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向前傾,一隻小手猛摀住嘴巴。這個動作嚇壞了雷弗,一蹬腿就跑掉了。湯姆的喉嚨裡發出三聲肌肉痙攣的低沉響聲,克雷想他一定是要嘔吐了。他只能希望自己不要也吐出來,可是好像他的腸胃也開始翻江倒海,似乎只需要一根小羽毛輕輕掃一下喉嚨,他就會大吐特吐起來,因為他知道湯姆說的是什麼。
那槍聲一響,水泥地面上霎時濺滿了濕漉漉、黏糊糊的腦漿。
可他們都沒有吐,湯姆控制住了自己,抬起頭來,眼睛裡滿是淚水。「對不起,」他說。「我不應該這樣失態。」
「沒必要抱歉。」
「我想如果我們要捱過後面的日子,我們就不能那麼敏感細膩。我想如果做不到這一點的話……」他頓了一下。「我想如果做不到這一點的話……」他第二次頓了頓,這才把話說完。「我想如果做不到這一點的話必死無疑。」
他們互相對望著,科爾曼提燈發出白色的刺眼光芒。
「自從我們離開城市以後就沒看見過有槍的人,」克雷說。「一開始我並沒怎麼注意,後來我才開始留心。」
「你知道為什麼,對吧?可能除了加利福尼亞,馬薩諸塞州的槍支法案是全國最嚴厲的。」
克雷記得幾年前在州界上豎起的巨大公告牌上曾經看到過句話。現在早就被另外一句標語所替換:酒後駕車入班房。
湯姆說:「如果警察在你車裡——比如說放牌照和保險卡的儀表板小抽屜裡——發現一支藏匿的手槍,你大概要蹲七年大牢。如果你的小貨車裡發現有上膛的來復槍,哪怕是狩獵季節,你也可能被處以一萬元罰款和兩年的社區服務。」
他拿起吃剩的三明治,仔細檢查了一番,又放了回去。「你可以擁有手槍,但必須得放在家裡,以證明你不想犯罪,如果想要隨身持槍許可證,恐怕要邀請『男孩俱樂部』的歐馬利神父1和你聯名保證才行,可能這樣都有點懸。」
「大家都沒有槍,有些逃離城市的無辜生命才可能得以倖存。」
「我完全同意,」湯姆說。「比如那兩個搶啤酒的男人,謝天謝地他們沒有點38。」
克雷點點頭。
湯姆靠回椅子裡,雙手交叉放在他瘦弱的胸前,四周看看。科爾曼提燈照在他的玻璃杯上,反射出環狀光圈,雖然很亮卻很小。「但是照目前的狀況來看,即使見識過街頭那一幕,有一把手槍防身絕不是壞事。我自認為是和平主義者。」
「湯姆,你在這裡住了多久?」
「差不多十二年吧。很長了。眼睜睜看著馬爾頓變成了一座垃圾城。現在你還不覺得,走著瞧吧。」
「好吧,那麼你想想看,你的鄰居中有哪家會有槍呢?」
湯姆脫口而出。「阿爾尼·尼科森,街對面右手第三幢。他的豐田佳美保險槓上貼著『全國來復槍協會』的標誌——還貼著幾張黃色絲帶標誌2和一張布什—切尼標語——」
1歐馬利神父是1944年出品的美國電影《與我同行》中的主角,一位將貧民區的野孩子們組織成唱詩班並幫助居民解決很多實際問題的年輕神父。
2黃絲帶是悼念陣亡將士的標誌。
「不言而喻——」
「他的小貨車上還有兩個『全國來復槍協會』的標誌,十一月的時候他還會加上露營帽的標誌,然後到你們緬因州那邊去打獵。」
「而我們緬因州很高興每年都能從他的『跨州狩獵許可證』上賺到一筆錢,」克雷說。「明天我們就闖入他家把槍都拿到手。」
湯姆·麥康特盯著克雷,似乎他是個瘋子。「我這鄰居並不像猶他州那些狂熱的民兵那麼好戰——我是說他的確還是住在稅率較高的馬薩諸塞州——他在自家草坪上插了塊防盜報警牌,上面寫著:小混混們,你們感到幸運吧1。還有,我想你也很清楚『全國來復槍協會』曾經公開聲明過什麼時候持槍者必須將武器上繳。」
1和前面一句話一樣,這句話的潛台詞就是這個人雖然擁有武器但絕不會濫用槍支。
「有關用他們那冰冷而僵硬的手指扣動——」
「就是這個。」
克雷身體向前略傾,然後開始講述他們從一號公路匝道下來以後他自己的感受:馬爾頓如今就是整個「手機氾濫合眾國」中一座典型的棄城,這個國家通訊中斷,無法對外聯絡。「非常抱歉,請您稍候再撥。」塞勒姆街如今空空如也。
他們剛剛到達這裡的時候,他曾經感覺到……是真的嗎?
