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現在傑克·莫特知道槍俠在他身上。如果他是另外一個——比方說埃蒂·迪恩或奧黛塔·沃克——羅蘭也許會跟他隨便聊幾句,以緩解他驚愕之下的困惑——那是必然,因為突然發現他的自我裡粗魯地擠入了一個搭乘者,而且這人的腦子還在驅動他的整個生命。
但莫特是個惡魔——沒準比黛塔·沃克還要壞——槍俠壓根兒不想跟他多費口舌。他能聽到那男人的叫喚——你是誰?我這是怎麼回事?——但羅蘭根本不去理會他。槍俠現在集中考慮自己迫在眉睫的幾樁事,他使用這男人時一點內疚也沒有。叫喚變成了恐懼的嘶喊。槍俠還是不搭理他。
這男人的大腦凹槽僅讓他當作地圖冊和百科全書的合成物來使用。莫特所有的信息都是羅蘭需要的。他的計劃是粗線條的,但粗線條通常會比縝密的思路更管用。當計劃實施起來時,世間沒有什麼造物能比得上羅蘭和莫特這樣天造地設的一對兒了。
當你只是做一個粗略的計劃時,就有很大的空間容你即興發揮。一個稍縱即逝的徵兆就能激發一個即興的行動,這一直是羅蘭的強項。
2
一同走進電梯的是一個肥胖男人,眼睛上架著玻璃鏡片似的東西,就像五分鐘前那個腦袋探進莫特辦公室的禿頭男人一樣。(在埃蒂的世界裡似乎許多人都戴這個,他的莫特百科全書把這玩意兒稱作「眼鏡」。)他瞄了一眼傑克·莫特拎著的手提箱,便對莫特說。
「去看多夫曼,傑克?」
槍俠什麼也沒說。
「如果你以為能說服他不要轉租,我得告訴你那是浪費時間。」這胖男人說著,隨即朝一個急步退後的同事眨一下眼睛。小廂室的門關上了,突然他們下降了。
他梳理著莫特的意識,不去理會他歇斯底里的抵拒,發現這種下降沒事,並非失控。
「如果我這話說得不著邊際,對不起,」胖男人說。槍俠想:這人也有點吃不消了。「你處理這種麻煩事兒比公司裡任何人都拿手,我是這麼想的。」
槍俠一聲不吭。他只是等著走出這個下降的小棺材。
「我也是這麼跟人說的,」胖男人還一個勁兒地嘮叨著,「喏,昨天中午我還跟——」
傑克·莫特腦袋轉了過來,從金絲眼鏡後面瞪了他一眼,這會兒看來傑克那雙藍眼睛似乎都有點走形了。「閉嘴。」槍俠冷冷地說。
胖子馬上變了臉色,冷不丁地朝後退了兩步。他鼓鼓的臀部貼在後面的仿木護板上,這時移動著的小棺材突然停住。門打開了,槍俠「穿」著傑克·莫特這具皮囊像是穿了一身過於緊仄的套裝,動作呆滯地走了出去,乾脆沒朝後邊瞧一眼。胖男人手指按在電梯的開門按鈕上,一直呆在裡邊,直到莫特從眼前消失。總這樣繃著也該放鬆一下了,胖男人想,但這次恐怕非常嚴重。可能是崩潰了。
胖男人想道,得讓傑克·莫特去某處休養地呆一陣才是,這倒是一個不錯的主意。
槍俠對他這想法一點都不會奇怪。
3
穿過一個回音嗡嗡的廳室,他的「莫特百科全書」告訴他這叫大堂,通常而言,是這摩天大樓裡的辦公人員進進出出的通道,見到街上明亮的陽光(「莫特百科全書」說這條街有兩個名字,一謂第六大街,一謂美國大街),羅蘭的宿主一聲尖叫停住了腳步。莫特的驚厥並非一命嗚呼;倘若莫特死了,槍俠憑著敏銳的直覺當即就能感覺到,那麼他們的命運就可能永遠被放逐到超越任何物質世界的虛無中去了。不是死亡——是暈倒。由於過度恐懼過度驚駭而暈厥,正如羅蘭進入這男人的意識時發現他那些秘密時也驚訝不已一樣,這就是頻繁交互中的命運巧合。
他很高興莫特暈過去了。這傢伙不省人事沒關係,只要不影響羅蘭讀取他的知識和記憶就行——還真的沒影響——很高興他這就歇菜了。
這黃色轎車是一種公共交通工具,被稱作「儲珠車」或是「凱巴」什麼的,要不就是叫「海克斯」1『註:「儲珠車」(Tack-Sees)、「凱巴」(Cabs)、「海克斯」(Hax),都是羅蘭對英文出租汽車一詞不正確的拼讀。』。掌控這些出租車的是幫派,「莫特百科全書」告訴他,是兩撥人:墨西哥人和猶太佬,要攔一輛車,你得像小學生在課堂上那樣舉起手來。
羅蘭舉起手,有幾輛「儲珠車」顯然是空車,而司機從他身邊駛過卻沒停下,他看見那上面有個寫著下班的標識牌。因為是大寫字母,槍俠就不需要借助莫特了。他等了一會兒,再次舉起手。這輛「儲珠車」在路邊停下了,槍俠坐進了後座。他聞到了陳年的煙味,還有經久不散的甜膩膩的氣息和香水味兒。這氣味聞著像是他那個世界裡的馬車。
「去哪兒,哥們?」司機問道——羅蘭吃不準這是哪種車,墨西哥人的還是猶太佬的,他也不打算問個明白。在這個世界裡這也許很失禮。
「我不太清楚。」羅蘭說。
「這可不是什麼交心治療小組2『註:交心治療小組(encountergroup)一種精神病集體療法,鼓勵患者與他人進行交流並自由表現情緒。』,哥們,時間就是金錢吶。」
叫他把旗子放下3『註:美國的出租車招徠乘客時豎起旗形標識牌,把旗子放下意即開始計價。』,「莫特百科全書」告訴他。
「把旗子放下吧。」羅蘭說。
「這要開始計價的。」司機回答。
告訴他你會多付他五元錢小費,「莫特百科全書」指導他。
「我會多付你五元小費。」羅蘭說。
「讓我瞧瞧,」司機回答。「錢到手才算數,吹牛可不行。」
跟他說如果不想要錢就操他自己,「莫特百科全書」馬上教他。
「你是想要錢,還是想操你自己?」羅蘭用陰冷的口氣問。
司機兩眼害怕地朝後視鏡瞥一下,不敢再說什麼了。
羅蘭這回向傑克·莫特咨詢了一大堆豐富的知識。司機又飛快地朝後視鏡瞄一眼,在十五秒鐘時間裡,這乘客就那樣坐著,腦袋微微垂下,左手捂在額頭上,好像得了偏頭痛。司機打定主意要這傢伙出去,否則就報警,可這當兒乘客抬頭和顏悅色地說,「請你送我到第七大道和第四十九大街。這趟車程我會在你表上計價之外再添十美元,不關你出租公司的事兒。」
一個古怪的傢伙,這出租車司機(一個佛蒙特來的英格蘭新教徒後裔,一心想打入演藝界的小子)心想,不過,也許是個挺有錢的怪人。他發動起車子。「我們這就去那兒,夥計。」他說著便駛入車流,心裡想著,越快越好。
4
即興。是這個詞。
槍俠從出租車裡下來時,看見一輛藍白相間的車子泊在那排房子前,他把車上警察這字樣讀做了警殺——這當兒沒去查莫特的知識倉儲。兩個槍俠坐在車裡,喝著什麼——咖啡,好像是——盛在白紙似的玻璃杯裡。是槍俠嗎,沒錯——可是看上去他們的體形都偏胖而且肌肉鬆弛。
他摸到莫特的皮包,(只是這個皮包也太小了,好像不是個真正的皮包;一個真正的皮包幾乎大得像一個背囊,可以裝入男人所有的東西——如果他沒有帶太多的東西上路,)給了出租司機一張數字為二十的紙幣。司機飛快地開走了。這一趟他算賺發了,但這乘客如此古怪,司機覺得自己每一分錢都賺得不易。
槍俠看著商店門口的提示。
克萊門茨槍械及運動商品,那上面寫著。軍火彈藥,捕魚索具。官方證照。
槍俠不是每一個詞都認得,但朝窗子裡一看,就知道來對地方了,莫特帶著他找到要找的櫃檯。那兒陳列著一些護腕、徽章什麼的……還有槍,多半是步槍,卻有挺棒的手槍。這些槍都被拴在一起,當然這沒關係。
