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漫長的下午。
下午兩點左右,學校下課後,許多約翰已的學生開始走進來,他們穿著破舊的上衣和牛仔褲,戴著古怪的帽子,莎拉沒有見到幾個她以為有前途的學生,大部分進來的學生都怪模怪樣的,留著長頭髮。
有幾個人走過來,輕聲問莎拉史密斯先生的情況如何。她只能搖搖頭,說她什麼都不知道,但是有一個叫達文的姑娘很喜歡約翰尼,她看出了莎拉內心的恐懼,失聲痛哭起來,一個護士走過來要求她離開。
「我想她很快就沒事兒了,」莎拉說,保護似地摟注達文的肩膀。「一兩分鐘就行了。」
「不,我不想留在這兒。」達文說,匆匆地離去,撞翻了一帳塑料椅子。片刻之後,莎拉看到這姑娘坐在台階上,頭埋在膝蓋上,十月寒冷的陽光照在她身上。
維拉·史密斯在讀她的《聖經》。
五點鐘時,大部分學生都離開了。達文也離開了,莎拉沒有看到她走,七點鐘時,一個年輕人走進等候室,他白色上衣上別著一塊小牌子,上面寫著「斯特勞斯醫生」字佯,他環顧四周,然後向他們走來。
「是史密斯先生和太太嗎?他問。
赫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是,我們是的。」
維拉叭地一聲合上《聖經)。
「你們跟我來,一下好嗎?」
到關鍵時刻了,莎拉想,走到密室,然後宣佈消息,不管這消息是好是壞。她可以等到他們回來。赫伯·中密斯會告訴她她想知道的一切,他是個好人。你有我兒子的消息?」唯拉用那種清晰,強烈,幾乎有點兒歇斯底里的聲音問道
「是的,」斯恃勞斯醫生說,瞥了莎拉一眼。「你也是家裡人嗎,小姐?」
「不是,」莎拉說。「是一個朋友。」
「一個親密的朋友,」赫伯說。一隻溫暖,強壯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肘,另一隻握住了維拉的上臂。他幫她們倆站起來。「我們要一起去,如果你不在乎的話。」
「沒關係。」
他領著他們經過電梯,走過走廊來到一個門上寫著「會議室」字樣的辦公室。他讓他們進去,然後開了頭頂上的螢光燈丫屋裡是一帳長桌和十幾把辦公椅。
斯特勞斯醫生關上門,點著一根香煙,把燃燒過的火柴扔進桌上的煙灰缸中。「很不好說。」他自言自語似地說。
「那麼你最好把它說出來。」維拉說。
「對,也許最好這樣,。」
莎拉忍不住問道:「他死了嗎?請別說他死了……」
「他處在昏迷中,」斯特勞斯坐下,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史密斯先生頭部受了重傷。你們也許在電影中聽到過『亞硬腦膜血腫』這個詞。史密斯先生有很嚴重的亞硬腦膜血腫,頭蓋骨在出血:,需要做一次手術減輕壓力,另外從他腦中取出碎骨頭片。」
赫怕跌坐下來,臉色蒼白。驚訝。莎拉注意到他粗糙,傷痕纍纍的手,記起約翰尼告訴過她,他父親是個木匠。
「但是上帝饒了他,」維拉說。「我知道他會的。我祈禱。讚美上帝,至高無上的上帝!大家都讚美上帝吧!」
「維拉。」赫伯有氣無力地說。
「處在昏迷中。」莎拉重複說。她試著理解這一信息,但做不到。約翰尼沒有死,他安然度過了一次危險的腦手術——這些事應該使她重新產生希望的,但並沒有。她不喜歡「昏迷」這個詞,它有一種邪惡的聲音。這個詞在拉丁文中不是指「死亡之眠」嗎?
