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把自己的東西扔下,一邊一個,衝上前去幫助金髮女孩。這時他在眼角餘光裡看到在馬路對面,一輛車突然轉向衝上人行道,直逼四季酒店大門。門童飛快閃開,酒店前廳裡尖叫聲一片。正當克雷要幫助金髮女孩救助套裝女士的時候,金髮女孩突然像毒蛇一樣飛快地將漂亮的小臉蛋俯衝下去,露出年輕而強健的牙齒,撲倒在套裝女士的脖子上。霎時鮮血噴湧而出,金髮女孩整張臉都埋在裡面,似乎在洗臉,甚至是在渴飲(克雷幾乎可以肯定她在飲血)。接著她把套裝女士像洋娃娃一樣拎起來前後搖晃。套裝女士比她高也比她重至少四十磅,但是金髮女孩毫不費力地將她的頭搖晃得前後擺動,大片大片的鮮血四處濺灑。與此同時,她揚起沾滿鮮血的臉,對著十月的瓦藍晴空嚎叫著,彷彿在慶祝勝利。
她瘋了,克雷想,真的瘋了。
黑髮女孩哭喊著:「你是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正當她喊叫著,金髮女孩突然將她沾滿鮮血的頭轉了過來。血從額頭上耷拉著的劉海邊緣上滴下來,眼睛像兩個血窟窿後面亮著的白熾燈。
黑髮女孩瞪大兩眼盯著克雷,不斷重複著:「你是誰?」……「我是誰?」
這時套裝女士被金髮女孩一把甩在旁邊,她癱倒在人行道上,被咬開的頸動脈還在汩汩地噴著鮮血。金髮女孩朝著黑髮同伴撲了過去,就在幾分鐘前她們還親密地分享著一部手機。
就在這晴空白日之下,金髮女孩伸出雙手彎成鋒利的尖爪,撲向她昔日好友。
克雷想都沒想,看也沒看就向右奔去,抓起裝著小寶貝的購物袋砸向金髮女孩。
如果他再猶豫那麼一會兒,黑髮女孩的喉嚨恐怕也會如套裝女士一樣被撕咬開來。
如果他沒有砸中——他砸得很準,幾乎是一記斜飛擊中了那個女孩。袋子裡的玻璃鎮紙狠狠地砸在金髮女孩的後腦勺上,悶聲一響。她垂下兩手,一隻血跡斑斑,一隻還乾乾淨淨,像裝滿郵件的麻袋一樣轟然倒在同伴腳邊的人行道上。
「這都是怎麼了?」賣冰淇淋的人驚叫著。他的聲音出奇的高,似乎震驚之下他的聲音也高了八度。
「我不知道,」克雷說。他的心臟怦怦地劇烈跳動著。「快幫幫我。這位失血太多,有生命危險。」
在他們身後,從紐伯裡街傳來汽車相撞時空洞而劇烈的尖利噪聲,伴著人的驚叫,接下來是爆炸聲,越發震耳欲聾,響徹雲霄。就在冰淇淋車後面,另一輛汽車滑過波伊斯頓大街上的三條車道,直衝向四季酒店的大堂,一路撞倒了幾個行人,一頭撞上前一輛車的尾巴。前一輛車的車頭夾在旋轉門當中,已扭曲變形如同廢鐵。第二輛車的衝力把第一輛車再往旋轉門裡推了一把,門柱開始歪斜。
克雷看不清是否有人被困在那裡,因為第一輛車的散熱器毀壞,不斷有水蒸騰而出,但在水汽氤氳中傳來的痛苦呻吟呼叫表示情況不容樂觀。簡直糟糕透了。
冰淇淋售貨員由於視線遮擋看不到這一幕,他靠在出售窗口盯著克雷問:
「那兒出什麼事了?」
「我也不知道。兩起車禍,有人受傷。別管它了。幫幫我吧,哥們。」他跪在血泊中的套裝女士身邊,旁邊是金髮女孩的薄荷色手機殘骸。套裝女士的抽搐慢慢微弱下來。
「紐伯裡大街上冒煙了,」賣冰淇淋的張望著,還沒從他那相對安全的冰淇淋車裡走出來。「那兒什麼東西爆炸了。可不是小事。很有可能是恐怖分子。」
