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看著留小鬍子的小個子男人,小個子男人也看著克雷,然後他們倆又看著警察。警察已經把槍放回皮袋,正從制服襯衫的胸前口袋裡掏出一個皮質盒子。
克雷看見警察拿東西的那隻手在微微顫抖,他有點高興。他雖然害怕這個警察,但如果警察的手沒有發抖那只會讓他更加害怕。剛才發生的一幕並非孤立的事件。
那槍聲似乎對克雷的聽力產生了影響,似乎理順了一條回路或者別的什麼。
現在他能聽到別的地方傳來的槍聲,那孤立的一聲聲槍響不時打斷了這一天中愈演愈烈的雜亂與喧囂。
警察從輕薄的皮質盒子拿出了一張卡片——克雷覺得是一張名片——再把盒子放回他胸前的口袋裡。他用左手的兩根手指夾住卡片,右手仍然按在槍柄上。
就在警察擦得發亮的皮鞋邊上,從瘋子那支離破碎的腦袋裡流出的鮮血在人行道上匯成了小池塘。旁邊,套裝女士躺在另一攤血泊中,那血現在已經開始凝固,變成一種深深的紅色。
「你叫什麼名字,先生?」警察問克雷。
「克雷頓·裡德爾。」
「能告訴我總統的名字嗎?」
克雷告訴了他。
「先生,能告訴我今天是幾月幾號嗎?」
「十月一號。你知道到底——」
警察看著留著小鬍子的小個子男人。「你的名字呢?」
「我叫托馬斯·麥康特,住在馬爾頓市塞勒姆街140號。我——」
「你能說出上次總統選舉的落選候選人的名字嗎?」
湯姆·麥康特告訴了警察。
「布拉德·皮特和誰結婚了?」
麥康特攤開兩手:「我怎麼知道?某個電影明星吧,我想。」
「好了。」警察把他一直夾在指間的卡片遞給克雷。「我是烏爾裡希·阿什蘭德警官。這是我的名片。兩位先生,你們有可能會被傳喚為剛才發生的一切做證人。剛才發生的事就是你們需要幫助,而我給予了幫助。我被人攻擊,然後做出了反應。」
「你本來就想殺了他,」克雷說。
「是的,先生。我們幫助每一個這樣的人盡早脫離苦海,」阿什蘭德警官贊同克雷的說法。「不過如果你告訴任何一個法庭或者調查委員會我說過這句話,我會予以否認。但這麼做是必須的,這樣的人到處都是。有些只是自殺,更多的是攻擊別人。」他猶豫了一會兒,補充道:「就我們所掌握的情況來看,所有這些人都有攻擊行為。」似乎是為了強調他這句話,街那邊又傳來一聲槍響,停了一下,接著是迅速的三下槍聲從四季酒店那被陰影遮蔽的庭院傳來。那酒店已經成了一堆碎玻璃、殘缺的屍體、撞毀的汽車以及團團血泊所組成的垃圾堆。「簡直就是他媽的恐怖電影《活死人之夜》。」烏爾裡希·阿什蘭德警官開始向波伊斯頓大街折回,右手始終放在槍柄上。「但這幫人現在都活著。除非我們幫他們完結,就是這樣。」
「裡克!」街那邊有個警察急促地叫喊著。「裡克,我們到洛根機場去!所有小組!大家快過來!」
阿什蘭德警官過馬路時兩邊張望了一下,但街道空空如也,只有汽車的殘骸。
這一刻波伊斯頓大街成了荒蕪之地。但是,周邊的區域仍然不時傳來更多爆炸和撞車的聲音,濃煙的味道越來越重。警官正邁步穿過大街,剛走到馬路當中又轉過身來說:「躲到室內去,找個避難的地方。你們已經很幸運了,可是運氣不見得會一直罩著你們。」
「阿什蘭德警官,」克雷說。「你們不用手機,是吧?」
阿什蘭德站在波伊斯頓大街的中間看著他——克雷想,那可不是個安全的地方,他想到了那如離群野馬般的觀光鴨船。「不,」警官回答。「我們車裡有無線電,還有這個。」他拍了拍皮帶上別的步話機,皮帶的另一邊就是手槍皮套。
克雷從認字開始就是個漫畫迷,馬上想到了蝙蝠俠那條神奇的多用皮帶。
「別用手機,」克雷說。「告訴其他人,別用手機。」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她們。」克雷指著那死去的女士和昏迷中的女孩。「她們發瘋前就在用手機。我跟你打賭,隨便賭什麼,那個拿刀的男人肯定——」
「裡克!」街那邊的警察又叫了起來。「你他媽快點!」
「找個地方躲起來,」阿什蘭德警官重複了一遍,然後向四季酒店那邊奔去。
克雷希望自己能夠再強調一遍手機的事,但總的來說看見警察能免受手機的傷害他還是很高興。但他想波士頓的每一個人不會都如此幸運,特別是這個午後。
