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手指指著書上的句子,慢慢地讀著,在六月明朗的陽光中,他棕色的長腿放在游泳池邊的躺椅上,那是兩條橄欖球運動員的腿。
「……當然,小丹尼·朱……朱內普……小丹尼·朱內普死了,我認……認為這世界上沒有人會說他不應……應……噢,該死的,我不懂。」
「這世界上沒有人會說他不應該死』,」約翰尼說,「這是一種委婉的說法,意思是大多數人都認為丹尼之死是件好事。」
恰克看著他,那種熟悉的複雜表情掠過他平日開朗的面孔——有趣、憎恨,尷尬,還有一點兒鬱悶。然後他歎了口氣,又低下頭讀馬克斯·布蘭德·韋斯特恩的書。
「應該死。但這是一個……悲……」
「悲劇。」約翰尼提示說。
…但這是一個悲劇,他正要為社會做好事,以彌補以前的錯誤行為。
「當然,那……那……」
恰克合上書本,抬頭看著約翰尼,露出燦爛的微笑。
「今天就上到這兒吧,約翰尼,好嗎?」恰克的微笑非常動人,這微笑可以打動新罕布什爾州所有的漂亮姑娘。游泳池不是很迷人嗎?真的。你骨瘦如柴的身上都冒汗了……
約翰尼不得不承認一~至少心裡——游泳池的確很迷人。
1976年夏天真是悶熱異常。從他們身後大白房子的一側,傳來割草機的隆隆聲響,那是越南人潘高在割草。這聲音使你想喝兩杯冰鎮檸檬汁,然後打盹睡起來。
「不許誹謗我瘦削的身體。」他說,「再說,我們才剛開始讀這一章」
「但我們已經讀完前兩章了。」恰克央求道。
約翰尼歎了口氣,他一般都能讓恰克讀完,但今天下午不行。今天這孩子讀的是約翰·捨本在艾美提監獄建立起嚴密的警衛網,邪惡的紅鷹突破防線殺了丹尼。朱內普。
「好吧,那麼讀完這一頁。」他說,「你讀不出的那個詞是『噁心』,別那麼發音,恰克。」
「太好了!」笑容更燦爛了,「不提問,是嗎?」
「嗯……也許提幾個問題。」
恰克皺皺眉,但這是裝的,他知道自己快解放了。他重新翻開平裝書,開始讀起來,他的聲音結結巴巴的,非常慢……和他正常的說話聲音截然不同,好像是兩個人一樣。
「當然,那……使我噁心。但這……和我的遭遇相比……和我在可憐的湯姆·肯……肯亞的床邊所看到的相比,就不算算什麼」。
「子彈射穿了他的身體,他正在干去……」
「死去,」約翰尼平靜他說,「注意上下文,恰克,注意上下文」
「正在死去,」恰克說,咯咯笑起來。然後他接著讀道……他正在死去,這時我……到……到了……
約翰尼看著恰克,感到一陣悲哀湧上心頭。恰克讀的是馬克斯·布蘭德的小說《火腦》,這小說寫得簡潔明快,讀起來本應非常流暢的,恰克卻用手指著,逐字逐句地讀得非常吃力,他的父親羅戈爾。柴沃斯擁有一家大紡織廠,是新罕布什爾州南部一家很大的企業。在社爾海姆他的家,有十六問房子,五個傭人,其中包括潘高,潘高每週一次去樸茨茅斯上美國公民課。柴沃斯有一輛卡迪拉克敞逢車。他妻子四十二歲,是了位非常溫柔的女人,開一輛奔馳汽車。恰克有一輛巡洋艦。全家資產將近五百萬元。
恰克十六歲,約翰尼認為他長得非常帥。他身高六英尺二英吋,體重一百九十磅。他的臉談不上英俊,但那上面很光滑,沒有粉刺之類的東西。嵌著一雙深藍色的眼睛——在約翰尼認識的人中,只有莎拉·赫茲列特才有這麼藍的眼睛。在中學,恰克是個積極分子,積極到了可笑的程度,他是棒球隊和橄欖球隊的隊長,是上一學期的低年級學生會主席,是下一學期的學生會主席候選人。最讓人驚訝的是,這一切沒有使他變得自負傲慢,赫伯·史密斯曾來看過約翰尼一次,他認為恰克是「一個好人」。在赫伯的詞彙中,沒有比這更高的讚美詞了。另外,他以後將成為一個非常富有的好人。
他坐在這裡,像個孤獨的射手,一個一個地射下迎面而來的詞語,馬克斯·布蘭德小說本身非常精彩,緊張激烈,寫的是約翰「火腦」·捨本與罪犯紅鷹的衝突,恰克卻把它讀得像乏味的商業廣告。
但恰克並不傻。他的數學成績很好,他的記性很強,手也很巧,他的問題是記不住印刷的字詞。他的口語詞彙挺豐富的,他能理解發聲的理論,但卻發不好。有時,他能準確無誤地迅速複述一個句子,但當你要他換個說法再說一遍時,他就辦不到了。他父親擔心恰克閱讀能力部分喪失,但約翰尼不這麼認為——他從沒遇到過喪失閱讀能力的兒童,雖然許多家長相信自己孩子的閱讀難題是因為喪失閱讀能力。恰克的問題似乎更普通——一種深深的閱讀恐懼政越來越明顯,但只是在他的運動資格受到威脅時,他的父母和他本人才開始認真對待這一問題。而且這還不是最糟糕的。如果恰克想1977年秋天進大學讀書,今年冬天是他最後一次參加學業成績測試的好機會。數學沒問題,但是其它課目……嗯……如果把題目讀給他聽,他會考得不錯,五百分不在話下。但測試時,他們不會讓你帶個讀題的人的,即使你父親是新罕布什爾州商界的大亨。
「……但我發現他……變……變了。他知道自己的命運,他的勇氣……很驚……驚人。他不要求什麼,不遺憾什麼。當他跟未知的命運……搏鬥時……那些恐懼和緊……緊張……」
約翰尼在《緬因時報》上看到招聘教師的廣告,就申請了,當時並沒有抱大多的希望。他二月中旬來到凱特瑞鎮,為了離開波奈爾鎮,離開每天滿滿一信箱的郵件和越來越多的記者,以及越來越多緊張不安的婦女,她們只是「順便路過」來看他(有一位順便路過的婦女的汽車牌是馬里蘭州的,另一位婦女開著一輛老式福特車,車牌是阿里桑那州的)。她們伸出手去摸他……在凱特瑞鎮,他第一次發現匿名的好處。到凱特瑞鎮的第三天,他就申請一個廚師的工作,他在社區和夏令營幹過廚師工作。餐館的老闆是一個叫魯比·帕萊蒂的寡婦,她非常嚴厲,看著他的申請表說:「你所受的教育在餐館干有點大多了,你知道嗎,懶鬼?」
「對,」約翰尼說,「我通過職業市場教育自己。」
魯比·帕萊蒂雙手放在她瘦削的臀部,仰面大笑起來:「凌晨兩點,十二個牛仔同時進來點炒蛋。香腸。醃肉。法式麵包和烙餅時,你來得及做嗎?」
「我想可以。」約翰尼說。
「我想你也許不明白我在說什麼。」魯比說,「但我會給你一次機會的,大學生。你去體檢一下,拿來體驗合格證。我會僱用你的。」
他照辦了,經過頭兩個星期的輕率魯莽(包括把一個炸籃放入滾油中時動作太猛,右手燙起了一串泡)後,他已經駕輕就熟了。他看到柴沃斯的廣告後,就寄了份個人簡歷。在簡歷中,他寫上自己曾專門上過有關閱讀困難的課。
四月末,他在餐館幹完了第二個月,這時,收到羅戈爾·柴沃斯的一封信,要求他五月五日去面談。他做了必要的安排,以使那天剛好有空。一個可愛的春天下午的兩點十分,他坐在柴沃斯的書房,聽柴沃斯談他兒子的閱讀問題。
「你是不是覺得這是喪失了閱讀能力?柴沃斯問。
「不。聽上去像是一般的閱讀恐懼症。」
柴沃斯有點兒緊張:「傑克遜綜合症?」
約翰尼對此有很深的印象。米切爾·卡雷·傑克遜是南加利福尼亞大學的閱讀和語法專家,九年前,他寫了一本轟動一時的書(善忘的讀者》。書中描述了一系列閱讀問題,後來被稱為「傑克遜綜合症」。如果你能讀懂滿書的術語,這是一本好書。柴沃斯讀過這本書,這一事實向約翰表明了這個人解決他兒子問題的決心。
「類似的情況。」約翰尼同意說,「但你要知道,我還沒見過你兒子,也沒聽過他讀書。」
「他去補去年的課了。因為他不能閱讀,上次考試沒有通過。你有新罕布什爾州的教師執照嗎?」
「沒有。」約翰尼說,「但不難得到。」
「你將怎麼解決目前的難題呢?」
約翰尼約略講了一下他將要採取的方法。讓恰克大量朗讀,主要讀一些情節吸引人的作品,像科幻小說。西部小說以及青少年小說,不停地提問剛讀過的內容。以及運用傑克遜書中描述過的放鬆技巧。「最努力的人往往最痛苦。」約翰尼說,「他們太努力了,反而強化了障礙,這是一種精神口吃……
「傑克遜這麼說的嗎?柴沃斯立即插話問道。
約翰尼微微一笑,「不,我這麼說的。」他說。
「好吧,請繼續說。」
「有時候,如果學生在讀完後大腦一片空白,沒有感到複述的壓力,大腦自己會清晰起來。當那種情況發生後,學生開始重新思考,這是一種主動的思考方式……」
柴沃斯的眼睛閃閃發光,約翰尼恰好說到了他自己人生哲學的關鍵之處——也許是大部分白手起家人的信仰。「沒有什麼比好結果更有用。」他說。
「嗯,是的。」
「你需要多長時間才能拿到教師執照?」
「不會很長。大概兩星期吧。」
「那麼你二十號就可以開始了。」
約翰尼眨眨眼:「你是說我已經被聘用了。」
「如果你想要這個工作;你已經被聘用了。你可以往在客房,今年我不許那些該死的親戚來,更不用說恰克的朋友了一我要他真正地努力起來,我每個月付你六百元,這錢不算多,但如果恰克有進步,我會給你一大筆獎金:一大筆。」
柴沃斯摘下眼鏡,用一隻手擦擦他的臉:「我愛我的孩子,史密斯先生。我只希望他過得好。如果你能夠的話,請幫幫我們的忙」
「我會努力的。」
柴沃斯戴上眼鏡,又拿起約翰尼的簡歷:「你教書時間不長。不適宜教書嗎?」
來了,約翰尼想。
「很適宜,」他說,「但我發生了一次意外。」
柴沃斯眼睛落到約翰尼脖子上的傷疤上:「汽車相撞了?」
「是的。」
「嚴重嗎?」
「很嚴重。」
「你現在看上去很健康。」柴沃斯說。他拿起簡歷,把它放進抽屜,令人驚訝的是,提問到此結束。於是五年後,約翰尼又開始教書了,雖然只有一個學生。
……至於我,我間……間接地……導致……他的死亡,他無力地抓住我的手,微微一笑,原……原諒了我,這真讓人難受,我離開時覺得自己犯了無法彌補的錯誤……
恰克啪地一聲合上書本:「完了,可以游泳了。」
「稍等一下,恰克。」
「啊……」恰克又跌坐下來,臉上換成了接受提問時的那種表情。表面上他仍是那個好脾氣的恰克,但在表面現象的後面,約翰尼有時可以看到另一個恰克:抑鬱,焦慮和害怕,非常害怕。因為這世界需要閱讀,沒有閱讀能力的人是沒有前途的,恰克很聰明,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很害怕今年秋天返校時會發生什麼事。
「只有幾個問題,恰克。」
「幹嘛白費力呢?我知道我答不出來的。」
「噢,這次你能答出所有的問題。」
「我永遠不明白我所讀過的,到現在你應該知道這一點了。」恰克看上去鬱鬱不樂。「我不知道你幹嗎還留在這兒,除非是為了混口飯吃。」
「你能答出這些問題,因為它們不是有關書裡內容的。」
恰克抬起頭:「不是有關書裡內容?那麼為什麼問這些問題呢?我以為……」
「只是為了遷就我,對嗎?」
約翰尼心跳得很厲害,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他已經籌劃了很久了,只等著合適的時間和地點。現在的時機就很不錯。柴沃斯太大沒有焦慮地站在旁邊,那只能使恰克更緊張,游泳池也沒有他的朋友在游泳,那會使他覺得自己像個弱智的學生。最重要的是,他父親不在這裡,恰克重視他父親超過一切人,千方百計想要使他父親高興。他父親現在在波士頓參加新英格蘭環境委員會有關水污染的會議。
愛德華·斯但尼的《學習障礙概論》中這麼一段:患者小魯伯特坐在電影院的第三排。他離銀幕最近,當地板上堆著的垃圾著火時,只有他一個人看見了,小魯伯特站起來,喊道:「著——著——著——」
後面的人喊著叫他坐下,別嚷嚷。
「你當時是什麼感覺?我問小魯伯特。」
「我無法描述那種感覺」,他回答說。「我很害怕。但不僅是害怕,我感到一種挫折感,我感覺自己不配作為一個人,我的結巴總讓我有這種感覺,但現在我又感到無能。
「還有別的感覺嗎?」
「有,我感到妒嫉,因為別人會看到著火了,而且……」
「而且能說出來,並得到大家的讚賞?」
「對,是這樣的。我是惟一看到著火的人,而我卻只能說著一一一著一一一著一一一著,像愚蠢的破錄音機。一個人是不應該這麼描述一件事的。」
「你怎麼打破這障礙的呢?
