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河野徑子的供述跟柳田桐子的證詞大相逕庭。徑子供述的要點,大體是這樣的:
    一、以前,逕子跟自己餐館裡的領班杉浦健次有過肉體關係。此後,逕子對健次失去了興趣,但健次仍一心迷戀著比自已年長的徑子。
    二、打去年起,逕子又跟大塚欽三律師發生了特殊的感情,但徑子對大塚律師隱瞞了自已跟健次的關係。而健次卻妒火中燒,為此不斷地逼迫徑子跟大塚律師一刀兩斷,否則,他威脅說要將一切向大塚攤牌,甚至還要加害徑子。
    三、徑子一再勸說健次,為盡最後的努力,終於答應在以往租賃的秘密住所裡見面,那兒只有一位看家的中年婦女。
    四、當夭晚上九時光景,逕子乘出租汽車赴約,走進屋內,在八疊那間房裡的暖爐旁,見到了僵臥在血泊中的健次。她驚恐萬狀,拔腳逃出門外時,在大門口迎面遇見一位年輕姑娘。
    五、徑子急中生智,為了證明自已無罪,當即請求那位姑娘作證,陪她去看了殺人現場。那姑娘也承認徑子是無罪的。當時,那姑娘說自己名叫柳田桐子,是海草酒吧的女招待。
    六、徑子從出事地點逕自逃回銀座的餐館。因此,能證明自己無罪的是那個叫柳田桐子的姑娘。
    七、自己右手的手套記不得掉在哪裡。但奇怪的是怎麼會掉在杉浦健次的屍體旁,真有點兒莫名其妙,因為不可能掉在那種地方。
    而柳田桐子卻對河野徑子的供述全部否認了:
    一、自己根本不認識這個叫河野徑子的人,從沒見過此人。
    二、當天晚上九點鐘左右,自己在日比谷一家電影院觀看電影。
    三、殺人現場的房子從沒聽說過,更沒有一個人單獨去的道理。
    四、河野徑子知道自己的名字,大概是聽杉浦健次說的吧。健次常來他姐姐開的海草酒吧,所以會知道自己的名字。
    負責審理這案子的檢察官,將雙方的說法對照著研究了一番。
    河野徑子的供述,無論從表情上,還是從供述的內容上,都看不出有虛構的跡象。然而,證人柳田桐子雙目灼灼有光,一口咬死,毫不讓步。她長得像個小姑娘,但生性執拗,絕不改口。於是,檢察官根據兩人的陳述進行了旁證調查。
    結果,沒人能證明柳田桐子當晚九點鐘去看了電影,但她說得出這個影片的內容。桐子來東京日子不長,在觀眾中沒有熟識的人也很正常。同時,也沒有證據能證明她曾去過殺人現場,找不到一個目擊者。而且,正像她說的,沒有證據能肯定她熟悉這個地點。××銜的房子是徑子和杉浦健次幽會的秘密住所,這是無人知曉的,因此,逕子說在那兒遇到桐子的說法似乎難以成立。但是柳田桐子的朋友信子曾經托桐子去探聽她戀人杉浦健次的行蹤,當晚,有跡象表明桐子不上班去監視過健次。關於這件事,桐子是這麼說的:
    信子要我去看看杉浦君的動靜。所以,我在杉浦君幹活的餐館前站過一陣子。我想那是七點光景吧。我等了好久不見杉浦君出來,站在那兒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又很無聊,腿也站酸了,所以改變主意去了電影院。我想那時候是八點四十分吧。我站在餐館那會兒,附近有家紙煙鋪,那店裡的老太太看見我,也許還記得這事兒吧。
    詢問了紙煙店的老太,她說不認識柳田桐子,但是,七點鐘光景有個跟桐子模樣相像的人,在店前轉悠著,像是等什麼人。桐子跟被害人杉浦健次並沒有什麼特殊的關係,只是健次常來桐子幹活的地方——他姐姐開的店,才見過幾次面。就像桐子陳述的,她完全不認識河野徑子,至少拿不出跟徑子有過交往的證據。
    徑子堅持說桐子是碰巧來到殺人現場的,這麼說是不是過於偶然了。只要沒有證據能證明桐子知道這個秘密住所,就不能任意認為桐子是作了偽證。這一點顯而易見對徑子很不利。然而,使徑子擺脫不了重大嫌疑的卻是她那隻手套。徑子自己也承認右手的手套丟失了。可是,為什麼她只脫下一隻手套呢?按徑子的說法,她一進屋就有脫手套的習慣。那時確實是脫了一隻手套走進房間,不料見了血淋淋的兇殺場面,嚇得忘了再脫左手那一隻。因此,只脫下一隻手套的解釋是符合情理的。頗費思量的是這隻手套竟然會掉在屍體的身旁。徑子回憶不起手套竟會失落在那兒,而且也不大可能。
    還有,對屍體解剖的結果,證實杉浦健次是受銳利的刃器刺入背後直捅進心臟致死。現場勘查證明,當時暖爐邊有人和健次並排坐著取暖的痕跡,這是兇手跟健次談話之際,趁其不備,用短刀一類的凶器刺死了他。可以推斷,殺害健次的兇手跟被害者的關係很密切。而且,兇手握刀須脫下手套,見被害人倒下,慌慌張張地逃離現場,那只脫下的手套也就忘了帶走。這一點分明也對徑子不利。
    但是,有一件事引起了檢察官的注意,那就是徑手供述中曾說:在屍體身旁有只打火機,打火機上有葡萄和松鼠的圖案花紋,我想柳田桐子肯定也看到過,請問一下桐子小姐。
    問桐子時,她是這麼回答的:我絕對沒去過現場,怎麼會知道什麼打火機呢?
