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約晚上11點45分,在由奧馬哈開往芝加哥的聯合航空公司41次航班上,負責一等艙的空中小姐著實受了不小的驚嚇。她以為坐在一排一號的乘客死了。
當他在奧馬哈登機的時候,聞到他身上濃重的酒味,她心裡就犯滴咕:“哦,上帝,要有麻煩了。這人醉成這樣。”她最怕在一等艙服務,因為在一等艙客人可以喝酒。她肯定這人會要酒,而且是雙份的。然後她就得決定要不要拿給他。更不幸的是,那晚一路上風雨交加。她敢肯定這個穿著牛仔褲平紋上衣的瘦高個兒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吐得一塌糊塗。
但是飛機起飛後,那個瘦高個只叫了一杯蘇打水,而且顯得彬彬有禮,此後便悄無聲息。那天晚上班機裡亂作一團,服務員很快就把他忘在腦後了。那是一次讓人永遠都不願再記起的旅行。整個航程中你只想問一個問題——假如有機會的話——你能活著著陸嗎?
班機就像一名滑雪好手衝下山坡,迴旋曲折地穿行於雷電之間。
看著舷艙兩側密佈的黑雲,乘客們大聲地說笑以掩飾不安的心情。
“媽媽,上帝在給天使拍照片嗎?”一個小男孩問。他的媽媽臉色蒼白,笑了笑,很緊張的樣子。那天晚上一等艙是班機上最忙碌的地方。指示燈一直亮著,提醒乘客繫好安全帶。呼叫按鈕此起彼伏,空中小姐也一直在過道上走來走去,忙於應付乘客的各種問題。
飛機突然向一邊傾斜,有些乘客驚叫起來。空中小姐稍稍轉過身來,抓住椅子靠背以保持身體的平衡。回頭卻看到坐在一排一號位置上的乘客,一雙空洞洞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天啊,他死了。這個想法飛快地掠過她的腦海。登機前就醉醺醺的……再加上一路顛簸……他的心臟……他嚇死了。
這個瘦高個子的人死死地盯著她,卻沒有看她。目光呆滯,動也不動。毫無疑問這是雙死人的眼睛。
空中小姐轉過身,不敢再看那雙可怕的眼睛。她的心跳加速,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所措。幸好那位先生身邊的座位空著。不然一聲驚叫,整個機艙裡就會亂作一團。她決定先通知領班,然後叫來那些男同事,給那位先生蓋上毛毯,闔上雙眼。飛行員會一直讓燈亮著,這樣就不會有人用前面的衛生間。其他乘客下飛機的時候,只當他還在熟睡。
這些念頭在她的腦子裡飛快地運轉。她再次回過頭來,想要確定一下。只見那雙死寂、空洞洞的眼睛還注視著她……突然那具“屍體”端起蘇打水,喝了一口。
飛機又踉蹌了一下,歪向一邊。空中小姐低低的驚叫聲淹沒在一片驚慌的呼喊聲中。那人的眼珠轉了轉——說明他還活著,在看著她。她心裡想,他剛上飛機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有50多歲。實際上他根本沒有那麼老,雖然他已經頭髮蒼白。
她走過去,雖然身後的呼叫按鈕此起彼伏叫個不停。“沒事吧,先生?”她面帶微笑,雖然那微笑顯得有點兒做作。
“一切都好。”高個子男人答道。她瞟了一眼插在椅背後面的卡片,知道他叫班恩。漢斯科。“很好。不過今晚的航行很不順利,是嗎?你有一大堆工作要做。不用管我,我——”
他很恐怖地笑了笑,那笑容使她想起稻草人,顫顫巍巍地立在了無生氣冬天的田野裡。“我很好。”
“您看起來(像個死人)……臉色不好。”
“我想起了過去的日於。直到今天晚上我才明白真有過去。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
又有人呼叫了,聽起來非常緊張。
“哦,你肯定自己沒事?”
“我想起和朋友們一起修大壩,”班恩說,“我想他們是我最早的朋友。他們正在修大壩,這時我——”他停下來,好像很震驚的樣子,又笑了,笑得那麼坦誠,像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在上下顛簸的機艙裡顯得很不和諧。“這時我正好來找他們。我記得最後全是我一個人修的。他們把水壩修得一塌糊塗。”
“小姐?”
“對不起,先生——我得去招呼別人了。”
“好,你去吧。”
她轉身離去,很高興那昏昏欲睡、死人般的眼神消失了。
班恩轉過頭望著窗外。飛機的右翼一道霹靂炸天,烏雲就像一個透明的腦殼,裡面塞滿了壞主意。
他伸手摸摸馬甲的口袋,一個銀幣也沒有。他真希望能找到一銀幣,哪。泊一個也好啊。它遲早會派上用場的。若不是在這27000英尺的高空顛簸飛行,隨便到那家銀行都能換來一大把銀幣。如今用那種政府意欲廢除的髒兮兮的銅幣什麼也買不到。狼人、吸血鬼、星光下蠕動的萬物中,你最渴望的是銀色,純正無形的銀色。你需要這種顏色去跟怪物搏鬥。你需要……
他闔上雙眼。飛機劇烈地搖擺,上下顛簸。周圍一片混亂。
不……是鐘聲。
是鐘聲,沒錯。開學還沒到一個星期,對學校的新鮮勁兒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於是你盼望了整整一年,才又聽到那象徵自由的鐘聲。
班恩。漢斯科坐在一等艙裡。在27000英尺的高空穿行於風雨雷電之中,望著窗外。他感到歲月的壁壘在一層一層地剝落。可怕的和美好的記憶一齊浮現出來。他心裡不停地重複:上帝,過去的回憶嚙噬著我。
不經意間,日子又過了一天。在這個漆黑的夜晚,在風雨交加的伊利諾斯西部高空1985年5月29日代替了5月28日。千尺之下辛勤勞作的農民正在酣睡,做著發財的美夢。在這個雷電交加的夜晚,誰知道有什麼東西出沒在他們的穀倉、地窖、農田。沒人知道。他們只知道這個夜裡老天發了脾氣,天空中狂風呼嘯,電閃雷鳴。
但是在27000英尺高空,當飛機又平穩地駛人晴朗的天空時,班恩聽到的是鐘聲。班恩睡著了。阻隔在現在與過去之間的那道牆徹底消失了。彷彿一個墜入深井的人,他像個穿過時間隧道的旅行者跌入過去的歲月。落啊,落啊,穿過1981年、1977年、1969年,最後來到1958年7月。到處都是燦爛的陽光。在夢裡他看到的不是陰霆籠罩的伊利諾斯,而是27年前的一個陽光燦爛的7月裡的緬因州德裡鎮。
鐘聲。
學校的鐘聲。
學校。
2
放假了!
鐘聲迴盪在德裡小學上空。聽到鐘聲,孩子們不約而同地歡呼起來。道格拉斯夫人,一個一向很嚴厲的老師,沒有阻止他們。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孩子們!”孩子們的歡呼聲靜下來之後,她叫了起來。“大家最後再靜一靜!”孩子們中間一陣騷動,中間夾雜著幾聲抱怨。道格拉斯夫人的手裡拿著他們的成績單。“我希望我沒問題。”薩莉回過頭興致勃勃地對坐在後排的貝弗莉說。薩莉聰明、漂亮、活潑可愛。貝弗莉也很漂亮,但是那天廈午她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她低著頭,悶悶不樂地看著自己的平跟鞋,臉頰上有一道淡黃色的傷痕。
“及格不及格我他媽的根本不在乎。”貝弗莉說了一句。
薩莉顯出一副蔑視的樣子,似乎在說有教養的女孩不會說出這種話。然後掉過頭和格莉塔聊起來。班恩覺得薩莉是因為聽到宣告學年結束的鐘聲,心情太好才主動跟貝弗莉說話。薩莉和格莉塔出生在富有之家,住在百老匯西區。而貝弗莉住在洛爾大街的貧民窟。洛爾大街與百老匯西區相距一英里半,但是即使是孩子也知道就像地球和冥王星之間相距遙遠,兩者之間差別懸殊。只要看看見弗莉身上穿的廉價套衫,肥肥大大的裙子,破舊的鞋子你就知道兩者之間的差別有多大。但是班恩還是更喜歡貝弗莉。薩莉和格莉塔有漂亮的衣服,或許還每個月燙髮,但是這些都不能改變他的想法。即使她們每天都燙髮,她們也不過是一對驕橫無理的傢伙。“
他覺得貝弗莉比她們好……好多了,儘管他一輩子也不敢說出日。但是有時候,比如在深冬暮色四合的時候,當道格拉斯夫人喋喋不休地講著數學公式時候,在那些覺得學校的日子漫長無邊的時候,他就會用眼角偷偷地看看貝弗莉。他的心時而痛苦絕望,時而又歡快明朗。他猜想自己是對她有好感,或者是愛上她了。所以每次聽到收音機裡播放《地球上的天使》,聽到“親愛的,我永遠愛你”的時候,他就不由得想起貝弗莉。哎,多蠢呀!不過也沒關係,反正他從沒說過。他認為胖男孩只能在心裡愛著漂亮的女生。要是他告訴別人自己的想法,別人會笑掉大牙的。要是他告訴了貝弗莉,那她會笑話他,沒準還會討厭他。
“叫到你的名字時就快點過來。保羅……卡拉……格莉塔……卡爾文……茜茜……”
當道格拉斯夫人叫到他們的名字,孩子們一個一個走上前來,領取成績單,慢慢地走出教室……穿過大廳,蹦蹦跳跳地朝敞開的大門跑去。有的騎自行車,有的輕快地跑,有的假裝騎著馬,還不時地拍拍大腿製造出馬蹄得得的聲音,有的勾著肩膀,邊走邊唱:“我已經看到學校燃燒的熊熊火光……”所有的孩子都跑進炎炎的夏日,消失得無影無蹤。
“馬西姬……弗一克……班恩……”
他站起身,偷偷地看了見弗莉最後一眼,走到道格拉斯夫人的講桌前。班恩雖然只有11歲,但是有些過於肥胖,走起路來兩條粗腿蹭得褲子沙沙作響,屁股一扭一扭,肚子顫顫巍巍的。雖然天很熱,他卻穿了一件又肥又大的運動套衫。他總是穿運動衫,因為他為自己高高隆起的胸脯感到難為情。過了聖誕節再開學後他一直穿著媽媽送給他的常青籐聯合會的套衫。六年級的貝爾茨。哈金斯取笑他:“晦,兄弟們!瞧聖誕老人送給班恩。漢斯科一件什麼禮物!一對大xx子。”
貝爾茨笑得前仰後合。還有別人,其中還有幾個女同學。當時地上要是有條縫兒,班恩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悄無聲息。
從那天起,他就只穿運動衫——棕色的、綠色的、藍色的,全都肥肥大大。一向自負的他第一次感到被羞辱得無地自容。如果那天貝弗莉也在那裡嘲笑他,他想他一定會死掉的。“很高興你在這個班學習一年。”道格拉斯夫人說著遞給他成績單。
“謝謝您,道格拉斯夫人。”
“謝——謝,道格拉斯夫人。”教室後面有人陰陽怪氣地學他。
肯定是亨利。鮑爾斯。亨利留級到五年級。班恩覺得他還得留級。
道格拉斯夫人發成績單的時候一直沒叫到他的名字。這就說明有問題。想到這裡,班恩就感到十分不安。要知道如果這次亨利再留級的話,班恩得負一部分責任。
上個星期期末考試的當中,道格拉斯夫人通過抽籤的方法給他們重新安排了座位。班恩恰巧挨著亨利。考試的時候,班恩用胳臂把卷子捂得嚴嚴實實,頭埋得低低的,趴在桌子上認真地思考那些問題。
星期二數學考試進行了一半的時候,亨利隔著過道悄聲說:“讓我抄點兒!”