「他以後會怎麼樣呢?赫伯問。
「現在誰也不清楚,」斯特勞斯說。他開始擺弄手裡的香煙,神經質地在煙灰缸上彈著它。莎拉覺得他其實在迴避赫伯的問題。「當然,他現在靠儀器設備活著。」
「但你應該知道他的機會,」莎拉說。「你應該知道……」她雙手無助地做了個手勢,然後重落下來。
「他可能在四十八小時內醒過來,或一個星期內,一個月內。他可能永遠醒不過來。而且……很可能他會死去。我必須坦率地告訴你,這種可能性是最大的。他的傷……很嚴重。」
「上帝要他活下來,」維拉說。「我知道這一點。」
赫伯手捂著臉,慢慢地擦著。
斯特勞斯醫生很尷尬地看著維拉。「我只不過要你們做好……萬一的準備。」
「你能估計一下他醒來的機會嗎?」赫伯問。
斯特勞斯醫生猶豫著,神經質地吐著煙霧。「不,我做不到。」他最後說。
他們三人又等了一個小時,然後離開了,天黑了,冷風呼列著吹過停車場,莎拉的長髮被吹得飄起來,後來她回到家時,會發現頭髮裡有一片干黃的橡樹葉,頭頂上,月亮駛過天空,像個夜航的水手。
莎拉把一張紙片塞進赫伯的手中,上面寫著她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如果有什麼消息,請給我打電話,好嗎?」
「當然。」他突然彎下腰,吻吻她的面頰,在寒風呼嘯的黑夜中,莎拉抱住他的肩膀。
「親愛的,我很抱歉剛才對你很不禮貌,」維拉說,她的聲音出乎意料的溫柔。「我心情不好。」
「這很自然。」莎拉說。
「我以為我兒子可能會死去,但我祈禱,我跟上帝交談,正像歌裡唱的那樣:『我們軟弱嗎?我們憂慮嗎?我們永遠不要絕望。向上帝祈禱吧!」
「維拉、我們該走了,」赫泊說。「我們應該睡一覺,然後看看情況……」
「但是現在我聽到上帝的聲音了,」維拉說,做夢似地仰望月亮。「約翰已不會死的,上帝不會讓他死的,我在心中聽到了那聲音,我很欣慰。」
赫伯打開車門,「進去吧,維拉。」
她回頭看看莎拉,微微一一笑。在那微笑中,莎拉突然看到約翰尼那輕訟愉快的笑容——但同時她也認為這是她所見過的最可怕的微笑。
「上帝選中了我的約翰尼。」維拉說。「我很高興。」
「晚安,史密斯太太。」莎拉麻木地說。
「晚安、莎拉。」赫伯說。他鑽進汽車,發動起來,從停車場往州公路。莎拉意識到她沒有問他們在哪兒住宿。她猜他們自己可能也不知道。
她轉身向自己的車走去。
風吹得她腳下的樹葉嘩嘩作響。她坐進汽車駕駛座上。她突然確信她將失去他,恐懼和孤獨襲上心頭,她開始發抖。
隨後的幾星期,克利維斯·米爾斯中學的學生表現出極大的關注和同情。赫伯·史密斯後來告訴她,約翰尼收到了三百多張信片。幾乎所有的明信片都說他們希望約翰尼很快恢復健康。維拉逐一回復,在每一張回箋中都寫上「感謝」二字,並附上一(聖經》中的詩句。
莎拉課堂上再沒有不守紀律的情況了。以前,她覺得學生不歡她,現在則發生了180度的變化。她漸漸地意識到學生們把當作一場悲劇的女主角,她是吏密斯先生失去的愛人,事故發後的那個星期三,她沒有課,正坐在教師辦公室,她突然意識這一點,大笑起來,接著又失聲痛哭,在她控制住自己之前,把自己嚇壞了。晚上,她總是不斷夢見約翰尼——約翰尼戴著聖節傑克爾和海德假面具,約翰尼站在命運輪邊,某個幽靈似聲音在吟唱道:「夥計,我喜歡看到這傢伙被打敗。」反反覆覆吟唱。約翰尼說:「現在沒事兒了,莎拉,一切都好了。然後走進屋,眉毛以上的腦袋都沒有了。
赫伯和維拉·史密斯在班戈爾旅館住了一個星期,莎拉每天下午都去醫院看他們。他們耐心地等著什麼事發生,什麼也沒有發生。約翰躺在六樓的特別護理室,周圍是一大批維持生命的儀器,靠一個機器幫助呼吸。斯特勞斯醫生越來越不抱希望。車禍發生後的星期五,赫伯打電話給莎拉,告訴她他和維拉要回家
「她不想回家,」他說,「但我會說服她的。」
「她沒事兒吧?」莎拉問。
接著是一陣很長的沉默,莎拉以為自己問得太冒失了。然後赫伯說:「找不知道,也許我知道,只是不願直說罷了。她總是很信教的,做了手術後這種信仰更強烈了,她做過子宮切除手術。現在這鍾情況越來越糟,她總是談論世界的末日,把約翰尼的車禍和失魂聯繫在一起。在善惡大決戰之前,上帝要把所有信徒的肉體帶上天堂。」