他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麼——如果——他看見那玩意兒了。
羅蘭咨詢傑克·莫特的意識,足足超過了一分鐘——這精明詭詐的腦瓜足夠配合他的任何意圖。
5
一個穿藍白西裝的警察用胳膊肘捅了捅另一個。「瞧那兒,」他說,「一個多嚴肅的性價比購物者。」
他的同伴笑了。「噢,上帝,」他用一種女裡女氣的聲音說。那戴著金邊眼鏡、身穿公司套裝的男人研究過櫥窗內的陳列品後走到裡面去了。「我想他是打算買副性趣手銬吧。」
第一個警察陡然大笑起來,卻被滿嘴熱乎乎的咖啡嗆住,一口噴回聚苯乙烯塑料杯裡。
6
一個店員幾乎馬上就迎上來,問他想買什麼。
「我想知道……」這個穿一身老派的藍套裝的人回答,「你們有沒有一種紙……」他停頓一下,顯然在深思,然後抬頭看著他。「一種圖表,我是說,標示左輪槍子彈的圖表。」
「你是說口徑圖表?」這店員問。
顧客停頓了一下,然後說:「是的,我兄弟有一把左輪槍。我拿它射擊過,那已經好多年了。我想要是看到子彈我會知道多大口徑。」
「噢,那敢情沒錯,」店員回答,「可是也很難說。那是點二二,還是點三八?還是——」
「你把圖表給我看,我就知道了。」羅蘭說。
「請稍等。」店員疑惑地打量一眼這個身著藍套裝的男人,然後聳聳肩。操,心想顧客總是對的,雖說他自己也鬧不明白……如果他付錢,那就是對的。有錢才算,吹牛不算。「我拿《射手聖經》給你看。也許你應該看看那個。」
「好。」他笑了。《射手聖經》。這書名倒真有派頭。
這人在櫃檯下面翻找了一陣,拿出一本翻得很舊的書,這跟槍俠看過的那本一般厚——這傢伙捧在手裡好像是捧著一堆石頭。
他拿到櫃檯上打開,轉向槍俠。「看一下吧。這麼說多年以來,你一直都在瞎打瞎撞地放槍?」他看上去愣了一下,接著又堆出一臉笑容。「請原諒我的雙關語。」1『註:他說的「放槍」(shoot)也有下流的意味。』
羅蘭沒聽見他說什麼,俯身趴在那書上,研究著那些看上去極為真實的圖片,「莫特百科全書」把這些仿真度極高的圖片叫做「找片」。
他慢慢地翻著書。不是……不是……不是……
他幾乎快要失望了。然而,就這工夫他驀然抬頭,興奮不已地看著那店員,弄得對方都有點怕了。
「這個!」他說。「這個!就是這個!」
他點著的這張照片是溫徹斯特「點四五」手槍子彈。其實這並不是他的那把槍的子彈,因為如今再也沒有人工拆卸的槍了,但他不必詢問什麼數據(對他來說數據也許不代表什麼)就認定這種子彈可以從他的槍膛裡擊發。
「噢,好吧,我看你已找到你要的東西了,」店員說,「可你也不必激動成這樣兒,夥計。我是說,不過是子彈嘛。」
「你們有這貨?」
「當然。你想要幾盒?」
「一盒有多少子彈?」
「五十。」店員這會兒是帶著真正的疑問在打量槍俠了。倘若這男人是打算買子彈,他必定會知道他得出示帶照片的持槍證。沒有證件,就別想買彈藥,槍都不能擺弄;這是曼哈頓行政區的法律。問題是,這傢伙倘是真有持槍證,怎麼會不知道一個標準彈盒裝多少顆子彈呢?
「五十!」他揉揉下巴驚訝地瞪著店員。他這是即興發揮,沒錯。
店員朝左邊挪了挪,挨近現金出納機那兒……然後像是不經意的樣子,漸漸靠近他自己放在櫃檯下面的那把點三五七梅格步槍,那槍裡上滿子彈隨時可以擊發。
「五十!」槍俠重複了一遍。他還以為是五顆,十顆,頂多十幾顆呢,但這……但這……
你帶了多少錢?他問「莫特百科」。「莫特百科」不知道,說不上一個准數,可他覺得自己皮夾裡至少應該有六十塊錢。
「一盒多少錢?」沒準六十塊下不來,他估計,但這男人也許會勸他拆零買,要不……
「五十顆子彈十七塊,」店員說,「可是,先生——」
傑克·莫特是個會計師,這回一點也不耽擱,答案馬上應聲而出。
「來三盒,」槍俠說,「三盒。」他用一隻手指點了點那張找片。可以發射一百五十次的子彈!啊,眾神啊!這世界的儲存是多麼豐富啊!
那店員沒有動彈。
「你們沒有這麼多,」槍俠說。他一點兒也不感到驚訝。因為這事兒太好了以至都不能想像這是真的。一個夢吧。
「噢,我有溫徹斯特點四五,比這大的子彈我都有的是。」店員又朝左邊走了一步,更靠近現金出納櫃和那把槍了。如果這傢伙是個瘋子,店員這會兒一眼就能瞧出,他一眨眼就能在他肚子上鑿一個窟窿。「我們還有老式陰陽槍的點四五子彈哩。我想知道,先生,你是不是有卡?」
「卡?」
「帶照片的持槍證件啊。除非向我出示你的證件,否則我不能把子彈賣給你。如果你想無證購買彈藥,你就把自己送到西切斯特2『註:西切斯特(Westchester),美國賓夕法尼亞州東南部一市鎮,這裡指設在該鎮的監獄。』去了。」
槍俠瞪著店員,腦子裡一片空白。這對他來說完全是對牛彈琴。他一點都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他的「莫特百科全書」對這男人的話的解釋也是含糊其辭,在這種情況下,莫特那些含含糊糊的說法很不可靠。莫特這輩子都沒有擁有過自己的槍。他是用其他怪招來實施那些噁心的計劃的。
這個男人又向左邊挪了一步,眼睛一點也沒有離開顧客的臉,槍俠想:他有槍。他以為我想找麻煩……或者沒準他要我找麻煩。這樣好找借口朝我開槍。
即興發揮。
他想起那幾個身穿西裝坐著藍白車輛巡街的槍俠。槍俠,是的,和平維持者,以武力維持世界安定的人們。但這些傢伙看上去——至少一眼掃過去——就像這世界上其他那些無所事事的人們一個樣兒,軟塌塌的,毫不起眼——只是穿著制服戴著帽子,沒精打采地坐在車裡喝咖啡的兩個人。也許他判斷錯了。他寄希望於他們——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
「噢,我明白,」槍俠說著,在傑克·莫特的臉上做出抱歉的微笑。「很抱歉。我可能是跟不上趟了,這時代變化也太快了點——變化太快——我已經好久沒有正式持有槍支了。」
「沒關係。」店員說話時,顯然放鬆些了。也許這人沒什麼不妥。或許他是搞什麼惡作劇來著。
「我不知道能不能看看那套清潔工具?」羅蘭指著店員身後的貨架說。
「當然。」店員轉過身去拿,當他顧著那頭時,槍俠從莫特的上衣口袋裡掏出皮夾。他動作飛快,店員背對著他的時間不超過四秒鐘,但當他轉過身來對著莫特時,皮夾已落在地板上了。
「這可是好東西,」店員說著,一邊微笑著,認定這人沒什麼不正常。他知道那種糟糕的感覺。他自己在海軍裡呆的時間也夠長的。「你買這套清潔工具不需要那個該死的許可證。自由買賣真是太棒了,不是嗎?」
「是啊。」槍俠一本正經地搭腔道,一邊假裝仔細地察看那套工具,其實一眼就足以看清楚那劣質工具箱裡的劣質家什。他一邊看,一邊踮著腳小心地把莫特的皮夾推到櫃檯下面。
過了一會兒,他帶著歉意把清潔箱推了回去。「很抱歉,這個就算了。」
「沒關係。」店員說著,興致一下蕩然無存。既然這傢伙不是個瘋子,顯然只是看看而已,不是個買主,他們的關係就結束了。全是廢話。「還想看些什麼?」他嘴裡這樣問,眼睛卻告訴這個藍套裝可以走人了。