班恩扭過頭來,看到亨利瞪著黑黑的眼睛凶狠地看著他。亨利長得人高馬大,因為幹過農活,四肢粗壯發達。據說他每個星期在地裡至少干30個小時的農活,鋤地、種植、掘石頭、砍柴、收莊稼。
亨利在學校是個小霸王。曾經因為毆打四年級的學生而被停學兩周。那時班恩真希望亨利被學校開除。但是兩個星期後,亨利又大搖大擺地回到學校,臉上還有挨打的痕跡。不過從此沒人再敢招惹他。
當他低聲威脅班恩幫他作弊的時候,三個想法飛速地掠過班恩的腦海。首先,如果道格拉斯夫人抓住亨利抄襲他的試卷,他們兩個都得得零分。其次,如果他不讓亨利抄,那亨利過後肯定會報復他,將他毒打一頓。
毫不奇怪,這些都是孩子的想法,因為他還是個孩於。然而,這第三個卻更加複雜——近乎成人想法。“沒錯,他會報復我。不過最後一個星期我可以躲著他。如果想辦法,肯定躲得過去。過了暑假他就忘了。對,他是個笨蛋。如果他這次考試不及格,沒準他還得留級。那樣我就比他高一個年級了,不跟他在一個班……我比他先上初中。我……我或許會自由的。”
“讓我抄點兒。”亨利又威脅他。一雙黑眼睛火辣辣的,極其威嚴。
班恩搖搖頭,彎起胳膊,把卷於捂得更嚴實。
“我會揍你的,肥豬。”亨利稍稍提高了嗓門。他的卷子除了自己的名字一片空白。他快急瘋了。要是這次考試不及格,再留級的話,他爸非得揍死他不可。“讓我抄,不然我揍你。”
班恩又搖搖頭,下巴卻不停地發抖。他怕極了,不過他也很堅決。他意識到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敢對自己的行為負責。這使他感到很害怕。雖然他不明白箇中原因。直到多年以後他才知道那是模仿成年人心理,冷漠無情地計算,仔細實際地估算成本。這些比亨利更讓他感到恐懼。他可以躲過亨利,但是他無法躲過成年期。
接下來的10分鐘裡教室一片寂靜。學生們專心致志地做試卷。
過道那邊又傳過亨利的聲音,低低的卻很真切,令人毛骨悚然:“你死定了,肥豬!”
3
班恩接過他的成績單,逃出教室。謝天謝地亨利的名字沒有跟他挨在一起——這樣亨利就不能先出教室,在路上截他。
他沒有像別的孩子那樣跑著穿過走廊。他能跑,而且跑得很快。
但是他深知自己跑起來的樣子一定很滑稽。於是他快步地往外走,走出書香四溢涼爽的大廳,走進6月炎炎的烈日。他仰頭沐浴著陽光,感謝陽光的溫暖,感謝他又獲得了自由。9月還遠著呢。這個夏天屬於他。
突然有人使勁撞了他一下。這一撞把他對暑假的種種美好計劃都撞到了九霄雲外。他站在石階邊沿猛地踉蹌了幾步,抓住了鐵欄杆才沒摔倒。
“閃開,混蛋。”是維克多。克裡斯。他梳了個大背頭,頭髮抹得油光水亮。他雙手插兜,衣領豎起來,大頭皮鞋上釘著鞋釘,走起路來叮噹作響。
班恩嚇得心跳加速。他看到貝爾茨站在街對面抽著煙。維克多走過去,他們兩個說了些什麼,就各走各的路了。班恩感到臉有些發燙。他們總能逮住你。這好像是命。
“你這麼喜歡這個地方,要在這裡站一天嗎?”
班恩轉過身,他的臉更燙了。是貝弗莉。馬什。她那紅褐色的秀髮像一團雲垂在肩上,灰綠色的眼睛那麼迷人。她的運動衫像班恩的一樣肥大,領口都磨破了。衣服太肥,看不出她的身段。不過班恩一點兒也不在乎。少年的愛來得如此強烈,任何人都無法阻擋那種純潔的衝動。班恩也從來不想壓抑自己的情感。他感到既愚蠢又興奮,即尷尬又幸福。這種無望的情感是如此強烈,使他快樂得要暈倒了。
“不,”他聲音有些嘶啞,“當然不是。”他咧開嘴笑了。他知道自己看起來一定很傻,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
“啊,因為學校放假了。謝天謝地。”
“暑假……”他的話卡住了。他不得不清清嗓子,滿臉鮮紅。“暑假愉快,貝弗莉。”
“也祝你暑假愉快,班恩。下學期見。”
她快步走下樓梯。班恩滿含深情地看著她:明亮的格子套衫、飄舞的秀髮、白皙的皮膚,還有在右腳上閃閃發光的一條金色腳鐲。
一個聲音——一種特殊的聲音——漸漸遠去。他像一個羸弱的老人,慢慢走下樓梯,站在那裡一直注視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高高的樹籬後面。
4
他呆呆地在那裡站了一會兒。孩子們一群一夥吵吵嚷嚷地從他身邊跑過。他又想起亨利。鮑爾斯,便急忙繞過教學樓,穿過操場,出了朝向查特大街的小門,向左拐去。他把成績單揣在褲子後面的口袋裡,吹著口哨,一路小跑穿過八個街區。
剛過中午學校就放了學。媽媽要到6點鐘才回來。她每個星期五下班後都去購物。這後半天就屬於他自己了。
他到麥卡倫公園坐了會兒。他無所事事地坐在大樹下,偶爾輕聲對自己說“我愛貝弗莉”。每說一遍,他就感到更加輕飄飄的,更加浪漫。他還不由自主地念叨“見弗莉。漢斯科”。說了又把滾燙的臉頰埋在涼絲絲的草地上。
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朝卡斯特羅大街走去。再過五個街區就到公共圖書館了。就在他快要走出公園的時候,一個六年級的學生叫住他。“嗨,胖子!想玩球嗎?我們還缺個右場守衛!”孩子們一陣哄堂大笑。班恩像個縮頭烏龜似的,脖子縮進衣領,飛也似地逃走了。
沿著卡斯特羅大街走過三個街區,班思在一戶人家門前的籬笆邊發現一點意外的驚喜。一個破紙袋露開一角,閃爍著玻璃的光芒。他用腳鉤出紙袋。有四個啤酒瓶,四個大飲料瓶。一共能賣28美分。
那人家把28美分放在籬笆旁,專等哪個孩子來撿。一個幸運的孩子。
“那就是我了。”班恩高興極了,不知這一天還會遇到什麼事情。
他雙手兜住紙袋,走了一個街區,到卡斯特羅市場賣掉瓶子。他把瓶子換成錢,又拿錢買了糖果。
班恩兜裡揣著剩下的4分錢,手裡拿著糖果走出商店。他看了看手裡裝滿糖果的棕色紙袋,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你再這麼吃下去,貝弗莉看也不看你一眼了。”這種想法令人不快,於是他把這想法壓了下去。
如果有人問他:“班恩,你不覺得孤獨嗎?”他會吃驚地看著那個人。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他沒有朋友,但是他有書,有夢想,有各種各樣的模型,能擺出各種各樣的房子。媽媽曾經說過他用林肯積木擺成的房子比根據圖紙造出的真房子還好。10月過生日的時候,他希望能得到那套“超級模塊”。那他就可以造一個真正能報時的鍾和一個有排檔的汽車。孤獨?什麼叫孤獨?