    但是,這只打火機卻在檢察官心裡留下了一個問號。調查結果,他的同事和朋友說,杉浦健次平日沒有用過打火機。在餐館裡跟他接近的人證明,那一天,健次是用火柴點火吸煙的。因此,打火機掉在屍體身旁這件事,如果徑子沒有說謊的話,那必然是兇手所用之物。
    徑子也吸煙,據她自己說沒有打火機。倘若徑子是兇手的話,是不會故意說出有打火機這件事的。但是,她為了千方百計隱瞞自己的罪行,故意編造出些謊話來干擾偵查工作的進行,這麼做也不是沒有可能。檢察官總感到徑子的供述有一定的真實性。她甚至不顧一切把她跟大塚律師之間的私情也向檢察官全盤托出。從她的態度來言,在很長一段時間對她進行審訊和觀察的檢察官也能直覺到她的供述不是偽裝的,不得不相信她說的是真話。與此同時,對柳田桐子的證詞卻產生了懷疑。桐子對檢察官的詢問始終很鎮靜,簡直有著不像一個姑娘該有的固執,只是一口堅持自己的說法,絲毫不動搖。
    「在這兒說謊,就要追究你的偽證罪。要是不說真話,別人可就要判處死刑的啊。」檢察官威脅她時,她鎮靜自若,面不變色。
    「檢察官先生,你認為我故意陷害河野徑子嘍?我沒有理由要跟她過不去啊。而且,也沒有理由要隱瞞事實。徑子小姐跟我無冤無仇啊。」她兩眼盯著對方說。
    這句話很有說服力。無論怎麼調查,也找不到柳田桐子和河野徑子有過什麼糾葛。不僅如此,甚至以往兩人都沒見過面。對證人柳田桐子的詢問進行了三回,已告個段落。報紙上作為重要新聞刊登出來,說是件單純的情殺案,嫌疑犯河野徑子不僅是銀座名餐館的女店主,而且跟第一流的律師大塚欽三有私情。
    大塚律師不僅在司法界、而且在社會上也頗有聲望,誰都認為他是數一數二的大律師,對他以往的事業有很高的評價,他的名字常出現在報刊、廣播和電視中。在報紙、雜誌上登載過他的文章,電台也播放過他的講話,可以說他是一個社會名人。沒想到在一樁兇殺案中竟會洩露出有關他的醜聞,僅僅這些已成了轟動社會的一大新聞。而且,嫌疑犯河野徑子拒絕認罪,也引起社會上人們的注意。這案子中缺少直接的物證,首先就是凶器。解剖結果表明,凶器是一種銳利的刃器,可以推斷是短刀或者匕首。然而,並沒有找到這把殺人凶器。而且,也沒有旁證可以證明河野徑子有這類凶器。從被殺的屍體來看,應該有血濺到兇手的衣服上,但河野徑子的衣服上卻沒有任何血跡。還有現場蓋在暖爐的被褥和其他物件上都沒能找到兇手的指紋,只有在傢俱上有徑子陳舊模糊的指紋,經過鑒定,認為並不是案發那天的,而是她以前來此和健次幽會時留下的。反正,這案子只有一些跡象,缺乏物證,引起了社會的注目。
    阿部啟一為了找柳田桐子去了海草酒吧。店裡的女招待告訴他:「啊,理惠姑娘已經辭職啦。」
    「什麼時候辭的職?」
    「從前天起。」那女人沒好氣地說。
    阿部想,她被牽連進女店主弟弟被殺那樁案子中,所以不得不離開這家店。這麼做也是無可奈何的吧。阿部又想找找那位跟桐子一起的信子,回答是信子也辭了這店裡的活。
    「那麼,她眼下住哪兒?」
    「聽說理惠姑娘也不住在信子那兒了,不知去了哪兒。」
    「那麼眼下她在哪家店幹活?」
    那個女人說出個桐子新進的店名——「麗雲酒吧」,在新宿那兒的一條小巷裡。阿部啟一為找這家酒吧花了好大工夫。百貨公司的背後有一條小胡同,那兒有一些不大的酒吧和茶室,走到胡同盡裡頭才看到「麗雲」的招牌,這是個平日走過也不會留意的角落。從前那家「海草」雖小,總算座落在銀座大街一帶;從那兒換到這麼個小店來幹活,桐子可憐的處境使阿部心裡一陣難受。「麗雲」是家很簡陋的酒吧,阿部推門進去,左邊就是個長長的櫃檯,一條過道上坐滿了倚櫃檯喝酒的客人,進去得側著身子,阿部立即找到了桐子,她在裡面跟客人對坐著,見阿部來了,抬起頭看著他。阿部故意不作聲,挨著一個客人的身邊坐下。他叫來份酒正喝著,桐子像個影子似的靠近他,用微的聲音說:「晚上好。真沒想到你會來。」
    暗淡的燈光下,見桐子的模樣比在「海草」成熟得多了。也許是環境造成的,或許是因為她被捲進那個案子之後自己才有這種感覺吧。阿部用不同尋常的目光瞅著桐子。
    「你的事為什麼也不告訴我一聲,真是個怪脾氣。」阿部為了不讓酒保聽見,壓低聲音帶著責問的口氣說。
    桐子沒立即回答,微微笑了笑。隔了一會兒,她直率地道歉:「一言難盡啊。真對不起!」
    「從報紙上知道了你的事,很想見見你,可你老是不在。」阿部也給她要了杯兌蘇打水的杜松子酒。
    「嗯,我那時候每天要去警署。」
    「打個電話告訴我也行嘛。」他話裡充滿了抱怨——桐子默不作聲——「噯,你換了家酒吧,是不是那件事使你呆不下去?」
    「嗯。」桐子沒否認。但她的表情很平靜,並沒有一絲沮喪。
    阿部好久沒見桐子的這副獨特神態了。他打算好好問問她,但店裡人多嘈雜又夾進煩人的音樂聲,沒法細談。
    「我有話對你說,」他說,「店什麼時候關門?打烊後,想出去走走,跟你聊聊。」
    桐子嚼著浮在酒上的櫻桃:「十一點半,你等我?」她的回答出乎意料地爽快。
    阿部等在通往大道的拐角上,桐子就像在「海草」那樣,拾掇完畢,朝阿部走來。
    「在哪兒談?」她問。這個時候咖啡館都關門了,而且阿部也不打算深更半夜再去喝點什麼:
    「邊走邊談吧。」
    「好的。」她跟了過來,似乎有點興高采烈的樣子。
    他們避開車輛不絕的大道,走在靜僻的小路上。這一邊是宮苑長長的宮牆,那一邊卻有些夜女神聚集著站在屋簷下。
    「你的證詞我從報上見到了。」阿部隨著腳下緩慢的皮鞋聲說著。
    「噢。」桐子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那是你的真話嗎?」
    ——一問起她的證詞是不是真實,桐子立即用異常平淡的聲調說:「我沒說謊。我的事我自己最清楚。」
    「是嗎?」阿部說完,好一陣子沒再開口,腳邊刮來了簇簇寒風。
    「這麼一來,大塚律師在社會上的前程就被斷送了啊。」阿部喃喃地自語。
    「是這樣嗎」桐子疑惑地問。與其說是疑惑,還不如說對此毫不理解。
    「就是嘛。正因為大塚先生的名聲大,那種醜聞一披露出來,也就意味著在社會上將會被人們唾棄。」
    兩人沿著曲折的路走去,一邊仍是昏暗的宮牆,另一邊卻到處掛著紅燈籠,一群女人喧鬧著擦身而過。
    「我想你的復仇目的達到了。」阿部故意用若無其事的口吻說,但他是下了決心才把這句話說出口。
    「這是什麼意思?」桐子的聲調一點也沒變,雖然看不清她的神態,但可以想像得出,像她這麼個人是不會轉動一下眼珠子的。
    「你從前為了哥哥的事,不是曾經拚命地求過大塚先生嗎?」阿部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然而,大塚先生回絕了你的請求,也許是把付不出高額的辯護費作為理由吧。當時,你憤慨極了,因為你特意從九州趕來,想仰仗律師大力來洗刷你哥哥的冤情。那時候,你準是哭哭啼啼回了九州。」
    說到這兒,少女打斷他的話,平靜地說:「阿部君,你的意思是,大塚先生為這件事栽了跟頭,就算我報了仇?」
