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理奇·多傑關掉收音機,把車靠在路邊,下了車,他聽到自己沉重的呼吸。那塊路標讓他感到後背一陣一陣地發冷。他走到汽車的前面,一隻手支在車廂蓋上。馬達聲慢慢地消失了。四週一片寂靜。
他看到那塊路牌,開車過去,突然又回到了德裡。25年過去了,「臭嘴」理奇回家了。他已經——他突然感到眼裡有一種灼痛感,打斷了他的思緒。他痛苦地叫了一聲,急忙用手去捂臉。在大學裡有一次他不小心把一根睫毛戴在隱形眼鏡下邊。那次也是這種感覺——但是那次只有一隻眼睛疼,而這一次卻是兩隻眼睛。
他的手剛抬起一下,那種痛感就消失了。
他又慢慢地低下頭,心事重重地看著7號路。他在文特納——海文出口下了高速公路。不知為什麼他不想經過高速公路進城。當年他。
和他家人離開這個神秘危險的小鎮搬到中西部去的時候,德裡境內的這段路還正在修建。不——走高速公路也許會快一些,但是那也許是錯誤的選擇。
於是他駕車沿著9號路穿過沉睡中的海文村,然後拐到7號路。
這時天色已經漸亮。
哦,這塊路牌。它與豎立在緬因州600多個城鎮邊界上的路牌並無兩樣,但是為什麼獨獨這一塊這樣揪著他的心!
佩諾布斯科特縣德裡緬因州筆直的7號路兩旁栽滿了松樹和杉木。寂靜的晨曦中那些樹彷彿灰藍色的煙霧,夢一般堆積在一間塵封已久、空氣靜止的房間裡。
德裡,他想。德裡,我的上帝。德裡。
我真不知道能不能面對那一切,理奇想著。我說的是真的,朋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面對。
昨夜恍然如夢。車行,夢行。現在他停下了——或者說是那塊路牌使他停下來——猛然意識到這樣一個事實:那夢是真的。德裡是真的。
他似乎無法停止回憶,他覺得這些回憶會把他逼瘋的。他緊咬嘴唇,手掌緊緊地貼在一起,好像這樣自己就不會爆裂開來。他覺得自己很快就要炸成碎片。心裡有點兒瘋狂地盼望著即將到來的一切。但是同時又更加懷疑自己該怎樣度過接下來的這幾天。他——他的思緒又被打斷了。
一隻母鹿站在路中央。溫順的目光注視著理奇。那眼光裡充滿了好奇、沒有絲毫恐懼。
他驚訝地看著那頭母鹿,想著這是吉兆還是凶兆。他突然想起了內爾先生。那天大家都沉浸在比爾、班恩、艾迪的故事裡。內爾先生一聲怒吼,把他們一夥人嚇得魂飛魄散。
看著那頭鹿,理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發現自己在講話……但是25年來他還是第一次想起模仿那個愛爾蘭警察的聲育。那聲音像個巨大的保齡球打破黎明的靜寂——那麼洪亮,連理奇自己都不敢相信。
「萬能的上帝!親愛的,這麼漂亮的姑娘在這荒郊野外做什麼?
上帝啊!再不趕快回家,我就去告訴你爸爸了!「
回聲未盡,驚起的鳥兒還沒來得及抱怨他的驚嚇,那頭母廉就衝他擺擺尾巴,消失在煙霧迷濛的松林裡,身後只留下一堆冒著熱氣的鹿糞。
理奇忍不住笑了。起初只是竊笑,隨後想到自己很滑稽——一大早晨,站在離家3400英里的緬因州,學一個愛爾蘭警察的聲音,衝著一頭鹿大喊大叫。由竊笑到格格地笑,又到放聲大笑,最後幾乎嚎叫起來。他不得不伏在汽車上,眼淚順著面頓流了下來。
笑了好一陣,他才終於控制住自己,回到駕駛座位上,發動引擎。一輛運送化肥的卡車飛馳而過。理奇離開路邊,又朝德裡駛去。
他現在感覺好多了,能夠控制自己了……或許是因為他又動起來,向前行,夢又開始了。
他又想到內爾先生——內爾先生,還有水壩邊度過的那一天。內爾先生詢問他們是誰出的主意。他們5個人忐忑不安地看著對方。最後班恩站出來,面色蒼白,低著頭,臉不住地抽搐,竭力控制自己別哭出來。理奇現在想起來,那時可憐的孩子還以為因為他使盛產姆大街上污水倒灌,得坐幾個星期的牢。但是他還是承認了自己的錯誤,而且他那樣做又迫使其他幾個孩子站出來替他說話。如果不是那樣,便是認為他們幾個都是壞東西、懦夫。電視裡的英雄可不是那樣。不管好壞,班恩的舉動把他們大家凝聚在一起,在過去的27年裡把他們緊緊地聯繫在一起。
理奇在想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切都變得不同了呢?是從他和斯坦利出現,一起幫忙修建大壩開始的嗎?是從比爾告訴他們他弟弟的照片會搖頭、會眨眼睛開始的嗎?也許吧……但是理奇覺得這一副多米諾骨牌真正開始倒落是在班恩挺身而出,說「我教他們——」
2
「——怎麼做。是我的錯」那一刻開始的。
內爾先生站在那裡,一言不發。他看看班恩,又看看水壩後越積越大的水窪,簡直無法相信。他剛要開口,比爾也站了出來。
「那、那、那、那是、是、是、是我、我的主、主、主、主、主意。」他好不容易才說出這句話來,鬆了一口氣。內爾先生站在那兒,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比爾又結結巴巴地說出後邊的話:那不是班恩的過錯;班恩只是偶然參與進來,教他們如何把水壩修得更好。
「還有我。」艾迪突然開口,跨上一步,站在班恩的另一邊。
「『還有我』是什麼意思?」內爾先生問。「是你的名字還是你的地址?」
艾迪滿臉通紅。「班恩還沒來,我就跟比爾在一起,」他說,「我就是這個意思。」
理奇也站到艾迪身邊。突然他想到,也許模仿一兩種聲音可以逗內爾先生開心,便放過他們。但是又一想(理奇很少會有這種時候),沒準那樣會把事情搞得更糟。內爾先生看上去不像平時那麼好心情。
於是他只低聲說「我也參加了」,然後就不再做聲了。
「還有我。」斯坦利也跨前一步,站在比爾身邊。
現在他們5個齊刷刷地站在內爾先生面前。班恩吃驚地看著大家——他們的支持把他驚呆了。那時理奇覺得班恩感動得快要哭了。
「上帝。」內爾先生發話了。雖然他聽起來很生氣,但是臉上卻露出幾分笑意。「我從沒見過像你們這樣的孩子。要是你們的父母知道你們在這兒,我保證今天晚上準有人挨揍。」
理奇再也忍不住了,就像平時一樣,他只要一張嘴,就再也管不住自己了。
「你們老家現在情況怎麼樣,內爾先生?」理奇的小嘴說個不停。
「啊,你好像得了紅眼病。你是一個可愛的人。你真為你們國家增了光。」
「我馬上就讓你的屁股增光添彩,親愛的小朋友。」內爾先生很冷淡。
比爾發了火:「看在上、上、上帝的份、份兒上,理、理、理奇你住、住、住嘴吧!」
「好主意,鄧邦先生,」內爾先生說,「我敢保證扎克先生不知道你跑到班倫的爛泥地來玩吧,對嗎?」
比爾不敢正視他,搖了搖頭,羞愧得滿臉通紅。
內爾先生看著班恩。「我想不起你的名字,孩子。」
「班恩·漢斯科,先生。」班恩的聲音小極了。
內爾先生點點頭,又看著遠處的水壩。「這是你的主意?」
「對,怎麼修。」班恩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噢,你是個工程師的材料,小伙子,但是你不瞭解班倫,也不瞭解德裡的排水系統,是吧?」
班恩搖搖頭。
內爾先生親切地給他們介紹德裡的整個排水系統。說著說著,大顆大顆的淚珠順著班恩的臉頰流了下來。
「你們幹的好事。現在威產姆大街、傑克遜大街和堪薩斯大街以及附近的四五條小街的8個中央集水池有6個倒灌了污水。」內爾先生冷冷地盯著比爾。「其中一個就供應你們家,年輕的鄧邦先生。現在看看吧。水槽不漏水了;洗衣機不能排水了;水管裡流出的污水灌進了地窖——」
班恩哭出聲來。大家看了看他,又轉過頭去。內爾先生的大手撫在他的肩上。那隻手粗糙有力,但是也很溫和。
「好了,好了。用不著傷心,小伙子。也許事情還沒有糟糕到那個地步。我說得誇張一點兒,只是為了讓你們明白問題的嚴重。他們派我到這裡看看是不是樹刮倒了,擋住了溪水。常有這種情況。這件事只有我們6個人知道就行了。最近鎮子上發生的一些事情可比污水倒灌更令人擔憂。我在報告裡就說發現了一棵被風刮倒的樹,幾個孩子幫我清除了障礙。我當然不提你們的名字。我也不提你們在班倫修水壩的事。」
他看了看眼前這5個孩子。班恩用手絹不停地抹眼淚;比爾滿腹心事地看著水壩;艾迪手裡攥著哮喘噴霧劑;斯坦利緊靠著理奇,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準備隨時提醒他——如果理奇又要多嘴的話。
「你們這些孩子不應該到這種骯髒的地方來玩,」內爾先生接著說,「垃圾、污水、臭蟲……你們怎麼到這種又臭又髒的地方來玩。
有4個乾淨的公園可以打球,我卻在這裡抓住你們。上帝!「
「我、我、我們、喜、喜、喜、喜歡這、這、這裡,」比爾大著膽子說,「當、當我、我、我們在、在這裡、裡的時候,沒、有、人給我們任、任、任何約、約、約束。」
「他說什麼?」內爾先生問艾迪。
「他說我們在這裡沒有人給我們任何約束。」艾迪的聲音很小,夾著喘息聲,但是很堅決。「他說得對。」
理奇咯咯地笑了。「艾迪說得好!好樣的!」
內爾先生轉過頭看著他。
理奇聳聳肩。「對不起。不過他說的是對的。比爾也是對的。我們喜歡在這裡。」
理奇還以為內爾先生又會大發雷霆。但是使他感到驚奇——使他們都感到驚奇的是這個頭髮花白的警察笑了。「啊,」他說,「我小的時候也喜歡來這裡玩,也沒人禁止我來。但是你們現在記住我說的話。」他指著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很嚴肅。「如果你們要來這裡,你們就要像現在這樣一起來。一起來。明白嗎?」
他們點點頭。
「就是說你們要一直在一起。別走散,東一個、西一個地玩捉迷藏。你們都知道最近發生的事情。還有,我不禁止你們來這裡,因為你們總是會來的。但是為了你們好,到這裡,到任何地方,都一起去。」他看著比爾。「你同意我的看法嗎,年輕的鄧邦先生?」「同、同、同意,先生,」比爾答道,「我、我們會待在一、一」
「那我就放心了,」內爾先生說,「握握手吧。」
比爾伸出手,內爾先生握了握。
理奇甩掉斯坦利的手,走上前來。
「我們肯定會在一起,內爾先生。您真是個好人。好人!」他伸出手,抓住這個愛爾蘭人的大手,使勁晃,臉上掛著微笑。
「謝謝,孩子。」內爾先生說著,抽回他的大手。「你想學愛爾蘭話。現在你聽起來像個地地道道的愛爾蘭人。」
其他幾個孩子都笑了,終於鬆了口氣。笑的時候斯坦利還用責備的目光看了理奇一眼:成熟點吧,理奇!
