙,可鏡子卻把自己的家變成了時代新思潮的容器,她把自己無論怎麼等待,心中也不可能產生任何偏見這一點視為一種病態,從而絕望了。宛若在鄉間清潔的空氣中長大的人經不起病菌侵襲一樣,鏡子遇到了戰後這一時代所培植的種種有毒觀念的肆意侵害,以至於在其他人痊癒之後也無法痊癒。無論何時何地,她都把這種精神狀態看作是一種常態。當聽見人們斥責自己不道德時,她對這種陳腐不堪的誹謗只是置之一笑,卻沒有發現這正是如今最具殺傷力的誹謗。
瘦弱的鏡子長了一張由父親遺傳的中國美人式的漂亮臉蛋。薄薄的嘴唇有時看起來帶著點惡作劇的味道。但它朝裡的部分那種豐潤而溫暖的感覺與外測冷漠的印象恰好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無論是貴婦人風格的西服套裝,抑或夏季那種袒臂露肩的艷麗花紋的衣裳,一旦穿在她身上,無不顯得妥帖協調。一年四季她從不會忘記穿緊身胸衣,只是在香水的使用上,她忽三忽四,沒有準兒。
鏡子最大限度地容忍他人的自由,比誰都更熱愛無秩序,但卻又比誰都更是一個禁慾主義者。就像一個出於畏葸而不願動用自己判斷力的醫師那樣,由於過分明白自身的魅力,反倒無意去咀嚼這種魅力所帶來的結果。雖說喜歡誇示,但卻也僅限於此。聽到那些不伴有任何實質的不道德的評判,她會不由得內心竊喜。一旦聽到人們判斷失誤,不把她看作一個堅強的女人,只視為女傭或舞女,她甚至會大喜過望。沒有實質的事情就這樣成了鏡子的誇耀。她整日裡奢談情事,可內心卻鄙棄情事。青年客人們都曾一度暗戀過鏡子,最終卻又都不得不死了心,轉而去追求作為第二目標的女人——這種注定不變的結局是鏡子無窮盡的幸福感的源泉。
不愛小鳥,不愛貓狗,只對人懷有興趣——這樣一個任性的擁有家業的獨生女兒卻偏偏有一個愛狗的丈夫。狗是他們夫妻間口角的始因,最後又成了離婚的理由。鏡子將女兒真砂子留在身邊,把丈夫和七隻狼狗、大獵犬一起攆出了大門,好容易才從整個屋子瀰漫著的狗臭中獲得了自由。那與其說是一種狗臭,不如說是厭惡人類的男人所發出的不潔的氣味。
鏡子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自信。在道路上與結伴而行的夫妻或情侶擦肩而過時,男人一方會向鏡子投以一瞥。於是鏡子會痛切地感到,那男人真正渴求的與其說是身邊的妻子或情人,不如說是鏡子,只是他們無言地忍耐著罷了。鏡子喜歡所有男人處於忍耐中的目光,可丈夫卻不具備這種目光。非但如此,或許丈夫也擁有與她相同的嗜好,即只愛那種處於忍耐中的目光,所以才會對那麼多狗寵愛備至吧。哦!僅僅想到這兒,她就禁不住週身戰慄。僅僅試著那麼想像一下,就不由得渾身顫抖……
鏡子的家位於高地的山崖上,所以進入大門後從正面的庭院放眼望去,頓時覺得視野變得開闊了。能看見信濃町站進進出出的國營電車。遠方雄偉的明治紀念館的森林和對面大宮御所的森林疊嶂著,把天空分割成幾半。儘管已是花季,可眼前的風景中卻缺少櫻花,惟有在紀念館森林黝黑的綠色叢中,有一顆巨大的櫻花樹盡情地舒展著花枝。一群樹木遠遠地高出其他灰暗的常綠樹,挺拔地聳立在天穹,從樹身上那些瑣細而複雜的如扇子般展開的枯枝中,可以透見垂暮的天色。
