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夏季暴風雨和兩台發電機的故障引發了這一系列事件的終結,帶來的是毀滅和死亡。
暴風雨發生在八月十九號,大概是安迪和恰莉在佛芒特爺爺的小屋被抓五月之後。在這八月的日子,剛過正午,彤雲就開始醞釀著閃電。但是在綠草地和精心修剪的花壇圍繞下的兩所漂亮房子裡,人們在忙碌地工作。沒有人——不管是修草坪的工人,還是那個在午飯時間騎馬的管理計算機房的女人一意識到暴風雨就在眼前。而卡普正在他裝有空調的房間裡一邊吃著三明治,一邊做著下一年度的財政預算,根本忘記了外面的酷熱和潮濕。
也許那天在隆芒特惟一預感到暴風雨即將來臨的就是這個因雨而命名的人,這個印地安人在+點半時來至!基地,正好在一點鐘時報到上班。每當大雨來臨之時,他的骨頭和左眼空空如也的眼窩總是會隱隱作疼。
他現在開的是一輛破舊的雷烏,前面的擋風玻璃上貼著一張口級停車牌。他的衣服外面套著一件勤雜工的白大褂。下車前,他在那只瞎眼上戴上了遮眼布。他只有在工作時為了那個女孩才戴它。這使他心裡很不舒服。因為只有遮眼布才會使他想起他少了一隻眼睛。
這裡一共有四個停車處。本來雨鳥自己的車是一輛嶄新的黃色卡迪拉克,貼的是A級停車牌。A是VIP(重要人物)的停車處,位於兩所房子最南端的地下。地下隧道和電梯將vIP的停車處和計算機房。狀態分析室,伊塔的綜合圖書館。報刊室,直接連接起來。當然與之相連的還有「來訪者的住處」——這是對幾個專業圖書館和它們旁邊關押恰莉和她父親的房間的7個不很確切的稱呼。
B處是二級員工的停車處。它離得更遠。C處是秘書。技師,電工等入的停車處。D處留給低級工作人員——用雨鳥自己的話來說,就是那些跑龍套的,這裡地處僻靜的角落,一般離其它地方都有半英里左右。裡面通常塞滿了底特律的廉價汽車,簡直是一堆勉強能跑的廢銅爛鐵。
連停車都是一副官僚作派,雨鳥邊想邊把頭伸出去看著頭頂的積雲。暴風雨要來了,也許四點就到,他想著。
他朝專供低級——五級或六級——員工上下班的小門走去。
白大褂在風中上下飄飛。這時,一個工人開著一輛草坪修剪機停在了雨鳥的車旁。他的座位上有個華麗的陽傘。花匠並沒有注意雨鳥。這也是官僚主義作派的體現。如果你有幸成為了第四級工作人員,那麼你就可以對第五級的人如此輕視了。即使雨鳥那毀了半邊的臉也沒有引起大多的注意,像所有其他的政府機構一樣,伊塔僱傭了大量的僱員以維持自己的體面。對於如何化妝,美國政府可用不著馬克思主義者來費心教授。毋庸置疑,一個有殘疾的僱員(當然要是看得見的殘疾一假肢,輪椅,或破相的臉)比三個正常的人要有用得多。雨鳥認識許多在思想和精神上像他的臉一樣在越南戰爭中遭受過粗暴摧殘的人。這些人如果能像他一樣在某個政府部門找到一份工作,也許會樂不可支。雨鳥對他們並不感到同情。實際上,他覺得所有這些都相當滑稽。
現在和他一起工作的工人們都沒有認出他原來是伊塔的特工和殺手。對這一點他可以完全肯走。十六個星期之前,他還只是卡迪拉克轎車擋風玻璃後面的一個陰影,一個屬於A級的大人物。
「你不認為這樣做有些離譜嗎?」卡普問道,「那女孩和其他人沒有任何聯繫,只有你和她在一起。」
雨鳥搖了搖頭:「只要有一點閃失,只要有一個人不小心提到那個毀了半張臉的好人把他的車停在八級停車處,而且在更衣室才換上他的白大褂,那麼一切都會付之東流。我要建立的是一種信任感,而這建立的基礎就是我們都是局外人——你要叫畸形人也可以一都被囚禁在這克格勃的美國分部。」
卡普一直不喜歡這樣做。他不喜歡手下人蔑視伊塔的規則。
特別是這次,他們又採取了極端的措施。
「當然,你工作做得很出色。」卡普回答說。
這並不是一個令人滿意的回答,因為實際上,他做得並不出色。自從來到這裡,那女孩連一根火柴都未曾點亮過。她父親也是一樣。到這裡來後,他還從未顯示出任何輕微的跡象,表明自己確曾擁有過意念控制力。因此,他們對這一點也越來越懷疑。
雨鳥對這女孩非常著迷。他在伊塔的頭一年裡,學過許多任何大學都沒有的課程——竊聽,偷車,暗中搜查,以及許多的其它技能。其中惟一一項能夠令雨鳥全神貫注的課程是如何盜竊保險箱。老師是一個叫G·M·拉蔓丹的盜賊。他被亞特蘭大的一所監獄釋放就是為了教授伊塔的新成員這門課程。他被認為是這一行中最出色的竊賊。而雨鳥也從不懷疑這一點,雖然現在他幾乎和拉蔓丹一樣出色。
拉蔓丹三年前死了(雨鳥還為他的葬禮送了花——生活有時是多麼滑稽)。他教給他們怎樣打開各式各佯的保險箱;怎樣取得鑰匙的印模;怎樣從後面一層一層地把箱子打開雨鳥對G·M·拉蔓丹的授課抱著一種夾雜著冷靜和嘲諷的熱情。拉蔓丹說過,保險箱就像女人,只要有工具和時間,任何箱子都會打開。有的會很容易,有的會很麻煩、但決沒有打不開的箱子。
這女孩是個很難打開的箱子。
開始時,為了不讓她把自己餓死,他們不得不對她進行靜脈注射。一段時間後,恰莉意識到不吃東西不會給自己帶來任何好處,只會使自己的胳膊佈滿青腫的針眼。於是她開始進食,沒有絲毫熱情,只是因為這樣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他們給了她一些書,有時她會隨意地翻翻。偶爾她會打開屋裡的彩電,幾分鐘後再關上。六月份,她從頭到尾看了連續劇《黑美人),另外還看了一兩次·《迪斯尼樂園》,如此而已。在每週的報告中,「偶發的失語症」這個詞越來越常見。
雨鳥在詞典裡查了這個詞。他馬上就明白了——因為他自己是一個印地安人和戰士。他甚至比某些醫生理解得更加透徹。有時那女孩會突然無法說話。她只是站在那兒,看上去並不緊張,卻光張嘴說不出一句話來小後來,她會突然蹦出一個和上下文沒有絲毫聯繫的詞,而且顯然自己還不知道.「我不喜歡這件衣服我想要那件乾草的。」偶爾她會心不在焉地糾正自己一一」我是說那件綠色的。」一一一但通常她根本就不會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詞典上說「失語症」是因大腦混亂而引起的健忘症。於是,伊塔的醫生們便開始對她的藥物治療指手劃腳。奧瑞森換成了瓦連姆,但沒有什麼效果。兩藥同時服用卻產生了預料不到的反應;她會又喊又叫,直到藥效消失。眼用一種鎮靜劑和輕微迷幻劑的溫和新藥後,好像一時起了作用。但不久她又開始口吃,還出現了輕微的皮疹.眼下,她又在重新服用奧瑞森,但失語症還是不時出現。
連篇累犢的報告討論的都是關於恰莉「最基本的內心矛盾」。
她父親禁止她做的事恰恰卻是伊塔要求她做的,而曼德斯農場事件後,她所感到的內疚使這種矛盾心理變得更加複雜。
雨鳥對這些全都不以為然。這不是因為藥物,不是因為她初關了起來並處於監視之下,也不是因為不能與父親見面。
這只是因為她很頑固,原因就在於此。
她已下定決心不管怎麼樣決不合作。心理學家可以一直研究到月亮從西邊升起;醫生可以大談特談說麻痺一個八歲女孩的思想是如何之難。研究報告會堆成一座小山。卡普會因此而暴跳如雷。
但恰莉·麥克吉將我行我素,仍舊頑固到底。
雨鳥對此確信無疑,就像他認定今天下午會有雨一樣。為此,他更加佩服她。是她令他們這一大堆人在原地轉著圈子。如果沒有人出來阻止的話,他們會一直這佯轉下去,直到感恩節和聖誕節乙不過那些人不會讓事情永遠這樣發展下去的。想到這裡,約翰·雨鳥便感到一陣心煩意亂。
拉蔓丹——那個保險箱竊賊——曾經講過一個有趣的故事。
有兩個賊聽說由於暴風雪,一家超級市場不能把一周的收入送到銀行,他們就在一個週五的晚上闖進了那家超級市場。他們試圖撥號打開保險箱,但失敗了。接著,他們又想把它拆開,但卻山個角也掰不動。最後他們把它炸開了。這個方法確實成功了一保險箱被完全炸開,可裡面的錢也都變成了粉未。剩下的只是一些看起來有些像錢的碎紙片。
「關鍵在於,」拉蔓丹用他沙啞的嗓音說,「那兩個賊沒有打敗保險箱。整個遊戲的目的就是要打敗保險箱,直到你可以拿走保險箱裡的錢,而又不損壞它,這才叫取得了勝利。明白嗎?這兩個蠢驢太急於求成)他們把財源也毀了。是保險箱打敗了他們雨鳥領會了他的精神。
也許大學裡有不下六十門課程教授這種精神,但最形象的莫過於打開保險箱了,那些蠢貨現在所做的無非是希望用藥物找到打開這女孩的號碼。他們的人已足夠組成一隻棒球隊,而每個人都在想盡力解決她「最基本的內心矛盾」。所有這些努力都說明他們都想以暴力打開她。
雨鳥走進小屋,從架子上拿下他的名片打上班卡。值班管理員l)諾頓正在看書,這時抬起眼來看著他。
「早到也不算加班,印第安人。」
「是嗎?」
「是的。」諾頓挑釁地看著他。有一點兒小權的人就這麼不知天高地厚,拿著雞毛就當令箭。
雨鳥垂下眼睛,走過去看公告欄。昨晚勤雜工的保齡球隊贏了比賽;有人要賣「兩台保管良好」的舊洗衣機;還有一條官方通知說「所有w一1到w一6的工人在離開辦公室前一定要洗手」。
「看樣子要下雨。」他扭過頭對諾頓說。
「不可能,印第安人。」諾頓說,「你幹嗎還不快滾?你把這地方弄得臭氣熏天。」
「馬上走,長官。」雨鳥走出去的時候,瞥了一眼諾頓粉紅色的脖子,顎骨下那柔軟的部位。你叫得出來嗎?如果我把手從這兒插進你的咽喉,就像叉子扎進一塊牛肉,你叫得出來嗎?長官。
他又走進外面悶熱的空氣中。現在烏雲近了,緩緩在頭上翻滾,被承載的雨水壓得彎下身來。會是一場暴雨。遠方已傳來滾滾雷聲。