「前天是我母親的生日。我在花店為她買了六朵玫瑰花。我站在那裡,心想:我要張開嘴,用最大的聲音喊出:玫瑰!我已經準備好了。」
「接著你做了什麼呢?」
我張開嘴,用最大的聲音喊出:著火了!」
八年前,約翰尼在斯但尼書的引論中讀到這個病例,就一直沒忘記過。他一直認為,小魯伯特回憶中最關鍵的詞就是無能。如果你認為性交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那麼你不能勃起的可能性就增加了百分之十或百分之百。如果你認為閱讀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你中間的名字是什麼,恰克?」他漫不經心地問。
「墨菲,」恰克說,咧嘴一笑,「那是我母親姑娘時的名字。你要告訴傑克或艾爾的話,我可要揍你這乾瘦的身體。」
「別怕,」約翰尼說,「你的生日是哪一天?」
「九月八日。」
約翰尼開始越來越快地提問,不給恰克思考的機會——但這些問題並不需要他思考。
「你女朋友叫什麼?」
「白絲。你認識白絲,約翰尼……」
「她的中間名叫什麼?…
恰克咧嘴一笑:「阿爾瑪。很可怕,是嗎?」
「你祖父叫什麼?』
「理查德。」
『今年東部聯賽你最喜歡哪支隊?」
「美國佬隊。」
「你喜歡誰當總統?」
「我喜歡傑瑞·布朗當選。」
「你準備買一輛跑車嗎?」
「今年不,也許明年。」
「是你媽媽的主意?」
「當然。他說那會讓她不安的。」
「紅鷹怎麼闖過警衛,殺了丹尼·朱內普?」
「捨本沒有注意監獄閣樓上的活動門。」恰克不加思索地迅速回答道,約翰尼感到一陣勝利感湧上心頭,就像喝了一口威士忌酒一樣。成功了。他讓恰克談論玫瑰花,他大喊出著火了!
恰克吃驚地看著他。
「紅鷹從天窗跳進閣樓,踢開活動門。殺死丹尼·朱內普,還有湯姆·肯亞。」
「很好,恰克。」
「我記住了,」他喃喃自語道,然後抬頭看著約翰尼,眼睛睜得大大的,嘴角綻出微笑,「你騙我記住了。」
「我只不過牽著你的手,領你繞過障礙而已,」約翰尼說,「但不管怎麼說,障礙還存在著,恰克。別騙自己。捨本愛上了哪位姑娘?」
「她是……」他的眼睛暗淡了一點兒,勉強搖搖頭,「我記不得了。」他突然猛地打了大腿一下,「我什麼也記不住!我他媽的太笨了!」
「你父母告訴過你他們怎麼認識的嗎?」
恰克抬起頭,微笑了一下。他剛才打過的腿上有一塊紅印。「當然告訴過。她在南卡羅萊納州查萊斯頓市的一家出租車公司工作。她租給我爸爸一輛車胎沒氣的汽車。」恰克笑起來,「她現在還說她嫁給他只因為他追得很緊。」
「那麼捨本感興趣的姑娘是誰?」
「傑妮·朗紅。她可是個大麻煩。她是格萊沙姆的女朋友。一頭紅髮,像白絲一樣。她……」他突然停下來,盯著約翰尼,好像他剛從襯衣口袋裡變出一隻兔子。」你又騙我了!」
「不,你自己做到的。這只是一種誤導的簡單手法。為什麼你說傑妮·朗紅對捨本來講是大麻煩?」
「嗯,因為格萊沙姆是那個鎮上的頭面人物……」
「哪個鎮?」
恰克張開嘴,但什麼也沒說出來、突然他眼睛從約翰尼臉上移開,看著游泳池。接著他微笑著抬起頭,「阿梅提鎮,和電影《大白鯊)裡的鎮同名。」
「太好了!你怎麼記起來的?」
恰克咧開嘴笑:「這毫無意義,但我開始想游泳隊的人,就想起鎮名了。這方法大妙了,太妙了。」
「好啦,今天就到這裡吧。」約翰尼感到疲倦。緊張和高興,「你取得了突破性進展,讓我們游泳吧。」
「約翰尼?」
「什麼?」
「那總能有效嗎?」
「如果你養成習慣,會成功的。」約翰尼說,「每次你繞過那障礙而不是直撞上去,那障礙就會變得少一些。我認為你的朗讀能力很快也會有提高。我還知道一些別的方法。」他打住話頭。這些話不過是某種催眠暗示。
「謝謝!」恰克說。那種偽裝的好脾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感激,「如果你使我克服了這難題,我……嗯,我可以跪下吻你的腳,如果你願意的話。有時候,我太害怕了,我覺得我在讓我父親失望……」
…洽克,你不知道那正是問題的一部分嗎?」
「是嗎?」
「是的。你……你太緊張,太努力。要知道,這可能並不只是一種心理障礙。有人相信閱讀恐懼症可能是某種……精神病的標誌,某種短路,某種流通差錯,某種……」他突然停下來。
「某種死亡區域,」約翰尼慢慢地說,「不管怎麼說,名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誤導手法其實根本不是一種手法,它是讓你腦中閒著的那部分去做出了毛病的那部分的工作。對於你,這意味著每次你遇到障礙時就想別的,你實際上是在改變大腦中思想所由而來的區域。這是在學習做變位打擊。」
「但我能做到嗎?你認為我能做到嗎?」
「我知道你能做到。」約翰尼說。
「好吧,那麼我將努力。」恰克猛地潛入池中,又鑽出水面。搖搖滿頭的水珠,「快來吧!這裡妙極了!」
「我會下來的。」約翰尼說,但目前他只想站在游泳池邊的瓷磚地上,看著恰克游向深水區,品嚐著成功的滋味。當他突然知道艾琳廚房窗簾著火時,沒有這樣好的感覺;當他發現弗蘭克。杜德的名字時,也沒有這樣好的感覺。如果上帝賦予了他一種才華,那就教書,而不是知道跟他無關的事。他天生就適宜教書,早在1970年他在克利維斯·米爾斯中學教書時,他就知道這一點。更重要的是,孩子們也知道這一點,並做出相應的反應,就像恰克剛才那樣。
「你就像個傻瓜那樣一直站著?」恰克問。
約翰尼跳進池中。
四點四十五分,華倫·理查森像往常一樣從他的小辦公樓走出來。他走到停車場,把他兩百磅重的身體塞到方向盤後,發動起汽車。一切如常。不同尋常的是後視鏡中突然出現了一張臉———張黃褐色的、鬍子拉茬的臉,披著長頭髮,一雙深藍色的眼睛,藍得像莎拉或恰克一樣。華倫·理查森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他的心狂跳起來。
「你好!」索尼·艾裡曼說,探過身。
「誰?」理查森嚇得再也沒說出話,他的心跳得太厲害了,眼睛直冒黑點。他擔心自己會心臟病發作死去。
「放鬆點兒。」藏在他後座上的人說,「放鬆,夥計。高興起來。」
華倫·理查森湧上一種荒唐的感覺,感到一陣感激。這個人把他嚇壞了,現在不準備再嚇他了。他應該是個好人,他應該是「你是誰?他終於說出口。
「一位朋友。」索尼說。
理查森開始轉過頭,這時像鉗子一樣有力的手指深深地陷入他鬆弛的脖頸肉中。理查森疼得呻吟起來。
「你不需要轉過頭,夥計。你可以從後視鏡上看到我。明白嗎?」
「明白,」理查森喘著氣說,「明白明白,快放手!」
鉗子鬆了,他再次感到那種荒唐的感激之情。但他已不再懷疑後座上的人是危險的,或他進入這汽車是有目的的,雖然他想不起為什麼有人會——
然後他想起誰會這麼幹,一般候選人是不會這麼幹的,但格萊克·斯蒂爾森不是一般人,格萊克·斯蒂爾森是個瘋子,而且華倫·理查森開始輕聲哭起來。
「必須跟你談談,夥計,」索尼說。他的聲音很和氣和抱歉,但後視鏡中他的藍眼睛卻閃著有趣的亮光。「必須認真跟你談談。」
「是斯蒂爾森嗎?是……」
鉗子突然又回來了,那個人的手指捏住他的脖子,理查森發出一聲尖叫。
「別說名字,」後座那可怕的人說,「你自己得出結論,理查森先生,但別說出名字。我大拇指在你的靜脈上,手指在你的動脈上。如果我願意,我可以把你變成一個植物人。」
「你想幹什麼?」理查森問。他幾乎在呻吟了,他一生中從沒像現在這樣想呻吟。他無法相信這一切就發生在他辦公室後的停車場上,這是在新罕布什爾州的首府,外面陽光燦爛。他可以看到市政廳紅塔樓上的鐘。鍾上的時間是四點五十。家裡,諾瑪一定已經把豬排放進爐子烤了。西恩一定在看電視上的「芝麻街」節目。而這裡,他身後的人卻在威脅要切斷流進他大腦的血,把他變成一個白癡。不,這不是真的,這是=場惡夢。那種讓你睡著時呻吟的惡夢。
「我什麼都不想要,」索尼·艾裡曼說,「問題是你想要什麼。」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但他非常害怕他真的明白。
「在新罕布什爾州《雜誌》上那篇有關房產交易的報道,」索尼說「你真的有很多話要說,理查森先生,是嗎?特別是有關……某個人。」
「我……」
「那些有關回扣,賄賂的瞎扯。」理查森脖上的手指又收緊了,這次他真的呻吟了。但他在報道中並未透露姓名,他只是「一個消息靈通人士」。他們怎麼知道的?格萊克。斯蒂爾森怎麼知道的?
他身後的人開始對著華倫·理查森的耳朵很快他說起來,他噴出的氣熱乎乎的很癢。
「你這麼胡說八道會給某些人帶來麻煩的,理查森先生,你知道嗎』給那些競選公職的人帶來麻煩。競選公職,就像玩橋牌,你明白嗎:人是很容易受到攻擊的。人們可以扔泥土,泥就沾在身上了,。特別是現在。現在還沒產生麻煩。我很高興地告訴你這一點,因為如果真的引起麻煩了,你就會坐在這裡從鼻子裡摳出牙齒,而不是跟我聊天了。」
儘管他的心在狂跳,儘管他很害怕,理查森還是說道:「這……這個人……年輕人,如果你認為我能保護他,那你是瘋了。他就像南方小鎮賣萬靈藥的推銷員。遲早……」
一根大拇指狠狠地按在他的耳朵上,疼得讓人難以忍受。理查森的頭咚地撞在車窗上,他叫起來,伸手去按車喇叭。
「你敢按喇叭,我就殺了你。」那聲音低語道。
理查森放下手,大拇指鬆了。
「你一定是擦了護膚油,夥計,」那聲音說道:「我拇指上全是油。」
華倫·理查森軟弱無力地哭起來,他控制不住自己,眼淚從他肥胖的臉頰滾落下來。「請別再傷害我,」他說,「請別這樣。求求你。」
「正如我說過的,」索尼告訴他,「問題是你想要什麼。別人怎麼議論……某些人,那不關你的事。你的工作是看管好自己的嘴巴。下次那個記者來時,你說話前要好好想想。你要想想發現『消息靈通人士』是誰是很容易的,想想如果你的房子被燒掉了,那你就完了,想想如果有人往你妻子臉上倒酸性液體,你得花多少錢做整容手術。」
理查森身後的人喘起氣來,聽上去就像森林中的一頭野獸。
「你應該想想,在你兒子從幼兒園回家的路上,把他帶走是多麼容易的事。」
「別這麼說!」理查森聲音沙啞地喊,「別這麼說,你這狗雜種!」
我要說的就是,你要認真考慮一下你想要什麼,」索尼說,「選舉是所有美國人的事,你知道嗎?特別是在兩百週年的時候。每個人都應該過得好。如果像你這樣的傢伙開始瞎扯,沒人能過得好。你這種嫉妒心重的狗東西。」
手完全放開了。後門打開了。噢,感謝上帝,感謝上帝。
「你要好好想想,」索尼·艾裡曼重複道,「現在我們之間達成理解了嗎?」
「是的,」理查森低聲說,「但是如果你以為格……某個人能通過這種方式當選,你就大錯特錯了。」
「不,」索尼說,「是你錯了。因為每個人都過得很好。你別被拉下了。」
理查森沒有回答。他僵硬地坐在方向盤後,脖子咚咚直跳,凝視著市政廳頂上的鐘,好像那是他生活中惟一正常的東西。現在已快五點五分了。豬排應該已經做好了。
後座上的人又說了幾句,然後走了,他走得很快,長長的頭髮在襯衫領子上飄動,沒有回頭看。他轉過大樓拐彎,消失了。
他對華倫·理查森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護膚油。」
理查森開始全身發抖,過了很長時間才能開車。他的第一個清楚的感覺是憤怒——非常憤怒。隨之而來的衝動是想直接開到警察局(警察局就在鍾下面的市政廳),報告所發生的一切——對他妻子和兒子的威脅,對他的暴力行為——及其指使人。
你要想想你得花多麼錢做整容手術……或把你兒子帶走是多少容易……
但是為什麼呢?為什麼要冒險呢?他對那個惡棍說的是真理。新罕布什爾州南部的房地產界的人都知道斯蒂爾森在搗鬼,收取一些短期利益,不是遲早會進監獄的,而是很快會進的。他的競選是一場鬧劇。現在又採取暴力手段!在美國,用這種手段的人沒有好下場——特別是在新英格蘭。
但是讓別人出面阻止吧。
別人的損失要少些。
華倫·理查森發動了汽車,回家吃豬排了,什麼也沒說。別人會出面阻止的。
恰克第一次突破後不久的一天,約翰尼站在客房浴室,用剃鬚刀刮鬍子。這些天,在鏡子裡仔細看他自己,總給他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他在看自己的哥哥。他額頭上出現了深深的皺紋,嘴邊也有兩條。最奇怪的是,他的頭髮開始變白了,似乎是一夜之間就開始了。