內爾先生跟大家—一握手,最後握著班恩的手說:「你只不過是判斷失誤,沒什麼可內疚的,小伙子。那個水壩……你是看書學來的?」
班恩搖搖頭。
「自己想出來的?」
「是的,先生。」
「我保證你將來一定能幹成大事。不過班倫不是幹大事的地方。」
他環顧四周,沉思著。「這裡什麼大事也幹不成。鬼地方。」他歎了口氣。「把水壩拆了,親愛的孩子們。現在就拆。你們快干。我到樹蔭下坐會兒,喝兩口。」
「好的,長官。」理奇顯得很謙卑,內爾先生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在班恩的指揮下——這一次是教他們怎樣以最快的速度拆除水壩——孩子們又大幹起來。內爾先生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個棕色的瓶子,灌了一大口。他咳嗽了一陣,又大口大口地喘氣。眼睛濕汪汪的,慈祥地看著這些孩子。
「您的瓶子裡裝的是什麼,先生?」理奇站在及膝深的河水裡。
「理奇,你就不能閉嘴?」艾迪小聲提醒他。
「這個嗎?」內爾先生有點驚訝地看了看理奇,又看了看瓶子,上面沒貼任何標籤。「這是上帝賜予的止咳藥,孩子。好,讓我看看,你能不能幹活幹得像你的舌頭搖得那麼快。」
3
後來比爾和理奇一起走在威產姆大街上。比爾推著他的自行車;水壩修了又拆,他自然沒精神騎飛車。兩個孩子渾身是土,頭髮亂蓬蓬,沒精打采的。
比爾和理奇走著,誰也不多說話。理奇突然想起比爾講的照片會搖頭、會眨眼的故事。雖然已是筋疲力盡,他頭腦中突然生出一個想法。雖然有點瘋狂……但是緊緊地吸引著他。
「比爾,」他說,「我們歇一會兒。我快累死了。」
「沒門、門。」比爾說著還是停下了,小心地把他的自行車停在神學院門前的草地邊上。兩個孩子在寬闊的石階上坐下來。
「真倒霉、霉、霉。」比爾陰沉著臉。他的下眼圈有些黑青。他的臉色蒼白,看上去很疲倦。「等我、我們回到我、我家的時候,你最好給家裡打個電話。」
「好的,一定。聽我說,比爾——」
理奇頓了頓,想起班恩講的乾屍,艾迪講的麻風病人,還有斯坦利沒有說出的故事。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關於鎮中心那尊塑像的事。
但是感謝上帝,那只是一個夢。
他甩掉這些不相關的想法,向前一躍。
「咱們去你家,你說怎麼樣?去看看喬治的房間。我想看看那張照片。」
比爾震驚地望著理奇,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他太緊張了,只好搖搖頭。
理奇說:「你聽了艾迪的經歷。還有班恩的。你相信他們說的嗎?」
「我不知、知、知道。我想、想他們肯、肯、肯定看、看見什麼東、東西了。」
「對,我也這麼想。這裡所有被殺的孩子,我想他們都有故事要講。班恩和艾迪與那些孩子不同的是,班恩和艾迪沒有被抓住。」
比爾抬起眉頭,但是並未感到奇怪。
「所以現在仔細想想,比爾,」理奇說,「一個穿著小丑衣服的人殺害孩子。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作,但是誰也解釋不了瘋子的所作所為,是吧?」
「對、對、對——」
「正是。那跟連環畫裡的編福俠沒什麼不同。」聽到自己說的這番話,理奇更激動了。
他一時懷疑自己是真的想證明一些事情,還是為自己尋找借口,好看看那個房間,那張相片。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到比爾激動不已,眼睛一下子亮了。
「但。但、但是那張照、照片和那些凶、兇殺有什、什、什麼聯繫『!」
「你覺得呢,比爾?」
沒抬頭看理奇,比爾低聲說他認為相片和那些謀殺案沒有任何關係。「我想那是喬、喬、喬治的鬼魂吧。」
「照片裡的鬼魂?」
比爾點點頭。
理奇想了想。他的腦子裡裝著許許多多關於鬼怪的故事。他相信世上確有這種東西。他樂意接受比爾的任何解釋,這種邏輯使他非常痛苦。
「但是你說你很害怕。喬治的鬼魂為什麼要嚇唬你呢,比爾?」
比爾用手擦了一把嘴,那隻手微微顫抖著。「可能他、他很生、生、生我、我、我的氣,讓他被、被害、害,是我的過、過、過錯。我把他打、打發出去,用小、小、小……」比爾擺了擺手,那個字怎麼也說不出口。理奇點點頭表示他聽明白比爾的話,但並不表示同意。
「我不這樣認為,」他說,「如果你一刀刺在他的後背或者用槍打死他,那就不同了。甚至你,比如說,把你爸爸裝了子彈的槍給他玩,結果誤殺了自己。但是那不是槍,只是一隻小船。事實上是你並不想傷害他。」理奇伸出一根手指,像個律師一樣在比爾面前晃動——「你只是想讓小孩子高興,對吧?」
比爾想起過去——很痛苦。在喬治死後的這幾個月裡,理奇的話第一次使他感到安慰了許多。但是他的心裡仍然有個聲音堅決地告訴他,他不能為自己開脫。那當然是你的過錯;也許不全是,但是也有你的責任。
如果不是,為什麼父母坐在按發上中間會空著一個冰冷的位置?
如果不是,為什麼在飯桌上大家都沉默無語?只有刀叉磕碰的聲音。
知道最後你再也受不了了,請求他們是否能夠原、原、原、原諒他。
他隱隱地感到自己好像是個鬼魂,可以說話,四處走動,卻沒有人聽見他,看見他。
他不想承認自己應當受到譴責,但是對於父母的反應,他所能想到的另外一個解釋則更糟:從前父母給予他的關愛和照顧都是因為喬治的存在。現在喬治走了,他也就一無所有了——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發生的,沒有任何緣由。如果你把耳朵貼在那扇心靈之門上,你會聽到他的心在瘋狂地良號。
他回想喬治死的那天自己做過的事情,自己的感受,自己說過的話,希望理奇說的是真的;同時又同樣渴望他的話是假的。對於喬治來說,他肯定不是個好大哥。他們經常打架。那一天也打過嗎?
不,沒有。那天比爾自己身體不好,沒有心請和喬治吵架。他一直睡著,做夢,夢到一種有趣的小動物(海龜入他記不清到底是什麼。醒來時聽到外面的雨聲小了,喬治正在餐廳裡氣呼呼地自言自語。他問喬治怎麼啦,喬治進來說他想按書上教的疊只紙船,可是總是疊不成。比爾讓他把書拿來。比爾現在還記得小船疊好了,喬治的眼睛光彩熠熠。那眼神使他覺得自己真的很了不起,覺得自己像個大哥。
那隻小船害了喬治。但是理者說得對——那跟給喬治一支子彈上膛的槍去玩不一樣。比爾怎麼也不可能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彷彿搬掉了心頭的一塊巨石,一下子感覺好多了。
他想告訴理奇,但是一開口卻痛苦失聲。
理奇不知所措,攬住比爾的肩膀。「你沒事吧,」他問,「你沒事吧,比爾,嗯?好了,別哭了。」
「我不想、想、想他、他被、被、被人殺、害!」比爾泣不成聲。
「我、我、我真的沒、沒、沒想到會、會是這、這樣!」
「上帝,比爾,我知道不是你的錯,」理奇安慰他,「要是你存心害他,你把他從樓梯上推下去就行了。」理奇笨拙地拍了拍比爾的肩膀,緊緊地擁抱他。「好了,別哭了,好嗎?聽起來像個孩子。」
比爾漸漸地平靜下來。他仍然感到心痛,不過這次的痛苦好像乾淨了許多,就像他自己用刀劃開自己的身體,取出了裡面的爛東西,感到一陣輕鬆。
「我、我不想、想他被人、殺、殺、殺害,」比爾還重複不停,「如、如果你、你、你告、告訴別人我哭、哭、哭了,我就擰、擰、擰掉你的鼻、鼻、鼻子。」
「我不說,」理奇保證,「別擔心。不管怎麼說,他是你弟弟嘛。如果我弟弟被人殺害了,我也會哭得死去活來的。」
理奇小心地觀察比爾,看他是否真的平靜下來了。他還用手絹擦著紅紅的眼睛,但是理奇知道他已經沒事了。「我就想不通為什麼喬治的鬼魂會糾纏你。所以那張照片也許跟……跟另外一個人有關係。那個小丑。」
「也、也、也許喬、喬、喬治不、不、不知、知、知道真相。也許他、他認、認為——」
理奇明白比爾想說什麼,擺了擺手。「你死後才知道大家對你的看法,比爾。」
「我明、明、明白那句話的意、意、意思。」比爾說。
「那麼你說該怎麼辦?」
「哼——哼?」
「咱們去到他的房間裡看個究竟。也許我們能找到是誰殺害那麼多孩子的線索。」
「我怕、怕、怕——」
「我也怕。」理奇說。他本來覺得就這麼說說而已,這樣就能說服比爾。可是他突然感到心裡有什麼沉沉的東西翻了個個,發現原來他說的竟是真的:他怕得要死。
4
兩個人悄悄溜進鄧邦家。
比爾的父親還沒下班,鄧邦太太正在廚房裡看書。廚房裡飄出鰭魚的味道。一進比爾家,理奇立刻給媽媽打了一個電話,告之他還活著。
「那兒有人嗎?」理奇放下電話的時候鄧邦太太高聲問道。兩人都呆住了,心虛地看著對方。比爾趕忙回答:「我、我,媽媽。還有理。理、理。理、理——」
「理奇·多傑,鄧邦太太。」理奇高聲回答。
「你好,理奇,」鄧邦太太的聲音遠遠地傳過來,「留下來吃晚飯嗎?」
「謝謝了,鄧邦太太。半個小時後我媽媽來接找。」
「你我向她問好。」
「好的,我一定轉告。」
「快……快走,」比爾悄聲說,「說得夠……夠多了。」
他們上樓來到比爾的房間。房間裡亂糟糟的,書堆得到處都是。
桌子上還擺著一台舊打字機。那是兩年前比爾的父母送給他的聖誕節禮物。比爾有時用它來寫故事。自從喬治死後,更是如此。那好像能使他的心裡感到片刻的安寧。
地板上還放著一部留聲機。比爾選了幾張唱片,打開留聲機。雖然他心情很緊張,還是笑了笑。「他、他們不、不喜、喜、歡搖滾樂,但是如果她聽到音、音、音樂聲就以、以為我們在、在我、我的房間裡。快、快、快走、走吧。」
喬治的房間在走廊對面,門關著。理奇看了一眼,舔了舔嘴唇。
「他們沒給門上鎖?」理奇低聲問比爾。突然間他真希望門是鎖著的。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竟有這種想法。
比爾臉色蒼白,搖搖頭,轉動門的把手。他走進去,回頭看看理奇。過了一會兒,理奇跟進來。比爾關上房門。門鎖碰上的時候理奇嚇得差點跳起來。
他看看房間,既感到害怕又非常好奇。他首先注意到房間裡空氣乾燥、散發著霉味——已經許久沒有開過窗戶了,他想。哎呀,好長時間沒人來過這裡了。想到這兒,他不禁渾身哆嗦了一下,又舔舔嘴唇。
他的目光落在喬治的床上,想著喬治現在正睡在墓地舒適的泥土下,在那裡腐爛。他的手沒有疊在一起,因為人要有兩隻手才能按照古老的儀式疊起雙手。喬治下葬的時候只有一隻手。
理奇清了清嗓子,比爾轉過身,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
「你說得對,」理奇的聲音有點嘶啞,「這裡很恐怖。我真想像不出你一個人怎麼敢來這裡。」
「他、他是我弟、弟嘛。」比爾的回答很簡單。「有時我想、想。
想來。那有什麼。「
理奇看到靠窗的書桌上擺滿了喬治的成績卡片。看著那些卡片,理奇意識到卡片再也不會增加,喬治還沒來得及和別的孩子一起排著隊去上學就死了,僅僅留下幾張幼兒園和一年級時的成績卡片生命便無可挽回、永遠地結束了。理奇第一次清楚地瞭解死亡的含義。「我會死的!」他的思想突然對他尖叫,暴露了他的恐懼。「誰都會死的!