「不啦,謝謝。」槍俠離開時回頭看了一眼。莫特的皮夾已往櫃檯底下推進去好大一截。羅蘭放下了自己的甜餌。
7
卡爾·德勒凡和喬治·奧默哈警官喝完咖啡,打算開路,這工夫那個穿藍套裝的男人從克萊門茨商店出來了——兩個警官都認為這傢伙是個「牛角火藥筒」(警察俚語,指在合法售槍店裡搞非法勾當,或是賣槍給那些持有合法證件的單打獨鬥的搶劫者,或是成批倒騰武器給黑手黨)的角色,他們瞧著這人走近他們的警車。
他走到車旁,在副駕駛座上的奧默哈那邊窗口彎下身來。奧默哈以為這傢伙是個娘娘腔——是那種平常會玩性趣手銬之類把戲的奇怪傢伙。除了賣槍,克萊門茨的店主還見縫插針地做些手銬生意。這在曼哈頓是合法的,大多數人買這玩意兒去不是為了做什麼業餘的霍迪尼。(警察們都不喜歡這事兒,但警察的想法能改變什麼嗎?)這些買主大部分是喜好施虐或受虐這一口。但這男人完全不像是個搞同性戀的。他的聲音呆板而無特色,文縐縐的還有點陰沉。
「那個櫃檯上的傢伙拿了我的錢包。」他說。
「誰?」奧默哈迅速挺直身子。他們盯上賈斯汀·克萊門茨有一年半時間了。如果能把這事弄明白了,沒準他倆就能把藍西裝換成警探的徽章了。但也許這是個白日夢——因為事情來得太巧了簡直不像是真的——但只是——
「那個櫃檯上的。那——」一個短暫的停頓。「那個店員。」
奧默哈和卡爾·德勒凡交換了一下眼色。
「黑頭髮的?」德勒凡問。「有點壯實的?」
又是一陣停頓。「是的,他的眼睛是褐色的。這邊有道小小的疤痕。」
這個人有點什麼不對勁……奧默哈當時不可能懷疑他,而事後卻回憶起來,因為事後腦子裡沒有多少想頭了。其中主要的原因,當然啦,非常簡單,一個金燦燦的警探徽章是想也甭想了,而且弄到後來能死乞白賴地保住這份工作也算是造化了。
多年以後,當奧默哈帶兩個兒子去波士頓科學博物館參觀時,突然間他對這事兒有了頓悟。他們在那兒看一種機器——是電腦——用手指嗒嗒地輸入命令,但除非你在第一次開機時按平方取中法設置你的問題,否則電腦每次都得操你一回。因為它得停頓一下去檢查內存,找尋所有可能的最佳策略。他和兒子都被迷住了。可是,一件陰森森的怪事突然躥上心頭……他馬上就想起了那個藍套裝,他也有那種怪模樣,和他說話的感覺就像是在跟一個機器人說話。
德勒凡沒有這種感覺,九年後的一個夜晚,他帶著自己的獨子(當時是十八歲,剛要上大學)一起去看電影,開場三十分鐘後,德勒凡對著銀幕站起來尖聲大叫:「就是他!就是他!就是那個在克萊門——」
有人對他喊著叫他坐下!可是不必操這份心了,德勒凡,一個體重超重七十磅的老煙槍,沒等抱怨的觀眾發出第二聲叫喊就死於致命的心臟病了。那個穿藍套裝的人那天走近他們的巡邏車,告訴他們,他的錢包給偷了——他跟那電影明星長得並不像,但那幾句致命的話卻是一模一樣;還有那種文質彬彬的殘酷勁兒。
這部電影,當然啦,就是《終結者》1『註:《終結者》(The,Terminator),阿諾德·斯瓦辛格主演的好萊塢科幻大片,一九八四年出品。』。
8
兩個警察交換了一下眼色。那個穿藍套裝的人說的不是克萊門茨,卻跟另一個人有點像:「胖子強尼」霍爾頓,克萊門茨的小舅子。可他居然蠢到去偷這人的錢包,這卻是——
——也許是這傢伙腦筋搭錯了,奧默哈不再多想,他得用手捂著嘴巴,掩住一絲微笑。
「你是否能把整個事情確切地給我們講一遍,」德勒凡說,「先說你的名字吧。」
這男人的回答有點前言不搭後語,又讓奧默哈吃了一驚。在這個城市裡,有時候似乎有百分之七十的人把「操你自己」掛在嘴邊,就像美國人說「祝你愉快」一樣順口,他以為這個男人會這樣說:嗨,那個店員拿了我的錢包!是你去給我拿回來,還是我們站在這兒玩二十個問題的遊戲?
瞧這人套裝剪裁精良,指甲修剪得體。也許這傢伙擅長對付那些官僚的胡扯。說真的,喬治·奧默哈不是很在意這個。想到可以利用胖子強尼對阿諾德·克萊門茨施壓,奧默哈嘴巴裡直淌口水。一個暈乎乎的瞬間,他甚至想到了利用霍爾頓來引出克萊門茨,而後用克萊門茨去引出真正的大傢伙——比方說那個意大利佬巴拉扎,或者是吉奈利。那不是太離譜的事兒,完全不離譜。
「我的名字叫傑克·莫特。」那男人說。
德勒凡從他屁股後面的口袋裡掏出拍紙簿。「地址?」
一個短暫的停頓。像是機器,奧默哈又想到這上邊了。一陣沉默,然後就像是突然想起來的一聲低語。
「公園南路409號。」
德勒凡記了下來。
「社會保險號?」
又是一個短暫的停頓之後,莫特背了出來。
「你要明白,我問你這些問題是為了確認身份。如果那人確實拿了你的錢包,我可以說,在我把錢包拿到手之前,你已經向我報警了,這樣才對。你明白嗎?」
「明白。」這回那人聲音裡帶出些許的不耐煩。這倒讓奧默哈對他有了一點兒好感。「最好別再磨蹭了。時間都過去了,而且——」
「你是說事情會起變化,我猜。」
「事情會起變化的,」穿藍套裝的人附和道,「是的。」
「你皮夾裡有什麼照片之類能作為證明嗎?」
一個停頓。然後說:「有一張我母親在帝國大廈前拍的照片。照片背後寫著:『這是很愉快的一天,很漂亮的景色,愛你的媽媽。』」
德勒凡飛快地寫下,然後啪地合上本子。「好啦,這就行啦。不過還有一件事,你得給我們簽一個名字,等我們把錢包拿回,我們需要把你的簽名和你的駕照、信用卡或是其他什麼東西上的簽名比對一下,看看是否一致。行嗎?」
羅蘭點點頭,雖說照他理解的那樣做了,雖說能夠從莫特的知識存儲中調取他所需要的東西來應付各種事兒,但在莫特意識缺席的狀態下當場摹寫他的簽名卻是僥倖一搏。
「跟我們說說事情的過程吧。」
「我去給我的兄弟買些子彈。他有一把點四五的溫徹斯特左輪槍。這人問我是不是有持槍證。我說當然有。他便要求看一下。」
一個停頓。
「我拿出皮夾,給他看。一定是我在翻皮夾給他看的時候,他看到了裡面有不少——」稍稍停頓了一下「二十塊的票子。我是個稅務會計。我有個客戶名字叫多夫曼,他剛剛得到一筆小小的退稅,是在一個延長的——」停頓一下「——訴訟案子後。這筆錢是八百美元,但這個人,多夫曼,是——」又停頓一下「——是我們受理過的最大的一擊1『註:最大的一擊,原文thebiggestprick,這裡的「一擊」(prick)「價格」(price)是諧音詞,所以下文中有雙關語的說法。』」再停頓一下「請原諒我的雙關語。」
後來奧默哈腦子裡回憶起這人說的最後幾個詞,終於恍然大悟。我們受理過的最大的一擊。不壞。他笑了。當時他意識裡沒覺得這人像機器人,絲毫沒有那種靠手指嗒嗒輸入命令進行工作的感覺。這傢伙相當真實,只是他有點不安,大概是想擺酷來掩飾什麼吧。
「多夫曼無論如何是要現金的。他堅持要現金。」
「你認為胖子強尼瞧見你顧客的那些錢了。」德勒凡說。他和奧默哈走出藍白相間的警車。
「你們就是這麼稱呼這家商店裡的那人的?」
「噢,有時候我們還用更糟糕的稱呼呢。」德勒凡說。「你把持槍證給他看過後發生了什麼事,莫特先生?」