房子已近在眼前。,雨鳥要從側門進去,然後乘電梯往下走四層。今天他應該到女孩的房間去清洗地板並上蠟;這是個好機會。不是那女孩不想和他說話,而是因為她總是那麼疏遠。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打開她的保險箱。只要他能讓她笑一笑,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得拿伊塔作笑料,只要她笑了,那就會像撬開保險箱關鍵的一角,他就可以有地方放他的鑿子了。只要她笑一次,他們就會變成一個秘密的聯盟中的自己人、反對這房子的兩個同盟者。
雨鳥把他的工作證出示給計算機,然後朝勤雜工休息室走去,想拿一杯咖啡。他並不想喝咖啡,但現在還太早。他不想讓人看出他的急切;糟糕的是諾頓已經說三道四了。
他給自己倒了杯咖啡,在一張破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他破了相的臉(對這張奇特的臉,恰莉只表示過轉瞬即逝的興趣)上沉靜而毫無表情,但他的思緒卻很活躍,緊張地分析著現在的形勢。
這裡的人們像拉蔓丹故事中超級市場裡的那兩個笨手笨腳的賊。他們正在哄騙那女孩,但並不是出於對她的愛。遲早他們會發現這種方法不會有任何結果。當他們最終不得不放棄軟的一手時,他們就會把保險箱炸開。如果那樣的話,雨鳥相信一用拉蔓丹尖酸的話來說——他們就是「把財源也毀了。
他已經在醫生們的兩份報告中看到了「輕度受驚治療」這個詞——其中一份是品徹特大夫的,而豪克斯但勒大夫對他又是言聽計從的。雨鳥看過一份用詞非常拗口、幾乎不能卒讀的報告。
其大意可以歸結為那些崇尚暴力的人們的觀點:如果那孩子看到她父親受到巨大的折磨,她就會屈服。但雨鳥卻認為如果她看到父親受折磨的話,她會冷冷地轉身回到房間,打碎一個玻璃杯,然後把碎片吞掉。
但你不能和他們說這些。像聯邦調查局和中央情報局一樣,伊塔也有很長的做蠢事的歷史。如果某個外國領導人不那麼聽話了,那就帶上雷管,炸藥把那畜生殺了。這簡直是瘋狂,但你不能這樣告訴他們。他們只想看到結果,光燦燦,鮮艷奪召的結果。所以他們就炸毀了錢,站在那兒聽憑無用的綠色紙灰從指縫間滑落,卻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這時,其他的勤雜工們開始陸陸續續走了進來。他們互相笑罵著,用力拍打著對方的肩膀。他們談著汽車,女人,談著他們剛剛舉行的罷工。同樣的人,同樣的事。直到世界未日來臨,地球上總會充斥著這樣的普通人。而這些普通人全都繞開了雨鳥,沒有一個人喜歡他。他看上去就像從恐怖電影裡逃出來的怪物,使他們渾身不舒服。
他掏出一袋煙絲和一張皺巴巴的紙,捲了一隻煙。他就坐在那裡抽著煙,等著到那女孩的房間去。
總的來說,他已經多年沒有這樣心情舒暢。精神煥發了。他感覺到了這一點,並為此而感謝那女孩。是她用一種她自己不可,能明白的方式幫他一時找回了生命的感覺。她很堅強,這很好。
最終他會打開她(不管是困難,還是容易,但決沒有打不開的);
他將使她為他們表演。舞蹈結束後,他會殺了她。他會看著她的眼睛、在那生命離開時,努力尋找那一線理解的火花。
同時,他將活下去。
他捻滅煙頭站了起來,準備開始工作。
烏雲越來越濃。三點鐘時,隆芒特的天空已是又黑又低。雷聲越來越大,威懾著下面的芸芸眾生。花匠們放下了割草機。兩所房子陽台上的桌子都搬了回去。馬廄裡,馬伕們正試圖安撫因一聲聲驚雷而狂暴不安的馬。
大約在三點半時,暴風雨開始了:大雨鋪天蓋地而來)像快「槍手開槍掃過地面……狂風怒吼著;從西吹到東,忽而又從東捲到西。閃電在空中劃出道道藍白色的電光,使空氣中充滿=種淡淡的汽油味。強風開始以逆時針方向旋轉。晚間天氣預報說一小股龍捲風經過隆芒特市中心,把購物中心的屋頂掀了起來。
伊塔在這場暴風雨中沒有遭受大大破壞。兩扇窗戶被冰雹打碎,一個小露台的籬笆樁被吹到了六十碼外,但這就是全部損失了(除了折斷的樹枝和毀壞的花壇——花匠有更多的事要做了)。
暴風雨最強烈的時候,警大在兩道電網間瘋狂地跑來跑去)但當暴風雨開始減弱時,它們就安靜了下來。
最主要的損失是由冰雹和狂風驟雨之後的停電引起的。因為閃電擊中了布裡斯卡的供電所和電線桿,東維吉尼亞的部分地區供電中斷。布裡斯卡供電所的服務區就包括伊塔的總部。
燈滅時,卡普·霍林斯特在他的辦公室裡惱怒地抬起頭來。
空調的嗡嗡聲歸於寂靜。黑暗大約持續了五秒鐘,可燈還是沒有再亮。卡普低低罵了一聲「他媽的」,他不明白他們的備用供電系統怎麼了。
他向窗外望去,耀眼的閃電不停地將夜幕撕開。那天晚上值班的一個衛兵後來告訴妻子,說他看到一個大火球在內外兩層電網之間躥來躥去。
卡普走向電話,想問問到底怎麼回事——就在這時,燈又亮了,空調也開始嗡嗡地響了起來。於是卡普沒有碰電話,而是拿起了筆。
忽然,燈又滅了。
「媽的!」卡普罵道。他扔下筆,終於拿起了電話。在他開口罵人之前;一道閃電劃過窗外。他怒視著閃電,但那銀色的長鞭仍在空中旁若無人地搖擺著。
草地邊的這兩所漂亮的房子都是由東維吉尼亞電力當局供電的。但它還自備由柴油發電機組成的兩個備用系統。一套系統服務於「關鍵職能「一電網。電腦終端(在計算機時代,停電會造成難以置信的巨額損失)以及一個小醫院。第二套系統服務於次要職能——照明,空調。電梯,以及其它設備。如果第一套系統超載,第二套系統就會來增援;。但如果第二個系統超載,第一個系統可不會替它分擔責任。但八月十九號這天,兩套系統全部超載。當第一套系統超載時,第二套系統就像電力工程師計劃的那樣(雖然實際上,他們從不認為第一套系統會超載)開始增援。接著,支持兩套系統的發電機開始爆炸。一個接一個,像一串鞭炮。只不過這些鞭炮每個價值大約8萬美元。
後來,當上面進行例行查詢時,他們得到的回答是一句無關痛癢的「機械故障」。雖然更確切的結論應該是=『貪婪和唯利是圖\1971年安裝後備供電系統時,一個參議員將這個小項目(和價值一千六百萬美元的伊塔其它設施一樣)的最低競標價格透露給了他的妹夫小這位妹夫是一個電氣工程顧問。他認為只要這裡那裡砍去一部分開支就可以使預算很容易地低於最低投標價而中標。
這只是許多私下交易和不公平競爭中的一個例子。我們這裡提到它只是因為它導致了後來的毀滅和死亡、備用系統建成後只啟用過很少幾次。在這場破壞了布裡斯卡發電廠的暴風雨——也是對它的第一次大測試中,它完全失敗了.而這場事故的罪魁,那位顧問先生的事業卻是蒸蒸日上。眼下,他正在聖·托馬斯的考奇海灘上幫助建造一個價值數百萬的海濱度假勝地。
所以直到布裡斯卡的供電站恢復供電——也就是子夜一之前,伊塔一直處於黑暗之中。
在這黑暗之中,故事的下半部分已經開始。暴風雨和停電造成的許多後果之一是安迪和恰莉都發生了極其重大的變化,但他誰也沒有意識到對方發生了什麼。
故事經過五個月的停頓之後,一切又照常運轉4停電的時候,安迪正在看電視——《PTL俱樂部)。pTL的意思是「讚美上帝」。弗吉尼亞的一個電視台似乎全天24小時都在播放這個節目。雖然事實可能並不是這樣,但安迪對時間的感覺已變得非常麻木,所以很難判斷。
他變胖了。有時侯一通常是他站著照鏡子時,他會想起臨死之前吹氣一樣胖了起來的歌星「貓王」。其它時候,他會想一隻關起來的雄貓大概也會變得又胖又懶。
他還不算太胖,但正在朝這個方向發展。在黑斯廷斯。格蘭旅館的洗澡間裡,他稱過體重,那時是162磅。現在已差不多是190磅。他的雙頰變得豐潤,隱隱出現了雙下巴,肚子已明顯地挺了出來。到這兒來之後他沒有做過什麼運動一尤其在藥物的控制下,他也沒有活動的慾望一而伙食卻很豐盛。
在他服藥時,他並不操心自己的體重。但他到這裡後,基本上就沒有停止過眼藥。每當他們想做更多的實驗時,他們就會讓他一連十八小時不得安寧,但又毫無結果。實驗中會有一個醫生檢查他的身體反應)用EEG來測定他的腦電波。然後他會被帶到一個四壁鋪著嵌板的白色小房間。
四月時)他們就開始在實驗中使用志願者。他們告訴安迪該怎麼做,並且警告說如果他在實驗中做過了頭——比如讓某個人以為自己瞎了一他也會受到同樣的懲罰。他們還暗示說,如果那樣,受懲罰的可不止是他一人。這一恫嚇完全是虛張聲勢;他並不相信他們真的會傷害恰莉。她是關鍵,而他只是遊戲裡的次要角色。
負責他的醫生叫赫爾曼·品徹特。此人三十多歲,一切都很正常,就是咧嘴笑得大多。有時這種笑容讓安迪非常不舒服。偶爾一個年紀大些的醫生也會來看他,這人叫豪克斯但勒。不過通常都是品徹特。
第一次實驗前,品徹特告訴他實驗室裡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有一個墨水瓶,一隻鋼筆。一疊紙和兩個杯子。品徹特說他的任務就是讓志願者相信墨水瓶裡是水,而不是其它什麼別的東西。
品徹特要求安迪控制志願者的意念,使他給自己倒一杯水,加進墨水後,再把它們都喝下去。
「真棒。」安迪說。他自己的感覺可一點也不棒。此時此刻,他非常想念他的氯丙嚏,以及服用它後得到的寧靜愜意。
「棒極了。」品徹特說,「你願意這樣做嗎?」
「憑什麼?」
「你會獲得回報。很好的回報。」
「做只好老鼠,你會得到奶酪。是嗎?」安迪回答道。
品徹特聳了聳肩,咧嘴一笑。他的工作服異常的整潔,似乎出自名家之手。
「好吧。」安迪說,「我投降。就讓那可憐蟲喝墨水吧。我的獎品是是什麼?」
「第一,你可以回去吃你的藥片。」
這太突然了,安迪簡直難以接受。難道氯丙咦會使人上瘤?
