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沒多久,羅蘭就會想:任何一個女人,不管是殘疾的還是不殘疾的,突然被一個鑽進她腦袋裡的陌生人沿著商場走廊一路猛推,(而她正在那兒忙乎著——在搞事兒,或者隨你喜歡怎麼說吧,)推進一個小房間,後面有人追著叫她停下,然後又突然間一個轉身,轉到無路可走的地方,驀然間又發現自己來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我想任何一個女人,在這種情況下,最有可能問出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在哪裡?」
但奧黛塔·霍姆斯卻不同,她幾乎是欣悅地問道:「年輕人,你拿刀子想幹什麼?」
2
羅蘭看著埃蒂,他蹲在那兒,手上那把刀離皮膚只有四分之一英吋。如果埃蒂想要下手,即便是羅蘭這樣詭異的速度也來不及阻止他。
「是啊,」羅蘭問,「你拿刀子想幹什麼?」
「我不知道,」埃蒂說,聲音裡透著對他自己極度的厭倦。「把魚餌宰了,我想。看樣子我在這裡是釣不成魚了,是嗎?」
他把刀子扔向影子女士的輪椅,正好扔到右邊。刀子紮在沙灘上,抖了幾下。
女士把腦袋偏過來,開始問道:「不知道是不是可以麻煩你告訴我,你把我帶到什麼地方來了——」
她停住了。她在說出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先把頭轉動了一下,卻發現沒人在她身後,但槍俠在她接著說話時很有興趣地觀察到這一細節,因為這個細節反映的是她現實生活中的某種常態——如果她想要挪動輪椅,必定有人為她做這事。可現在沒人站在她身後。
根本沒人。
她回頭看著埃蒂和槍俠,她的黑眼睛裡露出害怕、困惑和警覺的神色。現在她問了:「我這是在哪兒?誰推了我?我怎麼到這兒來的?我怎麼會穿戴整齊的?我本來是穿著長袍在家看十二點鐘的新聞節目的。我是誰?這是什麼地方?你們是誰?」
「我是誰?」她問,槍俠想,這支離破碎的一大堆問題,自是預料之中的。但是這個問題——「我是誰?」——我想她肯定不知道自己問出了這樣的問題。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問的。
因為她在這之前就已經問過這個問題了。
在問出他們是誰時,她已經問了她是誰。
3
埃蒂從這個年輕/年老的坐在輪椅上的可愛的黑人女子臉上看到羅蘭的臉上。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
「我沒法說。休克,我想是這樣。」
「難道休克把她弄回了起居間,這之前她不是去了梅西公司了麼?你告訴我她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穿著浴袍呆在家裡看電視新聞,聽那個頭髮珵亮的傢伙扯他們怎麼在佛羅里達珊瑚島找到一個神經兮兮的傢伙,號稱他家裡有克莉斯塔·麥考利夫1『註:克莉斯塔·麥考利夫(ChristaMcAuliff,1949—1986),美國新罕布什爾州康科德中學女教師。一九八六年一月二十八日搭乘「挑戰者號」航天飛機升空,本擬在太空向中學生授課,因航天飛機爆炸,與機組人員一同殞命。』炸飛的左手,跟他那條得獎的大青魚擱在一起?」
羅蘭沒做聲。
那女士聽了這話更迷惑了,「誰是克裡斯塔·麥考利夫?她是那些失蹤的『自由之行』2『註:「自由之行」(FreedomRide),二十世紀五十至六十年代,美國民權活動分子為抗議種族隔離而舉行的示威活動,當時他們乘坐公共汽車等交通工具在南方各州巡迴旅行。』示威者嗎?」
這回輪到埃蒂不做聲了。誰是「自由之行」示威者?這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槍俠看了他一眼,埃蒂隨即完全明白了他眼睛裡的意思:你難道沒看見她處於休克狀態?