「他要我給他看得仔細些。我把皮夾給他,可他根本沒瞧我的照片,卻把皮夾扔到地上。我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說這是個愚蠢的問題。然後我要他還我皮夾。我真是讓他給氣得要發瘋了。」
「這倒是。」德勒凡瞧著這人陰沉的面孔,覺得沒法想像這人發瘋的樣子。
「他還笑哩。我繞著櫃檯轉,看見了那皮夾。這時他拿出了槍。」
他們正朝那家商店走去。這會兒停下了。他們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興奮。
「槍?」奧默哈問,想確定一下自己沒聽錯。
「就在櫃檯底下,現金出納機旁邊,」這穿藍套裝的人說。羅蘭記得那一瞬間他幾乎要放棄原來的計劃去奪那人的槍了。這會兒他跟那兩個槍俠解釋自己為什麼不上前單打獨鬥。他是想靠他們來解決問題,而不是讓他們喪命。「我想這槍是架在一個裝有機關的盒子裡。」
「一個什麼?」奧默哈問。
這回是一個很長的停頓。這男人前額皺了起來。「我不知道怎麼準確地表達……就是那種你把槍放進去的東西……沒有人能打開它,除非你知道怎麼去按——」
「一個彈簧夾!」德勒凡說。「天吶!」這對搭檔又交換了一下眼色。兩人原本都不想第一個開口告訴他,那胖子強尼早已把他皮夾裡的現金拿走,而皮夾則扔到屋後的背街小巷裡去了……但這又弄出一把藏在彈簧夾裡的槍……事情就不一樣了。搶劫只是一種可能,而一件上滿子彈藏匿在那兒的武器卻是跑不了的事兒。也許沒那麼誇張,只是搭點邊。
「後來呢?」奧默哈問。
「當時他跟我說,別想找回那皮夾了。他又說——」停頓一下「又說我可以拿回我那被扒的——我那被扒的皮夾,這意思是——去街上找那皮夾,還說如果我想好好活著的話,最好記著點。我記得就在這段街區見過一輛警車停在路邊,我想你們也許還在。所以我就離開了那店舖。」
「很好,」德勒凡說。「我和我的搭檔先進去,這是快刀斬亂麻。給我們一分鐘時間——完整的一分鐘——只是以防萬一有什麼麻煩。然後你進來,但你得站在門邊。明白了嗎?」
「明白。」
「好。我們去打爆那個狗娘養的。」
兩個警察先進去了,羅蘭等了三十秒鐘,然後也跟進去了。
9
胖子強尼霍爾頓不僅是在抗辯,簡直就是咆哮。
「那丫瘋了!丫進來時,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什麼東西,等在《射手聖經》上查到他要的貨後,還不知道一盒子彈有多少顆,一盒要多少錢,他說什麼我要湊近點看他的持槍證,壓根兒是我聽過的最狗屁的屁話,丫根本就沒有持槍證——」胖子強尼點爆了似的叫喊著。「他在那兒!就那爬蟲!就是他!我看見你了,夥計!我看見你的臉了!下回再讓我看見你,給我留點神!我向你保證!我他媽的向你保證——」
「你沒有拿過此人的錢包?」奧默哈問。
「你知道我沒拿過他的錢包!」
「你不介意我們看一下陳列櫃後面吧?只是為了確認一下。」德勒凡強硬地說,「只是為了確認一下。」
「簡直是,他媽的,超級王八蛋!這櫃子是玻璃的,你看見有什麼錢包在那兒啦?」
「不,不是那兒……我是說這兒,」德勒凡說著挪向現金出納機。他的嗓音跟貓打呼嚕似的。從此處開始,那個幾乎有兩英尺寬的受損的櫃檯托架上加固著一條電鍍鋼條。德勒凡回頭看看那個穿藍套裝的人,他點了點頭。
「我要你們這些傢伙全部給我出去,」胖子強尼喝道。他臉色一下子變白了。「如果你們帶了搜查令,那就不一樣了。但是現在,你丫的全都給我出去。這他媽還是自由國家呢,你——知道嗎!嗨。離開這兒!」
奧默哈眼睛瞟過櫃檯。
「這是非法的!」胖子強尼咆哮道。「這他媽的不合法,國家憲法……我他媽的律師……」
「我只是想把你這兒的貨看個仔細,」奧默哈和顏悅色地說,「你這展示櫃他媽的也太髒了點。我得看仔細了。對不對,卡爾?」
「沒錯,夥計。」德勒凡一本正經地說。
「瞧瞧,我發現了什麼。」
羅蘭聽到卡嗒一聲,倏忽之間身穿藍套裝的槍俠有如握住了一支火力超巨的大槍。
胖子強尼,終於發現自己是這房間裡惟一和警察得知的那個天方夜譚故事唱反調的人,現在這警察已搜到了他的梅格槍。
「我有持槍證。」他說。
「帶著嗎?」
「當然。」
「證件是它的麼,這把藏起來的槍?」
「是的。」
「這槍註冊過嗎?」奧默哈問,「有,還是沒有?」
「這個……我好像忘記了。」
「沒準還剛使過呢,你也忘了?」
「操你。我要叫我的律師來。」
胖子強尼轉身想走。德勒凡一把拽住了他。
「問你一個問題,你是不是被准許在彈簧夾裝置裡私藏一把致命武器?」他還是像貓打呼嚕似的柔聲柔氣地說話。「這可是個有意思的問題,因為就我所知,這紐約城裡沒有頒發過這樣的許可證。」
兩個警察看著胖子強尼;胖子強尼也回看著他們。他們沒有人注意到羅蘭把門口「營業中」的標識牌換成了「關門」。
「也許我們可以著手解決這個問題,如果我們能發現這位先生的錢包,」奧默哈說道。即便魔鬼本人也不能以如此有說服力的口氣這般哄人。「你知道,沒準他掉在這兒了。」
「我告訴過你了!我壓根兒不知道這丫的什麼錢包!丫肯定是吃錯藥了!」
羅蘭彎下身子。「在這兒,」他加重語氣說。「我看見了,他拿腳踩住了。」
這是撒謊,但德勒凡的手仍然搭在胖子強尼肩膀上,猛地把他往後一推,弄得胖子強尼沒法申辯他的腳是否在那兒踩過。
必須現在出手。兩個警察彎腰往櫃檯下面察看時,羅蘭不動聲色地挪向櫃檯。他們這會兒並在一處,兩人腦袋也靠在一起。奧默哈右手上還拿著那把店員藏在櫃檯下的槍。
「該死的,在這兒!」德勒凡興奮地說。「我看見了!」
羅蘭朝他們稱為胖子強尼的那傢伙疾速瞥了一眼,確定他沒玩花招。他只能老老實實地貼牆呆著——他被推搡到牆那兒,說真的,這會兒他倒希望自己能被推進牆裡去——他舉著兩手,眼睛睜得像兩個「O」形,真是大受傷害。看上去他似乎實在不明白他的星座怎麼沒告訴他今兒會惹來這場禍水。
那兒沒什麼問題。
「有了!」奧默哈高興地回答。兩個人在櫃檯底下張望著,手摁在膝蓋上。現在奧默哈彎下左膝伸手去拿那錢包。「我看見了,那——」
羅蘭跨上最後一步。他一隻手握成空心拳向德勒凡右邊的臉頰砸過去,另一隻手砸向奧默哈的左臉頰。突然間,胖子強尼認為糟透了的一天又弄出了一場更大的亂子。這個幽靈般的身穿藍套裝的人把兩個警察的腦袋砰地撞到一起,那動靜就像是兩塊用什麼東西裹著的石頭互相對撞。
警察癱倒在地。這個戴金絲眼鏡的男人站在那兒。他用那把點三五七梅格槍指著胖子強尼。槍口大得足以發射登月火箭。
「我們沒有任何麻煩,對不對?」這怪人用沉悶的聲音問道。
「是的,先生,」胖子強尼馬上說,「一點也沒有。」
「站在那兒。只要你的屁股一離開那堵牆,你的小命兒也會離開你自己。明白嗎?」
「明白,先生,」胖子強尼說,「我當然明白。」
「好。」
羅蘭把兩個警察拽開。他們兩個還活著。那挺好。不管他倆多麼遲鈍,肌肉多麼鬆弛,他們總歸還是槍俠,還試圖幫助一個處於麻煩中的陌生人。他沒有殺了他們的衝動。
可他以前做過這事兒,不是嗎?難道不是嗎,阿蘭,他的一個歃血兄弟,不就是死在羅蘭和庫斯伯特冒煙的槍口下嗎?
