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名字相當罕見但是聽起來分外熟悉。受到父親的遺傳和多年來的熏陶,我只要一下子就能想出這個名字的出處和來源。「這是(老博森的貓場現形記)(OldPossum『sBookofPraticalCats)裡其中一隻貓的名字,是艾略特(T.S.Eliot)的詩集。」
「這些貓大部份都很喜歡艾略特書裡的名字。」
「這些貓?」
「像蒙哥傑利一樣的新品種貓。」
「新品種貓?」我很吃力地試著理解他的意思。
羅斯福迴避這個名詞的定義,只是淡淡地說:「它們比較喜歡那些名字。但是我不能告訴你原因——也無法告訴你它們怎麼取這些名字。我還認識一隻名叫榮唐泰格的貓。另外一隻叫榮裴泰澤。還有寇裡寇巴和葛羅泰格。」
「比較喜歡?聽你的語氣好像它們替自己取名字似的。」
「大致可以這麼說。」羅斯福回答。
我忍不住搖頭。「太扯了。」
「雖然我已經從事動物為通工作長達多年,」羅斯福說:「有時候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置信。」
「巴比。海洛威說你的腦袋瓜八成在年輕的時候被撞壞了。」
羅斯福笑著回答:「這麼想的人不只他一個。不過,你們要搞清楚,我是足球隊員,不是拳擊手。所以你覺得呢?克裡斯?你也覺得我的腦袋瓜有一半裝著漿糊嗎?」
「我不這麼覺得,先生。」我坦白表示。「你跟我認識的每個人一樣聰明。」
「再者,聰明和荒謬原本不是非此即彼的兩件事,你說不是嗎?」
「我知道我父母親不少學術界的同事會和你爭辯這一點。」
蒙哥傑利繼續從客廳望著我們,歐森沒有露山一般狗對貓的強烈敵意,反而對它展現極度的興趣。
「我跟你提過我是怎麼踏入動物溝通師這一行的嗎?」羅斯福問我。
「沒有,先生。我從來沒問過你這個問題。」我覺得點出別人的怪解就踉道出別人身體的殘疾一樣不禮貌,所以我始終假裝接納他的這個嗜好,即使我心裡非常不以為然。
「這件事,」他娓娓道來:「大約發生在九年以前。當時我有一隻真的很棒的狗,名叫史拉比。深黑色的毛皮,大小大概和你的歐森差木多。雖然它只是一隻雜種狗,但是它很特別。」
歐森將注意力從沙發上的貓轉到羅斯福臉上。
「史拉比的性情溫順極了。它是一隻喜好玩耍、脾氣很好的狗,對它來說每一天都是愉快的好日子,後來,它的性情突然轉變,它變得畏怯、容易緊張,甚至嚴重地沮喪。那個時候它已經十歲,不再是個活蹦亂跳的小狗,所以我帶它去看獸醫,當時我心裡還很擔心會聽到我最不想聽到的診斷結果。結果獸醫檢查不出它有任何毛病。史拉比有輕微的關節炎,上了年紀的足球後衛最清楚這是什麼毛病,但這毛病顯然幾乎不影響它的行動,而這是檢查出來唯一的問題。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它變得愈來愈消沉。」
這時蒙哥傑利開始移動。它從沙發的扶手爬到沙發靠背,然後偷偷摸摸地朝我們接近。
「於是有一天,」羅斯福繼續說道:「我在報紙上讀到一則副刊的新聞,介紹洛杉磯一位自稱動物溝通師的女士。她的名字叫葛洛莉·陳。她上過大大小小的電視訪談節目,替許多人提供寵物港商,並著手寫書。那篇文章的記者把葛洛莉捧得跟好萊塢電影明星似的。我想,他一定拿了什麼好處。你還記得嗎?我告別足球生涯之後,拍過幾部電影。在那當中,我見過無數的社會名流、演員、搖滾歌手、和喜劇明星,還有不少導演和製作人。他們有些人相當不錯,有些人非常聰明,但是老實說,他們當中有許多人,還有大多數和他們廝混的人大部瘋狂得嚇人,如果你身上沒有攜帶夠威力的武器,最好不要和他們鬼混。」
在緩步爬過長長的沙發靠背後,貓撲跳到接近我們這一側的沙發扶手。他驟然俯蹲下身體,肌肉緊繃,低頭著引頸向前,耳朵平貼在頭上,做出即將縱身飛越六英尺鴻溝、從沙發跳到餐桌上的姿勢。
歐森警覺起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蒙哥傑利身上,儼然已經把羅斯福和狗餅乾統統拋諸腦後。
「我在洛杉肌有一些生意,」羅斯福說:「於是我帶著史拉比一起去,我們坐船下去,沿著海岸巡遊,那時候我還沒買諾斯楚莫號。我駕著一艘很帥的六十尺克裡斯精製遊艇,把船停靠在瑪莉納德瑞港,租了一輛車,花了兩天的時間處理公務。我從一些演藝圈的朋友那裡取得葛洛莉的電話,她欣然地同意與我見面。於是我找了一天和史拉比驅車前往她位於帕裡薩迪斯的住所。」
沙發扶手上的貓依然俯蹲著身體,擺出準備跳躍的姿勢,它全身的肌肉顯得比剛才更緊繃。看起來嚴然像只小灰豹。
歐森全身僵直,跟貓咪一樣一動也不動。它先是發出一種尖銳惱怒的聲音,然後隨即安靜下來。
羅斯福接著說:「葛洛莉是第四代的華裔美國人。她身材嬌小,看起來就像個洋娃娃。很美,真的長得很美。秀麗的五官,水汪汪的大眼睛。就像中國的米開朗基羅從晶瑩剔透的黃玉雕刻出的工蕪蓉。見到她的人,你會以為她說話的聲音想必就跟小女孩一樣,但是她卻有羅蓉。巴寇(LaurenBacall)的嗓音,想不到這嬌小的女子竟然這樣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史拉比馬上就跟她熟稔起來,我還沒回過神呢,它就已經安安穩穩地坐在她的大腿上。她和它面對面,跟它說話,拍拍它,然後她一五一十地將它情緒低落的原因告訴我。」
蒙哥傑利從椅子上跳起來,不過不是跳到餐桌,而是跳到甲板。
然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甲板跳到我剛才為了盯著它而離開的座位上。當這只矯健的貓躍上座椅時,歐森和我都不自主地身體抽動了一下。蒙哥傑利後腳站在椅子上,前腳趴在餐桌上,聚精會神地盯著我的狗看。
歐森再度發出尖銳惱怒的短暫叫聲——然後兩眼死死盯著貓咪。