莎拉想她曾見過一輛汽車保險桿上貼的標語:「如果今天是失魂日,某個要人來掌握我的方向盤吧!」「對,我知道這種說法。」她說。
「啊,」赫伯很不自在地說,「跟她通信的一些團體……相信上帝將乘著飛碟來拯救信徒,用飛碟把他們都帶上天堂……這些……宗教團體證明,至少是向他們自己證明,天堂是在獵戶星座。不,別問我他們是怎麼證明的,維拉能告訴你。這些……啊,維拉,這些讓我很難堪。」
「這是很自然的。」
赫伯的聲音提高了一點。「但她還能分辨出什麼是真實的,什麼不是,她需要時間調整,所以我告訴她,她在家和在這兒是一樣的。」我……」他停了一下,聽上去很難為情,然後清清嗓子,繼續說。「我必須回去工作,我簽了合同……」
「當然,」她停了一下,「保險怎麼樣?我的意思是,這非常昂貴……」現在輪到她難為情了。
「我跟皮爾森先生談過,他是你們中學的校長助理,」赫伯說,「約翰尼加入了藍十字組織,但沒有加入新的大醫藥組織。藍十字將承擔一部分醫療費。維拉和我有些積蓄。」
莎拉的心沉了下來。維拉和我有些積蓄。誰有那麼多積蓄,能承受得了每天兩百元的醫療費呢?而且最後又有什麼意義呢?為了讓約翰尼像一個沒有感覺的動物一樣活著,通過一根管子排尿,而他的父母卻因此而破產?為了讓他的母親因此而發瘋?她感到眼淚從她面頰流了下來,她第一次——但不是最後一次一次希望約翰尼安靜地死去,她內心深處感到這念頭很可怕,但卻驅之不去。
「我希望你們一一切都好。」莎拉說。
「我知道,莎拉,我們希望你一切都好。你會寫信嗎?」
「我會的。」
「有時間就來看看我們。我們離得並不遠。」他停了一下。「我覺得約翰尼選中你是很有眼光的。你們過去是很認真的,對嗎?
「對。」莎拉說,眼淚仍不停地流下,但她聽出赫伯所用的過去時。「過去是。」
「再見,寶貝。」
「再見,赫伯。」
她掛上電話,等了一兩秒鐘,然後往醫院打電話問約翰尼的情況。沒什麼變化。她向特別護理室的護士道了謝,無目的地在屋裡走來走去。
還有一疊新生作業要批改。她泡了杯茶,坐下改起來。從這一刻起,莎拉·布萊克奈爾又開始過她自己沒有約翰尼的生活了。
殺手很光滑。
他坐在鎮公園的一條長凳上,靠近音樂台,抽著一很萬寶路煙,哼著甲殼蟲樂隊白金唱片中的一首歌……「你不知道你多麼幸運,孩子,又回到了俄國……」
他還不是一個殺手,還沒有真正成為一個殺手。但殺人這種窄在他大腦中已經醞釀了很久了,這種衝動一直很強烈。這很不錯,他對此很樂觀,時間很合適,他不用擔心被抓住,他不用擔心衣服夾子。因為他很光滑。
天上開始下小雪了。這是1970年11月12日,在這個中等規模的緬因鎮東北方160英里處,約翰·史密斯仍昏迷不醒。
殺手仔細掃「量著公園,到羅克堡來旅遊的人喜歡稱之為鎮公共土地。但現在沒有旅遊者。公園在夏天是綠油油的,現在則一片枯萎,死氣沉沉的。它在等著冬天把它蓋起來。棒球場本壘後方的鐵絲網高高聳起,後面是蒼白的天空。音樂台需要重新油漆一遍了。
這是一個壓抑的場景,但殺手並不感到壓抑,他高興得快發瘋了,他的腳尖想踢,他的手指想抓。這次可躲不開了。
他用靴子的後跟踩滅煙頭,馬上又點著了一根。他瞥了一眼手錶,下午三點零二分,他坐著吸煙。兩個男孩穿過公園,邊走邊踢著一隻足球,但他們沒有看到殺手,因為長凳在地面的凹陷處。他猜天氣暖和的時候,這是那些狗男女晚上亂搞的地方。他知道那些狗男女和他們做的事。他母親告訴過他,而且他也看見過他們。
一想起他母親,他臉上的微笑暗淡了一些。他記得七歲時,有一次她不敲門……她從不敲門——就徑直走進他的房間,發現他在玩弄自己的生殖器。她差點兒氣瘋了。他試圖告訴她這不算什麼,不算什麼壞事。他什麼都沒做,它自己就直起來了,這跟他一點兒都沒關係。他只不過坐在那裡,前後擺動它。這其實並不好玩,有點兒乏味。但他的母親還是氣得發瘋。
你要成為那些亂搞的狗男女嗎?她衝他尖叫道。他甚至不知道亂搞到底是什麼意思,雖然他聽別的孩子說過。你要成為那些亂搞的狗男女之一得那些髒病嗎?你想讓它流膿嗎?你想讓它變黑嗎?你想讓它爛掉嗎?哼!哼!哼!