如果是的話,這種藥物依賴是心理上的還是生理上的?「告訴我,品徹特。」他說,「做個騙子是什麼感覺?這也是你們工作的一部分嗎?」
品徹特聳了聳肩,又是咧嘴一笑。「你還可以出去散步。」他說,「我記得你說過很喜歡散步。」
安迪確實喜歡。他的房間很好——好得幾乎會使人忘掉它只是一個牢房。除了洗澡間之外還有三個房間;房間內裝有彩電,每星期可以看到三部新影片。某個江湖醫生——很可能就是品徹特——曾指出,拿走他的皮帶。只讓他用塑膠勺子吃飯,這些措施根本沒有用。因為如果他想自殺,他們不可能阻止他。他只要堅持長時間頻繁發功就行了——那時,他的腦袋就會像舊輪胎一樣炸開。
所以,他的房間裡各種設施一應俱全,甚至廚房裡還備有一個微波爐。所有的房間都裝修過,起居室裡鋪著厚厚的地毯,牆上掛著精美的圖畫。但不管怎樣,裹春奶油的狗糞到底還是狗糞,它永遠也不會變成結婚蛋糕。在這些舒適的小房間裡,所有通向外面的門上都沒有可以從裡面打開門的把手。他的房間裡到處都是窺視鏡,就像旅館房門上安的那種,甚至洗澡間裡也有一個。所以安迪想這房間裡大概沒有他們看不見的地方。電視監視器只是他的猜測,可能還裝有紅外裝置以便夜間監視。所以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隱私。
他沒有幽閉恐怖症,但他也不喜歡這樣長時間地被關在室內。這讓他神經緊張,即使吃藥也不行。這種低度神經緊張表現為長時間的長吁短歎和階段性的情緒低落。他曾經要求過到室外散步,他渴望見到陽光和草地。
「是的。」他輕聲對品徹特說,「我是想出去。」
但他沒能出去。
那個志願者開始時很緊張。他毫不懷疑安迪會讓他用腦袋站著,同時像小雞一樣咯咯亂叫;或者做其它什麼荒唐可笑的事情。他叫迪克·阿爾布來特,是個橄欖球球迷。安迪漸漸引他談起了上個賽季的情況——哪些球隊被淘汰。誰獲得了冠軍杯。
阿爾布來特逐漸興奮起來。接下去的二十分鐘裡他將整個賽季對安迪做了描述。當他正要談起由於裁判不公,寵物隊戰勝了海豚隊時,安迪對他說:「如果願意,喝杯水吧。你一定渴了。」
阿爾布來特一愣:「是的,我是很渴。我是不是說得大多了?
這會干擾他們的實驗,是嗎?」
「不,不會的。」安迪說。他看著迪克·阿爾布來特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你要來一些嗎?」
「不,不必。」安迪說,突然在腦中努力「推」了一下,「放些墨水進去吧.好嗎?」
阿爾布來特看了他一眼,去拿墨水瓶。他把它拿起來、看了看,又放了回去:「把墨水放進去,你一定是瘋了。」
實驗結束後,品徹特像實驗前一樣咧著嘴笑著。但事實上他並不高興,一點也不。安迪也是一樣。當他對阿爾布來特發功時,他並沒有以前那種好像腦子裡有一隻手伸出去的感覺,而且也沒有感到頭痛。他集中全力想讓阿爾布來特認為把墨水放進水裡喝掉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而阿爾布來特給他的卻是個真正合情合理的回答:安迪是個瘋子,除了這一切給他帶來的痛苦,他還驚慌地發現:他的特異功能拋棄了他。
「你為什麼要隱瞞它呢屍品徹特點了一隻煙,咧著嘴笑著問,「我不明白,安迪。這樣做對你有什麼好處呢?」
「再告訴你一遍,」安迪回答,「我沒有隱瞞。也沒有作假。
我已經盡力了。就是這樣。」他想念他的小藥片。他覺得沮喪而且不安。周圍顏色太鮮艷,光線太耀眼,噪音太刺耳,吃了藥會好些。吃了藥,他無可奈何的怒火以及因遠離恰莉和為她擔心而感到的憂慮會減退一些,變得可以忍受。
「可惜我不相信。」品徹特咧嘴笑著,「再想想,安迪,我們並沒有讓你控制別人的意念使他走下懸崖,或對自己腦袋開一槍。我想也許你並不像你所說的那樣希望出去走走。」
他站起來,準備離開。
「聽著。」安迪說,聲音裡包含著無法抑制的渴望,「我想吃片藥。」
「是嗎?」品徹特說,「有件事你知道了也許會感興趣——我正在減輕你的劑量……只不過是擔心氯丙嚏會干擾你的特異功能。」他又笑了,「當然,如果你的能力再次顯現……」
「有兩件事你應當知道,」安迪告訴他,」第一,那個傢伙緊張得要命,而且他知道我要做什麼,他有心裡準備。第二,他太笨了。老人、呆子和智商低的人都是很難控制的。聰明人要容易得多。」
「真的?品徹特說。
「真的。」
「那你為什麼不對我發功,讓我給你一片藥呢?我的智商是155。」
安迪早已試過一一但一無所獲。
最後,他們還是讓他出去散步了,並且增加了他服藥的劑量——因為他們終於發現他並不是在作假,而是真的盡了最大努力,只是已產生不了任何結果。安迪和品徹特都在想,帶恰莉從紐約到奧爾巴尼機場再到黑斯廷斯·格蘭,可能已經用盡了他的全部能力。而且他們也都在想這是不是因為某種心理障礙。安迪自己相信他的能力不是真的消失了,而是他自身採取的一種保護:
措施:他的大腦拒絕使用這種功能,因為它知道這種功能最終務送了他的命。他沒有忘記脖子和臉上的那些感覺麻木的地方。以及那充血的眼睛。
不管原因是什麼,結果都是一樣的——一個大大的零。品徹特想作為第一個獲得有關人體意念控制力可證明的經驗數據的學者而獲得巨大榮譽的夢想顯得越來越虛無縹緲了。
實驗在五月和六月繼續進行——開始參加實驗的是志願者,後來就是一些對內情毫無所知的普通被試。讓第二種人參加實驗似乎並不很道德。不過當初進行LSD(一種毒品)實驗時,所採取的手段也不是完全道德的。安迪驚異地發現,品徹特在腦子裡衡量了這兩種錯誤做法之後。居然走向另一個極端,得出了一個結論——兩者都並無不可。幸好這些並不重要,因為安迪在這些人身上都沒有成功。
一個月前、即六月四日之後,他們開始拿他和動物做實驗。
安迪抗議說控制一個動物比控制一個蠢人更難。但品徹特和其他人對他的抗議置著罔聞一他們所關心的是進行科學研究。結果,安迪發現自己每星期至少一次要和一隻狗或貓或猴子關在同一間屋子裡,就像一部荒誕小說裡的角色。他還記得那次他讓出租車司機看一張一美元鈔票,而成功地讓他以為那是五百美元。
他也記得他曾幫助那些懦弱的小職員們克服膽怯,重建自信和勇氣。他還記得在此之前,他在賓西法尼亞的波特市開辦過一個減肥訓練班,那個班的主要成員是一些生活孤獨,嗜食甜食的家庭主婦。那些各式各樣的小食物是她們空虛生命的一點補充。他只須稍加推動,因為她們當中絕大多數人都迫切希望減肥。而他幫助她們做到了這一點。他也沒有忘記那兩個綁架恰莉的伊塔特工所受到的懲罰。
這些都是他曾經做到的j但現在不行了。他甚至已很難記起那種發功時的感覺。所以現在他只好坐在房間裡,讓狗舔他的手,聽貓瞄瞄叫,看猴子撓癢癢。有時這些動物還會像品徹特一樣呲牙咧嘴地笑起來。實驗結果可想而知,這些動物都沒有做出什麼反常的事來。實驗結束後,他會被帶回他那沒有門把手的房間裡。一片藍色的藥片會在廚房的白盤子上等著他。吃了藥,他就不再會緊張不安,愜意的感覺又會回到他身旁。他會打開電視看看電影。如果有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那當然好;要不就看看《PTL俱樂部)。·他喪失了那種能力,變成了一個多餘的人。吃過藥後,這一點已不再讓他那麼煩惱了。
過去五個月內,他發生了很大變化,而體重的增加只是其中一種外在表現。他隱約意識到藥物治療只是這種變化的一部分原因,當伊塔從他身邊把恰莉帶走時,他們帶走了他生命中剩下的惟一支柱。因為恰莉不在了——她肯定就在附近,但這跟在月亮上又有什麼不同呢——他還有什麼理由珍惜自己呢。
而且,經歷過的磨難使他一直神經高度緊張。這種緊張的生活持續了太久,當它最終結束時,帶來的結果就是極度的惰性。
實際上,他相信自己經厲了一場比較緩和的神經崩潰。即使他再見到恰莉,他也不敢確定她是否還能認出自己。想到這點,安迪不禁心情黯然。
他從未打算欺騙品徹特或在實驗中作假。他並不認為那樣做會連累恰莉,但他在這點上不願冒絲毫風險。而且按他們說的去做會使事情簡單得多。他變得消沉了。在爺爺的門廊上,當他抱著女兒,看著她咽喉上的飛縹而高聲尖叫時,他已經耗盡了最後的憤怒。在他心中,已沒有任何怒火存留下來。
八月十九日暴風雨來臨。當安迪坐著看電視時,他的精神狀態就是這樣。(PTL俱樂部》的主持人做完號召捐贈的講演後,向大家介紹了一個福音三重唱。音樂聲響起,突然,停電了。
電視圖像驀地變成了一個亮點。安迪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他剛剛習慣了黑暗,燈就又亮了。福音三重唱再次響起,唱著「我接到了來自天上的一個電話,耶穌在跟我通話」。安迪輕鬆地吁了一口氣,然而,燈又滅了。
他坐在那兒,緊緊抓著椅子的扶手,好像他一放手椅子就會飛走一樣.他緊緊地盯著屏幕上的亮點;雖然他知道它已消失,他看到的只是視覺留像或者說是一種幻覺。
一兩秒鐘之後電就會來了,他想,他們會啟動備用發電機的。共用供電系統難免要出故障的。
但他仍舊有些害怕。他忽然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冒險故事。
書裡不止一次提到過在山洞裡,燈或蠟燭突然熄滅。而且作者總是用很長的篇幅來描述隨之而來的黑暗,像、「可以摸得到的」或「完全的」或「無邊無際的」,還有像「黑暗吞噬了湯姆和他夥伴」這樣的句子。如果這一切是想讓九歲大的安迪·麥克吉心驚膽戰的話、那他們可就失敗了。對於那時的他來說,如果他想被「黑暗吞噬」,他只須走進壁櫥,把門底的門縫塞住就行了。黑暗終究只是黑暗。
現在他意識到他錯了;這不是他年少時犯下的惟一錯誤,但可能是最後發現的一個。他真希望自己能忘記這一發現,因為黑暗並不僅僅是黑暗。他在一生中還從未經歷過這樣的黑暗。除了能感覺到自己的手和身下的椅子,他似乎是在閃爍的星光間飄蕩。他把一隻手舉到眼前。雖然它已碰到了他的鼻子,可他還是什麼也看不到。
他把手從眼前拿開,又抓住了椅子的扶手。他慌亂的心在胸口猛烈地跳個不停。外面,一個沙啞的嗓子喊:「裡奇,你他媽的到底在哪兒?安迪像受驚似地縮回椅子,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
一兩秒鐘之後電就來了,他想,但是,理智並不能撫慰他的恐懼。它問道:在黑暗中一兩秒是多長?一兩分鐘是多長?你怎能在一片黑暗之中計算時間?