這片森林的天空中,偶爾可以看見密密麻麻的烏鴉群隊。孩提時代起,鏡子就是這樣遠遠地眺望著烏鴉群長大的。神宮外苑的烏鴉,明治紀念館的烏鴉,大宮御所的烏鴉……這一帶烏鴉的巢穴隨處可見。這不,烏鴉又出現在客廳外的露台上。那遠遠地結隊成群、又驀然各奔東西的點點黑色在鏡子的童心中烙下了隱隱約約的不安的印跡。她曾長時間地兀自一人眺望著那一切。烏鴉剛剛消失,又倏然閃現,在眼前的繁茂樹叢中嘰嘰喳喳地叫著。那啼鳴聲尖厲地穿越天際……如今鏡子自己也早已忘記了這一切,倒是常常孤伶伶呆在家中的8歲的真砂子還時常在陽台上遠眺著烏鴉。
門的正面是一個做為借景的西式庭院,左面是西洋館,再往左便是西洋館被接管期間(似指戰後被政府強制接管。——譯注)一家人短時住過的小小日本館。因為汽車沒法停在門前狹窄的路上,所以夏雄在街門內的西式正門前把車停了下來。
當駛進街門的那一瞬間,夏雄看見御所森林上面黃昏時分的天空是那麼美麗,他的心被深深打動了。在大門口讓大家下了車以後,他又踅回來觀賞傍晚的天空。
大家對夏雄沉默寡言、善良敦厚的秉性知之甚深,所以,他的行動在大多數場合都能逃脫他人出於好奇心的探究。倘若換成別人,不徑直進大門而返回街門去的話,必定需要編造某個借口吧。至少很難倖免旁人「喂,你去哪兒呀」之類的盤問,但是卻沒有人來這樣追問夏雄。
夏雄一點兒也沒有那種富於感性的人常常遭遇的生存艱難感。這是令人驚異的。他不曾知道自己的感受與外界、與他人、與社會之間的衝突。他的感受性只是如同一個手段高明的小偷,趁著無人察覺之際悄悄地擷取和剪貼起恰如他意的繪畫。他從不曾被自己的豐饒所折磨過,只是不斷地感受到一種清澄的匱乏。
他那充滿溫厚、善良的同情心並為人所愛的性格,究竟是因為首先具備了這種特質才得以豐富了自己的感性呢,抑或是天賦的、敏銳而無私的感性為了保護容易受傷的自我而造就了這般的性格呢,這一點連他自己也窮於回答。儘管並不強求,但他自己卻保持了均衡。他並不企圖向外界的自然尋求任何意義,這反而使自然得以泰然自若地奉獻它的美麗。從美術大學畢業以來,他連續兩年有作品被特別選入展覽會,這個溫和而輕率的青年日本畫家從不曾為自己是否具有才能而煩惱過。
而且他的眼睛還遴選和裁剪外界的一部分,幾乎是無意識地試圖不斷進行觀察。
淡紅色的潑墨花紋般的黃昏雲霞懸掛在暮色降臨的天穹上,映襯著森林上面的綠色。密密匝匝的烏鴉群在上邊緩緩地游弋著。天空的上方呈現出那種已經被夕暮的預感所侵潤的深藍色調。
「我已經徹底忘記了剛才的鬥毆,」夏雄想到,「那只不過是一場排遣鬱悶的鬧劇罷了……」
那是一場相當危險的鬧劇,但也僅僅是一場鬧劇罷了。事件乃是針對夏雄的汽車而引起的,但卻不能說成是發生在夏雄身上的事件。絕對不會有事件發生——這是他人生的特色。
上個月日本漁船在比基尼島(美國核試驗基地。——譯注)附近遭到原子彈試驗灰燼的污染,使船員們染上了原子病。整個東京的人們對原子金槍魚充滿了恐懼,致使金槍魚價格暴跌。這無疑是一個非同尋常的社會性大事件。但夏雄沒有吃金槍魚,也就意味著事件與他無關。他懷著善良之心同情被害者們,但並不意味著他因此而蒙受了什麼特別的精神打擊。
夏雄有一種孩童式的宿命論,另一方面,在無意識中又有一種孩童式的信仰——自己被某個守護神所保佑著……當然,他對任何種類的行動都缺乏興趣。
