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的頭腦稍稍放鬆了,可是接著我想:他可能蹲伏在後面,所以鏡中沒顯示出他來。於是我設法將車轉了過來,儘管我幾乎不能相信我是那麼的虛弱,甚至最輕微的撞擊都使我的頭感覺是有人用燒紅的撥火棍在捅。當然,那裡沒有人。我試圖告訴自己,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時,他真的不過是樹影……樹影,我的腦子過度勞累了。
可是,我不能全然相信,露絲——即便太陽就要升起,我脫離了手銬,出了房子,鎖在了自己的車內。我有個想法,如果他不在後座,那麼就在行李箱裡。如果不在行李箱,那就在後保險槓上。我想,他仍然和我在一起,換句話說,從此以後他就一直和我在一起了。這就是我需要使你——你和某個別的人——理解的事。這就是我真正需要說的話。從此他就一直和我在一起了。即便我理智的頭腦認定,每一次我看到他時,他也許是樹影和月光,但他還是和我在一起。或許我該說是它和我在一起。你看,太陽升起來時,我的來訪者是「面色蒼白的男人」;而太陽落山後,它就是「面色蒼白的東西」了。兩種說法,他或它,我的理智頭腦最終未能夠放棄他。因為,每當夜晚時,房子裡地板發出嘎吱聲,我就知道它回來了。
每當一個滑稽的樹影在牆上舞動時,我知道是它回來了。每當我聽到不熟悉的腳步聲走向人行道時,我知道是它回來了——回來完成它的工作。那天早上當我在梅塞德斯車裡醒來時它就在那兒。幾乎每天夜裡它在我位於東部大街的房子裡,也許在窗簾後,或者站在壁櫥裡,腳問放著它的柳條箱。沒有魔杖能穿透真正的怪物的心臟。唉,露絲,它弄得我身心俱疲。
傑西歇了好一陣子,倒掉裝得滿滿的煙灰缸,又點燃了一支香煙。她有意慢騰騰地做著這些。她的雙手微微地,但可以看出來在抖動著,她不想耗盡自己的精力。香煙燃著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噴出煙霧,把它擱在煙灰缸上,然後回到了電腦旁。
如果車裡的蓄電池沒有電了,我不知道我會做些什麼——我想,坐在那裡直到有人來,即便那意味著得在那兒坐上一整天時間——可是有電,第一次轉動曲柄發動機便起動了。我從撞著的松樹那兒往回倒,設法再將車頭衝著車道。我老是想朝後視鏡裡看,可又不敢,擔心會看到它。並非因為它在那裡,你懂的——我知道它不在那裡——而是因為我的腦子使得我看到它。
最後,就在我到達萊恩灣時,我確實抬頭看了,我忍不住。當然,鏡子裡什麼也沒有,只有後座。那使我剩下的旅途容易打發一些了。我開上一一七國道,然後開進達金的鄉鎮商店——當地人太窮了,不能去朗格雷或莫頓的酒吧,就在那種地方閒蕩。他們大多坐在午餐櫃前,吃著炸面圈,互相說著謊,說他們星期六夜裡幹了些什麼。我駛進加油站,就在那兒坐了五分鐘左右,注視著伐木工、看門人以及電力公司的職員們進進出出。
我不相信他們是真實的——是不是滑稽可笑?我不斷想著他們是鬼,很快我的眼睛就會適應白天的光線,我就能看穿他們。我又渴了,每當有人從裡面出來,端著聚苯乙烯泡沫塑料做的白色小咖啡杯,我就感到更渴了。
可是我仍然無法讓自己跨出車門……你也許會說,走到那些鬼中間去。
我想,我最終會的。可是我還沒來得及鼓起足夠的勇氣,向上拉起萬能鎖,傑米·埃嘎特開車駛了過來,在我旁邊停了車。傑米是波斯頓退了休的特許專利代理人。自從他妻子1987年或1988年過世以來,他就長年住在湖邊。他跨出他的野馬牌車子,看著我,他認出了我,便開始笑了。接著他的臉色變了,先是關心,然後是恐怖。他走到梅塞德斯車旁,彎腰透過車窗朝裡看,他如此吃驚,以致臉上所有的皺紋都拉平了。我非常清楚地記得那些:吃驚使傑米·埃嘎特變得多麼年輕啊。
我看到他的嘴形表達著這樣的話:傑西,你沒事吧?我想打開車門。
可是我突然不太敢了。一個瘋狂的念頭出現在我的腦海。我一直叫做太空牛仔的那個東西也曾待在傑米的房子裡,只是傑米沒有我這樣幸運。它殺了他,割開他的臉,然後把它像萬聖節面罩似地戴上了。我知道這是個瘋狂的念頭,可是知道那一點起不了多大作用,因為我無法停住不去想它。