我明白你的意思。羅蘭,老傢伙,但這只是弄清楚一樁事罷了。當初你像那個沃爾特·佩頓3『註:沃爾特·佩頓(WalterPayton,1954—1999),美國黑人橄欖球運動員,以擅長帶球奔跑著稱。』似的猛地鑽進我腦袋裡,那當兒我也著實休克了呢,倒也沒把記憶全都給抹掉。
說到休克,他又聯想到當她穿過門道時發生的另一樁令人驚愕的事兒。他當時正跪在羅蘭奄奄一息的軀體旁,刀子架在喉嚨口上……當然實際上埃蒂不會動刀子的——不會在那時候來這麼一下,他正瞅著門道那邊,梅西百貨公司的走廊朝前推了過來,恍惚之間像是被施了催眠術——他想起電影《閃靈》,那裡面有個小男孩在鬧鬼的酒店門廊裡看到了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他想起了那個小男孩在門廊過道裡看見的一對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去的雙胞胎。走廊盡頭是十足的世俗場景:一道白色的門。上面用不顯眼的大寫字母標出:每次限試穿兩件。敬請配合。是啊,那是梅西公司啊,就是嘛。絕對是梅西。
伸出一隻黑手拽開門又砰地關上,接著便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一個警察的聲音,在他那年頭,埃蒂對這種聲音可聽得多了)在門外喊叫著要她出去,說她已經無路可逃了,她這麼做只會讓已經糟透了的事情弄得更加糟糕,埃蒂一眼瞥見鏡子左邊坐在輪椅裡的黑人女子,他記得當時想的是:上帝啊,他弄到她了,正點,可她看上去肯定惱火透了。
接下來,眼前的景象轉換了,埃蒂看到了他自己。窺視者的影像陡然對準了窺視者本人,他忍不住舉起那只攥著刀子的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因為出現在鏡子裡的是兩雙眼睛兩個影像,所有這些太讓人震驚了,太瘋狂了,如果他不喊出聲的話,簡直就要瘋了,但這一切很快就一閃而過,甚至沒時間讓他喊出聲來。
那具輪椅越門而來。一眨眼工夫的事兒,埃蒂聽到輪箍碾地的嘎吱聲。同一時刻,他聽到另一種聲音:一陣沙啞的撕裂聲使他想起了某個說法
(脫胎投生)
他一時想不起來,因為他拿不準自己是否明白這一點。接著這女子碾著硬實的沙灘衝到他面前來了,她不再是那副瘋狂的模樣——幾乎不像是埃蒂在鏡子裡瞥見的那個女人了,但他想那也不足為奇,你剛才那會兒還在梅西公司的更衣室裡,一眨眼被拋到這個荒僻、淒涼的海灘上,對著像小柯利牧羊犬似的大螯蝦,這一切會讓你覺得有點喘不過氣來。對於這種感受,以埃蒂自身的體驗來說是很有發言權的。
她的輪椅大約滾動了四英尺左右後停下了,由於坡度和沙灘的慣性又向前挪了一點。她兩手不再推動輪椅——剛才肯定一直在推。(等你明天醒來肩膀疼痛時,盡可把這怪罪到羅蘭先生頭上,女士,埃蒂尖刻地想。)這會兒她緊緊抓住輪椅扶手,打量著眼前的兩個男人。
她身後,那道門消失了。消失了?這說法好像不對,它好像是自己折進去的,就像一筒膠卷似的捲了進去。這發生在那個商場偵探敲開另一扇門時,那門太普通了——就是更衣室和商場之間的那道門。他用力撞門,以為那個商場扒手會把門鎖上,埃蒂想他沒準會扛來一根又粗又長的木頭把那面牆都給鑿穿呢,不管是不是這樣埃蒂都不想再看了。在那個縮小的世界面前,那扇隔開兩個世界的門就完全地消失了,埃蒂看見的另一個世界的每一樣東西都凝固了。
活動的影像成了定格的圖片。
所有的一切,現在只留下輪椅的兩道痕跡,那輪椅突然跑進了蠻荒的沙灘,然後向前滑行了四英尺停在了現在這個位置上。
「難道沒人來解釋一下嗎,我是在什麼地方?我是怎麼跑到這裡來的?」輪椅上的女人發問——幾乎是在懇求。
「好吧,我就告訴你一件事,多羅茜,」埃蒂說,「反正你是不在堪薩斯4『註:指的是《綠野仙蹤》裡的場景,多羅茜是書中的小女主人公,生活在堪薩斯,被龍捲風刮到了神奇的奧茲國。』。」
那女人眼裡噙滿了淚水。埃蒂看到她竭力想忍住眼淚,可就是沒忍住,終於啜泣起來。
埃蒂心裡滿是憤怒(也是對自己的厭惡),他轉向槍俠,後者正磕磕絆絆地站起來。羅蘭過來了,卻沒有挨近哭泣的女士。他拾起自己的刀子。
「告訴她!」埃蒂吼道。「你把她帶到這兒,那就把活兒幹下去,告訴她,你這傢伙!」停一下,他稍稍壓低嗓音說,「還得告訴我,她怎麼會記不得自己是怎麼來的。」
4