她開始前後搖他,他嚇得話都說不清楚了,那時她是個高大強壯的女人,他那時還不是殺手,還不光滑,他是嚇壞了的孩子,他的生殖器耷拉了下來,想要縮回體內。
她用一個衣服夾子夾了生殖器兩小時,這樣他就會知道那些疾病是什麼感覺了。
那種疼痛是難以忍受的。
雪花飄過。他把他母親的形象從她大腦中抹去,當他感覺良好時,很容易做到這一點,而當他感到壓抑時,就難以做到這一點。
現在,他的生殖器挺起了。
他瞥了一眼手錶:二點零七分。他扔下點著的香煙。有人來了,他認出她。是愛爾瑪,對面咖啡屋的愛爾瑪·弗萊徹特。剛剛下班,他認識愛爾瑪,他曾和她約會過一兩次,玩得很不錯。帶她去舞廳玩過,她舞跳得很好。這些小淫婦一般都跳得不錯。他很高興是愛爾瑪來了。
她一個人。
回到美國,回到俄國一一一
「愛爾瑪!」他喊著,揮揮手。她吃了一驚,向四周望望,看到了他,她微微一笑,向他坐著的長凳走來,說你好,並叫他的名字。他微笑著站起來。他並不擔心有誰會過來,他是捉不到的。他是超人。
「為什麼你穿著那個?」她看著他向。
「很光滑,是嗎?他微笑著說。
「啊,我不很……」
「你想看什麼東西嗎?」他問。「在音樂台上。那真是驚人的東西。」
「是什麼?」
「過來看看。」
「好吧。」
就那麼簡單。她跟他走向音樂台。如果有人過來,他仍然司以取消這次行動。但沒有人來。沒有人經過。整個公園只有他們兩人。天空陰沉沉的,愛爾瑪是個很小巧的姑娘,一頭淡金色的頭髮,他相信那是染成。放蕩的女人總是染頭髮。
他領她走上四面圍起的音樂台,他們的腳踩在木板上,發出空洞陰森的回聲。一個音樂架倒在角落中,有四個空瓶子。這是那些狗男女帶來的東西。
「是什麼。」她問,有點兒困惑,有點兒不安。
殺手快樂地笑著,指向音樂架的左邊。「在那兒。看到了嗎?」
她隨著他的手指看去。一個用過的避孕套扔在木板上,像一個枯萎的蛇皮。
愛爾瑪的臉一下繃緊了,她轉身就走,快得差點兒從殺手身邊走過,「這並不有趣……」
他抓住她,把她拉回來。「你想去哪兒?」
她的眼睛突然充滿恐懼,「讓我離開,否則你會後悔的。我沒時間跟你開玩笑……」
「這不是玩笑,」他說。「這不是玩笑,你這臭婊子。」他因為這麼稱呼她而興奮得發暈,她就是個臭婊子。世界在旋轉。
愛爾瑪向左邊衝去,想從音樂台四周很低的欄杆上跳過去。兇手抓住她廉價衣服的後領,猛地把她拉回來。衣服嘶地一聲被拉開了,她張開嘴想要喊。
他一隻手摀住她的嘴,捂得她的嘴唇緊貼在她的牙齒上。他感到熱乎乎的血從他手掌上流下來。現在她的另一隻手在打他,想抓住什麼東西,但沒什麼可抓的,因為他……他……很光滑!