    「你不這麼想?」
    「不這麼想。」桐子毅然地答道,「這樣我還不解恨哪。過些日子,大塚先生一定又會東山再起。但是,我的哥哥卻死了,而且背著殺人的罪名。」她最後的話裡,分明流露出真實的感情。年輕人從他倆身旁冷漠地走過,在旁人眼裡看來,這似乎是對戀人,深夜還情話綿綿,悠悠地逛馬路呢。
    「那你現在還不滿意啊。」阿部追問道。
    「不滿意。如果說我滿足了,那是謊話。」
    阿部下了很大的決心又說:「我說的是假設。你是有計劃地向檢察官作了這樣的證詞,是不是?你就想以此來復仇的吧?」
    「我並不是有計劃在檢察官前作這個證詞的。」桐子的聲音又恢復了平靜,她邁出的步伐還是這麼平穩堅實。
    「不。這是個假設。我說你這麼做又是怎麼想的呢?」
    「你說呢?」桐子反問道。
    「我想你會覺得達到了目的。」阿部說。
    「不,我還不這麼認為。大塚先生准又會重新站起來,像他這樣的人是不會喪失生命力的。這樣,我還不能罷休呢。」
    阿部穿著大衣,背上卻感到一陣涼意。
    大塚欽三為河野徑子這個案子,遭到了意想不到的打擊。和徑子之間的私情公佈於世,人前人後都受到了責難,同行們露骨地排擠他。以往,社會上都認為他是個正派嚴肅的律師?眼下,簡直象被扯下了假面具似的受到激烈的攻訐,還受到他所屬的文化團體的壓力,使他不得不自動退出了好幾個學術團體,沒想到以往潛藏著的宿敵一下子都冒了出來。
    家裡也鬧翻了夭。妻子知道他的醜聞之後,回了娘家,家裡頓時變得滿目淒涼。不光是家裡,去事務所時,感到那些同事都用另一種目光瞧著自己,大家盡量不朝他看一眼,埋頭工作。往日表示出恭恭敬敬的同事們,都一反常態變得冷淡無禮。肯定用不了多久,原先是他學生的那些年輕律師會找個什麼理由離開這兒。已經有人來取消原先的委託,新來請求委託的人已經絕跡。報紙和雜誌登出了諷刺挖苦他的文章。事務所原來就不亮堂,現在越來越陰暗淒涼了,他呆的那間辦公室更像座墳墓那樣一無生氣。
    然而,大塚欽三並不低頭退卻,過去曾經遇到風風雨雨時奮起拚搏的激情又在他的心頭湧起。他相信徑子,不僅僅在這個案子裡;臨近暮年的大塚堅信徑子的愛,也準備為她的愛去殉情。名譽、地位,還有那些創業的經歷,這一切對他來說都不再值得留戀。大塚律師幾次會見了等待審決的徑子。對案情報告,他從來沒有這麼仔細地反覆研究過。他相信徑子是無罪的,也確信徑子供述中沒有謊言。這並非是大塚愛徑子而產生的偏信,因為他沒有為此失去職業上應有的冷靜。關鍵在於徑子所提出的證人這個問題上,大塚把柳田桐子的證詞反覆看了幾十遍,直覺到桐子在說謊。但這只不過是他的直覺。無論從哪兒都找不到可以證明桐子的證詞是偽證的依據。她的話說得很自然,似乎是天衣無縫,毫無破綻。大塚明白自己的直覺在法庭上起不了什麼作用,只有客觀地找到她證詞中的破綻,才是唯一的對策。
    他把全部心思都投進這個案子中,無論如何細小的調查都不委派事務所裡的人去辦,全由他親自去幹,也顯露出他對徑子的感情。大塚把力量集中在找出桐子證詞中的破綻上去。驀地,他想起那位曾經為桐子來請求調查案情的雜誌記者。起初,大塚認為桐子是衝著自己來的,這也是他的直覺。經過調查,沒有跡象可以證明桐子和徑子是熟識的,逕子也說在殺人現場才頭一回見到桐子。問題在於桐子怎麼會發現這個幽會的地點呢?當然,這前提必須在相信徑子供述真實的基礎上。大塚對此有些惱火。檢察官也強調指出在這一點上,逕子的供述有一定的隱瞞。對徑子過去跟被害者杉浦健次的關係上,大塚並沒感到受徑子的欺騙。她的過失是讓健次逼出來的。大塚愛著徑子,也不想去責怪她的過錯。自從徑子愛上大塚之後,她想了結跟健次的曖昧關係。可以說,為了大家,逕子才會捲進這樁意外事件中去。
    大塚律師找出阿部啟一的名片,想作一番最後的努力。阿部啟一既然來求他調查九州K市那樁案子,說明他認識桐子。律師把這看成是一根救命稻草,想請阿部幫助去探聽桐子的虛實。
    阿部接受大塚律師囑托的第二天晚上見到了桐子。阿部聽了大塚的話之後,下決心再去找一下桐子,他自己也對桐子的證詞深有懷疑。
    阿部啟一對桐子是抱有好感的,但他並不想在受騙之後還要袒護她,更不願包庇她的錯誤。倘若桐子處在危難之中,他會不顧一切去保護她,但如今根本不是這回事。他對桐子哪怕還存在一絲的懷疑,也想去打消它,這不僅僅是因為受大塚律師之托。
    又是個過了十一點半的深夜,阿部把桐子從新宿小胡同的酒吧間裡邀出來,走在前幾天走過的那條路上,一邊是幽暗又無盡頭的宮牆。
    「我想再問一下,」阿部邊走邊問,「你是受信子的拜託去探聽杉浦健次的動靜,才去那家餐館前的吧?」
    桐子依然跟他並肩走著:「嗯,是的?這事我已經對檢察官說過了。」
    「是啊。」阿部點點頭,「這在調查報告中也記錄著,那家紙煙鋪的老太太作證說你曾經站在她店門前。這麼說,你從七點起站了一個半小時光景,直到去看電影之前,一直在那兒嘍?」
    「是的,是那樣。」桐子回答得很自然。
    「當時,你沒遇見什麼熟人嗎?這很要緊啊。」
    「是啊。」桐子作出一副沉思的樣子,突然好像想到什麼似地說:「啊,遇到過一個人。」
    「喔,是誰?」阿部頓時停下步問。
    「在海草酒吧見到過的一位客人,是健次君的朋友,我只見過一面。」
    「那人叫什麼名字?」阿部問。
    「據說叫什麼山上君來著。」
    「山上?」
    「是。聽說是健次君中學時的同學。」
    「是個什麼人?」
    「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只聽說從前加入過職業棒球隊,是從棒球聞名的K中學畢業的。」
    「K中學?」阿部不禁暗中瞅了一眼桐子,「這麼說,是你的同鄉嘍?」
    「是的。海草酒吧的人全來自九州K市一帶,健次也是。所以,那人在K中學畢業也沒什麼奇怪。」
    「那個叫山上的人現在不是職業球員了?」
    「聽說不幹了。我沒有當面跟他說過話,是聽健次君說的。這傢伙因為打棒球有一手才當上職業球員,但老是作替補隊員,覺得沒有出頭之日,所以才不幹了。」
    「是嗎。」阿部說。「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他是打什麼的?」
    「反正是個投手吧,是的,還說他是個左撇手投手。」
    「左撇子投手?」阿部像是在思考什麼不再說話了。然而,桐子並沒有把所有的話都告訴阿部。她在離幽會地點不遠,二百米開外的一條暗黑小道通往電車道處,曾經見到過這個名叫山上的人,但瞧得並不真切。她瞞下這個情節,並不是覺得沒有把握才不講,使她對檢察官和阿部都絕口不提的原因是:如果一說,豈不是暴露自己去了現場這個事實嗎?最要緊的,這樣對徑子,不,對大塚欽三都會有利。
    大塚欽三聽了阿部啟一的報告之後,恍然大悟。杉浦健次的朋友山上是個左撇子投手,山上果然是個左撇子,而且生長在K市!這對雜誌記者阿部不能明說。大塚自己對K市老嫗被殺一案,即柳田桐子的哥哥柳田正夫蒙受嫌疑一案,曾借來案捲進行過縝密的研究,得出一個結論:真正的兇手是個左撇子!