他的眼睛僅限於觀察。總是在搜覓上等的食物,一刻也不放過他的眼睛所中意的物什。那必須是很美的東西,以至於有時候他自己的心中也難免掠過一抹不安:
「我真的可以一個不剩地去愛那些自己的眼睛所愛的東西嗎?」
——這時,有人在背後緊緊地拽拉著他的褲子。真砂子發出尖厲的聲音大笑著。在這個家裡所有的來客中,夏雄最討真砂子的喜歡。
真砂子已經8歲了。她長著一張確實乖巧可愛的臉蛋兒,喜歡穿女孩子很少穿的那種特別稚氣的衣服,以使自己接近於那種「可愛得想放進嘴巴裡吃掉」的玩偶。但這卻與大人的世界無關,絕非對大人的模仿。如果換個立場來看,那甚至可以稱之為批評才能的表現吧。
當夏雄在家時,她總是纏住夏雄,不停地鼓搗他衣服的袖子、褲子、領帶,抑或別的什麼。鏡子曾多次訓斥過她的這種討厭行為,但也只是在遭到訓斥的當口她才稍稍離開一下夏雄,不一會兒又馬上過來纏住了夏雄,而鏡子也很快便忘掉了剛才的訓斥。
「如果昨天夜裡我真的幹出了什麼可笑的事,那就真的沒臉再見這個孩子了。我的處世原則到底是沒有錯啊。」這個純真的青年一邊撫摸著真砂子乳臭未乾的頭髮,一邊思忖著。
在箱根的旅館裡,峻吉和收都分別與女人同室就寢了,而鏡子和夏雄卻分別要了一個房間。這乃是出於鏡子自己的意願,打一開始她便一直炫耀著基的光明正大。但深夜時分,鏡子卻叩開夏雄房間的門走了進來:
「有什麼可瀏覽一下的讀物沒有?我睡不著,真愁死了。」
夏雄還沒有睡,正讀著書,於是笑著將身邊的一本雜誌遞給了鏡子。儘管並沒有特別挽留,鏡子卻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按理說,夏雄會對這種場合的交談感到尷尬的,儘管的確沒有感到尷尬的必要。平素對賣弄風騷頗為輕蔑的鏡子此刻卻像中了魔似地嘮叨個不停。
在此之前,夏雄對鏡子的友誼一直感激不盡。這次旅行中也不曾發生過任何一件有辱於友誼的事兒。此刻他第一次試圖用別的目光來審視鏡子,但這種嘗試卻分明伴隨著痛苦。
透過睡衣寬鬆的衣領隱約可見鏡子光滑的胸脯,它在深夜過於明亮的燈光下顯得寂寥而白皙。從鏡子的咽喉延伸到胸脯的那平緩的斜面上,有某些近乎威嚴的東西。她薄薄的嘴唇不住地絮叨著,而一動不動的眼睛裡卻滿含著慵懶的熱情。鏡子不時神經質地用緋紅的纖細指尖,就像受了燒傷的人一樣搔撓著自己的耳朵,而且多少有些辯解似地說道:
「戴慣了耳環,一旦不戴,總是不習慣。這耳朵四周空蕩蕩的,就像變成了赤身裸體一樣。」
在這兒,惟一被等待的彷彿便是單純的厚顏無恥了。但對鏡子瞭如指掌的夏雄眼下卻對自己要把所有的賭注押在那種不自然的厚顏無恥上感到莫大的麻煩。倒是那種永久持續的暖洋洋的幸福感更符合他的意願。而且他相信鏡子是一個潔身自好的女人,所以要鬥膽誤解她的話,自尊心的賭博就不得不需要一種可怕的勇氣。而夏雄卻完全缺乏在「勇氣」這一粗俗的詞語面前那種年輕人所擁有的虛榮心。
即使拋開這一點不管,感情這東西也不可能永遠忍耐那種曖昧的狀態。感情會自行命名,自行處置,並匆匆撤退的……夏雄並非依靠經驗來認知這一點的,但這種順其自然的處理方式卻是無人可以倣傚的他自身特有的東西。