誰都會死的!「他的聲音顫抖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是啊。」比爾壓著嗓子,說著在喬治的床邊坐下。「看。」
理奇順著比爾手指的方向,看到地板上躺著一本相冊。「我的相用,」理奇念著,「喬治·埃爾默。鄧邦,6歲。」
5
6歲!他的腦中又響起那個尖利的叫聲。永遠是6歲!任何人都可能!胡說!去他的!
「那是開、開、開著的,」比爾說,「以、以前。」
「現在合上了。」理奇有些緊張。他挨著比爾在床邊坐下,看著那本相冊。「好多書都會自己合上的。」
「中、書、書頁,還有可能,但是封、封、封皮不、不會。相冊的封皮卻自己合、合上了。「他很嚴肅地看著理奇,蒼白疲倦的臉上眼睛黑亮亮的。」但、但是它等、等、等著你、你再去把它打、打開。
我這樣想、想。「
理奇站起來,慢慢地走過去。窗子上掛著一塊薄薄的窗簾,相冊就躺在窗根下。理奇抬頭看到比爾家後院裡種的一棵蘋果樹,皺巴巴、黝黑的樹幹上掛著一個鞦韆,在那裡蕩來蕩去。
他又低頭看看喬治的相冊。
一個已經干結了的褐紫紅色的污點弄髒了厚厚的相冊。可能是番茄汁吧,肯定是。不難想像喬治一邊吃著熱狗或者一個大漢堡包,一邊看相冊。咬了一大口,擠出的茄汁滴在相冊上。小孩子總是那樣。
可能是番茄汁吧。但是理奇知道那根本不是。
他碰了碰那本相冊,又縮回手來。相冊冰涼。相冊一直放在陽光照得到的地方,只不過擋了一層薄薄的窗簾,但是摸上去卻是冰涼的。
哦,算了吧,理奇想。我一點兒也不想看他的破相冊,全都是我不認識的人。要不我告訴比爾我改變了主意。我們可以回他的房間裡看上一會兒連環畫,然後回家吃晚飯,早點兒睡覺。今天實在太累了。等明天早晨我再醒來時,我就能肯定那東西是番茄汁了。就這麼做。
他還是打開了那本相冊,一雙手好像是假肢,離他十萬八千里遠。他飛快地翻著相冊。有幾張空及。他翻過去,雖然不想這麼做,卻控制不住自己。有一張德裡鎮中心的相片,大概是30年代的梅恩大街和運河街,遠處一片空白。
「沒有喬治在學校的照片。」理奇看著比爾,感到既安慰又惱火。
「你在騙我,比爾?」
「什、什、什麼?」
「相冊裡最後一張照片是德裡鎮中心從前的樣子。剩下都是空頁。」
比爾站起來走到理奇身邊。他看著那張德裡鎮中;動的照片,好像是30年前。舊式的汽車、卡車,舊式的街燈,還有運河邊散步的人們。他翻過那頁,正如理奇說的,什麼都沒有。
不,等等——不是什麼都沒有,還有一個照片用的相角。
「本來在、在、在這兒,」他指著那個相角,「看、看。」
「哎呀!你覺得這是怎麼回事?」
「我不、不知、知、知道。」
比爾從理奇手裡接過相冊,放在腿上,一頁一頁翻回去,尋找喬治的照片。不一會兒他就放棄了,但是那相冊並沒有放棄,自己翻動起來,緩緩地,發出紙頁翻動的聲響。比爾和理奇瞪大了眼睛看著對方,倒退了幾步。
到了最後一頁,紙反停止了翻動。那張深褐色的德裡鎮中心的照片記載著早在比爾或者理奇出生前的城市面貌。
「哎呀!」理奇從比爾手裡拿過相冊。他的聲音裡沒有絲毫恐懼,頃刻間臉上顯出驚異的神情。「天啊!」
「怎、怎麼了?是什麼?」
「我們!是我們!我的上帝,快看!」
比爾湊過去。他倒吸一口涼氣,理奇知道他也看到了。
在這張黑白照片裡兩個男孩正沿著梅恩大街,向梅恩大街與中央大街交叉的路口走去——在那裡運河潛入地下,在地下流過大約一英里半。在運河邊上低矮的水泥牆的襯托下,兩個孩子顯得更加清晰。
一個穿著短褲,另一個穿著水手裝,頭頂戴著粗花呢帽子。他們好像在看街道那邊的什麼東西。毫無疑問,穿短褲的那個男孩正是理奇,另外一個正是結巴比爾。
好像在夢裡一樣,他們驚奇地看著相片中的自己。理奇緊張得感到口舌發乾。照片裡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站著個男人,手扶著帽邊,衣服在風中飛舞,街L還有各種汽車。
「我、我、我、我不、不相、相、相信——」比爾說。這時照片裡的東西開始動了。
本應永遠停在十字路口的那輛汽車竟開過去了,排氣管裡還噴出一股一股的尾氣。一隻白色的小手從司機達上的窗口伸出來,做了一個左轉彎的手勢。汽車強上法庭大街,駛出照片的白邊,消失了。
各種汽車都開動起來,穿過十字路口。經過大概28年,那個男人的衣服下擺終於不再飄動。他把帽子穩穩地戴在頭上,走了。
兩個孩子轉過彎,迎面走過來。過了一會兒,理奇看到一條狗正穿過中央大街走過來。那個穿著水手衣服的孩子——比爾——把手指放在嘴角,吹起口哨。雖然理奇已經嚇得動不了,腦子裡一片空白,但是他還是意識到他能聽到那口哨聲,聽到汽車的馬達聲。那聲音很微弱,像隔了一層厚厚的玻璃,但是的確聽得到。
那條狗瞥了他們一眼,繼續走自己的路。兩個孩子笑得前仰後合。他們繼續往前走,那個穿短褲的男孩一把抓住比爾的胳膊,指指運河那邊,然後他們便向那邊拐去。
不,理奇想著,不要去,不要——他們來到那道低矮的水泥牆邊。一個小丑猛地冒出頭來,像一個可怕的木偶。那個小丑長著喬治的臉孔,頭髮梳在腦後,嘴角淌著油彩,露出陰險的笑容,兩隻眼睛好像兩個黑洞。小五一隻手抓著3個氣球,另一隻手伸過來,揪住那個穿著水手衣服的男孩的脖子。
「不、不、不!」比爾大叫著,伸手去抓那張照片。
手伸進了那張照片。
「住手,比爾!」理奇驚叫一聲,伸手抓住他。
已經晚了。比爾的指尖已經穿透了那張照片,伸向了另一個世界。他看到照片裡的指尖粉紅鮮嫩的血肉變成僵死的奶白色,又變成白色。那些手指變得越來越小,斷開了。就像把手伸進一隻盛滿水的玻璃碗時所看到的一樣:水下的部分好像漂在水裡,一點一點脫離了水上的那一部分。
比爾的手指上斜著劃了幾道傷口。好像他沒有把手伸進照片,而是伸進了風扇的扇頁裡去了。
理奇抓住他的小臂,使勁往回拉,兩個人都跌在地上。喬治的相冊掉在地板上,啪地一聲合上了。比爾用嘴含著手指,疼得眼淚都流出來了。鮮血順著他的手掌流到手腕上。
「讓我看看。」他說。
「疼、疼。」比爾手背向上,把手伸給理奇。比爾的中指、食指和無名指上有一道道刀傷。小指也差點碰到那張照片的表面(如果有表面的話),雖然手指沒有被割傷,但是指甲被齊刷刷地剪掉了。
「天啊,比爾。」理奇驚呆了。他想到的惟—、一樣東西就是止血膠布。上帝,算他們走運——要不是他及時拉回比爾的胳膊,他的手指也許就全部被砍掉了。「我們得趕快處理一下。你媽媽該——」
「別、別、別管、管我、我、媽。媽。」比爾又一把抓過那本相冊。血流在地板上。
「不要再打開了!」理奇驚叫著,用力抓住比爾的肩膀。「上帝,比爾,你的手指差點兒沒啦!」
比爾甩開他,迅速地翻著相冊。他臉上那嚴肅堅決的表情嚇壞了理奇。受傷的手指在相冊上印下新的血跡——現在看起來還不像番茄汁,但是等一段時間,干了之後就像了。
相冊那頁上又出現鎮中心的街景。汽車、男人都凝固在那裡。
兩個孩子消失了。
照片上根本沒有男孩的身影。但是——「看。」理奇指著照片,低聲說。他十分小心,手抬高照片遠遠的。運河邊那道低矮的水泥牆上有一道圓弧——是什麼東西的圓頂。
好像是氣球。
6
比爾用手絹纏住受傷的手指,很快手絹就被染紅了,鮮血直流。
兩個人去了洗手間,比爾把手伸到水龍頭下用涼水沖,直到流血止住。傷口看上去很細但是很深。理奇趕忙用止血膠布給比爾包紮好傷口。「疼、疼、疼死了。」比爾忍不住低聲叫道。
「哎,為什麼要把手伸進去?你個笨蛋!」
比爾神情嚴肅地看著裹在手指上的一圈圈膠布。又抬起頭看著理奇。「那、那、那是個小丑,」他說,「是、是、是個假扮成喬、喬、喬治的小、小丑。」
「說得對,」理奇說,「就是班恩看見的那個假扮成乾屍的小丑。
就是艾迪看見的那個假扮成流浪漢的小丑。「
「那個麻、麻、麻風病人?」
「對。」
「但是那真、真、真是、是個小、小、小丑嗎?」
「是個怪物,」理奇斷然地說,「一種怪物。一種怪物正在德裡。殺害孩子。」
7
星期五早晨理奇一看到報紙上關於星期六日場電影連放兩部恐怖片的廣告,就忘了昨晚的不眠之夜——他最後不得不坐起來,擰亮壁櫥裡的燈。真是小孩子的把戲,但是不那樣,他怎麼都睡不著。到了第二天早晨,一切似乎又恢復了正常……哎,差不多吧。他開始覺得也許他和比爾看到的全是幻像。比爾手指上的傷口當然不是幻像,但是那也許是被喬治的相冊割傷的。那麼厚的紙及。完全可能。而且,沒有哪條法律規定在今後的10年裡他必須一直想著這件事啊。
要是換個大人,經歷過那麼恐怖的場面之後一定會馬上跑去看精神病醫生。而理奇·多傑起了床,早餐吃了一個大煎餅,看到報紙上宣傳那兩部恐怖電影的廣告,看看腰包裡所剩無幾(哎……根本就一個子兒也沒剩),就開始磨著爸爸給他分配點活幹。
「恐怖電影?」溫特。畢斯說。
「對。」理奇一臉堆笑。
「非常想去?」溫特嘩斯又問。
「是!」
「如果你不能去看那兩部垃圾電影,就失望得要死?」
「是,是,我會失望死的!」說著理奇從椅子上躍在地上,揪住喉嚨,伸著舌頭。這是理奇裝乖學酷慣用的手法。
溫特探過身,笑著對理奇說:「我想我正有你想做的事情。」
「真的嗎,爸爸?」理奇沖爸爸笑笑……心裡有點不安。
「哦,當然。你知道我們的草地吧,理奇?你對我們的草地很熟悉吧?」
「我當然知道,長官,」理奇又模仿英國管家的腔調,「草長得有點兒高。」
「正是,」溫特附和著,「你,理奇,去改變這種狀況。」
「我嗎?」
「就是你。修剪草坪,理奇。」
「好吧,爸爸,沒問題。」理奇說。但是心頭升起疑團。爸爸指的不光是門前的草坪吧?
