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麼意思?你是什麼意思?他不在監獄裡,表示你沒有找到他?這樣你就覺得滿意了嗎?你最好找到他!因為我要把他逮到!你聽見了嗎?我要逮到他!」
高亞嘴裡咕噥了幾句。
「不是在你值班的時候發生的?那是你自說自話,就我所知,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逃出去的,或怎麼逃出去的,或他是不是真的逃出去了。我不管,我限你在今天下午三點以前把他帶回我的辦公室,否則就有人要人頭落地了。我說到做到,我一向說到做到。」
高亞不知又說了什麼,使得諾頓更加震怒。
「沒有?看看這個!看看這個!你認得這個嗎?這是昨天晚上第五區的點名記錄,每個囚犯都在牢房裡。昨天晚上九點鐘的時候,杜佛尼還被關在牢房裡,他不可能就這樣不見了!不可能!立刻去把他找到!」
到了那天下午三點,安迪仍然在失蹤名單上。過了幾小時後,諾頓自己衝入第五區牢房。那天第五區所有犯人都被關在自己的牢房裡,被那些神色倉皇的獄卒盤問了一整天。我們的答案都一樣:我們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就我所知,大家說的都是實話,我知道我沒說謊,我們只能說,昨晚所有的犯人回房時,安迪確實進了他的牢房,而且一小時後熄燈時,他也還在。
有個機靈鬼猜測,安迪可能是從鑰匙孔鑽出去了,結果這句話為他招惹來四天的單獨監禁,這些警衛全都繃得很緊。
於是諾頓親自來查房,用他那一對藍眼睛狠狠瞪著我們,在他的注視下,牢籠的鐵柵欄彷彿快冒出火星了。他的眼神流露著懷疑,也許他真的認為我們都是共犯。
他走進安迪的囚房,到處查看。牢房裡還是安迪離開時的樣子,床上的被褥看起來不像有人睡過,石頭放在窗台上……,不過並非所有的石頭都在,他帶走了最喜歡的幾顆石頭。
「石頭。」諾頓悻悻道,把石頭嘩啦啦地統統從窗台上掃下來,高亞縮在一旁,噤若寒蟬。
諾頓的目光落在琳達·朗斯黛的海報上。琳達雙手插進後褲袋中,回眸一笑,上身穿了件露背的背心,皮膚曬成古銅色。身為浸信會教徒的諾頓看到這張海報一定很生氣,我看到他狠狠盯著海報,想起安迪曾經說過,他常覺得似乎可以一腳踩進去,和海報上的女孩在一起。
他確確實實就這麼做了,幾秒鐘後,諾頓也發現了。
諾頓一把撕下海報來。「邪門玩意!」他吼道。
海報後面的水泥牆上出現了一個洞。
高亞不肯進去。
諾頓命令他,聲音之大,整個監獄一定都聽得一清二楚。但是高亞不肯進去。
「你想丟掉飯碗嗎?」諾頓尖叫著,歇斯底里地像個更年期熱潮紅的女人一樣。他早已失去了平日的冷靜,脖子脹成深紅色,額前兩條青筋畢露,不停跳動。「我說到做到,你……你這該死的法國佬!你今天非進去不可,否則就別想再吃這行飯了,以後也休想在新英格蘭任何一個監獄找到工作!」
高亞默默掏出手槍,槍柄對著諾頓,把槍交給他。他受夠了,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兩個小時,眼看就快超時工作三個小時。那天晚上,諾頓真是氣得發狂,彷彿安迪的叛逃終於揭開他長久以來不為人知的非理性的一面。
當然,我沒有看到他非理性的那一面,但是我知道那天晚上,當暮冬的昏暗天色逐漸變得漆黑一片時,二十六個在肖申克經歷過多次改朝換代的長期犯一直在側耳傾聽,我們都知道諾頓正在經歷工程師所說的「斷裂應變」。
