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我可以平平安安地回到家,只是不宜久留。兩分鐘內就算我沒出現在警察局也不會引起他們的懷疑,他們至少會在約定的時間過後再等我十分鐘,等到史帝文生局長恍然大悟,知道我看見他與偷父親遺體的盜賊會面時,已經為時已晚。
即使到了那個節骨眼,他們也不見得會到家裡來找我。畢竟找對他們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而且將來也不可能對他們造成任何威脅。我沒有任何具體的證據來證明我今晚的所見所聞。
然而,為了讓他們天衣無縫的計謀繼續得逞,他們極可能不惜採取任何激烈的手段防止風聲走漏。他們或許連一丁點破綻都不願意留下——也就是說他們勢必要殺我滅口。
我以為當我打開前門跨進家裡的時候會看到歐森在玄關等候,結果它並沒有像預期的那樣在那裡迎接我。我呼叫它的名字,它也沒有出現;如果它在黑暗向我走近,我應該會聽見它走路時厚實的腳底踩在地板上的啪啪聲。
它可能剛巧心情不好,大多數的時候,它是個性情幽默、喜好玩耍的好伴侶,它的尾巴總是搖個不停,精力充沛得足以掃遍月光灣的大街小巷。但是,每隔一陣子,它就會像被整個世界壓垮似的,無精打采地躺在地上,跟鋪在地面上的地毯沒什麼兩樣;一雙哀怨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直視前方,像是沉浸在回憶或什麼狗輩先知先覺當中發呆,它總是默不作聲,只是偶而有氣無力的歎口氣。
有時在某種比較罕見的情況下,我會發現歐森陷入一種極度絕望的沮喪感之中。小狗應該不會有這種深奧的煩惱,即使它看起來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樣。
有一回它獨自坐在我房間衣櫥的大鏡子前,凝視自己鏡中的倒影達半個小時之久——以狗的心靈時間來看,這就跟永恆一樣久,因為它們對事物的體驗通常是以兩分鐘好奇和三分鐘熱度來計算。排除了犬類的虛榮心和單純的疑惑兩大因素之後,我依然看不出它的影像到底有哪裡可以如此令它著迷。它看起來似乎滿腹憂傷,兩耳下垂,肩膀鬆垮垮,尾巴一搖也不搖。我發誓,有時候我真的看見它眼裡熱淚盈眶,幾乎隨時要奪眶而出。
「歐森?」我呼喚它的名字。
控制樓梯上掛燈的開關裝有一組變阻器,家裡大多數的開關皆是如此。我把燈光從最暗調亮一些,方便我爬上樓梯。
歐森並沒有在樓梯口,也沒有在二樓走廊等我。
我走入我的房間,扭開微弱的燈光,但是仍然沒有發現歐森的蹤跡。
我直接走到最近的床頭櫃。從上層的抽屜裡拿出我平常存放零用錢的信封。裡面只剩一百八十元,但是有總比沒有好。雖然我不知道該將這些現金挪作何用,但我想帶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準沒錯,於是我把全部的錢都放入牛仔褲的口袋裡。當我關上床頭櫃的抽屜時,我注意到床罩上有一個黑黑的東西。我將它拿起來,赫然發現果然跟黑暗裡看起來是同一樣東西——一把手槍。
我從來沒見過這件武器。我父親從來不曾擁有過槍支。
出於直覺,我立即將手槍放下,並用床罩的一角拭去自己可能留下的指紋。我懷疑自己是否中了別人故意款贓設下的圈套。
雖然所有的電視都會放出紫外線輻射,我這些年來還是看了不少的電影,因為只要我坐的地方不要距離電視螢幕太近,都還算安全。我看過很多無辜好人——從開利。格蘭特(CaryGrant),詹姆士。史都華(JamesStewart),到哈里遜。福特(HarrisonFord)——為他們從來沒犯的罪被無情追殺,或被捏造的證據誣陷入獄的故事。
我連忙一腳踏入隔壁的浴室,將低瓦數的燈光打開。還好浴缸裡沒有被暗殺身亡的金髮女郎。
也沒有歐森的蹤影。
我靜悄悄地站在浴室裡仔細聆聽屋內行無任何奇怪的聲音。如果硬要說有別人在屋裡的話,想必也只是出竅的幽靈。我回到床邊,猶豫了~會兒,又將手槍執起,正在把玩的時候,不小心把子彈匣彈出來。彈匣是全滿的。我把彈匣用力塞回論內。由於對武器沒有任何實際經驗,我覺得這把手槍比我想像中來得重:它大約有一磅半重。
在槍的旁邊還有一隻白色的信封躺在米白色的床罩上。我一直到現在才發現。
我把筆燈從床頭櫃的抽屜裡取出,把燈光貼近信封。除了印刷在左上角的寄件人住址:月光灣的托爾槍支專賣店之外,整個信封全是空白的。這只沒有密封的信封,上面沒有貼郵票也沒有蓋郵戳,可是有點給折,上面還有可疑的齒痕。
我拿起信封,信封上有斑斑的水漬,不過折疊在裡面的那張紙是乾的。
我藉由等燈仔細審規裡面的文件,赫然發現標準格式的申請表謄本上有著父親工整的字跡,他向本地的警察局擔保他沒有任何犯罪或精神疾病的記錄,所以他沒有理由不能持有這把手槍。裡面還有一張原始收據的複印紙謄寫本,上面註明這是一把九厘米葛洛克一七式手槍,以及父親是以支票付款等等。收據上的日期不禁讓我打了一身寒顫:兩年前的一月十八日,父親在母親車禍死亡後第三天就買了這把葛洛克手槍,彷彿他突然覺得自己需要保護似的。
歐森沒有在書房內。
早先的時候,薩莎曾經到家裡來餵它吃東西,或許她走的時候把歐森一起帶走了。如果歐森當時和我離開家的時候一樣鬱鬱寡歡,尤其當它心情變得更糟的時候,薩莎可能不忍心將它獨自留在家裡,因為她的同情心就和皿管裡流的血液一樣多。
就算歐森跟薩莎一起走了,又是誰將這把九厘米的葛洛克手槍從父親的房間拿到我房間裡?不會是薩莎,她不可能知道父親有這麼一把槍,而且她也絕不會擅自到父親的房裡亂翻。
我書桌上的電話連接著一部答錄機,在留言閃燈務的計數器上顯示我有兩個新留言。
根據答錄機的時間日期自動記錄,第一通電話是半個小時前打來的。這則答錄持續了兩分鐘之久,雖然打電話的人一句話也沒有說。起初他只是深深的吸氣,接著又同樣慢慢地把氣吐出,彷彿他具備某種法力,即使只透過電話線也能將我房間中的氣息嗅得一清二楚講判定我到底在不在家。過了一會之後,他開始低聲哼吟,好像忘了自己正在錄音這回事,就像做白日夢做得出神似的不自覺地自哼自唱,哼的調子五音不全,旋律不流暢,忽高忽低,不停反覆,聽起來十分詭異,就像瘋子描述死亡大使對他合唱的歌聲。
我敢斷定他是個陌生人;如果是我的朋友,即使只是哼唱的聲音我都能辨別。我也很確定他沒有撥錯電話號碼;無論如何,這個人一定和父親死後發生的一連串離奇事件脫不了關係。
當第一通答錄切斷時,我發現自己早已雙拳緊握,而且毫無幫助地憋了一股氣在肺裡c我將於熱的晦氣一口氣吐出,慢慢吸入甜美清涼的新鮮空氣,但是我仍激動得無法把拳頭放開。
第二通電話是在我進門前幾分鐘才打進來的,撥電話來的是一直服侍父親病榻的護士安改拉。費裡曼。她沒有表露自己的身份,但是我認得出她那微弱而悅耳的聲音,她在電話裡從頭到尾就像只焦躁不安地在籬笆上跳來跳去的小鳥。
「克裡斯,我有話要跟你說,我必須要跟你談談,就是今天晚上,任何時間只要你方便。我現在人在車上,正在回家的路上。你知道我住的地方,請你務必來找我,不要打電話給我,我不信任電話,本來甚至連這通電話我都不想打,但是我必須要見你一面。來的時候從後門進來,不管你多晚聽到這通答錄,再晚來都沒關係,我不會睡著,我睡不著。」
我替答錄機換上一卷新帶子,把舊的錄音帶藏在書桌旁垃圾桶裡一堆寫過的廢紙團底層。