毫不理會蒙哥傑利的舉動,羅斯福又繼續說道:「葛洛莉說史拉比感到非常沮喪,主要是因為我變得完全沒有時間陪它。『你總是跟海倫一起出遊。』她說。『而且史拉比知道海倫一點也不喜歡它。它覺得你遲早必須在它和海倫之間選擇其中之一,而且它知道你必須選擇海倫。』孩子,當時我聽到這裡,我整個人都愣住了,因為我那個時候的確正和月光灣一位名叫海倫的女孩子交往,葛洛莉無論如何絕對不可能知道這件事。老實說,我那時真的很為海倫著迷,一有空閒的時間就和海倫在一起,而且她的確不喜歡狗,所以史拉比老是被我們冷落往一旁。我以為她會漸漸喜歡史拉比,因為我相信就算鐵石心腸的希特勒也會被這隻小雜種狗給感動。結果,海倫始終對它心懷不滿,對我也是,只是我一直被蒙在鼓裡。」
蒙哥傑利死命地盯著歐森,不停露出它的牙齒示威。歐森從椅子上坐直,唯恐那隻貓會出其不意地跳到它身上。
「然後葛洛莉又告訴我一些有關史拉比的事。其中一樣和我新買的福特小貨車有關。雖然它的關節炎很輕微,但是這只可憐的狗沒有辦法像進出一般小轎車一樣上下卡車,它很害怕會不小心跌斷骨頭。」
貓咪嘶嘶地叫,依然不甘示弱地露出它的尖牙。歐森的身體抖了一下,發出又尖又細的怯懦聲,聽起來就像沸騰的茶壺裡竄出的蒸汽。
羅斯福對這場正在上演的貓狗大戰顯然完全視而不見,逕自專注地述說他的故事:「那天葛洛莉和我共用午餐,之後我們聊了一整個下午,談的全是有關動物溝通術的技巧。她告訴我她其實沒有什麼特殊的天分,動物溝通術也不是神通靈媒的把戲,而是每個人與生俱來對動物的敏銳知覺,只是人們通常把這種潛能壓抑下去罷了。她說任何人都辦得到,我也辦得到,只要我願意花時間學習當中的訣竅。當時我覺得她的說詞簡直荒謬逐項。」
蒙哥傑利的嘶吼聲愈來愈兇猛,歐森再度嚇得抖了一下身體,然後,我發誓我看見那隻貓露出滿意的微笑,至少十分接近貓能露出的微笑。奇怪的是,歐森竟然也露出一大排牙齒微笑——這不需要運用想像,因為每隻狗都會露齒微笑。它開懷地喘著氣,露出牙齒對著微笑的貓咪微笑,猶如它們的對峙從頭到尾都是一場遊戲。
「我問問你,這種玩意兒誰不想學?」羅斯福說。
「對啊,誰不想學?」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於是葛洛莉決定教我,苦心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幾個月幾個月的時間一直過去;終於讓我學得跟她一樣好。第一個大挑戰就是要相信自己能夠做得到。把你的懷疑、輕蔑和你過去對可能與不可能的定義統統拋到一邊。最重要,也是最困難的是拋棄害怕自己看起來像白癡的恐懼,因為你愈是害怕被人羞辱,你的潛能就愈無法充分發揮。很多人都過不了這一關,我竟然能辦到,連我自己都感到很驚訝。」
歐森坐在椅子上,傾身向前湊近餐桌,露出犬齒對著蒙哥傑利示威。貓咪嚇得瞪大眼睛,露出非常害怕的表情。歐森用無聲但是充滿威脅的氣勢對著貓咪咬牙切齒。
羅斯福的傷感洋溢言表:「史拉比三年後就過世了,天知道失去它我有多傷心。不過那的確是既美妙又神奇的三年,我們彼此是如此的契合。」
歐森依然不甘示弱地露出牙齒,對著蒙哥傑利低聲嘶吼。貓咪哀求似的呻吟。歐森又再度發出吼叫,貓咪嚇得只能發出可憐巴巴的前瞄叫聲——然後它們兩個又彼此露齒微笑。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莫名其妙地說。
歐森和蒙哥傑利似乎也被我顫抖和緊張的語氣弄得莫名其妙。
「他們只不過是玩玩罷了。」羅斯福說。
我對他眨了眨眼睛。燭光中,他的臉龐泛著光,就像磨得發亮的深色柚木。
「拿一般人對它們之間關係的刻板印象來開玩笑。」他解釋說。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所聽到的話,我一定完全聽錯他講的話,看來我應該用高壓噴水管沖洗耳朵,然後再用水電工清理水管穢物的鐵線圈把耳朵刮乾淨。「拿它們之間關係的刻板形象來開玩笑?」
「是的,一點都不錯。」他上下點頭用肯定的語氣說。「當然羅,它們自己不會這麼說,但它們的表現即是如此,狗和貓原本就應該水火不容,這兩個傢伙就拿這個刻板印象開玩笑當作娛樂。」
現在連羅斯福也加入貓狗的行列一起對我露齒傻笑。他暗紅色的嘴唇紅得發黑,看起來簡直就是黑色,而他的牙齒就和方糖一樣潔白。
「先生,」我不以為然地告訴他說:「我收回我先前說過的話。經過一番審慎的思考之後,我覺得你根本就已經神志不清到無藥可救的地步,簡直怪裡怪氣到了極點。」
他上下點頭,繼續對我露齒微笑。然後一瞬間,他的臉就像放出黑光的黑色月亮一樣浮現猙獰的表情。他恨恨地說:「要是我是白人的話,你就不會有什麼混帳該死的理由不相信我所說的話。」當他近乎咬牙切齒地講出最後幾個字時,他一個拳頭重重地擔在餐桌上,差點把咖啡杯從碟子裡震翻。
要是我當時可以坐在椅子上向後倒退的話,我絕對毫不猶豫地會那麼做。因為他的指控就像晴天霹靂般令人震驚。我自小到大從來沒聽我父母講過一句貶低其他種族的俚語,或發表任何種族歧視的言論,我從小就被教養成不懷任何歧視的性格。老實說,假如世界上還有什麼極端的異類,那就是我。我自己就自成一個少數民族,只有單一人口的少數民族:午夜怪客,我小時候就常被小太保這樣稱呼,早在我遇到巴比和薩莎之前。儘管我不是白子,而且我的膚色一切正常,但是在許多人眼中,我永遠都是個怪胎,比狗臉的男孩波波還奇怪。對某些人來說,我是個不潔的人物,彷彿我無法照射紫外線的遺傳會經由一個噴嚏傳染給他們。有些人則對我又恨又怕,彷彿我比嘉年華遊行裡常見的三眼贈殊怪人還要恐怖,只因為我住在他們隔壁。
羅斯福從座椅上微微站起,俯身越過桌面,揮動他那哈密瓜般大的拳頭,用一種讓我既震驚又反胃的語氣恨恨地大吼大叫:「種族歧視份子!你這個種族歧視的混蛋小白臉!」
我幾乎發不出聲音來:「我……我什麼時候在乎過種族的差異?