    大塚把這點隱瞞起來沒說,是因為想到自己曾經為辯護費回絕了委託,而柳田正夫在第二審中卻死於獄中;要是活著,他會把這個發現提出來,甚至義務出庭去為柳田辯護。過去,大塚年輕時也不取分文承接過好幾個案子。可是現在,當事人已死亡。當時,柳田正夫的妹妹桐子老遠從九州趕來,被他回絕,不料此事竟成了他的一樁心病,他完全能理解桐子怨恨的心情。正因為如此,眼下更沒勇氣公開這案子的真相了。
    K市的指定律師始終沒發現大塚看出的疑點,為此,在第一審中柳田正夫被判了罪。這個疑點只能隱藏在大塚心裡,對誰都不能公開,將成為大塚心中的一個秘密。可是,這個左撇子卻使大塚眼前豁然明亮。這是個稍不留意就會被疏忽過去的線索。杉浦健次被殺時,兇手准和他並排坐在暖爐前。兇手當時在健次的右邊。解剖屍體確認健次的致命傷是背後挨了一刀直刺心臟致死。兇手並排坐在被害者的右側,要從背後刺中位於人體左側的心臟部位,是沒法用右手干的。而且,端坐著沒移動位置,乘對方不備下了手,非得用左手不可,才能造成一刀直刺中心臟致死的後果,這需要一定的腕力,也表明兇手左手的力氣很大。總之,兇手是個左撇子。徑子平時不用左手。頓時,大塚律師在面前望見了一絲希望。然而,他畢竟經過長期在法庭上的磨練,知道僅憑此理由跟檢察官交鋒還難以取勝。檢察官也會據理力爭:不一定是左撇子,慣用右手的人完全可以移動身子右手握刀刺去,或者雖在一起取暖,可以找個理由離開暖爐,乘人不備從背後襲擊等等。大塚耳邊彷彿聽到了檢察官的反駁。然而,大塚卻深信無疑,作案兇手準是個左撇子。要增強辯護的說服力,必須有證明徑子無罪的有力證據。這就需要物證。
    檢察官方面雖有一定根據確認徑子有罪,但沒有物證。因此,一旦能找到證明徑子無罪的直接證據,是最有說服力的反證了。大塚欽三手抱腦袋。此刻,在他腦際閃過徑子供述中提到的那只打火機,據她說是掉落在屍體身邊。但警察官到現場時,卻沒發現有什麼打火機。大塚始終相信徑子說的是實話。她離開時這只打火機還在,等警官來到現場卻不翼而飛。肯定是被人拿走了。不用說,打火機就是兇手遺留之物。那麼,是誰拿走的呢?徑子的供述中說起,柳田桐子曾跟她在一起站在屍體前,當時徑子驚駭萬分率先逃離現場,而桐子還留在那兒,也許就在此時,桐子悄悄地揀起打火機放進了口袋。這種可能性完全存在。那個稚氣未脫的少女,大塚第一回見到她時,就覺得她的個性特別,在這種古怪性格的支配下,有可能會幹出這種事來。那麼,她的目的何在呢?
    大塚捉摸著:「柳田桐子企圖對我本人進行報復。她認定我為了費用拒絕承擔辯護,為此,她哥哥才含冤死於獄中。要說是訛詐,簡直是最大的訛詐,真是豈有此理!我又不是宣判你哥哥有罪的法官,承接不承接案子是我的自由。」這個道理也對,但桐子卻認為被日本數一數二的刑事專家大塚律師回絕,恰恰是使哥哥受冤的主要因素。為此,就要在精神上報復大塚。
    大塚欽三始終深信徑子的供詞是真實的,在這個信念的驅使下,在他腦子裡出現了當時的情景:
    柳田桐子受同事信子之托,為刺探杉浦健次的行動守候在那家餐館門前,時間打七點起站了一個半鐘點,目擊者有紙煙店的老太,還有偶然遇到的山上。桐子說她老不見杉浦出來,不耐煩再等下去而去看了電影,這恐怕不是實話。杉浦健次八點半左右走出餐館,要了一輛出租車趕往××銜的幽會處。桐子準是喚了另一輛出租車尾隨而去。這麼想來,桐子竟然會知道她從未去過的那個秘密住所的根據也就有了。隨後發生的事就像徑子說的那樣,桐子為了探聽虛實正在大門口徘徊時,正好撞見瞧見屍體驚駭地逃出門外的經子,逕子為了證明自己清白無辜,神色慌亂把桐子拉到現場去,請她作證。對徑子來說,桐子是位陌生人,在這種處境下,無論誰都會採取如此做法。桐子起初並沒有什麼別的企圖,只是在事情發生之後才打起這個坑人的壞主意。根據是,當時桐子答應作證,還把自己的姓名告訴了對方。徑子當時只想早點離開現場一走了之,留在那兒的桐子卻揀起屍體身旁的打火機揣進口袋,就是那只刻有葡萄和松鼠圖案的打火機。準是在她出大門時,拾到了徑子右手的手套,心中的邪念驅使她又返身進去,把手套放在屍體旁後再離去……
    說不准柳田桐子早就知道大塚欽三和河野徑子之間的關係。她處心積慮地想破壞他最珍視的東西給本人一個精神上重大的打擊。對大塚來說,最寶貴的莫過於對河野徑子的感情了。倘若這個假設成立,應該說桐子的復仇計劃出色地獲得了成功。徑子將被問罪,大塚本人受到社會的譴責,家庭也分崩離析。跟往昔炙手可熱的赫赫名聲相比,簡直形同一條喪家之犬。然而,大塚律師鼓起勇氣,一心要救徑子,把自己的成敗榮辱置之度外,為了愛著的女人,年過五十的大塚此刻燃起了愛的火焰。
    那個刻有葡萄和松鼠圖案的打火機是兇手遺留之物,藏起它的就是柳田桐子。這是確鑿無疑了。大塚要設法從桐子那兒把這物證取回來,而且還想讓桐子說出真實情況,把打火機和桐子真實的證詞提供給法院。為此,大塚決心不惜一切代價去得到它。大塚欽三打算不顧自己的體面、閱歷、年齡甚至一切,去跪在那位少女面前苦苦哀求,無論她怎麼痛罵怒斥,當面難堪,什麼恥辱都能忍受,只要柳田桐子能滿足自己的請求,準備接受應得的懲罰。
    大塚欽三按阿部啟一的指點,深夜十一點多,去了新宿那條小胡同裡的酒吧。他最初想托阿部來邀桐子見面,轉而一想不妥,桐子不一定肯赴約,而且當阿部的面有些話難以啟口,還不如直接去見她的好。聽阿部說酒吧在十一點半打烊,所以在十一點過一點兒去。大塚因為不知道她新搬的住址,也只得像阿部那樣,在她回家途中去等她。
    大塚欽三走在狹小的胡同裡尋找這家「麗雲酒吧」。大塚找到這家小店,推門進去,只見狹窄的店堂內瀰漫著嗆人的煙霧。一眼看去,儘是些低三下四的客人,跟大塚平日交往的人截然不同,這兒都是些地位低下的小職員和出賣勞力的工人。在這種地方坐下去,是需要點勇氣的。大塚一進門就尋找桐子的身影,桐子的外貌在他的記憶中已經淡薄了,但見到她時有把握認出來。有四、五個女招待都分散坐在客人中間,店裡的燈光暗淡,不便一來就盯著那些女招待一一看去,所以暫且往櫃檯前坐下。酒保從職業的敏感上一眼看出這是一位與眾不同的顧客,衣著華貴而且有些年紀,身材又長得魁偉。這位新來的客人,在這兒引起人們的注目。