這兩段簡短的錄音雖然無法向警察或法官證明什麼,卻是唯一能證明的確有不尋常的事發生的證據——而且這件事比我生下來就注定不見天日更不尋常,比活過二十八年絲毫未受色素性於皮症(Xeredermapignentosurn)損傷更叫人嘖嘖稱奇。
我回到家還不到十分鐘,但是,我不宜再多耽擱。
我四處找尋歐森的蹤影,心想可能會忽然聽見門被用力擠開,或樓下打破玻璃的聲音,接著就會聽見腳踩在地板上的聲音。但屋內始終一片死寂,安靜得令人發毛,就像池塘的水面一般充滿張力。
這隻狗既不在父親的臥房或浴室,也不在可供人進出的衣櫥裡。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愈來愈擔心這隻狗崽子會出事。不論將九厘米葛洛克手槍放在我床上的人是誰,這個人極可能已經對歐森下毒手或綁架。
我再度回到自己的臥房,在一個櫃子的抽屜裡找到一副備份的太陽眼鏡,我順手把眼鏡盒夾在襯衫的口袋裡。
我低頭看了一下腕表,上面的時間是以放光的兩極真空管顯示。
我迅速地將收據和警察局的問卷調查表放回托爾槍支專賣店的信封當中。不論這是證據也好,垃圾也罷,我決定先將它藏在我的床墊和底下的彈簧墊之間。
槍支的購買日期是一個關鍵,突然間,每一件事似乎都變得暗藏玄機。
手槍我則暫時保管,這或許是別人設下的圈套,就像電影裡面一樣,但是我覺得有槍在身邊比較安全,要是我知道如何使用就更好了。
我的皮夾克口袋深度足以藏住這把手槍,它重重地垂在我右手邊的口袋裡,不像死氣沉沉的鐵塊,倒像是什麼活生生的玩意兒,好比一條蟄伏的蛇。我每移動一下,它就跟著扭轉身軀:又胖又遲緩,就像一團粗粗的線圈。
正當找準備下樓找尋歐森的時候,我忽然想起曾經有個七月的夜晚,我從臥室的窗戶看見它坐在後院裡,它的頭微微上傾,鼻子揚向晚風中,像是被天空中的什麼東西吸引得出神似的,它深深陷入某種謎樣的情緒當中,沒有海叫。那也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它發出的聲音不是呻吟,也不是嗚咽,而是一種有氣無力的哭隆,這種奇特的叫聲讓人聽起來忐忑不安。
想到這裡,我不由得將百葉窗捲起,赫然發現歐森就在樓下的後院裡。它正忙著在灑著銀色月光的草坪上挖洞。這種舉動頗不尋常,因為它平日十分守規矩,從來不會在院子裡亂挖洞。我看著歐森放棄原先挖得正起勁的洞,轉移到右側幾尺處換挖另一個洞,它的行為只能用瘋狂來形容。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老兄?」我左思右想,而歐森只是一股勁不停地挖、挖、挖。
帶著口袋裡沉沉的葛洛克手槍走下樓梯,我不禁憶起那個七月夜,我走到後院坐在歐森旁聽它如泣如訴……
它的哭聲愈來愈尖細,就像吹玻璃的人在火焰上修飾一隻花瓶時發出的嘶嘶口哨聲,其聲音之微弱連離我們最近的鄰居都不會受到干擾,但願是它聲音中的淒楚讓我也為之動容。任憑吹玻璃的工匠能吹出再暗的玻璃或再怪異的形狀,都比不上它的哭聲黑暗和怪異。
它顯然沒有受傷也沒有生病,我只看出它的滿腹哀傷似乎和天上的星星有關。然而,倘若狗類的視覺如眾所周知般薄弱,它們應該看不清天上的星星,甚至根本看不見。可是,為什麼星星會帶給歐森這麼深切的苦楚呢?今晚的夜色和之前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差別啊。
儘管如此,它依然朝天空凝視,頻頻發出淒慘的低鳴,完全無視於我的呼喚。
當我把一隻手放在它頭上輕輕撫摸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到一陣
顫抖傳遍它全身。它猛然站起來,踏步走開,只從一段距離外默默回頭看我,我敢說在那一剎那它對我充滿怨恨。它依然愛我,畢竟它還是我的狗,它沒有辦法不愛我,但是它同時也恨我入骨。在七月溫暖的空氣中,我甚至可以感覺到一股冰冷的恨意從它身上散發出來。
它在院子裡來回踱步,時而盯著我看——沒有一隻狗能像它那樣與人四目相覷——它會凝視著天空,有時候全身僵硬,氣得發抖,有時候則顯得分外脆弱,頻頻沮喪的哀鳴。
我跟巴比。海洛威提過這件事,他說狗類不可能具有很人的能力,也不可能經歷像沮喪這種複雜的情緒,它們的感情世界就和它們的理性世界一樣簡單。當巴比知道我依然堅持自己的詮釋沒有錯時,他氣憤地說:「聽著,小雪,如果你再繼續拿這種新世紀殘渣到我這裡對我疲勞轟炸,那你還不如買一把機關鎗打掉我的腦袋算了,總比讓你這些無聊的小故事和白癡理論凌遲致死好過些,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就算是聖方濟也是一樣——我當然也不例外。」
反正事實勝於雄辯,我知道在那個七月夜裡,歐森對我是愛恨交加的,我也知道天空裡一定有某種讓它感到痛苦的東西,可能是天上的星星,天空的黑暗,抑或是它憑空想像出來的某種事物。
狗類有想像力嗎?誰說沒有呢?
至少我知道它們會作夢,我觀察過它們睡覺的模樣,看見它們夢見追逐兔子時踢動小腿,聽過它們在夢中嗚咽和歎息,或在夢中齜牙咧嘴對敵人發出吼聲。
那天晚上歐森對我的怨恨並沒有讓我對它心生畏懼,相反的我可以感覺到它的恐懼。我知道它的問題不是脾氣暴躁也不是身體疾病,而是心靈上的惡疾。
提到動物的心靈,巴比有本事對這個題目發表機智演說,他可以滔滔不絕地把這件事額三料四地說得天翻地覆,我可以替他收取門票,不過,我比較喜歡開一罐啤酒,向後往椅子上一靠,將這場秀留給自己獨享。
總而言之,那一整晚,我一直坐在後院裡和歐森作伴,雖然它可能不願意我陪。它用怨怒的眼神看著我,時而舉頭對著高掛的天空發出如刮鬍刀般犀利的嘶鳴,它不自主的全身發抖,在院子裡不停打轉直到天亮,最後它回到我身邊,精疲力竭地格頭靠在我腿上,它終於不再假我了。
就在破曉之前,我回到樓上的臥房裡,這比我平常就寢的時間稍微早些;歐森也跟隨我上樓。大多數的時候,每當它遵循我的規律就寢時,它會縮成一團睡在我腳邊,但是那一次它出乎意料地背對著我睡在我身邊,我輕輕撫摸著它壯碩的頭和柔軟的黑色毛皮,一直到它睡著為止。
我自己一整天都睡不著,躺在床上想著緊閉的百葉窗外燦爛的炎炎夏日,天空就像一個倒放的藍色瓷碗,沿著碗的邊緣有鳥兒自在地飛翔,那是白晝的烏兒,我只在圖片裡見過。還有蜜蜂和蝴蝶。白天的影子清晰鮮明,夜裡的影子永遠比不上。甜美的酣睡無法將我滲透,因為我的腦海裡盛滿了苦澀的渴望。
而今,將近三年之後,當我再度推開廚房的門來到後面的陽台時,我只希望不要看見歐森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今晚,它和我都沒有時間為心靈的創病療傷。
我的腳踏車停靠在陽台上,我牽著車走下台階,把車推到正忙著挖洞的狗兒面前。
院子裡的西南角已經被它挖了半打大大小小深淺不一的洞,走在當中,我必須十分小心以免扭傷腳踝。在後院那四分之一的草坪上被連根拔起的草,和被它掘起的泥塊到處散落了一地。
「歐森。」
它沒有回應,它繼續瘋狂地挖個沒停。
唯恐被它前爪剷起的泥土濺到,我保持安全距離地從旁邊繞到它正在挖掘的洞口前方。
「嘿,老兄。」
狗兒還是埋著頭,一邊挖一邊把鼻子栽到地上猛嗅。
這時晚風乍歇,皎潔的滿月就像孩童飛走的氣球一樣高掛在樹上。
頭頂上,夜鷹俯衝、翱翔、盤旋,在空中捕捉飛蟻和早春的飛蛾,發出「拚一拚一拼」的鳴叫聲。