他把她摔到木頭地板上。他的手從她嘴上移開,上面沾滿了鮮血,她又帳開嘴想要喊叫,但他騎到她身上,氣喘吁吁,咧著嘴笑,她肺中的空氣都被擠了出來。她現在可以感覺到他,堅挺、巨大,跳動,她不準備喊叫了,但仍繼續掙扎,她的手指抓住,又滑落,抓住,又滑落。他粗暴地分開她的大腿,趴在中間,她的一隻手擦過他的鼻樑,弄得他眼睛流出淚水。
「你這臭婊子。」他低聲說,雙手掐住她的脖子。他開始勒死她,把她的頭猛地從音樂台的木頭地板拉起,再狠狠地撞到地板上,她的眼睛突起。她的臉變成粉紅,紅色、然後是充血的紫色。她的掙扎開始變得無力。
「臭婊子,臭婊子,臭婊子。」殺手聲音沙啞地喘著氣說,他現在真正是殺手了,愛爾瑪跟人跳舞的日子結束了。她的眼睛突出來,就像遊藝場裡賣的那種玩具的眼睛。殺手喘著粗氣。她的雙手現在軟綿綿地放在地板上。他的手指幾乎看不見了。
他放開她的脖子,準備只要她一動就再次掐往它。但她沒有動,過了片刻,他用顫抖的雙手撕開她的衣服,把她粉紅色的女招待制服裙撩到上面。
天空陰沉沉的,公園裡空無一人,實際上第二天才有人發現愛爾瑪被勒死和強xx過的屍體。警長認為這是一個流浪漢干的。州報紙在頭版報道了這一事件。在羅克堡,人們一致同意警長的看法。」
本鎮的男孩是不可能做出這麼可怕的事的。
赫伯和維拉·史密斯回到波奈爾,又開始他們的日常生活。那年十二月,赫伯在杜爾海姆完成了一棟房子,正如莎拉預料的那樣,他們的積蓄越來越少,不得不向州政府申請重病援助。這給赫伯的打擊幾乎跟車禍一樣,他認為,申請重病援助其實就是接受救濟。他一輩子都在用自己的雙手勤勤懇懇地工作,以為永遠不會拿州政府一分錢,但現在卻落到這種地步。
維拉訂了三份新雜誌,這些雜誌不定期地郵來。三本雜誌印刷質量都很差,插圖糟得像出自兒童之手,這三本雜誌是:《上帝的飛碟》。<即將來臨的基督變形》和《上帝的通靈奇跡》。《讀者文摘)雜誌仍每月按時寄到,但常常被擱置一旁,連著三周動都不動,但她把那幾本雜誌卻讀得爛熟,她在其中發現了許多與約翰尼車禍有關的東西,晚飯時,她常常用尖利刺耳的聲音向她厭倦的丈夫讀這些新發現,由於喜悅連聲音部有點兒顫抖。赫泊不得不經常叫她住口,有時衝她吼叫命令她注口,別打擾他。當他這麼做時,她會同情,委屈地瞥他一眼,然後溜到樓上繼續她的研究。她開始與這些雜誌通信,和撰稿人通信,還跟那些與她有相同經歷的的筆友通信。
跟維拉通信的人大多數是像她一樣善良的人,這些人想要,助她承擔那幾乎是難以忍受的痛苦,他們寄來祈禱文,寄來符咒,答應在晚祈禱中為約翰尼祝福。但是也有些純粹是騙子,維拉卻越來越容易被這些人所欺騙,這使赫伯驚訝。有人要以99.98元賣給她一塊真正的十字架。有人要給她一瓶魯德斯的泉水,只要把這水塗到約翰尼額頭上,一定會產生奇跡,這瓶水加郵費要110元。更便宜的(因而對維拉更有吸引力的)是一盤錄有《聖經》第二十三首讚美詩和祈禱文的錄音磁帶,是由南方的傳道者比利·漢巴爾朗讀的,小冊子上說,如果在約翰尼床邊扦這盤磁帶連著放幾周,他一定會奇跡般地恢復健康。另外,一張比利·漢巴爾的親筆簽名的照片也隨磁帶贈送,以增強這磁帶的力量。
隨著她對這些偽宗教小玩意興趣的增加,赫伯不得不進行干涉,有時他偷偷撕掉她的支票,但當要用現金購買時,他只好明確表示反對——於是維拉開始躲避他,把他當作一個罪人和不信教者,很不信任他。
莎拉·布萊克奈爾繼續她的教書生涯,她的下午和晚上和與丹斷絕關係後的日子沒什麼大的不同;她處在某種中間狀態,等待著什麼事發生。
第一場雪下了,接著是第二場雪。在聖誕節的前幾天,一場暴風雪使學校停了課。她坐在家裡,看著窗外的雪落下。她和約翰尼短暫的戀愛已經是另一個季節的事了,她感到他開始從她身邊溜走了。這使她感到驚慌,就好像她的一部分在幾天內被淹死。