    大塚在眾目睽睽之下有些不自在,為了掩飾不安的情緒,他把目光移到置酒的酒架上去。
    「歡迎光臨,您要什麼酒?」酒保彬彬有禮地問——酒架上淨放著廉價的瓶酒,沒有大塚常喝的酒。
    「給我來杯兌水的蘇格蘭威士忌。」大塚先要了一杯酒。
    大塚喝著廉價的威士忌,不動聲色地打量起周圍來。自己身旁有一個喝得微醉的職員模樣的人,撐開著胳膊,大塚悄悄讓開些,在昏暗的燈光下尋找起桐子來。然而,還沒等他找到,一個身材纖巧的女子,在煙氣濃重的昏暗中出現在他面前。
    「歡迎,歡迎。晚上好。」那是桐子,是大塚在事務所裡見到過的那個少女。臉上只稍稍浮起一絲笑容,說聲「對不起」,隨即在大塚身邊坐下,完全是一副酒吧女的神態。
    「啊。」大塚一下子找不出適當的話來,不知怎麼回答才好。
    「好久沒見了,先生。」桐子又開口說。
    桐子的臉蛋上一點都沒流露出意外的神色,彷彿在此相見是順理成章的事,這不由得使大塚心裡有點七上八下。而且,面對桐子如此老練地應酬客人,使大塚茫然不知所措,也許還不習慣這種低級酒吧的氣氛,把早就準備好的話一下子都忘得精光。大塚來得很晚,過不多久,店裡已經在作關門的準備,桐子也喝了杯混和酒。
    客人們紛紛起身打算離開,大塚這才下定決心非說不可了。
    「我有話對你說,能不能抽點時間,在回家路上跟你談談?」大塚小聲說,說這番話是需要相當勇氣的。
    一瞬間,桐子的眼光怔怔地滯留在擺滿酒瓶的酒架上,她的側影使大塚想起曾經在事務所見到的那個少女,緊繃著臉,咬著嘴唇,額頭上顯出青筋。桐子默默地點了點頭。
    律師提前走出酒吧,在門口等候。在這種從沒來過的地方,只感到週身不舒坦。這時,身邊不時走過一些醉漢,高聲談笑著,踏著踉蹌的步履走去。還有一幫子不明身份的小伙子,三三兩兩纏作一團目瞪著他遠去。十分鐘之後,大塚和桐子並肩走在寂靜的街上。大塚不喜歡去行人很多的地方,桐子才挑這條路走。律師對這一帶很陌生,因為他是個慣坐小車走大道的人。
    「先生,您大駕光臨的時候,我就準備洗耳恭聽您的話了。」桐子說。桐子的話直截了當,似乎並不顧慮什麼。
    「啊,這樣我也好說多了。」大塚心裡放下了一塊石頭。他在出門來此之前,還盤算著從何談起,現在看來沒有必要繞彎子了。
    「您不細說我也明白,您就為了這個案子而來的吧。是不是要我作證說『我和河野徑子都在現場』?」
    律師膛目結舌,沒想到桐子這麼老練。他印象中的桐子,是個剛從九州來不諳世事、天真幼稚的姑娘。東京的酒吧生活使她變了,變成個能跟他這樣的律師並肩行走也毫無懼色的女子。然而,當時她那種剛強的個性卻一點也沒變,甚至好像穿進一根鋼絲似的變得更堅韌了。
    「你說的不錯。我並不是來責怪你,而是來求你。你從報紙上也看到了,而且你事前早已知道我跟河野徑子的關係吧。」律師邊走邊說,「請你說真話。我知道你對我很反感,甚至恨我。這一點無論怎麼贖罪、道歉都行,所以,請你在檢察官面前說出真情吧。」
    「真情?」桐子反問道,「我對檢察官說的是真情。」然而,律師覺得她的話中充滿了譏諷。
    「不。從我長年的律師經驗看,逕子說的是實話,這並不是因為我跟徑子有特殊的關係。而且,我已找到了有關兇手的線索。」
    「您說什麼?」桐子在黑暗裡把臉轉向律師問,「您既然有了線索,還不如花點工夫去找兇手嘛。」
    「當然要找。」律師肯定地說,「不過,有一定的困難,必須拿出證據來。而且,在這之前,先得證明徑子無罪。所以,我求你有兩層意思。我說的真正的兇手就是在現場丟下打火機的人,逕子說見到過這只打火機,但在警察到達現場時卻不見了。准有人拿走了,我想是你拿的。」
    桐子沒有吭聲。她隨大塚走去的步伐絲毫不亂。路上幾乎沒有行人,路兩邊的店都關了門,偶而有輛出租車駛過。
    「徑子在供述中說,打火機上有葡萄和松鼠的圖案,只要有這只打火機我就有把握逮住真正的兇犯。而且,根據我的調查,也許這兇犯就是殺死老太使令兄陷入囹固的兇手。不,我有證據。」
    「這是真的?」桐子第一回停下腳步問。
    「這種事我哪能信口亂說。我翻閱了案捲得到這條線索。你不知道,我後來借來老嫗被殺一案的案卷細細地研究過,這才明白令兄是無罪的,兇手是另一個人。這跟殺害杉浦健次的情況很相似。」
    突然,在律師身邊爆發出一陣笑聲。
    「你今天說出這話來,太晚了。我哥哥已經死了。」桐子激動地說,「那時候,你為什麼不肯為他辯護?事後就算抓到真正的兇手,又何濟於事?人死難以復生啊。眼下,兇手是誰都無關緊要了。我為了洗刷哥哥的冤情,在他活著的時候,想搭救他,拿出僅有的一點積蓄,從九州老遠趕到東京來,像我這樣的窮人咬咬牙在東京住上兩天,就為了來求先生幫助。沒想到第二天,先生竟然去玩高爾夫球了,還以付不出辯護費為理由拒絕我的請求。沒錢的人就不能得到公正的裁判,現在的司法制度太不合理了。我至今還恨您,也不想聽我哥哥案子裡有真正的兇手這種話了。」桐子又說,「我沒有拿過什麼打火機。您想救徑子,先生不是完全可以出庭去辯護嗎?」
    大塚欽三在事務所裡也沒法安下心來辦公。年輕律師雖說還照舊上班工作,然而,辦公室裡卻有種難以感覺到的冷寂。最明顯的是年輕的律師們對工作已經不那麼專心致志、兢兢業業了。打從案子見報以來,取消原先委託的人增多了,這可是大塚律師從未經歷過的難堪局面。以往都是大塚律師事務所方面婉言謝絕,對方卻頻頻懇求。眼下的情況倒了個個兒。不消說,已經無人上門來委託辦案了。大塚想這樣也好,樂得圖個清靜。眼下大塚欽三最要緊的是得到桐子真實的證詞,還要從她手裡取得重要的物證——打火機。除此之外,沒有別的途徑可救徑子。儘管他有長年積累的經驗,又通曉法律,但說到底,還不如一個姑娘的證詞和一件物證來得重要。