不!瞎說。你感覺我們被人監視。
真的?即使他真有這個感覺,這是否是那種很值得懷疑的所謂「直覺」,在經歷了這樣混亂驚險的一天後,會不會是神經過於緊張?這種想法簡直就是荒謬。
「湯姆,聽著。明天我們中有一個要到那個叫納可森的人家裡去,等到天大亮了以後——」
「是尼科森,我覺得闖進人家家裡不太好,特別是斯瓦米·麥康特曾經從他客廳窗戶看到過尼科森在屋裡跪著,手裡拿著一把專為世界末日而準備的全自動來福槍。現在似乎世界末日已經來了。」
「那我去,」克雷說。「如果今晚和明天早晨我們聽到尼科森家有槍聲傳來的話,那我就不去了。如果我發現這人家門口的草坪上有死屍的話,不管有沒有槍傷,我當然也不會貿然闖進去。我看過《陰陽魔界》(TwilightZone),一集不落——講的是文明最後竟然如一層薄薄的膠片那麼脆弱。」
「如果真是那樣,」湯姆沮喪地說。「也難怪有伊迪·阿敏1這樣的劊子手,野蠻殘殺仍然在繼續。」
1伊迪·阿敏,20世紀70年代前烏干達軍事獨裁者,外號狂人阿敏、非洲屠夫。
「我會高舉雙手走過去按他的門鈴,如果有人答應,我就說想找人說話。這樣又能糟糕到哪裡去呢?他會說我迷路了。」
「不,最可怕的是他能在門口的歡迎門墊上一槍把你打死,只剩下我和那個失去母親的小女孩,」湯姆著急了。「想想你所推崇的老掉牙的《陰陽魔界》吧,雖然有點跑題,別忘了今天你看到的那些人,在波士頓地鐵站鬥毆的那些人。」
那是……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是那些人從醫學上來講就是瘋子。你也不會懷疑吧,湯姆?「「那你說那個抱著《聖經》的老婦人呢?那兩個為一桶啤酒打得不可開交的男人呢?他們都瘋了嗎?」
沒有,他們當然神志正常,可是街對面的某幢房子裡有槍,他還是想要拿過來。如果有兩把以上,他想讓湯姆和愛麗絲人手一把。
「我想往北走一百英里左右,」克雷說。「我們也許能發動一輛車,然後開上一段,可是基本上我們得步行。你願意這一路只有小刀來防身嗎?我現在非常嚴肅地問你這個問題,因為我們總會碰上身上有槍的人。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當然,」湯姆說。他用手撓了撓精心修剪過的頭髮,有幾撮豎了起來,頗有喜劇效果。「我知道尼科森夫婦倆很可能不在家。他們就像迷戀槍桿一樣迷戀電子工具。他經常坐在那輛寬敞的道奇公羊(DodgeRam)裡用手機聊天。」
「這不?你也同意了。」
湯姆歎了口氣。「好吧,一切都取決於明天早上情況如何,好嗎?」
「好的。」克雷又拿起面前的三明治,他開始有點胃口了。
「他們都到哪裡去了?」湯姆問。「那些你所謂的『手機瘋子』。都到哪兒去了?」
「我不知道。」
「我告訴你,」湯姆說。「我認為他們都爬進太陽落山處周圍的房子裡和建築物裡,然後一命嗚呼。」
克雷懷疑地看著他。
「理性分析這件事情你就會發現我分析得對,」湯姆說。「幾乎可以完全肯定這就是恐怖襲擊,你同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