她讀了許多有關腦損傷。昏迷等的書,沒有一本是讓人樂觀的。她發現馬裡蘭一個小鎮的姑娘昏迷了六年;英國利物浦一個年輕人在碼頭工作時被一個鉤錨擊中,昏迷了十四年,最後死去。這個年輕的碼頭工人一點點地與世界斷絕聯繫,越來越消瘦,頭髮掉光了,緊閉的眼睛後面的視覺神經退化成了燕麥片,隨著他韌帶的縮短,身體逐漸縮成了一個胎兒形狀,他使時間倒轉,隨著大腦的退化,又變成了一個胎兒,在昏迷的羊水中飄浮,他死後的屍體解剖顯示出他的大腦譖縫已經很平了,前額葉幾乎是光滑和空白的。
噢,約翰尼,這不公平。她想。看著窗外的雪把一切都覆蓋起來,埋葬了夏天和秋天。這不公平,他們應該讓你去該去的地方。
每隔十天半月赫伯·吏密斯就會給她寫封信——維拉有她的筆友,他有他的。他用一枝者式的鋼筆寫信,字又大又扁。「我們倆都很好。等著看下一步會發生什麼,是的,我也讀了一些書,我知道你由於善良和細心而沒有在信中說的事,莎拉,情況很不妙,但是當然我們還有希望。我不像維拉那樣相信上帝,但我以我的方式相信上帝,奇怪他為什麼不乾脆把約翰尼帶走。還有理由嗎?我想沒人知道。我們只能希望。」
在另一封信中:
「今年聖誕節我不得不承擔購物的工作,因為維拉認為聖誕節禮物是一種罪惡的習慣,她的情況越來越糟了。她總是把它看做一個神聖的日子,而不是一個假日。她總是說我們應該記住這是耶穌的生日,而不是聖誕老人的生日,但她以前從不反對去購物的。實際上,以前她很喜歡購物,現在她卻總是反對它,她從那些筆友那裡獲得了許多可笑的念頭。我真希望她別通信了,恢復到正常,但除此之外,我們倆都很好。赫伯。」
她面對著一張聖誕賀卡哭了一會兒.「在這個節假日,我們倆向你致以最美好的祝願,如果你願意來和兩個老傢伙共度聖誕節的話,空餘的臥室已準備好了,維拉和我都很好。希望新年我們大家都更好,一定會更好的。赫伯和維拉。」
聖誕節她沒有去波奈爾,一部分原因是維拉日益沉迷於她自己的世界一一這一點從赫伯的字裡行間可以清楚地看出來——一部分原因是他覺得他們共同的聯繫現在顯得非常陌生和遙遠.班戈爾醫院病床上那一動不動的人曾經是非常親密的,現在卻顯得很遙遠,就像氣球上的人一樣,所以最好保持距離。
也許赫伯也這麼想,進入1971年後,他的信越來越少,在一封信中,他說她應該繼續自己的生活在信的結尾,他說他懷疑像她這麼漂亮的姑娘會缺少約會。
但她沒有任何約會,也不想約會、戈鈉.塞德克這位數學老師曾請她出去玩過一晚上,但那似乎是一千年前的事了。在約翰尼出車禍後不久,他又開始邀請她出去,他是個固執的入,很難讓他死心,但她相信他最終會明白的,他應該很快就明白過來。
偶而,其他男人也會來邀請他,其中一個叫瓦爾特,赫茲列特的法律系學生很吸引她、她是在新年舞會上遇到他的,她本來只想露個面,但卻留了很長時間,主要和赫茲列特交談,拒絕出乎意料地困難,但她還是拒絕了,因為她太明白是什麼吸引她——瓦爾特.赫茲列特是個高個子,一頭棕色的卷髮,半帶諷刺的微笑,他使她想起約翰尼,在這種基礎上對一個男人感興趣,那可太不穩固了。
二月初,一個修理她汽車的機械師邀請她出去玩,她差一點就問意了,但後來又退卻了,這個人叫阿尼·特萊蒙侍、,他個子很高,黃褐色的皮膚,笑起來很有魅力。他使她想起那個笑星詹姆斯·布洛林,甚至使她想起了丹。
最好再等等,等等看是否會發生什麼事。但什麼也沒發生
1971年的那個夏天,在新罕布什爾州的裡傑威,格萊克·斯蒂爾森坐在他新成立的保險和房地產公司的密室中,遠離他當初作為推銷員踢死一條狗已有十六年了。經過這麼多年,他並不很顯老。現在他的眼睛有一圈皺紋,頭髮也比以前長了(但仍很保守)。他仍是個高大的人,當他移動時,轉椅發出吱吱的聲音。
他坐著吸一根派爾「摩爾煙,看著舒服地趴在對面椅子子上的那個人。格萊克看這個人的樣子,就像動物學家看一一個有趣的新標本一樣。
「看到什麼新東西了?」索尼·艾裡曼問。