看著歐森不停地埋頭苦幹,我對它說:「有沒有找到好吃的骨頭啊?」
它停止挖洞,可是依然對我不理不睬。它慌張地嗅著新翻過的泥土,泥土的味道連我都聞得到。
「是誰讓你到外面來的?」
可能是薩莎帶它到外面來如廁,不過我相信她事後一定會將它帶回屋內。
「是薩莎嗎?」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問。
就算讓它出來胡作非為的人是薩莎,歐森也不會出賣她。它不敢正眼瞧我,怕被我識破真相。
它放棄挖掘的洞,又回到前一個洞,嗅一嗅,然後又開始動工,彷彿試圖與中國大陸的狗同伴聯絡。或許它知道父親已經死了,動物具有敏銳的直覺,薩莎稍早也這麼說過。或許拚命挖洞只是歐森發洩內心哀傷和緊張情緒的方式。
我讓腳蹬車輕輕橫躺在草地上,在正忙著挖地洞的歐森身旁蹲下,伸手抓住它的項圈,稍微使勁強迫它把注意力轉移到我身上。
「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它的眼神不像是星光燦爛的黑色夜空,倒像是飽受蹂躪的黑色泥土,深途而神秘。
「我還得到一些地方辦事,夥伴,」我對它說:「我要你跟我一起去。」
它發出低吟,扭著脖子回頭凝望四周坑坑洞洞的景象,好像在說它很不情願將這個傑作半途而廢。
「明天早上我要留在薩莎家,我不想把你單獨留在這裡。」
它忽然豎起耳朵,不是因為聽到薩莎的名字,也不是因為我說的隻字片語。它從我緊抓項圈的手裡強而有力地扭轉身體往屋子的方向看。
我一鬆開項圈,它就衝過後院,然後在還不到後面陽台的地方忽然停下來。它站著一動也不動,聚精會神地仰頭聆聽,神情十分警覺。
「有什麼東西嗎,小子?」我低聲問。
儘管萬籟俱寂,從距離十五到二十英尺的地方,我幾乎聽不見它低沉的吼聲。
從家裡出來的時候;我把屋內所有的燈光關掉,現在每個房間裡都沒有燈光,留下黑漆漆的一片,可是,我並沒有看到任何陰森森的鬼臉貼在窗玻璃上。歐森顯然察覺到有人在附近,因為它開始從屋子倒退。突然間它以貓的敏捷一跳轉身,朝著我快跑過來。
我連忙扶起腳踏車。
歐森尾巴下垂,兩耳平貼地從我身邊一溜煙跑到後門口。
我相信動物的直覺,毫不遲疑地跟著歐森衝到後門口。與我一般高的銀白色西洋杉圍籬環繞住宅的四周,連後門也是西洋杉做的,下扣式的門閂模起來冷冰冰的。我靜悄悄地把門閂向上撥開,低聲咒罵轉動時嘎嘎作響的門軸。
門外是一條密實的泥土小徑,夾道兩旁一側是成排的房舍,另一邊則是狹長的尤加利老樹。我以為衝出後門時會在外頭遭遇歹徒埋伏,結果小路上半個鬼影子也沒有。
由這裡往南,也就是尤加利樹叢的後方,有一座高爾夫球場,緊鄰的是月光灣酒店和鄉村俱樂部。星期五晚上的這個時間,從高大的樹幹之間放眼望去,整座高爾夫球場嚴然像是一片波濤洶湧的黑海,而遠處酒店窗口琥珀色的燈光則讓人聯想到一艘永遠航向大溪地的豪華郵輪。
往左走,沿著小徑上坡可以直通市中心區,路的盡頭是聖相納天主教堂附屬的墓園。往右走,可以沿著小徑一路下坡到沿海的平地。
港灣和太平洋。
我調整腳踏車的變速器,沿著上坡往墓園的方向行駛,沿途瀰漫的尤加利樹香氣,不禁讓人想起火化爐明亮的窗口,和躺在擔架車上香消玉殞的美麗少婦。歐森跟在單車旁大步慢跑,酒店裡的簽歌樂舞穿越高爾夫球場隱約傳來,在我左側某位鄰居家中忽然響起嬰兒的哭聲,我感覺到口袋裡沉甸甸的葛浴克手槍,在我頭頂上夜鷹正用它那削尖的嘴喙捕捉迷失的昆蟲。剎那之間,所有的生和死都受困在這片天地之間。
我想和安琪拉。費裡曼談一談,因為她在答錄機裡的留言似乎透露著隱情。我現在最想知道的就是事實的真相。不過,我必須先撥電話給薩莎,她一定在等待父親的消息。
我來到聖柏納塞國,這是我最喜愛的地方之一,在燈火通明的都市裡,這裡就像一處黑暗的避風港。六株橡樹如大柱子般支撐著枝葉交錯形成的屋頂,樹蔭下的墓園靜悄悄的行列分明就像圖書館的陳列;一排排的墓碑則像極了書架上擺設的書籍,每一本書上都印著被生命書頁除名的死者姓名,他們或許已經在別處被人們淡忘,但是在這裡,他們永遠都會被記得。
歐森在離我不遠的地方閒晃,邊走邊嗅松鼠的氣味,它們白天的時候會跑到墳墓附近撿拾像實。歐森不是喜好追蹤獵物的獵人,而是試圖滿足好奇心的學者。
我摘下夾在皮帶上的大哥大,開機鍵人薩莎的行動電話號碼。
她在電話響第二聲時就接起電話。
「老爸走了。」我說,話中的含意不是她能夠完全明白的。
先前,在父親病危時,薩莎便已經表達過她的哀傷之情。而此時,她雖然極力克制,但是她難過得有些哽咽的聲音還是逃不過我的耳朵:「他……他是否走得很安詳?」
「沒有經歷什麼掙扎。」
「他那個時候人清醒著嗎?」
「嗯,還好我們有機會踉彼此道別。」
勇者無懼。
薩莎說:「人生真沒意思。」
「這只不過是人生的遊戲規則罷了。」我說。「若要參與這場比
賽,我們就得同意有一天退出競賽。「
「還是很沒意思。你人還在醫院裡嗎?」
「沒有,我在外面閒逛,四處遊蕩,試著消耗一點體力。你人在哪裡?」
「在車上。正要去賓奇小吃用餐,順便在那裡準備今晚節目的台詞。『他再過三個小時就要上廣播節目。」或者我可以選擇外帶,然後我們找個地方一起用餐。「
「我其實不是很餓。」我坦白地告訴她。「我晚點會去找你。」
「什麼時候?」
「明早你下班之後就回家,我會在那裡等你。我是說,如果方便的話。」
「好極了。我愛你,雪人。」
「我也愛你。」我回答。
「這是我們的小暗語。」
「這是事實。」
我按下鍵盤上的完畢鈕,將電話關機,然後將它夾回皮帶上。我騎著腳踏車駛出墓園,我那四隻腳的同伴也緊跟在後,只不過似乎不太情願離開那裡,它滿腦子都在想松鼠。
到安琪拉。費裡曼家的路上,我盡可能抄小路,這樣一來不僅可以避開許多車輛,路燈也比較稀疏。遇到沒有選擇非得穿過重重路燈的時候,我只好硬著頭皮猛踩踏板。
歐森始終忠實地配合我的速度前進。它的心情似乎比原先快樂許多,在我身邊大步向前奔跑,看起來比我黑夜裡投射出的身影還要黑。
我們從頭到尾只遇見四部汽車。每一次我都得瞇著眼睛撇開臉往旁邊看,避免和車燈迎面相對。
安琪拉住的那條街地勢較高,她那棟迷人的西班牙式住宅四周都庇蔭在花季末到的木蘭花樹下。我看見前面的房間裡都沒有開燈。我從旁邊沒有上鎖的側門走入一條圍滿了花叢的涼亭式走道,涼亭的兩側和拱頂上爬滿了茉莉花。夏季裡,五片花瓣的小白花一簇簇地盛開,花架上就像垂掛了層層白色的蕾絲般嬌艷。在這個早春時節裡,嫩綠的枝葉在風車狀的花朵襯托下,顯得格外生意盎然。
我忍不住深深吸人茉莉花濃郁的芳香,正當我品味花香的同時,歐森連打了兩個噴嚏。
我將車推出涼亭來到屋子後方,我把車靠在支撐騎樓屋頂的其中一根紅木柱子上。
「提高警覺。」我叮嚀歐森。「要強,要狠。」
它喚了一聲,彷彿已經對自己的任務完全瞭解。或許它真的能聽懂我的話,不管巴比。海洛威和那些為理性主義把關的人士怎麼說。
廚房的窗戶和半透明的窗簾內透著微微跳動的燭光。門上裝飾著四片玻璃,我在其中一片玻璃上輕輕地敲了幾下。
安琪拉。費裡曼拉開窗簾一角,她眼神慌張地迅速看我一眼,然後往騎樓兩旁檢視了一下,確定我是一個人前來。她像是做什麼壞事似的神秘兮兮地將我帶入屋內,隨即將門鎖上。她不停地調整窗簾直到她放心的相信沒有人能從任何空隙偷窺我們為止。
雖然廚房裡相當暖和,安琪拉除了運動服之外還套了一件羊毛衣。這件粉針鉤的毛衣大概是她死去的丈夫留下的;毛衣的長度拖到膝蓋,肩膀的接縫垂到手葉上方,捲了又捲的袖口厚厚的一圈就像是鐵手銬一樣。一身厚重的衣服使得安琪拉看起來比平常更加瘦小。她顯然覺得很冷,她看起來簡直毫無血色,而且還不停發抖。