他關上剃刀,走進廚房兼客廳。他想,這有點兒奢侈,然後微微一笑,微笑又開始感到自然了。他打開電視,從冰箱拿出一瓶百事可樂,坐下來看新聞。羅戈爾·柴沃斯今天晚上晚些時候回來,明天約翰尼就能高興地告訴他,他兒子開始真正進步了。
約翰尼兩周看他父親一次。他父親對約翰尼的新工作很滿意,興致盎然地聽約翰尼談柴沃斯一家人,他們在杜爾海姆的房子,以及恰克的問題。約翰尼則聽他父親談他在鄰近的新格羅斯特鎮免費為查爾妮·麥肯西修房子。
「她丈夫是個很出色的醫生,但干體力活就不在行,」赫伯說,查爾妮和維拉在後者陷入宗教迷狂前是朋友。宗教迷狂分開了她們倆。她丈夫1973年死於心臟病發作。「那地方實際上都快倒塌了,」赫伯說,「我無能無力。我星期天去那裡,在我返回前她給我做頓飯。約翰尼,我必須說真話,她飯做得比你好。」
「長得也比我好。」約翰尼和氣他說。
「那倒是真的,她長得很漂亮,但這不是那種事,約翰尼。你母親死了還不到一年……」
但約翰尼懷疑這正是那種事,暗地裡大高興了。他不喜歡他父親一個人孤獨地生活。
電視上,沃爾特·克朗凱特正在播報晚間政治新聞。現在,離政黨提名大會只有幾周了,吉米·卡特作為民主黨總統候選人似乎已不成問題了。倒是福特正在跟羅納德·裡根競爭,裡根是加利福尼亞州的前州長和前體育節目主持人。兩人競爭得非常激烈。莎拉·赫茲列特在一封信中寫道:「瓦爾特全心全意希望福特贏。作為州議會的候選人,他已經在考慮慶功大會了。他說,至少在緬因州,裡根不會贏。」
在凱特瑞當廚師時,約翰尼養成一個習慣,每週都去新罕布什爾周圍的城鎮看看。所有的總統候選人都在那裡進進出出,這是個好機會;可近距離地仔細觀察他們,以後其中一人當了總統,就不可能這麼近距離地跟他們接觸了。這成了一種嗜好,雖然不會延續很久。當新罕布什爾的初選結束後,候選人將頭也不回地去佛羅里達。當然,有些候選人在這當中就退出了。除了越戰時期外,約翰尼以前對政治毫不關心,現在卻對政治家極感興趣,他自己的特異功能也在當中起了一點兒作用。
他跟莫裡斯·烏達爾和多利·傑克遜握過手。弗萊德·哈里斯拍過他的背。羅納德·裡根敷衍地跟他握了一下,說:「幫幫我們,投我們一票。」約翰尼贊同地點點頭,覺得沒有必要矯正裡根先生,說他是位真正的新罕布什爾選民。
在通往紐因頓大道的人口處,他和薩格·施利瓦爾談了差不多十五分鐘。施利瓦爾剛剪了頭髮,散發出剃鬚膏的氣味,也許還有絕望的氣味,跟著他的一位助手口袋裡裝滿了宣傳小冊子,還有一位保縹,不停地悄悄抓臉上的粉刺。施利瓦爾非常高興被人認出來。在約翰尼說再見之前一兩分鐘,7位在尋找當地官員的候選人走過來,要求他在提名書上簽字。施利瓦爾和氣地微微一笑。
約翰尼曾感覺他們,但沒發現什麼。似乎他們把握手變成了一種儀式,他們真正的自我被埋在這表層的下面。除了福特總統,約翰尼見到了大部分候選人,他只有一次感到那種電擊似的感覺,這使他想起文琳·馬岡,以及弗蘭克·杜德,雖然是以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那是早晨七點十五分。約翰尼開著他的舊樸茨茅斯汽車去曼徹斯特。他從昨晚十點一直工作到今天早晨六點。他很疲倦,但冬天的黎明太棒了,他不想入睡。另外,他喜歡曼徹斯特窄窄的街道和古老的砌牆建築;以及沿河排列著的紡織廠。那天早晨他並不是有意去看政治家的,他本想在街道上轉一會兒,等到人多太擁擠和二月寒冷減退後,就返回凱特瑞睡覺。
他拐過一個街角,在一家鞋廠門口的非停車區停著三輛轎車。站在門口擋風圍牆邊的正是吉米·卡特,他正在跟換班的男男女女握手。他們都拿著午餐盒或紙袋,呼出白氣;穿著厚厚的衣服,臉上仍睡意膝隴的。卡特對他們每人都說一句話。他的微笑不像後來那麼出名,毫無倦意。他的鼻子凍得通紅。
約翰尼把車停在半條街外,向工廠門口走去,他的鞋踩在積雪上,吱吱作響。跟卡特一起的特工迅速打量了他一下,然後不理他了一至少表面是這樣。
「誰減輕稅收,我就投誰的票。」一個穿著舊滑雪衣的男人在說。衣服的一條袖子上有許多小洞,像是酸性液體燒的。「該死的稅要了我的命,我不騙你。」
「嗯,我們要解決這個問題。」卡特說、「我進入白宮後,稅收是我要處理的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他的聲音中有一種自信,給約翰尼留下很深的印象,並使他覺得有些不安。
卡特的眼睛很亮,藍得驚人,落到約翰尼身上。「你好!」他說。
「你好,卡特先生,」約翰尼說,「我不在這兒工作。我是開車路過,恰好看到你的。」
「嗯,我很高興你停了下來。我在競選總統。」
「我知道。」
卡特伸出手,約翰尼握住它。
卡特開始說:「我希望你會……」然後突然停了下來。眼前一閃,好像把手指放進電插座中一樣。卡特的眼睛變得銳利了。他和約翰尼相互看著,好像過了很長時間。
特工不喜歡這樣。他向卡特走去,突然他在解開衣服扣子。在他們身後,鞋廠上班的汽笛吹響了,聲音在寒冷的早晨迴盪。
約翰尼放開卡特的手、但他們倆仍互相看著。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卡特輕聲問。
「你可能要去什麼地方,是嗎?」特工突然說,他一隻手搭在約翰尼的肩膀上,手很大,「你去吧。」
「沒事兒。」卡特說。
「你將當選為總統。」約翰尼說。
特工的手仍放在約翰尼肩上,現在沒那麼用勁按了,他也從特工那裡獲得了某些信息。特工不喜歡他的眼睛,認為它們是刺客和變態者的眼睛,冷漠古怪,如果約翰尼顯出把手放進口袋的樣子的話,特工一定會把他推到人行道上。特工一面估計形勢,一面發瘋似地想:光榮馬裡蘭光榮馬裡蘭馬裡蘭光榮馬裡蘭。
「是的。」卡特說。
「結果接近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比你想得還接近,但你會勝利。他將打敗他自己。波蘭、波蘭會打敗他。」
卡特只是看著他,微微一笑。
「你有一個女兒。她將去華盛頓的一所公共學校讀書。她將去……」但那在死亡區域。「我認為……學校是以一個被解放的奴隸的名字命名的。」
「喂,我要你走開。」特工說。
卡特看了他一眼,特工沉默了。
「很高興遇見你,」卡特說,「有點兒緊張,但很高興。」
突然,約翰尼又成為他自己了。那種恍忽狀態過去了。他意識到他的耳朵很冷,他必須上廁所。「早晨快樂。」他說。
「你也一樣。」
他向自己的汽車走去,感覺到特工仍在盯著他。他很高興地開車離去。不久,卡特結束了在新罕布什爾州的競選,去佛羅里達州了。
沃爾特·克朗凱特結束了對政治家們的報道,繼續播報黎巴嫩的內戰。約翰尼站起來,又倒了一杯百事可樂,他朝電視舉起杯子。祝你健康,沃爾特。向三口致敬——死亡、毀滅、命運。哪裡能少了這些呢?
有人輕輕地敲敲門。「請進!」約翰尼喊道。以為大概是恰克來請他出去兜風。但不是恰克,而是恰克的父親。
「你好,約翰尼。」他說。他穿一條洗得退色的牛仔褲和一件棉運動襯衫,沒穿外衣。「我可以進來嗎?」
「當然可以。我以為你很晚才會回來呢。」
「嗯,雪萊給我打了個電話,」雪萊就是他妻子。羅戈爾走進來,關上門,「恰克來看她,像個小孩一樣哭起來。他告訴她你在解決難題,約翰尼。他說他認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約翰尼放下玻璃杯。「我們找到了一個方法。」他說。
「恰克到飛機場接我。我很久沒看見他這樣了,自從他……十歲,十一歲?那時我給了他一支0.22口徑的槍,為那支槍他等了五年。他給我讀了一篇新聞報道。進步大得……簡直不可思議。我是來向你表示感謝的。」
「感謝恰克吧,」約翰尼說,「他是個適應能力強的孩子。他使自己變得有信心,進步很快。我只能這麼說。」
羅戈爾坐下:「他說你在教他做變位打擊。」
約翰尼微微一笑:「是的。」
「他能通過學業考試嗎?」
「我不知道。而且我不願意看到他孤注一擲。學業考試壓力很大。如果他在考試答題時突然慌了。那對他將是一次很大的挫折。你們想沒想過到一所優秀的預備學校讀一年,比如說匹斯菲爾德學院?」
「我們考慮過,但坦率地說,我認為這是白白耽誤一年。」
「這正是使恰克為難的一件事。他覺得自己處在孤注一擲的境地。」
「我從沒向恰克施加壓力。」
「我知道你沒有有意地施加過壓力,他也知道。另一方面,你是一個富有。成功的人,以最高的榮譽從大學畢業。我認為恰克覺得你無法企及。」
「對此我無能為力,約翰尼。」
「我認為離開家在預備學校讀一年,對他有好處。另外,明年夏天他想去你的一家工廠工作。如果他是我的孩子,工廠是我的,我會讓他這麼幹的。」
「恰克想這麼幹?他怎麼從沒告訴過我呢?」
「因為他不想讓你認為他胸無大志。」約翰尼說。
「他這麼跟你說的?」
「是的。他想這麼做,是因為他認為實際經驗對他以後很有用。這孩子在摹仿你,柴沃斯先生。摹仿你是很費力的,閱讀困難很大一部分是由此引起的。他過度興奮了。」
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在撒謊。恰克暗示過這些事,甚至隱隱約的地提起過,但他從沒有這麼明白他說出口過。但約翰尼時不時地摸過他,得到了這些信息。他看過恰克放在皮夾裡的照片,知道恰克對他父親的感覺。有些事他永遠不能告訴坐在對面的這個人,這個人和藹而又冷漠。恰克對他父親崇拜得五體投地。這孩子外表很輕鬆自如(這一點和羅戈爾很像),但內心深處卻認為自己永遠比不上他父親。他父親建立了一個龐大的新英格蘭紡織帝國。他相信只有自己幹得很出色,才能得到他父親的愛。這需要他參加體育運動,進一所好大學和能閱讀。
「你說得這些都是真的嗎?」羅戈爾問。
「真的,但我希望你不要告訴恰克我們的談話內容。我說的都是他的秘密」。比你知道的更真實。
「好吧。我和恰克,他母親將認真談談預備學校的事。現在,這是你的。」他從褲子口袋掏出一個白色商業信封,遞給約翰尼。
「這是什麼?」
「打開看看。」
約翰尼打開信封。裡面是一張五百元的銀行支票。
「噢,喂……我不能拿這個。」
「你可以,而且你會的。我答應過你,如果你有成果,我會給你獎金的,我不食言。你離開時還有一個。」
「真的,柴沃斯先生,我只……」
「噓。我要告訴一件事,約翰尼。」他探過身。他的笑容有點兒古怪,約翰尼突然感到他能看到這個外表和藹的人的深處,他建造了房子。游泳池。工廠,當然,也導致了他兒子的閱讀恐懼症,這種病症可以說是一種歇斯底里神經官能症小。
「我的經驗告訴我,這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是很懶惰的,約翰尼。百分之一是聖人,百分之一是狗屁。另外的百分之三是說到做到的人。我屬於百分之三中的人,你也是。你自己掙到那筆錢。我在工廠雇了許多人,他們一年掙一萬一千元,沒有幹什麼困難的工作。但我並不是在抱怨,我是一個很現實的人,這意味著我明白什麼在推動著世界。魚龍混雜是很正常的,你不是魚。所以你把錢收起來,下次要價高點兒。」
「好吧,」約翰尼說,「說實話,這錢我還真有用。」
「付醫療費?」
約翰尼抬頭看著戈爾·柴沃斯,眼睛瞇了起來。
「我知道你的一」切,」羅戈爾說,「你認為我不會去打聽一下我兒子老師的底細嗎?」
「你知道……」
「你被認為是一個通靈者。你幫助偵破了緬因州的一樁兇殺案,至少報紙上是這麼說的。你簽了合同,本來一月份就要教書的,但當你的名字上了報紙後,他們就解約了,像扔掉一個燙手的土豆一樣。」
「你知道了?多長時間了?」
「在你搬進來之前。我就知道了。」
「你還是雇了我?」
「我需要一位教師,是嗎、你看上去能完成任務。我雇了你,這是很明智的。」
「嗯,謝謝!」約翰尼說。他的聲音沙啞。
「我說過,你不必謝我。」
他們談話時,沃爾特·克朗凱特結束了當天的新聞,開始報道人咬狗新聞了,這種新聞有時在新聞節目末尾出現。
「……今年,新罕布什爾州有一位獨立競選人……」
「嗯,現金很快就會有了,」約翰尼說,「那是……」
「別作聲,我要聽這新聞。」
柴沃斯身體前傾,兩手耷拉在膝蓋之間,露出一種愉快的。期待的微笑。約翰尼轉過頭看電視。
「……斯蒂爾森,」克朗凱特說,「這位四十三歲的房地產經紀人的競選方式非常古怪,使第三區的共和黨候選人哈里森。費捨和他的民主黨對手戴維波維斯都很害怕,因為民意測驗表明格萊克。斯蒂爾森遠遠走在前面。現在請聽喬治。赫爾曼的詳細報道。」
「誰是斯蒂爾森?約翰尼問。