他的嘴裡剛吐出「恐怖分子」這個詞,克雷就認同了他的意見。「幫幫我吧。」
1柯勒律治(1772—1834),英國詩人、評論家,著名詩作有《忽必烈汗》、《古舟子詠》和評論著作《文學傳記》,與華茲華斯合著的《抒情歌謠集》,開創英國文學史上浪漫主義新時期。
一旁的黑髮女孩突然叫了起來,「我是誰?」
克雷完全忘記了她的存在。他一抬頭正好看見那女孩用手掌根部敲打自己的額頭,然後似乎只用網球鞋鞋尖著地,飛快地轉了三圈。這場景讓克雷想起自己在大學文學課上讀過的一首詩中的句子:「圍著他輕劃三個圓圈。」好像是柯勒律治1,是吧?她搖晃了一下,然後飛快地沿著人行道跑開了,逕直奔向一根路燈桿。她一點都沒有避讓的意思或者伸出手來遮擋一下,而是迎面向燈柱撞上去,彈回來,跌跌撞撞地又一頭撞上去。
「別這樣!」克雷大叫,拔腿就奔向黑髮女孩,一腳踩在血泊裡差點滑倒,穩住以後繼續跑,給倒在地上的金髮女孩絆了一下,又差點跌倒。
黑髮女孩回過頭來看他:她的鼻子已經撞破了,血流得半張臉都是,眉毛以上有一條垂直的擦傷,像夏天雷暴前的烏雲,一隻眼睛已經錯位歪陷在眼眶裡;她張開嘴,漂亮整齊的牙齒(可能接受過昂貴的正牙手術)完全毀了,還朝著他笑。那場景他永遠也忘不了。
她突然沿著人行道跑開了,一邊尖聲喊叫。
在克雷的身後,引擎啟動了,擴音喇叭裡奏著《芝麻街》的主題歌。克雷轉過頭發現富豪樂冰淇淋車正飛快地駛離路邊,正在這時,馬路對面的酒店頂樓有一扇玻璃窗突然粉碎,一個人從窗口飛了出來,劃過湛藍的十月晴天。這人一下子摔到人行道上,肝腦塗地。酒店前面的庭院裡傳出更多的尖叫聲,那是恐懼的叫聲,也是痛苦的哀號。
「別跑!」克雷大吼了一聲,跑起來追趕冰淇淋車。「別走,回來幫幫我!
我需要幫手,你這該死的!」
冰淇淋售貨員沒有任何回音,可能擴音器聲音太響他聽不到。這時克雷想起了以前說過的一些話,當時他對自己婚姻能夠天長地久抱有十足的信心。那時候兒子約翰尼每天都要看《芝麻街》,坐在他的藍色小板凳上,懷裡抱著吸管杯。
那些話都是什麼陽光燦爛,萬里晴空無雲之類。
一位西裝革履的男人從公園裡跑了出來,扯著嗓子怒吼,不知道在說什麼,上衣後擺啪啪作響。他的下巴上粘著狗的皮毛,克雷一下就認出了他。那人衝上波伊斯頓大街,車流在他身邊擦過,差點將他撞倒。他踏上了對過的人行道,不停地怒吼著,雙手向天空揮舞。最後他消失在四季酒店前庭的涼篷陰影下,再也看不見了,但他肯定很快又被魔鬼附了身,因為那裡又傳來了此起彼伏的尖叫聲。
克雷放棄了追趕冰淇淋車的打算,一隻腳站在人行道上,另一隻踩在陰溝裡,眼睜睜地看著那輛車駛入波伊斯頓大街的中間車道,音樂仍然叮噹響著。他正想回去看看那個不省人事的金髮女孩和瀕臨死亡的套裝女士,這時,另一輛觀光鴨船出現了,這次不是緩緩駛過而是呼嘯著以最高速度,瘋狂地從左急轉向右。這車順著波伊斯頓大街逆流而上,有些乘客跌得前仰後合,嚎叫並哀求司機停下來,另一些則緊緊抓住金屬扶桿在醜陋車輛的露天平台上晃來晃去。
一位身穿T恤的男子一把從後面抓住司機,從車裡粗陋的擴音系統裡傳到克雷耳朵裡的只不過是與前面類似的胡言亂語。正在這時,司機一個強有力的過肩後推,將抓他的人甩了出去。這次,他說的不是「拉斯」,而是更加含混不清的喉音,有點像「咕嚕!」然後,克雷可以肯定觀光鴨船司機看見了富豪樂冰淇淋車,於是改變方向,向後者直衝過去。