他的眼睛沒有離開這個店員,他用傑克·莫特的古奇軟鞋的鞋尖朝裡邊探觸。他探到了錢包。一腳踢了出來。錢包打著轉兒從櫃檯底下滑到胖子強尼身邊。胖子強尼一下驚跳起來,馬上就像一個牧鵝女發現一隻老鼠似的縮起身子。那一忽兒,他的屁股確實離開了牆壁,而槍俠當即就發現了。他不想給這人一顆子彈。他寧願把槍砸過去或是用斧頭劈過去,因為這麼大一把槍開起火來沒準會招來這周圍的一半鄰居。
「撿起來,」槍俠說,「慢慢地。」
胖子強尼伸手去撿,當要抓住錢包時,他放了個響屁還大聲尖叫起來。差點被弄暈的槍俠忽而意識到,這傢伙把自己的放屁聲聽作了槍響,以為自己死到臨頭了。
胖子強尼站起身,一個勁兒地顫抖著。褲子前面濕了一大塊。
「把錢包放在櫃檯上。錢包。我說。」
胖子強尼照辦了。
「現在該說到子彈了。溫徹斯特點四五的。可是,我每一秒鐘都要看得見你的手。」
「我得伸手掏褲兜,掏鑰匙。」
羅蘭點點頭。
胖子強尼急忙開鎖取貨,隨之裝著一盒盒子彈的抽屜從貨櫃裡滑出,羅蘭在旁暗暗思忖。
「給我四盒,」他最後說。他還是不敢想像會需要這麼多的子彈,可是擁有這些子彈的誘惑使他無法拒絕。
胖子強尼把盒子擱上櫃檯。羅蘭抽出一盒打開,心裡還在想這是不是一個玩笑或是一個夢。可這些子彈卻是真真切切,全都是好的,乾乾淨淨,閃閃發亮,沒有一絲劃痕,從未上過膛,也從未卸過膛。他拿起一顆對著光線細看了一會兒,又擱回盒子。
「現在去拿一副手腕帶來。」
「手腕帶——?」
槍俠咨詢了「莫特百科」。「手銬。」
「先生,我知道你要的是什麼。現金出納機——」
「照我說的辦,快。」
老天,這都沒個頭啦,胖子強尼心裡呻吟道。他打開櫃檯另一處,取出一副手銬。
「鑰匙?」羅蘭問。
胖子強尼把手銬的鑰匙放在櫃檯上。發出輕輕的卡嗒一聲。一個暈過去的警察突然發出一聲呼嚕,強尼不由得小聲尖叫起來。
「轉過身去,」槍俠命令。
「你不會朝我開槍吧,不會吧,說你不會!」
「不會,」羅蘭聲音呆板地說,「你立馬轉過去,我就不會開槍打你,如果你不照做,我就開槍。」
胖子強尼轉過身去,開始抽噎起來。當然這個男人說過不會開槍的,可是這人的許諾是不好相信的,他是殺人不眨眼的傢伙。他的抽噎漸漸變成了哭泣。
「求求你,先生,看在我母親份上別朝我開槍。我母親老了,她是瞎子,她是——」
「她活該倒霉有你這麼個膿包兒子,」槍俠陰鬱地說,「把手腕靠在一起。」
強尼嗚嗚哭著,濕漉漉的褲子沾在他胯下,他把手腕靠在一起。卡嗒一聲,手銬就鎖上了。他不知道這幽靈般的怪人圍著櫃檯轉來轉去想幹什麼。他也不想知道。
「面對牆站好,我叫你轉過來才可以轉身。你要是不聽話,我馬上殺了你。」
希望的火花照亮了胖子強尼的意識。也許這傢伙不會殺他。也許這傢伙沒有發瘋,只是精神不正常。
「我不會的,我向上帝發誓。向他所有的聖徒發誓。向他所有的天使發誓。我向他所有的蒼穹——」
「我發誓,你要還不閉嘴我會一槍打穿你的脖子。」幽靈說。
胖子強尼閉嘴了。對他來說,面壁而站的這段時間好像是永遠沒有止境了。事實上,那只不過二十秒鐘左右。
槍俠蹲下來,把店員的槍擱在地上,飛快地四下巡睃一眼,確信這一切都是真實的,然後從警察後背上將他們那兩把槍解下。兩人都沒事,只是昏過去了,羅蘭斷定實無大礙。他們兩人呼吸都很正常。那個叫德勒凡的耳朵裡流出一縷血痕,但也就這點傷了。
他又瞥一眼店員,卸下槍俠們的槍帶把他們捆起來。然後他脫下莫特的藍色套裝,把槍佩在自己身上。這兩把玩意兒不是他的槍,但又佩上武器的感覺很好。真他媽的好。比他想像的還好。
兩把槍,一把給埃蒂,一把給奧黛塔……等奧黛塔打算用槍的時候。他重新穿上莫特的套裝,把兩盒子彈塞進右邊口袋裡,還有兩盒塞進左邊口袋。那身原先很挺括的衣服現在變得鼓鼓囊囊了。他拿起店員的那把點三五七梅格槍,把子彈擱進自己褲袋裡。然後把槍扔到房間另一頭。槍砸在地板上把胖子強尼嚇了一大跳,又憋著喉嚨尖叫起來,又是一道熱乎乎的液體流到了褲子裡。
槍俠站起身,告訴強尼可以轉過身了。
10
胖子強尼轉過身來時再打量一眼這個戴金絲眼鏡身穿藍套裝的幽靈,不由得瞠目結舌。有那麼一忽兒,當他背過身的時候,他真真切切地覺得這闖入者已變成了一個鬼魂。而這會兒胖子強尼似乎又從他身上看到了一個更具某種真實感的人物,那就是時常出現在影視槍戰片裡的傳奇人物,他孩提時代就跟那路角色混了個臉熟:懷特·厄普、多西·霍利代、布奇·卡西蒂1『註:懷特·厄普(WyattEarp,1848—1929)、多西·霍利代(DocHolliday,1851—1887),二人均為美國西部拓荒時期的傳奇警長,他們的故事成為許多美國西部片和電視劇的創作題材。布奇·卡西蒂(ButchCassidy,1866—1911)是同一時期美國西部的鐵路搶匪,好萊塢一九六九年拍攝了以他為主人公的《布奇·卡西蒂與桑丹斯·基德》一片,由大明星保羅·紐曼主演,翌年獲奧斯卡四項大獎。』,而他就是這些人物中的一個。
接下來他眼裡的圖像便清晰了,他意識到這瘋子在做什麼:他拿了警察的槍,插在自己腰上。他還一本正經地穿西裝打領帶,這模樣按說相當滑稽可笑,可是擱在他身上不知怎麼並不讓人覺得可笑。
「開手銬的鑰匙在櫃檯上,等警察醒來,他們會給你打開的。」
他拿過錢包,令人難以置信地找出四張二十元的票子,擱在玻璃櫃檯上,然後把錢包塞回衣兜。
「這是買彈藥的,」羅蘭說。「我把你那支槍裡的子彈卸了。等離開你這兒,我得扔掉那些子彈。我想,槍裡找不到子彈,這兒也找不到錢包,他們很難定你的罪。」
胖子強尼哽咽了。他一生中像這樣的遭遇也真是難得碰上。
「離這兒最近的——」一個停頓。「——最近的藥店在什麼地方?」
胖子強尼突然明白過來了——或者以為自己明白了——這前前後後的每一樁事兒。這傢伙是個吃藥的主兒。這就是答案了。怪不得他那麼古怪。也許正亢奮著呢。
「街角有一家,走過去半個街區,門牌是第四十九號。」
「如果你撒謊,我回來打穿你的頭。」
「我沒撒謊!」胖子強尼喊著,「我在上帝的父親面前發誓!我在所有的聖徒面前發誓!我在我母親的——」
然而,門晃動了幾下合上了。胖子強尼呆呆地站了一會兒,不敢相信瘋子已經走了。
隨後他費力地繞著櫃檯走到門口。轉過身,用手摸索著,在找門鎖。他折騰了好一陣才摸到,總算把門鎖上。
這時候,他身體才慢慢癱軟下來,坐在那兒喘著粗氣,呻吟著,向上帝和所有的聖徒、天使發誓,一旦這兩頭豬醒來,打開他的手銬,他下午就去聖安東尼大教堂,他要去懺悔,要去悔罪,要去參加團契活動。
胖子強尼·霍爾頓要去和上帝在一起。
剛才真是他媽的太懸了。
11
下沉的太陽像弧扇似的掛在西邊海面上。明亮的光線變得逼仄刺眼,直刺埃蒂的雙眸。長時間對著這般強光會使你的視網膜永久性地灼傷。這是你在學校裡學到的許多有趣的知識之一,從那兒學到的東西能幫你謀得一個職位,比如兼職的酒吧侍者,或是養成一種有趣的癖好,當一個搜尋和採購街頭毒品的全職混混。埃蒂不眨眼地注視著陽光。他覺得視網膜灼不灼傷已無關緊要。