不久,鏡子似乎相信了:夏雄的逡巡不前分明是出於對她的「敬意」。於是,她的表情又陡然變得晴朗而和美了,用一種與深夜極不相稱的明快而恬靜的聲音道了聲晚安,便出門去了……
真砂子這樣說道:
「為什麼汽車的玻璃打破了?撞在什麼上了嗎?」
「嗯,撞了。」夏雄微笑著說道。
「撞在什麼上了?」
「石頭。」
「是嗎?」
真砂子不像別的孩子那樣,接二連三地向大人追問「為什麼」。真砂子停止了提問。這並不意味著她明白了什麼,或者解開了什麼謎底,更不意味著她探究的慾望衰退了……但是,一旦追問到某種程度,這個8歲女孩的提問就會習慣性地嘎然而止。
年輕人把鏡子圍在中央開始舉杯暢飲。這兒有一瓶不知是誰留下的雪利酒。只有峻吉固執著要喝桔子汁。大家對他的養生之道早已見慣不驚了。
鏡子讓峻吉和收敘述昨夜所發生的一切。兩個人都恬淡地坦白道,旅館的住宿費是由女方支付的。收還好一點,而峻吉甚至身無分文,所以上述結局也是理所當然的。談到做愛的具體細節,峻吉根本就是一本糊塗帳,可收卻記憶猶新,用一副索然無味的表情一一道來。鏡子甚至想打聽每一個瑣屑的細節。而夏雄像往常一樣,有些提心吊膽地看著真砂子滿臉天真無邪的神情,在聊著這些猥褻話題的大人們周圍走來走去。
「真討厭!真討厭!光子居然會做出那種事?!」
「當然是真的那麼做了。」收說道。但話剛一出口,他又湧起了一種感覺:彷彿自己所說的一切全是彌天大謊,毫無真實性可言一樣。
夏雄向緘默著的峻吉搭話道:
「應該向你道謝。多虧了你,車子才得救了。」
峻吉擺出一副儼然是在呷著酒的架勢,傲慢地把身子埋在安樂椅中,啜飲著桔子汁。一聽夏雄這麼說,臉上立刻浮現出羞澀的笑容,默默地擺了擺手。
儘管如此,為什麼峻吉身上事件頻頻發生,而夏雄身上卻沒有呢?當然峻吉的回憶不會超出拳擊與從天而降的毆鬥,而女人們則被他頃刻間拋在了九霄雲外。
夏雄作為一名畫家,早就對峻吉的臉部抱有濃厚的興趣。那是一張單純的充滿男性特點的臉,如果說是一張被有意識地塑造出來的臉,不如說是無數次的鬥毆把那張臉打磨得異常俊美。拳擊手的臉有兩種:極端美麗的臉和極端醜陋的臉,被毆打以後,其美麗越發突出的一類臉和相反類型的臉。峻吉的皮膚被磨練得強韌而堅實,煥發出一種光澤。他的臉屬於那種單純並且線條分明的臉,讓不會受傷的那一道直線式的眉毛和眼角俊美的大眼睛顯得更加楚楚動人。特別是眼神的敏銳和水靈更是格外引人注目。與普通男人的臉不同,他的臉就像是一直皮球,只從皮革的表層內部鮮明地露出一雙眼睛來。而這細長清秀的眼睛又閃射著水靈靈的光焰,統一了整個臉龐,並代表了整個臉龐。
「那以後又怎麼了?那以後……」
鏡子壓低聲音問道。這倒不是顧忌峻吉和夏雄,相反,她壓低的聲音讓人覺得是在煽動發問者自己的情緒。
「那以後……」收又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起床第上發生的一切,甚至詳盡到不必要的程度。隨著自己敘述的繼續,他越發萌生了一種感覺:彷彿昨天夜裡自己並沒有在那兒似的。漿洗得很好的床單那堅硬的褶皺,微微退去的汗水,彈簧過於靈敏的床榻,那船一般漂泊不定的感覺……這一切確實存在過。還有在那快感離他而去的瞬間,某種無邊無際的安全感似的東西也確確實實存在過。可有一點卻難以確認:他自己是否真正在那兒存在過。