「噢!上帝呀,不要這樣!」坐在靠近觀光車車頭的一位女士叫起來了,這時兩車越來越近,冰淇淋車大概只有觀光車的六分之一大小。克雷想起了某年波士頓紅襪隊贏得棒球世界聯賽時電視上轉播的勝利大遊行。當時全隊球員都坐在緩緩而行的這種觀光鴨船車隊上,在深秋的冷雨天向兩旁狂熱的人們揮手致意。
「上帝啊!不要這樣!」那位女士又叫了起來,克雷身邊的一個人也輕聲叫了起來:「天哪!」
觀光鴨船從側面撞上了冰淇淋車,把它如同兒童玩具般輕易掀翻。冰淇淋車橫躺在地上,擴音器裡還在放著《芝麻街》的主題歌,向公共綠地滑過去,巨大的摩擦產生了一叢叢火花。兩位在觀望的女人趕快閃躲到一邊,手牽著手,十分幸運地逃過一劫。冰淇淋車跳上了人行道,飛起來一下,然後撞上公園周圍的鐵欄杆才停了下來。音樂哽咽了兩次,終於悄無聲息了。
那位駕駛觀光鴨船的瘋子此時完全失去了對車的控制,它在波伊斯頓大街上打著圈,滿載著臉嚇得煞白且尖聲驚叫的乘客,他們擠在露天平台上。接著車衝上了人行道,在距離冰淇淋車發出最後聲音五十碼左右的地方,衝向「城市之光」
時尚傢俱店展示櫥窗下面的窄小擋土牆。窗戶玻璃破碎的轟然巨響毫無音樂感可言。觀光鴨船的寬闊尾巴(上面寫著「港口小姐」的粉紅色字樣)向空中翹起大約五英尺高。在巨大衝擊力的作用下,這個笨重的東西很有可能首尾合一,但巨大的質量緩解了衝擊力,因此這輛車又彈回到人行道上,車頭陷在粉身碎骨的沙發和昂貴的客廳座椅殘骸裡。但在撞擊的那一刻,至少有十幾位乘客從車上飛了出去,消失於視野之外。
在「城市之光」傢俱店裡,防盜報警器開始嗚嗚作響。
「天哪!」從克雷的右邊又一次傳來這個溫和的聲音。他循聲望去,發現一位個子矮小的男人,黑髮稀疏,留著小小的鬍子,戴一副金邊眼鏡。他問:「出什麼事了?」
「我也不知道,」克雷回答。這時,說話突然變得艱難無比,他覺得自己在把詞語一個個擠出來。他想可能是因為驚嚇過度吧。街對面有人在四散奔跑,有的從四季酒店裡跑出來,還有的從撞毀的觀光鴨船裡往外逃。他就看見一位從觀光鴨船裡爬出來的逃生者和一個從四季酒店裡出來的撞在了一起,都倒在人行道上。正好這一小段時間讓克雷想想是否自己神經錯亂了,這眼前的一切都是自己在瘋人院裡的臆想,可能是在奧古斯塔的朱尼泊山精神病院,在兩針氯丙秦注射劑的間隔之中他幻想出這一切。他接著說:「那個冰淇淋售貨員說可能是恐怖分子。」
「我可沒看見拿槍的人,」矮個子小鬍子男人說。「也沒有人把炸彈綁在背上。」
克雷也沒看見,但他看到自己那可愛的小寶貝購物袋和畫夾擱在路邊,他看到從套裝女士喉嚨裡湧出的血——天哪,他想,那麼多血——馬上就要流向他的畫夾了。那裡面可差不多是他所有的《暗黑破壞神》的草圖,那可是他的心肝寶貝啊。他一驚,大步奔了過去,矮個子男人跟在他後面。這時候防盜鈴(反正是某種警鈴)的聲音又響起來了,響徹酒店,和「城市之光」店裡那嘶啞的叮噹聲混在一起,小個子男人嚇了一跳。
「是酒店裡,」克雷說。
「我知道,只不過……哦!天哪。」他看到了套裝女士,那曾經流淌在她身體裡面奇妙迷人的魔力物質現在在她身下聚成了小湖——這一切居然發生在四分鐘前?兩分鐘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