羅蘭沒有回答,沒有馬上回答。他彎下身子,用右手殘存的兩根指頭夾起刀柄,小心地換到左手上,插入左邊槍帶旁邊的刀鞘。他感覺自己還在那位女士腦子裡跟她較著勁兒。她和埃蒂不一樣,一直在排斥他,跟他較著勁兒廝搏著,從他進入她的意識,直到他們滾動車輪穿過這道門。從她覺出他進來的一瞬就掐上了。那勁頭始終未見消退,因為她始終也沒有就此感到驚訝。他經歷了這一過程,但絲毫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對於外來者入侵自己的腦子,她居然沒有意外的驚愕,只有即時產生的憤怒和恐懼,並立即發起一場把他趕出去的戰鬥。她並沒有贏得這場戰鬥——不可能贏,他料想她贏不了——自然也不會幫她從地獄般的感受中擺脫出來:他在那裡面感受到的是一個精神錯亂的女人的憤怒、恐懼和仇恨。
他只感覺到她那裡面的黑暗——就是被埋葬在一處洞穴中的感受。
只是——
只是他們衝過門道分離開來的那一瞬間——他突然希望——非常非常希望能夠再逗留片刻。多留片刻可以搞清一些事情。因為此刻出現在他們面前的這個女人,不是他在她意識裡呆過的那個女人。在埃蒂的腦子裡,就像置身於一個騷動不安的房間裡,四壁冒著蒸汽;而在這位女士腦子裡,卻像是赤身裸體地處在黑暗裡,一條分泌毒液的蛇爬過你的全身。
始終就是這樣,直到最後。
直到最後才變了一個人。
當然還有其他要節,有些事情他認為相當重要,但要麼是無法理解,要麼是記不起來了。有些事兒就在
(一瞥之間)
這門徑本身,只是在她腦子裡。至於有些事情
(你打破了這個特別的禮物,就是你)
轟地一下,突然頓悟。在冥思苦想中,最後你終於看見——
「噢,操你的,」埃蒂厭惡地說,「你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台該死的機器。」
他大步跨過羅蘭身邊,走近那位女士,在她身邊跪下來,這時她伸出手臂攬住了他,突然緊了一下,像是一個要抓住什麼東西的溺水者,他沒有抽出身子,而是伸出手臂,同樣回抱她。
「這就沒事了,」他說。「我是說,那沒什麼大不了的,總算沒事了。」
「我們是在哪兒?」她哭泣著問,「我坐在家裡看電視,我想從新聞中瞭解我的朋友是否能平平安安地從牛津鎮出來。現在我卻到了這兒,我甚至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好啦,我也不知道,」埃蒂說,把她摟得更緊了,還輕輕搖晃一下,「不過,我想我們是一根繩上系的螞蚱。我也來自你那個地方,那個討人喜歡的老紐約城,我也經歷過同樣的事情——不過,稍稍有點不一樣,可道理是一樣的——所以,你會沒事的。」他想了想又說:「可你得喜歡龍蝦。」
她抱著埃蒂哭泣,埃蒂摟著她搖著她,這當兒羅蘭想道,埃蒂會沒事的。他哥哥死了,可現在他又有了一個讓他照顧的人了,所以他會沒事的。
但他感到一陣爆裂般的痛楚——內心深處受到責備的傷痛。他能夠開槍射擊——不管怎麼說左手還管用——還可以去殺戮,一路殺去,殺下去,在尋找黑暗塔的漫漫途中,他冷酷無情地一路闖蕩過來,看來似乎還須闖蕩多年,縱橫千里。他有能力活下來,甚至可以保護別人——在男孩傑克前往車站的路上,他推遲了那次的死亡,把他從山腳下神諭的性損耗中拯救出來——然而,到頭來他還是讓傑剋死了。那並非一次事故,而是他該遭到譴責的有意為之。他看著眼前這兩個人,看著埃蒂擁抱著她,安慰她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不會這麼做,現在他內心深處的痛悔摻雜著某些不可告人的恐懼感。
如果你內心放棄了對黑暗塔的追求,羅蘭,你就失敗了。一個沒有心的生靈就是一頭沒有愛的畜牲,一頭沒有愛的畜牲就是一頭野獸。做一頭野獸也許不是什麼難以容忍的事兒,雖說此人最終必定要為此付出極大的代價,但如此而論,你想達到的目的是什麼呢?如果你真的想在黑暗塔無情地掀起一場風暴並贏得勝利,你該怎麼辦呢?如果你心裡除了黑暗就是虛無,除了從野獸蛻化為魔鬼,你還能做什麼呢?作為一頭野獸去追求這樣的目的只會成為一場諷刺性喜劇,好比拿放大鏡去看一頭大象,而作為一個魔鬼去追求這樣的目的……
肯定要付出該死的代價。問題是你想要達到自己的目標嗎?
他想到了愛麗,那個曾在窗前等候他的姑娘,想到他灑在庫斯伯特僵冷的遺體上的眼淚,噢,他也曾有過愛,是的,在那時。
我真的需要愛!他喊道,此刻埃蒂和輪椅上的女士一起抹著眼淚,槍俠的眼睛卻像沙漠一樣乾燥,他走過他們身邊,朝夕陽已沉的海邊走去。
5
他要過後才回答埃蒂的問題。他這樣做,是因為他覺得埃蒂自會產生警覺。她不記得先前的情形原因很簡單。她不是一個女人,而是兩個。
她們之中有一個非常危險。
6
埃蒂盡量把能告訴她的都告訴了她,除了自己注射麻醉劑的事兒以外,其他都實話實說。
他說完了,她兩手交疊擱在膝蓋上,沉默了好大一會兒。
陰鬱的群山分瀉出眾多涓涓澗流,往東流出幾英里後就漸漸斷流了。羅蘭和埃蒂在向北跋涉的一路上就是從這些小溪裡汲取每日的用水。最初是埃蒂獨自去打水,因為羅蘭身體太虛弱了。後來便是他倆輪著去,每天都得比前一天走出更遠的路程才能找到水流:隨著山脈突然下陷,那些水流也一點一點小下去了。好在這水倒沒讓他們鬧病。