我也無法使自己打開那該死的車門。
我不知道我那天早上看上去多麼糟糕,我也不想知道,可是我的樣子一定非常難看。因為,傑米·埃嘎特的神情很快不再是吃驚了。他看上去嚇得足以逃跑,噁心得足以嘔吐,但他既沒跑也沒吐。上帝保佑他!他所做的是打開車門,詢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是出了事故還是有人傷害了我。
我只要往下看一眼就知道了我的樣子有多慘,什麼時候我手腕上的傷口又開了,我包在上面的衛生紙墊濕透了,前裙也弄濕了,彷彿我正行著世界上最糟糕的月經。我坐在血泊裡,方向盤上有血,儲物櫃上有血,換檔桿上有血……擋風玻璃上甚至也有斑斑血跡。大部分血跡已於,成了那種難看的深紫紅色——在我看來像是巧克力牛奶——可是有些血依然潮濕,是紅色的。露絲,你不看到那種情況,你就不會知道,一個人身上真的有多少血。難怪傑米嚇得要死。
我試圖從車裡出來——我想,我想讓他看看,我能用自己的力量這麼做,那樣會使他放心。可是我的右手撞在了方向盤上,頃刻間痛得我日月無光。我沒有完全暈過去,可是彷彿我的頭腦和身體的最後聯繫被割斷了。
我感到自己朝前倒去,我記得我想到了這樣倒在柏油路上會撞落大部分牙齒,會以此結束我的冒險經歷……而且是在去年剛剛花了一大筆錢將上面的幾顆牙齒包了以後。然後傑米扶住了我……事實上,是托住我的胸部。
我聽到他朝商店方向大叫:「嗨!嗨!快來幫幫忙!」那是種又高又尖的老人聲音,使我想發笑……只是我太累了,笑不動。我將頭的一邊靠在他的襯衫上喘著氣。我感覺到我的心臟快速跳動,卻又似乎根本不跳了,彷彿它沒有著落沒法跳動。然而,某種光明與色彩又回來了,我看到五六個人出來想看個究竟。羅尼·達金是其中之一。他正吃著一塊鬆餅,穿著一件粉紅色的T恤衫,上面寫著「這兒沒有都市醉漢,我們大家輪流坐莊」。
在你就要準備去死時,竟然還記得這些,好笑吧,是不是?
「傑西,誰把你弄成這副模樣?」傑米問。我想回答他,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想到我要說的是些什麼,倒不如不說更好。我想當時我要回答的是「我爸爸」。
傑西掐滅煙頭,然後埋頭看著剪報上的相片,雷蒙德·安德魯·於伯特令人恐怖的刀子臉表情癡迷地盯著她……就像第一個夜晚在臥室角落裡,第二個夜晚在她屍骨未寒的丈夫的書房裡那樣盯著她。傑西這樣默默地沉思著,差不多過去了五分鐘,然後帶著剛從輕睡中驚起的神情,又點燃了一支煙,轉過身去寫她的信。頁面提示告訴她現在寫到了第七頁。她舒展身體,聽著脊背上的骨節發出細微的格格聲響,然後又開始敲起鍵盤來,光標恢復了跳動。
二十分鐘後——這二十分鐘期間,我發現男人們竟會那麼可愛,他們表示關心,傻乎乎得令人發笑(羅尼·達金問我是否要點零用錢)。我進了救助機構的救護車,車燈閃爍著,警笛鳴響著駛向北康伯蘭醫院。一小時後,我躺在了一張升降床上,看著血液順著一個管子流進我的胳膊,聽著某個鄉村歌手在唱歌。他唱道:自從他的女人離開了他,他的輕便貨車散了架,他的日子過得多艱難。
露絲,那基本上結束了我的故事的第一部分——把它叫做《小耐爾越冰記》,或者《我如何脫離手銬,走向平安》吧。故事還有另外兩部分,我想把它們稱做《後果》,以及《意外的結局》。我打算草草寫一下《後果》這一部分了,部分原因是,只有你親身經歷過植皮手術以及由此帶來的疼痛,你才會對這樣的事情有聽一聽的興趣。主要原因是,我想趁早寫到《意外的結局》這一部分,以免被電腦弄得暈暈乎乎,不能以我希望的方式講述這個故事。想一想,值得你一聽的講述方式。我剛有這個念頭,正如我們常說的,此言不虛。畢竟,沒有「意外的結局」,也許我根本不會給你寫信。