就像一個先天失明的孩子不知道自己是瞎子一樣,班恩也不知道孤獨為何物。如果換個新的環境,更具體些,他也許就懂了。但是孤獨一直困擾著他的生活,而且將來還會糾纏他。
就像門牙上的小轄口,每當他感到緊張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地去舔。
貝弗莉是個甜美的夢,糖果是甜美的現實。糖果是他的好朋友。
讓那奇怪的想法見鬼去吧。
班恩來到卡斯特羅大街和堪薩斯大街交叉的路口。對面就是公共圖書館。圖書館實際上是兩棟樓,前面是一座古老的石頭建築,後面的兒童圖書館是一座低矮嶄新的建築。中間由一道玻璃走廊連接起來。
這裡離市區很近。堪薩斯大街是單行線,所以班恩過馬路之前只朝右看了看。如果他朝左看看的話,他一定會嚇個半死。貝爾茨、維克多、亨利正站在德裡社區服務中心附近的一棵老橡樹下。
5
“咱們過去抓住他,亨利。”維克多氣喘吁吁地說。
亨利看到那個小肥豬快步走到街對面,肚子一顫一顫的。他打量著和班恩之間的距離,班恩和圖書館之間的距離。或許在那小子鑽進圖書館之前他們能逮住他。可是班恩就會大嚷大叫。那麼大人就會出來干涉。他可不想有人管閒事。道格拉斯那條母狗已經告訴他,他的英語和數學都沒及格。還說,他在假期裡補4周課就讓他通過。亨利寧可留級。留級的話,只不過挨一頓打。但是現在正是農忙季節,讓他在學校每天花4個小時補4周課,他爸非得把他揍個半死。反正什麼他都認了。下午他就要好好教訓那個胖小子先解解氣。
“對,咱們過去。”貝爾茨在一旁煽風點風。
“咱們等他出來。”亨利知道他總會出來的。等他一出來,就給他點顏色看看。
6
班恩喜歡圖書館。即使在炎熱的夏天,那裡也總是那麼涼爽。他喜歡那裡的寧靜:喜歡聽圖書管理員在書籍、卡片上蓋章的嗒嗒聲;喜歡聽書頁翻動的沙沙聲。他喜歡這裡的光線:冬日裡屋外冷風呼嘯的時候,午後的太陽穿過高高的窗子斜斜地照進來;天黑了吊燈就灑下一束束懶洋洋的光。他喜歡書香的味道。每次走過成年人的書架,看看浩如煙海的書卷,他就不由得想像書裡的那個世界。他還喜歡將舊樓和兒童館連接起來的那道玻璃長廊。除了陰天,即使是冬天那裡也總是暖洋洋的。兒童館的負責人——斯塔瑞特夫人說那是因為溫室效應。班恩特別喜歡這個新名詞。多年以後,他負責建造了倫敦的BBC廣播中心,從而引發了一場熱烈的爭論。那場爭論永遠也不會有結果。除了班恩自己,誰也不會知道廣播中心只不過是豎立起來的德裡公共圖書館的玻璃長廊。
他也喜歡兒童館,雖然那裡缺少舊館裡朦朧神秘的味道。到處掛著色彩艷麗的海報。一張卡通畫上畫著一個正在刷牙的好孩子;另外一張畫了個抽煙的壞孩子。下面寫著一行字:“長大以後,我想像爸爸那樣疾病纏身。”牆上還有一張漂亮的照片,黑暗的背景上點綴著點點燈光。下面寫著一句名言:“思想的火花能夠點燃千萬盞燭光。”
在這一片明亮祥和的色彩世界裡,一張呆板嚴肅的海報貼在還書檯上——沒有卡通畫、沒有漂亮的圖片,白紙黑字,顯得格外醒目:請銘記宵禁時間晚7點德裡警察局只看了一眼,班恩就渾身發冷。剛才太緊張了:取成績單、擔心亨利會報復,跟貝弗莉聊天,開始計劃暑假生活,他早把宵禁、謀殺忘在腦後了。
有幾人被害至今人們還眾說紛紜。但是可以肯定從去年冬天到現在,至少有4人遇害——加上喬治。鄧邦一共5個(大家都覺得小鄧邦死得很蹊蹺)。
博頓警長被這幾宗命案搞得焦頭爛額。第二天晚上城市委員會召開緊急會議,博頓警長在會上建議每晚7點鐘開始實行宵禁,大家一致通過。報紙上也建議應該有一位盡心盡責的成年人形影不離地照顧小孩。一個月前,班恩的學校還召開緊急大會。博頓警長站在台上,拇指別在掛槍的腰帶裡,安慰孩子們不要害怕,只要他們遵守這麼幾條規定:不要跟陌生人講話;不要搭乘生人的車;牢記“警察是大家的朋友”……嚴格遵守宵禁的規定。
一天晚上班恩的母親把他叫到客廳,坐在沙發上。母親拉著他的手,盯著他。他看著母親,感到有些不自在。
“班恩,”母親停了一會兒說,“你笨嗎?”
“不,媽媽。”班恩感到更加不安。他一點也不明白眼前發生的這一切。他從沒見過母親如此嚴肅。
“不,”母親重複著,“我想你也不笨。”
她好一陣沒有說話,滿腹憂慮地望著窗外。一時間班恩懷疑是不是母親把他忘了。她還很年輕——才32歲——獨自一人撫養孩子的辛苦在她身上留下歲月的痕跡。她在新港的一家紡織廠的棉紗車間每週工作40小時。有時車間裡粉塵太大,下班後她就不停地咳嗽。班恩為此深感憂慮。夜裡他翻來覆去睡不著,望著無際的黑夜,想著如果媽媽死了,他會有什麼樣的遭遇。他想那樣他就是孤兒了。成了一個“國家的孩子”,必須住到農民家裡,被人強迫從早到晚地幹活。
也沒準會被送進班戈的孤兒院。他竭力告訴自己這樣的想法很愚蠢,但是那仍然無濟於事。他不僅為自己擔心,還為母親憂慮。她是個很苛刻的女人,做事總喜歡一意孤行。但是她是一個好母親。他很愛她。
“你聽說那些謀殺案了?”母親回頭看著他。
他點點頭。
“開始人們以為那是……”她猶豫了一下。從沒在兒子面前提過這種事。但是形勢所迫,她不得不說了。“……情殺。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也許這一切已經結束了,也許仍在繼續。除了有一個亡命之徒在街上不斷地謀害孩子,別的事情誰也說不準。你明白嗎,班恩?”
他點點頭。
“你明白情殺是什麼意思嗎?”
他並不完全理解,但是他還是點了點頭。他想如果讓媽媽給他講這其中的細節,他會羞死的。
“我很為你擔心,班恩。我擔心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你會出事。”
班恩緊張地扭了扭身子,什麼也沒說。
“你總是一個人。太……”
“媽媽——”
“我說話的時候別吭聲。”她說。班恩沉默不語。“你要多加小心。暑假就要到了。我不想讓你假期過得不開心。但是你一定要小心。我希望你晚飯的時候按時到家。我們幾點吃晚飯?”
“6點。”
“準時回家!我跟你說,如果我擺好碗筷還不見你回來,我就立刻報警,你懂嗎?”
“懂,媽媽。”
“你知道我絕對是認真的?”
“是。”
“也許只是虛驚一場。我並不是不瞭解男孩子。搗蜂巢、打球、踢盒子。無論什麼,一玩就著迷。我知道你和你的小夥伴都幹些什麼。”
班恩嚴肅地點點頭,心裡想,如果母親知道他根本沒有一個朋友,那她就會明白班恩的世界與她所想像的相去甚遠。但是他從沒想過要把這些事情告訴母親,從來沒有。
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塑料盒子。班恩打開盒於,看到裡面的東西,不禁驚叫起來。“哇廣班恩毫不掩飾他的喜悅。“謝謝!”
那是一塊有著銀色表星,仿皮表帶的手錶。媽媽已經調好了,他聽到“嘀噠嘀噠”的聲音。
“太棒了!”他緊緊地摟住母親,不停地親她的臉頰。
“好了,現在你有手錶了,沒有理由不按時回來。記住我說的話:如果你不準時回家,警察就會到處找你。在警方抓住那個殺害孩子的混蛋之前,不許你晚回家一分鐘。不然我就報警。”
“好的,媽媽。”
“還有一件事。我不想讓你一個人到處亂跑。雖然你長大了,懂得不吃陌生人的糖果,不搭生人的車。但是一個大人,特別是一個亡命徒,總比孩子的力氣大。你去公園或圖書館的時候,要和朋友們一起去。”
“我會的,媽媽。”
媽媽望著窗外,歎了口氣,還是滿腹憂慮的樣子。“一旦發生這種事,各種怪事都會發生的。我總覺得這個鎮子有些地方很讓人討厭。”媽媽回頭看著他,皺著眉頭。“班恩,你總喜歡四處亂竄,你肯定對德裡的大街巷都很瞭解。至少城裡那部分。你沒有看到過什麼嗎?嗯……可疑的人或事?有什麼反常的嗎?有沒有讓你害怕的?”