我怎麼可能會在乎種族的差異?「
他狠狠地看著我,好像隨時要超過桌面一把將我從椅子上抓起,把我掐到舌頭觸地為止。他露出牙齒示威似的對我發出類似狗吠的
嘶吼聲,聽起來非常像狗吠聲,簡直就是狗吠聲。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已經被搞糊塗了,因為我居然向坐在一旁的貓狗詢問這個問題。
羅斯福又對我發出一聲嘶吼,我只是張目結舌傻傻地望著他,不知如何是好。他用挑釁的語氣說:「來啊,小子。假如你罵不出髒話,至少也得給我點吼聲。來,叫幾聲。來啊,小子。我知道你辦得到。」
歐森和蒙哥傑利用期盼的眼神看著我。
羅斯福又對我大吼一聲,結尾還加上額外恐嚇的音效,我最後忍不往朝他回吼了一聲。然後他又叫得比原來大聲,我也不甘示弱地叫得更大聲。
他突然面露開懷笑容地說:「水火不容,狗扣貓,黑人和白人,只是拿世俗的刻板印象開開玩笑罷了。」
當羅斯福坐回椅子上時,我原先的困惑突然迎刃而解,化為滿心驚喜的悸動。我感覺到一種莫大的啟發,一種將會永遠撼動我心的啟發,它讓我體驗到過去從來未曾想像的世界。可是,不論我再怎麼費勁地想抓住這種感覺,它依然渺渺茫茫地巍峨聳立在讓我勾不著邊際的遠方。
我看著歐森墨水般水汪汪的黑色眼睛。然後我看著蒙哥傑利。
它對我露出尖牙。歐森也對我露出它的犬齒。套用亞文河畔的詩人(「theBardOfAvon」,即莎士比亞)的詞句,一陣模糊的恐懼冷冷地竄過我全身的血脈,不是擔心被貓狗咬,而是因為這露出燒牙的遊戲背後隱藏的暗示。在我體內顫抖的不只是恐懼,還有一股嘖嘖稱奇的驚喜。
雖然他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但是我忍不住懷疑羅斯福是不是在咖啡裡動過手腳,不是白蘭地,而是摻了幻覺劑。我同時感到前所未有的迷糊和清醒,彷彿處於意識高度的清醒狀態。
貓咪對我嘶吼,我也對貓咪嘶吼。歐森對我嘶吼,我也對歐森嘶吼。
在我此生最令人驚歎的一刻,人類和禽獸圍坐在餐桌旁,彼此露齒微笑,我忽然聯想起曾經熱門一時的一種可愛但有些老掉牙的圖畫,刻畫的是幾隻玩橋牌的狗。當然,我們當中只有一隻狗,而且沒有人手中有牌,所以我的聯想其實並不完全符合此刻的狀況,但是我加入它們的時間愈長,離頓悟也就愈接近,過去這幾分鐘內發生的事情和其代表的含意愈來愈柳暗花明。
我的思路隨即被餐桌旁電子保全裝置的嘩嘩警報聲打斷。
當羅斯福和我回頭注視監視器的螢幕時,螢幕上的四個顯示區已經結合成一個。自動對焦放大裝置鏡頭對準侵犯者,在夜視鏡詭異的光線中顯示出對方的形象。
濃霧中,我們的訪客站在諾斯楚莫號停泊點的碼頭頂端。它看起來像是直接從佛羅紀時代飛到我們這個時代的怪物,大概有四尺高,長相和翼手龍相仿,而且有一支又尖又邪惡的長喙。
我滿腦子都是關於這對貓狗的瘋狂揣測,加上今晚的各種恐怖遭遇,我不自覺地把普普通通的事物看成驚天動地的怪物,即使根本沒有這回事。我的心跳加速,嘴裡感到苦澀又乾燥。若不是突然被嚇得愣住,我可能會從椅子上摔到地上。若再拖延五秒鐘,我大概會做出讓自己事後感到丟臉的舉動,還好羅斯福的沉著救了我。假如不是他天生就比我冷靜,就是他驚天動地的場面看多了見怪不怪,所以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區分到底是真的怪物還是虛驚一場。
「是藍蒼鷺。」他說:「來這裡抓點魚當消夜吃。」
體型巨大的藍蒼鷺就跟月光灣的其他鳥類一樣,對我來說並不陌生。被羅斯福這麼一點,我才認出它的模樣。(請取消與史匹柏導演的電話聯繫,這裡沒有什麼拍電影的題材。)
我自圓其說的解釋是,儘管這只藍蒼鷺體態動作高雅,但是它帶有一種邪惡的殺氣,和恐龍時代爬蟲類的冷酷眼神。這只蒼鷺站在碼頭的頂點,朝著水底窺視。突然間,它傾身向前,頭往下栽,長長的嘴喙插入水裡,叼起一條小魚,然後頭往後一甩,將魚吞到肚子裡。
有死才有得生。
想到我竟然在倉皇中盲目地將超自然的特質附會在這只平凡的藍蒼鷺上,我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對剛才這段貓狗大戰的重要性,是否也有過度渲染的嫌疑。原本很篤定的事再度陷入懷疑。頓悟的大波濤才掀起,還沒破浪,就無疾而終地消退,留下陣陣疑惑的潮水向我襲來。
羅斯福開口說話,我的注意力轉移到他要說的話。「自從葛洛莉向我傳授動物溝通術之後,我的生命變得無可言喻地多來多姿,訣竅其實很簡單,就是好好傾聽宇宙的聲音。」
「傾聽宇宙的聲音……」我喃喃自語,心想巴比若聽到這句話,是否還會滔滔不絕地發表噱頭十足的諷刺高論。或許猴子的事已經對他諷刺和凡事懷疑的態度造成永久傷害,我希望不至於如此。雖然改變是宇宙不變的定律,有些事物注定不會因時間而改變,巴比堅持生活應該只包括沙灘、海浪和陽光這幾個基本要素的人生態度就是一例。
「這些年來,我一直很高興有這些動物朋友來找我。『羅斯福平靜地說,說話的語氣好像一名獸醫退休前的回憶演說。他伸出手輕輕撫摸蒙哥傑利的頭,抓抓它的耳朵。貓瞇撒嬌地倚靠在他的大手裡咪咪地叫。」但是,過去這兩年來我遇到的這些新品種貓……讓我對動物溝通術有了令人興奮的嶄新體驗。「他轉頭對歐森說:「而且我相信你跟這些貓一樣有趣。」
歐森張著大嘴伸出舌頭喘著氣,裝出一副標準的呆狗樣。
「聽著,狗狗,你騙不了我的。」羅斯福用肯定的語氣對它說。「看了你剛才和貓咪玩的那一場遊戲之後,我看你也不用再裝下去了。」
歐森不管蒙哥傑利,專心地看著眼前放在桌上的三塊狗餅乾。
「你可以裝成一隻貪吃的狗,裝出一副世界上除了這些美味可口的狗餅乾之外什麼也不量要的模樣,但是我知道這不是你的本色。」