    然而,律師已經沒什麼事可幹了。所有的案情報告讀得滾瓜爛熟,一切辯護方法都考慮周全了,在這個案子中他該做的全做了,整日價坐在冷落的辦公室裡呆呆地發怔。窗子射進的陽光照在他低垂的肩上,律師蜷縮在椅子裡,簡直像那些無所事事的懶漢在懶洋洋地曬太陽。他走在路上或是乘在車裡都是一副精神恍惚的樣子。回到家裡,大塚的心情更沉重,也得不到一絲慰藉。妻子回了娘家,跟徑子的關係被報紙捅了出來,他妻子聲稱絕不可能破鏡重圓,悔恨自己多年來受了欺騙。不過大塚想,那樣也好。妻子走了,可以重新考慮跟徑子結婚。但是眼前這種局面,談什麼都為時過早,先得把徑子救出來。他至今仍堅信徑子是無罪的,這事確鑿無疑。但是在法庭上,信任、信念本身全起不了作用,僅僅靠主觀判斷毫無用處。
    大塚在家裡還是什麼也不幹。事務所和家裡都放著有關徑子案件的資料文件,皮包裡還塞了一部分。可是,己經不必再看了。對這案件的記錄如此仔細地一字一句去推敲研究,可以說是從來沒有過的。
    他一動不動怔怔地坐著,不時輕輕地晃動著腦袋。他明白這是在消耗精力。眼下他好比熱鍋上的螞蟻,焦躁不安,定不下心來。好容易熬到深夜,出了門去麗雲酒吧。推開窄小的門,走進燈光慘淡的店裡,大致是離關門前一個小時的時候,坐在櫃檯一角,要了杯兌蘇打水的威士忌。
    「歡迎光臨!」
    酒保、老闆娘和女招待都喜歡這位出手大方的客人,既文雅又安靜地喝酒的老紳士。大塚一來,老闆娘和女招待就把桐子喚來陪他。她們知道這位體面又寡言的紳士是衝著桐子才來這兒的。
    「歡迎,歡迎。」桐子身子緊挨著大塚坐下。
    「也給我要點兒什麼,好嗎?」
    大塚點點頭,桐子要了杯白蘭地。酒一送上,桐子便把杯子交給大塚。
    「先生,請您給我溫一溫。」
    「嗯。」大塚接過杯子雙手捧著,輕輕晃動著酒杯中的黃色液體,一陣芳香噴鼻而來。他緊緊地捧了兩分鐘,用手掌的暖氣溫了溫杯裡的白蘭地。酒吧間有這種規矩,酒吧女對她喜歡的男客人往往會提出如此親暱的要求。
    「先生的手真暖和啊。」桐子接過酒杯,對有點微溫的酒很滿意,「噯,溫得很,這是先生的一片暖意呀。」桐子把酒含在口裡,又喝了口杯子裡的水說,「不過,聽說手掌暖和的人,心可是冷的呀。」這是句老話,可用在這兒卻有譏諷的含意。
    「沒這回事,我會為喜歡的女人把一切都置之度外。」律師喃喃的話語,縱然給酒保聽見,只不過當作客人酒後的戲言。
    「是嗎,有這樣的人?先生……您為了女人可以作出種種犧牲,不光是為您自己嘍。您說是嗎?」桐子用酒吧女的口氣,瞧著身邊的大塚說。
    「這也是沒有法子啊。我餘下的人生道路已經不長了,也不可能第二回再來這世上,時間寶貴著呢。我可不想按別人的意願無聊地度過這下半輩子。」
    「您的想法真不錯啊,真叫人羨慕,這才是幸福。可是有人連平平庸庸地活著都辦不到,生命太短促了。」
    律師明白她說的什麼。但每到店裡,桐子總露出親暱的笑容,既周到又親切,難怪酒吧的同事都以為他們倆的關係非同一般。一到打烊時分,大塚付了賬準備回家,桐子站在身後給他穿上大衣。一般的客人到此就握手告別。
    「理惠姑娘,你就別管了,送送客人吧!」老闆娘想得很周到。
    「是。這就去送。」桐子毫不羞澀地答應,顯得很快活似的。
    大塚和桐子走在暗黑的路上,一出店門,桐子就跟大塚拉開了距離,親暱的神態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老是提起令兄的事。」大塚隨著腳下咯咯的皮鞋聲說,「那是我的錯。我已經說過好幾回了,可你一句也沒回答我。我對自己的過錯追悔莫及,我願意用任何方式來補償我的過錯。」
    桐子把手插進大衣口袋裡,逕自往前走去。在暗中瞧不清她的表情,但大塚感覺到她在冷笑。
    「桐子小姐,我有過錯,我向你請罪。可是,逕子是沒有罪的。你理解令兄當時的處境,那麼,逕子也同樣是無辜的。為了徑子,請你說出真情吧。」
    桐子仍默不出聲。
    「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可是,請你為徑子想想吧。你可以對我報復,但別把她當作犧牲品啊。」
    「我沒把她當犧牲品。」桐子低聲回答說。
    「可你現在的做法,逕子就會受冤獲罪的。」
    「那是先生心愛的人,先生可以去搭救她嘛。別忘了您是第一流的律師。」
    「說的是。不過,這需要你作證,還需要兇手掉在現場的那只打火機。有了這些,我完全能救出徑子來。拜託了,請你把打火機拿出來吧。」大塚再三懇求,只覺得眼睛和耳朵裡都要噴出血來。
    「這些我全不知道。我瞭解的都已經對檢察官說過了。」桐子迎著寒風回答說。
    那是條陰暗冷落的路,大塚真想跪下來向桐子苦苦哀求。
    大塚欽三已經接連三個晚上去了「麗雲」酒吧。他心中明白,要達到目的,只有死不罷休地去纏住她,設法使她說出真話,大塚內心詛咒桐子,可又不得不去求她。要是讓她逃跑了,逕子和自己都將墜入絕望的深淵。
    在酒吧遇到桐子,她總是面露微笑服務周到。酒吧的一套應酬待客,她已經完全學會了,不出限度地撒嬌,不出限度地偎依在律師的肩上。大塚即使每晚都來喝上一杯,店裡人也毫不見怪,有些上了年紀的客人被年輕姑娘惹得神魂顛倒也是常見的事。客人出手大方,老闆娘也高興。大塚回去的時候,老闆娘總忘不了讓桐子一塊兒陪著去。一出店門走上那條陰暗的路,兩人就成了仇敵,這麼說也並不誇張。律師對桐子真是又恨又怕。
    「您每天晚上都來啊。」桐子依然跟大塚拉開一段距離走著,「您每天來也沒用,因為我一旦決定了就不會改變。」
    今天早上下過雨,路面還沒幹,晚上又刮起了寒風。
    「請你別這麼說,我總得來求你。我當了幾十年的律師,從來沒有這麼倒霉過。」
    「那不是很好嘛。」桐子冷冷地說,「您當了幾十年律師,名也有了,利也有了,不用說,這些方面先生還是有力量的。幾十年的律師生活,也救過不少人吧。儘管如此,為了金錢……」她把這句話說得很有力,「為了金錢可以拒絕辯護,見死不救,但這對當事人的親屬來說是無法忍受的啊。您要收很高的辯護費才肯出庭,要不就眼看人家含冤死去。當然,這是一筆買賣,這麼做也無可非議。不過,先生,那些受冤死去者的家屬,當時無論怎麼求您,您卻無動於衷,他們會怨恨一輩子的啊。」