到目前為止是這樣。
羅蘭昨天出發去找水了,本該輪到埃蒂,可槍俠還是自己去了,他肩上背著貯水的皮袋,一聲不吭地走了。埃蒂覺察出他們中間出現了一種拘謹的氣氛。他不想被這種姿態打動——不管羅蘭做出什麼姿態——他發現羅蘭也同樣如此,有那麼一點類似的感覺。
她很留意聽埃蒂說話,自己什麼話也不說,她的眼睛專注地盯著他。有那麼一陣,埃蒂猜想她大概比他大五歲,過了一陣,又覺得要大十五歲。只有一件事他不想去猜測:他是否已墜入情網。
他說完了,她坐在那兒還是一句話不說,也不再看著他,而是越過他的身影,注視著層層海浪,夜色降臨之際那兒可能會躥出喋喋不休地詢問著古怪問題的大螯蝦。剛才他專門細細地描述過那些玩意兒。現在稍稍嚇唬她一下,總比等她目睹它們出來嬉耍時產生的大恐懼要好些。他估計她可能不肯吃那玩意兒,更別提讓她知道它們曾吞噬掉羅蘭的手指和腳趾,更別提讓她近距離看見那玩意兒了。可是到頭來,飢餓會戰勝所有的「是—一隻—小雞」和「達姆—嗯—嚼嚼」。
她兩眼望著遠方。
「奧黛塔?」約摸過了五分鐘,他問。她曾告訴他自己的名字。奧黛塔·霍姆斯。他覺得這名字很漂亮。
她眼睛轉回來瞟著他,從沉思中乍然醒來,微笑一下,吐出一個詞。
「不。」
他只是看著她,找不出合適的詞兒來回應。他想,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一個簡單的否定會這麼無邊無際。
「我不明白,」最後他只好這麼說,「你說的這個『不』是指什麼?」
「所有的一切。」奧黛塔揮一下手臂(他注意到,她有一雙相當結實的手臂——很光滑也很結實),指向大海、天空,指向那海灘,指向那雜亂披紛的山麓——此刻槍俠大抵就在那兒找水。(或者也沒準被新出現的什麼興高采烈的怪物活生生地吞噬,埃蒂現在絲毫不去惦記這事兒。)她所指的一切,就是這整個世界。
「我理解你的感受。對這不現實的世界,最初我也是不習慣。」
是這樣嗎?回想起來,當初他好像就這麼接受了,也許是因為他有病,要擺脫毒癮的糾纏。
「你總會習慣的。」
「不,」她再一次這樣說,「我相信兩樁事情裡邊有一樁是讓我碰上了,不管是哪一樁,我仍然是在密西西比的牛津鎮。沒有一樁事情對得上號。」
她接著往下說。如果她的聲音再響一點(或者說如果他沒有愛上她),差不多就像是在做演講。當然在埃蒂聽來,這與其說是演講倒不如說是抒情詩。
不過,他必須時時提醒自己,那完全是癡人說夢,為她著想,你必須使她明白這一點才好。
「可能是由於我頭部受過傷,」她說,「他們是牛津鎮上臭名昭著的掄著板斧砍人的那夥人。」
牛津鎮。
這個詞在埃蒂腦子裡引起了一點遙遠而模糊的似曾相識的迴響。不知什麼原因,她說話的節奏讓他聯想到亨利……亨利和濕尿片兒。為什麼?什麼?現在也別去想它了。
「你想告訴我,你覺得這些都是你失去意識時做的夢?」
「或者說是在昏迷中,」她說,「你不必這樣盯著我看,你好像在想這一切是多麼荒唐啊,畢竟這不荒唐。瞧這兒。」
她細心地把頭髮向左邊分開,以便埃蒂可以看清她頭髮單邊分開的樣子,當然不是因為她喜歡這髮型。頭髮裡面有一處難看的舊疤,並非褐色的,而呈灰白色。
「我想你那會兒夠倒霉的。」他說。
她不耐煩地聳聳肩。「厄運不斷,太平日子也不少,」她說。「也許這就是一種平衡。我給你看這個疤是證明我五歲時就經歷過三個星期的昏迷。當時我夢到了許多事情。我記不得是什麼夢了,但我還記得我媽媽說他們知道我不會死掉,因為我不停地在說話,好像是一直在說個不停,雖然媽媽說他們對我說的話一個詞也聽不懂。我確實記得那些夢非常非常真切。」
她停了一下,朝四周看看。
「真切得就像這個地方。還有你,埃蒂。」
當她說到他的名字時,他手臂上分明覺出一陣刺痛。噢,是讓什麼刺了一下,沒錯,刺得生痛。
「還有他。」她打了個冷顫。「他好像是這整個世界裡最真切的。」
「我們應該這樣。我是說,我們是真實的,不管你怎麼想。」
她給了他一個善意的微笑。笑出了聲兒,不是短促的一聲。
「是怎麼發生的?」他問。「你腦子裡那些事是怎麼發生的?」
「那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只是想說,曾經發生過的事兒可能真的再次發生。」
「別不說,我很想知道。」
「我被一塊磚頭砸了。那是我們第一次去北方旅行。我們到了新澤西的伊麗莎白鎮。我們坐的是吉姆·克勞車。」
「那是什麼?」
她不相信地看著他,幾乎帶點揶揄的意味。「你都在什麼地方呆過呢,埃蒂?是在防空洞裡嗎?」
「我來自另一個年代,」他說,「我可以問一下你的年齡嗎,奧黛塔?」
「我的年齡夠選民資格了,只是還沒有拿到社會保險號。」
「噢,我在我那地方也一樣。」
「但是你那兒會更文雅些,我相信,」說著,她又朝他發出那般陽光燦爛的微笑,這又給他手臂上帶來一陣刺痛。