然而,在我寫到那兒之前,我得再告訴你一些有關布蘭頓·米爾哈倫的事。他確實把我的「後果」階段承包了。正是在我恢復的第一階段,那非常醜陋的階段,布蘭頓來了,有點可以說是收容了我。我想稱他為可愛的男人,因為在我一生中最陰森恐懼的日子裡,他在那兒保護著我。不過可愛並非真能概括他的特點,而思路清晰、判斷準確、辦事有板有眼才是布蘭頓的特點。即使這樣說也不準確——他的特點還不止這些,而且比上述的還要好——可是,時間不早了,只好就此為止了。布蘭頓的職責是維護一個保守的律師事務所的權益,就在事務所的一個高層合夥人之一捲入一種可能難堪的局面之後,他能來這兒對我表示了無微不至的關懷,這給了我極大的鼓舞。而且,當我靠在他那漂亮的西服翻領前哭泣時,他從不責備我什麼。如果僅此而已,我也許不會老是談論他。還有些別的事情。
就在昨天,他還為我做了件事。相信我,老朋友,我們就要說到那事了。
傑羅德生命最後的十四個月裡,布蘭頓和他在一起工作了很長時間——那是一起牽扯到這裡一家大型超市連鎖店的訴訟案。他們應該贏得的權益都贏來了,老朋友,更重要的是,他們建立了融洽的關係。我想,當那些開事務所的老闆們將傑羅德的名字從信箋抬頭上除去時,布蘭頓的名字會取而代之的。同時,他十分適合這項工作。他第一次在醫院見我時將之描繪為核實損失。
他身上確實有種可愛的成分——是的,他有的——他從一開始就對我誠實。可是他當然從一開始仍有自己的議事日程和打算。相信我,親愛的,畢竟,我嫁給一個律師差不多有二十年了。我知道,他們將他們的生活與人性的各個方面分隔得多麼徹底。我想,正是這一點,才使他們能不經受太多的挫折而倖存,可也正是這一點使得他們中的許多人令人討厭。
布蘭頓一點也不讓人討厭,可他是個肩負使命的人。即:隱瞞可能會給事務所帶來的任何壞名聲。那當然意味著隱瞞可能給傑羅德或是我帶來的任何壞名聲。做這種工作的人有可能只因一次倒運,便會落個一旗不振的下場。可是布蘭頓仍然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項工作……更值得讚揚的是,他從不試圖告訴我,他接受這工作是出於懷念傑羅德以及對他的尊敬。他接受這工作,是因為這是傑羅德自己過去稱做的開創事業的工作——這種工作如果幹得成功,能夠快速開闢通向上一階層的道路。對布蘭頓而言,工作進展不錯,我很高興,他非常同情我,待我非常友好,我想,為他高興是有足夠理由的。可還有另兩個原因。當我告訴他,報社有人打電話來或者要來找我時,他從不表現不理智的衝動,他從不表現出彷彿我只是他的一件工作——只是工作,沒有其他的了。露絲,你想知道我的真正想法嗎?儘管我比這個人大七歲,而且我看上去蒼老不堪,右手傷殘,但我想布蘭頓·米爾哈倫有點愛上我了……或者說,當他看著我時,愛上了他腦海中看見的那個勇敢的「小耐爾」。我認為對他來說那不是有關性的事(無論如何,暫時還不是。儘管我有一百八十磅,看上去仍然像是掛在屠宰商店櫥窗裡的一隻脫毛雞),對我來說那樣很好。如果我永不和另一個男人上床的話,我會絕對開心的。可是如果我說不喜歡看到他那種眼神,那我就是說謊了。那種眼神表明,現在我是他議事日程的一部分了——我,傑西·安吉拉·梅赫特·伯林格姆,和他的老闆們的看法相反,他們也許把這當做那個不幸的伯林格姆事務。我不知道,在布蘭頓的日程表上,我是處於高於事務所的位置呢?還是在其之下,或者就在它的旁邊。我不在乎。知道我在議事日程上就足夠了。我不僅僅是個……傑西在這兒停住了。她的左手食指敲著牙齒,仔細思考著,她深吸了口正在抽的煙,然後繼續寫道:
不僅僅是個應予以寬容的意外情況。
在警察對我進行的所有調查中,布蘭頓就在我身邊,開著他的小錄音機。他對出席每次調查的每一個人禮貌地、卻不留情面地指出——包括速記員和護士,任何人如果洩露了這個案件中公認的會引起轟動的細節,將會面臨可怕的報復,新英格蘭一家大律師事務所裡極嚴謹的人會想到各種報復的。布蘭頓在他們看來一定和在我看來一樣令人信服,因為瞭解情況的人沒有誰對報刊談論此事。