在他的房間外面,什麼東西摔碎了,有人在又驚又痛地尖叫。安迪又縮回到椅子裡。虛弱不堪地呻吟起來。他討厭這樣,這太糟了。
如果他們要用很長時間才能把它修好——重新安裝斷路器或別的什麼——他們得把我放出去。他們必須放我出去。
即使他大腦中被嚇壞的那一部分——幾乎要混亂的那一部分——也意識到這種想法很有道理,因此放鬆了下來。不管怎樣,這只不過是黑暗——沒有了燈光而已。黑暗裡並沒有怪物或其它東西。
他渴得厲害.他想不知能不能站起來從電冰箱裡拿點兒薑汁啤酒。他覺得如果小心些,應該能夠做到。於是,他站了起來;
拖著步子向前走了兩步。猛地;小腿撞在了咖啡桌上。他彎下腰揉著痛處,疼得險些掉出了眼淚。
這也像小時候,他們玩過一種叫「瞎子」的遊戲,他想所有的小孩都玩過。你要蒙著眼睛從屋子的一頭走到另一頭。當你摔倒時、所有其他人便會哄堂大笑。這個遊戲給你一個痛楚的教訓,它告訴你你對自以為瞭如指掌的環境是多麼地不熟悉,你對自己眼睛的依靠超出你的想像。這遊戲也告訴你如果你瞎了,你生活的這個世界是多麼可怕。
「但是,一切都會好的,」安迪想,「只要我慢慢地小心去做。」
他繞過咖啡桌,兩隻手在前面摸著慢慢向前走去。真滑稽,空地在黑暗中是這麼讓人害怕。大概燈現在就會亮,那我就會笑話自己了。多滑稽。
「噢!」
他伸出的手指碰到牆上。吃痛收了回來。廚房門後的那幅畫淖了下來,它嗖地一聲掉過他身旁,就像劍在黑暗中揮舞,然後砰地落在地上,聲音大得嚇人。
他站在黑暗中一動不動,舉著疼痛的手。受傷的經骨在一陣陣抽痛。恐懼使他口乾舌燥。
「嘿!」他喊道,「嘿,別忘了我,你們這些傢伙。」
他靜等著回答。但卻沒有回答。隱約還有一片嘈雜聲,但現在已離得很遠。如果它們離得再遠些,他就會處在完全的寂靜之中。
他們完全忘了我,他想著,變得更加驚慌不安。
他的心在怦怦地跳,胳膊和額頭上不斷冒出冷汗。他忽然記起了自己在泰士摩池塘游泳的時候。那時,他很疲憊,可已游得很深,於是他開始一邊扑打一邊呼救,相信自己要死了,但當他的腳落到池底,才發現水只有胸口深。現在池底在哪?他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可舌頭也同樣的乾燥。
「喂!」他拚命大喊一聲,但聲音中的恐懼使他自己更害怕了。他必須使自己鎮定下來。現在他就像只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轉。狂呼亂叫.幾乎要徹底崩潰。而這一切只不過是因為保險絲斷了。
見他媽的大頭鬼。為什麼在我該吃藥的時候停電呢?如果我已經吃了藥,我現在會感覺良好。我會什麼事都沒有的。天哪,就像我的腦袋裡都是碎玻璃一樣——
他站在那兒,沉重地喘著粗氣。接著,他往房門口走去,但走歪了,撞在了牆上。現在他完全迷了路,甚至已記不得那幅該死的畫是掛在廚房門的左邊還是右邊。他真希望自己一直呆在椅子裡。
「鎮定。」他大聲對自己說,「保持鎮定。」
薑汁啤酒。他是來取薑汁啤酒的。無論如何,他要拿到它。
他必須靠什麼東西來確定方向,這就是他現在應該做的.薑汁啤酒也會像其它東西一樣出現的。
他開始向左邊摸去,但立刻絆到了從牆上掉下來的那幅畫上。
他尖叫一聲摔倒了,胳膊像風車一樣轉著,徒勞地想保持平衡。最後他的頭狠狠地撞在地上,疼痛使他再次大叫起來。
他害怕極了。幫幫我,他想。幫幫我,給我一隻蠟燭,看在基督份上,幫幫我。我害怕——
他開始大聲喊了起來。他的手摸到頭旁邊一片濕熱粘稠的東西——是血——他帶著已經麻木的恐懼想:不知傷得重不重。
「你們在哪!」他大叫著。沒有回答。他聽到——或者他以為他聽到——遠處的一聲大喊,然後一切又都歸干沉寂。他摸到了把他絆倒的那幅畫,把它扔了出去。畫撞到沙發旁的茶几上,把:
上面現在已毫無用處的檯燈撞到了地上。燈泡炸了,安迪又一次喊了起來。他摸摸自己的頭——血出得更多了,像小溪一樣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滴淌。
他喘著氣,開始往前爬,一隻手伸在前面尋找著牆壁。當牆驀然出現在他的手指前時,他猛地縮回手,屏住了呼吸,就像黑暗中會有蛇探出頭來咬他一樣。恍然間童年時的恐懼又抓住了他,彷彿神話中的精靈們又悄悄包圍了他。
「只不過是廚房門而已,他媽的,」他忿忿地嘟嚷道,「如此而已。」
他從廚房門爬了進去。冰箱在右邊,他開始向那邊氣喘吁吁地慢慢摸去,兩手在瓷磚上變得冰涼。
頭上面什麼東西砰地一聲砸了下來,發出一聲巨響。安迪騰地一下跪了起來。他終於再也堅持不住,開始大喊起來:「救命!
救命!救命!」一遍又一遍,直到嗓子喊啞。在那黑洞洞的廚房裡,他不知道跪著喊了多久。
最後他終於不再喊叫,竭力想使自己鎮靜下來。他的手和胳膊在無助地顫抖,頭依舊疼得厲害,但血好像止住了。這一點多少是個安慰。他的喉嚨像脫了皮一樣又熱又痛,這讓他又想起了薑汁啤酒。
他再次向前爬去,卻發現冰箱原來就在前面。他把它打開(荒唐地希望裡面雪白的燈光像以往一樣亮起來),在那冰冷的盒子裡摸索那個頂上有把的罐子。終於,他找到了。安迪關上冰箱門靠在上面。他打開罐子,一口就喝下去幾乎半罐啤酒。啊,嗓子感覺舒服多了。
突然一個念頭襲來,他的嗓子立刻噎住了。
這裡著火了。腦海中一個聲音冷靜地告訴他。這就是為什麼沒人來救你。他們都撤離了。你,現在……你是無關緊要的,你被拋棄了。
這個念頭將他拋到了空前的恐懼中。安迪無助地靠在冰箱上,兩腿癱軟無力。有一陣子,他似乎真的聞到了煙味。感到了燥熱。他的手已幾乎拿不住那罐子,裡面的啤酒泊泊地流了出來,浸濕了他的褲子。
安迪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大聲地呻吟起來。
事後,雨鳥不禁想,即使事先計劃過,事情發展也不會更順利了……而如果那些絕妙的心理學家們還有點幾本事的話,他們本應該這樣計劃的。但無論如何,停電發生得十分幸運,使他能夠在恰莉·麥克吉心理上的鋼鐵盔甲上撬開一個角,放下他的鑿子。這全憑運氣和他自己敏銳的直覺。
三點半時,他來到恰莉的房間。這正好是外面暴風雨要開始的時候。他推著一輛小車,就是大多數旅館裡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的服務生們推的那種。裡面有床單。枕中、傢俱上光油和為地毯上的污跡準備的地毯清洗液,還有水桶和拖把。小車的一端還掛著真空吸塵器。
恰莉只穿著一件明藍色的短裙,盤著長腿坐在沙發前的地板上,就像坐在蓮花寶座上一樣。她總是這樣坐著。一個局外人會認為她被麻醉了,但雨鳥心裡明白。她是稍微吃了一些藥,但那只不過比鎮靜劑強不了多少。所有的心理學家都失望地認為她確實打算堅守誓言,決不再引火。本來,眼藥是為了防止她把自己燒死。而現在看起來,她是不會那樣做的,或者說她已不打算做任何事。
「嘿,孩子。」雨鳥說著從車上拿下了吸塵器。
恰莉看了看他但沒有回答。當他把吸塵器打開後,恰莉優雅地站了起來。她走進洗澡間,把門關上。
雨鳥開始為地毯吸塵。他的頭腦裡並沒有一個確定計劃。他要尋找的是微小的跡象和信號,抓住它們,然後乘勝追擊。他對這個女孩的崇拜是發自內心的。她的父親已經變成了一個肥胖、感情淡漠的大蛋糕;心理學家對此有他們自己的一系列術語一一但它最終歸結為一點就是他已自暴自棄。現在已完全可以不再考慮此人。但這個女孩沒有這樣做。她只是把自己隱蔽在了一層們護層下。和恰莉·麥克吉在一起時,雨鳥前所未有地強烈感覺到自己是如此地道的一個印地安戰士。他繼續幹著活兒等她出來——也許她會出來。他覺得現在她走出洗澡間的次數比以前要頻繁了。開始時,她會一直藏在裡邊直到他出去。現在有的時候她會走出來看看他。也許今天她還會這麼做,也許不會。他會耐心等待,並尋找機會。
恰莉關著門坐在洗澡間裡。如果可能,她會把門鎖上.在勤雜工來打掃衛生之前,她正在做一本書上的簡單練習。現在她坐在盥洗室的馬桶上;馬桶顯得冰涼。螢光燈的冷冷白光照在鏡子上,使一切都顯得冰冷:刺眼。
開始時,這兒有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和她住在一起。此人竭力想做得像母親一樣,可這個「母親似的伴侶」長著一雙嚴厲的綠眼睛,上面有一些小斑點。這些斑點像冰一樣令人心寒。就是這些人殺死了她母親;現在他們卻想讓她和這「母親似的伴侶,』住在一起。恰莉告訴他們她不要這「母親似的伴侶」,他們只是笑了笑,於是恰莉不再說話了,她一直緘口不語,直到那,『母親似的伴侶」離開,帶走了她含冰點的綠眼睛。恰莉與豪克斯但勒做了一個交易:如果他把「母親似的伴侶」弄走的話,她會回答他的問題——只是他一個人的。她惟一想要的伴侶是她的父親,如果她不能得到,那她寧願一個人獨自呆著。
過去的五個月(他們說是五個月;她自己無法判斷)從很多角度對她來說都像一場夢。她無法計算時間,一張張面孔來了又去了,像氣球一樣沒給她留下任何記憶,就連吃飯也味同嚼蠟。
有時她覺得自己也像一個氣球,在空中漫無目的地四處飄蕩。但是她的理智非常明確地告訴她,這是公平的。她是一個謀殺者。
她犯了十戒中最十惡不赦的戒律,注定要下地獄。
夜裡躺在床上,她就想著這些。整個房間在昏暗的燈光下本身就像一個夢。過去的一幕幕情景又浮現在眼前:門廊上的人們拚命扑打著頭上的火焰;汽車一輛接一輛起火爆炸;燃燒的雞群在空中飛舞。還有那東西燒焦的糊味,她的特迪熊燒焦的糊味。
(而她卻曾經喜歡這樣。)
這就是禍根。她這樣做得越多就越喜歡它;她這樣做得越多就越能感覺它的力量,像一個活生生的東西,越來越強大。彷彿塔尖在下。倒立著的金字塔,越往上便越強大。你做得越多,就越難停下.一旦停下,你會感到痛苦。「(而且這樣做使她興奮。)
她不會再做這件事了。即使死在這裡,她也不再這樣做了:
她甚至希望死在這兒。畢竟死在夢裡並不可怕。
惟一有印象的兩張臉是豪克斯坦勒大夫和那個每天來打掃房間的勤雜工的。恰莉曾經問過他是否有必要每天來一次,因為她並不髒。