「我二十三歲,」他說,「可我出生於一九六四年——就是你遇到羅蘭這一年。」
「那真是太荒謬了。」
「不奇怪。我是在一九八七年讓羅蘭帶過來的。」
「嗯,」她沉吟片刻才開腔,「你把這事兒說得跟真的似的,你這樣說倒是更加重了你那說法的份量了,埃蒂。」
「那種吉姆·克勞車……黑人必須按那規矩來嗎?」
「是黑鬼,」她說。「把一個黑人稱為黑鬼不算什麼粗魯,難道你不這麼想嗎?」
「到一九八年時,你們就會用這種叫法或類似這樣的叫法來稱呼自己了,」埃蒂說,「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要是把一個黑人孩子稱為『黑鬼』,那會招來一場毆鬥的。這就差不多等於叫他『黑狗子』。」
有那麼一會兒,她晃著身子瞧他,然後,又搖搖腦袋。
「把那挨磚的事兒告訴我吧,當時的情形。」
「我母親最小的妹妹就要出嫁了,」奧黛塔說,「她叫蘇菲亞,但我母親總是稱她為藍妹妹,因為藍色是她最喜歡的顏色。『也許她至少是愛這樣喜歡,』我母親這樣說。所以我也總是叫她藍阿姨,甚至在見到她之前就在這樣叫她了。這是一場最可愛的婚禮。事後有一個接待活動。我記得所有的那些禮物。」
她笑了。
「禮物對一個孩子來說真是太棒了,是不是,埃蒂?」
他也露出微笑。「是啊,你說得對。你永遠不會忘記禮物的。不會忘記你得到的,也不會忘記別人得到的。」
「我父親那時已經開始賺錢了,但我所知道的只是我們有奔頭。我母親總是這麼說,當時我告訴她有個女孩跟我一起玩的時候,問我你老爸是不是很有錢,我母親就跟我交代了剛才說的『我們有奔頭』。她說以後如果有人跟你提起這類話題你就這樣回答人家好了。就說我們有奔頭。」
「所以,他們能夠送給藍阿姨一套漂亮的瓷器,我還記得……」
她的聲音開始結巴起來。一隻手伸向太陽穴,心不在焉地撫拭著,好像開始頭痛了。
「記得什麼,奧黛塔?」
「我記得我母親送給她一件特別的禮物,一件藏品。」
「什麼東西?」
「對不起,我頭痛。弄得我舌頭也不順溜了。我不知道幹嘛要費這麼大勁兒來告訴你這些事,不管怎麼說……」
「你介意跟我說這些嗎?」
「不,我不介意。我想說的是,我母親送給她一個有點特色的盤子。是白色的,鑲有雅致的藍邊。」奧黛塔微笑一下。埃蒂覺得這完全不像是一種愉悅的微笑。這個回憶當中有什麼事令她心神不安,這種回憶似乎馬上讓她感覺到置身於一個極為陌生的環境中,這環境抓住了她所有的或者是大部分的注意力。
「那盤子現在還能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就像我看到你一樣,埃蒂。我母親把它送給藍阿姨,結果她對著盤子哭了又哭,哭了又哭。我想她看著這盤子想起了她和我母親童年時曾見過的相似的盤子,而那時她們的父母壓根買不起這類東西。她倆誰也沒有在童年時得到過特別的禮物。接待會結束後,藍阿姨就和她的丈夫一起去大霧山1『註:大霧山(GreatSmoky),美國阿巴拉契亞山脈西部的一段,在北卡羅萊納州西部和田納西州東部之間。』度蜜月。他們坐火車走的。」她看著埃蒂。
「坐在吉姆·克勞車裡?」
「是啊,沒錯!在吉姆·克勞車裡!在這年頭,那是黑人出門旅行和他們吃喝拉撒的地兒。這正是我們想要在牛津鎮改變的事情。」
她看著他,顯然是想要他肯定她是在這兒,但他卻又陷入了自己的回憶之中:濕掉的尿片和那些詞兒。牛津鎮。只是另外的詞兒突然插進來了,只是一句歌詞,但他還能記起亨利曾一遍遍地唱著這句歌詞,一直唱到他們的母親求他停下來好讓她聽沃爾特·克朗凱特2『註:沃爾特·克朗凱特(WalterCronkite,1916—),美國電視新聞主持人。一九六二至一九八一年主持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晚間新聞節目,最受美國公眾歡迎。』。
最好有人趕快去調查。歌詞裡有這樣一句。亨利用單調的鼻音唱了一遍又一遍。他想再往下唱,可就是唱不下去,這不是很奇怪嗎?他那時大概只有三歲啊。最好有人趕快去調查。這歌詞讓他發寒。
「埃蒂,你沒事吧?」
「沒事,怎麼啦?」
「你在發抖。」
他笑笑。「肯定是唐老鴨剛從我墳墓上走過。」
她笑了。「不管怎麼樣,至少我沒把婚禮給弄糟。事情發生在我們步行去車站的路上。那晚我們和藍阿姨的朋友一起過夜,所以我父親一早叫了出租車。出租車幾乎是一眨眼工夫就到,可是司機一看我們的膚色馬上就把車開走了,好像火燒火燎地被人追攆似的。藍阿姨的朋友已經帶著我們的行李先去車站了——有一大堆行李,因為我們要在紐約呆一個星期。我記得我父親說這回他簡直等不及要看到我滿臉放光的樣子——當紐約中央公園的鐘聲敲響,所有的動物都開始翩翩起舞的時刻。