艾裡曼身高六英尺五英吋。他穿著一件很舊的。油跡斑斑的牛仔上衣,上衣的袖子和扣子都剪掉了。裡面沒襯衫,一個鍍了白鉻的納粹鐵十字掛在他赤裸的胸口。他啤酒肚下勒著的皮帶扣是一個大象牙。他牛仔褲褲腳下是一雙靴子,靴尖磨成方形的了。他的頭髮亂蓮蓬地垂到肩上,上面全是油和汗。一個耳垂上掛著一個萬字形耳環,也鍍了一白銘。他一根手指上轉著一頂煤礦工人戴的鋼盔。他上衣背後縫著一個瞪大眼睛的紅色魔鬼,伸出一條分叉的舌頭。在魔鬼上面寫著「十二魔鬼」,下面寫著。「索尼·艾裡曼。」
「沒有,」格萊克·斯蒂爾森說,「我沒有看到什麼新鮮東西。但我看到一個像屁眼的人。」
艾裡曼全身僵硬了一下,然後又放鬆下來,笑了,儘管他全身是泥,散發著臭氣,以及納粹的裝飾,但他暗綠色的眼睛中卻不乏才智甚至幽默感。
「把我當成狗和屁股,夥計,」他說。「這種事以前也有過,你現在有權力這麼做。」
「你意識到這一點,是嗎?」
「當然。我離開漢普頓的父母,一個人來到這裡。這是我的錯。夥計。」他微微一笑。「但如果你落到我的手中,我會用靴子踢你的腰的。」
「我會試試的。」格萊克說。他打量著艾裡曼,他們倆都很高興。他認為艾裡曼比他重四十磅,但其中很多都是啤酒肌肉
「我能打敗你,索尼。」
艾裡曼的臉很和氣地皺成一團,「也許能,也許不能。但我
們是這麼幹的,夥計。」他向前探過身,好像要說一個大秘密。
「現在,談談我個人。每當我拿到媽媽的一塊蘋果餡餅時,首先在上面撒尿。」
「索尼,你這張臭嘴。」格萊克溫和地說。
「你想要我幹什麼?」索尼問。「為什麼你不直截了當地說呢:你會錯過國際青年商會的會議的。」
「不,」格萊克說,仍然很平靜,「星期四晚上才開國際青年商會的會議。我們有足夠的時間。」
艾裡曼發出一聲讓人厭惡的喘氣聲。
「現在我所想的是,」格萊克繼續說,「你會想從我這裡得到某些東西。」他打開桌子抽屜,從中拿出三個塑料大麻袋,除了大麻裡面還有一些膠囊。「在你的睡袋裡發現的,」格萊克說。
「討厭的,討厭的索尼。壞孩子。不用宣判。直接進新罕布什爾州立監獄。」
「你沒有任何搜查證,」艾裡曼說。「甚至一個初出茅廬的律師也能讓我被判無罪,你知道這一點。」
「我不知道任何這類事,」格萊克·斯蒂爾森說。他靠到轉椅上,把腳放到桌面上。「我是這個鎮裡的大人物,索尼,幾年前我來新罕布什爾時很窮,現在我在這裡幹得很好。我幫鎮議會解決了一些難題,其中包括怎麼處理那些被警察抓住的吸毒孩子……我指的不是像你這樣的壞蛋,索尼,我們知道怎麼處理像你這樣的流浪漢……我指的是當地的好孩子。沒有人真正想傷害他們,你知道嗎?我為他們想出辦法,我說讓他們為社區計劃工作,而不把他們送進監獄。這很有效。我們現在讓吸毒最厲害的傢伙訓練棒球隊,他幹得非常好。」
艾裡曼顯得很厭煩,格萊克突然站起來,抓起一個瓶子向索尼·艾裡曼的鼻子扔去。瓶子擦鼻而過,飛過屋子,砸在角落的檔案櫃上。艾裡曼第一次吃了一驚。有那麼一瞬,格萊克那帳成熟而智慧的臉又成了踢死狗的那個年輕人的臉。
「你要認真聽我說,」他輕聲說。「因為我們在這裡討論的是以後十年你的職業,如果你不想終生在別人車牌上貼『不自由毋寧死』標語的話,你最好認真聽著,索尼。你要假裝這是學校開學的第一天,索尼。你要第一次就聽明白,索尼。」
艾裡曼看看砸碎的瓶子,眼光又落到斯蒂爾森身上,他剛才的冷漠消失了,真正產生了興趣。他已經很久沒對什麼感興趣了。他拚命喝啤酒,因為他感到無聊;他一個人跑出來,因為他感到無聊。當這個高個兒傢伙把他從車裡拉出來,用一個手電筒照他汽車的儀表盤時,索尼·艾裡曼以為他只不過是又一個小鎮官僚,在保護自己的地盤。但這個傢伙不同。他……他……他瘋了!索尼慢慢意識到這一點。他牆上有兩張公共服務獎狀,還有幾張他跟扶輪社社員和國際獅子會會員談話的照片,他還是這個狗屁小鎮國際青年商會的副主席,明年他就會是主席人他像他媽的臭蟲一樣瘋狂!