天空中暮色開始降臨了。真砂子倚靠在夏雄的膝蓋上,翻閱著大開本的漫畫書。
夏雄忽地陷入了對「幸福」的思索中,禁不住一陣毛骨悚然。「如果可以把自己現在所在的這個家也叫做家庭的話……」他思忖道:「會是一個多麼可怕的家庭啊……」
通往陽台的法國式窗戶是打開著的,從那兒清晰地傳來了國營電車的汽笛聲。信濃町車站已經點亮了一大串燈光。
夜裡十二點,鏡子家的門鈴響了。因旅途的勞頓正準備就寢的鏡子一聽說是杉本清一郎來訪,立即又踅到鏡子前面重新整裝,而且睡意也倏地消失了。真砂子已經睡了。無論什麼時候,對客人的來訪都盛情相迎,這是鏡子家的一貫家風。
在客廳裡等候著的清一郎一看見鏡子的身影,立刻有些不滿地說道:
「怎麼,大家都已回去了?」
「跟光子和民子在銀座就分手了,三個男人到家裡來後,峻吉和夏雄也早早地回去了。堅持到最後的只有收,不過三四十分鐘前他也回去了。而我呢,正打算去睡了吶。」
鏡子沒有加上「如果先來個電話就好了」這句話,因為決不事先掛電話便突然登門造訪,是清一郎的一貫作風。鏡子也沒有說「呀,你可真有點醉了吶」,因為深夜造訪的清一郎大多喝了不少應酬之酒而醉意酣濃。更何況清一郎是來這兒的男人中最老的一個朋友,是她10歲起就一直交往的弟弟輩分的人物。
「旅行怎麼樣?」清一郎問道。
這一發問過份露骨地表現出一種漠不關心的態度,鏡子甚至想不予回答,但最後還是說道:
「哎,還算差強人意吧。」
在這個家中,清一郎所流露出的表情裡分明混雜著極度的不滿和極度的不關心,與那些從公司回家途中踅進酒館裡的工薪族的表情頗為相似,但清一郎堅實的下顎和銳利的目光,以及那張意志堅定的臉龐卻又背叛了那種表情。他用這張臉,或者說是在這張臉的護衛下,虔誠地相信著世界的崩潰。
鏡子勸酒以後,就如同跟高爾夫球愛好者聊起高爾夫球的話題一樣,為了清一郎她開始轉入世界崩潰的話題:
「……不過,如今這陣子,那種話無論對誰講,都沒有人正兒八經地聽了。如果是在戰爭中正遭受大空襲那陣子,或許大家誰都會相信阿清所說的吧。或者說如果是在戰爭結束了,共產黨人又在鼓吹什麼明天就會爆發革命等等的那些時候,倒也有人相信阿清的吧。即使是在三四年前朝鮮戰爭爆發的當兒,或許大家也會相信的……可如今怎麼樣呢?一切都復歸以前,人們都生活得一副滿足自得的樣子。即使對他們說世界就此完結了,又有誰相信呢?因為我們並不是全都一個不漏地乘坐在福龍號這艘船上的呀。」
「我的話可與原子彈爆炸毫無關係。」清一郎說道。
然後,他用因為醉意而提高了的朗誦般的調子向鏡子詮釋自己的見解。在他看來,如今看不見任何與破滅有關的徵兆,這正是世界崩潰的確鑿無疑的前兆。動亂依靠理性的協商來加以解決了,所有的人都相信和平和理性的勝利,權威再度恢復,在鬥爭之前先被此諒解的風潮也應運而生……家家戶戶都飼養起奢華的愛犬,而儲蓄則取代了危險的投機,幾十年後退休金的多寡成了青年人的話題……一切都洋溢著和美的春光,櫻花正處處燦爛盛開……所有的這一切無一不是世界崩潰的前兆。
——通常清一郎是一個不和女人一起爭論問題的男人。而和男人在一起,他又竭力避免爭論。
但和鏡子在一起,清一郎覺得鏡子便是自己的同類。這是一個拋開所有的義務、委身於無為,為了深夜10點的來客而精心化妝卻又絕不賣身的女人。