他剛要開口,突然什麼東西——一種強烈的直覺——阻止了他。
到底是什麼東西?直覺。肯定是。即使是孩子憑直覺也會知道,愛意味著責任。在某些情況下還是保持沉默比較好。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原因。還有一些別的,不那麼高尚的原因。他的媽媽可能很苛刻,喜歡發號施令。但是她從不說他“胖”。她只是說他“很魁梧”。
有時他正在看電視或寫作業,媽媽會給他端來剩菜剩飯。他總是乖乖地吃掉,雖然心裡隱隱約約恨自己這麼做。或許在他心靈的最深處曾經懷疑過母親的動機。是愛?還是別的什麼原因?肯定不是。但是……他很懷疑。是關鍵的是,媽媽不知道他沒有任何朋友。因此,他不信任她,拿不準如果他告訴媽媽回月裡的事情,她會有何反應。6點回家也沒什麼不好。反正他可以看書,看電視,吃東西,搭積木。
但是如果整天關在屋子裡就糟了……要是他告訴她1月裡的事,那她肯定會把他關在家裡。
所以,出於各方面的考慮,班恩沒有說出那個故事。
“沒有,媽媽。”於是他回答道。
那天晚上班恩一直睡不著。他不再擔心自已被遺棄,成為孤兒。
躺在那裡,看著灑了一地的月光,他感到自已被愛包圍著,很安全。
他一會兒把表貼在耳邊,聽聽嘀噠嘀噠聲;一會兒又把表舉到眼前,看看漂亮的表面。
他終於睡著了。夢見自己和其他的孩子一起打棒球。他一記漂亮的本壘打贏得了隊友的一片喝彩。他們興奮地拍他的肩膀,把他扛在肩頭。他感到無比的驕傲和快樂……突然他看到鋼絲網眼柵欄那邊的亂草叢中站著一個人,戴著白手套,手裡抓著一把氣球——紅色的。
黃色的、藍色的、綠色的。氣球左右搖擺,看不到那人的臉。但是他看到那身肥大的袍子,胸前綴著橘黃色的大扣子,耷拉著一條黃色的領結。
是個小丑。
“沒錯。”一個幽靈一般的聲音。
第二天早上他醒來的時候,已經忘記了昨晚的夢。但是他的枕邊濕了一大片……好像夜裡他曾經哭過。
7
他搖搖頭,把宵禁的告示所勾起的回憶都拋在腦後,朝借書檯走去。
“你好,班恩。”斯塔瑞特夫人跟他打招呼。像道格拉斯夫人一樣,她也非常喜歡班恩。成年人,特別是那些喜歡管教孩子的成年人,都很喜歡班恩。他懂禮貌、說話溫和、體貼人、安安靜靜,很有趣。也正是因為這些,同齡的孩子討厭他。“暑假過得不耐煩了吧?”
班恩笑了笑。斯塔瑞特夫人就是這麼風趣。“沒有,”他說。“暑假才剛剛開始”——他看了看表,接著說,“1點17分。我看一小時書。”
斯塔瑞特夫人大笑起來,連忙摀住嘴。她問班恩想不想參加暑假讀書活動,班恩說想,於是她給班恩一張美國地圖。班思謝了她,便走進書架裡去選書。
班恩看了一會兒書,抬起頭,一件新的擺設吸引了他的目光。海報上一個笑瞇瞇的郵遞員正把一封信交給一個快樂的孩子。上面有一行字,寫著:“圖書館也是寫信的地方。今天為什麼不給朋友寫封信呢?他一定會很開心的。”
海報下面的箱子裡放著已經蓋好郵戳的明信片、信封,還有印有“德裡公共圖書館”字樣的信紙。
班恩摸摸兜裡剩下的4分錢,回到借書檯。“我能買張明信片嗎?”
“當然可以,班恩。”像往常一樣,斯塔瑞特夫人為他的彬彬有禮而歡心,同時又為他過於肥胖的身材而難過。她遞給他一張明信片,看著他走回座位。那張桌子可以坐6個人,但是只有班恩一個人坐那裡。她從未見過班恩和別的孩子在一起。這太糟了,因為她相信班恩很有才華。只有一位善良、耐心的伯樂才能發掘他被埋沒的才華……
如果有這麼一個人的話。
8
班恩掏出筆,在明信片上寫下貝弗莉的地址。他並不知道貝弗莉家的詳細地址,但是聽媽媽說郵遞員對自己的客戶都很熟悉。要是負責洛爾大街的郵遞員能把這張明信片送到貝弗莉手裡,那就太好了。
如果不能也沒什麼。他只不過白花4分錢。明信片永遠也不會再回到他的手裡,因為他沒打算在上面寫上自己的姓名住址。
他把寫有地址的那面扣在下面(他可不想冒險,儘管他沒看到周圍有熟人),揣著明信片,從目錄箱旁邊的一個木盒子裡拿了幾張紙條,回到座位上,開始在紙上寫了擦,擦了又寫。
考試前一周,老師教過一種叫“徘句”的日本詩體。並且說,這種詩歌通常描寫一個意象來表達一種特殊的感情:憂傷、快樂、鄉愁、幸福……愛。
他又想起她的秀髮。她走下樓梯的時候,她的長髮在肩頭跳躍,在陽光的照耀下,彷彿一團燃燒的火焰。班恩寫了足足20分鐘,改了又改,終於寫成了一首詩:你的秀髮是冬天裡的火焰,一月裡的余火,我的心在那裡燃燒。
他對這首詩並不滿意,但是他已經盡力而為了。他怕自己帶著明信片走來走去,時間越長,就越擔心。最後緊張得把事情辦得更糟,或者乾脆放棄了。對班恩來說,貝弗莉跟他講話的那一刻終生難忘。
他要把那一刻永遠留在記憶裡。或許貝弗莉喜歡哪個高年級的男孩,以為是那個男孩用作句為她寫了這首情詩。她會很開心,那一天將永遠留在她的記憶裡。哪怕她永遠都不知道班思。漢斯科為她做的一切,也沒關係。反正他自己知道。
他工工整整地把那首詩抄在明信片的背面,把筆塞進口袋,告別斯塔瑞特夫人,走了出來。
“再見,班恩。”斯塔瑞特夫人向他告別。“暑假愉快。不過別忘了宵禁。”
“不會的。”
穿過連接兩座建築的玻璃長廊,感受陽光的溫暖,又步人涼爽的成人圖書館,班恩推開圖書館的大門。
通道那邊就有一個郵筒。班恩掏出明信片,投了進去。在他把明信片送進郵箱的那一瞬間,他感到自己心跳加速。萬一她知道是我寄的明信片該怎麼辦呢?別傻了,他對自己說。同時又為這個想法帶給他的興奮感到詫異。
他沿著堪薩斯大街向前走著。他一邊走著,腦子裡浮想聯翩:貝弗莉向他走來,淡綠色的大眼睛,紅色的小辮。“班恩,我有話問你,”這個想像中的女孩對他說,“你發誓要說實話。”她舉起那張明信片。“是你寫的嗎?”