他不再乞求他身後那個女巫似的女人了。首先,這沒用。第二,乞求只能降低他的人格。他一直過著人格低下的生活;他發覺自己在生命餘下的幾分鐘裡再也不想貶低自己了。幾分鐘是他現在僅剩的時間。他所有的一切只是在陽光消逝之前還有意義,到了天黑以後,那些大螯蝦就要出來了。
他也不再期望奧黛塔在最後一刻歸來的奇跡出現,正如他也不再指望黛塔能明白如果他死了,她就得永遠呆在這個世界裡,只能束手待斃。十分鐘之前他還相信黛塔只是虛張聲勢地嚇唬他;現在他可看明白了。
不管怎麼樣,還是比每一下勒進一英吋要好些,他想。然而,夜復一夜目睹那些令人憎厭的大螯蝦,他真不能相信這會是真的。他祈告自己死前可別發出尖叫。雖說知道這不可能,他還是想試試。
「它們馬上就要爬到你身上了,白鬼子!」黛塔嘶喊道。「從現在開始,每分鐘都有可能!來吃它們最美味的一頓晚餐!」
這不是什麼嚇唬,奧黛塔不可能回來了……槍俠也是。最後的痛楚也是最為刻骨銘心的痛楚。他相信,在他和槍俠一同徜徉海灘的這段日子裡,他們兩人已經成了——搭檔,或者是兄弟——他也曾確信,羅蘭至少會盡自己最大努力來救他。
但是羅蘭沒來。
也許他不想來,這有可能。也許他來不了。也許他掛了,被藥店裡一個保安殺死了——狗屎,真是笑話,世上最後一個槍俠讓一個超爛的警察給殺了——或者是讓出租車給碾死了。也許他一死門就不見了。也許這就是她不玩虛的原因,因為沒什麼虛的可玩了。
「從現在起每一分鐘都有可能!」黛塔在那兒尖聲叫囂,埃蒂不再擔心自己的虹膜什麼的,因為那最後的亮光消失了,四下餘暉寥落。
他凝視著海浪,殘陽映在海面的昏黃景像已從眼前慢慢消退,他等著第一批大螯蝦從海浪裡扶搖而現,跌跌撞撞地爬出來。
12
埃蒂轉過臉去躲避那第一隻,但已經晚了。他的臉讓一隻爪子撕下一塊肉,爆裂的左眼球飛濺出來,白森森的骨茬顯露在暮色中,怪物閃爍其詞地甩出問話,大壞女人哈哈大笑……
停止,羅蘭對自己喝令道。這樣的想像比孤立無援更糟;這是心神大亂的緣故。沒必要這般胡思亂想。還有時間。
此時此刻——即與前述同一時間。殘陽還滯留在羅蘭的世界裡,羅蘭甩著傑克·莫特的身軀一路而去,胳膊悠悠地擺動著,走到這條街第四十九號時,這雙獵殺者的眼睛就鎖定了那個寫有「藥」字的招牌,他這樣發愣地盯著招牌,以至路人見狀都轉身避開。下墜的光線完全碰到海天交接之處尚有十五分鐘光景。萬一埃蒂撞上了厄運,也還沒到時間。
然而,槍俠並不完全瞭解那邊的實際狀況;他只知道那邊已經過了這兒的時間,這兒太陽還當空照射,倘若按這個世界的時間行事,後果有可能會是致命的……尤其是對埃蒂來說,他將在難以想像的恐懼中死去,而他腦子裡卻一直在猜測不停。
他總有回頭看一眼的衝動,想看見那邊,這衝動幾乎難以抑制。但他還是不敢去看。他知道只能不看。
柯特嚴厲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控制你能夠控制的,嫩小子。讓別的事兒都閃過去好了,如果你非得照這念頭做,一上去你就得開火。
沒錯。
卻也難。
非常難,有時候就是很難。
如果不是心急火燎地要把這個世界的事兒盡快了卻,離開這狗屎地方,他應該能注意到人家為什麼都在瞪眼瞧他,且有意躲開身子,可是這當兒即使他明白了也不能怎麼樣。他根據「莫特百科全書」,朝藍色招牌那兒大步流星地走去,去取他的軀體需要的凱——福萊克斯。雖說兩邊的衣兜都滿滿當當地塞著東西,莫特的衣擺還是一甩一甩地朝後翻捲著。纏繞在臀部的槍帶整個兒暴露出來了。他不像那槍帶原來的主人那樣把它佩掛得整整齊齊,他以自己的方式佩掛槍帶,交錯地啷當懸掛在臀部下方。
在四十九街的店員、小販看來,這人一如胖子強尼眼裡所見:整個兒一個亡命之徒。
羅蘭到了凱茨的藥店,走進去。
13
槍俠在自己的時代裡見識過那些魔術師、巫師和煉金術士。他們中間有狡黠的江湖騙子,也有白癡一類冒牌貨,說來那些人的愚蠢比他們自己能夠承認的程度還過分(這個世界從來不缺蠢人,所以蠢人都能存活;事實上大多數蠢人還活得挺歡),只有少數那麼幾個能夠主持人們悄言私語的醮事——召喚魔鬼和亡靈,他們能用符咒殺人,也能用某種神妙的藥水給人治病。這些人裡邊的一個——槍俠相信他自己就是魔鬼——那會兒人模人樣地裝扮起來,自稱弗萊格。他跟此人只有過一面邂逅,那是在他的世界臨近終結之際,騷亂和最後的衝突已經到來。有兩個年輕人緊隨其後,他們看去神情絕望,一臉肅然,一個叫丹尼斯,一個叫托瑪斯。他們三人攜手共赴的日子只是槍俠生命中迷茫而狂亂的一個片斷,但他永遠不會忘記,弗萊格就在他眼皮底下把那個冒犯自己的年輕人變成一條狂吠的狗。他記得非常清楚。隨後那黑衣人就登場了。
接下來是馬籐。
在他父親離去時馬籐誘惑了他的母親,馬籐本欲將羅蘭投畀死境的折磨,結果卻養成了他初出江湖的男子氣。馬籐,他想,在他到達黑暗塔之前……或就在那時,他們還將不期而遇。
以上回述只是想說明這樣一點,基於他對魔術和魔術師的認識,他眼前的凱茨藥店竟與他想像中的迥然不同。
他還以為那是一個燃著蠟燭的陰暗房間,苦澀的煙味四處瀰漫,那些罈罈罐罐裡邊裝著叫不上名目的藥粉和膏劑,或是春藥什麼的,上面覆蓋著厚厚的塵垢和百年蛛網。他還以為會看見一個身披斗篷的漢子,沒準又是殺機重重的凶險之輩。他透過透明的玻璃櫥窗瞧見裡面有人在走動,就像在商店裡閒逛似的,想來他們只是一種魔幻佈景。
可那些人不是魔幻道具。
所以,槍俠走進門一開始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兒,一時間驚詫不已,然後帶有諷刺意味的是他還有點驚喜交加呢。他置身於這樣一個世界,每走一步都有一種新鮮玩意兒足以讓他目瞪口呆,這個世界裡車子能在空中飛行,紙張和沙子一樣便宜。不過在他看來,最新奇的就是這些人了,相比之下其他所有的奇觀都不在話下:在這兒,這神奇之地,他只看見呆板的面孔和拖沓的身子。
這兒足有上千隻瓶子,裡面都是藥劑,都是春藥,但「莫特百科全書」把這些定義為冒牌醫生的藥劑。譬如,這兒有一種藥膏說是可以治療脫髮,但沒準一點用處也沒有;還有一種號稱能不留痕跡地消除手背和手臂上的斑點,也是扯淡。這兒有些藥物號稱能治療什麼,其實那壓根兒就不需要治療:比如讓你腸道蠕動起來或是讓它別太起勁,把你的牙齒弄得更白,頭髮弄得更黑,還有什麼能使你呼出的氣息更好聞些,好像你不往嘴裡塞些榿木松鼠嚼片就無法做到這一點似的。這地方沒有什麼魔術,只有一大堆瑣瑣碎碎的破爛兒——雖說也有阿斯丁,也有一些看上去似乎還能治個小病小災的東西。可是看到大部分玩意兒都如此之爛,羅蘭已讓這地方弄得六神無主。看上去這兒向人們承諾的法術,似乎只是一種悅人的氛圍,而不是什麼有魔力的藥劑,這就是奇跡消失之後的奇跡嗎?