歐森目不轉睛地望著餅乾,發出渴望的呻吟。
羅斯福說:「第一次就是你把克裡斯帶來這裡的,假如你不想談又為什麼要來?」
兩年多前的聖誕夜前夕,我母親過世前不到一個月,歐森和我一如往常地在夜裡四處遊蕩,那時它只有一歲大,還只是小狗的它,展露了活潑愛玩的天性,但是它始終沒有像一般的小狗那樣過度活躍。
然而,年齡只有一歲的它,常常無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也不像現在這樣守規矩。我們當時正在高中後面的籃球場,我和我的狗一起,我去那裡射籃。我告訴歐森說麥可。喬丹應該慶幸我患有天生的XP症,無法在燈光下上場比賽,說時遲那時快,小歐森突然從我身邊跑上。我不停叫它的名字,但是它只停下來回頭看我一眼,然後繼續大步往前奔跑。等到我發現它不會回頭的時候,我連把球塞到綁在腳踏車手把上的球袋裡的時間都沒有。我踩著腳踏車跟在那個毛茸茸的小混球後面,它帶著我展開一場瘋狂的追逐,從大街到小巷又到大街,穿過魁斯特公園,一路來到瑪莉娜港,最後沿著碼頭把我帶到諾斯楚莫號。它一向不愛亂叫,那夜當它從碼頭直接跳上船尾甲板的時候,居然瘋狂地亂吠。等到我在碼頭濕濘的地板上緊急煞車時,羅斯福已經從船裡走出來安撫歐森的情緒。
「你想要跟我談談。」此刻羅斯福繼續對歐森說。「你來這裡的目的原本是想談談,但是我懷疑你壓根就是不信任我。」
歐森一直低著頭,眼巴巴地盯著餅乾。
「即使在經過兩年之後,你還是懷疑我和衛文堡的那幫人有掛鉤,所以你才故意裝得狗模狗樣,直到有一天你覺得可以信任我為止。」
歐森嗅著餅乾,又把餅乾周圍的桌面舔了一圈,一副不知道有人在跟它講話的樣子。
羅斯福把注意力轉到我身上,他對我說:「這些新品種的貓,它們都是從衛文堡來的。有些是第一代,最早逃出來,有些是第二代,出生在自由的環境裡。」
「它們是實驗室裡的動物?」我問道。
「第一代是,沒錯。它們和它們的後代跟一般的貓咪不同,很多方面都不一樣。」
「比較聰明?」我說,想起那些猴子的行為。
「你知道的比我還多。」
「今天晚上發生太多事情了,它們到底有多聰明?」
「我不知道怎麼測量。」他說,我看得出來他是故意迴避這個問題。「但是它們除了比較聰明之外,還有許多不同點。」
「為什麼呢?它們在那裡被動了什麼手腳?」
「我不知道。」他回答。
「它們怎麼逃出來的?」
「我的猜測不一定會比你準確。」
「它們為什麼沒有被抓起來?」
「打死我也不知道。」
「我沒有惡意,但是,先生,你真的不太會撒謊。」
「我向來都有這個缺點。」羅斯福面帶微笑地說。「聽著,孩子,我也不是每一件事都知道。我只知道動物朋友跟我說的部份。但是連那部份對你來說都算知道得太多。你知道得愈多,就想知道更多——別忘了你必須顧慮到你的狗和你那些朋友的安危。」
「聽起來像是在恐嚇我。」我不帶敵意地說。
當他聳動寬厚的肩膀時,四周被震盪的空氣應該發出如雷般的隆隆響聲。「假如你認為我已經被衛文堡的人收買,那麼這就是恐嚇。但假如你相信我是你的朋友,這就算是忠告。」
雖然我很想相信羅斯福,但我跟歐森一樣心存懷疑。我很難相信他會做出傷天害理的事,但是站在詭異的魔鏡前方,我必須假設每一張臉都是一張虛偽的臉。
受了咖啡因影響,我忍不住想多喝一些,於是我拿著咖啡杯走到咖啡壺前把林子注滿。
「我可以奉告的是,」羅斯福說:「衛文堡除了貓之外還有狗。」
「歐森不是從衛文堡來的。」
「那麼它是打哪兒來的?」
我背對著冰箱站著,輕輕啜飲我手中的咖啡。「我媽媽的一個同事送給我們的。她們家的狗生了好多只小狗,她必須替它們找人認養。」
「是你母親在大學教書的同事?」
「對啊,是灰敦的一位教授。」
羅斯福兩眼發直,一語不發,一抹同情的慘雲掠過他的臉龐。
「怎麼了?」我問,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不情願的顫抖。
他張開嘴欲言又止,想了想,又把話吞回去。突然間,他似乎想要迴避我的眼神。這會兒,他和歐森兩個都死盯著狗餅乾。
那隻貓對餅乾一點興趣也沒有,它只是盯著我看。就算現在有一隻純金打造、眼睛鎮珠寶的描,在守護金字塔最神聖殿堂的同時,突然在我眼前後蹦亂跳起來,都比不上這隻眼神沉著、古樸的貓來得神秘。
我對羅斯福說:「你不認為歐森是這麼來的嗎?不會是衛文堡吧?我母親的同事為什麼要對她撒謊呢?」
他搖搖頭,彷彿他什麼也不知道,但是他其實什麼都知道。他在洩密和保密之間搖擺不定,讓我感到無所適從。我不明白他在玩什麼把戲,猜不透他為什麼一下侃侃而談,一下又三緘其口。
在灰貓守護神似的注視下,在微微顫動的燭光中,和凝結著重重疑團的空氣裡,我說道:「要唱完這場戲,你還需要一個水晶球、一對大銀圈耳環、一條吉普賽頭巾和一點羅馬尼亞口音。」
我沒有辦法要他開口回答我的問題。我回到餐桌旁,試著用我知道的一點點內幕讓他誤以為我知道得很多。或許他會因此多透露些秘密,假如他以為那對我來說已經不是秘密的話。「衛文堡的實驗室裡不只有貓狗,還有猴子。」
羅斯福沒有回答,他依然在迴避我的眼光。
「你知道猴子的事?」我問。
「我不知道。」他說著,眼光不自主地從餅乾轉移到保全監視器。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一聽到猴子就注視監視器的舉動露出破綻,連忙又將注意力放在狗餅乾上。
瑪莉娜的外海區只有一百個停船位,雖然把船停在那裡之後必須搭另一艘船回到港口相當不便,但是那裡的停船位就跟港口內的一樣一位難求。羅斯福從一位名叫迪特。傑索的漁民那裡承租了一個船位,迪特自己的拖網船停靠在其他漁船聚集的北清角外海,只在瑪莉娜外海的船位裡放了一艘小艇,準備退休時休閒用。謠傳羅斯福付給迪特五倍的錢租下他的船位。