這個幻想太可怕了,又太美妙了。他想忘掉它,卻又不願意忘掉。他的臉微微有些發燙。
班恩邊走邊想,手裡的書從左手換到右手,嘴裡吹著口哨。“你可能以為我瘋了,”貝弗莉說,“但是我想親親你。”一她丹唇輕啟。
班恩突然感到唇乾舌燥,吹不出日哨來。
“我想讓你……”他輕聲說道。然後木訥地、令人眩暈地、燦爛地笑了。
那一刻,如果他向人行道另一端看一看,他就會看到那3個影子正朝他圍攏過來;如果他用心聽一聽,他就會聽到當那3個影於靠近的時候,維克多氣喘的聲音。但是他既沒有聽,也沒有看。班恩正在遙遠的想像中,感受員弗莉甜蜜的吻,怯怯地伸出手撫弄她那一頭愛爾蘭人所特有的,淡淡的火一樣顏色的秀髮。
9
像許多大大小小的城市,德裡的發展沒有任何規劃,就那麼順其自然地發展起來。如果當初稍有計劃的話,城市規劃者無論如何也不會把德裡建在今天這個位置。德裡鎮中心坐落在一個峽谷當中。肯塔斯基河由西南向東北穿過商業區。鎮子的其他部分依山而建。
德裡鎮的先民選擇定居的這個峽谷沼澤密佈,雜草叢生。這裡水網稠密,為商業的發展提供了便利條件。但是這裡並不適合耕種土地。修建家園。特別是肯塔斯基河每隔四五年就氾濫一次。在過去的50年裡,雖然小鎮耗費巨資治理水利,仍然面臨水患的威脅。
肯塔斯基河流經鎮子中心的那一段河水被束縛在一條長兩英里的運河裡。在運河與梅恩大街交匯的地方,運河潛人地下,成為地下河。在地下流過大約半英里的距離,才在巴斯公園又露出地面。運河街上酒吧林立,順著運河走向一直延伸到鎮子外。每隔幾個星期,警察就從河裡打撈起醉漢的汽車,早已被污水和工廠廢水弄得面目全非。有時運河裡也能釣到魚,不過都不能吃。
鎮子的東北部——運河流經的地方——河水基本上得到控制。雖然不時有洪水氾濫,沿河貿易仍很繁忙。有時人們手挽手在運河邊散步(那必須是風向有利的時候。否則,河水散發出的嗅味使這樣的漫步毫無浪漫可言)。在巴斯公園裡,不時有童子軍在此宿營;有時還在這裡燒烤。1969年,鎮裡的居民不無震驚地發現,嬉皮士在此幹起吸毒販毒的買賣。人們都說:“等著瞧吧。再這麼下去,早晚有一天得鬧出人命。”果然,一個17歲的吸毒少年死在運河邊上。自此那些癮君子再也不到巴斯公園來了。還有人謠傳那個孩子的幽靈常出沒於公園。這當然是無稽之談,不過嚇走了那些癮君子,也算是一個有益的謠言吧。
鎮子西南部的河水問題更棘手。由於冰川的作用,再加上肯塔斯基及其支流河水經年累月的侵蝕,許多地方岩床暴露。德裡公共工程局富有經驗的師傅說,秋後一場黑霜,他們就有一大堆修理的活幹了。天氣一冷,水泥遇冷收縮,岩床就會變得粉碎。
淺薄的土壤上只適合生長一些根系不深,但生命力頑強的植物——雜草和一些低賤的植物。粗壯低矮的灌木、劇毒的籐蔓和橡樹恣意蔓延。這裡地勢陡然下降,進人德裡人稱做班倫的地區。班倫低地貧瘠荒涼——有1英里半寬,3英里長,到處凌亂不堪。一邊臨著堪薩斯大街的盡頭,一邊是開普老區。開普老區是為那些收人微薄的人而修建的房產。但是那裡的排水設施大糟糕。據說那裡的衛生設備和下水道常有破裂的現象。
肯塔斯基河穿過班倫地區。德裡鎮在西北部沿河兩岸發展起來。
排污抽水站和垃圾站是這裡留下的惟—一點小城的痕跡。從空中看,班倫就像一把綠色的匕首直刺德裡鎮中心。
這樣的地形地貌使班恩隱隱約約感到他的右邊荒無人煙;土地消失了。一排粉刷過的柵欄,齊腰高,搖搖晃晃地立在人行道邊,只不過是個擺設。他迷迷糊糊地好像聽到流水的聲音。他停下腳步,眺望著班倫,還在想像著貝弗莉的眼睛和那散發著清新味道的頭髮。
肯塔斯基河在茂密的樹林中蜿蜒前行。有些孩子說那裡的蚊子有麻雀那麼大。還有些孩子說靠近河邊的地方有流沙。班恩不相信有那麼大的墳子,但是想到流沙,他不禁有些害怕。
向左看去,一群鷗鳥在那裡盤旋飛舞。在開普老區的右面,德裡水塔像是短粗白胖的手指直指天空。他的腳下,一根銹跡斑斑的污水管露出地面,流出的污水匯成一條小溪,流向糾纏不清的樹叢。
一個更可怕的念頭驅散了班恩對貝弗莉的美好幻想:要是正在這個時候,污水管裡伸出一隻死人的手該怎麼辦?如果他轉身找電話報警的時候,一個小丑正站在那裡該怎麼辦?那個袍子上綴著碩大的橘黃色扣子的小丑?如果——一隻手拍在班恩的肩膀上,他嚇得尖叫起來。
一陣笑聲。他轉過身,退了幾步,靠在路邊的柵欄L。亨利、貝爾茨還有維克多3人正站在他面前。
“嗨,肥豬。”亨利先開口。
“你們想幹什麼?”班思竭力掩飾自己的恐懼。
“我要揍扁你。”亨利說。他好像在極其冷靜嚴肅地思考,然後他的眼睛一亮。“我要教訓教訓你,肥豬。你不會介意的。你不是喜歡學習新東西嗎?”
他伸手抓班恩。班恩一閃身躲了過去。
“抓住他,弟兄們。”
貝爾茨和維克多抓住他的胳膊。班恩尖叫起來,像個膽小軟弱的懦夫。可是他無法控制自己。“上帝,別讓我哭出來,別讓他們弄壞我的手錶。”班恩在心裡拚命地叫著。他不知道那樣撕來扯去會不會弄壞他的手錶,但是他肯定等他們收拾完他,他一定會哭。
“天啊,叫得像頭豬。”維克多說著,把他的手腕扭到背後。
“像極了。”貝爾茨哈哈大笑起來。
班恩左衝右撞。貝爾茨和維克多由他撞來撞去,然後不費吹灰之力,一把把他拽回來。
亨利一把扯過班恩的前襟,撩起來,露出班恩高高凸起的肚子。
“看看他的肚子!”亨利高聲叫道。“上帝!”
維克多和貝爾茨笑著更響了。班恩急切地掃視四周,尋求幫助。
但是附近沒有一個人。身後的班倫低地只有蟋蟀和鷗鳥的鳴叫。
“你們最好住手!”他差不多是結結巴巴地說。“你們最好!”
“不然怎樣?”亨利問,似乎對他的話很感興趣。“不然怎樣,肥豬?不然怎樣,嗯?”
“哦,天啊,看這個活寶!”維克多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貝爾茨也跟著笑起來。亨利微微地笑了笑,還是很嚴肅,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看起來有點憂傷。這使班恩感到恐懼——那表情說明亨利不會接他一頓就善罷甘休的。
果然,亨利伸手從兜裡掏出一把刀來。
班恩恐懼到極點。他一直徒然地掙扎著。他左右衝撞,又向前猛衝,差點就掙脫了維克多和貝爾茨。再來一次——他又向前猛衝。這時亨利跨步上前,使勁推了一把。班恩向後跌去。欄杆嘎吱嘎吱響。班恩感到身下的欄杆向後倒去。貝爾茨和維克多又捉住了他。
“抓住他,”亨利說,“聽見了嗎?”
“當然,亨利。”貝爾茨的聲音透出些許不安。“他跑不了。放心吧。”
亨利向前邁了一步,幾乎撞在班恩的肚子上。班恩驚恐地看著他,滿臉無助的淚水。亨利抽出刀來,又長又寬,上面刻著他的名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我現在要考考你,”亨利還是若有所思地說,“開考了,肥豬,準備好。”
班恩哭了。他的心在胸口劇烈地跳動,鼻涕也流出來了。從圖書館借來的書散落在腳下。亨利踩住那本書,瞟了一眼,飛起一腳把書踢進了臭水溝。
“第一個問題,肥豬。期末考試的時候,有人說‘讓我抄點兒’,你怎麼回答?”
“行!”班恩脫口而出。“我應該說行!當然!沒問題!隨便抄!”
冰涼的刀尖抵著班恩的肚子。班恩不由得憋回肚子。霎時間,整個世界一片灰暗。亨利的嘴在動,可是班恩什麼也聽不到,只覺得整個世界在游啊……游啊……
“不能昏倒!”一個聲音驚慌失措地尖叫著。“如果暈過去了,他會殺了你的。”
世界在他面前又變得清晰了。他看到貝爾茨和維克多不笑了。看上去很緊張……嚇壞了。見此情景,班恩一下子清醒過來。“突然之間他們拿不準亨利會鬧出什麼事,造成什麼局面。事情正如你所想像的那麼可怕……甚至更糟糕。你必須想辦法。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們為什麼那麼緊張。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已經瘋了。”
“錯了,蠢豬。”亨利凶巴巴地說。“要是有人說‘讓我抄點’,我他媽的才不讓他抄。明白嗎?”
“明白,”班恩不停地抽泣,肚子一鼓一鼓的,“是的,我明白。”
“好,那道答錯了。不過你還會犯更大的錯誤的。準備好了嗎?”
“我……我準備好了。”
一輛車朝他們慢慢地駛過來。一對老夫婦筆直地坐在前排座位匕班恩看見那個老人回著看他。亨利靠近班恩,遮住那把刀。班恩感覺到刀頂在他的肚子上,還是那麼冰涼。“快點兒,喊吧,”亨利說,“敢喊,我把你的腸子掏出來。”
車子開過去了,沿著堪薩斯大街慢慢地、平靜地移動著。
“好,蠢豬,現在問第二個問題。要是期末考試的時候我說‘讓我抄點’,你怎麼回答?”
“行。我說不行。”
亨利笑了笑。“很好。這次算你答對了,肥豬。現在問第三個問題:我怎麼能相信你永遠都不會忘記?”