「你在幹什麼?」克雷問湯姆·麥康特。「別去碰他,他有可能,我也不清楚,會傳染。」
「我才不想碰他呢,」湯姆說,「可我要我的鞋。」
那只鞋離瘋子左手攤開的手指不遠,至少還遠離那四散飛濺的鮮血。湯姆小心地彎著手指,勾住鞋子的後幫,往自己這邊拉。接著他坐在波伊斯頓大街的街沿上——正好是富豪樂冰淇淋車當時停靠的位置,對於克雷來說,那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把鞋穿上。「鞋帶都壞了,」他說。「那該死的瘋子把鞋帶給弄壞了。」說著他又哭了起來。
「盡你最大的力吧,」克雷說。他自己開始動手把屠刀從畫夾裡拔出來。刀扎進畫夾時用力很猛,他不得不上下晃動,一陣急推猛拉之下,伴著刺耳的摩擦聲,刀很不情願被拔出來,那聲音差點讓他掩耳而逃。他繼續猜想畫夾裡的人物哪個受傷最重。這樣的想法很愚蠢,只不過是驚嚇過度後的胡思亂想,但他就是忍不住。「你就不能盡量把結打得低一點?」
「是啊,我想應該——」
克雷剛才一直聽到一種機械噪音,像蚊子嗡嗡叫,現在這種噪音越來越近,變成了轟鳴聲。湯姆從街沿上他坐著的地方伸長了脖子仰望。克雷轉過身發現波士頓警署的巡邏車組成了一個小型車隊,正從四季酒店門口撤離。車隊在「城市之光」門口以及撞毀的那輛鴨形觀光車前停了下來,警燈閃爍不停。這時候,一架中等大小的私人飛機,可能是塞斯納或者是雙富源——克雷對於飛機可是外行——正在波士頓港和公共綠地之間的建築物上空緩緩逡巡,突然急速墜落。警察們都探出窗口注視著這一切。飛機如同醉漢一樣,在公園的上空歪斜著轉了個彎,低一點的那側機翼差點就掃過了一株綴滿燦爛秋葉的大樹,接著闖進了高層建築林立的查爾斯街,似乎飛行員把這條街當成了跑道。在離地不到二十英尺的距離時,飛機向左傾斜,那一側的機翼撞上了位於查爾斯街和燈塔街口的一幢灰色石材建築的外立面,那可能是家銀行。從那一刻開始,飛機再也不是近乎於貼近地面緩緩滑行了,它繞著那被撞毀的機翼開始打圈,其旋轉之猛烈就像是高速旋轉的繩子末端拴著的球,最後直衝進灰色建築旁邊的一幢紅磚大樓,消失在紅橙色大火中跳躍的亮麗火花當中。那震盪波穿過了整個綠地公園,鴨子們都在被波及的那一剎那振翅四散逃走。
克雷朝下看了看,發現自己手裡緊握著那把屠刀,就在他和湯姆·麥康特目睹飛機墜毀的過程中,他把刀拔了出來。他用自己襯衫的衣角把刀兩面都擦乾淨,十分小心不要傷到自己(現在他的雙手都在顫抖)。接著他又小心翼翼地將刀別在皮帶當中,讓刀把卡住皮帶。這時,他突然回想起自己當年構思的漫畫書……其實那只是少年讀物而已。
「海盜喬克薩願為您效勞,我的美人,」克雷低聲說著。
「什麼?」湯姆問。他就在克雷身邊,盯著波士頓公共綠地另一頭熊熊燃燒如地獄般的飛機殘骸,只有機尾還沒有燒起來。克雷分辨得出機尾上的編號:LN6409B。
編號上方似乎是某個體育隊伍的標誌。
很快這些也都被火焰吞沒。
他能感覺到一股熱氣正溫柔地撲面而來。
「沒什麼,」他對穿斜紋呢絨外套的小個子說。「快閃。」
「呃?」
「我們快離開這兒。」
「哦!好的。」
克雷沿著公共綠地的南端出發,朝著他三點鐘那會兒要去的方向前進。現在是三點十八分,十八分鐘前簡直就像是上輩子的事。湯姆·麥康特趕緊跟在他後面。他的個子真的很矮。「告訴我,」他說,「你經常說胡話嗎?」
「當然了,」克雷回答。「不信問我老婆。」
「我們到哪裡去?」湯姆問他。「我本來是要去地鐵站的。」他指著前面一個路口邊的綠色小亭子。那兒有一小群人正在亂擠亂轉。「現在我都不知道想躲在地下的人是否也會這麼多。」
「我也不知道,」克雷說。「我在亞特蘭大大街旅館有個房間,再往前五六個路口。」
湯姆一下子高興起來。「我知道那個地方,實際上在洛登大街上,不在亞特蘭大大街。」
「對。我們就到那兒去吧。我們可以看看電視上有什麼報道。我還要給我妻子打電話。」
「用房間裡的電話嗎?」
「房間電話,記賬。我都沒有手機。」
「我有一個,但放在家裡了。手機壞了,我的貓雷弗把它從檯子上給推下去了。我本來打算今天去買個新的,但是……聽著,裡德爾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