柴沃斯笑起來:「噢,你很快就會看到這傢伙了,約翰尼。他像陰溝裡的老鼠一樣瘋狂。但我相信第三區的選民真的會把他選入華盛頓,除非他摔倒在地,口吐白沫。我不排除這種可能性。」
現在電視上出現了一個英俊的年輕人,穿著白色的開領襯衫。他正站在超級市場停車場上搭起的一個檯子上,對著一小群人講話。年輕人正在勸告人群,人群顯得無動於衷。喬治·赫爾曼的聲音傳來:「這是戴維·波維斯,民主黨的候選人,有人會說他像個犧牲品。波維斯要贏很困難,因為民主黨在第三區從沒贏過,甚至在1964年林頓·約翰遜大獲全勝時也一樣。但他的競爭對手是這個人。」
現在電視畫面上出現了一個六十五歲左右的人。他正在豪華的募捐晚宴上講話。聽眾都是商人,胖胖的,帶著一種自以為是的神情丫講話者和佛羅里達州的愛德華·古爾內長得非常像,雖然沒有古爾內那麼瘦削。
「這是哈里森·費捨,」赫爾曼說,「1960年以來,第三區的選民每兩年一次選他去華盛頓。他是參議院的風雲人物,是五個委員會的成員,並且是住房委員會的主席。一般認為他能輕而易舉地打敗年輕的戴維·波維斯。但是,費捨和波維斯都不是怪人。這就是怪人。」
畫面轉換了。
「天哪!」約翰尼說。
柴沃斯在他身邊大笑起來,」使勁拍他的大腿:「你能相信那傢伙嗎?」
這裡沒有超市停車場那懶洋洋的人群,也不是希爾頓飯店那些自以為是的募捐者。格萊克·斯蒂爾森站在時傑威的一個露天檯子上,這是他的家鄉。他身後聳立著一個美國戰士的雕像,戰士手裡拿著槍,帽子扣在眼睛上)街上擠滿了興奮的人群,主要是年輕人。斯蒂爾森穿著一條退色的牛仔褲和一件兩口袋的軍用襯衫,一個口袋上繡著「給和平一個機會」,另一個上繡著『媽媽的蘋果餡餅」。他頭上傲慢地戴著一頂建築工人的安全帽,帽子前面貼著一個綠色的美國環保招貼畫。他身邊是一輛不銹鋼小推車。兩個喇叭裡傳來約翰·丹佛的歌聲,正是那首「感謝上帝我是個鄉村孩子」。
「那小推車是幹什麼的?」約翰尼問。
「你會知道的。」羅戈爾說,仍使勁咧著嘴笑。
赫爾曼說:「怪人就是葛列高利·阿馬斯·斯蒂爾森,四十三歲,以前當過推銷員、刷牆工,在他成長的俄克拉荷馬州,還當過造雨者。」
「造雨者?」約翰尼說,感到很好笑。
「噢,那是他的一條政治綱領,」羅戈爾說,「如果他被選上了,我們什麼時候需要雨就會有雨。」
喬治·赫爾曼繼續說:「斯蒂爾森的黨綱是……嗯,提起精神。」
約翰·丹佛在那首歌結束時大喊一聲,引起人群一陣歡呼。接著斯蒂爾森開始講話了,他的聲音在喇叭中隆隆作響。他的喇叭很高級,幾乎一點兒不失真。他的聲音使約翰尼感到不安。他的演講高亢。激烈,像個宣講復活的牧師。他說話時唾沫四濺。
「在華盛頓我們要幹什麼?為什麼我們要去華盛頓?斯蒂爾森吼道,「我們的綱領是什麼?朋友們,我們的綱領有五條!它們是什麼?我要逐條告訴你們!第一條:趕走游手好閒者!」
人群中傳來一片歡呼。有人向空中拋撒五彩碎紙,有人高喊,「對!」斯蒂爾森從台上探過身。
「你們想知道我為什麼戴這安全帽嗎,朋友們?我來告訴你們為什麼。我戴它是因為當他們選我去華盛頓後,我將像穿越竹叢一樣從他們之間走過!就這樣從他們之中走過!」
約翰尼驚奇地看到,斯蒂爾森低下頭,像牛一樣在檯子上衝來衝去,同時發出尖叫聲。羅戈爾·柴沃斯笑得癱在椅子上動不了。人群瘋狂起來。斯蒂爾森衝回講壇,摘下安全帽;扔進人群。為了搶得這頂帽子,引起了一陣騷亂。
「第二條!」斯蒂爾森衝著話筒吼道,「我們要從政府中趕走那些跟不是他妻子的女人睡覺的人,不管他的職務高低!如果他們要睡覺,別在公共xx頭上睡!」
「他在說什麼?」約翰尼眨眨眼問。
「哦,他正在做熱身運動。」羅戈爾說。他擦擦笑得流出眼淚的眼睛,又爆發出一陣大笑,約翰尼希望自己也覺得這有那麼好笑。
「第三條!」斯蒂爾森喊道,「我們要把所有的污染送人外層空間!把它裝進一個大口袋裡!送到火星,送到木星,送到土星!我們會有乾淨的空氣和乾淨的水,而且我們要在六個月內做到這一點!」
人群大笑起來。約翰尼看到人群中有許多人笑得喘不過氣,就像羅戈爾·柴沃斯一樣。
「第四條!我們要獲得所需要的汽油!我們要停止跟那些阿拉伯人玩遊戲,靜下心解決主要的問題!去年冬天新罕布什爾州有老人凍成了冰棍,今年冬天決不能發生這樣的事情。人群中傳來一片歡呼。去年冬天,一個老婦女被凍死在她的三樓公寓中,顯然是因為沒有付錢,煤氣公司不送氣了。
「我們有力量,朋友們,我們能做到!有誰認為我們做不到嗎?」
「沒有!」人群喊道。
「最後一條!」斯蒂爾森說,走近小推車。他打開蓋子,一股熱氣衝了出來。「熱狗!」
他從車裡抱出滿把的熱狗,約翰尼現在認出那小車是移動保溫箱。他把熱狗扔向人群,然後又回去拿。熱狗到處亂飛。「把熱狗給美國的每一個男人,女人和孩子!當你們把格萊克·斯蒂爾森選進眾議院時,你們可以說熱狗!終於有人打破僵局了!」
畫面變了。一群看上去像搖滾隊的長髮青年正在拆講台。還有三個在打掃人群留下的垃圾,喬治·赫爾曼接著說:「民主黨候選人戴維·波維斯稱斯蒂爾森為惡作劇,試圖擾亂民主程序的正常運作。哈里森·費捨的批評更嚴厲。他稱斯蒂爾森為一個玩世不恭的小販,拿自由選舉開玩笑。在演講中,他稱獨立候選人斯蒂爾森為美國熱狗黨的惟一成員。但事實是:最近哥倫比亞廣播網在新罕布什爾州的民意調查顯示,戴維·波維斯得到百分之二十的選票,哈里森·費捨是百分之二十六,而獨立的格萊克·斯蒂爾森則驚人地獲得百分之四十二的選票。當然,離選舉的日子還很遠,事情可能發生變化。但日前來講,格萊克·斯蒂爾森打動了新罕布什爾州第三區選民的心。」
電視裡赫爾曼只有上半身,兩隻手看不見。現在他舉起一隻手,手裡握著一隻熱狗。他咬了一大口。
「這是喬治·赫爾曼,哥倫比亞廣播網新網,我在新罕布什爾州的裡傑威。」
沃爾特·克朗凱特又回到畫面上,坐在新聞編輯室,咯咯笑著。「熱狗,」他說,又笑起來,「這是……」
約翰尼站起來,關掉電視。「我真不敢相信,」他說,「那傢伙真是個候選人?而不是開玩笑?」
「這是不是開玩笑,那就看每個人怎麼看這事了。」羅戈爾笑著說,「但他的確是在競選。我自己天生就是個共和黨人,但我必須承認斯蒂爾森那傢伙讓我覺得很有意思。你知道他雇了六個以前的摩托車流氓做保縹嗎?那些人可不好對付,但他似乎制服了他們。」
雇摩托車流氓做保縹。約翰尼很不喜歡這一舉動。當搖滾樂隊在加利福尼亞舉行義演時,就是摩托車流氓負責安全工作。結果並不很妙。
「人們能夠容忍……一幫摩托車流氓?」
「不,不是這樣的。他們已經洗心革面了。斯蒂爾森很善於改造問題青年,在裡傑威很出名。」
約翰尼懷疑地哼了一聲。
「你瞧他,」羅戈爾說,指著電視機,「那傢伙是個小丑。他每次集會都在講台上那麼衝來衝去,把他的安全帽扔進人群——我猜他已經扔了上百個帽子了——和分發熱狗。他是個小丑,那又怎麼樣呢?也許人們需要輕鬆一下。我們的石油快用完了,通貨膨脹在慢慢地失去控制,上般人的稅收負擔從沒這麼重過,我們顯然準備選一個愚蠢佐治亞州窮白人當美國總統,所以人們需要樂一下。另外,他們要對一事無成的政治體製表示輕蔑。斯蒂爾森是無害的。」
「他在軌道上運轉。」約翰尼說,兩人都笑起來。
「我們周圍發瘋的政治家大多了,」羅戈爾說,「在新罕布什爾州,我們有斯蒂爾森,他想用熱狗打進眾議院,那又怎麼樣?在加利福尼亞,他們有哈亞卡馬。還有我們的州長。麥爾德裡姆·湯姆遜。去年,他想要用戰略核武器裝備新罕布什爾州國民衛隊。我說那真是發瘋了。」
「你是不是說第三區的人們選一個傻瓜在華盛頓做他們的代表,這沒什麼關係?」
「你沒聽懂我的話,」柴沃斯耐心地說,「試著從選民的角度看問題,約翰尼。第三區的那些人大多數是藍領和小店主。那個地區最邊遠的地方剛開始有些多餘的電力可供娛樂。那些人把戴維·波維斯看作一個飢餓的小孩,他想通過花言巧語和一張長得像達斯汀·霍夫曼的臉而當選。他們只因他穿著藍色牛仔褲才認為他是個男人。
「再看費捨。他名義上是我們的人。我為他和其他共和黨候選人在這裡募捐。他在議會裡呆的時間大長了,他可能認為如果沒有他的道義的支持,國會大廈會裂成兩半。他一生中毫無創見,從沒跟黨唱過反調。他沒有遭到指責,那是因為他太愚蠢了,不會玩什麼鬼花樣,雖然這次朝鮮門事件可能會牽扯到他。他的演講像商品目錄一樣乏味。人們不知道這些事,但他們有時能感覺到。哈里森·費捨從沒為他的選民做過什麼事。」
「所以答案就是選個瘋子?」
柴沃斯寬容地微微一笑:「有時這些瘋子幹得很不錯;看看貝拉·阿布祖格。這些瘋子的腦子很好使。但即使斯蒂爾森在華盛頓就像在裡傑威一樣瘋狂,他也只不過才幹兩年。1978年他們會把他選下來的,換上某個接受教訓的人。」
羅戈爾站起來。「別長期欺騙人民,」他說,「那就是教訓。亞當·克雷頓·波威爾被揭露了,阿格紐和尼克松也一樣。只是……別長期欺騙人民。」他看了一眼手錶,「到大房子來喝一杯吧,約翰尼。雪萊和我過一會要出去但我們有時間喝一杯。」
約翰尼微笑著站起來。「好吧,」他說,「聽你的。」
八月中旬,約翰尼發現柴沃斯家裡只剩下他一人了,潘高住在車庫召。邊。在新學年和繁忙的秋天開始之前,柴沃斯一家去蒙侍利爾度三周的假。
羅戈爾把他妻子的奔馳車鑰匙留給約翰尼,他開著這車去波奈爾鎮看他父親,覺得自己像個大人物。他父親跟查爾妮。麥肯齊的談判已進入關鍵階段,赫伯再也不抗議說他因為怕房塌下來砸著她才對她感興趣。實際上,他已經準備求婚了,這使約翰尼有點兒緊張。三天後,約翰尼回到柴沃斯家,讀讀書,寫寫信,沉浸在靜溢之中。
他坐在游泳池中的橡皮躺椅上,邊喝六喜汽水邊讀(時報圖書評論),這時潘高走到池邊,脫去便鞋,把腳放進水中。
「啊,」他說,「太好了。」他沖約翰尼笑笑。「這裡很安靜,是嗎?」
「非常安靜。」約翰尼同意說,「公民課進行得怎麼樣了,潘高?」
「很好,」潘高說,「星期六我們要進行一次野外旅行。這是第一次,非常令人興奮。全班都會旅行。」
「去的。」約翰尼說,對潘高的語法錯誤微微一笑。
「你說什麼?」他很有禮貌地揚起眉毛。
「你們全班都會去的。」
「對,謝謝。我們要去參加在特裡姆布爾的政治演講和集會。我們都認為在大選之年參加公民學習是很幸運的。很有好處。」
「的確如此。你們要去看誰?」
「格萊克·斯……」他停下來,又小心翼翼地說了一遍,「格萊克·斯蒂爾森,他獨立競選美國眾議員的議席。」
「我聽說過他,」約翰尼說,「你們在課堂上討論過他嗎?潘高」
「是的,我們討論過他,他出生於1933年。幹過許多工作。1964年他來到新罕布什爾州。我們的教師告訴我們,他在這裡呆了很長時間,所以人們不把他看作別人。」
「外來戶。」約翰尼說。
潘高彬彬有禮地看著他。
「不應該說別人,而應該說外來戶。」
「對,謝謝。」
「你們覺得斯蒂爾森古怪嗎?」
「在美國,也許他有點兒古怪,」潘高說,「在越南,有許多像他這樣的人。人們……」他坐著想想,小巧的腳在水他中拍動。然後他又抬頭看看約翰尼。
「我無法用英語說我想說的後。我們那裡的人玩一種叫笑面虎的遊戲。這遊戲很古老,很受歡迎,就像你們的棒球一樣。一個孩子扮成老虎。他披上一張虎皮。其他孩子在他又跑又跳時努力抓住他。披著皮的孩子笑,但他也嚎叫和咬人,因為那就是遊戲。在共產黨接管我的國家之前,許多村莊領袖扮演笑面虎的角色。我認為這個斯蒂爾森也知道這遊戲。」
約翰尼看著潘高,很不安。
潘高似乎一點兒也沒有不安,他微微一笑:「所以我們會去看看。看完後我們一起野餐。我在做兩個餡餅。我想它會很不錯的。」
「聽起來很棒。」
「會很棒的,」潘高說,站了起來,「過後我們會在班上討論在特裡姆布爾的所見所聞。也許我們會寫作文。寫作文容易多了,因為你可以查到準確的詞。」
「是的,有時寫作更容易。但我從沒遇見一個相信這一點的中學生。」
潘高微笑了:…洽克怎麼樣?」
「他也進步很快。」
「是的,他現在很高興。不是假裝的。他是好孩子。」他站起來,「休息一下吧。約翰尼。我去打個盹。」
「好吧」
他有著潘高走開,他柔軟纖巧的身體穿著一條藍牛仔褲和一件退色的柔軟工作衫。
披著虎皮的孩子笑,但他也嚎叫和咬人,因為那就是遊戲……我認為這個斯蒂爾森也知道這遊戲。
那種不安又湧上心頭。
池中的椅子輕輕地上下浮動。太陽暖洋洋地照在他身上。他又打開。圖書評論調但那上面的文章再也吸引不住他了。他放下報紙,劃著小橡皮椅到了池邊,上了岸。特裡姆布爾離這裡不到三十英里。這個星期六他也許應該開著柴沃斯夫人的汽車去那裡……看看格萊克·斯蒂爾森本人。感受一下現場氣氛。也許……也許跟他握握手。
不。不!