“我……我不知道。”班恩的聲音很低。
亨利笑了。他容光煥發,看起來很英俊。“我知道!”他說,好像發現了一個偉大的真理。“我知道,蠢豬!我要把我的名字刻在你的胖肚子上。”
貝爾茨和維克多突然又笑起來。班恩也鬆了口氣,以為他們三個只不過嚇唬嚇唬他而已。可是亨利沒有笑。班恩一下明白了貝爾茨和維克多之所以笑是因為他們也鬆了口氣。在他們看來亨利不過是開個玩笑。然而亨利的確是認真的。
亨利的刀向上滑動。班恩的肚子上印出一道鮮紅的血痕。
“嗨!”維克多發出一聲驚叫。那聲音好像悶住了。吃了一驚,猛地嚥了回去。
“抓住他!”亨利吼道。“你們抓住他,聽到沒有?”那嚴肅、若有所思的神色從他臉L一掃而光,完全是一張猙獰的惡魔的臉孔。
“亨利不是真的想傷害他。”貝爾茨像女孩那樣尖叫著。
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可是對班恩來說,一切都慢得猶如攝影小品中的定格。他不再驚慌,因為驚慌也毫無用處。他突然在內心深處發現了一點莫名其妙的東西——它驅散了所有的恐懼。
亨利掀起他的衣服。鮮血從那道豎向傷口汩汩地流出來。
亨利又用刀向下劃,動作很快,瘋狂得像一個在空襲下進行手術的外科醫生。
“向後跑。”鮮血一直流到褲腰上,班恩在冷靜在思考。“向後跑。那是惟一可以逃跑的方向。”貝爾茨和維克多已經鬆開了手。雖然有亨利的命令,他們還是向後退去,嚇得退縮了。但是如果他想跑,亨利還是能抓住他。
亨利用刀子將兩道堅線連接起來。班恩感到鮮血已經流到他的內褲上,順著大腿向下流。
亨利的身體稍稍向後仰,皺著眉頭,好像一個藝術家在欣賞自己創作的山水畫。“H”之後是“E”,班恩想著。這個想法促使他們動起來。他縱身向前,被亨利一把推了回來。班恩又用腿踢,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亨利身上。他撞在柵欄上。就在這時,他抬起右腿,狠狠地踏在亨利的肚子上。這不是為了報復。班恩只想借此增加一點反向力。當他看到亨利一臉驚訝的表情,他的心裡充滿了一種切實的、野蠻的快感。
只聽卡嚓一聲,欄杆斷裂開來,亨利差點仰面朝天地摔進路邊的水溝裡,幸虧維克多和貝爾茨立即抓住了他。班恩的身體向後倒去,墜入那片曠野。他尖叫一聲,那叫聲聽起來像是在笑。
班恩仰面摔在污水管下的斜坡上。幸好落在了下面,不然非折斷他的後背。他落在軟乎乎的草叢中,沒有傷著筋骨。他翻了個跟頭,剛坐起來,就像孩子坐上一個綠色的大滑梯,順著山坡滑下去。他的衣服捲到脖子上了,手不停地揮舞,想抓住點什麼停下來,卻只拔起一塊一塊的草皮。
他看到河堤飛速地遠離而去,看見維克多和貝爾茨吃驚地望著溝底。班恩已經沒有時間去想從圖書館借來的那幾本書。他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隨後停了下來。
一棵橫倒的樹截住了班恩,也差點兒摔斷他的左腿。他一步一步爬上山坡,咬緊牙關拖著那條不聽使喚的腿。那棵樹把班恩攔在山坡中央。下面的樹叢更茂密。水管裡排出的污水從他手上流過。
從上面傳出一聲尖叫。班恩抬頭看見亨利嘴裡叼著刀,縱身跳下山坡。他雙腳著地,身體向後傾斜,滑出很長一段距離,接著像只袋鼠,向河堤下跑過來。嘴裡還不停地喊著:“我要殺了你,肥豬!”
班恩掙扎著站起來。他隱約地意識到左邊褲腿已經撕成了碎片,左腿流了很多血……不過還能撐得住。
班恩微微地蟋縮身體才不致摔倒。亨利衝過來,一手抓他,一手用刀向他猛刺。班恩躲向一邊,他的身體失去了平衡。亨利摔下去的時候正踢中了班恩那條受傷的腿。班恩一下跪在地上。班恩看得目瞪口呆,敬畏代替了恐懼。亨利像超人一樣手臂前伸飛了出去,撞在那棵枯樹上,又摔在地上。刀子從他的手中飛了出去。亨利滾下山坡,仰面朝天地滑進溝底的樹叢中。一陣尖叫。一聲問響。接著是一片寂靜。
班恩坐在那裡,看著亨利滑下去時壓倒的一片灌木叢,感到頭暈目眩。突然滾落的石塊砸了下來。他抬頭看見維克多和貝爾茨正爬下河堤。他們慢慢地很小心。可是如果班恩還不行動,他們肯定會抓住他的。
班恩呻吟著。這場瘋狂的追逐會結束嗎?
密切注視著他們的舉動,他翻過那棵枯樹,向河堤下爬去。班恩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感到肋部針扎似地痛。這裡的樹叢有一人高。恣意生長的樹木散發著濃郁的草木氣息。他聽到附近有小溪潺潺地流過。
他腳下一滑,一路翻滾下去。手背重重地撞在岩石尖上,荊棘劃破了他的衣裳,刺破了他的雙手和臉頰。
等到他猛地停下來的時候,人已滑到溪邊,雙腳泡在水裡。這條小溪蜿蜒曲折地流人靠他右邊那片幽暗的次生林。向左他看到亨利仰面躺在溪水中央,翻著白眼。一隻耳朵還淌著血,匯人溪水流下來。
哦,天啊我殺了他!天啊我是殺人犯!天啊!
忘了貝爾茨和維克多還在後面緊追不捨,班恩淌著溪水走到亨利躺的那個地方,只見他的襯衫撕成一條一條,牛仔褲在水裡泡得烏黑,還丟了一隻鞋。班恩自己衣衫襤褸,渾身劇痛難忍,拖著那只傷腳,一瘸一瘸地走到亨利跟前。
他探身去看亨利。亨利瞪著眼睛,伸出一隻血手來抓班恩的小腿,嘴裡還嘰裡咕嚕個不停。雖然只是一陣粗重的喘息聲,班恩還是聽清了他的話:殺了你,你這頭肥豬。
亨利抓住班恩的一條腿,掙扎著想站起來。班恩拚命地往回拽,亨利的手滑了下去,鬆開了。班恩向後一跳,一屁股坐在水裡,濺起一片水花。班恩的眼前閃出一道彩虹。可是班恩根本沒有注意到。現在就是眼前有一罐金子他也看不到。
亨利翻了個身,想站起來,又摔了下去。費了好半天勁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惡狠狠地瞪著班恩,額前垂著一縷頭髮,亂蓬蓬的。
猛然間,班恩感到很生氣。不,何止是生氣,簡直是憤怒到極點。本來他夾著幾本從圖書館借來的書,好好地走著,做著自己的白日夢,沒招誰惹誰。看看現在,看看!褲子撕破了,左腳腳踝腫得什麼似的,沒準兒還骨折了。腿也受傷了。舌頭也受傷了。肚子上還刻著那個該死的亨利。鮑爾斯的名字的第一個字母。但是也許是想到了他從圖書館借來的那些書,才促使他進攻亨利。鮑爾斯。想到丟了那些書,想到斯塔瑞特夫人責備的眼神。無論是什麼原因——割傷、腫痛、圖書館的書,還有揣在褲子後面口袋裡那張泡得粘乎乎、看也看不清楚的成績單——這些都促使他還擊。他淌著水,趔趔趄趄地走過去,飛起一腳踢中了亨利的胯下。
亨利慘叫一聲,驚飛了落在樹叢中的鳥。他拱著腰,捂著褲襠,懷疑地看著班恩。“哎喲……”他低聲呻吟著。
“是的。”班恩說。
“哎喲。”亨利的聲音更加微弱。
“是的。”班恩又重複了一遍。
亨利的身體慢慢滑下去,跪在地上,微微蜷著身子。
“哎喲。”
“媽的,沒錯。”班恩說。
亨利倒在地上,捂著襠部不停地打滾。
班恩站了好大一會——大概一直等到亨利恢復過來,又有力氣追他了——這時突然一塊石頭擊中了他的右耳。一陣鑽心的疼痛,鮮血流了下來。
他回頭看見貝爾茨和維克多握著水向這邊跑過來,每人手裡拿著一把石頭。一塊石頭從他的耳邊呼嘯而過,他一躲,恰巧被另一塊石頭擊中了右膝。他忍不住大叫一聲。又一塊石頭又打中他的右頰,眼淚頓時流了下來。
他跌跌撞撞地朝岸邊跑去,抓住伸出的岩石和灌木,用力往上爬。終於爬到岸上。班恩回過頭來看了一眼。
貝爾茨跪在亨利身旁;維克多站在幾尺之外還扔著石頭。一塊棒球那麼大的石頭正落在班恩附近一人高的樹叢裡。他看得已經夠久了。更可怕的是,亨利又站起來了。班恩轉身進了樹叢,吃力地向西邊跑去。如果他能走到班倫靠近開普老區的那邊,他就可以討上一毛錢,坐上汽車回到家裡。到了家裡,他就鎖上門,把這身血跡斑斑的衣服扔進垃圾箱,這場噩夢就該結束了。班恩想像著自己剛剛洗過澡,穿著那件紅色的毛絨浴衣,坐在客廳的椅子上看動畫片。這樣的想法鼓勵著他不停地向前跑。
樹枝劃在臉上。荊棘刺痛了雙手。可班恩全然不覺。他跑啊跑,終於來到一塊平地——黑漆漆的骯髒不堪。眼前是一片茂密樹林,散發著一股惡臭。“流沙”。當他看到一直延伸到樹林深處的一汪靜水閃著微光,一個不祥的念頭閃過腦海。不管那裡有沒有流沙,他都不想走近這片泡在水中的樹林。於是他拐向右邊,沿著樹林邊沿一直跑到一片真正的樹林。
這裡生長的主要是杉樹。樹木稠密,拚命地向上生長,爭奪一點空間和陽光。但是這裡沒有太多低矮的樹叢,所以他能跑得快些。班恩不知道自己在朝哪個方向跑著,只是估摸著自己還跑在前面。班倫地區有三面為德裡環繞,另一面連接著剛剛修了一半的收費公路。他總能跑出這片樹林的。
他的肚子陣陣抽痛。他捲起上衣一看,不禁閉上眼睛,倒吸一口氣。他的肚子看上去就像聖誕樹上掛的奇形怪狀的綵球。血結成硬塊,滑下河堤的時候又蹭了一身綠。他趕忙放下上衣。那不堪入目的傷口使他覺得一陣噁心。