溫特大笑起來。「所有的草坪,傻孩子。前後左右。等你幹完了,我就給你兩美元。」
「整塊草坪才兩美元?」理奇嚷起來,真的很傷心。「這可是整個街區最大的一塊草坪!哎喲,爸爸!上次克拉克兄弟子的時候,你可給他們每人兩美元啊!」
「沒錯,」溫特承認,「但就我所知,他們明天並不想去看電影。
如果他們要去的話,他們肯定有足夠的積蓄。而你確實想去,並且發現自己的錢不夠。「說完溫特又看起報紙。」他敲詐我,「理奇向媽媽告狀,」我真希望您明白這簡直是敲詐。「
「是的,親愛的,我明白,」媽媽說,「下巴上粘了雞蛋。」
理奇擦掉下巴上粘的雞蛋。「三塊錢,如果今晚您到家之前我把所有的草坪都能剪好?」
「兩塊半。」
「哦,天啊,」理奇還不死心,「您太吝嗇了。」
「寶貝兒,」溫特還在看著報紙,「快做決定。我要看拳擊結果了。」
「成交了。」理奇歎了口氣。家裡人瞭解你的弱點,就知道怎麼對付你,這想起來就憋氣。
理奇一邊修剪草坪,一邊練習他的模仿秀。
星期五下午3點鐘他就把前後左右的草坪全部修剪完畢。星期六兜裡多7兩美元五十美分,也算小發了一筆。他打電話約比爾,比爾沮喪地告訴他自己得去班戈,參加什麼語言障礙測試。他又打電話找艾迪。艾迪比比爾還慘,要去拜訪他那三個胖姑媽。斯坦利更倒霉,玩飛碟的時候不小心砸碎了落地窗,他父母罰他週末留在家裡干家務。
理奇剛要離開客廳,突然想起了班恩·漢斯科。他從電話簿上查到班恩家的號碼。撥通了電話。
「我很想去,可是我的零花錢都用光了。」班恩聽起來很沮喪,為說出自己的窘迫感到難為情——其實,他把錢都買了糖果、汽水、薯條、牛肉乾。
理奇剛發了一筆小財(又不想一個人去看電影),便慷慨地說:「我有的是錢。這次算你欠我的。」
「是嗎?」真的?你願意?「
「當然,」理奇感到很不理解,「為什麼不?」
「好的,」班恩高興地說,「好的,太棒了!兩部恐怖電影!你是說其中一部是關於狼人的嗎?」
「沒錯。」
「太好了,我最喜歡看狼人的電影。」
「天啊,乾草堆,別高興得尿了褲子。」
班恩笑了。「那我在阿拉丁劇院門口等你,好嗎?」
「好,說定了。」
理奇掛斷電話,若有所思地看著聽筒。他突然覺得班恩很孤獨。
這使他感到自己很了不起。他吹著口哨,跑上樓拿了幾本小畫書準備在電影開演前看。
8
天氣晴朗,微風輕拂,涼爽宜人。理奇打著響指,哼著歌兒,朝電影院走著。他心情好極了。看電影讓他很開心——他喜歡那裡面的神秘世界,美妙的夢境。這麼美好的一天,他為那些雜務纏身的人感到難過——比爾得去治他的結巴,艾迪要去看望他的姑媽。可憐的斯坦利整個下午都得趴在那裡擦洗門前走廊上的台階,還要打掃車庫。
理奇從褲子後兜掏出他的游游球來玩,想讓那小玩具老老實實地停在他的手裡。他一直想學會這麼一手。但是到現在,還是玩不轉。
越想學會,就越弄不成。那小玩意兒不是順著線圈滑下去,又突然跳起來,就是被錢纏住,不肯滑上來。
走著走著,理奇突然看到一個身穿米黃色百褶裙,白色無袖罩衫的女孩坐在一家雜貨店門前,吃著蛋卷冰淇淋。紅褐色的頭髮垂在肩上,在陽光下一會兒閃著紅棕色,一會兒閃著金黃色。理奇知道只有一個女孩的頭髮是這種特殊的顏色——貝弗莉。馬什。
理奇很喜歡貝弗莉。不過。他雖然喜歡她,但絕沒有別的意思。
他喜歡她的漂亮,但是更主要的是因為貝弗莉很堅強,有幽默感。而且,她還經常抽煙。總之,他喜歡她,因為她是個好人。理奇還必須承認,她是個美人。
理奇準備學漢弗雷。鮑嘉的聲音(至少他自己這麼認為。可在別人聽起來他還是理奇,只不過好像有點傷風),朝她坐的長椅走過去。
「你好,親愛的。」理奇說著走過去,看著街上來往的車輛。「在這裡等不到巴士。納粹已經切斷了我們的退路。飛機今晚子夜起飛。
你坐飛機離開。他需要你,親愛的。我也需要你……我總會挺過去的。「
「嗨,理奇。」貝弗莉招呼他。當他轉過身來的時候,理奇看到她的右臉頰上有一塊黑青。他又被她漂亮的容貌驚呆了……只想到她真的很美。直到這一刻他才相信電影以外真有這麼漂亮的女孩,或者說他認識的漂亮女孩。那塊瘀傷讓他注意到她的美麗:灰藍色的眼睛,紅潤的嘴唇,潔白無瑕的肌膚。鼻子上還有幾個小雀斑。
「看到什麼新鮮事了?」貝弗莉問他,頭微微向後仰著。
「你啊!親愛的。」
「你討厭,理奇。」聽起來一點兒也不像漢弗雷。鮑嘉。貝弗莉笑著說。
理奇在她身邊坐下。「你去看電影嗎?」
「我沒錢,」她說,「我能看看你的游游球嗎?」
他把游游球遞給她。「我應該把它捲回來,停在我的手裡。但是怎麼也玩不好。」
她把手指套在線圈上,翻起手掌,那個游游球就老老實實地蹲在她的掌心裡。她又用手指輕輕一彈,游游球便滑到線的末端,睡在那裡。貝弗莉一鉤手抬,游游球又醒過來,沿著線圈爬到她的掌心裡。
貝弗莉給他表演了各種各樣的玩法,讓理奇看得目瞪口呆。
「能教我怎麼讓這玩意兒睡覺嗎?」
「我想可以。我還從沒教過別人呢。」接下來的10分鐘,她用心地教理奇怎麼讓游游球停在線繩上。
理奇看看街對面梅瑞爾信託公司上的大鐘,一下子跳起來,急忙把他的玩具塞進兜裡。「天啊,我得走了,貝弗莉。我得去見『乾草堆』。他該以為我改變主意了。」
「誰是『乾草堆』?」
「哦,班恩·漢斯科。我管他叫乾草堆。」
貝弗莉皺了皺眉頭。「那可不好。我喜歡班恩。」
「別逗我了,小姐。」理奇學著匹克尼尼的聲音,又是翻眼睛,又是擺手。「別逗我,你真會開玩笑,女士。」
「理奇。」貝弗莉的聲音很低。
理奇不笑了。「我也喜歡他,」他說,「前兩天我們一起在班倫修水壩——」
「你們去那兒了?你們去那裡玩?」
「沒錯。我們一夥人。那裡真好玩。」理奇又看了一眼大鐘。「我真得走了,班恩還等我呢。」
「好吧。」
他又停下來,想了想說:「如果你沒什麼事,跟我們一起去吧。」
「我跟你說了,我沒錢。」
「我付錢。我有好幾塊呢。」
她把剩下的一點冰淇淋扔進垃圾桶,那雙灰藍色的眼睛笑瞇瞇地望著他。她假裝把打頭髮,問他:「哦,親愛的,我是被邀請出去約會嗎?」
理奇一下慌了手腳,他感到自己的臉膛發燙。他突然感到很不自然,垂下眼睛,躲開她那笑盈盈的目光。每當他不知所措的時候,理奇就會裝瘋賣傻。
「對,是約會!」他尖叫著,撲通一聲跪在貝弗莉腳下,握住她的手。「去吧!去吧!如果你拒絕了,我就會自殺的。答應吧,好嗎?」
「哦,理奇,你真是個瘋子。」她說著咯咯地笑起來……但是她的臉頰不也有點紅嗎?那使她看上去更漂亮。「再不起來,警察就把你逮起來了。」
他站起來,又撲通一聲跪在她的身旁。他覺得自己的沉著又回來了。他相信,當你頭暈目眩、不知所措的時候,一點愚蠢總是很起作用。「你去嗎?」
「當然去,」她說,「非常感謝。想想看,這可是我第一次約會。
今晚我就要記在日記裡。「她雙手握在胸前,眨眨長長的睫毛,笑起來。
「我希望你不要那樣說。」理奇說。
她歎了口氣。「你一點兒也不浪漫。」
「一點沒錯。」
但是他心裡還是很快樂,好像整個世界離他很近,很友好。他不時地從眼角偷看她。她看著商店櫥窗裡的衣服、睡袍、毛巾、瓶瓶罐罐。他偷偷地看她的頭髮,下飯的輪廓,白皙的胳膊,清晰的唇線。
這些都讓他無比快樂。他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感到很遙遠。該走了,去見班恩。可是他真想在這兒多坐一會兒,看著她的目光在櫥窗之間移動。看著她真好。跟她在一起真好。
9
孩子們都擠在那裡買糖果、爆米花,到處也不見班思的影子。
「也許他已經進去了。」
「他說他沒有錢。那個凶抑惡煞似的收票員決不會讓他進的。」理奇翹起手指,指指科爾夫人。
「嗨,我不想等不到他就先進去,可是電影就要開演了。」理奇說。「他到底去哪兒了?」
「你可以買張票留在票房那裡。」貝弗莉的建議聽起來不無道理。
「等他來了——」
正在這時班恩出現在街角。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胖胖的肚子顫巍巍的。他看見理奇,趕忙跟他招手。突然他看到了貝弗莉,手停在了空中,驚奇地瞪大雙眼。他放下手,慢慢地走了過去。
「嗨,理奇。」他說著看了貝弗莉一眼,好像再多看一會兒,自己的臉就會紅了似的。「嗨,貝弗莉。」
「你好,班恩。」她說。接著是一陣奇怪的沉默——不完全是尷尬;理奇覺得那幾乎是一種震顫的力量。他感到一絲嫉妒,因為有一種感情在他們之間交流。不管是什麼,他都被排除在局外。
「哎呀,乾草堆!」理奇又來了。「我還以為你嚇得不敢來了。這電影會嚇得你掉10磅肉。哦,會讓你的頭髮變白。等你走出劇院的時候,得要領坐員攙著你。你會嚇得渾身發抖。」
理奇轉身要去買票。班恩碰了碰他的胳膊。他吞吞吐吐,看了一眼貝弗莉。她正笑瞇瞇地望著他。班恩終於還是說了。「我本來在這兒,」他說,「但是我剛拐彎就看到那幫傢伙走過來。」
「哪伙人?」理奇問,但是他心裡已經明白是誰了。
「亨利·鮑爾斯,維克多·克裡斯,還是貝爾茨·哈金斯。」
理奇輕輕地吹了一聲口哨。「他們肯定已經進去了。我沒看見他們在那裡買糖果。」
「嗯,我想也是。」
「我要是他們,我根本不用花錢來看什麼恐怖電影。」理奇說。
「只要在家裡照照鏡子就行了。還可以省幾個錢買麵包。」
貝弗莉開心地笑了,班恩卻笑得很勉強。班恩心裡很清楚,上星期那天,亨利·鮑爾斯開始只是想教訓教訓他,但是最後就想殺他了。
「跟你說,」理奇安慰他,「我們坐在樓座,而他們會全部坐在樓下第二排或第三排,翹著二郎腿。」
「你能肯定?」班恩問道。他不敢說理奇理解那些傢伙對他是多大的威脅……當然,亨利是最大的威脅。
理奇,3個月前他也剛剛逃過亨利一夥的毒打,深深地瞭解亨利和他的那伙死黨。
「要是我沒有十足的把握,我就不會進去了。」他說,「我想看那兩部電影,但是我可不想為看電影而搭上性命啊。」
「再說,如果他們找碴兒,我們可以告訴福克斯先生把他們轟出去。」貝弗莉說。