約翰——這就是他的名字——從他後面的口袋裡拿出一個又髒又皺的小本子,從胸前的口袋裡拿出一隻廉價的圓珠筆。他說:「那是我的工作,孩子。」
但在紙上他寫到:因為他們是一堆臭狗屎。
她幾乎笑了出來。但一想到頭發起火,聞起來像她的特迪熊的那些人,她及時地止住了。笑出來是危險的,所以她只是裝做沒看見那張條或根本沒有理解。勤雜工的臉被毀得一塌糊塗,還戴著眼罩。她為他感到難過,有一次幾乎問起他那是怎麼回事——是車禍還是別的什麼——但那會比因他的紙條發笑更危險。
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但她的每一根神經都這樣告訴她。
他的臉看起來雖然可怖,但他本人似乎非常可親。再說他的「臉並不比哈里森的查基·艾伯哈特更可怕。查基三歲時,他媽媽在烤土豆,他把整個鍋都倒在了自己身上,幾乎被燙死。後來,別的孩子有時會叫他查基漢堡或查基人型怪,這時查基就會傷心地哭起來。這真殘忍。那些孩子似乎不懂像這樣的事可能發生在:
任何一個孩子身上。在三歲的時候,沒有誰會很聰明。
約翰毀了容的臉並沒有嚇倒她。是豪克斯坦勒的臉嚇壞了她。豪克斯但勒大夫的臉與常人並無二樣,但那雙眼睛卻與眾不同。他的眼睛比那個「母親似的伴侶」更加可怕。他總是用它們來窺探你。豪克斯坦勒想讓她點火。他已經求了一次又一次。他把她帶到一間屋子,有時那兒會有一堆舊報紙,有時是些盛滿油的玻璃盤子或其它的東西。但所有的問題,所有假裝的同情最後都歸結為一點:恰莉,把它點著。
豪克斯但勒讓她害怕。她感到他有各式各樣的手段。
強迫她點火。但她不會那樣做的,除非她被嚇壞了。豪克斯但勒會不擇一切手段,他會無所顧忌地強迫她。一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在夢裡她把豪克斯但勒點燃了。醒來時,她不得不把手塞在嘴裡以壓住自己恐怖的大叫。
一天,為了推遲那個無休止的要求,她問她何時能見到父親。這個問題她已經想了很長時間,但一直沒問,因為她知道答案是什麼,但這天,她心灰意懶,精神極度疲憊,於是這句話便溜了出來。
……洽莉調我想你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豪克斯但勒說。他指著小屋裡桌子上鋼盤裡的木屑,「如果你點燃它們,我立刻帶你去見你的父親。兩分鐘後你就會和他在一起。」在那雙冷酷、審視的眼睛下,他的大嘴咧了開來,「怎麼樣?」
「給我一根火柴,」恰莉說著感到她的眼淚要掉下來了,「我會點燃它們。」
「你只要用你的大腦就可以點燃它。你明白。」
「不,我不能。就是能,我也不會這樣做。這是不對的。」
豪克斯坦勒遺憾地看著她,他的笑不再那麼開心了:「恰莉,為什麼這樣傷害自己,你不想見你父親嗎?可是他很希望見到你。他讓我告訴你他一切都好。」
她哭了,哭得很厲害,哭了很長時間。因為她確實想見他,每時每刻她都在懷念他:都在渴望他雙臂的摟抱。豪克斯但勒看著她哭著,臉上毫無同情,歉意或慈愛,只有仔細地審視和算計。嗅,她真恨他。
那已是三個星期以前的事了。從那以後,她固執地不再提起父親,雖然豪克斯坦勒總是在她面前晃來晃去,告訴她說父親;良傷心,說他認為點火是正確的。而最壞的是她父親告訴豪克斯坦勒說他認為恰莉已不再愛他了。
她凝視著鏡子裡自己灰白的臉,聽著吸塵器均勻的嗡嗡聲。
清掃完地毯,他會給她換床單,然後再打掃一下,之後他就該走了。突然她不想讓他走,她想聽他講話。
起初,她總是躲在洗澡間裡直到他離開。有一次他關上吸塵器後,敲了敲洗澡間的門,焦急地問:「孩子,你怎麼了,你沒生病吧?」
他的聲音那麼和藹——而和藹。真誠的慈愛在這裡是如此難能可貴——她不得不勉強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冷靜,因為她的眼淚又要掉下來了,「是的……我很好。」
她等待著,想看看他是否也像其他人那樣打算繼續深入,企圖進入她的內心。但他只是走了開去又打開了吸塵器。她的心裡反而有些失望。
又有一次,她走出浴室時他正在洗地板。他頭也不抬地說:
「小心地板滑,孩子,別把胳膊摔斷了。」他就說了這幾個字,但她再一次差點驚訝得掉下眼淚來——這樣的關心,簡單而淳樸決非是有意的。
後來,她走出浴室的次數越來越多,看著他……聽他說話。
有時他會問她一些問題,但這些問題從來不讓她害怕。絕大多數時候她仍然不會回答,但只是因為這是她的一貫原則。但這並未阻止約翰,他還會接著對她說下去。他會談他的保齡球,他的狗;談他的電視怎麼壞了,他把它修好要等幾個星期,因為他們對那些小管子要價太高。
她猜想他肯定是獨身一人。有這樣一張臉,他大概不會有妻子或情人。她喜歡聽他說話,因為這就像是通往外面世界的一個秘密通道。他的嗓音低沉,音樂般悅耳,有時會帶著些疑問。但他從不像豪克斯但勒那樣尖銳地盤間。他看起來並不需要恰莉回答。
她從馬桶上站起來向門口走去。這時,燈滅了。她一隻手扶在門把手上站在那兒,歪著頭,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她首先感到這又是一個圈套。門外,吸塵器的嗡鳴聲漸漸平息下來。接著,約翰的聲音說道:「天哪,怎麼回事?」
這時,燈又亮了。恰莉站在那裡沒動。吸塵器再次轉了起來。一陣腳步聲來到了門邊,約翰說:「剛才燈是不是滅了一會兒?」
「是的。」
「我想大概是因為暴風雨吧。」
「什麼暴風雨?」
「我來上班的時候好像要有暴風雨。天上雲很厚。」
好像要有暴風雨。外面。恰莉真希望也能出去看看那烏雲,聞聞夏日暴風雨前空氣那有趣的味道。濕濾濾的,有一種雨的味道,一切看上去都那麼一燈又滅了。
吸塵器停下了。黑暗籠罩了一切。她與世界的惟一聯繫就是放在門把手上的那隻手。她開始若有所思地用舌頭敲擊著上鄂。
「孩子?」
她沒有回答。這是一個圈套嗎?他曾經說過要有一場暴風雨。她也相信是這樣。她相信約翰。令人非常驚訝和不安的是經過了所有這些磨難之後,她仍然會相信別人告訴她的話。
「孩子?」他又喊了一次。這次他的聲音有些……害怕。
恰莉在黑暗中剛剛開始感到有些害怕,這時聽到他不安的聲音反而變得平靜了些……
「約翰,你怎麼了屍她打開門,兩手在前面摸索著。她並沒有走出門去,因為怕被那吸塵器絆倒。
「出什麼事了?」現在他的聲音已顯得有些驚恐。這把她嚇壞了。「燈光呢屍「它們滅了。」她回答說,「你說過……暴風雨……」
「我受不了這黑暗。」他說。他的聲音含著恐懼和一些歉意。
「你不明白。我不能……我得出去……」她聽見他跌跌撞撞跑過起居室。忽然,他猛地撞在了什麼東西上,好像是咖啡桌。他疼得叫了起來,這讓恰莉更害怕了。
「約翰?約翰!你怎麼樣?」
「我得出去!」他大喊,「讓他們放我出去,孩子!」
「你怎麼了?」
有一陣子,他並沒有回答。當她聽到一陣低沉。梗咽的聲音時才明白他原來是在哭泣。
「幫幫我。」他再次說道。恰莉站在浴室門口,有些不知所措。她的恐懼一部分化為了同情,但仍有一部分保持著懷疑——
堅定而明確的懷疑。
「幫幫我,誰來幫幫我。」他低聲呻吟道。聲音很低,似乎他不願讓任何人聽見或注意到。這使她做出了選擇。她慢慢穿過屋子向他走去,她的手在他的面前伸了出來。
雨鳥聽到她走近,忍不住獰笑起來——他用手掩住了自己冷酷。無情的笑容,以防燈在這時突然亮起來。
「約翰?」
獰笑下,他做出一種壓抑著痛苦的聲音,『「我很抱歉,孩子。
我只是……是因為這黑暗。我不能忍受黑暗。這就像我被抓住以後他們關我的地方。
「誰關你?」「越南共產黨。」
她更近了。笑容離開了雨鳥的臉,他開始進入角色。你非常害怕。你害怕是因為共產黨的地雷炸掉你的大半個臉後,他們把你關在了一個地牢裡……他們一直把你關在那兒……而現在你希望能有一個朋友。
從某種角度來說,這是個很自然的角色。她只要讓她相信在這個意想不到的情況下,他極度的激動只是因為極度的恐懼,那他就算成功了。而他確實也是害怕的一一害怕失敗。相比之下,從樹上用浸有奧瑞森的飛縹射擊簡直就像是小孩子的遊戲。她的直覺異常地敏銳.雨鳥能夠感覺到自己已緊張得大汗淋漓。
「誰是越南共產黨?」恰莉問道。她現在已離得很近了。她的手輕輕撫過雨鳥的臉。他一把抓住它,緊緊握在手裡。恰莉緊張地喘著氣。
「嘿,別害怕。」他說,「這只是……」
「你……疼,你把我弄疼了。」
這正是他所希望的聲音。她也很害怕——害怕黑暗、害怕他……但還有替他擔心的焦慮。他希望讓恰莉感覺到是一個快要淹死的人抓住了她的手。
「很抱歉,孩子。」他把手放鬆了一些,但並沒有完全放開,「你能坐在我旁邊嗎?」
「當然。」她坐了下來。而在她剛剛碰到地板的時候,雨鳥突然跳了起來——外面很遠的地方有人在衝著什麼人大喊大叫。
「讓我們出去!」雨鳥馬上叫了起來,「讓我們出去!讓我們出去!」
「別這樣。恰莉嚇了一跳,勸說道,「我們沒事兒……不是嗎?」
他的大腦——那架高速運轉的機器——正在飛快地搜索著詞:
句。打腹稿。他警告自己不要期望大多。他已經把錐子放在了保險箱的邊上,再想要別的就大貪心了。
「是的;我想是的。」他說,「只是這黑暗,我有些受不了。
我甚至連一根火柴都沒有,他媽一哎,孩子,對不起。我不是;
故意說髒話的。」
「沒關係。」恰莉說,「有時候我爸爸也會這樣說。有一次我爸爸不小心砍了他的手,他說五。六次這句話。還有些別的。」
這是她在雨鳥面前說的最長的一段話,比以前長多了,他們會馬上來幫我們出去嗎?」
「不可能,只能等到來電以後。」他說。他聽上去悲悲切切,但實際上心裡卻很愉快,「這些門都安裝著電子鎖。停電的時候會鎖得嚴嚴實實,他們讓你住在這個小房子裡,看起來很不錯,但實際上你還不如蹲監獄。」
「我知道,她平靜地說。他仍然緊握著她的手,但對此恰莉似乎已不像剛才那樣反感了,「但你不應該說出來。我想他們在聽呢。」
他們!雨鳥全身流過一陣勝利的喜悅。他隱約意識到在過去十年裡他還從未這樣激動過。他們!她說的是他們!