她給我一個擁抱,一如往常有力、充滿骨感和堅定的擁抱,雖然我可以感覺出她不尋常的疲憊。
她在磨得光亮的松木餐桌旁坐下,並邀請我在她對面的座位坐下。
我把帽子摘下,考慮想把夾克也一併脫去,廚房裡實在太暖和
了。可是,手槍還放在我的口袋裡,我擔心脫袖子的時候手槍會不慎掉落地面或撞到椅子。我不想讓安琪拉受到驚嚇,她看到槍一定會嚇得半死。
餐桌的中央有三個許願蠟燭,分別盛裝在紅寶石色的玻璃燭台裡。紅色動脈似的紅光爬過光滑的松木桌面。桌上還放了瓶杏桃白蘭地酒。安琪拉遞給我一隻酒杯,我斟了半杯。
她的酒杯則滿得幾乎要溢了出來。而且那已經不是她的第一杯。
她雙手捧著酒杯,像是從中取暖似的。當她將酒杯舉到唇邊時,看起來顯得格外嬌弱。雖然她有些憔悴,若說她只有三十五歲(比她實際年齡少十五歲),人家也會相信。尤其在這個時刻,她幾乎就像個孩子似的。
「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我就一直夢想成為一名護士。」
「而你現在就是最好的護上。」我誠懇地說。
她舔去唇上的杏桃白蘭地,茫然地望著她的酒杯。「那時我的母親罹患風濕性關節炎,她的病情惡化得異常快速,太快了。在我六歲的時候,她已經必須仰賴腿架和枴杖才能行動。我才過了十二歲生日不久,她便開始臥病不起。到我十六歲的時候,她就過世了。」
我想不出任何有意義或有幫助的話安慰她,沒有人想得出來。
任何言談,不論再怎麼誠懇,在這個時候說出來,都只會流於虛偽,就像醋不管怎麼喝都是酸的一般。
可以確定的是,她的確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但是她需要時間把要講的話一行一列整頓好,再讓它們像分裂式的隊伍一樣穿過餐桌行送到我面前,不管她要告訴我的是什麼事,這件事一定令她感到十分害怕。她的恐懼寫在臉上,顫抖的身子骨和慘白的臉已經表露無遺。
她慢慢地試圖引入主題,她說:「當我母親臥病在床行動不便的時候,我最喜歡替她拿東西。一杯冰茶,一個三明治,她的藥,即使只是替她在椅了上放個枕頭都好,我很樂意替她做任何事情。後來,我開始幫她拿便盆。到最後當她大小便失禁的時候,我幫她拿乾淨的床單。我一點也不介意。每當我拿東西給她的時候,她總是對我微笑,用她腫脹的手梳整我的頭髮。我無法治好她的病,無法讓她再度能跑能跳,也無法減輕她的痛苦或恐懼,但是我可以陪伴她,讓她覺得舒適一些,並隨時看察她的病情——對我來說,做那些事比做任何其他的事情都來得有意義。」
杏桃白蘭地實在甜得稱不上是白蘭地,不過沒有我想像中的甜,而且其實很烈。但是,不管喝下多少都無法讓我忘記我的父母,也無法讓安琪拉忘卻她的母親。
「我從小到大只想當護士。」她又重複說了次。「有很長的一段歲月,它的確是令人滿意的工作,但是它也有恐怖和悲傷的一面,尤其是當我們失去病人的時候。但大多數的時間,這都算是一份相當有代價的工作。」當她從白蘭地抬起頭時,她的眼睛就像被某件事的回憶掀開似的睜得斗大。「天哪,當你得盲腸炎的時候,我簡直嚇得半死。我還以為我會這樣失去我的小克裡斯。」
「我那時已經十九歲,不小嘍。」
「親愛的,從你牙牙學語開始,我就一直是你的專任護土。對我來說,你永遠都是個孩子。」
我露出微笑地說:「我愛你,安琪拉。」
有時候我忘記自己表達感情太過直接,可能會不小心把人嚇到——現在就是——讓聽者出乎我意料之外地激動。
她的眼睛蒙上一層淚水,為了壓抑著不讓淚流下,她先是緊咬雙唇,然後伸手尋求白蘭地的慰藉。
九年前,我不小。已得了盲腸炎,就跟不少案例一樣,等到病情發作時已經演變成急性盲腸炎。那天吃完早餐之後,我只是覺得有些消化不良,到了午餐之前,我忽然開始嘔吐;臉色發紅,全身盜汗,劇烈的胃絞痛讓我整個人像被丟入熱油鍋中的蝦子一樣蜷縮起來。
由於仁愛醫院準備特殊手術的時間嚴重延誤,害我差點送命。
外科醫生當然不贊成在黑暗或微亮的手術房裡將我的腹腔切開動手術。但是暴露在手術台的強光下,我身上任何一寸沒有被保護的皮膚肯定會因此導致嚴重灼傷,導致黑色素沉澱,並且妨礙傷口的復原。他們將手術切口以下的身體部位全部遮蓋——從鼠蹊部到腳趾——用的是三層棉質床單,並用別針固定,以免手術當中不慎滑落,這算最是簡單的部份。要遮蓋我的頭和上半身還得用額外的床單,他們必須同時保護我不讓我受到光害,還得不時讓麻醉醫師拿筆燈伸到床單底下量我的血壓和體溫,調整麻醉面罩的位置,並檢查連接心電圖的電子感測器是否都確實地服貼在我的胸膛和手腕上,以便持續監控我的心跳。他們正常的手續是用一塊布將整個腹部蓋起來,只留下一個洞口讓開刀部位的皮膚暴露在外面,但在我這個案例,這個長方形的洞口必須盡可能減低到很小的一條縫。他們將用來撐開切口的牽引器準備好,並且在洞口附近暴露的肚皮貼上保護膠帶,一直貼到預定的手術切口旁邊,一切就緒之後他們才敢在我身上開刀。我的腸子不管醫生們要它曝曬多少的強光都無所謂,可是等他們手術到那個階段的時候,我的盲腸已經破裂。雖然他們做了很仔細的清潔消毒工作,依然引發後繼性的腹膜炎;接著演變成潰瘍和敗血性的休克,兩天之後我再度被推進手術房。
當我從敗血性的休克恢復並脫離生命危險之後,接下來的幾個月當中,我一直以為這一場病可能會引發XP症的一些神經併發症。
這些症狀通常發生在灼傷或長時間接受光線曝曬之後——有時候發生的原因不明——不過由嚴重的身體創傷或休克也可能導致同樣的後果。常見的症狀包括頭部或手部的顫抖,聽力喪失,口齒不情,甚至智力障礙。這種神經性失調是漸進式、永久性的傷害,我心裡有數自己隨時會出現初期症狀,結果沒想到什麼症狀也沒有。
偉大的詩人威廉。狄思。豪威爾(WilliamDeanHoweds)曾說死亡就沉在每個人的杯底。顯然我的杯底還沉著一些甜茶。還有杏桃白蘭地。
安琪拉啜了一大口,她繼續說:「我從頭到尾只想好好當個護土,可是你看看我現在這個樣子。」
她希望我反問她,於是我順口問:「你的意思是……」
她凝望著紅玻璃燭杯中的火焰,神情黯然地回答:「護士的工作是救人活命,而我現在卻成為死神的助手。」
我不太理解她話裡的含意,但我耐心地等她自己解釋。
「我做了不可原諒的事。」她說。
「不,我相信你沒有。」
「我看見別人做出不可原諒的事,可是我沒有勇氣阻止他們,知情不報罪過是一樣的。」
「就算你嘗試阻止他們,你覺得你阻止得了嗎?」
她沉思了一會兒。
「阻止也沒有用。」她回答,仍是愁容滿面。
「沒有人能將所有的責任扛在自己肩上。」
「但是最好有人能紅得起。」
我盡量給她時間。白蘭地相當的不錯。
她說:「假如我要把這件事的始末告訴你,就必須趁現在,我沒有多少時間了,我快要變了。」
「變?」
「我可以感覺得到,我不知道自己一個月或半年之後會變成什麼人,但是我知道那將是我不喜歡的樣子,想到就令我感到害怕。」
「我不明白。」
「我知道。」
「我可以幫上什麼忙嗎?」
「沒有人可以幫得上忙,你不能,我也不能,哪怕連上帝也束手無策。」她的眼神從燭光轉移到酒杯裡金黃色的液體上,她用微弱但堅定的語氣說:「我們把事情搞砸了,克裡斯,這次闖下的禍比我們從前
犯過的錯都還要嚴重。為了自尊、好勝、嫉妒……我們完蛋了,全部完蛋。噢,老天,我們完了,現在回頭也來不及了,已經鑄下的大錯完全沒有挽救的餘地。「