「我父親說我們是否可以步行去車站。我母親張口就同意了,說這是個好主意,因為車站只有一英里路的樣子,藉機舒展一下腿腳也好,我們已坐了三天火車,接下去還要坐半天火車。我父親說好啊,再說天氣也挺不錯的,雖然我當時只有五歲,卻分明感覺到他真是被氣瘋了,也能覺出母親那副極度尷尬的心境,他倆都不敢另外再叫一輛出租車,因為怕發生同樣的事情。
「我們在街上走著。我走在馬路內側,因為我母親擔心路上的行人車輛會撞上我。我記得當時自己還在想,是不是當我看到紐約中央公園的大鐘時我臉上就會燒起來,要不就是出了什麼事了,如果不是這事兒造成的傷害,那就是砸在我頭上那塊磚頭造的孽了。當時,一忽兒工夫一切都變得昏暗了。接著夢開始了。活靈活現的夢。」
她微笑著。
「就像我說的那些夢,埃蒂。」
「那塊磚頭是自己掉下來的,還有是人襲擊了你?」
「他們沒有發現任何人。警察也來了(很久以後我母親才告訴我,那時我大概有十六歲了),他們找到那處地方,磚頭應該是從那兒拋落的,發現那處缺了一些磚頭,還有幾塊磚頭鬆動了。那是一個公寓樓四層房間的窗外,那兒的住戶自然受到了盤問。可他們許多人都說那兒總是發生這樣的事情,尤其是在晚上。」
「當然啦。」埃蒂說。
「沒人看見有人離開那座樓房,這麼說,那塊磚頭只是意外落下。我母親說她覺得就是那麼回事了,但我想她是在撒謊。她甚至不願費神告訴我父親是怎麼想的。他倆都被那個出租司機打量我們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還有那避之不及地溜走的樣兒。這般遭遇使得他們無論如何都確信上邊有人在朝外張望,見我們過來就決定朝這些黑鬼扔一塊磚頭。
「你說的那些大龍蝦似的玩意兒快出來了嗎?」
「還沒有,」埃蒂說。「天黑之前不會出來。那麼你的看法是,所有這一切只是你被磚頭砸暈失去知覺後的一個夢。要不是這回事兒,你該以為是遭到警棍或別的什麼東西的襲擊了。」
「是的。」
「其他的夢呢?」
奧黛塔一臉平靜,聲音也很平靜,但腦子裡滿是錯綜布列的一幅幅醜陋圖景,所有的一切都歸結到牛津鎮,牛津鎮。那首歌怎麼唱來著?兩個人在月光下被殺了,最好有人快去調查。不是很準確,卻也八九不離十。差不多。
「我大概是精神錯亂了。」她說。
7
最初鑽進埃蒂腦子裡的說法是:你要是覺得自己精神錯亂了,奧黛塔,那你就是個瘋子。
他腦子轉悠一下,把這個沒什麼意義的話題匆匆掂量過了。
結果他還是默不做聲,坐在她的輪椅旁,膝蓋頂著輪椅,兩手抱住她的腰。
「你真的是吸毒上癮了嗎?」
「唔,」他說,「這就像是酒精上癮似的,或是興奮劑上癮。這不是你能克服得了的。我曾在自己腦子裡聽見有聲音在說『是的,是的,對啊,沒錯,』知道是這回事,但現在我才真的明白了。我還是需要它,我想一部分的我總是需要這玩意兒,不過實際上那也都過去了。」
「什麼是興奮劑?」她問。
「在你那年頭還沒發明出來呢。是一些摻了可卡因的玩意兒,就像是把TNT炸藥變成了原子彈。」
「你做過嗎?」
「老天,沒有。我那玩意兒是海洛因。我告訴過你。」
「你不像個癮君子。」她說。
看模樣埃蒂倒是相當英俊……如果,如果不在意他身上衣服上發出的穢臭。(他沖洗自己的身子,也洗衣服,可是沒有肥皂,他沒法正兒八經地洗澡和洗衣服。)羅蘭走進他的生活時,他一直留著短髮,(這樣的形象通過海關容易些,噢,我的天,結果卻成了天大的一個笑話,)現在那長度也還得體。他每天早晨都刮臉,用羅蘭那把刀子,一開始下手還小心翼翼的,後來膽子大起來了。亨利去越南那會兒他還太嫩,根本用不著刮臉,直到亨利回來他也沒幾根鬍子,他從來沒留過鬍子,但有時隔了三四天,他們的媽媽就嘮叨著要他「收割一下臉茬子」。亨利有點潔癖,(在某些事情上他一絲不苟——淋浴後要擦腳粉;牙齒一天要刷三四次;喝過什麼飲料後都要漱口;衣服要掛起來,)他把埃蒂也弄成這麼副神經兮兮的樣子。一早一晚都得把臉收拾乾淨。這些習慣已深深植根於他的生活中,就像亨利教過他的其他事情一樣。當然,還包括用「針」來關照自己。
「是不是太乾淨了?」他問她,露齒而笑。
「太白了。」她吭了一聲,然後就沉默了,肅然地眺望遠處的海。埃蒂也沉默了。如果是這樣的回復,他就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對不起,」她說,「這話很不近人情,也很不公正,很不像我說的。」
「這又沒關係的。」
「不是的,這就像是一個白種人對一個膚色較淺的人說『天吶,我真沒想到你是個黑人。』」
「你覺得你像是一個更有公正意識的人。」埃蒂說。
「我們所想到的自己,和我們實際上的自我,很少有共通之處,我應該想到的,但是沒錯——我是想覺得自己應該是一個更有公正意識的人。所以,請接受我的道歉,埃蒂。」
「有一個前提。」
「什麼?」她又露出可愛的笑容。那挺好,他喜歡自己能夠讓她微笑。
「要給人一個公正的機會。這就是前提。」