我從沒問過他這個問題,因為這其實不關我的事,但既然他自己提起來,我也就沒什麼好避諱的。
我說:「每天到了晚上,你就把諾斯楚莫號從這個船位開到外海的船位,然後在那裡過夜。夜夜如此,沒有一天例外——除了今晚為了在這裡等我之外。大家都以為你準備買第二艘船,一艘體積比較小、比較刺激的快艇,純粹只是為了好玩。結果你並沒有這麼做,你只是每個晚上到那裡過夜,於是人們又說『好吧,反正,老羅這個人本來就怪裡怪氣的,他連跟人家的寵物對話這種事都做得出來,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他依然悶不吭氣。他和歐森對同樣自不轉睛地盯著那三塊狗餅乾,彷彿他們其中之一隨時有可能不顧規矩,把餅乾糧吞虎嚥吞到肚子裡。
「經過了今晚之後,」我說:「我終於知道你每天到那裡過夜的原因了。因為你覺得那樣比較安全。因為猴子不擅長游泳——至少它們不喜歡。」
他好像沒把我的話聽進去,他說:「好吧,狗狗,你不想跟我說話就算了,你可以吃你的點心了。」
歐森膽怯地與它的審問官眼對眼,尋求他的確認。
「吃啊。」羅斯福督促。
歐森半信半疑地看著我,彷彿在問我羅斯福的許可是不是騙人的。
「他是這裡的主人。」我說。
它隨即叼起第一塊狗餅乾,「嘎吱嘎吱」開心地嚼起來。
羅斯福終於又把注意力轉到我這裡,他的臉和眼神帶著令人害怕的同情。「衛文堡這個計劃的幕後策劃人員……他們原先或許是出於善意。至少當中有些人是如此。而且我也認為他們所做的一切可能會帶來一些正面的結果。」他再度伸手撫摸貓咪,它此時完全癱軟在他的手裡,雖然它銳利的眼神始終未曾從我身上移開。「但是這樁勾當也有黑暗的一面。極為黑暗的一面。根據我聽到的消息,這些猴子只是整個計劃的一部份而已。」
「只是一部份?」
羅斯福靜靜地凝望著我良久,直到歐森吃完它的第二塊狗餅乾。
當他再度打破沉默時,他的語氣顯得比剛才柔和許多:「那些實驗室裡不是只有貓、狗和猴子而已。」
我不明白他話中的含意,我只是悻悻然地說:「我猜你指的不是天竺鼠和白老鼠。」
他將眼神移開,彷彿凝視著船艙外的遠方。「很多的改變即將來臨。」
「他們說改變是好事。」
「有些是。」
歐森吃完第三塊餅乾,羅斯福從椅子上起身。把貓咪抱到胸前,輕輕地撫摸,彷彿在考慮我到底需要知道些什麼,以及是否該讓我知道更多。
當他再度開口時,他的態度又從坦然轉為神秘。「我累了,孩子。我幾個小時前就該上床了。我只是應要求警告你如果你不立即閃開,堅持繼續調查這件事的話,你的朋友們就會有生命的危險。」
「是這隻貓要求你警告我的。」
「沒錯。」
當我起身時,我才比較明顯地感覺到船身的搖晃。剎那間,我像是中了暴眩的符咒似的,必須扶著椅子才能站穩。外在的暈眩和內心的混亂裡應外合,我試著抓住現實的手變得愈來愈層弱。我覺得彷彿身陷漩渦的上緣,正被快速地往下拉,速度愈來愈快,愈來愈快,直到我整個人被捲入渦流的最底端——類似桃樂絲的龍捲風遭遇——只不過我到的不是奧茲王國,而是夏威夷的威美雅灣,與琵雅。柯裡克大談轉世化身的長處。
雖然意識到這個問題的荒謬,但我還是照問不誤:「所以,這隻貓,蒙哥傑利……它和衛文堡那幫人不是一夥的。」
「它是從他們那裡逃出來的。」
歐森舔拭舌頭,確定沒有寶貴的餅乾屑殘留在嘴鼻附近,然後從椅子上跳下來走到我身邊。
我對著羅斯福說:「我今天晚上稍早的時候,才聽到有人把衛文堡的秘密計劃描述得驚天動地……說是世界末日。」
「我們的世界末日。」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結果有可能會是那樣,是的。但是假如事情搞砸了的話,負面的改變將遠遠超過正面的改變。我們心目中的世界末日不一定就是世界的末日。」
「把這些大道理講給慧星撞地球之後的恐龍們聽吧。」
「我也有迷糊的時候。」他坦白地說。
「假如你怕到必須每天晚上到外海的泊船口去睡,假如你真的覺得衛文堡進行的計劃十分危險,為什麼不乾脆搬離月光灣?」
「我有考慮過。但是我的事業,我的生活全在這裡。再說,我不可能逃得掉的,這麼做,只是拖延一點時間罷了。到最後,沒有一個地方是安全的。」
「你的評估很悲觀。」
「我猜吧。」
「但是你看起來一點也不沮喪。」
羅斯福抱著貓咪帶領我們走出主般來到尾艙。「孩子啊,人生的起起伏伏,只要是有趣的,我一向都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這輩子過得多采多姿,已經夠了,我只怕日子過得太無聊。」我們走到甲板上,被重重的濃霧擁抱。「這個中部沿海之珠或許有淪落的危險,但是不管事情最後的發展如何,可以很確定的是,我絕對不會感到無聊。」
羅斯福和巴比之間的共通點比我原先想像得還多。
「嗯,先生……我猜,還是應該謝謝你給我的忠告。」我坐在欄杆上,從船上跳到下面幾尺的碼頭上,歐森縱身一躍在我旁邊落地。
大蒼鷺早已不見蹤影。濃霧在我身邊迴旋,黑色海水在船身下起伏,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就和死亡的夢境一樣死寂。我才在碼頭的通道上走了兩步,就聽見羅斯福叫住我:「孩子?」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
「你那些朋友們的性命真的危在旦夕,你這一生的幸福也在你一念之間。相信我,知道更多內幕對你沒有好處,你的問題已經夠多了……必須這樣過一輩子。」
「我的生活沒有任何問題。」我肯定地答覆。「只是和一般人生活的優點、缺點不同而已。」