最糟糕的盤問是我在北康伯蘭度過的三天期間,那時我處於「監護狀態」——通過塑料管子吸取血液、水和電解溶液。警察在這些盤問後做出的報告非常奇怪,登在報紙上讀起來竟也讓人相信,就像報紙時而登載的人咬狗之類的離奇故事。不過這實際上是個狗咬人的故事……還有女人。
想聽聽記錄案上記了些什麼嗎?好的,下面就是:
我們打算在我們位於緬因州西部的消夏別墅裡待上一天。經過一段性愛插曲之後,其中有兩部分是扭打,一部分是做愛,我們一起去沖淋浴。
傑羅德離開了淋浴器,而我在洗頭。他抱怨說胃疼,也許是我們從波特蘭到這兒的路上吃的三明治引起的。他問屋子裡有沒有什麼藥,我說不知道。
但是如果有的話,就會放在辦公桌頂上或者床頭架上。三四分鐘後,我仍然在洗著頭。我聽到傑羅德叫了起來,那種叫聲顯然是心臟病發作的信號,隨後是重重一擊發出的聲音——身體撞地的聲音。我從淋浴器下一躍而出,當我跑進臥室時,腿不能做主了,我撞在辦公桌邊上,昏了過去。
這個版本是由米爾哈倫先生和伯林格姆太太整理——我該補充一點,經警察熱情地認可。根據這個版本,我好幾次都迷迷糊糊地甦醒了,可每次醒後又昏了過去。當我最後一次醒來時,那條狗已厭倦了傑羅德,就要來吃我了。我爬上了床(根據我的這個故事,傑羅德和我發現床就在這裡——也許是來為地板打蠟的人搬到這裡的,我們走得太熱了,不想找麻煩把它移回到原處)。我用傑羅德的杯子和校友聯誼會的煙灰缸向狗砸去,趕走了它。接著我又昏了過去,隨後的幾小時昏迷著,血流了一床。後來我又醒了,上了車,最終開車駛入平安……那是指最後一陣昏迷之後,那時我開車撞上了路邊的樹。
我只有一次問布蘭頓,他怎樣使警察記錄下這種胡話的。他說:「傑西,現在是州警察局的調查。我們——我是指事務所在州警察局有很多朋友。我給所需要的每一位能幫忙的人都打了電話,事實上,我無須給那麼多人打電話。要知道,警察也是人。那些老兄們一看到掛在床柱上的手銬就明白真正發生的是什麼事了。相信我,他們不是第一次在某個人的汽化器爆了之後發現手銬的,沒有任何一個警察——不論是州警還是地方警,想看著你和你丈夫成為一個難聽的笑話。造成這事的起因只不過是個離奇的事故。
開始時,我甚至沒對布蘭頓說起我自以為看到的那個人,那腳印、珍珠耳環,或任何別的事。要知道,我是在等待——我想,是在尋找風吹草動的跡象。
傑西看著最後一句話,搖了搖頭,又接著敲擊起鍵盤來。
不,那是胡話。我在等著某個警察過來,帶著個小塑料證據包,遞給我,讓我辨認那些戒指,不是耳環——裝在包裡的。「我們確信這一定是你的。」他會這麼說,「因為戒指裡面刻有你的姓名以及你丈夫姓名的首位字母。而且還因為我們是在你丈夫書房的地上發現它們的。」
我一直在等著那樣的事,因為當他們給我看我的戒指時,我就會確切知道,「小耐爾」的半夜來訪者只不過是她虛構出來的想像物。我等啊等,可是這事沒有發生。最後,就在我的手做第一次手術之前,我告訴了布蘭頓,說我以為當時我並不是單獨一人在房子裡,至少不是自始至終一個人。
我告訴他,那可能只是我的想像,那肯定是種可能。不過,當時那似乎非常真實。我沒有說及我自己丟了的戒指,但是我就腳印和珍珠耳環談了很多。平心而論,我就耳環喋喋不休地說個沒完,我想我知道為什麼,它代表了我甚至對布蘭頓也不敢說的一切。你理解嗎?在我告訴他這些時,我自始自終是這樣說的,「當時我以為我看到了」、「我幾乎可以確信」。
我必須告訴他,必須告訴某個人,因為恐懼像胃酸一樣從內部噬咬著我。
可是我千方百計向他表明,有可能是我將主觀的感情錯當成客觀現實了。
畢竟,我力圖不讓他看出我仍然那麼恐懼,因為我不想讓他認為我發瘋了。
如果他認為我有點歇斯底里的話我不在乎。我願意付出這種代價,以避免牽涉到另一件骯髒的秘密中去,就像我爸爸在日食那天對我做的事之類。
可是我拚死也不想讓他以為我發瘋了,我甚至不想讓他有這種懷疑的可能性。
布蘭頓握著我的手拍了拍,然後告訴我,他可以相信這樣一種想法。
他說,在那種情況下,也許這還算溫和。他接著說,重要的是要記住這是不真實的,就像我和傑羅德在床上嬉鬧扭打之後去洗淋浴一事不真實一樣。
警察搜查過了房子,如果那裡有過人的話,幾乎可以肯定會找到證據的。