雖然她的口齒十分清晰,可是我不禁要懷疑她是不是之前不只喝了一杯白蘭地。我試著息事寧人地猜想她一定是酒後誇張失言,把她察覺到的災難從短暫的小風暴說得跟颶風一樣嚴重。
然而,她的一番話倒是很成功地與廚房內的暖氣和酒精的熱度達成抗衡,我已經不想脫外套了。
「我無法阻止他們。」她說。「但是我可以停止替他們守密,克裡斯,你有權利知道你的父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即使知道真相的後果只有更痛苦。就算沒有這件事你這一生也已經夠苦了。」
事實上,我並不認為自己的一生有多痛苦,說它與眾不同倒恰當些。若是我把精力都發洩在憤怒上,或把所有的夜晚都虛耗在渴望當正常人的夢想上,那麼我這一生鐵定要像花崗岩一樣硬得讓人難以消受,逼得自己最後只有撞牆自殺。然而,藉著欣賞自己的不同點,並將自己的特質發揚光大,我這一生並不比大多數人難過,恐怕還比有些人容易些。
我這些想法一句也沒跟安琪拉說。如果她向我透露真相的動機是出於對我的憐憫,那麼我更應該登上飽受苦難的面具,將自己塑造成純粹的悲劇角色。我可以裝成馬克白,我可以是發瘋的李爾王,我也可以是魔鬼終結者裡的阿諾史瓦辛格,注定一生多災多難。
「你有這麼多的朋友……但是你也有很多你不知道的敵人,」安琪拉繼續說道:「他們都是危險的壞蛋,而且。當中有些人很怪異……
他們也變了。「
她又用那個字眼,變。
我忍不住抓抓頸背,才發現脖子上根本沒有蜘蛛在爬。
她接著又說:「加果你還有機會……儘管只是一絲機會,你就必須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一直在想這件事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應該如何告訴你,我想我應該從那隻猴子開始說起。」
「猴子?」我重複她的話,心想我一定聽錯了。
「猴子。」她鄭重地重申。
在那個情況下,這個字眼聽起來有說不出的滑稽,我忍不住又開始懷疑安琪拉的神智是否清醒。
最後當她從酒杯抬起頭的時候,她的眼睛就像一片荒蕪的池塘,將我自小到大心目中充滿朝氣的安琪技。費裡曼整個淹沒。我正對著她的雙眼,那黯淡晦澀的眼神,不禁讓我頸背緊繃,我再也不覺得「猴子」這個字眼有什麼可笑之處。
「事情發生在四年前的耶誕夜,」她說。「時間大約是日落後一個小時,當時我正在廚房裡烤餅乾,兩個烤箱同時烤,一個烤巧克力碎片餅乾,另一個烤核桃燕麥餅乾。收音機正開著,某位類似強尼。麥錫斯(JonnyMithis)的歌手正在引吭高唱『銀色鈴檔』。」
我閉上眼睛試著想像那個耶誕夜廚房裡的情景——其實也是藉此機會避開安琪拉的眼神。
她接著說:「羅德隨時都會到家。接下來的整個耶誕節週末,我們兩個人都不用上班。」
羅德是她的死去的丈夫。三年半多以前,也就是安琪技描述的那個聖誕夜過後的六個月,羅德在這棟房子的車庫舉槍自盡。他的朋友和鄰居們無不大為震驚,安琪拉更是受了極大的打擊。羅德是個性格外向,具有相當幽默感,人緣頗佳,很少愁眉苦臉的人,實在沒有明顯的理由使他自取性命。
「我那天稍早的時候佈置了聖誕樹,」安琪拉說:「我們約好一起吃燭光晚餐,開瓶好酒,然後一起觀看『美好人生』(It『saWonderfullif),我們很喜歡那部電影。我們還準備交換禮物,好多的小禮物。
聖誕節是我們一年當中最開心的時候,提到禮物,我們就跟小孩子一樣興奮……「
她一陣沉默。
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看她一眼,卻看見她閉上眼睛。從她凝重的神情來看,她那水銀色的記憶想必從耶誕夜一下滑落到隔年六月在車庫發現她先生屍體的那一剎那。
燭光在她的眼皮上閃爍。
她及時睜開眼睛,但是有好一陣子,她的眼神依然凝視著遠方。
她輕啜了一口白蘭地。
「我當時好快樂,」她說:「餅乾的香味四溢,耶誕節的音樂,還有花店剛剛送來的一盆耶誕紅,是我的姊姊邦妮送的,就放在梳理台盡頭那邊,鮮紅的花朵充滿了歡樂的氣氛。我的心情好極了,真的好極了。那是我最後一次那麼覺得,也將是我這一生的最後一次。反正……我那時正忙著將攪拌好的餅乾泥一瓢瓢舀到供焙紙上,突然間我聽到一陣吱吱喳喳聲,接著又傳來一聲類似歎氣的聲音,我一轉身,看見一隻猴子坐在這張餐桌上。」
「我的老天。」
「一隻恆河猴,它有一對恐怖的深黃色眼睛,不像它們一般正常的眼睛,很詭異。」
「恆河猴?你連它的種類都知道?」
「為了負擔讀護校的學費,我曾經替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一位科學家擔任實驗室助理,恆河猴是他們最常用來做實驗的動物之一,我見過不少。」
「所以你突然間看到一隻恆河猴就坐在這裡。」
「餐桌上有一籃水果——裡面盛著蘋果和橘子,那隻猴子正在剝皮吃橘子。你說它愛整齊也罷,那隻大猴子居然把剝好的皮整整齊齊地堆成一疊。」
「大猴子?」我問。
「你心裡想的大概是跟著手風琴師在街頭賣藝的那種可愛的小猴子,恆河猴可不像那樣。」
「有多大?」
「大概有兩英尺高,體重大約在二十五磅左右。」
這樣一隻猴子突然出現在餐桌正中間,看起來一定像龐然大物。
我說:「你一定嚇了一大跳。」
「豈是嚇一跳,我覺得有點害怕。我知道這種大型的動物十分強壯有力,它們大多數的時候都很溫和,但是你偶爾會遇到一兩隻脾氣
惡劣的,那隻猴子真的不是普通的難對付。「
「不是讓人想養來當寵物的那種猴子。」
「天哪,萬萬不可,那不是一隻正常的猴子——至少我看起來不是。嗯,我必須承認恆河猴有時候可以很討人喜歡,白白的小臉和脖子上的一圈毛,不過這一隻一點也不可愛。」顯然的,她依然可以在腦海裡清楚地看見它的模樣。「不,這只完全不可愛。」
「那麼它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呢?」
安琪拉沒有回答,她整個人僵在椅子上,傾著頭,仔細聆聽四周有無任何可疑的聲音。
我沒有聽見任何不尋常的響聲。
她顯然也沒聽見什麼,但是當她再度開口說話時,並未因此放鬆,她削瘦的手像爪子一樣緊緊扣在玻璃杯上。「我想不通它是怎麼進來——送到屋內的,那年的十二月並不是特別溫暖,所有的門和窗都是關著的。」
「你沒有聽到它進來的聲音?」
「沒有。我在弄烘焙紙,攪拌餅乾泥也發出不少噪音,加上收音機播放的音樂。不過,那只該死的傢伙至少已經在桌子上坐了一兩分鐘以上,因為等我發現它的時候,它已經吃了半個橘子。」
她用眼睛掃瞄整個廚房,彷彿她的眼角餘光從陰暗的角落裡發現可疑的動靜。
藉著白蘭地稍稍穩定地緊張的情緒之後,她繼續說:「一隻令人厭惡的猴子,什麼地方也不去,就待在這一張餐桌上。」
她臉部扭曲地用顫抖的手擦拭光滑的桌面,彷彿這麼多年之後可能還有幾根猴毛殘留在桌上。
「那你怎麼辦?」
「我貼著廚房的邊緣繞到後門旁邊,把門打開,希望那隻猴子會自己跑出去。」
「可是它正在享受它的橘子,所以舒舒服服地待在原處不動。」我這麼猜想。
「沒錯。它看著打開的門,然後又看著我——然後它真的好像在笑,是一種吃吃竊笑的聲音。」
「我發誓我偶爾見過狗笑,說不定猴子也會笑。」
安琪拉直搖頭。「印象中從來沒在實驗室裡聽它們笑過,當然,想想它們過的那種日子……它們的確沒有什麼理由值得高興。」