他的皮膚黑得讓他看起來像是濃霧中陰影導致的幻象。他手裡抱住的貓除了那對眼睛之外整個身體都看不到,兩顆亮晶晶的綠色光球在半空中漂浮,既神秘又恐怖。「只是優點不同而已……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是的,先生。」我說,雖然我不確定我之所以這麼認為是因為事實如此,還是因為我從小到大總是試著這麼說服我自己。很多時候,
現實其實是你自己營造出來的。
「讓我多告訴你一件事。」他說:「因為這樣才可能讓你打消念頭,心甘情願繼續過你的日子。」
我等他開口。最後,他用難過的語氣說:「他們當中大多數的人之所以不願意傷害你,寧可用傷害你的朋友來控制你,以及他們之所以尊敬你,全是因為你的母親。」
突如其來的恐懼感,就如同耶路撒冷慘白冰冷的蟋蟀般,在我背上緩緩爬行,在那一刻,我的肺部緊縮到幾乎無法呼吸,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羅斯福謎樣的一番話會對我造成如此深刻的打擊。或許我不應該知道得太多。或許謎底早已經在潛意識的峽谷或心靈的深淵裡隨時準備揭曉。
當我喘過氣來的時候,我問道:「你這番話是什麼意思?」
「假如你認真想一下,」他說:「真的很仔細地想一想,或許你就會明白追究這件事對你沒有好處——只有壞處。孩子啊,知識帶給我們的往往不是寧靜。一百年前,我們對原子的結構、遺傳基因或黑洞一無所知,但是我們現在的生活有比從前快樂充實嗎?」
當他說完最後一個字時,重重的濃霧已將他所站的位置團團圍住。我聽見艙門輕輕關上:一個較大的響聲緊接著傳來,是門閂上鎖的聲音。
濃霧慢動作似的在嘎嘎作響的諾斯楚莫號四周翻騰湧動。
惡夢中的怪獸從迷濛的霧氣裡乍然現形,膨脹,隨即又煙消雲散。
受到羅斯福最後一道提示的啟發,我腦海中的迷霧不斷出現比霧中怪獸更駭人的景象,但是我不願意把注意力集中在這個焦點上,於是我堅定地告訴自己。或許他說的沒錯,就算我把每一件事都弄清楚,到最後,我可能寧願自己什麼事都不知道。
巴比曾說,真理雖然甜美卻極端危險。他說假如人們必須坦然面對生活中每一個冷酷的事實,人們可能會因此喪失活下去的勇氣。
當時我回答他,假如是那樣的話,那麼他絕對不會有自殺傾向。
歐森和我從走道往上走,歐森走在我前面,我考慮各種的可能性,試著決定接下來該到哪裡做什麼事。一陣刺耳的警笛聲傳來,只有找能聽出這迫切的樂聲中潛伏的危機;我雖然害怕撞死在真理的岩石上,但是這催眠似的旋律讓我無法抗拒。
當我們走到通道的頂端時,我對歐森說:「這個……任何時間,只要你想跟我解釋這一切,我隨時願意聆聽。」
此時就算歐森有回答的能力,它顯然也沒有進行溝通的心情。
我的腳踏車依然斜斜的靠在碼頭的欄杆上,橡皮的手把凝結了一層水氣,變得又冰又滑。
在我們身後,諾斯楚莫號的引擎隆隆響起。當我再度回首時,船上的燈光已在白霧中漸漸模糊,化為隱隱約約的光環。我看不見舵房裡的羅斯福,但是我知道他在那裡。儘管黑夜只剩下幾個鐘頭,他依然不惜在能見度如此低的情況下,將船開到外海的船位停泊。
我牽著腳踏車穿越瑪莉娜碼頭往岸上走,停泊在兩旁的船隻輕輕地搖晃,我忍不住回頭張望數次,心想是否會在碼頭微弱的燈光中看見蒙哥傑利的身影。假如它跟蹤我們的話,一定是基於謹慎的理由。
不過,我猜測它大概還在諾斯楚莫號上。
……他們當中大多數的人之所以尊敬你,其實是因為你的母親。
當我們向右轉回到碼頭主幹,開始往瑪莉娜港的出口前進時,一陣難聞的氣味從水面浮上來。顯然是被潮水沖上碼頭邊的死鳥、死人或是死魚發出的惡臭。這些腐爛的死屍一定是被船底浮箱鋸齒狀的外殼卡住後帶出水面。這股濃烈的惡臭不僅僅沾在空氣上,簡直就調和在空氣裡,那味道聞起來比惡魔餐桌上的肉湯還要令人作嘔。
我憋住呼吸,閉著嘴唇將籠罩在霧氣裡的惡臭緊緊地排除在外。
諾斯楚莫號的引擎聲隨著抵達停泊位置漸漸消逝。此刻伴隨著潮水傳來的韻律鼓動聲,聽起來一點也不像引擎,反倒像大海怪懾人的心跳聲,彷彿海底深處的大海怪隨時會浮出瑪莉娜港的水面,擊沉所有的船隻,摧毀整個碼頭,將我們打入冰冷潮濕的墳場。
當我們走到碼頭主幹的中途時,我再度回頭看了一眼,確定沒有貓或其他更恐怖的跟蹤者。
我忍不住對歐森說:「真該死,覺得愈來愈像世界末日了。」
它噢了一聲表示同意,我們走著走著將死屍的惡臭拋在身後,繼續朝碼頭入口處的燈光走。
警察局的史帝文生局長從瑪莉娜辦公室旁的陰影走出來,他仍穿著制服,和我稍早看見他的時候一樣,他走到燈光下,說道:「我今天很有心情。」
當他從陰影裡走出來的那一瞬間,我注意到他身上一件很詭異的現象,詭異到讓我覺得一陣冷顫像瓶塞鑽般鑽入我的骨髓裡。無論我看到的是事實——還是幻象——這玩意兒晃眼即逝,時間雖然短暫,卻已經足以讓我毛骨悚然,端惴不安。我被眼前不可思議和邪惡的超自然現象完全懾住,卻又無法明確判斷讓自己產生這種感覺的原因。
史帝文生局長右手握著一把外型嚇人的手槍。雖然他沒有擺出準備射擊的姿勢,但是他握槍的神態並不輕鬆。他的槍口瞄準了站在我身前幾步的歐森。它正好站在圓弧形的燈光外緣,而我則還站在陰影當中。
「你想猜猜我今天是什麼心情嗎?」史帝文生問道,並在距離我們不到十英尺的地方停下腳步。
「想必不太好。」我冒險地說。
「我剛好有不想被人捅婁子的心情。」
局長說話的語氣聽起來不太像他。他的聲音依然很熟悉,音質和口音也沒變,但是他以往沉靜的權威感卻被一種嚴厲的語氣所取代。平時,他講起話來就跟行雲流水一樣順暢,讓聽者覺得飄飄欲他,語氣冷靜、溫暖、讓人很有安全感,但是他現在講話的時候,就像是湍急的亂流,語氣冷酷而尖銳。
「我今天覺得不太爽。」他說。「我覺得非常不爽。事實上,我的心惰跟狗屎一樣糟糕,我沒有耐心跟任何會讓我心情更糟的事瞎磨菇。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