房子經過了夏末大掃除,這一事實使得那件事更可能了。
「也許他們確實找到了他的證據,」我說,「也許某個警察將耳環塞入了自己的日袋。」
「世上有許多善於扒竊的警察。就算這樣,」他說,「我難以相信竟有這麼蠢的人,為了一隻耳環冒事業的危險?我更容易相信,你認為和你一起在屋子裡的那個人事後自己回來把它拿走了。」
「對了!」我說,「那有可能,是不是?」
他卻搖起頭來,聳了聳肩。「任何事都有可能,那包括從事調查的警官們所犯的錯,可是……」他停下了,握住我的左手,以那種我認為是布蘭頓荷蘭叔叔似的表情看著我,「你的許多想法建立在一個想法的基礎上,即調查的警官們對房子進行了搜查,然後判定沒事了。情況並非如此。如果那裡有過第三方,警察很可能會發現有關他的證據。如果他們發現了第三方的證據,我會知道的。」
「為什麼?」我問。
「因為像那種事會將你置於一個非常難堪的局面——在那種局面中,警察不再是和藹的老兄了,而要開始對你宣讀米蘭達逮捕令了。」
「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我說,可是,露絲,我開始懂了,確實如此。傑羅德是那種保險迷。有三個不同的承保單位代理人告知我,在正式喪葬期間——以及隨後的好幾年裡,我將生活得非常舒服寬裕。
「約翰·哈瑞森對你的丈夫進行了非常徹底、非常仔細的屍檢。」布蘭頓說,「根據他的報告,傑羅德死於律師們稱做的『純粹心臟病發作』,意思是沒有並發食物中毒、過度勞累或重大的身體創傷。」他顯然打算繼續說下去——他以他的教誨方式在說話,可是他在我臉上看到了什麼,使他停了下來。「傑西?怎麼回事?」
「沒什麼。」我說。
「不,有事——你看上去很不好,是痙攣嗎?」
我終於設法說服他相信我沒事,到那時我也差不多真沒事了。我猜你知道我在想些什麼,露絲。我在這封信的開頭提到過:當傑羅德不肯聽從我正當的勸告放我起來時,我踢了他兩腳。一腳踢在腹部,一腳踢在那兩個蛋上。我在想,我說過我們做愛時很粗暴,那樣說恰如其分——那就解釋了他的那些傷痕。不管怎麼說,我想他的傷痕不重,因為心臟病緊隨著那兩腳發作,心臟病在傷痕開始形成之前就已經存在著。
當然,這就導致了男一個問題——是因為我踢他引發了他的心臟病?
我讀過的醫書沒有哪一本全面地回答了那個問題。我們現實一點吧:也許我對他病的發作起了作用。可是我仍然拒絕承擔所有的責任。他身體超重,酒喝得厲害,煙抽得像個煙囪,心臟病發作是肯定會出現的。如果不是在那天,也可能會在下個星期或下個月。至此為止,魔鬼在插手這件事。露絲,我相信這一點。如果你不相信,我真誠地請你把它折小,塞到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去吧。我碰巧認為,我已經贏得了相信自己願意相信之事的權利,至少在這件事上,尤其是在這件事上。
「如果看上去我像是吞了個門把手,」我告訴布蘭頓,「那是因為我在試圖習慣於那種想法,即有人認為是我殺了傑羅德,以便領取他的保險金。」
他又搖了搖頭,始終熱切地看著我。「他們根本不那樣想。哈瑞森說,傑羅德的心臟病也許是由於性激動促發的。州警察接受了這個看法,因為在這個行當裡約翰·哈里森最有權威。頂多有些好事者會以為你充當了《聖經》人物莎樂美,故意引誘了他。」
「你相信嗎?」我問。
我想,我的話如此直率,也許使他震驚。我身上的一部分感到好奇,想知道受到震驚的布蘭頓·米爾哈倫是個什麼樣。可是我該學得乖巧一點。
他只是笑了笑:「你以為你有足夠的想像力,看到了機會,關閉傑羅德的生命恆溫器,卻沒看到其結果會使自己戴著手銬而亡?不,傑西,不管怎麼說,我相信事情正是以你告訴我的方式發生的。我能坦言嗎?」
「沒有比這樣更好的了。」我告訴他。
「好的。我與傑羅德共過事,我們相處不錯。可是,事務所裡還有許多人不是這樣。他是世上最有控制力的怪人。這樣的想法一點不使我吃驚,那就是:和被手銬縛在床上的女人做愛激起了他的全部性慾。」