班恩懷疑地看著貝弗莉和理奇。
「你不能讓他們毀了你的生活,」理奇耐心地開導他,「明白嗎?」
「我想也是這樣。」班恩歎了口氣。實際上,他根本不理解理奇的話……但是貝弗莉的存在使他心裡的天平傾斜了。如果她沒來,他會勸理奇改天再看電影。如果理奇堅持,他就先撤了。但是貝弗莉在這兒,他不願在她面前表現得像個膽小鬼。而且,能和她在一起,坐在樓座陰暗的角落,對他有一種強大的吸引力。
「我們等電影開演了再進去。」理奇笑著,對準他的胳膊猛打一拳。「笨蛋,乾草堆,你還想長生不老嗎?」
他們站在外面一直等到電影開始。理奇學著內爾先生的愛爾蘭口音,給貝弗莉講了那天在班倫的故事。貝弗莉一開始只是咯咯地笑著,後來忍不住大笑起來。班恩也放鬆了一些。可是他的目光卻不斷地在阿拉丁劇院的玻璃門和貝弗莉的臉上游移不定。
10樓座上還不錯。理奇看到亨利和他那幫狐朋狗友坐在樓下第二排。有五六個,都穿著大頭皮鞋,翹著二郎腿。福克斯先生走過去提醒他們把腳放下,他們就放下。福克斯先生剛轉身離開,他們又把腳仰上來。過上5分鐘、10分鐘,福克斯先生又走過去,那一幕便又重新上演一次。他們知道福克斯不敢把他們攆出去。
片子很棒。不過那部《少年狼人》比較恐怖……可能還因為那個糧人好像有點憂鬱。一切都不是他的過錯,是那個催眠土毀了他的一生。而那個催眠士之所以能夠得逞是因為那個變成狼人的孩子對一切總是滿腔憤怒和怨恨。理奇懷疑世上是否真的有人那樣壓抑自己的怨恨。亨利·鮑爾斯就是滿腔怨恨,不過他當然從不掩飾了。
狼人終於被殺掉了。在最後一幕一個警察很嚴肅地告訴他的同事,這應該教育人們不要輕易去玩只有上帝才懂的遊戲。幕落了,燈亮了,人們不停地鼓掌。雖然有點頭疼,理奇還是覺得很過癮。他也許應該盡快去看眼科醫生,再換一副眼鏡。
班恩扯扯他的衣袖。「他們看見我們了,理奇。」聲音裡充滿驚慌。
「嗯?」
「鮑爾斯和克裡斯。他們出去的時候抬頭看這兒。看見我們了!」
「沒關係,沒關係,」理奇說,「冷靜點兒,乾草堆。冷靜點兒。
我們從側門出去。不用怕。「
他們下了樓,理奇帶路,貝弗莉走在中間,班恩墊後,走兩步就回頭看看。
「那些傢伙真的要報復你嗎,班恩?」貝弗莉問道。
「是的,我想是。」班恩說,「學校放假那天我跟亨利·鮑爾斯打了一架。」
「他打傷你了嗎?」
「沒能得逞,」班恩說,「我想因此他們還不罷休。」
「那個混蛋也吃了虧,」理奇低聲說,「我聽人這麼說的。我想為這他也不會甘心吧。」理奇推開劇院出口的門,三人來到阿拉丁劇院和安娜快餐店中間的一條小巷。小巷盡頭用一塊木板封住了。一隻在垃圾箱裡找食的貓峻地從他們身邊躥過去,翻過巷子盡頭的那塊木板。一個垃圾桶的蓋子咋嘈一聲關上了。貝弗莉嚇了一跳,緊緊抓住理奇的胳膊,緊張地笑了起來。「我還想著電影裡那些可怕的鏡頭。」
她不好意思地解釋道。
「你不會——」理奇剛開口,背後傳來亨利·鮑爾斯的聲音。
「你們好,臭小子。」
10
幾個人吃驚地轉過身。亨利,維克多和貝爾茨正站在巷口。他們身後還站著兩個傢伙。
「媽的,我就知道躲不過去。」班恩低聲抱怨著。
理奇立刻轉身想退回阿拉丁劇院。但是身後的門已經鎖上了,根本沒有辦法從外面打開。
「說告別吧,臭小子。」亨利說著朝班恩衝過來。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理奇覺得像是電影裡的情節——在現實生活中決不可能有這種事情。現實生活中,小孩子打打架,撿起牙齒,就回家了。
而這一次卻完全不同。
貝弗莉一步跨上前,又閃向一邊,好像要迎接亨利,跟他握手。
理奇聽到亨利的鞋針敲擊路面的聲音。維克多和貝爾茨緊隨其後,另外兩個傢伙堵在巷口。
「不許欺負他!」貝弗莉高聲呵斥道。「有本事去找跟你力氣相當的人決鬥。」
「他蠢得像頭死大象,婊子。」亨利吼叫著,絲毫沒有男子漢的風度。「你滾開——」
理奇伸出一隻腳。他並不是故意的,他的腳伸出去了,就像說俏皮話一樣自然。亨利絆在上面,跌倒在地上。小巷的磚路上灑滿了垃圾,亨利像遊戲轉盤一樣滑出好遠。
他慢慢地站起來,襯衫上沾滿了咖啡渣、爛泥、葛筍。「你們死定了!」他厲聲尖叫。
班恩剛才嚇呆了,這會兒才醒過神來。他怒吼一聲舉起一個垃圾桶,用力擲出去,正砸在亨利的後腰上,把他打倒在地。
「我們快走!」理奇高聲叫道。
他們朝巷口跑去。維克多擋在前面。班恩咆哮著,一頭撞在維克多的肚子上。「嗷!」維克多哼嘰一聲,坐在了地上。
貝爾茨抓住貝弗莉的辮子,將她一把推在牆上。貝弗莉跳起來,就往巷口跑。理奇跟在後邊,順手抄起一個拉圾筒蓋,當貝爾茨一拳打過來的時候,理奇舉起蓋子。只聽「砰」的一聲,直震得理奇胳膊發麻。貝爾茨抱著那只腫脹的手,尖叫著蹦來蹦去。
理奇轉身去追班恩和貝弗莉。這時守著巷口的一個傢伙抓住了貝弗莉,班周正和他扭打。另一個傢伙雨點般的拳頭落在班恩的後腰上。理奇飛起一腳,正揣在他的屁股上。那傢伙疼得高聲嚎叫。理奇一手抓住貝弗莉,一手抓住班恩,喊道:「快跑!」
他們沿著中央大街跑過去,行人都回過頭來看著他們。班恩的大肚子一顫一顫;貝弗莉的辮子甩來甩去;理奇用手扶著眼鏡。他的頭還嗡嗡地響,剛剛挨過一拳的耳朵好像要腫了,但是他感覺好極了,忍不住大笑起來。貝弗莉也笑起來。班恩也跟著大笑起來。
他們穿過法庭街,一屁股坐在警察局門前的長凳上:此刻這裡似乎是德裡推一安全的地方。貝弗莉摟著班恩和理奇的脖子,緊緊地擁抱他們。
「太棒了!」她的眼睛閃爍著喜悅的光芒。「你們看見那些傢伙的狼狽相了嗎?你們看見沒有?」
「我看見了,清清楚楚。」班恩上氣不接下氣,「我再也不想看到他們了。」
他們又開心地大笑起來。
「失敗者俱爾部萬歲!」理奇慷慨激昂地叫個不停。「烏拉!烏拉!烏拉!」
一個警察從二樓的窗口探出頭,高聲命令他們:「你們這些孩子快離開這裡!現在就走!快走!」
理奇剛要開口回答,班恩踢了他一腳。「閉嘴,理奇。」話一出口,班恩簡直不能相信那是自己說的。
「對了,理奇。」貝弗莉也說。溫柔地看著他。
「好吧,」理奇說,「你們想幹點兒什麼?去找亨利·鮑爾斯,問問他是不是想一對一地決鬥?」
「閉嘴吧。」貝弗莉嗔怪他。
「嗯?什麼意思?」
「沒什麼,」貝弗莉說,「有的傢伙太傲慢。」
滿臉通紅的班恩吞吞吐吐地問道:「那傢伙弄疼你的頭髮了嗎,貝弗莉?」
她衝他溫柔地笑笑,立刻明白了一件她一直在猜測的事情——是班恩寄給她那張寫了優美的徘句的明信片。「沒有,不太疼。」他說。
「咱們到班倫去玩吧。」理奇建議。
於是他們就去了那裡——或者說逃到那裡。後來想起來,理奇覺得那成了那個夏天的主題。班倫是他們的天堂。貝弗莉是第一次來到班倫。他們穿過肯塔斯基河那條修有堤壩的支流,踩著水壩的殘跡,找到另一條小路,終於爬上東邊那條支流的河堤。往左看去是那兩根水泥圓柱。水泥圓柱的腳下一根根粗大的管子伸在溪水上方。一淚泊泥乎乎的髒水就從這些排水管流進肯塔斯基河。有人在上游的鎮子裡大便,現在又從這裡流出來了,班恩想著,又想起那天內爾先生對德裡排水系統的介紹。他隱隱約約感到一種無助的憤怒。河水裡曾經有魚兒游來游去,現在卻連一個癲蛤螺也見不到,只能撈起一把手紙。
「這裡真漂亮。」貝弗莉感歎著。
「是,不錯,」理奇表示贊同,「沒有黑蠅,風也吹走了那些蚊子。」
那邊傳來一陣汽笛聲。他們看到一列長長的貨車轟隆隆地駛過遠處的河堤,向貨運場行進。哎,要是一輛客車,人們就會看到這美麗的景色了,理奇想。先看到開普老區窮人住的房子,然後是肯塔斯基河對岸長滿竹子的沼澤地,最後在即將駛過班倫之前,還能看到垃圾如山的碎石坑。
這時他突然又想起了艾迪的故事——內伯特大街廢棄的老屋下藏著的麻風病人。他把這個想法趕出腦子,轉身問班恩:「你最喜歡哪個部分,乾草堆?」
「嗯?」班思不好意思地轉過頭。當貝弗莉欣賞著遠處的肯塔斯基河,想著自己的心事的時候,班恩一直看著她的側影……看著她臉上的那塊瘀傷。
「那兩部電影,笨伯。我最喜歡哪部分?」
「弗蘭斯坦拿那些屍體喂鱷魚那段,」班恩說,「我最喜歡那段。」
「那太可怕了!」貝弗莉說著,不禁哆嗦了一下。「我討厭那種東西。鱷魚啊、水虎魚啊和鯊魚。」
「是嗎?什麼是水虎魚?」理奇好奇地問。
「一種小魚,」貝弗莉說,「長著小小的牙齒。但實際上它們是一種鯊魚。如果你掉進有水虎魚的河裡,就會被它們吃得只剩下骨頭。」
「哇!我真想有幾條那種魚。」理奇高興地說,「我就把它們放在亨利的澡盆裡。」
班恩咯咯地笑了。「不知道他洗不洗澡。」
「我可不知道那個,但是我知道的是我們必須提防那些傢伙。」貝弗莉說著換了摸臉上的傷痕。「前天我爸打的,因為我打碎了一摞盤子。一星期一次就夠了。」
一陣沉默。理奇趕忙聊起電影中他最喜歡的情節,打破了沉默。
貝弗莉發現河地上有一些雛菊,便摘了一朵。當她舉著那朵雛菊蹭他們的下巴的時候,兩個人都感到肩頭上的輕撫,都嗅到了她發上的清香。她的臉龐靠近班恩的臉,只那麼短暫的一刻,那一夜便夢到她那短暫又永恆的凝視。
他們的談話剛剛結束,就聽到小路上傳來了沙沙的腳步聲——比爾。鄧邦站在那裡,後面還跟著一個孩子。理奇知道他叫佈雷德利,有些口吃不清。
「老大!他說著又改成英國管家的聲音。」很高興見到你,鄧邦先生,我的主人。「
比爾笑瞇瞇地看著他們——當比爾看了看他、班恩、貝弗莉,又看了看那個什麼佈雷德利的時候,理奇心頭浮起一種異樣的肯定。比爾的眼睛告訴他,貝弗莉是他們中的一員。而那個佈雷德利卻不是。
他也許今天在這裡停留一會兒,也許還會再來。但是,對不起,失敗者俱樂部的會員已滿。我們已經有了有語言障礙的會員了——他不是他們中的一員。
這個想法突然使他感到一種毫無理性的恐懼。好像一個游泳的人剎那間意識到自己已經游得太遠,水已經沒過頭頂。直覺告訴他:我們被捲進了一件事情,被選中了參加。這絕不是偶然。我們都在這兒嗎?