「那項鏈與西服一點也不協調。」他透過盛滿洋酒的酒杯毫不客氣地說道。
「是嗎?」
鏡子馬上起身去換項鏈,因為她最信任這位總角之交的見解。
「這陣子一疲倦,她的眼角就會出現很細微的皺紋吶。」清一郎忖度道,「鏡子比我年長3歲,算來也該30歲了吧。我和鏡子也不得不與世上的人們一樣一天天衰老下去,這分明是不公平的,因為我們倆從不曾企圖生活在現實之中。」
鏡子換完項鏈又踅了回來。事實上也的確比剛才的那一副更適合於她今晚的裝束。這一小小的變化——僅僅是從鏡子白皙的喉嚨到胸脯的肌膚這一塊小小的地方所發生的細微變化,便使世界在某種程度上減輕了不協調感,而增加了和諧感。或許是醉意誇大了清一郎的感觸吧,總之他說道:「這下挺協調的。」鏡子覺到很滿足。兩個人相視而笑了,彼此都感到了相互間的默契。這種多少有些戲劇性的愉悅侵潤著他們倆的心田。
在這個家中,當鏡子的父親亡故、丈夫被逐以後,清一郎才得以自由地呼吸其間的空氣。清一郎過世的父親一生都是鏡子父親忠實的隨從秘書,每逢星期天和節假日,常常攜帶家眷前來請安。多虧了頗為「民主的」鏡子父親,幼小的清一郎才得以充當鏡子玩耍的夥伴,得以無所顧忌地開口說話,而且,回家時還肯定能得到一大包點心。但隨著鏡子長大成人,清一郎不再能自由出入了,而他的父親也不再帶他前去拜訪了。在鏡子成婚以後,她父親尚健在人世的那段時間裡,學生時代的清一郎又恢復了一年數次登門拜望的習慣,並受到了家長和年輕夫婦的熱情寬待……但如今每當來到這個家中,清一郎的一舉一動儼然就像是這兒的家長一樣。
想來,這種行為是有些可厭的。但對鏡子瞭如指掌的清一郎贊同她打破階級觀念的熾烈精神,認為自己這麼做不外乎是以身作則罷了。他不講時間觀念的突然造訪,毫不客套的蠻橫態度,不分青紅皂白把自己的朋友一律介紹給鏡子,使其進入鏡子的社交圈的做法……這些都是鏡子所希冀的。如果說鏡子是在愛著清一郎,那未免有些言過其實,但在變得孤獨的瞬間裡,她的確從清一郎那兒找到了一個獨一無二的摯友。鏡子在這個世界上頭等討厭的東西莫過於卑屈。傲慢遠比卑屈要美麗得多。或許從小他們倆便是同類,而且這種同類的程度遠遠超過了他們自己的想像。
清一郎在這個家裡所表現出的隨意和任性,沒有一星半點不自然的成分,鏡子對此頗為讚賞。他具有一種微妙的節制。在有關鏡子家的財產管理上,他總是一絲不苟地充當顧問,為鏡子出謀劃策,這也是他才能的一部分。但同時,他那漫無邊際的虛無主義卻黯淡了他的影子,使他在這個家中成了真砂子最不喜歡的客人。
因為清一郎帶著過於預言式的口吻談判了世界毀滅之日已經迫近,所以鏡子不由得說道:
「好容易得以復甦了,如果又被搞得亂七八糟的,可怎麼受得了啊。上周,我爬上M大樓的屋頂,由上而下地俯看著久違了的東京中央地帶。我親眼目睹了如今的東京經歷了怎樣的復興,禁不住大吃一驚。只見廢墟已經徹底清除,城市宛若報紙的紙型一般被淹沒在不規則的凹凸之中。過去那麼多草地的綠色現在也已所剩無幾,惟有人流像雜草的種子一樣隨風撒落。」
清一郎問,鏡子當時是否真地從那一片風景中感受到了喜悅。鏡子回答說,沒有。