    「我知道。這件事你說了好多回,我也每回向你賠罪。求求你了,請你救救我。請把真相對檢察官說出來吧。還有那個證據——打火機也拿出來吧。只要你能原諒,讓我幹什麼都可以。我跪下給你叩頭也成。」
    「哎喲。」桐子吃吃地笑了,「您說的事跟我毫無關係,我只不過說出了被先生拋棄的人的心情罷了。跟徑子毫不相干,一點兒沒關係。」
    「桐子小姐!」大塚不禁怒火倏然升起,雙手緊緊握拳。但是,他又強捺下心頭怒火,雙手不由得握住了桐子的手,「我求求你了,桐子小姐!」
    「幹什麼?」桐子聽憑手被大塚拉住,仍冷漠地用輕蔑的目光看著對方,「這兒可不是酒吧。」
    大塚不由得吃驚地放開了手「:對不起,我並沒有這麼想。我只想懇求你。我心裡萬分焦急,我還從來沒有過象如今這般陷入困境。請幫我一把吧。」大塚在這姑娘面前不停地鞠著躬。
    「先生,您這樣多丟人啊。」
    「不,我什麼也不是,只是作為一個平平常常的人……我給你下跪……」
    「這也無濟於事。」桐子逕自朝前走去。
    大塚斷斷續續地竭盡全力說出了他的懇求,見桐子走遠了,他追上去說:「桐子小姐,逕子是無辜的呀!我已經找到了這案子的真正兇手……」
    桐子驀地停步問:「您說什麼,您知道真正的兇手?」
    「我把一切全都告訴你,殺死杉浦的人,就是使令兄蒙受嫌疑,殺死K市老太的兇手……我研究了案情才知道那個老太是被一個左撇子打死的。我一直沒說,是因為說出來已經太晚了。這是我在研究審判記錄中發現的重要線索,為令兄擔任辯護的指定律師竟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兇手要不是慣用左手,就沒法幹出這樁案子……令兄不是左撇子,是個慣用右手的人。」
    ——桐子象尊石像迎風佇立著。
    「殺死杉浦使徑子蒙受冤枉的兇手也是個左撇子。這是我從各方面得出的結論……雖然得出這個結論還不夠有力,要駁倒檢察官的起訴、說服裁判長還需要物證。」
    聽了大塚這番話,桐子臉色頓時變了,她的目光執拗地凝視在暗處的一點上,臉部的肌肉也僵滯了。在桐子眼前出現了山上武雄的面容,她目不轉睛地盯視著這個幻影,他曾經是個左撇子投球手。
    「這個左撇子,」律師說,「殺死九州K市的老太婆之後,上了東京又殺死杉浦。杉浦君是K市人,這兇手大概也是杉浦君的朋友吧,恐怕還是K市同鄉呢。所以,推測這個兇手在K市殺了老太婆,上東京又殺死杉浦,完全合乎邏輯。為什麼他又要殺死杉浦君呢?只要逮住兇手,殺人的動機就水落石出了。然而,杉浦君雖在餐館裡當領班,也不是個善良之輩。」
    大塚說到這裡頓了頓。一剎那,他想起徑子和杉浦健次的關係。
    「兇手也許跟他臭味相投,但在兩人之間發生了齷齪。這個原因是我的直覺,恐怕是為殺死老太這件事。在案子發生的當口,也許杉浦回過K市,知道這案子兇手就是他的朋友,或許是他倆合謀作案,那人是主犯,杉浦是從犯。在老太被殺一案中,受害者曾經準備著兩隻待客的坐墊。這兩人到了東京仍然有來往,但在東京不知為了什麼起了爭端。」
    桐子聽律師說著,不禁想起不久以前,健次和山上武雄離開酒吧的情景:健次惡狠狠地威脅山上,山上跟健次來酒吧飲酒,總覺得對健次欠了什麼情似的……
    倘若山上果真是殺害老太的兇手,杉浦被他叫去作幫兇,所以這個從犯就不斷威脅山上,不消說,準是為了詐取金錢。然而,山上手頭沒錢,得設法張嘍錢給他,一斷了財路,健次又威逼他。幾年前,健次從K市來到東京,其間偶然回到K市,受朋友山上的勸誘,入伙行兇作案。這以後,山上也來了東京。桐子眼前出現了山上武雄在K城和東京之間殺人作案的幻象。
    「你能幫我證明徑子無罪的話,」大塚窺視著桐子的表情說,「我就能查出真正的犯人來,關鍵就是那只打火機。徑子在供述中說,那是只有葡萄和松鼠圖案的打火機。你在現場揀起了它,只要你交出來,我既能證明令兄無罪,也能使徑子得到釋放。我求你了,桐子小姐。也為了你哥哥,請說出真情,把打火機拿出來吧。」
    「這不公平!」桐子口中吐出這句話,大塚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
    「你說什麼?」
    「不是嗎?能證明我哥哥無罪當然好。不過,我哥哥已經死了,但徑子卻還活著啊。」——大塚一副愕然的神態——「我哥哥要是活著,也許我會照先生說的那樣去傲。但是,我哥哥已經死在牢裡了,而徑子還能呼吸到世上的空氣,豈不是太不公平了嗎?先生也許覺得這是樁公平交易,但是……」桐子忽然閉上嘴不再開口了。
    第二天晚上下起雨。
    深夜十一點光景,大塚推開「麗雲」酒吧的門進來,外套肩上的雨水直往下淌,頭髮都淋濕了。
    「啊,怎麼淋成這樣!」桐子走來說,「這樣要感冒的。先生,請趕快脫下大衣。」桐子勤快地幫大塚脫下大衣,拿去火爐邊烤,又送來乾毛巾給大塚拭去頭髮和臉上的雨水,「您真是的,趁還沒感冒,喝點兒什麼吧。」
    律師默不作聲,目光茫然,兩肘擱在櫃檯上。他的白髮增多了,原先飽滿的臉龐明顯地瘦削下去。
    「還是來杯您常喝的威士忌?」酒保從酒架上取下唯一的那瓶有紅色瓶貼的蘇格蘭威士忌,這是這兒價錢最貴的酒。
    「喝吧。」桐子一手搭在律師肩上,一手端杯朝他口邊送去。
    無論誰的眼裡看去,都像是在招待她最喜歡的男客,那男人在那個酒吧女的獻媚撒嬌下,似乎變得心蕩神馳。這位客人每天晚上都來,而且回去時,總是跟桐子一塊兒走,店裡的人都認為這兩個人正相好著呢。大塚欽三在酒吧櫃檯上坐了將近一個來小時,桐子不時嬌聲嬌氣地去搭訕幾句。但今天晚上,大塚不大開口,原來這客人的話就不多,今晚更顯得沉默寡言。他的眼珠象凝固似的一動不動,酒吧暗淡的燈光中,他的雙眸閃爍著執拗的目光。到了關店的時候,他和桐子又並肩走上了那條小路。
    雨下得豆大了。律師沒有帶傘。桐子豎起領子,披了塊頭巾,她對淋在雨中的律師並不表示什麼同情,跟剛才律師進店來,為他慇勤烘烤大衣,拭頭髮,簡直判若兩人。他們還是走在那條多次走過的路上。在街燈的光暈處,映出了密密的雨絲。路的一邊那堵長長的宮牆上,探出了樹枝,另一邊是住家,時間已晚,又是雨夜,家家戶戶都閉上大門。路上不見行人和來往的車輛,耳邊只有嘩嘩的雨聲,還有雨點打在白鐵房頂上發出急促的咚咚聲。