他感到他的錐子在恰莉·麥克吉這個箱子裡插得更深了。他:
情不自禁又握緊了她的手。
「噢!」
對不起,孩子。」他說著把手鬆開了,「我當然知道他們監聽。但現在停電了,他們聽不見了。噢,孩子,我不喜歡這樣,我得出去。我必須離開這兒!」他開始發抖。
「誰是越南共產黨?」
「你不知道?是的,我想你還大小。是那場戰爭,孩子。在越南的那場戰爭。共產黨是壞人。他們躲在叢林裡,穿著黑衣服。你聽說過越南戰爭,對吧?」
恰莉知道一點……但不很清楚。
「那天我們在巡邏,撞到了埋伏圈。」他說,這些都是真話。
但從這開始,約翰·雨鳥就跟真話分手道別了。沒必要告訴她真相,擾亂她的小腦瓜:那天,他們由於吸食毒品已個個變得飄飄然;那個從西點軍校畢業。瘋瘋癲癲的上尉更是毫不例外。雨鳥曾親眼看見這位上尉用一支半自動步槍射殺了一個懷孕的婦女,那已六個月大的胎兒被刺刀血肉模糊地挑了出來。後來,『這瘋子告訴他們這就叫「西點軍校流產手術」。那天,他們就是這樣神智不清地走在回基地的路上。他們確實遇到了埋伏,只不過那設埋伏的竟是另外一群吸毒更甚的美國兵。結果四個人被炸飛了。
雨鳥覺得沒必要告訴她這些,更沒必要告訴她毀掉他半張臉的那顆克萊莫地雷竟是馬里蘭州的一家兵工廠製造的。
「我們逃出來的只有六個人。我們拚命地逃跑。我們一直跑過叢林,我想我走錯路了。哪條是對的?哪條是鍺的?在那場瘋狂的戰爭裡你根本不知道哪條路是正確的,因為那裡根本就沒有真正的道路可言。我和別人走散了。當我還在努力尋找回去的路時,一顆地雷在我腳下炸開了。後來我的臉就變成了這樣。」
「真遺憾。」恰莉說。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落在他們手中。」雨鳥說到這裡便開始了完全的虛構,「要是我不回答他們的問題,就得不到任何治療。」
而事實上他馬上就住進了西貢的一家軍隊醫院。
現在他必須謹慎。如果謹慎的話他可以成功地達到目的;他能感覺到這一點。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帶著茫然和苦澀:「問題,沒完役了的問題。他們想知道部隊的……動向……供給……輕步兵配製……
所有的一切。他們從不放過我。他們總是在問我。」
「是的,是這樣的。」恰莉熱切地說。雨鳥心裡高興極了。
「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們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不過是個小兵,一點兒秘密都不知道。但他們不相信我。我的臉……
疼·:……我跪在地上向他們要一點嗎啡……他們說等到……等到我說了之後就可以得到嗎啡,等我說了之後……就可以得到很好的治療。」
現在是恰莉的手握得越來越緊了。她想起了豪克斯但勒冰冷的灰眼睛,和那盛著刨木花的鐵盤子。我想你知道答案……只要你把它點燃,我馬上帶你去見你的父親,兩分鐘之內你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恰莉對這個半張臉被毀容的成年人,這個害怕黑暗的成年人感到了深切的同情。她覺得自己能理解他所經歷過的一切。她明白他的痛苦。在無邊的黑暗中,她開始為他默默地哭泣。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為自己而哭泣……過去五個月裡沒有流出的淚現在噴湧而出。它們是悲傷和憤怒的淚水——為約翰·雨鳥。為父親,為母親,也為她自己而流。
雨鳥雷達一樣靈敏的耳朵並沒有放過恰莉無聲的哭泣。他強忍住又一次微笑。啊,好極了,現在他的錐子已經放得很深了。
保險箱有很容易就打開的,也有很難打開的,但決沒有打不開的。
「他們不相信我。最後他們把我扔進一個暗無天日的地牢。
也許你會把它叫做……一個小房間,四周都是土牆,上面露著樹根……偶爾會有一線陽光從九英尺高的地方射進來。他們的司令官——我想他是的——進來問我是否打算開口。他說我就像一條魚一樣,已經變白了;說我的臉上開始生壞疽,它會進到腦子。
裡,把腦子腐蝕掉,然後我就會發瘋、死掉。他問我想不想離開這黑暗,出去見見陽光。我求他……我懇求他……我以我母親的名義發誓我什麼都不知道。可他們笑著把洞口用板子蓋上,又用土壓住了。我就像被活埋了一樣。那黑暗……就像現在……」
他的聲音哏嚥了。恰莉緊緊抓住他的手,告訴他自己就在他旁邊。
「房間一邊的牆壁上有一條七英尺長的狹窄通道。我不得不爬到通道的盡頭去……你知道。裡面的空氣糟透了,我一直在想自己有一天得給憋死,得讓自己的糞便熏死——」他呻吟起來,「對不起。我不該把這些告訴一個孩子。」
「沒關係。如果這能讓你好受些,你儘管說好了。」
他假意推讓一番後,決定還是再往下說一些。
「直到後來他們交換俘虜把我放回來,我在那兒一共呆了五個月。」
「你那時吃什麼?」
「他們扔下來的已經發臭的大米飯。有時吃蜘蛛。活蜘蛛。
非常大的蜘蛛,我想是長在樹上的那種。我在黑暗中追捕它們,把它們殺了然後吃掉。」
「噢,天哪!」
「他們使我變成了一隻野獸。」他說後停頓了一會兒,只是粗重地喘息著,「你看上去情況比我強,孩子,但實質上並無多大區別。都不過是寵子裡的耗子。你覺得會很快來電嗎?」
她過了很長時間沒有回答。雨鳥有些害怕自己說得太多了。
可這時恰莉說道:「沒關係。我們兩個在一起。」
「好吧。」說完,他又急急忙忙地補充道:「你不會告訴他們,是不是?他們知道會殺了我的。我需要這份工作。如果你是我的話,你也會這樣的。」
「不,我不會說的。」
他感到他的錐子已平滑地進入了一個更深的凹痕。現在他們之間終於共有一個秘密了。
現在她在他的手心裡了。
在黑暗裡,他想著如果用手掐住她的脖子該會是什麼樣的感覺。當然,這才是他眼中的最終目標——不是他們愚蠢的實驗或遊戲。先是她的死……然後也許是他自己的死。他喜歡她,真的喜歡她。他甚至還有可能愛上她。在他送她到另一個世界去的那一剎那,他會專注地凝視她的雙眼。如果他能夠在她的眼睛裡找到他尋求已久的信號,他也許會隨她而去。是的,也許他們會一起進入那真正的黑暗。
鎖著的門外,喧鬧的嘈雜聲時遠時近,忽來忽去。
雨鳥再振精神,準備乘勝追擊。
安迪並不知道他們沒有來放他出去是因為停電門自動鎖上了。他在極度驚恐帶來的半昏迷狀態下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相信這地方已經處於一片火海之中,並以為自己已聞到了煙的味道。外面,暴風雨已漸漸平息,午後的陽光正漸漸地向傍晚的昏黃走去。
突然,恰莉的臉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彷彿她就站在他面前。
(她有危險恰莉有危險!)
這是他的直覺,是離開泰士摩池塘以後的第一次。他本以為它與自己的特異功能一起消失了,但現在看來顯然沒有,因為他從未有過這樣強烈的直覺——即使是維奇被害的那一天。
這是否意味著他的特異功能也並未喪失?它根本沒有消失,而只是藏了起來?
(恰莉有危險!)
是什麼危險?
他不知道,但這念頭,這恐懼,使恰莉的臉清晰地出現在他面前的黑暗中。而她的臉,她圓睜的藍眼睛和金黃的頭髮同時給他帶來了深深的內疚……不,即使內疚也不足以表達他內心的感受;他感到的是驚駭。燈滅以後,他惶恐得幾乎瘋狂,而這惶恐完全是為了他自己。他從未想到恰莉也一樣會在黑暗中。
不,他們會把她帶出去的;也許他們早已把她弄出去了。他們需要恰莉,恰莉是他們的金鑰匙。
這分析很有道理,但他仍然肯定恰莉遇到了巨大的麻煩。這擔憂使他感到呼吸困難。
對恰莉的擔心沖淡了他自己的恐慌,至少使它變得不再那麼可怕。他終於平靜下來,恢復了理智。他意識到的第一件事便是自己坐在一灘薑汁啤酒中,他的褲子全濕了,粘乎乎貼在腿上,這讓他覺得非常噁心。
動起來。運動是救治恐懼的良藥。
他跪起身來,摸到了那個已經倒空了的啤酒罐子,把它扔到一邊。罐子順著地板丁零噹啷地滾了開去。他仍覺得很渴,便又從冰箱裡拿出一聽啤酒。池把拉環打開,把它扔進罐子裡就開始喝了起來。不小心拉環溜進了嘴裡,他毫不在意地把它吐了出來。他並沒有去想僅僅幾分鐘以前,他還會因此而嚇得魂飛魄散。
他一手抉在牆上,摸索著走出廚房。現在周圍一片寂靜,只是偶爾遠處會傳來一聲喊叫,但這已不再會引起他的不安或恐慌。煙味完全是幻覺;空氣有點不新鮮,但那只是因為停電通風機都停了。
安迪沒有進起居室,而是向左轉、回到了他的臥室。他上了床,把啤酒放在床頭櫃上,然後把濕衣服脫了下來。十分鐘後,他換上了乾淨衣服,感覺好多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現在做這些事並不怎麼麻煩。可剛停電時,穿過起居室就像穿越迷宮一樣艱險。
(恰莉——她出了什麼事?)
但他的預感並沒有告訴他恰莉已經出了事,而是說有危險正在逼近她。如果他能見到恰莉問問她——
在黑暗中,他苦澀地笑了。是啊,如果能見到恰莉。可這跟希望太陽從西邊出來又有什麼區別呢?
有一剎那,他已完全停止了思考。但緊接著大腦又轉動起來——只是更加沉著,也不再無奈。
就像希望那些生意人樹立信心與勇氣。
就像希望那些肥胖的家庭婦女瘦下來。
就像希望那個綁架恰莉的特工眼睛瞎掉。
就像希望收回自己的特異功能。
北的手下意識地不斷地拉扯。揉弄著床單。他無法奢求重新獲得特異功能,它已經離開了他,他已無法再像以前那樣運用它。它已消失了。
(是嗎?)