但為什麼不呢,在這個大選之年,看政治家成了他的一種癖好。再多看一個又有什麼關係呢?為什麼這麼心煩?
但他的確很心煩,這是毫無疑問的。他的心跳得比平常快,手裡的雜誌也拿不穩,掉到水池裡了。他罵了一聲,連忙把它撈出來。
不知怎麼搞的,一想到格萊克·斯蒂爾森,他就會聯想起弗蘭克·杜德。
太荒唐了。他只不過在電視裡見過斯蒂爾森,不應該對他有任何感覺。離得遠遠地。
嗯,也許他應該,也許他不應該。也許這星期六他應該去波士頓,看場電影。
他回到客房,換了衣服,這時一種奇怪的驚恐感湧上心頭。這種感覺就像一位老朋友——那種你暗地裡痛恨的那種老朋友。是的,星期六他要去波士頓。那樣更好。
雖然在以後的幾個月中,約翰尼反覆回憶那一天,卻無法記起他最後為什麼又去了特裡姆布爾,他是駛向另一個方向的,計劃去波士頓,然後去坎布裡奇,逛逛書店。如果有足夠的現金的話(他把柴沃斯給他的獎金中的四百元寄給他父親,赫伯又把它交給東緬因醫療中心——這就像向大海倒一滴水),他準備去電影院看電影。這計劃很不錯,天公也作美,八月十日非常晴朗溫暖,是新英格蘭完美的一個夏日。
他走進大屋的廚房,做了三個很大的火腿奶酪三明治當午餐,把它們放進一個老式的柳條野餐籃子中,這籃子是他在儲藏室發現的,他最後又找到了一箱啤酒。在那時,他感覺非常好。既沒想起格萊克。斯蒂爾森,也沒想起他那由摩托車流氓組成的保鏢們。
他把籃子放在奔馳車的地板上,向東南方駛去。到此為止一切都很清晰。但這時他開始胡思亂想起來。首先想起他母親臨死前的樣子。他母親的臉扭成一團,手蜷成一個爪子,說話時嘴裡像塞了一團棉絮。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不是這麼說過嗎?
約翰尼把收音機開得更響些,動聽的搖滾樂從汽車立體聲喇叭中傾洩出來。他沉睡了四年半,但搖滾樂仍很好聽,謝謝。約翰尼跟著唱起來。
他有使命要你完成。別逃避,約翰尼。
收音機淹沒不了他已故母親的聲音。他已故的母親要說話,甚至在墳墓裡也要說話。
別躲在洞穴中,讓他派一條大魚吞掉你。
但他已經被一條大魚吞掉過。它不是一個巨大的海獸,而是昏迷。他四年半一直在那個特別的魚的黑肚子中,那就夠了。
高速公路的人口到了,他陷入沉思,忘了拐彎。過去的回憶纏住他,讓他很不安。嗯,他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後就拐回頭。
不要做陶工,而要做陶土,約翰尼。
「噢,算了。」他低聲說。他必須忘掉這些話,他母親是個宗教狂,這麼說她很不敬,但這是事實。在獵戶星座的天堂,駕著飛碟的天使,地球下面的王國。她其實像格萊克·斯蒂爾森一樣瘋狂。
噢,天啊,別想那傢伙。
「當你們把格萊克·斯蒂爾森選進眾議院時,你們可說,熱狗!終於有人打破僵局!」
他來到新罕布什爾州63號公路。向左轉就通往康孝德,柏爾林。裡德斯密爾,特裡姆布爾。約翰尼想都沒想就向左拐去。
他在想別的事。
羅戈爾·柴沃斯經驗豐富,他嘲笑格萊克·斯蒂爾森。他是一個小丑,約翰尼。
如果斯蒂爾森真的只是個小丑,那就沒什麼問題了,是嗎?他是一個有趣的怪人,是一張白紙,選民可以在上面寫下這信息:你們這些傢伙太無能了,我們決定選這個傻瓜。斯蒂爾森可能不過如此。只不過是個無害的瘋子,沒有必要把他和弗蘭克·杜德那種毀滅性的瘋狂聯繫在一起。但是……不知怎麼搞的……他總是把他們聯繫在一起。
公路在前面分岔了。左邊通往柏爾林和裡德斯密爾,右邊往特裡姆布爾和康孝德。約翰尼拐向右邊。
但是跟他握握手總沒關係,是嗎?
關係。不過是再跟一個政治家握握手。有的人收集郵票,有的收集硬幣,但約翰·史密斯收集握手和——承認這一點,你一直在尋找一個怪人。
這念頭讓他大吃一驚,差點兒把車開到公路外邊。他掃了一眼後視鏡,看到自己的臉已經不像早晨起床對那麼平靜。安詳。現在它變成了記者招待會上的那張臉,以及在羅克堡公園雪中爬來爬去那個人的臉。皮膚太白了,眼睛周圍有一圈黑暈,皺紋太深了。
不,這不是真的。
但這是真的。現在這是很顯然的,無法否認了。在他一生的前二十三年,他只跟一位政治家握過手,那是在1966年,愛德華·穆斯基來他們學校講話。在過去的七個月,他和十幾個大人物握過手。當他跟他們握手時,腦子裡閃過這樣的念頭——這傢伙想幹什麼?他要告訴我什麼?
他不是一直在尋找政治上的弗蘭克·杜德嗎?
是的,這是真的。
但事實是,除了卡特,他們誰也沒告訴他什麼,他從卡特那裡也沒得到什麼驚人的東西。跟卡特握手沒有給他那種沮喪的感覺,而看著電視上的格萊克·斯蒂爾森卻給他那種感覺。他感到好像斯蒂爾森發展了笑面虎遊戲,在虎皮裡面是人。但在人皮後面是野獸。
約翰尼在特裡姆布爾鎮公園吃了午餐。他剛過中午就趕到這裡,看到公告牌上的通知,說集會下午三點開始。
他來到公園,以為那裡一定很空曠,但別人已經鋪好毯子,坐下來吃午飯了。
前面,有幾個人在音樂台上忙碌著。兩個人正把旗子插在齊腰高的欄杆上。另一個站在梯子上,往音樂台的環形屋簷上掛綵旗。其他人在裝喇叭,正如約翰尼看電視時猜的那樣,這些喇叭非常高級,擺放得很仔細,以產生環繞聲。
這些人幹活非常仔細,有一種很專業的味道,這和斯蒂爾森的瘋子形象很不諧調。
人群年齡的跨度大約二十年,從十幾歲到三十幾歲。他們玩得很高興。孩子在瞞珊學步。女人在一起聊天和大笑。男人在喝啤酒。幾條狗在四處亂竄。太陽暖洋洋地照在每個人身上。
「試試,」站在音樂台上的一個人簡潔地對著兩個話筒說,「試試第一個,試第二個……」一個喇叭發出很大的回聲,站在音樂台上的人做手勢讓把它放後些。
這不像在佈置一次政治演講和集會場地,約翰尼想,倒像在安排一次友愛聚餐會……或小團體討論會。
「試試第一個,試試第二個……試試,試試,試試。」
約翰尼看到,他們在把大喇叭綁到樹上。不是用釘子釘,而是用繩子綁。斯蒂爾森是一個環境保護者,有人告訴這些先來佈置場地的人不要損壞鎮公園的一棵樹。他覺得這整個行動計劃得非常周密,不像一次性交易。
兩輛黃色轎車開進停車場還剩下的一小塊空地中(停車場已經停滿汽車)。車門開了,男男女女從車上下來,興奮地互相交談著。他們和已經在公園裡的人形成鮮明的對照,因為他們穿著自己最好的衣服——男人穿著西服或運動衣,女人穿著西服套裙或漂亮的衣服。他們像孩子一樣好奇地四處張望,約翰尼咧嘴笑起來。潘高的美國公民班到了。
他向他們走去。潘高和一個穿燈心絨套裝的高個男人和兩個女人站在一起,那兩個女人是中國人。
「你好!潘高。」約翰尼說。
潘高咧嘴笑了。「約翰尼!他說,「見到你真高興,夥計!今天是新罕布什爾州的一個好日子,是嗎?」
「是的。」約翰尼說。
潘高介紹了他的同伴。穿燈心絨套裝的是波蘭人。兩個女人是來自台灣的姐妹倆。一個女人告訴約翰尼她很希望跟候選人握手,並不好意思地給約翰尼看她手袋中籤了名的書。
「我很高興到美國,」她說,「但這事很奇怪,是嗎,史密斯先生?」
約翰尼也認為這整個事件很奇怪,同意那女人的看法。
美國公民班的兩個教師在喊他們了。「再見,約翰尼,」潘高說,「我必須過了。」
「過去了。」約翰尼說。
「對,謝謝。」
「祝你玩得愉快,潘高。」
「噢,我相信會很愉快的,」潘高眼睛高興地閃亮著,「我相信二定很有意思,約翰尼。」
大約四十人的學生們走到公園南邊吃午餐。約翰尼走回他原來的地方,吃了一個三明治,吃得沒有一點味。
他全身開始緊張起來。
兩點半時,公園全滿了,人們幾乎是肩並肩地擠在一起。鎮警察在州警察協助下,封閉了通往鎮公園的街道。這非常像一場搖滾音樂會。喇叭裡傳來歡快的搖滾樂。片片白雲飄過晴朗的天空。
突然,人們站起來,伸長脖子。人群中就像起了波紋一樣。約翰尼也站起來,心想斯蒂爾森是不是提前到達了。現在他可以聽到摩托車發動機的轟轟聲了,聲音越來越大。約翰尼看到摩托車上的反光,片刻之後,大約十輛摩托車開進校車停著的那個停車場。沒有汽車跟他們在一起。約翰尼猜他們是打前站的保縹。他的不安加劇了,摩托車騎手衣著整潔,大都穿著乾淨。退色的牛仔褲和白襯衫,但摩托車卻裝飾得認不出了,上面全是古怪的裝飾物。
騎手們關掉發動機,下了車,排成一行向音樂台走去。只有一個人回過頭。他的眼睛從容地掃過人群;即使隔著這麼長的距離、約翰尼可以看到這個人的眼瞳仁是深藍色的。他似乎在數房子。他向左看去,四,五個本地警察沿著棒球場的網站著。他揮揮手。一個警察探過身吐了一口唾沫。這一行為似乎很莊重,約翰尼的不安加深了。,藍眼睛的人走向音樂台。
在不安之中,約翰尼又感到一種恐懼和歡樂交織的感情。他做夢似的,好像走進了一幅畫裡,畫面上蒸汽機正從磚火爐中開出來,或鍾軟軟地掛在樹枝上。摩托車騎手們就像一部有關摩托車的電影中的臨時演員。他們乾淨退色的牛仔褲整整齊齊地塞在方頭靴子裡,約翰尼看到不止一個人的靴子上綁著鍍鉻的鏈子。鏈子在陽光中閃著刺眼的光。他們的表情差不多都是一樣的:一種做給人群看的高興的表情。但在這表情下面,可能是對向他們鼓掌的工人和學生的蔑視。他們每個人都戴著兩個袖章。一個上面畫著一頂建築工人的黃色安全帽,帽子上貼著一個綠色環保招貼畫。另一個上面寫著一句話:斯蒂爾森會徹底打敗他們的。
他們每個人右屁股口袋都插著一根截短了的撞球桿。
約翰尼身旁是一位男人,帶者他的妻子和小孩,約翰尼轉向他。「那些東西是合法的嗎?」他問。
「誰管他呢,」年輕人說,笑起來,「這只是為了擺擺樣子罷了。」他仍然在鼓掌。「格萊克,打敗他們!」他喊道。
摩托騎手們圍著音樂台站成一圈。
掌聲逐漸平息下來,但說話聲仍然很大。人們覺得這很刺激,不停地談論。
衝鋒隊隊員,約翰尼想,坐了下來。他們就是衝鋒隊隊員。
嗯,那又怎麼樣呢?也許那樣更好。美國人不能容忍法西斯那一套——甚至像裡根那樣頑固的右翼分子也不搞那一套,這是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八年前,芝加哥警察的法西斯行為使赫伯特·漢弗瑞落選。約翰尼並不關心這些傢伙怎麼洗心革面;如果他們是受雇一個競選眾議院的人,那麼斯蒂爾森大過分了,離完蛋不遠了。如果這不是這麼古怪的話,倒真是很好笑的。
不過,他仍然希望自己沒有來。
快到三點時,大鼓一聲巨響,震得大地都動了。接著其它樂器也跟著響起來,奏起了進行曲。小鎮的選舉宣傳開始了。
人群又站起來,朝著音樂的方向伸著頭。很快就看到樂隊了——首先是穿著短裙的樂隊指揮,白色的羊皮靴上裝飾著絨球,然後是兩個樂隊隊長,接著是兩個滿臉粉刺的男孩,板著臉,舉著一面旗子,上面寫著:「特裡姆布爾中學軍樂隊。」希望人們別忘記它。然後是樂隊,穿著耀眼的白制服,制服上是金燦燦的銅鈕扣。
當他們走向指定地點時,人群為他們讓開一條路,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他們身後是一輛白色福特轎車,候選人兩腿叉開,站在車頂上,他歪戴著安全帽,臉曬得黑黑的,咧開嘴笑著。他舉起手裡的小喇叭,高聲喊道:「大家好!」
「你好,格萊克!」人群回應道。
格萊克,約翰尼有點兒歇斯底里地想道,我們已經跟他好到直呼其名的地步。
斯蒂爾森從車頂上跳下來,·盡力顯得很從容。他穿著牛仔褲和卡嘰布襯衫,和約翰尼在電視上看到的一樣。他開始穿過人群向音樂台走去,跟前排的人握手,碰碰從前排人頭上伸過來的手。人群瘋狂地向他擠過去,約翰尼也感到一種擠過去的衝動。