班恩突然聽到一種低低的嗡嗡聲——那聲音很微弱卻真切人耳。
一個一心想要逃出樹林的成年人不會注意到,或者根本就聽不到這種聲音。但是班恩是個孩子,並且他已經克服了自己的恐懼。他急忙轉向左邊,看見前方聳立著一根3英尺高4英尺粗的水泥圓柱。頂端的通風口上扣著一個鐵蓋子,上面印有“德裡污水處理局”的字樣。嘩嘩的水聲正是從下面傳出來的。
班恩從通風口往裡瞧了瞧,卻什麼也沒看到,只聽到嘩嘩的流水聲。他又嗅了嗅,聞到一股潮濕酸臭的味道,不禁縮回頭來。是個下水道。
他快步向西走去。5分鐘後,他清晰地聽到前方有水流的聲音,還有說話聲。孩子的說話聲。
他停下來,聽了聽。突然聽到身後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響和一陣嘈雜聲。他一下子就聽出來了,是維克多、貝爾茨,還有那個獨一無二的亨利。鮑爾斯。
噩夢還沒有結束。
班恩環顧四周,想找一塊藏身之地。
10
兩個小時後班恩鑽出他的藏身之處,蓬頭垢面,不過精神了許多。真是不可思議,他竟然睡著了。
當聽到那3個傢伙緊追不捨,一路追來的時候,他渾身都僵在那裡,就像一隻野獸看到迎面駛來的卡車,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想躺在地上,蜷成一團,任由他們處置。
不過班恩還是朝著流水和孩子那邊跑去。他盡力分辨那些孩子的聲音,聽聽他們在說些什麼,好喚醒被嚇得不能思想的頭腦。什麼工程。他們在討論什麼工程。有一兩個聲音聽起來很熟。一陣潑水的聲音,又一陣善意的笑聲。這笑聲使班恩嚮往,也使他更加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危險處境。
如果他被抓住了,也不必連累這些孩子。於是班恩向右拐去,又鑽進一片矮樹叢。像許多身高體胖的人一樣,班恩的腳步異常輕巧。
他沒有從草叢上驚跑過去,而是輕輕地撥開草叢,慢慢地沿著小溪向前移動。
班恩又來到一根水泥圓柱前。那根圓柱隱沒在一簇黑莓叢裡,幾乎看不到。遠處河堤漸漸地消失在小溪裡。一棵樹皮粗糙的老榆樹扭曲著身子斜在水面上。樹根裸露著,看上去像一團亂糟糟的頭髮。
班恩累極了,顧不得許多,鑽進樹根下的一個淺洞,舒舒服服地靠在那兒。亨利、貝爾茨、維克多尾隨而來。班恩以為他們幾個會傻乎乎地沿著溪邊的小路直追過去。沒想到他們卻在這棵老榆樹前停住腳步,離他的藏身之處那麼近。再近一點,他一伸手就能觸到他們。
“那小兔崽子肯定還在後邊。”貝爾茨說。
“嗯,我們回去找。”亨利表示同意。於是他們沿著來路折回去。
不一會兒,班恩聽到亨利大吼大叫:“你們這些兔崽子在這裡幹什麼?”
班恩聽到有人回答,卻聽不清孩子們說了些什麼。孩子們離得太遠,而河水——肯塔斯基河的河水——歡騰跳躍、喧鬧著流向遠方。
但是那孩子的聲音裡充滿恐懼。班恩覺得他很可憐。
接著聽到維克多罵罵咧咧的聲音。但是班恩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媽的,毛孩子修的水壩。”
孩子的水壩?小兔崽子?也許是維克多罵那些孩子,他自己聽錯了。
“給他們推了!”貝爾茨出了個壞主意。
有孩子高聲抗議,接著傳來一聲痛苦的叫聲。有人哭了。沒錯。
班恩為他們感到難過。他們抓不到他,便拿那些孩子撒氣。
“對,毀了它。”是亨利的聲音。
水潑濺聲。叫喊聲。貝爾茨和維克多的狂笑聲。一個孩子痛苦憤怒的哭聲。
“閉上你的臭嘴,小結巴,”亨利說道,“今天誰他媽的敢造次就有誰好瞧的。”班恩一下明白了。沒錯,維克多說的就是孩子的水壩。
那些孩子——大概有兩三個——一直在修水壩。亨利他們把水壩毀了。班恩甚至認為他認識其中的一個孩子。德裡小學惟一結巴的人就是比爾·鄧邦,他在五年級的另一個班。
“你們不該這樣!”一個孩子哭了,聲音很低,充滿了恐懼。班恩聽出了那個聲音,雖然一時還想不起那張臉。“為什麼要這樣?”
“我願意,小崽子!”亨利吼起來。接著聽到拳頭落在身上的悶響。一陣痛楚的叫聲。跟著便是嚶嚶的哭泣。
“住嘴,”維克多嚷道,“閉嘴,不許哭。不然我把你的耳朵割下來。”
哭聲變成了一串壓抑的哽咽。
“我們要走了,”亨利凶巴巴地問道,“不過走之前,我想知道一件事情。10分鐘前有沒有看到一個胖子過去?受了傷,滿身是血。”
一個孩子說沒看見。
“你肯定嗎?”貝爾茨追問道。“你最好說實話。”
“我、我、我、肯、肯、肯定。”比爾·鄧邦回答他們。
“那咱們走,”亨利說,“他可能又沿著原路膛水回去了。”
“再見,夥計們,”維克多高聲叫著,“那真是小孩子的把戲。你們還是別幹了。”
一陣水花潑濺的聲音。遠遠地傳來貝爾茨的聲音。班恩沒聽清他說了些什麼。他也不想聽清。這邊孩子又哭了起來。另外一個孩於在安慰他。班恩確定只有兩個孩子,結巴比爾和那個哭著的孩子。
他半坐半躺在那裡,聽著河邊兩個孩子的對話,聽著亨利和他的哥們兒衝回班倫,越走越遠。陽光穿過虯結的樹根,照進來,撒下無數光點。這裡很髒,不過很舒適……安全。流水的聲音讓人安慰。甚至孩子的哭聲也讓他感到欣慰。他還要在這裡躲一會兒,以防萬一那些小霸王再找回來。然後他就上路回家。他瞌睡了,迷迷糊糊做起夢來。
11
他夢到1月發生的,他不敢告訴媽媽的那件事。
那是聖誕節後開學的第一天。道格拉斯夫人問誰願意放學後留下來,幫她點數聖誕節前學生交來的書。班恩舉了手。
那是典型的緬因州的冬天——最好的也是最糟糕的:天空晴朗,陽光耀眼,但是氣溫只有10度,寒冷徹骨,北風冽冽。
班恩點書,道格拉斯夫人記下數字,然後一起把書送到貯藏室。
起初學校裡還是一片嘈雜:砰砰的關門聲,噠噠的打字聲,樓上合唱隊走了調的唱歌聲,體育館裡打籃球的聲音,還有選手們跑動、運球的時候,球鞋蹭著地板刺耳的聲音。
漸漸地一切聲響都安靜下來。等到他們數完最後一套書的時候,只能聽到散熱器的聲音,守門人推著彩色的鋸屑在大廳擦地板的聲音和外面呼嘯的風聲。
已經4點鐘了。天就要黑了。一層薄雪被風揚起,打著旋在空中飛舞。傑克遜大街上空無一人。他又看了一會兒,希望能有輛車開過傑克遜大街和威產姆大街交匯的十字路口。卻沒有一輛車開過來。他覺得整個德裡鎮除了他和道格拉斯夫人,所有的人都死了或者逃跑了。
外面彤雲密佈,寒風凜冽。冷風刺骨,吹得班恩的臉頰都失去了知覺。陰暗的天空有一種說不出的奇異的美。但是天太冷了,班恩沒心思站在那裡欣賞天空。他得趕緊走。
起初他背對著風,風推著他向前走。但是到了運河街,他向右拐了個彎兒,就完全逆風而行了。風頂著他,把他向後推……好像跟他過意不去似的。圍巾還頂一點用。他不停地眨眼,鼻子裡呼出的濕氣凍成薄冰。腿也不停使喚了。有幾次,班恩不得不把戴著手套的手伸到腋窩下取暖。風吶喊著,嘶叫著,有時聽起來像人在哀鳴。
班恩既感到恐懼又感到興奮。恐懼是因為他現在理解了書中寫的故事,就像傑克。倫敦的小說裡描寫的,在這樣的天氣,夜裡氣溫降到零下15度的時候,真的能凍死人。為什麼興奮卻難以名狀。是孤獨的感覺——一種憂鬱的感覺。他走在街上,從風的翅膀上經過。那些躲在溫暖明亮的屋子裡的人們誰也沒有注意到他。他們不知道他從此地經過。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是一個秘密。
太陽西沉,西方的地平線上塗著冷冷的橘黃,天上點點星光閃爍。他來到運河邊。再走三個街區就到家了。他渴望家裡撲面而來的溫暖,舒展凍得麻木的四肢。
他還是——停住了。
運河結了冰。冰面起伏,有許多雲彩一樣的裂紋。在這個陰慘寒冷的冬日裡運河靜止了,卻又充滿活力。有一種獨特的、難以捉摸的美。
班恩朝另外一個方向——西南方班倫的方向——走去。風從背後吹來,他的風雪褲隨風飄動。運河夾在堤壩中一直向前流過大約半英里。隨著堤壩的消失,運河分散開來,蜿蜒伸人班倫地區。這個季節的班倫一片蕭條,荊棘叢掛著薄冰,樹枝光禿禿的。
一個身影站在那邊的冰面上。
班恩瞪大了眼睛。“那裡可能有人,但是可能是這身打扮嗎?絕對不可能。”
那個人穿著銀白色的小丑服裝,在風中瑟瑟飄舞。腳上穿著一雙特別大的橘紅色的鞋,和上衣胸前那排碩大的扣子倒很相配。手裡一直抓著一把色彩燦爛的氣球。班恩注意到那些氣球正朝他站的方向飄動。他覺得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他使勁地揉了揉眼睛,還是看到那些氣球朝他飄了過來。
這肯定是幻覺,要麼就是幻景。冰上站著個人完全可能;穿著小丑的衣服也完全可能。但是那些氣球怎麼能逆風向他飄過來?然而這的的確確是真的。
“班恩!”冰上的那個小丑在叫他。雖然班恩真切地聽到了那個聲音,但是他還是覺得那是腦子裡產生的幻覺。“想要一個氣球嗎,班恩?”