「好吧,」他說,「我洗耳恭聽。」
「我曾經從事過各種各樣的工作,」格萊克告訴他。「我成功過,我也失敗過。我曾犯過法。索尼,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對你沒有成見,不像當地人那樣。他們從《工會領袖報》上讀到你和你的朋友今年夏天在漢普頓的所作所為,恨不得拿一把生銹的吉列剃刀閹割了你。」
「我們從紐約到海灘玩,夥計,」索尼說。「我們在度假。我們並沒有去酒吧鬧事,那裡有一群舞女在扭屁股,你知道是誰在鬧事嗎?一群大學生。」索尼撅起嘴唇。「但報紙不這麼報道,是嗎?他們寧願拿我們當替罪羊。」
「你們很引人注目,」格萊克和氣地說,「另外,《工會領袖報)的威廉·羅勃不喜歡摩托車俱樂部。」
「那個禿頂的狗東西,」索尼喃喃道。
格萊克打開桌子抽屜,拿出一瓶領袖牌威士忌酒。「我要喝酒。」他說,接著他打開封口,一口氣喝了半瓶。他長出一口氣,眼睛水汪汪的,把酒瓶從桌上推過去,「你要嗎?」
索尼把剩下的全喝完了。一股火辣辣的熱氣從胃一直升到喉嚨。
「夥計,可以把我點著了。」他喘著氣說。
格萊克仰面大笑。「我們會處得很好的,索尼。我有一種感覺,我們會處得很好。」
「你要我幹什麼?」索尼再次問,手裡抓著空瓶子。
「不幹什麼……現在不要幹什麼。但我有一種感覺……」格萊克的眼睛變得很恍惚,幾乎像是困惑,「我告訴過你,我是裡傑威的大人物。下次我將競選市長,我會贏的。但那是……」
「只是個開始。」索尼接上說。
「對,只是個開始,」那種困惑的表情仍留在臉上。「我很能幹,人們知道這一點。我非常能幹。我覺得……前途遠大,不可限量,但我對此不是……很確信……你明白嗎廠
索尼只是聳聳肩。
那種困惑的表情消失了。「但有一個故事,索尼。說的是一個老鼠從一個獅子的爪上拔出一根刺,它這麼做是為了報答幾年前獅子沒有吃它之恩,你知道這個故事嗎?」
「我小時候也許聽說過。」
格萊克點點頭。「啊,那是幾年前……不管是什麼,索尼。」他把塑料袋從桌子上推過去。「我不會吃你的。你知道,如果我想的話)是可以做到的。一個初出茅廬的律師救不了你的命。離這個鎮不到二十英里的漢普頓正在鬧事。在這個鎮上,誰也救不了你,小鎮的人很願意看到你完蛋。」
艾裡曼沒有回答,但他懷疑格萊克的話是對的。他袋子裡的毒品並不多,但這個小鎮的人肯定很想把他送到監獄服苦役。
「我不會吃你的,」格萊克重複道。「我希望你記住,如果以後我的爪子有一根刺的話……也許我會讓你替我幹點兒事。記住了嗎?」
索尼·艾裡曼不知感激為何物,但他感到好奇和有趣。這就是他對這個斯蒂爾森的感覺。他眼睛中的瘋狂暗示了許多東西,但沒有一樣是枯燥乏味的。
「幾年後誰知道我們在哪兒呢?」他喃喃道。「我們可能都死了,夥計。」
「記住我,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
索尼看著瓶子的碎片。「我會記住你的。」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