忽然,他對這點不太肯定了。他的一部分——內心深處的一部分——已經拒絕接受大腦自暴自棄的指令。它已決定決不放有他坐在那裡繼續撫摩著床單。
這是真的嗎?還是一個突如其來。未經證實的預感所帶來的幻想呢?也許這預感本身和他聞到的煙味一樣,僅僅是因為焦慮而產生的幻覺。他無法檢驗這預感;而且這裡也沒人可以用乘「推動」。
他喝了一口啤酒。
即使他的特異功能已經恢復,他也知道這並不是一劑萬用藥。他倒下之前可以對三。四個人發功,也許他可以看到恰莉,可他根本沒有機會使他們逃走。他所能做到的只不過是使自己發功直至腦出血從而一命嗚乎(想到這裡,他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向臉上以前感覺麻木的地方)。
還有他們給他的氯丙唉藥片。他知道,因為停電而沒有吃到藥是使他驚慌失措的重要原因。即使是現在,在他已經完全可以控制自己的時候,他也依舊渴望氯丙嚎帶來的寧靜和愜意。開始他們在讓他做實驗時,會讓他停藥達兩天之久。結果卻是他長時間的焦躁不安和難以徘遣的情緒低落……而就他所知,他那時的藥癮還遠不及現在嚴重。
「面對現實吧,你已成了個癮君子。」他低聲自語。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他知道有像對尼古丁或海洛因這類毒品的生理上的依賴,這些毒品會引起中央神經系統的變化。但此外還有心理上的依賴。在大學教書時,他曾經與一個叫比爾·瓦雷斯的人共事。這人如果一天不喝三。四杯可樂的話,就會變得非常焦躁不安。而他的大學同學昆西則是一個迷戀馬鈴薯片成性的傢伙——並且還固守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牌子漢提·當提,他說別的牌子都不能使他滿意,安迪覺得這些大概都可以劃歸為心理上痛一類。他不知道自己對藥物的依賴是心理上的還是生理土的;他只知道他需要它。非常需要它。坐在這兒想著白盤於裡的藍藥片就會使他心癢難耐。他不知道是因為他們認為他不服藥就無法堅持那麼久,還是因為他們僅僅是在按照實驗程序辦事,反正他們已經不再讓他在實驗前的48小時前停止眼藥了。
於是他就面對了一個簡單。殘酷而又無法解決的矛盾:如果他服用氯丙嚏的話,他就無法發揮自己的特異功能;但他又沒有足夠的意志去抵制它的誘惑(當然,如果他們發現他在拒絕服藥的話,那他們可就又有一堆麻煩事了,難道不是嗎)。當這一切結束後,他們會再給他一個小碟子,上面放著藍色的藥片。而他會聽話地服下它,漸漸地,他又會回到停電前那種淡漠而麻木的狀態中去。現在這一切只不過是一次小小的插曲。他很快就會繼續傻笑著觀看《PTL俱樂部)和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主演的電影;繼續不斷地從那總是滿滿的冰箱裡拿出過多的食物;繼續發胖(恰莉,恰莉有危險,她有很多麻煩,有人要傷害她。)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根本無能為力。
即使他真的可以做些什麼,即使他真的可以使他們從這裡邊出去,但那又有什麼用呢?·對於恰莉的未來,他依舊和以前一樣束手無策。
他倒在床上,腦海裡仍然索繞著自己藥物上瘤這個棘手的問題。
眼下找不到解決辦法,於是他的思緒又飄向了過去。他看到自己和恰莉一一個穿著皺巴巴的燈心絨夾克的男人和一個穿著綠衣紅褲的小女孩——在紐約第三大街上以一種夢魔中的慢鏡頭動作拚命逃跑;他看見恰莉從公用電話亭拿到硬幣後,她緊張而又灰暗的臉和上面驚恐、悔恨的淚水……她弄到了錢,還把一個士兵的鞋給點著了。
他的思緒飄得更遠,回到了賓西法尼亞波特城他開辦的那個減肥訓練班和愁苦的格尼太太。那天,穿著一身綠衣服的格尼太太走進了他的辦公室,把他們精心措辭的廣告詞當作了自己的救命稻草。而那廣告詞還是恰莉的主意:你的體重一定會下降,不然我們為你付以後六個月的伙食費。
格尼太大在1950到1957年之間,為她當卡車調度員的丈夫一共生了四個孩子。現在這些孩子都已長大,非常厭惡她;她丈夫也厭惡她。他現在喜歡上了另一個女人。她能夠理解他。因為斯但·格尼現在還是一個五十五歲的。充滿活力與魅力的男人;
而她在幾個孩子從學校畢業期間,體重已經長了160磅了,從結婚時的140磅變為了現在的300磅。她絲毫不抱任何希望地走進安迪的辦公室,寬大的臀部就像一個銀行總裁的辦公桌。她低下頭從錢包裡掏支票時,她的三個下巴變成了六個。
他把她和另外三個胖女人分在一組。」她們要進行體育鍛煉,採取適當的減肥食譜.這些都是安迪從公共圖書館裡查到的;有時他們還會聊聊天,他管這叫「咨詢」一一然後他會不時對他們進行一次中等強度的「推動」。
格尼太太從300磅減到了280磅,接著又到了270磅。她既害怕又高興地承認她不再想吃得那麼多了。現在看來吃那麼多真的讓自己很不舒服。以前,她總是在冰箱裡儲存一盒又一盒地零食(比如麵包盒裡的堅果和冷凍室裡的奶酪)等著晚上看電視時吃,而現在她不再這樣做了。聽起來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但是……她確實忘了它們在那兒。她以前總是聽說減肥時,你腦子裡所想的只有零食。但是就她來說,情況顯然不是這樣。
組裡其他三個女人也發生了同樣的變化。安迪只是在後面站著,觀察著她們。他對她們產生了一種奇怪的近乎父愛的感情。
她們四個人對各自如此相似的經歷感到吃驚而高興。以前看起來那麼難以忍受的痛苦的調節鍛煉,現在變得幾乎是令人愉快的了。接著她們產生了一種奇怪的要散步的衝動。她們都覺得如果整整一天都不曾進行散步活動的話,她們就會感到焦躁不安。極不舒服。格尼太大承認她養成了每天走到市中心再走回來的習慣。雖然這段路來回要有兩英里長。以前,她總是乘公共汽車,因為車站就在她家門口。
有一天,她的大腿疼得太厲害了,所以她只好上了公共汽車。但這使她覺得十分不舒服,很難受,於是在第二站她就下了車。其他人也有同樣的感覺。她們為此對安迪·麥克吉感激涕零。
第三個療程以後,格尼太太已經減到了250磅。當六個星期的治療結束後,她的體重已經下降到了225磅。她說她丈夫對此萬分驚訝,因為她過去曾參加過無數的減肥節目。嘗試過無數的減肥食譜,但從沒有任何療效。他建議她去看看醫生,因為他擔心她可能得了癌症。他不相信通過自然療法在六個星期內居然可以減掉75磅。她給他看自己的手。為把衣服改小,那上面已被針線磨起了硬繭。然後她猛地將他抱在胸前(差點折斷了他的脊柱),伏在他肩頭放聲大哭。
他的女學生經常回來,就像他在大學裡的男學生至少回來一次一樣。她們有的是來說謝謝,有的純粹是來炫耀她們的成功——瞧,學生超過了老師……安迪對她們的自以為是感到又好氣又好笑。
但格尼太太是屬於那種來說謝謝的。當安迪在波特城開始不安地感到有人在監視他之前十天左右,她還來對他表示無盡的感謝。而那個月底,他就去了紐約。
格尼太太仍然是一個胖女人。你只有在她減肥之前見過她,才會發現她的變化有多大——就像雜誌廣告上的對比照片一樣。
她最後一次來的時候,體重已降到了195磅。但是她的實際體重並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她的體重將以每星期6磅的速度穩定下降,上下不超過2磅,她的體重將會以這樣的速度穩定地降到130磅左右,上下不會超過10磅而且並無染上可以致人於死地的厭食症的危險。安迪需要錢,但他不會為此而讓任何人喪命。
格尼太大告訴安迪,她和孩子的關係已變得融洽,與丈夫的關係也正在改善。她宣佈「你做的一切會使你成為國寶」。安迪笑著感謝了她。但現在,當他睡意朦朧地躺在黑暗中時,他不禁想:他和恰莉不正是被宣佈為國寶了嗎?
畢竟,·具有特異功能並不完全是件壞事。如果它能幫助像格尼大太這樣的人,那它還是有用的。「他笑了。
安迪笑著睡著了。
他後來再也記不清夢細節了。他好像在尋找什麼東西。在迷宮似的昏暗的走廊裡,他徒勞地打開一扇扇空房間的門,再無奈地把它們關上。有些房子裡散亂地堆著一些廢紙團;還有一間屋子裡有一台打翻了檯燈和一張掉在地上的畫。他覺得自己好像被關在了一幢大樓裡,而其他人早已撤離了。
安迪終於在一間屋子裡發現了他要我的東西。那是……什麼:一個盒子?一個衣櫃?不管是什麼,它重極了。而且上面畫著骷髏頭和兩根白骨,就像閣樓裡裝老鼠藥的罐子上的圖案。雖然它那麼重(簡直跟格尼太大一樣沉),他還是把它舉了起來。
他可以感到全身的肌肉和肌腥都緊繃起來,但並不感到疼。
當然不會疼,他想,.因為那是在夢裡。以後你會為此付出代價。以後你會疼的。
他把箱子抬出了那間屋子。他應該抬它到一個地方去,但他不知道那是哪兒——
你看見的時候就會知道了。他的大腦告訴他。
所以他抬著那不知是箱子還是衣櫃的東西走過那沒有盡頭的長廊。箱子的重量壓在身上,他的肌肉卻絲毫不感到疼痛。但他的脖子已開始變得僵硬。頭疼也開始了。
思想是力量,他腦海裡一個聲音說道。這句話忽然變成了一首童謠,一個小姑娘在吟唱著它的旋律:思想是力量,它可以改變世界。思想是力量,它可以改變——
現在所有的門看上去都像地鐵的門一樣,微微向外隆起;門上鑲著大玻璃窗戶;窗戶的四個角都呈圓形的。透過其中三個門(如果那真的是門的話),他看到了令他迷惑不解的景象。在第一間屋子裡瓦裡斯大夫正在拉著一個巨大的手風琴。他看上去像個緩的黑馬,冒火的眼睛不斷地逼近,逼近噠,噠,噠……
在他的意識完全清醒之前,他一定已經醒了很長時間了。四周漆黑一片,使他很難說清自己是清醒還是在睡夢中。幾年前,他聽說人們做過一個實驗,把幾隻猴子放進一個可以攪亂它們各種感覺的環境中。現在,他能夠理解這是為什麼。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長時間,沒有任何具體的外界刺激——
「噢,天啊。」
坐起來時,他的頭產生了一陣難以忍受的巨痛。他用手捧著腦袋來回搖晃著。漸漸地,頭疼減弱了些。
沒有任何具體的外界刺激除了這該死的頭疼。我睡覺的姿勢一定不對。我一定是落枕了——
不,不對,他認得這頭疼,他大熟悉了。這是他中等強度或高強度發功後產生的頭疼……比他對那些肥胖婦女或怯懦的生意人發功後的頭疼嚴重,但沒有懲罰綁架恰莉的那兩個特工那次劇烈。
安迪的手迅速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從上到下,從眉毛到下巴,並沒有哪一點感覺變得麻木,當他笑的時候,他的嘴就像以前一樣兩邊翹了起來。此時此刻,他非常希望燈亮起來,這樣,他就可以在浴室的鏡子裡看看自己的眼睛是否又佈滿了血絲。
發功?是自己發功了嗎?
真滑稽,在這兒可以對誰發功呢?