「什麼公正的機會?」她覺得有點兒好笑。埃蒂沒準是用另外一個人的聲音在嚷嚷,也許感到自己有點底氣了,但對她來說那是不一樣的。對她來說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估計,也許對她來說任何事情都應該如此。
「這是三度投生。碰巧有這事兒。我是說……」埃蒂清了清喉嚨。「我不擅長那種哲學把戲,或者說,你知道,蛻變,質變,或者不管你喜歡怎麼叫吧——」
「你的意思是說形而上學吧?」
「也許吧。我不知道。我想是吧。可我知道,你不能對你的感覺告訴你的一切都不相信,為什麼,如果你相信所有這一切都是夢的話——」
「我沒有說是夢——」
「不管你說的是什麼,說到歸齊就是這麼回事,不是嗎?是假的真實?」
如果剛才她聲音中還有一點屈尊的意味,這會兒已蕩然無存。「哲學和形而上學可能不是你的專長,埃蒂,你在學校裡肯定喜歡爭辯。」
「我從來不爭辯。那都是基佬、巫婆和膽小鬼們的事兒。好比什麼象棋俱樂部。你說什麼?我的專長?什麼是專長?」
「就是你喜歡的什麼事。你說什麼?基佬?什麼是基佬?」
他看了她一眼,聳聳肩。「男同志。搞同性戀的傢伙。別介意。我們可能整天交換的都是俚語。那沒法把我們扯到一塊兒去。我想說的是,如果一切都是夢的話,那也可能是我的夢,不是你的。你可能是我夢裡想像出來的一個人。」
她聲音發顫地微笑著。「你……又沒人拿石頭砸過你。」
「也沒人砸過你。」
這下,她的笑容完全消失了。「我記不起是什麼人了。」她尖刻地糾正道。
「我也是!」他說,「你告訴過我,在牛津鎮時他們非常粗暴無禮。那麼,那些海關的傢伙在沒找到他們搜尋的毒品時也不見得多麼歡喜快活啊。他們裡邊有個傢伙用槍托砸我腦袋。我這會兒也許正躺在貝拉維尤醫院的病房裡,他們在寫報告說明他們審訊我的時候我變得狂躁起來,結果被他們制服的經過。而我在他們寫報告的當兒夢見了你和羅蘭。」
「那是不一樣的。」
「為什麼?因為你是這樣一個聰明的交遊廣泛的沒有腿的黑人女士,而我只是一個從城市下只角出來的癮君子?」他說這話時咧開嘴巴笑著,意思是這不過是一個友好的玩笑,而她卻突然對他變了臉色。
「我希望你不要再叫我黑人!」
他歎了口氣。「好吧,但這也會習慣的。」
「你真應該到辯論俱樂部去。」
「操蛋。」他說,她的眼神的變化使他再次意識到他們之間的差異其實比兩人膚色的區別還要大;雙方是在各自隔絕的島嶼上與對方交談。隔開他們的是時間。沒關係。這些話引起了她的注意。「我不是要和你爭辯,我是想叫你醒醒,面對現實,實實在在把你喚醒,這就夠了。」
「至少,我或許不妨暫且根據你的三度投生的說法來採取行動,既然這……這境況……還是這樣,不過有一點要注意:發生在你身上的事和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是完全不同的。這種根本性的差別真是太大了,而你都沒發現。」
「那你說給我聽聽呀。」
「在你的意識中沒有什麼不連貫的地方。可在我這兒這種不連貫可太明顯了。」
「我不明白。」
「我是說你可以把你那個時間段裡發生的事情都貫穿起來,」奧黛塔說。「你的事情一樁連著一樁:飛機上,被人進入……那個……被他——」
她帶著明顯的厭惡朝山腳下那片地方點點頭。
「存放毒品,警員把你扣下了,所有的情節順下來是一個完整的驚險故事,沒有丟失的環節。
「至於我自己,我從牛津鎮回來,碰上安德魯,我的司機,他載我回公寓。我洗了澡想睡覺——我腦袋痛得厲害,我每次頭痛時只有睡覺才是惟一的良方。但這時已經快到半夜了,我想要不還是先看看電視新聞吧。我們有些人被釋放了,可是我們離開時還有不少人仍被押在牢裡。我想知道他們的案子是不是也解決了。
「我擦乾身子穿上浴袍,走進臥室,打開電視。新聞主持人開始報道赫魯曉夫的一個講話,還有美國向越南派遣顧問的事兒。他說,『我們有現場拍攝的畫面來自——』接著他就消失了,我便隨著車輪滾到了這個海灘上。你說你看見我正在某處神奇的門道那邊,而那門道現在不見了,你說我那會兒在梅西公司,正在偷竊。所有這些都太反常太荒謬了,但即便一切都是真的,我也該找些更高級的東西呀,那也比偷假珠寶好。我是不戴珠寶的。」
「你最好瞧瞧你自己的手,奧黛塔。」埃蒂平靜地說。
她擺弄了好長時間,從左手小指(上面有枚戒指,大而俗氣,那是假冒的飾件)打量到右手無名指上那枚老大的蛋白石戒指(更是大而俗氣得要命,倒還是真傢伙)。
「這樣的事兒一樁都沒發生過。」她堅定地重複道。
「你好像一部破碎的紀錄!」他一開始對她的態度真有點惱火了。「每一次人家在你那個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小故事裡捅開一個窟窿,你就只會退縮到『這樣的事兒一樁都沒發生過』這種鬼話上邊。你最好把它理理清楚,黛塔。」
「別叫我這個!我討厭死了!」她猛地發作起來,渾身顫抖著,埃蒂只好縮回去了。