雖然我不全然懂他的意思,但是我趕忙點頭回答:「是,是,長官。我瞭解。」
歐森仍然像石頭一樣一動也不動,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局長的槍口。
我很清楚這個時間的瑪莉娜比任何地方都來得荒涼。辦公室和加油站六點之後就沒有人上班。除了羅斯福。佛斯特之外,只有五名船東住在船上,不用說,他們這個時候都正在熟睡當中。整個碼頭就跟聖柏納墓園里長眠的舖位一樣孤寂。
濃霧掩蓋了我們說話的聲音。不可能有人注意到或聽到我們的對話。
史帝文生局長繼續將注意力放在歐森身上,同時對著我講話:「我得不到我需要的東西,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我需要的是什麼。你說這氣不氣人?」
我感覺到這是一個瀕臨崩潰、拚了命試圖保住自己的亡命之徒。
他已經失去了往日高貴的一面他的臉上因憤怒和不安皺成一團,連往日煥發的英姿也斷然消逝無蹤。
「你曾經歷過這種空洞的感覺嗎,雪話?你有沒有經歷過這麼強烈的空洞感,讓你覺得假如不把它填滿,就只有死路一條,但是你卻不知道這個空洞在哪裡,也不知道該用什麼來填補它。」
現在我是真的完全聽不懂他講的話了,但是我並不覺得他有心情向我解釋,所以我做出嚴肅的表情,深表同情地點點頭。「是的,長官。我知道那是什麼感覺。」
他的眉毛和雙顆顯得有些潮濕,但不是由於濕濘的空氣;油油的汗水讓他的臉龐發亮。他的臉慘白得相當不自然,彷彿有白霧正從他的臉上傾瀉而下,冷冰冰地從他的皮膚表面蒸發出來,看起來嚴然像是一尊霧神。「一到晚上感覺更嚴重。」他說。
「是的,長官。」
「這種感覺隨時都會發作,但是夜裡最嚴重。」他的臉顯得有些扭曲,或許是因為極度厭惡的緣故。「這是什麼爛狗?」
他握著手槍的手臂忽然變得僵直,我覺得我好像看見他幾乎要扣下扳機。
歐森露出牙齒,但是不亂動也不狂吠。
我連忙打圓場:「它只是只普普通通的拉布拉多混種狗。它很乖,連貓都不會欺負。」
史帝文生莫名其妙地勃然大怒,他說:「只是一隻普普通通的拉布拉多混種狗,哼!叫它下地獄好了,沒有任何事物只是普普通通的事物,不是這個地方,不是這個時候,再也不是了。」
我考慮是否要伸手取出夾克口袋裡的手槍。我左手扶著腳踏車,右手是空著的,而手槍正放在我右側的口袋裡。無論史帝文生的情緒再怎麼混亂,他畢竟還是個警察,要是我做出任何具威脅性的舉動,他勢必會職業反應地做出致命的還擊。我不能太過指望羅斯福說我被人尊重的說法,就算我讓腳踏車倒下轉移他的注意力,他還是能在我拔出手槍前讓我一槍斃命。
另外,我也不能對警察局長開槍,除非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就算我擊中他,我等於也被宣判死刑,日光死刑。
史帝文生猛然拍起頭,他的目光短暫離開歐森。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又短促地吸了幾口,就像是跟蹤獵物氣味的豬犬。「這是什麼味道?」
他的嗅覺顯然比我敏銳,因為我現在才在幾乎感覺不到的微風中聞到從碼頭主幹那裡傳來一絲若有似無的死屍惡臭。
雖然史帝文生到目前為止的舉動已經足夠讓我頭皮發麻,他此刻的反應更為奇怪。他肌肉緊繃地拱起肩膀,伸長脖子,臉朝上。像是在品味這份惡臭似的。他蒼白的臉上露出激動的雙眼,他說話的語氣不再像警察審問犯人那樣沉著,而是近乎變態地激動、緊張和好奇。「這是什麼味道?你聞到了嗎?聞起來像腐屍的味道,對不對?」
「是從碼頭下面傳來的。」我予以確認。「大概是什麼死魚吧,我猜。」
「死的!死的!腐爛的東西!聞起來像……真有趣,不是嗎?」他顯然垂涎得幾乎要舔舌頭的樣子。「對!對!的確很有趣。」
他想必聽見自己聲音中夾雜的怪聲,要不然就是他注意到我的反應,因為他忽然擔憂地看著我和歐森,掙扎著把持住自己。說他掙扎一點也不誇張,他顯然陷入一場情緒崩潰邊緣的拉鋸戰。
最後,局長終於找回他自己的聲音——至少是近似原來的聲音。
「我必須跟你談談,達成共識,就是現在,今天晚上。你現在就跟我來吧,雪諾。」
「去哪裡?」
「我的巡邏車就停在前面。」
「那我的腳踏車——」
「我沒有要逮捕你,只是很快地談一談,讓彼此心裡都有個共識。」
我最不想去的地方就是史帝文生的巡邏車。但是假如我拒絕的話,他可能會採取更激烈的手段扣留我。另外,就算我嘗試拒捕,要是我騎上腳踏車用最快的速度逃逸——我又能跑多遠呢?再過幾個小時太陽就出來了,我頂多只能逃到沿海的鄰近城鎮。就算我有充裕的時間,我的XP症也無法允許我離開月光灣,只有在這裡,我才能夠趕在日出前回到家,或者找到知心的朋友收留我,給我黑暗。
「我今天很有心情。」史帝文生再度說。他咬牙切齒,說話的語氣又回復原先的嚴厲。「我今天真的有心情。你要不要跟我來啊?」
「好的,長官。我毫無異議。」
他拿著手槍作勢要我和歐森走在他的前面。
我牽著腳踏車走向碼頭人口的盡頭,心不甘情不願地讓拿著槍的史帝文生走在我們後面。就算我不是動物溝通師,我也知道歐森跟我一樣緊張。
碼頭的厚木板路走到盡頭,緊接著的水泥走道兩旁種植著非洲雛菊,白天花朵盛開,到了夜晚花瓣則自動合起來。微弱的光線中,觸角發亮的蝸牛在人行道上爬行,留下一道道黏滑的銀白色黏液,有的從右邊的花圃爬到左邊看起來一模一樣的花圃,有的則吃力地從左邊到右邊反方向爬行。看來這些不起眼的軟體動物也跟人類一樣具有不滿和不安於現狀的劣根性。
我牽著車曲折前進避免壓到蝸牛,歐森邊走邊嗅地上的蝸牛,小心翼翼地從它們身上跨過去。