「對吧?如果讓你吐露真言的話,其實你也是蠻喜歡崩潰和破滅的。你是它們的同夥,念念不忘在那一片燃燒的荒原中所點起的巨大而清新的火光,想用它來照亮過去的記憶,並眺望現時的街道。肯定是這樣的……你走在如今早已修復的冰冷的鋼筋水泥路面上,倘若感受不到足下燒焦的土地上餘燼的熱能,心中就必定會產生某種欠缺感;如果不能從新建的嵌滿玻璃的摩登大樓中透視到廢墟裡生長的蒲公英花,那你就必定會感到寂寞難耐吧。儘管如此,你所喜歡的是已經化為過去之物的破滅,你的內心肯定存在著一種要將破滅在破滅之中親手培育、洗滌並加以完成的自尊。你的內心之中也必定對那種所謂從灰燼中爬將起來,從惡德中振作起來,謳歌建設,改良復興,以造就更出色之物。重新邁出人生第一步之類的行為,存在著一種無法改變的品味上的厭惡吧。你不可能生活於現實之中。」
「倘若如此,也不能說你是生活於現實之中的吧。」鏡子反唇相譏,「你總是杞人憂天,滿腦子不必要的擔憂,儘是些世界末日即將到來的論調。」
「是的。」清一郎自己也承認,但他的話語裡逐漸增添了抒情式的熱情,不由自主地暴露出了年輕人的本性。但是,在這個家以外的地方,他是決不會出現這種疏忽的。他又說道:
「是啊,如果失去了對世界必然毀滅的虔信,人怎麼可能生活下去呢?倘若以為上下班路上的紅色郵筒會永久佇立在那兒的話,怎麼可能沒有厭惡沒有恐怖地打那條路上徜徉而過?假如郵筒是永遠存在的,恐怕我們一刻也不能容忍它身上的鮮紅顏色和它張著大嘴的怪誕模樣吧。我一定會立刻撲向郵筒,與郵筒搏鬥,直到把它打翻砸碎。我之所以能夠容忍路旁的郵筒,容忍它的存在,我之所以能夠容忍那個每天早晨在車站遇見的長著一張海豹臉的站長的存在,我之所以能夠容忍午休時分在屋頂上看見的那些脹鼓鼓的廣告氣球,這一切的一切都無非是因為我深信這個世界終將會毀滅的緣故。」
「哦,原來你就是這樣容忍並嚥下了一切。」
「因為就像童話中的貓一樣,嚥下一切乃是惟一剩下的戰鬥方法和生存方式。童話裡的貓把路遇的東西全部嚥下,諸如馬車、狗、學校的建築物等等,如果喉嚨發乾、還會嚥下貯水箱、國王的隊列、老太婆、牛奶車……那貓的確懂得該如何生存吶。
你夢見過去的世界崩潰,而我預知未來的世界崩潰。在這兩個世界的崩潰之間,是現實在苟延殘喘。這苟延殘喘的方式卑怯而無恥,遲鈍而冷漠,並不斷地讓我們抱著永遠延續永遠存活的幻影。幻影漸漸擴張,麻痺了眾人,使大眾以為如今不僅現實與夢境之間的界限已經消除,而且幻影比現實更現實。」
「你是說,惟有你知道那是幻影,所以才能如此平靜地嚥下一切?」
「是的。因為我知道,真正的現實乃是『破滅迫在眉睫的世界』。」
「你從何知道?」
「我能夠看見它。稍稍凝目而視,誰都可以看到自己行動的依據,只是沒有人願意去看見它而已。我有勇氣去看見它,而且在我看見它以前,它已栩栩如生地顯現於我的眼簾,以至於我毫無辦法,就像清楚地瞥見了遠方鐘樓上的鐘擺一樣。」
他醉得更厲害了,漲的通紅的臉和鬆軟無力的四肢彷彿是在表明著:他對自身的思想並不承擔任何責任。深藍的西服、素雅的領帶和素雅的襪子,隨時準備混入眾人之中不留任何痕跡的這個年輕人,甚至迫使襯衫袖口上的小小污漬也散發出一種普通生活的氣息、非個性化生活的氣息。那污漬與其說是自然沾上的,不如說是他苦心經營以顯得自然的人工飾物。如同被衝上沙灘的海蜇一樣進行分解。在鏡子的家裡他儼然是各種矛盾相互撞擊、彼此膠著的疙瘩,儼然就是把思想、情感與衣裳不協調地拼湊起來的大雜燴這樣一種不可救藥的存在。