「對不起,上帝啊!我不知道。」
「我明明是在晚上,一下子卻進入了白天,明明是沒穿正式衣服,現在卻穿戴整齊,從我的臥室跑到了這個荒涼的海灘。而真實的情況是:一個大腹便便的紅脖梗傢伙用棍子朝我頭上砸了一下,事情就是這樣!」
「但你的記憶並沒停留在牛津鎮。」他溫和地說。
「什——什麼?」她的聲音又開始不穩定了。也許是看見了什麼她不想看見的東西,就像那些戒指。
「如果你是在牛津鎮被打暈了,為什麼你的記憶並沒有停留在那兒呢?」
「這種事情並不總是很有邏輯性的。」她又去撫拭太陽穴。「尤其是這會兒,如果在你看來都是一樣的,埃蒂,我就得趕快結束這場談話了。我的頭痛又發作了。痛得厲害。」
「我想有沒有邏輯性完全取決於你是不是願意相信它。我看見你在梅西公司,奧黛塔。我看見你在那兒偷東西。你說你不會做這樣的事還說得像回事似的,你也告訴我你根本不戴珠寶首飾。你這麼跟我說的時候,好幾次低下頭去看手上的戒指。那些戒指明擺著嘛,你卻視而不見似的,像是直到我叫你去看你才看見似的。」
「我不想談這個!」她叫喊起來,「我頭部受過傷!」
「好啊。可是你知道你是在什麼地方把時間給遺忘的,不是在牛津鎮。」
「讓我自己呆一會兒。」她木訥地說。
埃蒂看見槍俠攜著滿滿兩袋水艱難地回來了,一袋繫在腰間,另一袋搭在肩上。他看上去已是疲憊不堪。
「我真希望能幫你一下,」埃蒂說,「但要幫你的話,我想我最好還是實話實說。」
他在她身邊站了一會兒,但她還是垂著腦袋,指尖不停地按摩著太陽穴。
埃蒂去迎羅蘭了。
8
「坐下,」埃蒂拿過袋子。「你看上去是累趴了。」
「是的。我又發病了。」
埃蒂看著槍俠潮紅的臉頰和前額,以及他皸裂的嘴唇,點點頭。「我本來還希望別出這事,但我一點也不奇怪,夥計。你沒想到這是有一個週期的。巴拉扎沒存下足夠的凱福萊克斯。」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如果你沒把青黴素給用足了,你就不能把感染給徹底制住。你只是把它給壓下去了。幾天以後,它還會重新冒頭。我們需要更多的藥,好在這兒至少還有道門可以過去。同時你得放鬆些,休息休息。」但埃蒂不快地想到奧黛塔失去的腿,還有每天尋找水源的路將越來越長。他不知道羅蘭是不是挑了個最糟糕的時間舊病復發。他估計有這可能;只是還不知情況會怎麼樣。
「我得告訴你關於奧黛塔的一些事情。」
「這是她的名字?」
「嗯。」
「很可愛。」槍俠說。
「是啊,我也這樣覺得。但她對這兒的感受卻不可愛。她覺得她不在這兒。」
「我知道。而且她也非常不喜歡我,對嗎?」
是的,埃蒂想,但也擋不住她認為你是幻想中的一顆鼻屎。他沒有說出來,只是點了點頭。
「理由幾乎是一樣的,」槍俠說,「她不是那個我進入她腦袋裡的女人,不是你看見的那個,完全不是。」
埃蒂呆住了,然後突然點點頭,變得興奮起來。那個鏡子裡模糊的影子……那張狂吼亂叫的臉……這個人是對的。耶穌基督啊,當然他是對的!這根本不是奧黛塔。
接著他想起了那雙手,從披巾裡漫不經意地伸出來,然後又似乎漫不經心地把那些假珠寶摟進她那個大皮夾裡——看上去幾乎就是這樣,好像她等著被抓似的。
戒指就在那兒。
同樣的戒指。
但這並不意味著應該是同一雙手啊,他漫無邊際地想開去,可是只持續了一秒鐘。他仔細看過她的手。是同樣的手:手指纖長而優雅。
「不,」槍俠繼續說,「她不是的。」他的藍眼睛仔細地端量著埃蒂。
「她的手——」
「聽著,」槍俠說,「仔細聽好了。我們的生命可能就取決於這件事了——我的生命,因為我又病了,你的生命,因為你已經愛上了她。」
埃蒂無語。
「兩個女人同在她一個身軀裡。在我進入她腦子裡時她是一個女人,而當我把她帶回到這兒時她又變成了另一個女人。」
這會兒埃蒂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還有其他的一些事情,一些奇怪的事兒,或者是我不理解,或者是我理解了卻又飄開去了。似乎是很重要的事兒。」
羅蘭的眼光越過埃蒂,朝海灘邊的輪椅看過去,那輪椅孤零零地從一個烏有之鄉過來,停在短暫的旅程盡頭。他把目光收回到埃蒂身上。
「我幾乎一點也不明白,或者是不理解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你自己得留點神。你明白嗎?」
「是的。」埃蒂感到自己的肺部似乎沒什麼氣了。他明白——或者,至少是對槍俠說的事兒有一種看電影似的表面的直截了當的理解——但是他的肺部似乎沒有氣來支撐他解釋這些,也不可能有。他感到似乎羅蘭把他所有的氣都給放跑了。
「好,因為在門另一邊的這個女人,這個我進入過她腦子的女人,就像晚上爬出來的那些大螯蝦一樣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