她有些不自在地盯著天花板著,天花板上三個交錯的光環不停閃動,看似幽靈冒火的眼睛,原來那只是桌上三隻紅色玻璃燭台的投影。
為了鼓勵她繼續講下去,我接著她先前的話說:「所以它不願意出去。」
她沒有答覆,只是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後門邊,檢查門閂是否還緊緊地卡住。
「安琪拉?」
她示意要我別出聲,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拉開一小寸窗簾,窺探灑著月光的後院,舉止之間像是害怕會有一張猙擰的面孔突然貼在玻璃窗外狠狠地盯著她。
我的酒杯已經空了,我拿起酒瓶,猶豫了一下,沒有斟酒又把酒瓶放下。
當安琪拉從門邊轉身過來的時候,她接著說:「那不是普通的笑聲,克裡斯。那種駭人的聲音,我永遠都沒有辦法把那種聲音淋漓盡致地描述給你聽,那是一種邪惡的……邪惡的呵呵竊笑聲,摻雜著一種陰險狡詐的味道。嗅,是,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這只不過是一隻畜生。只是一隻猴惠子,哪有什麼善良和邪惡可言,頂多是頑劣罷了,不能算是邪惡;畜生嘛,難免也有脾氣不好的,那是一定的,不過不可能蓄意心懷不軌。那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哼,讓我告訴你,這隻猴子不僅僅是頑劣那麼單純,那是我這輩子聽過最陰冷的笑聲,最陰冷、最醜陋——也是最邪惡的。」
「我還在聽。」
說完她非但沒有回到座位上,反而直接走到洗碗槽旁邊。水槽上的每一寸窗玻璃都被窗簾密不通風地遮蓋著,但是她還是謹慎地再將窗簾拉整一番,確保沒有人能從窗外偷窺。
她的視線轉回到餐桌上,眼神之中彷彿那隻猴子現在就坐在桌子上似的。安琪拉接著說:「於是我拿起掃把,心想我可以先把這個傢伙趕到地板上,然後再把它攆到門邊去。別誤會我的意思,我沒有要拿掃把打它或什麼的,只是想輕輕擦到它如此而已。」
「我瞭解。」
「可是它一點也不怕。」她說:「反而勃然大怒。把吃剩的一半橘子砸到我身上,並伸手抓住掃把,想把它從我手上搶走。它看我死不放手,就開始沿著掃把的竿子朝我的手爬過來。
「動作比什麼都靈活。好快。它齜牙咧嘴地尖叫,朝我吐口水,直直向我逼近。於是我趕緊將掃把扔掉,猴子也跟著掃把一起摔到地上,我連忙向後倒退,直退到碰到冰箱為止。」
她說著說著又撞到冰箱。冰櫃裡的瓶子跟著震動了一下,傳出隱約的碰撞聲。
「它就站在地板上,正對著我,它憤然將掃把甩掉。克裡斯,你不知道,它簡直憤怒到了極點。單單因為這件事就大發雷霆實在說不過去,我並沒有傷到它,甚至連掃把都還沒掃到它,反正它就是不願意在我這裡吃任何一點虧。」
「你先前說大多數的恆河猴都很溫和。」
「但這只不是,它咧開嘴唇,露出牙齒,不停尖叫,反覆向我衝過來又衝回去,跳上跳下,張牙舞爪,用一種痛恨的眼神對我怒目相視,而且不斷用拳頭槌打地板……」
她原先捲起的袖子這時已經滑落了一些,她把雙手伸到袖口裡藏起來。這只回憶中的猴子對她而言依然栩栩如生,彷彿隨時有可能撲上前,咬掉她的指尖。
「它就像是個林儒。」她說:「故事書裡的那種邪惡小精靈,還有那對深黃色的眼睛。」
我覺得自己彷彿也能看見那雙眼睛,燃燒的眼睛。
「然後突然之間,它跳上櫥櫃,一溜煙跑到最靠近我的梳理台。
它那時就站在這裡,「她用手指給我看,」就在電冰箱旁邊,距離我只有幾英吋,我一轉頭,它就坐在和我眼睛齊平的地方,不停衝著我嘶嘶地叫,一種很奸詐的嘶聲,而且它吐出的氣全是橘子的味道。你就知道我們之間的距離有多近,當時我知道——「她說到一半突然中斷,停下來傾聽屋內的聲音。她轉頭向左邊張望,通往黑漆漆的餐廳那扇門正敞開著。
她的神經質立刻感染到我,加上我今天日落以來的種種經歷,讓我特別容易受到傳染。我緊張兮兮地坐在椅子上,微傾著頭,不讓任何邪惡的聲音逃過我的耳朵。
燭火投射的三個光環無聲無息地在天花板上閃動,窗簾也平靜地垂掛在窗戶上。
過一會兒,安琪拉說:「它吐出的氣充滿橘子的味道,它朝我嘶了又嘶,當時我知道只要它想動手,它隨時能把我殺害,不知道為什麼,我知道它有可能殺了我,即使它只是只體重不到我四分之一的猴子。
當它在地上的時候,我或許有辦法一腳把這個小雜種踹開,可是它現在就在我的臉旁邊。「
我不難想像她當時驚慌的模樣。若是一隻海鷗,為了保護海邊峭壁上的巢穴,不斷從夜空中朝你俯衝而下,夾帶著憤怒的尖叫聲和強而有力的振翅聲,猛啄你的頭,扯你的頭髮,那種情況固然頗為嚇人,但跟她描述的情況相比,恐怕還不及幾分之一。
「我想過奪門而出。」她說:「可是我害怕那麼做只會讓它更生氣,於是我僵在這裡。我的背緊貼著冰箱門,和那只討厭的傢伙大眼瞪小眼。過一會兒當它確定我已經被它懾住時,它忽然從梳理合縱身而下,閃電似的穿過廚房,把門用力地關上,然後迅速地爬上餐桌,重
拾它還沒吃完的橘子。「
我不由得替自己多斟了一杯杏桃白蘭地。
「於是我趁機伸手去抓冰箱旁邊這個抽屜的把手。」她緊接著說:「裡面有一整疊的刀子。」
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餐桌上,就跟那年聖誕節前夕一樣,安琪拉捲起袖子看也不看地將手伸向抽屜,讓我知道她指的是哪一個。
她一步也沒有問旁邊跨,所以她必須傾身用力伸手才摸得到。
「我不是要拿刀來攻擊它,只是想用來自衛。但是我什麼東西都還沒碰到,那隻猴子就突然從餐桌上站起來,衝著我發出尖銳的叫聲。
她繼續朝抽屜的把手摸索。
「說時遲那時快,它從碗裡抓起一個蘋果朝我砸過來。」她說:「真的很用力地砸我,正好打中我的嘴,我的嘴唇當場裂開。」她雙臂交叉擋住臉,好像正遭受攻擊的模樣。「我試著保護我自己。那只潑猴又拿起另~個蘋果丟我,第三個接踵而至,假如附近有水晶器皿的話,它尖銳的叫聲鐵定足以將它們都震裂。」
「你的意思是說它知道抽屜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
她採取防衛動作的手這才放下來,然後她回答:「它憑直覺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沒錯。」
「之後你就再也不敢嘗試去拿刀子了?」
她無奈地搖搖頭。「那隻猴子動作快得像閃電一樣。感覺上它可以在我正要去開抽屜的時候迅速從餐桌撲到我身上,我可能還來不及抓穩抽屜的把手,脖子就已經先被它咬斷了。」
「就算它沒有口吐白沫,它還是有可能帶有狂犬病毒。」我附和道。
「比那更糟。」她詭異地說,同時捲起毛衣的袖子。
「比狂犬病還糟?」
「於是我就站在冰箱前,嘴唇不停地流血,驚嚇之餘,心裡盤算著下一步該怎麼做,這時羅德剛好下班回來。他從那個後門進來,一邊吹著口哨,一進門就看到這個奇怪的場面。但是他的反應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之外,他顯得驚訝,但又不完全很驚訝,他很訝異看到這隻猴子出現在這裡,沒錯,可是他對猴子本身並不感到訝異,令他感到震撼的是看見它出現在這個地方。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想我可以瞭解。」