他這麼說時,我迅速看了他一眼。這是夜晚,只有我的床頭燈是開著的。他坐在那兒,肩膀以上都處於陰影中。可是我確信布蘭頓·米爾哈倫,市鎮上年輕的法律專家,臉在發紅了。
「如果我冒犯了你,我感到抱歉。」他說。聽起來他出人意料地尷尬起來。
我幾乎笑了起來,笑可不太友好。可是當時他聽起來就像是剛出了預備學校的十八歲青年。「你沒有冒犯我,布蘭頓。」我說。
「好,那我就安心了。可是警察的工作至少得考慮一下謀殺的可能性——考慮這個想法,那你可能不僅僅是希望丈夫發作了行話中所稱的『性興奮型心臟病』。」
「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他有心臟病。」我說,「顯然,保險公司也不知道。如果知道,他們決不會開出保險單的,是不是?」
「任何人只要願意繳納足夠的費用,保險公司就會為他上保。」他說,「傑羅德的保險代理商沒看到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大口大口地喝酒。這你也看到的。撇開一切聲辯,你一定知道他有隨時發作的心臟病。警察也知道。所以他們說,『假定她邀請了一個朋友去湖邊別墅而沒告訴她丈夫,假定這個朋友碰巧跳出壁櫥,在對她而言正恰當的時刻,而對她老公非常不適合的時刻狂呼亂叫,會怎麼樣呢?』如果警察發現這種事情的跡象,你將深陷麻煩,傑西。因為在某些特定的場合,拚命狂叫可以被看做一級謀殺行為。你在手銬裡度過了兩天時間,幾乎剝掉了手皮才逃脫,這一事實大大影響了你合夥犯罪的看法。可是換個角度看,正是你戴著手銬這一事實使得合夥犯罪似乎合理……嗯,比如說,在某種類型的警察看來。」
我出神地盯著他看。我感到像是個剛剛意識到自己在深淵邊沿跳舞的女人。直到那時之前,看著床頭燈光影那邊布蘭頓的臉部輪廓,我腦中只有幾次出現那個念頭,即警察認為也許是我謀殺了傑羅德。我只當那是個令人恐怖的玩笑。露絲,謝天謝地,我從來沒和警察開這玩笑!
布蘭頓說:「你可懂得為什麼不提及房子裡有闖入者也許更明智?」
「懂。」我說,「最好不去惹睡著的狗,對嗎?」
我一這樣說,便想到了那該死的狗用前爪在地板上拖著傑羅德的形象,我能看見那塊脫落下來。掛在狗嘴上的皮肉。順便說一句,幾天後他們抓獲了那只該死的可憐的野狗,它在離湖岸半英里處的萊格蘭的船屋下面為自己做了個窩。它把一大塊傑羅德的肉運到了那裡,所以當我用梅塞德斯的車燈和喇叭將它嚇走後,它一定至少又回去了一次。他們射殺了它。它戴著個銅牌——不是那種標準狗牌,以便動物管理部門可以找到它的主人,予以重罰。更讓人憐憫的是,牌上寫著「王子」的名字。王子,能想像出嗎?當梯蓋頓出來告訴我,他們殺死了狗時,我感到欣慰。我並不為它的作為責怪它——它的境況並不比我好多少,露絲,可是,我依然為此感到欣慰。
然而,這些都離題了——我正向你敘述的是,當我告訴了布蘭頓當時房子裡也許有個陌生人以後,我們之問有一段對話。他同意了,並著重強調,最好不要惹是生非。我想我能接受那一點——只要把這事告訴了一個人就是個很大的寬慰了,可是我仍然沒有完全準備放棄這件事。
「令人信服的事情是電話。」我告訴他,「當我脫離了手銬,試圖打電話時,它死得像亞伯·林肯,打不通。我一意識到那一點,我就確信我是對的了——是有個人在那,他在某個時刻割斷了從公路上連結過來的電話線。正是那使得我掙扎著出了門,進了梅塞德斯車。布蘭頓,你不知道什麼叫恐懼。除非你經歷一次,突然意識到你待在樹林深處,和一個不請自到的客人在一起。」
布蘭頓在笑,可是這一次恐怕不是那種令人信服的笑容了。這是男人們似乎常掛在臉上的那種笑,那笑表明他們在想著,女人們多麼愚蠢,讓她們不受約束地自由活動真的是違反規律。「你檢查過一個電話——臥室的電話,發現它不通後,就得出結論,電話線被割斷了,是不是?」
那並不完全是所發生的事,也不完全是我想到的,可我還是點了點頭——部分原因是這樣做似乎容易些,但最主要的原因是,當一個男人臉上掛著那種特別的表情時,和他談話是沒多大用處的。那種表情在說:「女人!不能容忍她們!也不能殺了她們!」露絲,除非你已完全改變了性格,我確信你知道我講的那種表情。要是我說在那一刻我真正想要的便是結束整個談論,我相信你會理解的。