然後這個直覺就像摔在石頭地板上的碎玻璃一樣,混雜在一起,毫無意義。再者那也沒有關係。比爾在這裡,他會料理一切,不出亂於。在他們當中,比爾最高也最帥。理奇歪過頭,看見貝弗莉的眼睛注視著比爾;遠處班恩快快不快地看著貝弗莉的臉。比爾還是他們當中最強壯的一個——不僅是體力上。理奇還不懂「感召力」和「魅力」的含義。他只知道比爾身上深深地埋藏著一種力量,而且會在許多場合,出其不意地表現出來。理競猜想如果貝弗莉喜歡上比爾,班恩就不會嫉妒(他會嫉妒,理奇想,如果貝弗莉喜歡我的話);他會認為那是很自然的事情。除此,比爾還很善良。他的身上閃耀著善良和力量的光芒。他就像舊時電影裡的騎士,強壯、善良。
比爾。鄧邦雙手叉腿,站在那裡燦爛地笑著。「好、好、好,現在大家都在、在、在這、這裡。我、我們玩、玩、玩什、什、什麼?」
「有煙嗎?」理奇滿懷希望地問。
11
5天後,也就是快6月末的時候,比爾告訴理奇他想去內伯特大街,到艾迪看到麻風病人的那個門廊下看看。
「你說什麼?」理奇感到很震驚,又有點好奇。
「我想。想、想去看、看看那個門廊下面。」比爾說。他的口氣很堅決,但是卻不看著理奇。
理奇又說:「那裡什麼都沒有。他可能就看到了一個流浪漢,然後就添油加醋。上帝啊,你還不瞭解艾迪嗎?」
「沒、沒錯,我了、瞭解艾、艾、艾迪。但、但是你還記、記得相、相冊裡的那張照、照、照片嗎?」
「記得,但是——」
「聽、聽、聽我、我說。」比爾直視著理奇,講得很漫。他又分析了班恩的經歷和艾迪的經歷的相似之處,又把它們和那張會動的照片聯繫起來。比爾推測從去年11月以來德裡所有死去的孩子都是被那個小丑殺害的。「而、而且也、也、許還不止他們,」比爾最後說,「還、還有所。所、所有那些失、失蹤的孩、孩子呢?」
「那你想要什麼?小丑的親筆簽名?」
「如果那個小、小、小、丑殺了其他的孩子,那麼他、他也殺。
殺、殺了喬、喬治。「比爾說。他的眼睛注視著理奇,像一塊石板——冷酷、堅定、毫不退讓。」我、我想殺、殺、殺死了它。「
「上帝!」理奇嚇壞了,「你怎麼能辦到?」
「我、我爸、爸有一支手、手、手槍,」比爾說,「就放在他的壁、壁、櫥裡最上面的一層架、架子上。」
「如果是人還好,」理奇說,「如果我們能夠發現他正坐在一堆孩子的屍骨上面。比爾,我可不想僅僅因為一個人穿著一件小丑的衣服就殺他。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我不願這麼做;如果我能制止你的話,我也不會讓你這麼做。」
「要、要是真、真有、有一堆、堆屍、屍、屍骨怎、怎麼辦?」
理奇舔了舔嘴唇,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又問比爾:「如果不是人,你怎麼辦,比爾?如果真是什麼怪物怎麼辦?要是真有這種事怎麼辦?班恩說那是乾屍,氣球逆風飛行,而且那乾屍沒有影子。喬治相冊裡的照片……要麼是我們的幻覺,要麼就是巫術。我想告訴你,我不相信那是幻覺。你手上的傷當然不是幻覺,對吧?」
比爾搖搖頭。
「所以如果那不是個人,我們怎麼辦,比爾?」
「那、那我、我、我們就得想、想想別、別的辦法了。」
「哦,對了,」理奇說,「我想到了。如果你連射四五槍,那個怪物像電影裡的狼人一樣繼續朝我們走過來,你可以試試你的彈弓。要是那個不靈,我就撤一把噴嚏粉。如果它再往前走,我們就叫暫停,說,『嗨,停止。到此結束,怪物先生。哦,我得去圖書館繼續閱讀這方面的書籍。我會再回來的。請原諒。』你準備這麼說嗎,老大?」
他看著自己的朋友使勁搖頭。他既希望比爾堅持要去察看那座老屋的門廊,同時又希望——拚命地祈禱——比爾能放棄這個想法。從某些方面來說這一切就像去看恐怖電影,但是從另外一方面來講——很重要的一個方面——那眼看恐怖電影完全不同。因為這很不安全。
不像看電影你知道最後一切都會結束;即使沒有結局也沒有任何傷害。可喬治房間裡的那張照片卻跟電影不同。他原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但是那顯然是自欺欺人,因為現在他能看見比爾手指上那一圈圈的傷痕。如果他沒有把比爾拖回來——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比爾笑了。真的在笑。「你、你、你想、想讓我、我帶你去看、看、看那張照、照片,」他說,「現、現在我想、想帶、帶你去看、看看那座房、房子、扯平、平了。」
理奇咒罵著。兩人放聲大笑起來。
「明、明天早、早、早晨。」比爾說,好像一切已經決定了。
「如果是個怪物呢?」理奇盯著比爾的眼睛。「如果你爸爸的槍也擋不住那個怪物,比爾?如果怪物繼續往前走呢?」
「我、我、我們想、想、想想別、別的辦法。」比爾還是這句話。
「我們必、必、必須要想。」他仰起頭像個瘋子似地笑起來。過了一會兒,理奇也跟著笑起來。不笑簡直是不可能的。
12
「弄到手了嗎?」理奇急切地問。
第二天上午10點鐘他們兩個騎車穿過和班倫相接的堪薩斯大街。
天空灰濛濛的。理奇直到半夜一直都沒睡著。鄧邦看上去好像昨晚也沒睡好,下眼圈黑黑的。
「弄、弄到了。」比爾拍拍他那件綠色連帽風衣。
「讓我看看。」理奇十分嚮往。
「現在不行,」比爾笑了笑,「別、別人會看見的。看、看、看看我還帶、帶來了什麼?」
「哦,糟了,我們遇到麻煩了。」理奇說著大笑起來。
比爾假裝委屈。「這、這、這是你、你的主意、多、多、多傑。」
這個鋁制彈弓是比爾前年收到的生日禮物。說明書上說如果你學會如何使用,這種彈弓會成為有利的捕獵工具。說明書上聲稱「如果使用得當,這個彈弓會像弓箭和槍炮一樣高效,有殺傷力」。吹捧了這麼多優點之後,說明書上還警告玩這種彈弓很危險,就像不要將子彈上膛的手槍對準別人一樣,切莫將那20顆滾珠子彈對準別人。
比爾還用不太好這玩意兒。但是他想說明書上的警告正是他所希望的——彈弓上粗粗的皮筋彈性很大,用這個射擊易拉罐,能打穿一個洞呢。
「你現在會用了嗎,比爾?」理奇問他。
「還、還、還行。」比爾說,雖然這並不屬實。他認真研究過說明書上的圖示,又在德裡公園裡練得胳膊酸疼,射擊紙靶,10次能中3次,有一次還差點中了靶心。
理奇試了試那個彈引又還給比爾。心裡懷疑如果要殺那個怪物。這東西是否能像手槍那麼管用。
「唉!「他說,」你帶來了彈弓,夠棒,但那也算不了什麼。看我帶的,鄧邦。「說著從兜裡掏出一袋噴嚏粉。
兩個人互相看了一會兒,突然忍不住了,又笑又叫,用力拍對方的後背。
「我、我、我們一、一、一切都准、準備好了。」比爾還咯咯地笑個不停,不時地用袖子擦眼睛。
「一切就緒。結巴比爾。」理奇說。
「喏,聽著。我、我們把你、你的自、自、自行車藏、藏在班、班倫。我騎車帶、帶你,以防萬、萬一我、我們不得不迅、迅速撤、撤、撤退。」
理奇點點頭,絲毫沒有異議。他的那輛22英吋的自行車擱在比爾的那輛又高又大的「銀箭」邊上就像個什儒。他知道比爾更高大,銀箭也更快。
比爾幫理奇把車藏在小橋下。他們坐下來,頭頂偶爾有汽車隆隆駛過。比爾拉開上衣拉鏈,掏出他爸爸的手槍。
「你、你千萬要小、小、小心,」比爾提醒他,「這種手、手槍沒。沒有保、保、保險栓。」
「上子彈了嗎?」理奇向道,感到有點緊張。這支槍掂起來很有份量。
「還、還、沒、沒有。」比爾說。他拍拍口袋。「我這、這、這兒有、有、有幾顆子、子、子、子彈。但是我爸、爸、爸爸說、說有、有時你要很小、小心。如、如果身上的槍、槍、槍、槍覺、覺得你放鬆了警、警、警惕,自、自、自己就會上、上好子彈,就可能殺、殺、了你。」他的臉上露出一種很奇怪的微笑,表明他根本不相信有這麼可笑的事,又表明他完全相信有這種可能。
理奇明白。他父親的那只獵槍也比不上這支槍的殺傷力。這支手槍,好像專門是做殺人用的。理奇不禁打了個冷顫,明白了人們為什麼要造這種東西。手槍還能用來做什麼呢?用來點香煙嗎?