誰呢?除了——
他驀地吸了口氣,然後才又慢慢恢復了正常。
他以前曾經這樣想過,但從未試過。他一直認為這就像一個電路不斷充電會使它超載。他害怕這樣做。
我的藥片。他想。我的藥片怎麼還沒來,我需要它們,我真的需要它們。我的藥片會使一切重新變得舒適愜意。……
但這只不過是一個想法,並不再有以前的迫切和期待。現在,他想要一片氯丙嚏的慾望並不比他想要一塊黃油的慾望強烈。事實上,除了那該死的頭疼,他覺得一切都很好,而以前他曾經歷過的頭疼要比這次嚴重得多——例如在奧爾巴尼機場那次。相比之下,這一次不過是小兒科。
我」推動」了我自己,對自己發了功.他吃驚地想。
這時,他第一次真正理解了恰莉的心情,因為他第一次對自己的超心理能力感到了害怕。他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它是什麼以及它能夠幹什麼。它以前為什麼消失了,他不明白。它現在為什麼又回來了?他也不明白。這和他在黑暗中所感到的強烈恐懼有關嗎』是因為他突然覺得恰莉有危險(想到這裡,他眼前又出現了那個獨眼海盜的影子)嗎?還是由於他長時間遺忘了她而對自己產生了極度的厭惡?這和他剛才撞了頭有關係嗎?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推動」了自己,使他從藥物迷醉的狀態中清醒了過來。
大腦是可以改變世界的力量。
他忽然想到當他幫助那些商人和肥胖婦女時,他完全可以建立一個私人戒毒中心。想到這裡,他已完全沉浸在銀色的幻想之中。在他睡著前,他想:能夠幫助可憐的格尼太大的才能並非一無是處。那能幫助紐約城裡所有痛君子戒毒的才能呢?好好想想吧,夥計。
「基督啊,我真的脫癮了嗎?他自問道。
白盤子裡裝著的藍色藥片——是的,誘惑仍然存在,但已遠不如以前強烈。
「我真的脫癮了。」他回答說。
下一個問題是:他能保持這種狀態嗎?
但他還沒來得及考慮這個問題就有許許多多的其它問題湧進了腦海。他能發現恰莉到底發生了什麼嗎?在睡夢中他對自己使用了意念控制,就像對自己催眠一樣。但當他醒來時他也能對別人這樣做嗎?比如那總是咧嘴笑著的品徹特。品徹特知道恰莉的情況。能讓他說出來嗎?他能最終帶她逃離這個地方嗎?但必須牢記一點:不能再逃跑了,那不是解決辦法。他們必須找到一個最終的解決辦法。
幾個月以來,他頭一次這樣激動,心中充滿希望。他開始起草計劃,分析各種情況,找出問題。幾個月以來,他頭一次靈活地運用自己的大腦。他再次感到自己生機勃勃充滿了活力,可以有所作為。而最重要的是:如果他可以使他們相信兩件事——第一,他仍舊有藥癮;第二,他仍舊不能使用他的意念控制力,他也許可以——他也許會找到一個機會——來做些什麼。
燈亮時,他還在不停地考慮這些。在另一間屋子裡,電視又開始播放那陳舊的廣告:上帝會照顧好你的靈魂,我們會照顧好你的支票。
監視,監視器!他們又在看著你了,或者馬上就會看著你了……千萬不要忘記!
忽然間,所有現實情況都湧到了他的面前一如果他打算找到什麼機會,那麼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不得不設法欺騙他們,編造各種借口。而且,他肯定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被抓住。想到這裡,他不禁有些心灰意懶……但這次,他並沒有想到藥片。
這使他增強了對自己的信心。
他想起了恰莉。是的,恰莉是他最大的鼓舞。
他慢慢從床上爬起來,走進起居室。「出什麼事了?」他大聲喊道,「嚇死我了!我的藥呢?快把我的藥拿來!」
他在電視機前坐下,臉上一副麻木呆滯的表情。
在這灰暗的面具後,他的大腦——那可以改變世界的力量——運轉得越來越快。
就像她父親在同一時間所做的夢一樣,恰莉也不再記得她與約翰·雨鳥一席長談的細節,只記得其中的要點。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向約翰·雨鳥詳細倒出她長長的故事的:她怎樣來到這裡;
她離開父親後感到的恐懼;他們想盡一切辦法想騙她再次使用超心理能力而使她感到的恐懼。
當然一部分原因是由於停電,以及知道那些人沒有在偷聽。
還有一部分原因是由於約翰·雨鳥本人。他曾經受過那麼多的苦。
而且他還那麼害怕黑暗以及這黑暗帶給他的痛苦回憶——關押在越共手下的回憶;他曾似乎是無意地問過她,他們為什麼把她關起來。於是她開始講起自己的故事以把他從痛苦的回憶中喚回。
但很快,她的講述就不僅僅是分散他的注意力那麼簡單了。她越說越快,越說越多,把許久以來鬱積在心頭的事都說了出來。她要說的大多了,沒法停下來,也不願停下來。這中間,她哭過一兩次,他笨手笨腳地把她抱在懷裡安慰著。他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人……很多方面都使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現在如果他們發現你已經知道了一切,」她說,「他們也會把你關起來的。我不該告訴你這些。」
「是啊,他們會把我關起來。」約翰興沖沖地說,「我只不過是個口級服務員,那樣的話,我就不必再為那些大人物開酒瓶了。」他不禁笑出了聲,「不過我想,如果你不跟他們說告訴了我,我們會沒事的。」
「我不會的。」恰莉急切他說。她自己本來還有些心神不安,擔心約翰把事說出去,「我渴得厲害。冰箱裡有冰水。你要來點兒嗎?」
「不要離開我。」他立刻說。
「好吧,那我們一起去。你可以拉著我的手。」
約翰·雨鳥似乎考慮了一下。「好吧。」他說。
他們一起摸到了廚房,手緊緊地拉在一起。
「你最好不要告訴他們,特別是這件事——這個大個子印地安人卻還怕黑。他們會嘲笑我,讓我在這兒待不下去的。」
「他們不會笑的,如果他們知道——」
「也許不會,也許會。」他咯咯地笑了一下,「但我希望他們永遠不會知道。我要感謝上帝,因為有你在這裡,孩子。」
她深受感動,不得不努力克制眼睛裡湧上來的淚水。他們打開冰箱,摸到了冰水。它已不再冰冷,但它還是使她的嗓子很舒服。她再次不安地想起不知自己說了多長時間。但是她已經講了……所有的事。包括那些她本不想說的,像在曼德斯農場發生的那件事。當然,豪克斯但勒那些人知道,但她並不在乎他們。她」在乎的是約翰·雨鳥……他對她的看法。
但她都說了。他本可以一針見血直指問題的關鍵,那她也許就會立刻警覺起來……但她說了,含著淚花講述了自己的故事。
而他不僅沒有盤問或懷疑,反而向她表達了自己的理解和同情。
他好像非常瞭解她經歷過的不幸,因為他自己也經歷過同樣的不幸。
「喝點水。」她說。
「謝謝。」她聽他喝完水,然後水杯又回到了她的手裡「十分感謝。」
她把杯子放到一邊。
「我們回那間屋子去吧。」他說,「真不知道這燈還會不會亮。」他現在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讓燈亮起來。他想他們大概已經:
在黑暗中待了七個小時。他想離開這兒,好好想一想。不是想她所說的話——他早已什麼都知道——而是要考慮怎樣來利用它。
「我想它們馬上就會亮的。」恰莉說。
他們走回沙發,坐了下來。
「他們有沒有告訴你你父親怎麼樣了?」
「他們只是說他很好。」她說。
「我想我能見到他。」約翰·雨鳥說,就好像他是剛剛想起這個主意似地。
「真的嗎?你真的能見到他嗎?」
「我可以哪一天和何比換換班。我會告訴他說你很好。不,不能告訴他,得給他寫張紙條或別的什麼辦法。」
「可……那樣很危險。」
「我知道這樣做很危險,孩子。但我欠你的情。我會去看看他怎麼樣了。」
她在黑暗中擁抱並吻了他。雨鳥還了她一個充滿溫情的擁抱。他以自己的方式愛著她,而且現在這種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她現在是他的了,他覺得自己也屬於她。可惜時間不會太長。
他們坐在黑暗中,話說得不多。恰莉開始打起了瞌睡。忽然,他說的一句話使恰莉突然而又徹底地清醒過來,就像被一盆冷水潑在了臉上。
「他媽的。既然你有這個能力,你應該給他們把火點起來。」
恰莉驚呆了,連呼吸都停止了,就好像他給了她狠狠的一擊。
「我告訴過你,」她說,「那就像……把猛獸放出籠子。我發誓再也不那麼做了。在機場的那個士兵……和在農場的那些人……我殺了他們……把他們燒死了!」她的臉燒得發燙,眼淚又開始在眼眶裡打轉。
「照你說的來看,那應該算是自衛。」
「是的,但那並不是說可以——」
「而且好像那也是為了救你父親的性命。」
恰莉不再說話,保持著沉默。但他能感覺到她內心的矛盾和痛苦。他繼續向下說著,不想提醒她她差點把她父親也殺了。
「至於那個豪克斯坦勒,我在這兒見過他。我在戰爭中見過他那樣的人,冷酷、固執、不可理喻。如果用這種辦法他不能從你這裡得到他想要的,他肯定會換另一種方法。」
「我最害怕的就是這個。」她低聲地承認。
「再說,我們這兒還有一個可以把別人腳點著的夥計。」
恰莉吃了一驚,接著大笑起來——就像有時一個惡俗的笑話能讓她發笑一樣,但那僅僅是因為把它說出口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笑完後,她喘息著說:「不,我不會點火的。我發過誓。服是不對的,我不會那樣做。」
「好吧,我想你是對的。」
「你真的能見到我父親嗎?」
「我會盡力的,孩子。」
「很對不起你不得不和我一起被關在這兒,但我也很高興.」「我也是。」
接著,他們談論起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來。不知不覺她把頭放在了他的胳膊上。他能感到她又開始打瞌睡了——現在已經很晚了——四十分鐘後,當燈再次亮起來時,她已經睡熟了。燈光射在她臉上,使她不安地動了動,把頭藏到了他的懷裡。雨鳥若有所思地低頭看著她纖細的脖頸和頭蓋骨柔和的輪廓。在這脆弱的小骨頭裡竟有那麼多的能量,這是真的嗎?他的理智不願接受,但他心裡不得不承認。發現自己如此自相矛盾真是一種奇怪而又有趣的感覺。
他把她抱起來放到床上,蓋上被子。當他把被子拉到她的下頜時,她不安地在夢中動了動。
在一陣衝動下,他俯身在她額頭吻了一下:「晚安,孩子。」
「晚安,爸爸。」她在夢中沉沉地說,然後翻了個身又睡了。
他站在床邊默默地看著她.然後走回了起居室。十分鐘以後,豪克斯坦勒大夫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電路故障。」他說,「暴風雨。那些該死的電鎖,所有的門都鎖上了。她——」
「只要你說話別這麼大聲,她一切都很好。」雨鳥低聲說。他伸出大手粗暴地揪住豪克斯但勒的領子,把他拎到面前,使他那嚇壞了的臉緊貼著自己的臉,「如果下次,你再做出認得我的樣子,而不把我當作一個口級清潔工的話,我就殺了你,把你剁成碎片,煮熟做成貓食。」
豪克斯坦勒嚇得幾乎發瘋。他的嘴角流出了白沫。
「明白了嗎?我會殺了你。」雨鳥再次威脅。
「我——我——我明白了。」
「那我們出去吧。」雨鳥說完再次搖了搖臉色灰白。驚恐地瞪大了雙眼的豪克斯但勒,然後向門口走去。
出去前,他最後向四周看了一眼,然後推著小車走了出去,隨手帶上了後面的自動門。臥室裡,恰莉平靜安詳地熟睡著。幾個月來,甚至幾年以來,她還從沒有享受過這樣平靜的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