我彷彿可以聽見安迪·杜佛尼正躲在某處竊笑不已。
諾頓終於找到一個值夜班的瘦小警衛來鑽進海報後面的洞裡,他的名字叫洛睿·崔門。他平常並不是個聰明人,或許他以為將因此獲頒銅星勳章。算諾頓運氣好,居然碰巧找到一個身材和安迪差不多的人。大多數監獄警衛都是大塊頭,如果他們派了個大塊頭來,一定爬到一半就卡在那裡,直到現在還出不來。
崔門進去時把尼龍繩綁在腰上,手上拿了一支裝了六個乾電池的大手電筒。這時高亞已經改變心意,不打算辭職了,而他似乎是現場惟一頭腦還清醒的人,找來了一組監獄的藍圖。從剖面圖看來,監獄的牆就像個三明治,整堵牆足足有十英尺厚,內牆、外牆各有四英尺厚,中間的兩英尺空隙是鋪設管線的通道,就好像三明治的肉餡一樣。
崔門的聲音從洞中傳出來,聽起來有種空洞和死亡的感覺。「典獄長,裡面味道很難聞。」
「不管它,繼續爬。」
崔門的腿消失在洞口,一會兒,連腳也看不見了,只看到手電筒的光微弱地晃動。
「典獄長,裡面的味道實在很糟糕。」
「我說不要管它。」諾頓叫道。
崔門的聲音哀戚地飄過來。「聞起來像大便,哦!天哪!真的是大便,哇!是大便!我的天哪,我快吐了,哇……」然後可以清楚地聽到崔門把當天吃的所有東西都吐出來了。
現在輪到我了,我再也忍不住,這一整天——喔,不,過去這三十年來的壓抑終於爆發了,我開始大笑,笑得抑制不住,自從失去自由後,我還從未這麼開懷地笑過。我從來不曾期望困在灰牆中的我還能笑得這麼開心,真是過癮極了。
「把這個人弄出去!」諾頓尖叫著,由於我笑得太厲害了,根本不知道他指的是我,還是崔門。我只是捧腹頓腳,拚命大笑,簡直一發不可收拾,即使諾頓威脅要槍斃我,我也沒有辦法停下來。「把他弄出去!」
好吧!各位親朋好友,結果他指的是我。他們把我一路拖到禁閉室去,我在那兒單獨監禁了十五天,儘管長日漫漫,但我並不感到無聊,我經常會想起那個不太聰明的可憐鬼崔門大喊「是大便」的聲音,然後又想到安迪正開著新車、西裝筆挺地直奔南方,就忍不住又開懷大笑起來。在那十五天裡,我笑口常開,或許是因為我的心已經飛到安迪那裡。安迪·杜佛尼曾經在糞坑中掙扎著前進,但是他出污泥而不染,清清白白地從另外一端爬出來,奔向蔚藍的太平洋。
那天後來發生的事,我是從六七個人那兒聽來的。我猜當崔門那天把中飯和晚飯都吐出來之後,他覺得反正不會再有什麼損失,於是決定繼續爬下去。他不用擔心會從內外牆中間的通道掉落下來,因為那裡實在太窄了,崔門得費好大力氣才能推擠前進。他後來說他幾乎得屏住呼吸才下得去,而且他到這時候才曉得被活埋是什麼滋味。
他在通道末端發現一個主排水管,那是通往第五區牢房十四個馬桶的污水管,是三十三年前裝置的瓷管,已經被打破了,崔門在管子的鋸齒狀缺口旁發現了安迪的石錘。
安迪終於自由了,但這自由得來不易。
這管子比崔門爬行的通道還要窄。崔門沒有進去,就我所知,其他人也沒有進去,我想情況一定糟糕得幾乎難以形容。當崔門在檢查管子上的缺口和那把石錘時,一隻老鼠就從管子裡跳了出來,崔門後來發誓那隻老鼠跟一頭小獵犬一樣大。他像猴子爬柱子一樣,慢慢爬回安迪的牢房。
安迪是從那根管子逃出去的。也許他知道污水管是通往離監獄五百碼外的一條小溪,因為很多地方都找得到監獄的藍圖,安迪一定想辦法看過藍圖。他是個講求方法的怪胎,他一定已經發現,整個監獄只有第五區的污水管還沒有接到新的廢水處理廠,而且他也知道,此時不逃,以後就沒機會,因為到了一九七五年八月,連我們這區的污水管都要接到新的廢水處理廠了。