「電話插頭拔掉了,就這麼回事。」布蘭頓說。這時,聽起來他就像羅布德先生了。他解釋道,有時真的好像床底下有怪物,天哪,可是真的並沒有。傑羅德從牆上拔下了接線盒,也許,他不想讓他休假的下午受到辦公室打來的電話的干擾。他還拔掉了前廳的電話插頭,可是廚房裡的插頭還插著,工作狀態良好。我是從警察的報告裡得知所有這些的。」
露絲,當時真相大白了。我突然懂得了,他們所有的人——調查湖邊發生之事的所有男人,都肯定了那種假設,我是如何應付那種局面的,為什麼做了所做之事。他們中大多數人做了對我有利的判斷,那肯定簡化了事情經過。可是他們的大多數結論不是根據我所說的話,以及在房子裡發現的證據得出的,而只是根據我是個女人這個事實,以及不能期待女人以某種可以預見的方式行事得出的。意識到這一點既讓人惱火,又有點嚇人。
當你以那種方式去看時,穿著漂亮的三件套西服的布蘭頓·米爾哈倫,和穿著藍色牛仔褲、戴著消防站紅色背帶的梯蓋頓警察根本沒有區別。男人們仍然像他們往常一樣看待我們,露絲,我確信這一點。他們中許多人學會了在恰當的時機說恰當的話,可是正如我媽媽過去常說的那樣:「即便食人生番也能學會背誦幾條基督的教義。」
而且你知道嗎?布蘭頓·米爾哈倫欣賞我,他欣賞我在傑羅德倒地身亡後處理自己的方式,是的,他欣賞我。我時不時在他臉上看到這一點。
如果他像往常一樣,今晚到我這兒來,我自信又能在他臉上看到。布蘭頓認為我做了件相當好的事,相當勇敢的事——對一個女人來說如此。事實上,我想,等到我們第一次談起我假想的來訪者,他有些認定,如果他處於相同的局勢,他也會採取我的行為方式……也就是說,如果他在發著高燒的同時,試圖處理一切別的事情時。我認為,這就是如何大多數男人相信大多數女人的看法:就像發瘧疾的律師。這肯定能為他們的許多行為作出解釋,是不是?
我在談論著屈尊俯就——一件男人對女人的事情,可是我也在談論著某件大得多、嚇人得多的事情。你看,他不理解,那和兩性之間的差別毫無關係。那是做人的磨難。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真正孤獨的,那是最確切的證據。露絲,那座房子裡發生了可怕的事,我到事後才明白有多麼可怕。
可是他卻不理解。我將我做的事告訴他,是為了防止那種恐懼活活吃了我。
他笑著,點著頭,表示同情。我想結果對我有些好處。可是他是男人中最優秀的,卻根本沒有進入可以聽見事實呼喚的範圍……那種恐懼似乎在不斷增大,直至在我的頭腦內變成這個黑色的、鬼魂出入的大房子。它仍然在那兒,房門在開著,邀請我隨時回去,我決不想回去了。可有時我發現我還是回去了。我一踏進門,門就在我身後砰的一聲關上,自行上了鎖。
嗯,沒關係。我想,知道了我有關電話線的直覺是錯誤的本來應該使我寬心,可是我沒有。因為我頭腦中的一部分相信——而且仍然相信——即使我爬到椅子後面,再插上插頭,臥室的電話還是打不通的。也許廚房裡的電話後來能用了,可當時的確是打不通的。事情是:要麼開著梅塞德斯車離開房子逃命,要麼死於那東西之手。
布蘭頓身體前傾著,床頭燈照在了他的整個臉上。他說:「傑西,房子裡沒有別人。就這個想法你能做的最好事情就是不再提及。」
當時我幾乎把我丟失戒指一事告訴他了,可是我很累,手很疼,最終我沒說出來。他走以後,我在床上躺了很久沒睡著——那一夜甚至止疼片也不能使我入睡了。我想著第二天要做的植皮手術,可想的並不像你可能認為的那麼多。我主要想的是我的戒指,我看到的腳印,以及是否他——它——也許會回去矯正那些事情。在我最終睡著之前,我認定根本沒有腳印或珍珠耳環,某個警察發現戒指躺在書房裡書櫃旁的地板上,然後拿走了它們。我想,此刻它們也許在劉易斯頓的某個當鋪裡呢。也許,這個想法會使我感到憤怒,可是沒有。它使我產生的感覺如同那天早晨我在梅塞德斯車裡醒來時的感覺——充滿了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寧靜與祥和。沒有陌生人,沒有陌生人,任何地方都沒有陌生人。只是個善於扒竊的警察回頭迅速一看,確信無人礙事,於是「嗖」的一聲,戒指進入了他的口袋。