他把槍口對準自己、小心翼翼地不要碰到扳機。看著那黑洞洞的槍口他明白了比爾那神秘的微笑。他把槍還給比爾,很高興槍不在自己手上。
比爾又把槍藏在上衣裡。理奇突然覺得內伯特大街沒有那麼可怕了,但是他越來越強烈地預感到今天必定會流血。
他看著比爾,想再告訴他自己的這種預感。但是他仔細捉摸著比爾的表情,只說:「準備好了?」
13
像往常一樣,當比爾跨上車的那一瞬間,理奇就覺得他們要摔在堅硬的水泥地上,腦漿進裂。那輛大自行車左右搖擺,喀啦喀啦響得像機關鎗。理奇緊閉雙眼,等著那不可避免的結局。
這時比爾吆喝了一聲:「哈——喲,銀箭,走勒!」
車子的速度加快了,終於不再搖擺不定。理奇也鬆開了剛才死死抱住比爾後腰的手,抓住後輪上方的車售。比爾斜插過堪薩斯大街,沿著一條小街,飛速駛向威產姆大街。他們飛也似地穿過斯特海姆大街,穿行在威產姆大街上。比爾一隻腳踩著腳蹬靠在車上,又吆喝起來:「哈——喲,銀箭!」
「快騎,老大!」理奇尖叫著。他嚇得快要尿褲子了還在不停地笑。「坐在上面!」
聽到這話比爾跨上車座,伏在車把上,飛速地蹬車。看著比爾寬闊的肩膀在風衣下左右晃動,理奇突然確信他們是不可戰勝的……他們會永遠活著。哦……可能不是他們,但是比爾會長生不死。比爾不知道自己是多麼強壯,多麼自信、完美。
他們向前飛駛,路兩邊的房屋漸漸稀少。他們經過一片一片平坦無垠的田野。理奇看到遠處的舊火車站,右邊活動板房蓋成的倉庫一字排開。銀箭顛簸著駛過一條一條鐵軌。
向右拐就是內伯特大街了。街牌下面歪歪扭扭地掛著一塊銹跡斑斑的藍色標誌,上面寫著「德裡貨運場」。下面還掛了一塊黃底黑字的大牌子,寫著「死巷」二字——正像是對貨運場的評價。
比爾騎車拐到內伯特大街上,沿著人行道向下滑行了一段距離,跳下車。「咱們從這裡走、走、走過去。」
理奇應了一聲,從車上跳下來,心情萬分複雜:既感到安慰又有點後悔。
他們沿著路面龜裂、長滿雜草的人行道向前走。前面就是貨運場。那邊傳來一陣馬達聲,偶爾也能聽到車鉤相撞發出清脆的金屬撞擊聲。
「你害怕嗎?」理奇問比爾。
比爾推著他的銀箭,看了理奇一眼,點點頭。「有、有點兒。你呢?」
「當然怕。」理奇說。
比爾告訴理奇他前一天晚上問父親了一些關於內伯特大街的情況。他父親說二戰結束前這裡住著很多鐵路上的人——工程師、乘務員、單身漢、貨運場工人、行李搬運工。貨場衰落了,這條街也冷清下來。再往前走,房屋更加稀少,也更加破舊、骯髒。街盡頭的那三四座空屋已經用木板封死,庭院裡長滿雜草。人行道消失了,他們走在一條眾人踏平的小路上。
比爾停下來,指了指前方。「就在、在、在那、那兒。」他低聲說。
內伯特大街29號本是一座整潔的科德角式紅色房屋。現在紅漆已經腿成談粉色,一塊一塊地剝落下來,像是傷口。黑洞洞的窗戶用木板封住了。房屋兩側荒草叢生;草地上長滿蒲公英。左邊一塊高高的木柵欄歪歪斜斜地立在陰濕的樹叢裡。離柵欄不遠處有一大叢向日葵——最高的足有5英尺。微風吹過,那些向日葵搖搖晃晃地點著頭,好像在說:這些孩子在這裡,難道不好嗎?更多的孩子,我們的孩子。理奇不寒而慄。
趁比爾停車的功夫,理奇觀察了房屋四周。他看見門廊附近茂密的草叢裡伸出一個車輪,便指給比爾看。比爾點點頭,這正是艾迪提到的那輛翻倒的三輪童車。
他們上上下下打量著內伯特大街。馬達聲此起彼伏,好像咒語在空中迴旋。街上空無一人。那碩大的向日葵又在搖擺:新來的男孩。
好孩子。我們的孩子。
「你、你、你准、準、準備好了嗎?」比爾的問話把理奇嚇了一跳。
「唉,我剛想起來我從圖書館借來的書今天到期。」理奇說。「也許我應該——」
「少、少、少說廢、廢話,理奇。你、你準備好了還是沒、役。
沒好?「
「我想好了。」理奇說,雖然他根本就沒有準備好——他一輩子也不會知道如何應付這樣的場面。
他們穿過雜草叢生的草地來到門廊下。
「看、看那、那、那裡。」比爾說。
遠處門廊左側的格子柵欄倒在一團樹叢上,那裡曾經是玫瑰花叢。沒有被倒塌的柵欄壓住的地方玫瑰花懶洋洋地開放著,而柵欄下面和前方的樹叢卻是一團枯死的樹枝。
比爾和理奇相視無言,神情嚴肅。艾迪說的全是真的。7個星期過去了,還留有那天的痕跡。
「你不是真想鑽到那下面去吧,是嗎?」理奇幾乎是在哀求。
「不、不、不想,」比爾說,「但、但是我想、想……」
看到他是那麼認真,理奇的心直往下沉。比爾的灰色眼睛裡閃爍著執著。他的表情是那麼堅決、那麼迫切,使他顯得更加成熟。理奇心裡暗暗牆咕,看來比爾真想殺了那個怪物,如果它還在這裡的話。
殺了它,也許還要割下它的頭拿去送給他爸爸,說:「看,這就是殺害喬治的那個傢伙。現在你下班回來該跟我說話了吧。該告訴我這一天過得怎樣,擲硬幣決定誰來買早茶咖啡的時候誰輸了吧?」
「比爾——」但是比爾已經不在那裡。他已經繞到門廊右側,艾迪曾經爬過的地方。理奇趕忙追過去,差點被草叢裡的那輛三輪童車絆倒。
他趕上來,比爾正蹲在那裡,察看門廊的下面。門廊一邊的柵欄已經被什麼人——哪個流浪漢——拆掉了,以便於出入。
理奇在他身旁蹲下來,心裡敲著小鼓。門廊下面空空蕩蕩,只有腐爛的樹葉、泛黃的報紙和影子。很多影子。
「比爾。」他又叫了一遍。
「怎、怎、怎麼了?」比爾掏出手槍。他小心地取出子彈夾,又從褲兜裡掏出那4顆子彈,一顆一顆地裝進去。理奇看得著迷。他又看看門廊下面。這次他發現了新的東西,碎玻璃,閃著幽光的碎玻璃片。他不是笨孩子,知道這幾乎完全證實了艾迪的故事。門廊下枯枝腐葉上的碎玻璃表明窗子是從裡面被砸碎的。從地窖裡。
「怎、怎麼了?」比爾抬頭看著理奇,又問了一遍。他的臉色嚴肅、蒼白。看著他那堅定的表情,理奇在心裡認輸了。
「沒什麼。」沒說。
「你進、進、過去嗎?」
「進。」
他們爬到門廊下面。
理奇曾經很喜歡這種樹葉腐爛的味道,但是這裡的味道絲毫不能讓人產生愉快的感覺。樹葉軟綿綿的。好像有兩三英尺厚。他突然想到如果有一隻手或者爪子突然從樹葉下伸出來,抓住他,他該怎麼辦。
比爾正在觀察那扇破窗戶,到處都是玻璃碴。窗框都碎成兩截,扔在門廊台階下。窗框上面的一根木條伸出來,像根折斷的骨頭。
「被什麼東西用力砸碎的。」理奇低聲說。比爾點點頭。
理奇也擠過來看。陰暗的地窖裡堆滿了筐子、盒子。地上的泥土散發著潮濕的霉味兒。左邊有一個大火爐,一根管子伸向挪頂。在地窖的最裡面有一個很大的隔間,是馬廄。但是誰會在這裡養馬呢?他突然明白過來,這種老房子裡,火爐燒的是煤。那東西肯定是煤倉。
最右面有一截樓梯通向地上。
比爾坐下來、躬身向前,理奇還沒搞清他要幹什麼,比爾的腳已經伸了進去。
「比爾!看在上帝的份兒上,」理奇急了,「你要幹什麼?快出來!」
比爾沒有回答,編身進去。「不要命啦!」看著比爾消失在黑暗中,理奇急得直抱怨。「比爾,你瘋了?」
下面傳來比爾的聲音:「要是你願、願意,你、你就、就、就待在上面。在那裡看、看著。」
理奇顧不得害怕,也縮身鑽進地窖。不知什麼東西抓住了他的腿,理奇驚叫起來。
「是、是、是我、我。」比爾壓低了嗓門。理奇跳下地窖,站在比爾身邊。「你以、以為是、是誰、誰?」
「巨獸。」理奇勉強笑了笑,聲音還顫抖著。
「你、你走、走那、那條路,路,我、我、找走、走、走——」
「放屁。」理奇說。他能聽見自己狂亂的心跳。「我要跟你在一起,老大。」
他們朝那個煤倉走過去。比爾舉著槍,走在前頭。理奇緊緊地跟在後面,不停地四處張望。比爾在煤倉的一側站了一會兒,突然繞過去,雙手舉槍。理奇閉緊眼睛,等著槍響。槍聲沒響,他才慢慢地睜開眼睛。
「沒、沒、沒什麼,就是些煤、煤。」比爾咯咯地笑了,卻很緊張。
理奇走到他身邊,看到那裡還有一點沒有用完的煤,幾乎堆到房頂。
「咱們——」理奇話音未落,樓梯頂端那扇門砰地一聲撞在牆上,打開了,透進一絲光亮。
兩個孩子尖叫起來。
理奇聽到一陣吼聲——像是困在籠中的野獸發出的曝叫。一個流浪漢走下台階。褪色的牛仔褲上——一雙手來回擺動。
那不是手,是爪子。巨大、變形的爪子。
「爬、爬、爬到煤、煤、煤堆上去!」比爾高聲叫喊,但是理奇卻僵在那裡,一動不動,猛然意識到將要發生的一切,是什麼將要把他們殺死在這陰暗、惡臭的地窖裡。雖然知道了還要親眼看看。「煤、煤堆項、頂上有一扇窗、窗、窗戶!」
那雙利爪上長滿棕色的絨毛,像電線一樣蜷在一起;指尖上長著鋸齒型的指甲。理奇看見了一件絲綢上衣。黑色衣服、橘黃色滾邊——德裡中學的校服。
「快、快、快走!」比爾尖叫著,使勁推了理奇一把。理奇爬上煤堆,煤塊的尖角戳痛了他,使他清醒過來。煤堆像雪崩一樣塌落下去,耳邊不斷傳來瘋狂的咆哮。
理奇嚇得魂飛魄散,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爬上煤堆,剛直起身,又滑下去。他又尖叫著,縱身跳上去。上面的窗子被煤灰染得污黑,透不進一點光亮。理奇抓住插銷,用盡全身的力氣轉動。但是插銷絲毫末動,而那咆哮聲越走越近。
身後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槍聲。濃烈的硝煙刺激著理奇的鼻子,使他完全清醒過來,他這才意識到剛才轉動插銷的方向錯了。他向相反的方向用力,這次插銷發出一聲長長的鈍響。煤灰像辣椒面一樣落在他的手上。
又是一聲槍響。比爾。鄧邦高聲叫道:「你殺了我弟弟,你這個混蛋!」
一會兒那個怪獸好像笑了,開口說話了——好像一隻惡狗一陣狂吠,含混不清地吐出幾個字:「我也要殺了你。」
「理奇!」比爾高聲喊他的名字。比爾爬上來,煤塊嘩啦嘩啦地掉了下去。咆哮聲、木頭劈裂的聲音、狗吠聲、狼嚎聲——所有噩夢裡的聲音都攪在一起。