五百碼,足足有五個美式足球場那麼長,綿延將近半英里。他爬過這麼遠的距離,也許手上拿著一支小手電筒,也許什麼都沒有,只有幾盒火柴,我簡直不願想像,也無法想像,他爬過的地方有多麼骯髒,還有吱吱亂叫的肥老鼠在前面跑來跑去,甚至老鼠因為在黑暗中膽子特別大,還會攻擊他。通道中幾乎無法容身,可能只有非常狹小的空隙足以讓他擠過去,在管子接口的地方,或許還得拚命推擠身體才過得去。換作是我,那種幽閉恐懼的氣氛準會讓我瘋掉,但他卻成功逃脫了。
他們在污水管盡頭找到一些泥腳印子,泥腳印一路指向監獄排放污水的溪流,搜索小組在距離那裡兩英里外的地方找到了安迪的囚衣,而那已經是第二天的事了。
這件事在報上喧騰一時,但在方圓十五英里內,沒有任何人向警局報案說車子被偷或丟了衣服,或看到有人裸體在月光下奔跑,更沒聽見農莊上的狗吠聲。安迪從污水管爬出來後,就像一縷輕煙似的失去蹤影。
但我敢說他一定是消失在往巴克斯登的方向。
那個值得紀念的日子過了三個月後,諾頓典獄長辭職了。我很樂意報告一下,他像只鬥敗的公雞,走起路來一點勁也沒有。他垂頭喪氣地離開了肖申克,就像個有氣無力地到醫務室討藥吃的老囚犯。接替他的是高亞,對諾頓而言,這或許是最冷酷的打擊吧。他回到老家,每個星期日上浸信會教堂做禮拜,他一定常常納悶,安迪到底是怎麼打敗他的。
我可以告訴他,答案在於「單純」。有些人就是有這種本領,典獄長,有些人就是沒有,而且永遠也學不來。
以上是我所知道的經過;現在我要告訴你我的想法。或許我在細節部分說得不盡正確,不過我敢打賭,就事情的大概應該八九不離十。因為安迪這樣的人會採用的辦法不出這一兩種。每當我思索這件事時,我總會想起那個瘋瘋癲癲的印第安人諾曼登所說的話。諾曼登在與安迪同住八個月後說:「他是好人。我很高興離開那兒。那牢房空氣太壞了,而且很冷。他不讓任何人隨便碰他的東西,那也沒關係。他人很好,從不亂開玩笑,但是空氣太壞了。」可憐的諾曼登,他比任何人知道的都多,知道的時間也更早。安迪足足花了八個月的時間,才設法讓諾曼登轉到其他牢房,恢復單獨監禁。如果不是諾曼登和他同住了八個月,我相信早在尼克松辭職前,安迪就逃之夭夭了。
我相信,安迪是在一九四九年開始他的計劃,不是托我買石錘時,而是托我買麗塔·海華絲的海報時。我告訴過你當時他似乎很著急,一副坐立難安的樣子,興奮得不得了。那時我還以為他難為情,不願讓別人知道他想女人,特別是夢幻性感女神,但現在我才發現我想錯了,他的興奮是別有原因的。
監獄當局在海報女郎背後發現的那個洞(現在海報上的那個女孩在第一任海報女郎麗塔·海華絲拍攝那張照片時,甚至還沒出生呢),究竟是怎麼來的?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安迪·杜佛尼的毅力和苦工,但是還有另外兩個不可忽略的因素:幸運之神眷顧和WPA混凝土WPA是指美國在一九三年代羅斯福新政時期成立的工作改進總署(WorksProgressAdministration),當時聯邦政府採取以工代賑的方法,在公共工程領域提供了八百萬個工作機會給失業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