突然清一郎改變了話題:
「阿峻練習前的狀態怎麼樣?」
「似乎蠻不錯吶。他憋足了勁兒回去了。」
鏡子描述了今天下午鬥毆的前後經過。
清一郎大笑了,因為他是一個決不會打架的男人,所以反倒喜歡聽別人打架。他還大肆誇獎鏡子沒有因鬥毆而受到太大衝擊的膽量。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氣,坐著伸了個大懶腰。他突出的喉結在燈光的照射下翕動著。他像是彈跳起來似地驀然欠起身來,走近鏡子,握住了她的手。
「晚安。我回去了,想必旅行歸來你也正疲倦著吶。」
「你來究竟有何貴幹?」
鏡子從椅子上起身問道。她的眼睛沒有看著清一郎,只是盯住自己紅色指甲尖上那彷彿在深夜裡變得更尖利了的銳角。
「你來是為了什麼呢?」
他搖晃著文件包,在門旁邊踱來踱去了兩三次,宛若在欣賞著自己的影子游弋於陳舊的橡木門上一般。過了一會兒他說道:
「我有點頭疼。是的……本來是該和你商量商量,聽聽你的意見的。」
「什麼事?」
「或許不久我也不得不結婚了。」
把清一郎送到大門口的鏡子對此一言不發。夜闌人靜,突然加劇的風撞擊在圍住前庭的三面牆壁和石垣上,後退著翻捲而去。在大門的燈光照射到的地方,只見綠樹上晶瑩透亮的紅色果實和淡綠的嫩葉正隨風搖曳。無數的紅色果實集聚在一起,輕輕地顫動著。
「風可真大呀。」
臨別時鏡子說道。於是,清一郎那有些驚詫的目光一下子敏感地轉了過來。因為他知道,鏡子是決不會在風大時加上什麼「風可真大呀」之類的註釋的。而在鏡子看來,他這種時候突然流露出的詫異表情才是最為冒失的。但鏡子沒有任何理由憎恨清一郎。
……像外國小孩那樣被迫一個人單獨睡覺的真砂子在客人起身回去的動靜中醒了過來。今夜,最後一個客人回去得真早啊——她看著枕邊的時鐘琢磨道。她起身躡手躡腳地打開了玩具櫃的抽屜。她擅長於一聲不響地打開抽屜。
抽屜裡裝滿了玩偶的換洗衣物,散發出強烈的樟腦氣味。真砂子喜歡那些被各種玻璃紙所包裹的樟腦,以至於在抽屜裡塞得到處都是。不僅如此,當她一人時,還喜歡把鼻子湊近抽屜,使勁地吮吸這種濃烈的氣味。
玩偶的衣裳在透過窗戶玻璃照進來的燈光下,看起來帶著點淡淡的藍色和桃色,發硬的廉價花邊呈波浪形地圍嵌在裙裾上。真砂子有時候會覺得這些不會出汗的衣裳過於無聊乏味。
她環顧四周,痙攣似地伸出舌頭,用上下牙齒使勁地頂住舌頭,從衣裳下面拉出了一張照片。然後她跳到窗口,湊近外面的燈光,目不轉睛地端詳著被逐出家門的父親的照片。
那是一個軟弱無力的、瘦瘠而端麗的年輕男人。戴著無框眼鏡,梳著三七開的邊分髮型,從衣領之間露出了領帶(這領帶神經質地系得很緊)上小小的結子。
真砂子用在物色什麼東西似的毫無傷感的眼神,目不轉睛地看著父親的照片,宛如深夜睜眼醒來時的習慣性儀式一般,在嘴巴裡呢喃道:
「等著吧。什麼時候真砂子一定會去喚你回來的。」
照片散發著樟腦的氣味。這氣味對於真砂子而言,既是深夜的氣味,也是秘密的氣味,更是父親的氣味。一嗅到這種氣味,真砂子便能夠安然成眠。這兒已經沒有那種令鏡子生厭的狗的氣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