我不要碰他,不要。
但他前面的人群突然露出了一條縫,他擠進縫中,猛地發現自己到了第一排。他離特裡姆布爾中學軍樂隊的大號手非常近,可以摸到號手的指關節。
斯蒂爾森迅速穿過樂隊,去和另一邊的人握手,約翰尼只能看到晃動的黃色安全帽,看不見斯蒂爾森本人。他鬆了口氣。這樣很好。不碰撞就不會受傷。就像那個著名故事中的偽善人一樣,他將從另一邊走過。很好,太棒了。等他走上講台,約翰尼就可以收拾起自己的東西,悄悄溜走了。這就行了。
摩托騎手們來到人群讓開的小路兩側,阻止人群淹沒候選人。他們沒有抽出屁股口袋裡的撞球桿,但已經顯得很緊張了。約翰尼不知道他們到底擔心什麼,但摩托騎手們第一次表現出感興趣的樣子。
人群很嘈雜,他又想起搖滾音樂會。貓王跟人群握手時就會是這樣的。
他們在喊著他的名字:「格萊克……格萊克……格萊克……」
約翰尼身邊的年輕人把他兒子舉到頭上,這樣孩子就能看到了。一」個臉上有一塊燒傷傷痕的年輕人揮舞著一塊招牌,上面寫道:「不自由,毋寧死,這就是格萊克!」一位極為美麗的十八歲姑娘揮動著一塊西瓜,粉紅色的西瓜汁順著她黑黑的手臂往下流。這裡一片混亂。人群異常興奮,就像一根高壓電纜。
突然,格萊克·斯蒂爾森又出現了,他穿過軍樂隊,回到約翰尼這一邊。他沒有停下來,但親切地拍拍大號手的肩膀。
後來,約翰尼反覆思索,想讓自己相信他沒有·時間或機會退到人群裡面;他想讓自己相信,其實是人群把他推進斯蒂爾森懷裡的。他想讓自己相信,斯蒂爾森不得不跟他握手。但這些都不是真的。他有充分的時間,因為一個胖女人摟住斯蒂爾森的脖子,使勁吻了他一下,斯蒂爾森笑著說:「我會記住你的,寶貝。」胖女人尖著嗓子大笑起來。
約翰尼感到7陣熟悉的冷漠湧上心頭,這是進入恍惚狀態的感覺,覺得一切都無關緊要,只想去瞭解情況。他甚至微笑了一下,但這不是他日常的微笑。他伸出手,斯蒂爾森雙手握住他的手,上下搖動起來。
「喂,夥計,希望你會支持我們……」
斯蒂爾森突然不說話了,就像艾琳·馬岡一樣,就像詹姆斯。布朗醫生一樣,就像羅戈爾·杜騷特一·樣。他的眼睛瞪大了,然後充滿了——驚訝?不。斯蒂爾森眼中充滿了恐懼。
那一瞬似乎無窮無盡。當他們凝視著對方的眼睛時,客觀的時間被別的東西代替了。約翰尼覺得好像又回到了那個陰沉的走廊,只是這次斯蒂爾森跟他在一起,他們分享……分享……
約翰尼從沒感覺到這麼強烈過,從沒有。一切都同時向他湧來,就像可怕的火車全速穿過一條窄窄的隧道,車頭上是一盞刺眼的前燈,這前燈知道一切,它的光刺穿了約翰尼。史密斯,就像一根針刺穿一個臭蟲一樣。他無處可逃,火車從他身上輾過,把他壓得像一張紙一樣平。
他想尖叫,但叫不出來。有一個形象他無法擺脫,當藍色濾光鏡出現時。
那就是格萊克·斯蒂爾森在宣誓就職。就職儀式由一個老人主持,老人的眼睛謙卑,膽怯,是一雙田鼠的眼睛,這田鼠被一個傷痕纍纍的——老虎——骯髒的公貓抓住了。斯蒂爾森的一隻手按在《聖經)上,一隻手舉起來。這是未來年代的事,因為斯蒂爾森的頭髮大部分都掉了。老人在說話,斯蒂爾森跟著他說。斯蒂爾森在說。
藍色濾光鏡更深了,一點一點地蓋住了東西,仁慈的藍色濾光鏡,斯蒂爾森的臉在藍色後面……還有黃色……像老虎斑紋一樣的黃色。
他會做的,「所以上帝請幫助他。」他的臉莊嚴。平靜,但他的胸中充滿歡樂。因為有著一雙膽怯的田鼠眼睛的人是美國最高法院院長。
噢天哪濾光鏡濾光鏡藍色濾光鏡黃色斑紋。
現在一切都開始慢慢消失在藍色濾光鏡後面——只是它不是一個濾光鏡;它是真的東西。它是——在未來在死亡區域。
未來的東西。他的?斯蒂爾森的?約翰尼不知道。
有一種飛起來的感覺,飛過藍色,飛到一片荒涼之上。這時傳來格萊克·斯蒂爾森空洞的聲音,這是一個廉價上帝或死人的諷刺聲音:」我將從他們之中走過,就像芥麥從鵝中撒過一樣!從他們之中走過,就像屎從竹叢中撒過一樣」
「老虎,」約翰尼聲音沙啞地喃喃道。「老虎在藍色後面,在黃色後面。」
然後這一切畫面。形象,詞語都在遺忘中破碎。他似乎嗅到像燃燒的電線的氣味。裡面的那隻眼睛似乎瞪得更大了,在努力搜尋;那遮住一切的藍色和黃色似乎要凝聚成……某種東西,從裡面某個遙遠的方,他聽到一個女人充滿恐懼的尖叫:『把他還給我,你這狗雜種!」
一切消失了。
他那樣在那裡站了多長時間?他後來問自己,他猜也許五秒鐘。接著斯蒂爾森在使勁擺脫他的手,張著嘴,凝視著約翰尼,曬得黑黑的臉上血色全無。約翰尼可以看到他後牙的補牙之物。
他的表情厭惡而恐懼。
好了!約翰尼想喊叫。大好引把你自己撕成碎片吧!毀滅吧!破裂吧!崩潰吧!為這世界做件好事吧!
兩個摩托騎手正在衝過來,現在手裡拿著截短的撞球桿,約翰尼感到一種愚蠢的恐懼,因為他們要打他,用他們的撞球桿打他的腦袋,他們要把約翰·史密斯的腦袋當球打進落袋,打進昏迷的黑暗中,這次他再也不會醒來了,他再也無法告訴任何人他所見到的,也無法改變什麼。
那種毀滅的感覺——天哪!這就是一切!
他想往後退。人們嚇得(也許是興奮得)叫起來,向後退去。斯蒂爾森已經恢復了鎮靜,轉向他的保鏢們,搖搖頭,攔住了他們。
約翰尼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他身體搖晃,低下頭,就像一個醉漢一樣慢慢眨著眼睛。然後那種遺忘吞沒了他,約翰尼很高興被吞沒。他昏了過去。
「不,」特裡姆布爾鎮的警長回答約翰尼說,「你沒有受到任何指控。你沒有受到監禁。你並非一定要回答任何提問。如果你願意回答的話,我們會很感激的。」
「我非常感激。」穿著很保守的套裝的男人附和道。他叫愛德華·蘭科特。他是聯邦調查局波士頓分部的官員。他覺得約翰,史密斯很像一個重病人。他左眼眉腫起一塊,這腫塊正在變成紫色。他昏倒時,約翰尼摔得非常重,要麼是摔在軍樂隊隊員的鞋上,要麼是摔在摩托車騎手的靴子上。蘭科特認為後一種可能勝更大。在接觸的一剎那,摩托車騎手的靴子可能處在運動狀態。
史密斯太蒼白了,當巴斯警長給他一紙杯水時,他的手抖得很厲害。一隻眼瞼神經質地抖動。他看上去像一個典型的刺客,雖然在他身上發現的最危險的東西就是一把指甲刀。不過蘭科特會保留這個印象,因為他就是這樣的。
「我能告訴你什麼?約翰尼問。他醒來時躺在一張小床上、屋子的門沒鎖。他的頭曾疼得厲害,現在已不疼了,使得他感到體內有一種奇怪的空虛,好像他的內臟都被挖出來了一樣,他的耳朵一直嗡嗡地響。現在是晚上九點。斯蒂爾森及其隨從早已離開了鎮子。所有的熱狗已經被吃掉了……
「你能告訴我們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巴斯警長說。
「天氣很熱。我猜我太興奮了,暈倒了。」
「你是個病人嗎?蘭科特漫不經心地問。
約翰尼盯著他。「別跟我玩遊戲,蘭科特先生。如果你知道我是誰,那就直說吧。」
「我知道,」蘭科特說,「也許你是通靈者。」
「猜出一個聯邦調查局的特工在玩遊戲,這並不是什麼稀奇的。」約翰尼說。
「你是緬因州人,生在那裡,長在那裡,一個緬因州人到新罕布什爾州幹什麼?」
「教書。」
「柴沃斯的兒子?」
「再說一遍:如果你知道,為什麼還要問呢,除非你對我有懷疑。」
蘭科特點著一根香煙:「很富有的家庭。」
「是的。他們很富有。」
「你是一個斯蒂爾森迷嗎,約翰尼?巴斯問。約翰尼不喜歡別人一見面就直呼他的名,而這兩人都在直呼他的名。這使他不安。
「你是嗎?」他問。
巴斯輕蔑地哼了一聲。「大約五年前,在特裡姆布爾鎮舉行了一次搖滾音樂會。地點在哈克·傑米森。鎮議會有懷疑,但還是舉行了,因為孩子們總要玩玩。我們以為會有兩百個當地孩子參加音樂會。誰知道最後卻有一千六百人,他們都吸大麻,喝烈酒,搞得亂七八糟。鎮議會很生氣,說再不許他們開這類音樂會。他們很委屈,眼淚汪汪地說,『怎麼回事,沒有一個人受傷,對嗎?』他們認為只要沒人受傷,搞得亂七八糟也沒關係。我對斯蒂爾森這傢伙也有同感。我記得……」
「你對斯蒂爾森沒什麼敵意吧,約翰尼?」蘭科特問。「你和他之間沒什麼個人恩怨嗎?」他像個父親一樣地微笑著。
「直到六星期前我才知道他是誰。」
「是的,嗯,但那並沒有真正回答我的問題,是嗎?」
約翰尼沉默了半刻。「他使我不安。」他最後開口道。
「那也沒有真正回答我的問題。」
「我認為回答了。」
「你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有用。」蘭科特遺憾地說。
約翰尼掃了巴斯一眼。「在你們鎮的公共集會上暈倒的人都要受到聯邦調查局的審問嗎,巴斯警長?」
巴斯看上去很不自然。「嗯……不,當然不。」
「你在和斯蒂爾森握手時暈倒的,」蘭科特說,「你臉色蒼白,斯蒂爾森本人嚇得臉色發青。你很幸運,約翰尼。很幸運他的保縹沒有把你的腦袋擰下來。他們以為你向他開了一槍。」
約翰尼漸漸明白過來,吃驚地看著蘭科特。他看看巴斯,眼光又回到了聯邦調查局特工身上。「你在那裡,」他說,「不是巴斯打電話叫你過來的。你在那裡,在集會上。」
蘭科特掐滅香煙:「是的,我在那兒。」
「為什麼聯邦調查局對斯蒂爾森感興趣呢?」約翰尼近乎吼叫地問。
「讓我們談談你,約翰尼。你……」
「不,讓我們談談斯蒂爾森,談談他的保鏢們。他們拿著截短的撞球桿四處走動,是合法的嗎?」
「是合法的,」巴斯說。蘭科特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但巴斯要麼是沒看見,要麼是不理睬。「撞球桿。棒球棒。高爾夫桿,這些都不違法。」
「我聽說那些傢伙過去都是摩托車流氓團伙的成員。」
「他們有些人以前在新澤西俱樂部,有些過去在紐約俱樂部,那是……」
「巴斯警長,」蘭科特打斷說,「我認為現在不是……」
「我覺得告訴他沒什麼關係,」巴斯說。「他們都是些游手好閒的壞蛋。四五年前,他們中的一些人在漢普頓結成團伙,引起嚴重的騷亂。有些人加入了一個叫『十二魔鬼』的摩托車俱樂部,這個俱樂部1972年解散。斯蒂爾森的打手叫索尼·艾裡曼。他過去是『十二魔鬼』俱樂部的主席。他被關過六次,但從沒被判定有罪。」
「這一點上你錯了,警長,」蘭科特說,又新點了一支煙。「1973年,在華盛頓,他因為違背交通規則左轉彎而受到傳訊。他簽了棄權書,付了25元罰款。」
約翰尼站起來,慢慢走到屋子另一面的冷水器邊,又倒了一杯水。蘭科特很有興趣地看著他走路。
「所以你只是暈過去了,是嗎?」蘭科特問。
「不是,」約翰尼說,沒有回過頭,「我想用火箭筒射他。在關鍵時刻,我的線路壞了。」
蘭科特歎了口氣。
巴斯說,「你什麼時候走都可以。」
「但我要像蘭科特先生一樣告訴你一件事。如果我是你的話,以後我會避開斯蒂爾森的集會。如果你不想受到傷害的話,最好這樣。格萊克,斯蒂爾森不喜歡的人常常遭到……」
「這麼嚴重嗎?」約翰尼喝著水問。
「你無權說這些,巴斯警長。」蘭科特說。他的眼睛冷冰冰的,狠狠地盯著巴斯。
「好吧。」巴斯順從地說。
「我可以告訴你集會時發生的其它意外事件,」蘭科特說,「在裡傑威,一個年輕的孕婦遭到毒打,流了產。這是那次哥倫比亞廣播網報道過的斯蒂爾森集會以後發生的。她說她認不出打她的人,但我們認為可能是斯蒂爾森摩托騎手中的一個。一個月以前,一個十四歲的男孩被打得腦骨破裂。他帶了一支塑料玩具手槍。他也認不出打他的人。但玩具手槍使我們相信這是保鏢的過激反應。」
說得大好了,約翰尼想。