「羅德——他真該死——他居然認得這隻猴子,他沒有驚訝地說『怎麼有一隻猴子?』也沒有問『這猴子是從哪裡跑來的?』他只說『嗅,老天!』就那麼一句『嗅,老天!』那天晚上天氣很涼,像要下雨的樣子,他當時穿著風衣,我看見他從風衣口袋裡拿出一把手槍——好像他早有準備的樣子。我的意思是說,他剛下班,而且他還穿著制服,但是他平常在辦公室從不隨身配槍,這是太平時期,他也不是在戰區,嗅,天哪。他的軍團就駐紮在月光灣外,他做的是文職的工作,弄弄公文什麼的,他常說工作很無聊,所以才愈來愈胖,只想等著退休。
但是曾幾何時他居然開始帶槍,我甚至不知道他身上有槍,一直到那天親眼看見我才知道。「
羅德。費裡曼上校,美國陸軍軍官,駐紮在衛文堡,那個地方長久以來一直是帶動全國經濟的主要發動機之一。十八個月前,這個軍事基地整個被關閉,現在就跟廢墟一樣,冷戰過後,一些被認為多餘的軍事設施相繼被解散,這只是其中之一。
雖然我從小就認識安琪拉,但是對她的先生,我並不十分瞭解,我從來就弄不清楚費裡曼上校到底在部隊裡擔任什麼工作。或許連安琪拉也不完全知道,直到那個聖誕節前夕他回到家裡才真相大白。
「羅德,他右手握著槍,手臂伸直一動也不動,槍口對準那隻猴子,他看起來比我還害怕,他的表情沉重,嘴唇緊閉,臉色發白,整個發白,他看起來就像只剩骨頭一樣。他瞄了我一眼,看見我腫脹的嘴唇和流滿下巴的血,但是他連問都沒問,眼睛立刻轉回那隻猴子身上,好像生怕一不留神會出事的樣子。當時猴子手裡握著最後一片
橘子,但是它已經停止不吃了。它很認真地盯著那把槍。羅德跟我說:「安琪,快走到電話旁邊,我現在給你一個電話你馬上撥。」『「你還記得那個電話號碼嗎?」
「那不重要,那個電話已經停用了,我認得那個交換機的號碼,因為那和他在基地的辦公室電話前三碼一樣。」
「他要你打電話到衛文堡?」
「對,但是那個接電話的人——他並沒有表明自己的身份,也沒有報出他隸屬的單位,他只說哈羅,然後我告訴他費裡曼上校找他。
羅德用左手接過電話,他的右手仍然緊握著手槍,他告訴那個人『我剛剛在我家裡發現那只恆河猴,就在廚房裡。』他一邊聆聽,眼神始終未曾離開那隻猴子,然後他說『該死,我怎麼會知道,反正它現在就在這裡,好了,我需要支援圍捕它。「』」然後那隻猴子就靜靜地在旁邊看這一切?「
「當羅德掛上電話的時候,那隻猴子醜陋的眼睛將注意力從手槍抬起到羅德身上。它用一種挑釁和憤怒的眼神直直地瞪著他,然後又發出那該死的聲音,那種讓你渾身起雞皮疙瘩的鬼叫喊聲。後來它好像對羅德、我,還有手槍都失去了興趣。把最後一片橘子吃掉之後,又開始剝另一個。」
我舉起我剛才倒了但還沒喝的白蘭地,安琪拉也回到餐桌上拿起她喝了一半的酒杯。她用她的杯子撞擊我的杯子,令我感到有些詫異。
「我們要敬什麼?」我問。
「敬世界末日。」
「毀於火還是冰?」
「沒有那麼簡單。」她回答。
她說話的時候就跟石頭一樣嚴肅。她眼睛的顏色就和仁愛醫院太平間裡擦亮的不銹鋼抽屜表面差不多,而且她的眼神還是太直接了,她很仁慈地將眼神從我身上轉移到她手中的酒杯。
「羅德掛上電話之後,要求我將整個事情的經過告訴他,於是我照辦。他有成千上百個問題要問,而且他不停追問我嘴唇流血的事,他要知道那隻猴子有沒有碰到我,或咬我,他怎麼也不相信它用蘋果砸我的事。但是他完全不回答我的問題,他只是說『安琪,你不想知道。』我當然想知道,但是我明白他的意思。」
「高級機密,軍事機密。」
「我先生以前曾經參與過機密計劃,是一些牽涉國家安全的事務,但是我以為那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他說他沒有辦法談論這些問題,不能和我談,不能和辦公室外的任何人談,一個字都不許洩漏。」
安琪拉繼續凝望著她的白蘭地,我則啜了一小口。酒已經沒有先前嘗起來好喝了。這一次,我發覺它帶有一種苦味,我才想起杏桃的核是用來製造氰化物的原料之一。
受到我根深蒂固的樂觀所驅使,我馬上又喝一大口,這回,我只專注在讓我覺得香甜的味道上。
安琪拉說:「不到十五分鐘之後來了三個彪形大漢。他們一定是從衛文堡開救護車之類的車輛作為掩護,不過他們沒有用警笛,他們也都沒穿制服。當中兩個人繞到後門,連門都沒敲,就自己打開門踏進廚房裡。另一個人一定是把前門的鎖撬開,從那個方向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來,因為當他從餐廳到廚房的人口的時候,另兩個人也正好從後門進來。羅德的槍還是瞄準在猴子身上——他的手酸得發抖——其他三個人全都配備著麻醉槍。」
「我想到我們家前面那條安靜的街道,這棟房子迷人的建築外觀,那兩株對稱的木蘭花樹,垂掛著茉莉花的涼亭走道。那夜經過我家門前的路人萬萬也想不到在這樣尋常的人家裡面,居然會有如此奇怪的一齣戲正在上演。」
「猴子好像早就料到他們的到來。」安玻拉說:「它不擔心,也不試著逃跑。其中一個人拿麻醉槍朝它射了一槍。它齜牙咧嘴地發出嘶
嘶聲,也不試著把麻醉針拔掉。它手裡吃剩的第二個橘子掉落在桌上,它使勁把嘴裡的那一塊吞下去,然後全身蜷起來,歎口氣,就失去知覺了。他們帶著猴子離開,羅德也跟著他們一起離去。從那次之後,我沒有再看過那隻猴子。羅德一直到隔日凌晨三點才回到家,聖誕夜都已經過了。我們一直到聖誕節那天好晚才交換禮物,但是那個時候我們已經被打入地獄,所有的一切在一夕之間都變得面目全非。我們沒有出路可走,我心裡很清楚。「
最後她將剩餘的白蘭地一飲而盡,然後重重地將杯子放在餐桌上,聲音大得像一聲槍響。
截至目前為止,她顯露出來的全都是恐懼和哀傷,兩者都像癌症一樣痛切入骨。如今一股憤怒從她內心更深處爆發出來。
「聖誕節後的第一天我就被迫讓他們做該死的抽血檢驗。」
「他們是誰?」
「衛文堡的秘密計劃小組。」
「秘密計劃?」
「從那之後每個月一次——他們強迫我進行抽血檢驗。好像我的身體不屬於我似的,好像我必須用我的鮮血繳納房租,他們才肯讓我繼續活下去。」
「衛文堡已經關閉一年半了。」
「不完全,有些東西永遠不會死,也死不了,不管我們多麼希望他們死。」
雖然她瘦得有些憔悴,安琪拉始終有她獨特的美。白皙的肌膚、高雅的眉毛、突起的顴骨、尖挺的鼻子,寬大的嘴唇平衡臉頰的修長感,綻放出燦爛的笑容,這些特質,加上她無私的心,顯出她的可愛之處,雖然她那不食人間煙火般的外貌,根本藏不住她有如皮包骨的身子。而此刻,她的臉卻顯得嚴厲、冷酷、奇醜元比,每一個角度都被憤怒的石輪磨得愈來愈犀利。
「若是我膽敢拒絕按月的抽血檢驗,他們就會殺了我。我很確定。要不然他們就會把我關在某個秘密醫院裡,關在一個更方便他們觀察我的地方。」
「抽血檢驗的目的是什麼?他們到底在害怕什麼?」
她好像想開口告訴我,但是隨即又緊閉雙唇。
「安琪拉?」
我自己每個月也都做抽血檢驗,是克利夫蘭醫生要我做的,而且通常是安琪技替我抽血。在我這個案例,抽血的目的是要用來進行一種實驗性的化驗手續,透過細微的血液變化協助提早發現皮膚和眼睛的癌症。雖然抽血的過程一點也不痛,但是我討厭這種被穿刺的感覺,我可以想像她對被迫而非自願抽血的深惡痛絕。
她說:「或許我不應該告訴你這些事。雖然你必須要知道才能……才能保護你自己。告訴你這些事情就像點燃一根引爆線。遲早,你的整個世界也會跟著爆炸。」
「那隻猴子是不是帶有什麼疾病的病毒?」
「我寧可那只是一種疾病,那樣不是很好嗎?說不定我的病現在早已痊癒,或者我已經一死了之。死亡總比接下來要面對的下場好些。」