然而,在他進而查詢「莫特百科」之後,卻發現這地方並非如他表面所見。真正的藥劑被安全地放置在看不見的地方。你若要得到那類藥物,首先須得到男巫的許可。在這個世界裡,男巫被稱作衣生1『註:羅蘭誤把doctor(醫生)這個詞當作了docktor,這裡按諧音譯作「衣生」。』,他們把神奇的配方寫在一張紙上,這張紙「莫特百科」稱做處方,槍俠不認識這個詞。他估計還需作進一步查詢才能明白,但也不必麻煩了。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快速查詢過「莫特百科」後,他知道能在這家店裡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
他沿著過道走向一處高櫃檯,上面寫著「處方藥」幾個字。
14
這家開設在第四十九街上的凱茨藥店是老凱茨在一九二七年創辦的,除了賣藥,還兼營冷飲生意(還有各色小零小碎的男女用品),現在是他那獨生子繼承這份家業,看來也將一輩子打理這攤子。雖說他才四十六歲,看著卻頗顯老邁之相。凱茨是個禿頭,皮膚發黃,身子虛弱。他知道人家都說他像是一具活死屍,卻沒人知道個中原委。
這會兒雷斯邦太太在電話那頭大叫大嚷,如果他還不把該死的處方藥馬上給她送去,她就要控告他,馬上,就是立刻。
你想怎麼樣,太太?我把這藍色的巴比妥鹽液體倒進電話裡?他真要這麼做,她至少會幫幫忙閉上那張嘴。她沒準會把話筒側過來舉在嘴上哇哇大叫。
這念頭讓他詭秘地一笑,露出一口黃牙。
「你不明白,雷斯邦太太,」他聽她叫嚷了一分鐘——足足一分鐘——時間就顯示在他那塊二手錶上——打斷了她的話。他本想像以往那樣衝她喊一通:別朝我嚷嚷,你這傻屄!跟你的醫生叫嚷去吧!是他給你下的套!行啦。該死的江湖醫生開出這種處方就像是吹泡泡糖,當他們決定停止給她用藥時,誰來承受這泡屎?外科醫生?噢,不!是他!
「你說什麼,我不明白?」這聲音在他聽來像是一隻憤怒的黃蜂在罐子裡嗡嗡亂轉。「我明白我給你們這破爛藥店做成了許多生意,我明白多少年來我一直是這裡的忠實主顧,我明白——」
「你得去和——」他透過半邊眼鏡向那母狗的「羅洛戴克斯」卡片上瞄了一眼。「——去和布魯姆霍爾大夫說。你的處方已經過期了。聯邦法律規定沒有處方配出『安定』是違法行為。」說到底你應該知道怎麼做……除非你打算違規開方,他想。
「這是疏忽!」那女人尖叫道。這會兒她嗓音裡已略顯驚慌了。要是換了埃蒂,馬上就能辨出這種聲調:那是沒上路的毒品雛兒。
「那麼,打電話給他,讓他糾正過來,」凱茨說,「他有我們這兒的電話號碼。」是啊,他們都有他這兒的電話。這恰恰就是麻煩之所在。他才四十六歲,看去就像個快死的人,就因為那些該死的醫生。
我想保住這兒的一點薄利,別讓生意打水漂,就得告訴這些狗屁癮君子去操他們自己,就是這樣。
「我沒辦法打電話給他!」她尖叫道。她那聲音鑽進他耳朵裡讓他痛苦不堪。「他和他狗屁的男朋友到什麼地方度假去了,沒人知道他們在哪兒!」
凱茨感到一陣酸勁滲進胃裡。他有兩處潰瘍,一處已經治癒,另一處還在出血,這母狗般的女人就是讓他潰瘍發作的原因。他閉上眼睛,這樣他就沒看見他的店員們正瞪眼瞧那戴金邊眼鏡穿藍色套裝的傢伙走向處方藥櫃檯,也沒看見拉爾夫,那個胖子保安(凱茨付他少量津貼,總還是很痛惜這筆開銷;他老爸那時從來不需要什麼保安,但他老爸——上帝已讓他歸於塵土——生活的年代,紐約城還是個城市,不是大糞坑)突然一改平日睡眼昏花的模樣,去摸屁股後面的槍了。他聽到一聲女人的尖叫,他還以為她發現這兒所有的露華濃都在大甩賣,憋不住那股興奮勁兒,他迫不得已把露華濃都拿出來甩賣,是因為這條街上那混蛋道倫茲正拿削價傾銷來整他。
他腦子裡想著道倫茲和電話裡那隻母狗,幻想著這兩人身上一絲不掛地塗了蜂蜜在沙漠灼熱的太陽下讓群蟻圍噬的情形,這當兒槍俠像一個死神似的悄然臨近。他一身螞蟻,她也一身螞蟻,太妙了。他覺得這是最最嚴酷的刑罰了,肯定是最嚴酷的。他老爸固執地要自己的獨生子繼承家業,除了藥學教育費用,別的花銷他一概不付,所以他只有子承父業一條路,當上帝召回了他老爸,一時間的消沉無疑是人之常情,可是這種低迷狀態卻延續了他整個人生,這樣的生活弄得他未老先衰。
這是徹底的無望。
他閉著眼睛,心裡想著這些事情。
「如果你過來,雷斯邦太太,我可以給你十二顆五毫克的安定片。這樣行嗎?」
「這傢伙總算找到理由了!謝天謝地,這傢伙總算找到理由了!」她那頭掛斷了電話。沒有一句感謝的話。可是如果哪天再碰上那自詡醫生的花花腸子,她沒準會一頭栽倒用自己鼻頭去擦他古奇軟鞋的鞋尖,她沒準會給他xx交,她沒準會——
「凱茨先生,」一位店員拐彎抹角地用一種蹊蹺的口氣喊了他一聲。「我想我們可能有麻——」
這當兒便傳來一陣尖叫。隨著槍響,有什麼東西應聲墜地,這使他從遐想之中猛然驚醒,瞬息之間他還以為自己心臟在胸膛裡發出嗶嘩的怪聲,沒準將要就此停擺。
凱茨睜開眼睛凝視槍俠的雙眸,隨後調轉視線注意到那人手裡握著的槍。他再向左邊看去,只見保安拉爾夫正捂著自己的一隻手,臉上鼓突的雙眼直瞪著那個闖入者。拉爾夫的點三八手槍——他當警官的十八年裡使用的傢伙(他最近還用這槍在第二十三警區的地下靶場裡開過火;他說在值勤的那些年頭裡他有過兩次掏槍經歷……誰知道呢?),現在被打飛在角落裡。
「我要凱福萊克斯,」這傢伙瞪著一雙鷹隼似的眼睛,毫無表情地說。「我要許多。這就要。沒有處方。」
有那麼一會兒,凱茨只是呆呆地看著他,嘴巴張得老大,他的心臟在胸膛裡怦怦亂跳,胃裡不停地翻騰著一股酸湯。
他想,這傢伙打上門來就為這個?
他說的是真的嗎?