在我們身後,「嘎吱嘎吱」的蝸牛殼粉碎聲不絕於耳,伴隨著柔軟的蝸牛身體被踩成爛泥的聲音。史帝文生不是見到就踩,他只踩碎正好擋在他路上的蝸牛。有些蝸牛殼被他輕快地碾碎過去,有些則被他用力蹬好幾下,他的鞋底重重地踩在水泥地上,聽起來就像是鐵梯的敲擊聲。
我不忍心回頭看。我怕看到的是殘酷的冷笑,童年時期的我受盡小太保欺負,~直到我有智慧和體力反擊才脫離那段日子,但是他們當時臉上的表情,至今依然歷歷在目。將那種表情放在一個小孩臉上就已經夠令人喪膽了,但是同樣的表情——陰險狡詐的眼神、被浪意脹紅的雙頰、冷血嘴唇往後一咧露出牙齒的嘲笑——若放在大人臉上,那種恐怖立即膨脹無數倍,更不用說是個手上有槍、身上掛有警徽的警察局局長。
史帝文生黑白相間的警車停靠在瑪莉娜出口處左側三十尺的紅磚上,不僅照不到路燈,還有高大的印度月桂樹陰影庇蔭著。即使在如此陰暗的光線中,我依稀可見他臉上那種我最怕見到的表情:怨恨、喪失理智,加上節節高漲的憤怒,足以讓一個人變成世界上最殘暴兇猛的野獸。
史帝文生過去從未展現過惡毒的一面。他似乎連刻薄別人的事都做不出來,更不用說怨恨別人。假如他突然告訴我他不是真正的路易斯。史帝文生,而是喬裝成局長模樣的外星人,我大概會毫不猶豫地相信。
史帝文生拿槍作勢要歐森聽他的命令:「你這個傢伙,給我進車子裡去。」
「它在外面不會有事的。」我說。
「進去!」不耐煩地催促。
歐森滿臉狐疑地往敞開的車門內窺探,發出不信任的呻吟。
「讓它在外頭等吧。」我說:「它從來不會逃走。」
「找要它進車子裡去。」史帝文生冷冷地說。「這個城鎮有鏈狗的強制規定,雪諾。我們從來沒要求你硬性遵守,我們總是把頭撇開,假裝什麼也沒看到,因為……因為殘障者的狗有豁免權。」
我不想為了駁斥「殘障」兩個字和史帝文生起爭執。無論如何,我對這兩個字沒有多大興趣,讓我感興趣的是他幾乎脫口而出的六個字:因為你的母親。
「不過這一次,」他說,「我不打算坐在這裡看著那只爛狗在附近晃來晃去,任意在人行道上大小便,炫耀自己不用上鏈。「
假如他覺得殘障者的狗於法應享有豁免權,為什麼又宣稱歐森炫耀自己不用上鏈,雖然我注意到他的語病,但是我繼續保持緘默。
當他充滿敵意的時候,與他爭辯對我只有百害而無一利。
「要是我叫不動它,」史帝文生說:「你就要負責把它弄上車。」
我不禁躊躇起來,試圖尋求其他可行的辦法。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們之間的局勢愈來愈緊張。我覺得早先在灣角受到猴子滋擾時都沒有現在的情況危急。
「把這只混帳東西給我弄上車,就是現在!」史帝文生用命令的口吻說,他甚至不需要用腳踩,光是他惡毒的語氣就足以殺死那些蝸牛,單單他的聲音就夠了。
由於他手裡已經握著槍,我依然處於劣勢,唯一可以令我稍微感到安慰的是他顯然並不知道我身上配有武器。然而此時此刻,我除了盡量配合之外,別無選擇。
「上車吧,夥伴。」我告訴歐森,試著裝出若無其事的語氣,不讓我怦怦的心跳在我的話裡留下半點顫抖的痕跡。
歐森不情不願地照我的話做。
路易斯·史帝文生砰一聲重重地將後門關上,然後打開前門。
「現在輪到你了,雪諾。」
我坐火前座的乘客座位裡,史帝文生則繞過黑白相間的警車來到駕駛座分,坐進方向盤後方的座位。他把門一拉關上,並叫我也把我這邊的門關上,雖然我一直故意不這麼做。
平常,即使我處在狹隘的空間裡也不會有幽閉恐懼症,但是此時警車裡的空間感覺起來比棺材還要侷促。壓迫在窗戶上的濃霧,在心理上,比夢見自己未來的喪禮更令人感到窒息。
車子的內部似乎也比車外夜晚的空氣潮濕和冰涼。史帝文生發動引擎,目的是為了啟動暖氣。
警車的無線電呼叫器嘰喳作響,警方調派中心人員充滿雜音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沙啞的蛙鳴。史帝文生切斷呼叫器。
歐森站在後座前方的地板上,前腳趴在隔離前後座的安全鐵柵欄上,憂心忡忡地從中窺探我們的動靜。局長用槍托壓下車門內側的按鈕,電動中控鎖隨即自動將兩個後門鎖上,門柱下沉的聲音聽起來就和斷頭台鍘下的聲音一樣絕望。
我原本以為史帝文生上車後會將手槍收到槍套裡,沒想到他居然繼續緊握著不放。他把武器靠在大腿上,槍口朝著儀表板。從儀表板放出的微微綠光中,我覺得他的手指好像環繞在扳機護環上,而非直接扣在扳機上,但是這絲毫未降低他的優勢。
有好一會兒,他低下頭閉上眼睛,像是在禱告或整理自己的思維。
凝結在月桂樹上的霧水,一滴一滴地從樹葉尖端滴落下來,「砰、磅、砰」不規則地打在車頂和引擎蓋上。
我泰然自若地靜靜將雙手插入夾克口袋裡,右手緊緊握住葛洛克手槍。
我不斷告訴自己。一定是我想像力過剩,其實眼前的狀況並沒有想像中的嚴重。史帝文生心情很惡劣是沒錯,而且根據我在警察局後門所見到的事實,他其實並非大家長久以來心目中的包青天。
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他有動粗的意圖。他或許,真的,只是想談一談,等到他把話說完之後,他可能就會毫髮無傷地把我們放了。
最後,史帝文生終於抬起頭來,他的眼睛就像盛滿苦酒的骷髏杯。當他的目光轉向我時,我不禁被他眼神中一種非人的怨毒嚇出一陣冷顫,就跟他早先從瑪莉娜辦公室旁的陰影裡走出來時的眼神一模一樣,不一樣的是,這一次我非常明確地知道自己心驚膽戰的原因。在那一瞬間,從我的角度看過去,他水汪汪的眼睛泛起一陣黃色的光,就跟很多動物園展示的夜行動特一樣,那種冷酷而神秘的內在光源,我從未在正常的男人或女人眼睛裡看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