她一把抓起她的酒杯,環繞酒杯的手握成一個拳頭,當時,我以為她會把杯子用力摔到廚房的另一個角落。
「那隻猴子從來沒有咬過我,」她用堅持的語氣說:「從來沒有抓過我,也從來沒有碰到我,老天有眼。但是他們不相信我,我甚至不確定羅德是否相信我說的話,他們不願意冒任何一點風險,他們強迫我……羅德強迫我進行結紮手術。」
淚水在她的眼裡打轉,可是並沒有流下來,就像紅色玻璃燭台裡的火光一樣閃閃爍爍。
「我那時四十五歲,」她說:「我永遠也無法生育,因為我已經結紮了。為了要生小孩,我們努力嘗試過各種方法——拜訪過專治不孕症的大夫,賀爾蒙治療法,每一種方法部試過了——可是沒有一樣奏效。」
聽了安琪技飽受折磨的苦訴,我幾乎無法再繼續安坐在座位上。
我有一股衝動想站起來,展開雙臂給她一個擁抱,讓我來扮演護士的角色。
她用憤怒得發抖的聲音說:「儘管如此,那些混蛋還是強迫我進行手術,永久性的手術,不只將我的輸卵管結紮,而是將卵巢整個摘掉,他們用刀剮我,剮掉我全部的希望。」她的嗓子幾乎破了,但是她很堅強。「反正我那時候已經四十五歲了,本來就該放棄任何希望,或假裝放棄希望。但是讓他們硬生生把我割掉……那種羞辱和絕望,他們甚至不告訴我為什麼。聖誕節過後的那一天羅德帶我到基地去,原先我以為是去面談關於猴子的事,關於它的行為等等。他不願意跟我細說,一副很神秘的樣子。他帶我進去一個地方……基地裡絕大多數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有那個地方存在。他們不顧我的反對將我麻醉,沒有我的許可就擅自進行手術。等到手術完畢後,那些狗娘養的混蛋居然連為什麼這麼做都不肯告訴我。」
我把椅子向後一推猛地站起來。我覺得肩膀酸痛,兩腿發軟。
我沒想到會聽到這麼沉重的故事。
雖然我很想安慰她,但是我並不打算靠近安琪拉。酒杯還緊緊握在她的掌心裡,盛怒將她原本美麗的臉龐削磨成一把把的利刀。
我不覺得她當時希望任何人碰觸她。我手足無措地在桌邊站了一會,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才好,最後我走到後門重新檢查門閂,確定門是鎖上的。
「我知道羅德是深愛著我的。」她說,儘管她說話的語氣並沒有軟化。「為了奉命行事,他心碎了,他整個人都碎了,他帶著破碎的心和他們裡應外合拐騙我去動手術。從那之後,他完全變了一個人。」
我轉身時看見她緊握拳頭,臉上的利刀被燭光磨得雪亮。
「如果他的長官知道羅德跟我一直如此親近,他們就應該知道他不可能繼續對我隱瞞秘密,尤其是當我為他們吃這麼多苦頭之後。」
「最後他把全部的事情都告訴你。」我這樣猜想。
「是的,而且我原諒他,真心地原諒他所對我做出的事情,但是他仍然不能原諒自己。不論我怎麼做都無法讓他痊癒。他是如此深深陷在絕望之中……如此的恐懼。」此時她的憤怒又注入了憐憫和哀愁。「他是如此的恐懼,恐懼到做任何事都無法享受樂趣。最後他決定自殺……當他死了之後,我整個人已經沒有剩下任何東西可以剮了。」
她放下拳頭,鬆開手,凝望著酒杯——然後輕輕地將它放在餐桌上。
「安琪拉,那隻猴子到底有什麼問題?」我忍不住要問。
她沒有答覆。燭火的影子在她眼睛裡舞動。她肅穆的臉龐彷彿是祀奉某個死去女神的石頭神殿。
我把問題再度重複一次:「那隻猴子到底有什麼問題?」
最後安琪拉終於開口說話,她的聲音就和耳語一樣微弱:「它不是一隻猴子。」
我知道我沒聽錯,但是她說的話一點也不合理。「不是猴子?可是你不是說過——」
「它看起來是一隻猴子。」
「看起來是?」
「而且它是一隻猴子,那當然。」
我被弄得一頭霧水,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是又不是,」她喃喃地說。「那就是問題所在。」
她似乎不是很理智。我開始懷疑她充滿幻想力的陳述到底是真是假,如果她還能分辨得出來的話。
她的眼神離開燭光,轉而凝望著我的眼睛。她已經不再醜陋了,但是也不再美麗,此時她的臉龐夾雜著灰燼和陰影。「或許我不該告訴你,你父親的死讓我一時情緒激動,我沒有辦法清楚地思考。」
「你說過我需要知道事情的真相才能……保護我自己。」
她點點頭,「你的確需要知道,沒錯,你需要知道。你的命就像懸在一條細繩上危在旦夕,你需要知道那些恨你入骨的人是誰。」
我向她伸出我的手,但是她沒有接受。
「安琪拉,」我央求道:「我想知道我父母親到底發生什麼事。」
「他們已經死了,他們走了,我愛他們,克裡斯,我把他們當朋友一樣地愛他們,但是他們走了。」
「我還是想知道。」
「如果你心裡在想有人要為他們的死付出代價……那麼你也應該知道永遠不會有人那麼做,你這輩子不會有,永遠都不會有。不管你知道多少真相,沒有人能付出代價,無論你做什麼都沒有用。」
我把手收回來,握成拳頭靠在桌上。一陣沉默之後,我開口說:「我們等著瞧。」
「我今天傍晚辭去了仁愛醫院的工作。」當她透露這個令人難過的消息的時候,她整個人好像縮小了一樣,十足像個穿著大人衣服的小孩,她又再一次變成那個端冰茶,奉藥,拿枕頭給殘疾母親的小女孩。「我再也不是護土了。」
「那麼你打算以後怎麼辦?」
她沒有回答。
「那是你從小到大的夢想。」我提醒她。
「現在已經毫無意義了。在戰場上替人裹傷敷藥的是護土,在世界末日的決戰場上還替人裹傷敷藥的是傻瓜。而且,我已經快要變了,快變了,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老實說,我什麼也看不出來。
「我就快變了,另一個我,另一個安琪拉,一個我不想成為的樣子,現在我連想都不敢去想。」
我還是弄不清楚她這番話的啟示到底是什麼,這到底是她對衛文堡機密計劃的理性反應?還是她對失去丈夫這件事傷心過度的情緒化言論?
她說:「如果你堅持要知道事情的真相,一旦你知道以後,你唯一能做的只有坐在椅子上往後一靠,喝你最喜歡的飲料,眼睜睜地看這一切結束。」
「我還是堅持要知道一切。」
「那麼我猜是到了該給你看的時候了。」安琪拉用為難的語氣說。
「但是……噢,克裡斯,看了會令你心碎。」哀傷使她的五官顯得格外拉長。「我想你需要知道……但是這將會傷了你的心。」
當她轉身要走出廚房的時候,我很自然地也跟隨在後。
她攔住我。「我必須開燈去取我需要的一些東西,你最好在這裡等,我會把所有的東西拿過來。」
我望著她穿過黑漆漆的餐廳。她扭開客廳裡的一盞燈,然後從那裡之後便消失在我的視線當中。
我困在廚房裡侷促不安地繞來繞去,滿腦子天旅地轉,「是猴子又不是猴子的猴子」是整件事的關鍵,它的毛病就出在是又同時不是之間。這種事情似乎只有在路易斯。凱洛(LEwisCarroll)的童話世界裡才可能發生,像是愛麗絲夢遊仙境才會遇到的狀況。
我走到後門邊,又試一試門閂,鎖得好好的。我拉開窗簾探視,歐森已不見蹤影。
樹葉婆娑拂動,又起風了。月光也在移動,顯然這陣風是從太平樣吹來的。當晚風用撕碎的雲拂過月亮臉上時,大地就如同起了一波波銀色的漣漪。其實,真的在移動的是雲影的斑紋,月光的移動只不過是幻覺罷了。然而,它卻將後院幻化成一條冬日的長河,浮動的月光就好比冰層表面下的偏偏流水。
這時屋內傳來一陣短促的尖叫聲,那聲音聽起來就和安琪拉一樣單薄和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