15
「你不知道,」凱茨總算能張口了。這聲音在他自己聽來也挺古怪,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古怪的,他只是覺得自己這副口舌有點彆扭,像是拿一根棉簽在法蘭絨襯衫上蹭來蹭去。「我們這兒沒有可卡因。這是任何情況下都不准——」
「我沒說可卡因,」戴金邊眼鏡穿藍套裝的人說,「我是說凱福萊克斯。」
我知道你是這樣說的,凱茨幾乎要對這瘋子說出口,轉而一想可能會激怒他就不說了。他曾聽說藥店裡有些玩意兒對提高某種運動速度有用,像安非他明,還有六七種別的什麼藥(包括雷斯邦太太的寶貝安定片),都能幫助刺激中樞神經,但他想——青黴素搶劫恐怕是藥店歷史上的第一次。
這時他老爸的聲音(上帝召回了那個老雜種)告訴他不要慌亂,別那麼呆頭呆腦,要趕緊出手。
但他想不起該做什麼。
這人拿槍指著他要東西。
「快,」拿槍的人說,「我時間很緊。」
「你,你要多少?」凱茨問。他抬眼瞥過搶劫者的肩膀,這會兒看見的情形幾乎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不是這個城市。不管怎麼說,看上去這兒好像正發生著什麼事情。老天照應?凱茨真的有人照應嗎?這事兒都可以上吉尼斯世界紀錄了!
「我不知道,」拿槍的人說。「你有多少都往袋子裡裝吧。拿個大號的口袋來。」說完,他不作任何警告就轉過身子再次用槍砸了東西。一個男人大聲叫喚起來。平板玻璃砸落到街邊人行道上,碎片濺落一地。幾個行人被玻璃劃破了皮肉,倒沒什麼大礙。在凱茨藥店裡面,女人們(沒有幾個男人)都在尖叫。防盜警報器又震耳欲聾地炸響了。顧客驚慌失措地擁向門外。拿槍的人轉身對著凱茨,他面部表情絲毫未變:那張臉上始終帶著威脅的耐心(卻並非總能這麼撐著),「趕緊照我說的做。我的時間很緊。」
凱茨噎回了想說的話。
「是,先生。」他說。
16
槍俠已經看見店堂左側上方那扇曲面反射鏡了,他對此頗覺新奇,當時他正走向那處櫃檯,就在那背後藏著許多神奇藥劑。他知道,這種曲面鏡的創意已超越迄今為止他自己的世界裡任何能工巧匠的智慧,雖說曾經有段時間,類似的東西——他在埃蒂的世界和奧黛塔的世界裡見到過許多其他這類東西——也許已經做出來了。他曾在山底洞穴中見過文明的遺存物,也在別處見過這樣的東西……遺風似古,一如德魯伊特1『註:德魯伊特(Druit/Druid),古代凱爾特人的祭司、巫師、占卜者。』神石(有時這些東西就置於魔鬼出沒之處)。
他也明白這種鏡子的功用。
那保安動手時他反應遲了點——莫特那副眼鏡戴在他眼睛上是個麻煩,對他自己的視力多少有些限制——但他還是及時轉身開槍擊中那傢伙的手。這樣的射擊對羅蘭來說只是常規動作,雖說當時他還應當出手更快些。可是那保安卻認為不這麼簡單。拉爾夫·萊農克斯到死都會發誓說那傢伙的出手快得不可思議……要不,那快如鬼魅的動作恐怕也只有像老式西部片裡演的安妮·奧克莉1『註:安妮·奧克莉(AnnieOakley,1860—1926),美國女神槍俠。作為馬戲團明星,她的拿手絕活是從幾十碼外快槍擊中演員嘴上叼著的煙頭。』才能做到。
多虧這面鏡子,它安在那兒顯然是為監視竊賊,羅蘭靠了它比另一位出手更快。
他注意到那開店的巫師兩眼越過他的肩膀看了一會兒,槍俠自己的眼睛馬上朝鏡子瞥去。他看見鏡子裡一個穿皮夾克的男人跟在他後面走向中間的通道。手裡拿著一柄長刀,毫無疑問,那人以為這番偷襲必定成功。
槍俠轉過身從胯下朝對方開一槍,他知道第一槍很可能沒有打中,他對這種武器還不熟悉,再說他不想傷了那個准英雄身後那些呆若木雞的顧客。最好是從胯下再給他一槍,那就能解決問題,同時上去佔據一個有利位置以免誤傷在場的顧客,這樣總比亂槍中打死哪位偏偏揀這個倒霉的日子來買香水的女士要好些。
槍須悉心呵護。目標得看準了。記住被他繳了槍的那兩個槍俠矮矮胖胖、疲疲沓沓的模樣,他們似乎只是佩著武器,而不是掌握武器的人。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奇怪的事兒,但在羅蘭看來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奇怪的世界,讓他無從判斷;何況他也沒時間去推究。
這一槍正好射穿那人的刀柄上方,留在他手裡的只是一把刀柄。
羅蘭平靜地打量著穿皮夾克的人,他的凝視準是讓這位准英雄陡然想起某處的一個緊急約會,他急忙扔下殘破的刀柄,轉身擠入擁向門外的人群。
羅蘭轉過來向巫師下達他的命令。否則還會有混亂和流血。巫師剛要挪步去打點這事兒,羅蘭用槍管在他瘦骨嶙峋的肩頭一拍,把他嚇了一跳,「是……」他一邊說著一邊轉過身來。
「不是你。你呆在這兒。讓你的學徒去做。」
「誰—誰?」
「他。」槍俠不耐煩地指著他的店員。
「我該怎麼做,凱茨先生?」剩下那店員是個小伙子,蒼白的臉上那些粉刺格外觸眼。
「照他說的做,你這傻屄!照吩咐做,凱福萊克斯!」
店員走到櫃檯後面一個貨架那兒,拿出一隻瓶子。「轉過來讓我看清那上面的字。」槍俠命令道。
店員照辦了。羅蘭認不出這些字;這不是他認得的那種字母。他查詢了「莫特百科」。凱福萊克斯,「百科」作出確認,羅蘭意識到要這樣核對起來完全是浪費時間。他知道他不認識這個世界的字,但這些人懂。
「瓶子裡有多少片?」
「嗯,這些是膠囊,事實上,」這店員戰戰兢兢地說。「如果你喜歡片劑,算——」
「別管那麼多。這些可以服用幾次?」
「噢,啊——」渾身顫抖的店員拿著瓶子看,瓶子差點從手裡滑落。「兩百次。」
羅蘭的感覺就像他在這個世界裡以很少的錢買到一大批彈藥那般興奮。在恩裡柯·巴拉扎那個密室藥品櫃裡搜到的九瓶凱福萊克斯,總共才夠服用三十六次,他又一次感覺良好。如果這二百次吃下去還不能把感染的病毒殺死,那就不可能殺死了。
「給我。」穿藍套裝的人說。
店員遞過去。
槍俠擼起外套的袖子,露出傑克·莫特的勞力士表。「我沒帶錢,但這也許可以作為相應的補償。不管怎麼說,我希望能抵得過。」
他轉身朝那保安點點頭,後者就著一把翻倒的凳子坐在地上,瞪大眼睛看著槍俠,看他走了出去。
就這麼簡單。
藥店裡足有五分鐘沒出一點聲音,只有警報器嘟嘟嘟地叫喚,這聲音甚至把街上熙熙攘攘的人聲都蓋過去了。
「上帝在天上。凱茨先生,我們現在怎麼辦?」店員悄聲問。
凱茨拿起手錶,掂了掂。
金的。真金的。
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他只能相信這是真的。
某個瘋狂的傢伙從街上闖進他的店裡,射傷了他那位保安的一隻手,還把另一人手裡的刀子打掉了,而所要拿到的全部物品不過是他最不可能想到的藥物。
凱福萊克斯。
這些藥大抵只值六十美元。可是為此他卻給了價值六千五百美元的勞力士金錶。
「怎麼辦?」凱茨問,「怎麼辦?首先是把這只腕表藏到櫃檯底下去。你從來也沒見到過。」他瞟一眼拉爾夫。「還有你。」
「我沒見過,先生,」拉爾夫馬上說。「只要你賣了它後我能得到我那一份兒,我壓根兒就沒見過這塊表。」
「他們會像打狗似的把他打死在街上。」凱茨帶著毫無遺憾的滿意的口氣說。
「凱福萊克斯!可是這傢伙甚至連一點鼻塞的症狀都沒有。」店員納悶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