理奇用力猛撞那扇窗戶,顧不得是否玻璃會碎了,砍掉他的手。
他已經不在乎了。窗子沒碎,在生滿鐵銹的餃鏈上向外彈開了。煤灰落在理奇的臉上,他像泥鰍一樣敏捷地鑽出地窖,聞到新鮮空氣中甜甜的味道,感到長長的草葉蹭在臉上,看見向日癸那樣鮮綠、粗壯。
毛茸茸的莖稈。
地窖裡又傳來一聲槍響。那個怪獸發出一聲尖叫——原始的憤怒的叫聲。接著傳來比爾的喊聲:「它抓、抓住我了,理奇!救命!它抓、抓、抓住我了!」
理奇趴在窗口,看見比爾仰著臉,驚恐萬狀。
比爾橫躺在煤堆上,伸著雙手,費盡力氣也夠不到窗框。他的襯衫、外套已經捲到了胸口。他滑了下去,不,他是被一種看不見的東西拉下去的。那東西在動,在比爾身後投下臃腫的影子。一個咆哮著,像人一樣會嘰哩咕嚕地說話的影子。
理奇不用看。上個星期六,他已經在阿拉丁劇院看過了。是個瘋子,喪心病狂的瘋子。
那個狼人——真的狼人——捉住了比爾。
比爾尖叫一聲,理奇伸手抓住比爾。他們撕扯著爭奪比爾——理奇拽住比爾的手,狼人死死地拖住比爾的腳踝。
「離、離、離開這裡,理奇!」比爾高聲叫道。「離、離——」
那個狼人的臉突然從黑暗中閃出來,短短的額頭高高地凸著,蓋著幾縷頭髮,毛乎乎的兩頓凹陷下去,深褐色的眼睛裡透著可怕的精明。怪物張開嘴,發出一聲吼叫,白色的泡沫順著嘴角流下來。那怪物仰頭爆叫,眼睛一直盯著理奇。
比爾爬上煤堆。理奇抓住他的胳膊,用力向上拉。就快要成功了。突然那個狼人又抓住了比爾的腿,他又被拖回無邊的黑暗。
那一瞬間,理奇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所做的一切,便脫口而出內爾先生的聲音。這一次理奇不是在做拙劣的模仿;那聲音聽起來並不十分像內爾先生,那是每一個子夜後還在巡視門戶的愛爾蘭巡警的聲音:「放開他,小子,不然我砸爛你的狗頭!我向上帝發誓!現在就鬆開他,不然我挖出你的狗眼!」
地窖裡的怪獸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怒吼,但是理奇也聽出那吼聲有些不同。可能是恐懼,或者疼痛。
他使盡全身的力氣,一把把比爾拉出窗戶,摔倒在草地上。
「快、快、快跑!」比爾喘著粗氣,幾乎是在呻吟。他抓住理奇的襯衫。「我、我、我們必、必、須——」
理奇聽到煤塊嘩啦嘩啦滾落的聲音。不一會兒,狼人的臉出現在窗口,衝他們嚎叫,一對利爪緊緊地抓著乾枯的野草。
比爾手裡還拿著那把槍。他雙手端槍,眼睛瞇成一道細縫,扣動了扳機。隨著一聲巨響,理奇看到狼人的頭骨被掀開。鮮血如注,順著它的臉淌下來,沾滿毛髮,浸濕了衣服的衣領。
一聲吼叫,狼人開始往窗外爬。
理奇好像在夢裡,慢慢地從兜裡掏出噴嚏粉。趁那個血淋淋、怒吼著的怪獸費力地擠出窗口的時候,理奇把噴嚏粉拋出去。「滾回去,小子!」他學著愛爾蘭警察的聲音命令道。一團白霧噴在怪物的臉上。
它不再嚎叫,驚奇地盯著理奇,嗆得打起噴嚏。那雙紅腫、混濁的眼睛衝著理奇不停地轉動,好像要永遠記住他。
怪物不停地打噴嚏,口水、鼻涕、眼淚一起流下來。它的臉上還有憤怒,但是毫無疑問也有痛苦。比爾可能用槍打傷了它,但是理奇使它傷得更重……開始用愛爾蘭警察的聲音,之後用噴嚏粉。
上帝,要是我再有點兒發癢粉,或許我就能殺了它。理奇正想著,比爾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換起來。
比爾拉得正是時候。狼人止住了噴嚏,向理奇撲了過來。那樣迅猛,簡直令人難以置信。若不是比爾又拽了他一把,把他拉起來,他也許還坐在那裡,呆呆地看著巨獸撲過來,撕斷他的喉嚨。
理奇跌跌撞撞地跟在比爾後面,朝門前的大街跑去。「它不敢追過來。我們已經到街上了。它不敢追過來,不敢,不敢——。
但是怪獸還是追上來了。他聽見怪物跟在後面,淌著口水,嘰哩咕嚕地吼著。
銀箭就停在那裡。比爾飛身跳上自行車,理奇縱身跳上車筐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那個怪物正穿過草地走來,離他們還不到20英尺遠,鮮血和著口水淌在衣襟上,右面太陽穴上露出一根白骨。鼻子上還有噴嚏粉的殘跡。另外兩樣東西使理奇恐怖到極點。怪物的外衣上安的不是拉鏈,而是碩大的橘黃色絨球扣子。而且在怪獸血跡斑斑的左襟上用金線繡著理奇的名字。理奇差點昏過去,心想乾脆不做抵抗,任由怪獸來殺死自己好了。
怪獸又向他們撲來。
「快走,比爾!」理奇失聲尖叫。
銀箭開始慢慢地啟動——太慢了。比爾費了半天功夫才使它旋轉起來。
比爾騎車拐上內伯特大街的時候,狼人正好穿過了那條佈滿車轍的小路,牛仔褲上濺滿血污。理奇克制不住那可怕卻又無法擺脫的誘惑,回頭看見那條牛仔褲撕開了幾道口子,露出一撮一撮粗糙的棕毛。
比爾用盡力氣,銀箭還是跑不起來。這時一隻巨爪伸向理奇,他一聲慘叫,躲了過去。狼人咧著嘴,咆哮著。他們離得那麼近,理奇看清了它的黃眼睛,聞到它呼吸中夾帶著腐肉的味道。看見它那鋸齒一樣的尖牙。
怪獸的巨爪又向理奇打來。理奇尖叫著,以為自己這次真的沒命了——但是那一爪在耳邊呼嘯而過,來得那麼猛,把理奇貼在前額上的汗津津的頭髮都掀了起來。
「哈——喲、銀箭,走勒!」比爾聲嘶力竭地吆喝著。
他已經騎上了一個緩坡的坡頂,銀箭終於停止了晃動,飛跑起來。比爾拚命蹬車,沿著內伯特大街,向2號路拐去。
謝天謝地,謝天謝地,謝天謝地,理奇的腦中一片混亂。謝天謝地——又響起了狠人的吼聲——哦,天啊,那吼聲好像就在耳邊。
理奇睜開眼睛,正看見那雙混濁、兇惡的眼睛。
「比爾!」理奇用力想喊出那個名字,聲音卻硬在喉嚨裡。
比爾似乎真的聽到了,更加用力地蹬車。他身上所有的力量都被喚醒了。他嘗到了喉嚨根裡血腥的味道。他的眼睛凸出,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喘氣。一種近乎瘋狂的快感充溢胸中——那感覺狂野、自由、完全屬於他自己。那是一種強烈的願望。
銀箭的速度越來越快。他感覺自己要飛起來了。「哈——喲,銀箭!」他高聲吆喝,「哈——喲,銀箭,走勒!」
理奇聽見踩在碎石路上的重重的腳步聲。他轉過身。狼人的巨爪用盡摧毀一切的力量砸在理奇的眼眶上。那一刻,理奇覺得自己的腦袋真的要掉下來了。一切都變得模糊、不重要了。聲音若有若無,色彩消失在世界之外。他倒下去,緊緊地抓住比爾。熱血流進眼角,一陣刺痛。
怪獸又揚起巨爪,砸在銀箭後面的擋泥板上。理奇感到車身劇烈地搖晃,差點翻倒在地,最後還是挺直了身衝了過去。比爾又叫起了「哈——喲,銀箭,走勒」!但是那吆喝聲聽起來像回聲一樣遙遠。
理奇閉上眼睛,緊緊地摟住比爾,等待死神的來臨。
14
比爾也聽到了奔跑的腳步聲,知道那個怪物還不肯罷休。但是他不敢回頭去看。一旦那個怪物追上來,就會將他們碎屍萬段。
加油啊,小伙子,他心裡吶喊。把一切都給我!你所擁有的一切!加油,銀箭!加油!
比爾感覺到自己騎得飛快,好像在和魔鬼賽跑。只不過這一次的魔鬼是一個面目猙獰的小丑。它的臉上塗滿油彩,紅紅的嘴唇翹起來,露出吸血鬼的笑容,眼睛是明亮的銀色硬幣。不知什麼原因,它的鑲著橘紅色皺邊,墜著橘紅色絨球大扣子的絲綢套服外面披著德裡中學的校服。
銀箭飛速行駛,內伯特大街的景像在他眼中模糊了。比爾還是不敢回頭。理奇死死地抓住他,勒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想告訴理奇放鬆點兒,卻不敢鬆一口氣。
像一個美麗的夢,前面就是內伯特大街和2號路相交的十字路口。威產姆大街上車輛來來往往。在極度的恐慌中,對於精疲力竭的比爾這一切都好像是一個奇跡。
比爾猛地剎住車,銀箭劃出好遠一段距離才停了下來。理奇重重地撞在他的肩上。他回過頭,身後的街道空空蕩蕩。
但是離他們萬英尺遠的地方,那一排荒涼的好似墓捨的房子的盡頭,一個明亮的橘黃色斑點躺在路邊的下水道旁。
「啊喲……」
已經太晚了。理奇從車子上甩了出去,翻著眼睛,眼鏡斜掛在鼻樑上,額頭滲出鮮血。
比爾抓住他的胳膊,兩人都滾到路邊,銀箭也翻倒在地上。比爾扭傷了腳腕,痛苦地大叫一聲。理奇只眨了眨眼睛。
「我本來想帶你找到那些寶藏,先生,但是那夥人實在太兇惡了。」理奇喘著粗氣。但是那飄若游絲、奄奄一息的聲音嚇壞了比爾。
理奇的額頭上粘著幾根捲曲的棕毛使比爾更加恐懼。他用力拍理奇的頭頂。
「呀噢!」理奇大叫一聲,眼睛眨了眨,睜開了。「幹嗎砸我的腦袋,老大?你差點兒砸碎我的眼鏡。我的眼鏡已經都變形啦!」
「我以、以、以為你要、要、要死、死、死了。」比爾說。
理奇慢慢地坐了起來,用手摸摸頭頂,疼得哼哼嘰嘰的。「怎麼——」突然他記起了一切,嚇得瞪大了眼睛,四處亂望,大口地喘氣。
「別、別、別怕,」比爾說,「它、它已經走、走、走了,理、理、理奇。它已經走了。」
理奇看了看空空如也的街道,哇地哭起來。比爾看著他,把他緊緊地抱在懷裡。理奇摟著比爾的脖子,緊緊地擁抱著他,想說幾句俏皮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只是不住地便咽。
「別、別哭,理、理奇,」比爾安慰著他,「別、別、別——」說著自己也痛哭失聲。他們就那樣跪在那裡,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晶瑩的淚水順著粘滿煤灰的臉頰淌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