至於戒指本身,我不在乎它們當時發生了什麼情況,我也不知道。最近幾個月以來,我越來越相信,人們在手指上戴戒指的惟一理由,是因為法律不再允許他們把它穿在鼻子上。然而,別管它了。早晨已變成了下午,下午歡快地向前移,這不是討論婦女問題的時間。該談談雷蒙德·安德魯·於伯特了。
傑西向後靠在椅子上,又點了根煙。她沒有意識到過度的抽煙使她的舌尖刺疼,頭也作痛,腎臟在抗議她坐在電腦前的這番馬拉松會談,強烈抗議。房子死一般地寂靜——這種寂靜只能意味著,吃苦耐勞的麥吉·蘭迪絲會超市和乾洗店了。傑西感到驚訝,麥吉沒有至少再作一次努力,把她從電腦屏幕前拉開就走了。轉而她猜想,那管家已經知道那樣只會是浪費精力。不管那是什麼東西,最好讓她放出體外吧。麥吉也許是這樣想的。
畢竟對她來說這只是一件工作。這後一個想法使傑西心中產生一陣微痛。
樓上一塊板發出了吱嘎聲。傑西的香煙停在了離嘴唇一英吋的地方。
他回來了!伯林格姆太太尖叫道,噢,傑西,他回來了!
不過他並沒回來。她的目光移向從一堆剪報裡向上看著她的那張刀子臉,心裡想著:
我知道你到底在哪裡,你這無賴!難道我不知道嗎?
她知道,但是她腦子裡有一部分堅持認為它還是他——不,也許不是他,是它——太空牛仔、愛情幽靈、怪物,它又回來赴約會了。它只是在等待房子空了的時機。如果她拿起桌角的電話,她會發現線路不通。就像那天夜裡,她在湖邊別墅裡所有的電話都打不通一樣。
你的朋友布蘭頓可以想怎麼笑就怎麼笑,可是我倆知道真相,是不是?
她突然伸出她的那只好手,從電話支架上拿過電話,放到耳邊。她聽到了令人安心的嘟嘟的撥號音。放回電話,她的嘴角閃現出憂鬱的微笑。
是的,我確切知道你在哪裡,操你媽的。不管我頭腦裡的太太或其他那些女士們會怎樣想,寶貝兒和我知道,你穿著橘黃色的連衫褲工作服,坐在寂黑的監獄裡呢——布蘭頓說,在那老房子的盡頭,這樣就不會接近你,在州警官將你拖到與你地位相等的陪審團之前,其他的囚犯會揍死你——如果說竟有與你這樣的東西地位相等的人的話。我們也許尚不能完全擺脫你,但是我們會的。我保證我們會的。
她的眼睛移回到電腦終端,儘管藥片與三明治混合作用產生的模糊睡意已經消失,她感到透骨的疲乏,她對寫完她已開了頭的信的能力完全缺乏信心。
該談談雷蒙德·安德魯·於伯特了。
她已這樣寫了,是時候嗎?她能談嗎?她這樣疲倦。她當然疲倦。幾乎一整天她都在電腦屏幕上操縱著光標。如果你做得太久,太累,就把它結束了,也許最好上樓去睡個午覺。遲做總比不做好,還有所有那種胡話。她可以把這些存檔,明天早晨再調出來,繼續往下寫,然後——寶貝的聲音打斷了她。現在這個聲音不經常出現了。當它出現了,傑西就非常仔細地傾聽。
傑西,如果你決定現在停手,就別煩心去存盤了,只把它清除好了。我倆都知道,你根本沒有勇氣再次面對於伯特——並不是以人們面對自己寫到的一個東西的那種方式。
有時,要寫寫某個東西需要勇氣的,是不是?也就是從你腦海深處放出那個東西,然後將它顯示在屏幕上。
「是的,」她嘟噥道,「需要很大的勇氣,也許更多。」
她抽了口煙,將抽了一半的煙揪滅,她最後一次翻閱了一下剪報,然後向窗戶外的東部大街斜坡看去。雪早已停了,太陽明晃晃地照耀著,儘管它照射時間不會太長。緬因州的二月天氣,吝嗇、不叫人感動。
「寶貝兒,你是什麼看法?」傑西問空空的屋子。她模仿小時就崇拜的伊莉莎白·泰勒的語調,那語調曾使她媽媽發瘋,「我們繼續寫,好嗎,親愛的?」
沒有回答。可是傑西不需要回答。她坐在椅子裡朝前傾去,又一次移動起光標來,很長時間裡,她都沒再停下,甚至沒停下來點根香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