那個聲音裡充滿邪惡,很可怕,班思想轉身就逃。可是他的腳好像生了根,站在人行道上一動不動。
“它們會飛,班恩!它們都會飛!拿一個試試!”
小丑踩著冰面朝班恩站著的運河橋走來。班恩看著它就像小鳥看著一條悄悄逼近的毒蛇。班恩看著它過來了,卻好像沒有動。這麼冷的天,氣球應該破了才對;它們不應該飄在他的前面,而應該飄在他的後面,去班倫的方向——它來的地方。
班恩還注意到其他一些怪事。
天邊最後一抹霞光在冰面上灑下一道玫瑰色的光芒,但是小丑卻沒有在冰面上留下影子。根本沒有。
“你會喜歡這兒的,班恩。”小丑說。它越走越近,班恩能聽到它那滑稽的大鞋走過起伏不平的冰面上發出啪踏啪踏的聲音。“我保證你會喜歡這裡的,我所遇到的孩子都喜歡這裡,因為這裡是一個‘快樂島’。在這裡他們用不著長大,所有的孩子都不願長大!來吧!拿一個氣球,來看看這裡的美景,喂大象,坐驚險滑梯!哦,你會喜歡的。班恩,你會飛起來——”
雖然害怕,但班恩心裡真的想要一個氣球。誰的氣球能逆風飛舞呢?誰聽說過這種事情?啊——他想要一個氣球,他想看看那個小丑的臉——那張臉一直低著,看著冰面,好像在躲避刺骨的寒風。
班恩真不知道那一刻如果德裡市政廳頂的大鐘沒有敲響5點的鐘聲,會發生什麼事情。他不敢想。重要的是那鐘聲響了,洪亮的鐘聲刺破了嚴冬的寒冷。那個小丑一驚,抬起了頭,班恩看到了它的臉。
乾屍!天啊,是一具乾屍!班恩嚇得差點暈倒,緊緊地抓住橋的圍欄。當然不是乾屍,不可能有乾屍。雖然他知道埃及有許多木乃伊,但是他首先想到的是電視裡的乾屍——乾巴巴的怪物。
不,不是乾屍。不可能。人人都知道,甚至連孩子都知道,電視裡演的怪物是假的。但是——不是小丑臉上的化妝。小丑也沒有渾身裹滿繃帶。它身上的確纏著繃帶——主要是脖子和手腕——隨風擺動。但是班恩真真切切看清了那張臉。
乾癟的臉上疙疙瘩瘩地滿是皺紋,像一張皺巴巴的羊皮紙地圖。
前額裂開了,卻沒有流血。黑洞一樣的嘴上,乾癟的嘴唇向後咧開,牙齒齜著,像一個一個歪歪扭扭的墓碑。那張臉上沒有眼睛。但是黑洞洞、皺巴巴的眼窩裡閃爍著光芒,就像埃及人雕刻的聖甲蟲眼上鑲嵌的射著寒光的珠寶。雖然風從背後刮來,他好像還是聞到了香料和用特殊草藥處理過的腐爛的裹屍布的味道。還有沙土味,還有經過數百年早已幹成了粉末的血腥的味道……
“在這裡我們都會飛。”那具小丑木乃伊啞著嗓子說。班恩渾身一陣戰慄,意識到它已經來到了橋邊,就在腳下,伸出一隻乾枯、變形、骷髏的手,薄薄的一層皮膚像風中的旗幟一樣颯颯作響。
那只乾枯的手觸到了他的腳尖。班恩一下子驚醒過來,大踏步跑下橋,耳邊鐘聲還在迴響。一定是幻景,一定是。小丑怎能在鐘聲敲響的那十多秒中走過那麼遠的距離。
但是這場恐怖並不是幻景。眼裡流出的熱淚一會兒就在面頰上結了薄冰也不是幻景。他拚命地往家跑,聽到身後穿著小丑服裝的乾屍爬上運河橋,遠古的早已變成化石的指甲刮擦在欄杆上,古老的筋腱像沒有上油的門軸吱嘎作響。他聽到粗重急促的喘息,聞到裹屍布散發出的香料的味道。他知道那只乾枯的手一會兒就會落到他的肩上,扳過他的身體,使他直面那張笑瞇瞇滿是皺紋的臉。死人的呼吸包裹著他。那對深不可測的黑眼窩盯著他。黑洞般的大嘴張開了,然後他就拿到氣球。所有的氣球。
他一直跑到家門前那道街的拐角,哭得喘不過氣來,心跳如此劇烈,甚至自己都聽得到撲通撲通的心跳。但是當他回過頭來,卻看到身後的大街上空空蕩蕩,那座拱橋上也空空如也。他看不到運河。但是他知道即使能看得到,那裡也什麼都沒有。不,如果那個乾屍不是幻覺也不是幻景,如果那是真的,它一定還等在橋下——像神話故事裡的巨人一樣等在橋下。
在下面。藏在下面。
班恩匆忙趕回家,走幾步就回頭看看,直到身後的門安全地鎖上。他跟媽媽說他幫道格拉斯夫人數書來著。然後就坐下來吃晚飯。
每嚥一口,就覺得那具乾屍離他更遠,像夢一樣。那不是真的,那些東西只有在電視上的廣告片裡才有,根本就不是真的。
不,它們不是真的。電視裡的怪物、電影裡的怪物還有漫畫書裡的怪物都不是真的,除非你躺在床上睡不著;除非你把壓在枕頭下面用來驅邪避惡的那4顆糖果吃掉了;除非你身下的床變成了噩夢的湖泊,外面陰風哀號,你嚇得不敢看窗外,害怕那裡會有一張臉,一張雖未腐爛卻乾枯得像一片落葉,露著猙獰笑容,一雙眼睛深隱在黑眼窩裡的臉;除非你看到一隻露著森森白骨的手舉著一把氣球:來看看這裡的美景,喂大象,坐驚險滑梯!哦,班恩,你會飛起來——12班恩猛地驚醒過來,夢裡的那具乾屍還歷歷在目。黑暗包裹著他,更使他感到無比恐懼。他用力地挪了挪身體,一枝樹根惱羞成怒地戳在他的後背上。
班恩朝著外面的光亮爬出去。午後溫暖的陽光,小溪潺潺的流水聲,一切又恢復了平靜。現在是夏天,不是冬天。乾屍也沒有擄走他,把他送到它那陰森森的古墓裡。班恩只不過藏在裸露的樹根下的一個沙洞裡躲過那幾個小霸王的追擊。他站在這片叫做班他的土地上。
班恩沮喪地看著自己襤褸不堪的衣服,知道回家又得挨母親罵。
睡了一大覺,班恩現在精神多了。他下了河堤,沿著小溪往回走。他渾身傷痛,滿是血污,每一步都像走在碎玻璃上一樣,疼痛難忍。那些修水壩的孩子早該走了吧,他安慰自己。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是比爾·鄧邦和他的朋友在與那些小霸王遭遇之後應該知道到別處去玩比較安全。
班恩拖著傷腿吃力地向前走,心裡想如果這時那些小霸王再返回來,他無論如何也逃不掉。不過他也不在乎了。
他從小溪的轉彎處繞過來,站了一會兒,向四周看了看。修建水壩的孩子還在那裡。其中一個正是比爾·鄧邦。他跪在另一個孩子身邊,那孩子靠著溪岸坐在那裡,頭向後仰著。他的鼻子上、下巴上沾滿血跡,脖子上還有一道一道的血痕。
結巴比爾突然抬頭看到班恩站在那裡。班思吃了一驚。他看出那個背靠溪岸坐著的孩子出了事。鄧邦嚇得要死。他痛苦地想到:“這夢魔般的一日難道還沒有結束嗎?”
“不知道你、你、你能幫我、我、我嗎?”比爾·鄧邦說,“他、他的哮、哮、哮、喘噴、噴霧劑用光、光了。我想他要——”
他的臉不自然地僵住了,憋得通紅。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想吐出那個字來,卻結巴得像機關鎗一樣,急得口水都流出來了。好半天班恩才明白比爾想說的是那個孩子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