「你們找不到任何目擊者嗎?」
「沒人願意說,」蘭科特乾巴巴地笑笑,彈彈煙灰。「人們很喜歡他。」
約翰尼想起那個把他兒子舉到頭頂讓他看格萊克·斯蒂爾森的年輕人,誰在乎呢?他們不過是擺擺樣子罷了。
「所以他引起聯邦調查局特工的注意。」
蘭科聳聳肩,溫和地笑笑。「嗯,我能幹什麼呢?告訴你,約翰尼,這可不是什麼好差事。有時候我很害怕。這傢伙很有吸引力。如果他在講台上指出我,告訴參加集會的人群我是誰,他們會把我吊死在最近的路燈桿上的。」
約翰尼想起那天下午的人群,想起那位歇斯底里揮舞著西瓜的漂亮姑娘。「我想你是對的。」他說。
「所以如果你知道什麼能幫助我的事情……」蘭科特探過身。溫和地微笑變得有點兒強迫性質了。「也許你對他有一種突然的意念。也許那才是你暈倒的原因。」
「也許我真的有。」約翰尼說,沒有笑。
「嗯?」
在那一瞬,約翰尼考慮是否告訴他們所有的一切。然後他否定了這念頭。「我在電視上看見過他。今天我沒什麼事,所以到這兒來,看看他本人。我敢打賭我不是惟一因此離開鎮子的人。」
「你肯定不是。」巴斯態度激烈地說。
「就這些?」蘭科特問。
「就這些,」約翰尼說,然後停了一下,「除了……我認為這次競選他會贏。」
「我們確信他會的,」蘭科特說,「除非我們能找出他的問題。同時,我完全同意巴斯警長的話。別參加斯蒂爾森的集會。」
「別擔心,」約翰尼把紙杯揉成一團,扔到一邊,「很高興跟你們兩位談話,我必須回杜爾海姆了,路很長。」
「很快回緬因嗎,約翰尼?」蘭科特漫不經心地說。
「不知道。」他看看蘭科特,他纖弱整潔,在手表面上又敲出一根香煙,又看看巴斯,他高大疲倦,有一張獵犬似的臉。「你們倆認為他會競選更高的職位嗎?如果這次他進入眾議院的話?」
「天理難容。」巴斯說,翻著眼睛。
「這些傢伙輪換得很快,」蘭科特說。他的眼睛是近乎黑色的棕色,一直在研究約翰尼。「他們就像那些罕見的放射性元素,非常不穩定,難以持久,斯蒂爾森這類人沒有長久的政治基礎。只是一種暫時的聯合,很快就會分崩離析。你看到今天的人群了嗎?大學生和工人向同一個傢伙歡呼?那不是政治,那是呼拉圈、烷熊皮帽子一類的東西。他會進入眾議院,一直到1978年,如此而已。相信這一點吧。」
但約翰尼仍有疑問。
第二天,約翰尼前額的左半邊變得五顏六色的。眼眉上的深紫色在太陽穴和髮際處變成了紅色和讓人噁心的灰黃色。他的眼瞼有點兒腫,給人一種飛媚眼的感覺,像輕歌劇中的小丑。
他在游泳池中游了二十圈,然後氣喘吁吁地躺在一張躺椅上。他覺得很不舒服。他昨晚睡了不到四個小時,而且老做惡夢。
「你好,約翰尼……你怎麼啦,夥計?」
他轉過頭。是潘高,他正溫和地微笑著。他穿著工作服,戴著手套。他身後是一輛紅色小推車,上面裝滿了小松樹,松樹根用粗麻布包著。他想著潘高對松樹的稱呼,就說:「我看到你又在種草了。」
潘高皺皺鼻子。「很遺憾,是的。柴沃斯先生很喜歡這些。我告訴他,它們是不值錢的樹。在新英格蘭這種樹到處都是。他的臉變成這樣……」潘高的臉皺成一團,像個怪物。「……他對我說,』就種這些』。」
約翰尼笑起來。羅戈爾·柴沃斯就是這樣的,他喜歡按他的方式安排事情。「你喜歡那個集會嗎?」
潘高和氣地笑笑。「很有益,」他說。沒法看清他的眼睛。他可能沒有注意到約翰尼那一側的太陽穴,「是的,非常有益,我們都很高興。」
「很好。」
「你呢?」
「不太好。」約翰尼說;輕輕地用指尖摸摸受傷的地方。
「是的,太糟了,你應該放一塊牛排在那上面。」潘高說,仍然微笑著。
「你怎麼看待他,潘高?你們班的同學怎麼看待他?你的波蘭朋友呢?或陳露和她的妹妹呢?」
「我們談過笑面虎遊戲,」潘高說。「你還記得嗎?」
「記得。」約翰尼說。
「我再告訴你一隻真的老虎。當我還是孩子時,我們村子附近有一隻很兇猛的老虎。他是一隻吃人的老虎,不過他吃的都是男孩、姑娘和老女人,因為這是戰爭時期,沒有男人可吃。不是你們知道的那場戰爭,而是第二次世界大戰。這隻老虎喜歡吃人肉。在村子裡,最年輕的男人六十歲,只有一隻胳膊,年齡最大的男孩就是我,只有七歲。誰能殺死這個兇猛的野獸呢?一天,這隻老虎落到陷餅裡了,這陷阱以一個死去的女人的屍體做誘餌。用人做誘餌,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我在作文中要說,但當一隻兇猛的老虎叼走小孩時人們什麼也不做,這更可怕。我在作文中還要說,當我們發現這只兇猛的老虎時,它還活著。一根尖樁刺穿了它的身體,但它還活著。我們用鋤頭和棍棒把它打死,老人。婦女和孩子,有的孩子又興奮又害怕,尿濕了褲子。老虎落到陷餅中,我們用鋤頭把它打死,因為村裡的男人都去打日本人了。我認為斯蒂爾森就是那只兇猛的吃人的老虎。我認為應該給他設個陷阱,我認為他會掉進去的。如果他掉進去後還活著,戈認為應該打死他。」在明媚的陽光中,他衝著約翰尼溫和地微笑著。
「你真這麼想嗎?」約翰尼問。
「噢,真的。」潘高說。他說得很輕鬆,好像這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我交上這麼一篇作文,我的老師會說什麼,我就不知道了。」他聳聳肩。「也許他會說,『潘高,你還不習慣美國的方式。』但我要說真話。你認為怎麼樣,約翰尼?」他的眼睛落到受傷處,又挪開了。
「我認為他很危險,」約翰尼說。「我……我知道他很危險。」
「真的嗎?」潘高說。「是的,我相信你的確知道。新罕布什爾州的那些人。他們把他看作一個有趣的小丑。他們對他的態度,就像世界上許多人對這個黑人阿明的態度一樣。但你不同。」
「不,」約翰尼說。「但是說他應該被消滅……」
「從政治上消滅他,」潘高微笑著說。「我只是建議應該從政治上消滅他。」
「如果不能從政治上消滅他呢?」
潘高沖約翰尼微微一笑。他伸出食指,豎起拇指,然後猛地落下。「砰,」他輕聲說。「砰,砰,砰。」
「不,」約翰尼說,沙啞的聲音讓他自己也吃了一驚……『那決不是解決方法。決不是。」
「不是?我認為這是你們美國人常用的解決方法。」潘高提起紅車的把手。「我該種這些草了,約翰尼。再見。」約翰尼看著他離開,一個穿著卡嘰衣服和鹿皮鞋的小個子,拉著一輛裝滿小松樹的車子。他拐過牆角,不見了。
不。殺人只能播下更多毀滅的種子。我相信這一點。我真心相信這一點。
十一月的第一個星期二恰好是那個月的二號,那天,約翰尼·史密斯靠在他的客廳兼廚房的安樂椅上,看選舉結果。錢瑟勒和布林克雷坐在一張很大的電子地圖前面做報道,當每個州的結果傳來時,地圖上就會用不同的顏色顯示出來。現在已經快半夜了,福特和卡特的選票非常接近。但卡特會贏得,約翰尼對此深信不疑。
格萊克·斯蒂爾森也贏了。
他的勝利受到當地新聞界的關注,被廣泛地予以報道,但全國範圍和媒體也注意到了他的勝利,把他跟詹姆斯。朗格雷相提並論,後者是兩年前以獨立競選人的身份當上緬因州州長的。錢瑟勒說,「最新的民意測驗顯示共和黨候選人。現任眾議員哈里森·費捨正在縮短差距,現在看來這顯然是錯誤的。全國廣播公司預測斯蒂爾森將獲得百分之四十六的選票,他在競選中戴著一頂建築工人的安全帽,競選綱領中有一條是把所有的垃圾送到外層空間;費捨將獲得百分之三十一的選票。在一個民主黨不受歡迎的地區、戴維·波維斯只能獲得百分之二十三的選票。」
「那麼,」布林克雷說,「新罕布什爾州將進入熱狗時代了……至少以後的兩年之內。」他和錢瑟勒咧嘴笑起來。一個廣告出現了。約翰尼沒有笑。他在想著老虎。
從特裡姆布爾鎮集會到選舉之夜這段時間,約翰尼非常忙。他繼續輔導恰克,恰克在緩慢而持續地進步著。暑期他上了兩門課,考試都通過了,保住了運動資格。現在,橄欖球賽季剛剛結束,他有可能被招人全新英格蘭隊。大學招生人員開始來訪了,但他們必須再等一年;恰克的父親已經決定讓恰克去斯多文森預備學校讀一年。這是所很好的私立學校,在佛蒙特。約翰尼以為,斯多文森預備學校聽到這消息會高興得發瘋的。佛蒙特學校的足球隊和橄欖球隊是非常出色的。他們可能會給他全額獎學金,附加一把打開女生宿舍的金鑰匙。約翰尼認為這決定是正確的。當學業考試的壓力減輕後,恰克的進步一下子非常快。
九月末,約翰尼去波奈爾鎮度周未,整整一個星期五晚上,他看到父親為電視上並不好笑的玩笑而捧腹大笑,於是問赫伯出了什麼事。
「沒出什麼事。」赫伯神經質地微笑著說,兩手使勁摩擦,就像一個會計發現他把終生積蓄都投入的那個公司破產了。「沒出什麼事,你為什麼這麼樣,孩子?」
「嗯,那麼你在想什麼呢?」
赫伯不笑了,但仍不停地搓著手。「我不知道怎麼告訴你,約翰尼。我的意思……」
「是查爾妮吧?」
「嗯,是的。」
「你求婚了。」
赫伯低聲下氣地看著約翰尼。「約翰,你二十九歲有個繼母,感覺怎麼樣?」
約翰尼咧嘴笑。」感覺很好。祝賀你!爸爸。」
赫伯微笑著鬆了口氣。「嗯,謝謝你。說真的,我有點兒怕,不敢告訴你。以前我們談過,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有時人們說是說,事到臨頭又會有變化。我愛你媽媽,約翰尼。而且我會一直愛她的。」
「我知道,爸爸。」
「但我很孤獨,查爾妮也很孤獨……嗯,我想我們能互相關照。」
約翰尼走到他父親身邊,吻吻他。「非常好。我知道你會的」
「你是個好孩子,約翰尼。」赫伯從口袋裡拿出一塊手帕,擦擦眼睛。「我們以為已經失去你了。我真的失去希望了。維拉從沒失去希望。她總是有信心。約翰尼,我……」
「別說了,爸爸,事情已經過去了。」
「我必須說,」他說。「我憋在心裡已經有一年半了。我曾祈禱你死,約翰尼。我祈禱上帝帶走我自己的兒子,帶走你。」他又擦擦眼睛,把手帕放回口袋。「事實證明上帝比我知道得多。
約翰尼……你願意參加我的婚禮嗎?」
約翰尼感到一絲淡淡的哀愁。「我很高興參加。」他說。
「謝謝你!我很高興……說出了我的心裡話。我感覺好多了」
「你們確定日期了嗎?」
「已經確定了。你覺得一月二號怎麼樣?」
「很好,」約翰尼說。「我一定參加。」
「我們準備把現在的兩處房子賣掉,」赫伯說法。『我們看中了比德福侍的一處農莊,地方非常好。有二十畝。有一半是樹那個秋天的大部分空餘時間,他都是和葛列高利·阿馬斯·斯蒂爾森一起度過的。
他變成了斯蒂爾森迷。在他放襪子,內衣和T恤的五斗櫃中,放著三本活頁筆記本。上面寫滿了筆記。推測,還有新聞報道的複印件。
這麼做使他很不安。晚上,當他在剪下的報刊邊做筆記時,他有時是覺得自己像阿瑟·布萊默或那個試圖刺殺傑裡·福特的女人摩爾。他知道,如果愛德華·蘭科特看到他在做這事,一定會立即在他的電話。客廳和浴室安裝上竊聽器,街道對面會停著一輛傢俱公司的大貨車,只是裡面裝的不是傢俱,而是照相機。話筒和天知道什麼別的東西。
他不停地告訴他自己他不是布萊默,別總想著斯蒂爾森,但很難做到這一點。一個個漫長的下午,他在圖書館尋找;日報紙和雜誌,複印有關資料。夜深人靜,他寫下自己的想法,試圖做出正確的判斷。凌晨三點,他經常汗津津地從惡夢中醒來6每當這些時候,他很難忘記斯蒂爾森。
惡夢幾乎總是一樣的,是他在特裡姆布爾集會與斯蒂爾森握手的重演,突然一片黑暗。覺得他在一個隧道中,一個耀眼的車燈迎面衝來。那個眼睛怯生生的老人正在主持就職儀式。那種噁心的感覺像一陣陣煙一樣湧起又落下。一幅幅畫面掠過眼前,他心中低語,這些畫面都是相關的,它們講述了一個即將來臨的大災難,也許是維拉·史密斯深信不疑的世界未日的大決戰……
但那些畫面是什麼呢?它們到底是什麼呢?它們模模糊糊,只能看到一個輪廓,因為總有藍色濾光鏡橫在中間,藍色濾光鏡有時被像虎紋一樣的黃色條紋切斷。
這些夢中惟一清楚的畫面是在結束時出現的:垂死者的尖叫,死者的臭氣,一隻老虎在扭曲的金屬、熔化的玻璃和燒焦的大地上慢慢走著。這隻老虎一直在笑,而且它嘴裡似乎有什麼東西——某種藍色和黃色的東西,還滴著血……
有時候,他覺得這夢會讓他發瘋的。荒唐的夢,毫無意義的夢,最好把它徹底趕出他的心裡。
但因為他做不到,於是他研究斯蒂爾森,試圖讓自己相信這只是一種無傷大雅的癖好,而不是危險的著魔。
斯蒂爾森出生於圖爾薩。他的父親是個油田工人,不斷地換工作,因為他塊頭大,所以比他的同事幹得多。他母親可能曾經很漂亮,雖然從約翰尼發現的兩張照片上很難確定這一點)如果她曾經很漂亮,那麼時間和她丈夫很快使她的美麗成為明日黃花。照片上的她穿著退色的印花布衣服,細長的胳膊抱著一個嬰兒——格萊克,在太陽中瞇著眼睛,這是美國大蕭條時期在東南部常見的那種女人。
他父親是個很專制的人,很瞧不起他的兒子。格萊克小時候體弱多病。沒有證據表明他父親在精神上或肉體上虐待過他,但可以感覺到格萊克·斯蒂爾森九歲前一直受到輕視。但是,約翰尼手裡的父子合影卻顯得很幸福;照片是在油田上拍的,父親很友好地摟著兒子的脖子。但它仍讓約翰尼不寒而慄。哈里。斯蒂爾森穿著工作服,斜紋布褲子和雙排扣卡嘰布襯衫,頭上得意地歪戴著一頂安全帽。
格萊克開始在圖爾薩上學,十歲時轉到俄克拉荷馬城。上一年夏天,他父親在一次油井事故中死去。瑪麗。羅斯蒂爾森和她兒子搬到俄克拉荷馬城,因為她母親住在那裡,戰爭創造了許多就業機會。那是1942年,好日子又來了。
中學前,格萊克的成績一直很好,此後他經常打架鬥毆。逃課、打架、在鬧市區玩撞球,也許還在住宅區偷東西,雖然這從沒被證實過。1949年,他還是個初中生,因為在存衣室洗手間放爆竹而受到停課兩天的處分。在與當局的這些衝突中,瑪麗。羅·斯蒂爾森都站在她兒子上邊。1945年戰爭結束了,對於斯蒂爾森家來講,等於好日子結束了。斯蒂爾森夫人似乎認為整個世界都在跟她和她的兒子作對。
她母親死了,只留給她一同小房子,此外一無所有了。她在一家低級酒吧當了一段時間的侍女,然後又在一家晚上開張的小飯店端盤子。當她兒子惹麻煩時,她總是為他辯護,從來不管他是否做了壞事。
他父親叫他「小崽子」,到了1949年,那個體弱多病的男孩不見了。隨著格萊克·斯蒂爾森年齡的增長,他父親的遺傳基因顯了出來。十三歲到十六歲之間,他猛長了六英吋,體重增加了八十磅。他不參加學校組織的體育活動,但設法參加了健美活動。「小崽子」成了一個難管的壞孩子。
約翰尼猜他有十幾次差點兒被學校開除。他沒有被開除純屬運氣。要是他受到一次嚴厲的處分,那就好了,約翰尼經常這麼想。那現在就不用擔心了,因為一個被處罰過的罪犯是不能擔任公職的。
1951年6月,斯蒂爾森畢業了,成績是他們班最差的。雖然成績不好,但他的腦子並沒什麼問題。他在尋找機會。他口齒伶俐,很有魅力。那年夏天,他在一個加油站幹了一段時間。那年八月,在一次復活節聚會上,格萊克·斯蒂爾森被耶穌附體。他辭去了加油站的工作,成為一個職業造雨者,「通過我主那穌的力量」造雨。
不知是巧合還是什麼別的,那年是俄克拉荷馬最乾旱的一年。莊稼顆粒無收,如果井也干了的話,牲畜不久也會完蛋的。當地牧場主協會邀請格萊克參加一個會議。約翰尼發現了許多有關隨後發生事情的報道;那是斯蒂爾森職業中最輝煌的事件之一。沒有一個報道是完全相同的,約翰尼可以理解這是為什麼。它具有一個美國神話的所有特點,和有關戴維·克洛克特。皮考斯·比爾、保羅·班揚的故事沒什麼不同。有什麼事發生了。這是不能否認的……但事實真相已經不可能弄清楚了。
有一件事似乎是肯定的。牧場主協會的那次會議是最奇怪的一次會議。牧場主們從東南和西南地區邀請了二十幾位造雨者,其中一半是黑人,兩個是印第安人——一個是一半血統的波尼族人,一個是正宗的阿帕契族人。有一個嚼摩根的墨西哥人,格萊克是九個白人中的一個,而且是惟一的本地人。
牧場主們逐個聽取造雨者和探水者的建議。他們很自然地分成了兩類人:一類人要求預付一半費用(不退還),另一類人要求預付全部費用(不退還)。
當輪到格萊克·斯蒂爾森時。他在了起來,大拇指摳著牛仔褲的皮帶,說:「我猜你們知道,我是因為皈依那穌才能造雨的。以前我曾沉溺於罪惡之中。今天晚上我們就看到了一種罪惡,那就是金錢。」
牧場主們產生了興趣。斯蒂爾森十九歲時就是個很能吸引人的演說家了。他提出了一個他們無法拒絕的建議。因為他是個基督徒,因為他知道愛財是一切罪惡的根源,他將先造雨,然後他們再付他錢,付多付少隨他們的便。通過口頭表決,他被僱用了,兩天後,他跪在一輛卡車的後車廂,慢慢駛過俄克拉荷馬的主要和次要公路,他穿著一件黑衣服,戴著一頂牧師的帽子,通過兩個喇叭求雨。成千上萬的人跑出來看他。
故事的結尾是可想而知的,令人很滿意。在格萊克祈雨的第一天下午,天上陰雲密佈,第二天早晨就下雨了。雨下了三無可夜,洪水淹死了四個人,房頂上棲著雞的房子被沖人洛林伍德河,井又被填滿了,牲畜得救了。牧場主協會斷定這雨本來就要下的。在第二次會議上他們為年輕的造雨者募捐,格萊克得到了十六塊錢。
格萊克沒有因此而失態。他用十六塊錢在俄克拉荷馬城的、先驅者報)上做了一個廣告。廣告指出,同樣的事情在哈姆林鎮的一個捕鼠者身上也發生過。廣告又說,作為一個基督徒,格萊克·斯蒂爾森不會在孩子身上實行報復,而且他知道他無法通過法律手段對付強大的牧場主協會。但做人要公平,是嗎?他有一個年老的母親要撫養,她的身體很不好。廣告暗示說他為一群有錢的勢利小人求雨,累得要命,他挽救了價值幾萬元的牲畜,卻只得到十七塊錢。因為他是個善良的基督徒,這種忘恩負義的行為並沒讓他煩惱,但正直的公民們應該認真想想。有正義感的人可以把捐款寄往471信箱,由《先驅者報》轉交。
約翰尼不知道那個廣告後,格萊克·斯蒂爾森到底收到了多少錢。對此事的報道各種各樣,但那年秋天,格萊克開著一輛嶄新的水星汽車在鎮裡逛來逛去。瑪麗·羅的母親留給他們的小房子的稅三年沒交了,現在一次付清了。瑪麗·羅(她並沒什麼病,也不老,不過四十五歲)穿上嶄新的烷熊大衣。斯蒂爾森顯然發現了推動世界運轉的隱秘力量:如果那些受惠者不付錢,那些沒有受惠的人,卻會付錢。政治家們相信總有年輕人可以充當炮灰,也是根據這一原理,牧場主們發現他們捅了馬蜂窩。當協會成員來到鎮裡時,人們經常圍住他們進行嘲諷、所有的教堂都不接收他們。他們突然發現被大雨拯救的牛很難賣掉,只有用船運到很遠的地方去賣。
那年十一月,兩個手上套著金屬帶、口袋裡裝著手槍的年輕人來到格萊克;斯蒂爾森家,他們顯然受雇於牧場主協會,來勸格萊克搬到別的更好的地方去、兩人最後都進了醫院。一個腦震盪,另一個掉了四顆牙,頭骨破裂。兩人都在格萊克。斯蒂爾森所在街道的角落被發現,沒穿褲子。他們的金屬帶被塞進屁眼中,對其中的一個年輕人不得不做一個小手術以取出異物。
協會屈服了。在十二月初的一次會議上,從協會基金會中撥出七百元,一張相同數目的支票轉交給了格萊克。斯蒂爾森。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
1953年,他和他母親搬到內布拉斯加州。造雨這一行很不景氣,有人說撞球場也很不景氣。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搬家,他們來到奧馬哈。格萊克開了一家刷房公司,兩年後公司破產。他推銷(聖經》更成功。他穿過中西部,和上百家辛勤工作。敬畏上帝的農民一起吃飯,講他皈依的故事,推銷《聖經》徽章。塑料那穌像、讚美詩。磁帶。宗教宣傳冊子,以及一本極右翼的書,名叫《美國的真理之路:共產主義——猶太主義反對美國的陰謀)。1957年,陳舊的水星汽車被一輛嶄新的福特汽車所替代。
1958年,瑪麗·羅·斯蒂爾森死於癌症,那年晚些時候,格萊克·斯蒂爾森不干推銷《聖經》的工作了、向東移去。他在紐約呆了一年,他努力想要進入演藝界。這是少數幾個沒讓他賺錢的工作之一。但也許不是因為他缺乏天賦,約翰尼諷刺地想。
在奧爾班尼,他為保險公司工作,在那裡一直呆到1965年。作為一個保險推銷員,他的成就沒有達到什麼目的。他沒有進入公司管理階層,沒有爆發出宗教狂熱。在這五年間,過去的那個不怕碰釘子的格萊克·斯蒂爾森似乎進入了冬眠期。在他多變的職業中,惟一的女人就是他母親。他從沒結過婚,就約翰尼所知,他甚至沒有長期約會過。
1965年,保險公司讓他去新罕布什爾州的裡傑威工作,格萊克同意了。大約在這時,他的冬眠期似乎結束了。六十年代是一個風起雲湧的時代,是短裙和解放的時代,格萊克積極參加社區事務。他加入了商會和扶輪社。1967年,在有關商業區停車計費器的爭論中,他受到全州的關注。六年以來,各種派別為此爭論過。格萊克建議取消所有的計費器,改成收錢箱。讓人們想付多少錢就付多少錢,有些人說這是他們聽過的最不可思議的建議。嗯,格萊克回答說,你會感到吃驚的。是的,先生。他很有說服力。鎮上最後決定暫時採納他的建議,隨後洶湧而至的硬幣讓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除了格萊克。他幾年前就發現了規則。
1969年,他又成為新罕布什爾州的新聞人物,當時他向裡傑威報紙寄了一封很長的信,他在信中建議讓那些吸毒者參加公共設施的建設工作,可以參加公園、單車道的鋪設工作,甚至可以去交通島上種草。許多人說,這是我聽過的最不可思議的建議。格萊克回答說,試一試吧,如果不行,就停下來。鎮裡又試了一下。一個吸毒者把鎮圖書館過時的杜威十進位系統重新組織了一下,變成了新的國會圖書館目錄系統,沒花鎮裡一分錢。幾個嘻皮士把鎮公園佈置成一個可遊覽的地方,非常科學地設計了池塘和運動場的位置,減少了危險,延長了運動時間。正如格萊克指出的那樣,這些吸毒者大部分在大學中對化學很感興趣,但他們在大學中還學到了別的東西,應該把這些知識用起來。
在幹這些事的同時,格萊克向曼徹斯特的《工會領袖報》波士頓的《環球報)和(紐約時報》寫信,支持越戰、支持對吸海洛因者判重刑,支持恢復死刑,特別是對販毒者實行死刑。在競選眾議員的宣傳中,格萊克宣稱從1970年起他就一直反戰,但這純屬謊言。
1970年,格萊克·斯蒂爾森開了自己的保險和不動產公司,獲得了巨大的成功。1973年,他和其他三個商人合資在州首府市郊建了一座購物中心。那年阿拉伯實行石油禁運,那年格萊克開始駕駛一輛林肯汽車。那年他也競選裡傑威市市長。
市長任期兩年,兩年前的1971年,新英格蘭的共和黨和民主黨都邀請他加入。他微笑著婉言謝絕了。1973年,他作為獨立候選人竟選,對手是一個很受歡迎的共和黨候選人和一個民主黨傀儡。他第一次戴上建築工人的安全帽。他的竟選口號是:「讓我們建設一個更好的裡傑威!」他大獲全勝……一年以後,在緬因州的姐妹州新罕布什爾州,選民們不理民主黨的喬治·米切爾和共和黨的詹姆斯·歐文,選了一位保險公司職員詹姆斯·朗格雷做他們的州長。
葛列高利·阿瑪斯·斯蒂爾森從中吸取了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