    大塚走著走著,突然往泥濘地上蹲了下去,他在桐子面前雙膝跪下,兩手支地。
    「我什麼也不想說了,你的心情我理解。眼下,請你救救我大塚,把一切都照實說出來吧。請你聽聽我的懇求吧。求求你!」——雨聲中聽得見大塚的嗚咽聲,桐子冷冷地看著跪在她腳邊的律師——「桐子小姐,求你了。我這麼做也許打動不了你的心,但事到如今,我也只有這麼來求你。讓我以後幹什麼都成,請你對檢察官照實說出真情吧,請把那只刻有葡萄和松鼠圖案的打火機拿出來吧……」
    桐子默默地站在雨中,她凝視著那個男人的模樣。律師沒等把話說完,就像匍伏著的一隻動物搗蒜似地叩頭。
    「先生,」桐子終於開了腔,「我知道了。」——律師聽見這句話抬起了頭——「請您不要這樣。」
    「你答應了?」大塚在暗中聽出了桐子的含意,頓時,眼前露出一絲曙光,「你說你知道了……是不是答應在檢察官面前作證……說出真相來?」
    「我會說的。打火機也還您。」
    「是真、真的?」大塚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可他還有點半信半疑地瞠視著桐子,好像要把她吞了似的。
    「不瞎說。」
    「是嗎?」律師喘著大氣。
    「請先站起來吧,這模樣怎麼說話啊。」
    「不過,你是不是真的原諒我了?要是你的氣還沒消,我就不起來。」
    「您別說了,快站起來吧。」
    律師的目光中露出了希望,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那,什麼時候能把那只打火機給我?」律師沾滿泥水的手緊握成拳,急切地盯問。
    「明天晚上。」桐子答道,嚥了口唾液,「明天晚上請到我住的公寓來,我就把那只打火機交給您。」
    「太謝謝了。」律師用滿是泥水的雙手合十表示謝意,「明天晚上,太好了。無論去哪兒都行,我想你會把那只打火機給我,在檢察官面前也能證明徑子的無罪吧?」
    「我答應您。我會作證的,打火機也會拿出來的。」
    「謝謝、謝謝。」增添了不少白髮的大塚淚流滿面,「你的家在哪兒?」
    ——此刻,桐子才說出自己的住址。
    「我的店十一點半關門。明天不必來店裡,請徑直去我家。嗯,稍過十二點就行,在這之前我一定趕回去等您。」
    渾身是泥的大塚在雨中欣喜若狂。他竟沒細想,深夜十二點去一個單身女子的家裡會帶來什麼後果。
    到第二天晚上,大塚按桐子說的地址去了她家,這是第一回去那兒,而且又是深夜。那是近郊一條偏僻的街,房子在小巷深處。走近公寓大門以為上了鎖,一推門「呀」地一聲開了,看來這門整晚不上鎖。大塚在右首找到上樓的樓梯,那是桐子事前告訴他的。在大門邊胡亂放著一些木屐,大塚遲疑著該不該脫下鞋,最後還是決定就這麼穿著鞋上了樓。樓梯很陡斜,上了樓就有條走廊,有盞昏暗的電燈。走廊兩邊象醫院病房那樣有一扇扇門,桐子說她豹房間就在走廊右邊最後一間。大塚簡直象做賊似的躡手躡足地一步步走去,總覺得這些門會突然打開衝出個人來似的,提心吊膽地走到走廊盡頭的那扇門前,輕輕叩了叩。從門裡,傳來悉悉翠翠的聲響,不一會,門開了,從門縫裡探出了背著房內燈光的桐子那張黑糊糊的臉影。
    「歡迎,歡邊。」桐子象迎接客人般地寒暄。
    大塚趕緊挨進門。眼前是間六疊光景的房,室內飄逸著香氣,小桌上放著香爐,冒出淡淡的一縷青煙。對面掛著塊布簾。一塊待客的墊子安放在榻榻米中央。
    「我也剛回來,正等著您哪。」桐子換上件平常穿的和服,色彩卻很艷麗。桐子端來酒杯和一瓶威士忌,沒什麼好招待的,請喝點兒吧。」桐子笑著對律師說。
    大塚吃驚地瞧著桐子:她彷彿一下子老成多了,也許是換上和服的緣故吧。而且,桐子難得施粉化妝,分明是為大塚才打扮的。
    「你別張嘍了。」大塚眼睛不望著桐子,「請把打火機交給我吧。你不是還答應為徑子作無罪的證明嗎?」
    「我答應您。我會作證的,打火機也會拿出來的。不過,一給您,您就要回去了,對嗎?請再在這兒呆一會兒吧。」
    大塚從沒聽到過桐子用這種口氣說話,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盯視著他。
    「先生,喝吧,酒裡可沒有毒啊。」說話儼然像個成熟的女子,又是一副酒吧女的口吻。
    大塚知道對手個性執拗,他不想違逆她的意願,在這種時候得罪她。於是忍著性子勉強喝了口酒,不兌水的酒刺得舌頭好辣。
    「先生,噯,您醉了。」桐子說著,趁勢倒在大塚懷裡,「回去的車讓它在外面等著吧,沒關係。我,先讓先生喝個醉。」
    「打火機,」大塚喊道,「把打火機交給我!」
    「別著急嘛,請先生稍微坐一會兒,再喝一杯吧?」
    「夠了。」大塚喘著氣說,「請讓我回去吧,把打火機給我!」
    「哎喲,真討厭!」桐子冷笑一聲,「光知道打火機、打火機,真煩人。再喝一杯就讓您回去。噯,好嗎?這樣,我就等您回去的時候把那只打火機放在先生的口袋裡。」
    大塚鼓起勇氣,又喝了一杯。他從來不善喝這麼烈性的濃酒。
    「我要打火機!」大塚伸出手說。
    「哎喲,先生真是個急性子呀。」
    此刻,大塚的身邊好像燃起了火,眼前模模糊糊見她的嘴唇翕動著,艷麗的色彩在他面前晃動。
    「先生!」大塚耳裡傳來了喚聲,隨即他的身體被桐子抱住,大塚只記得被她擁著東倒西歪地走到布簾前——進屋時就見到的那塊窗簾,只聽得「嗤」地一聲,那塊布被撕破了,見榻榻米上鋪著被褥。大塚呆若木雞,難道是為他準備的?
    「這是幹什麼?」
    「真討厭!」桐子用自己的身子朝大塚壓去,大塚被推倒了。
    大塚不由得仰天倒下,背睡倒在被褥上,後腦勺落到枕上。桐子隨大塚一塊兒倒了下去,她用肩和胳膊的力緊緊抱住大塚。
    「你干、幹什麼?給我打火機!」大塚叫了起來。
    「我說過會給您的。先生,先請您聽我說句話。」
    「什麼?」
    「我喜歡先生!」說完,桐子的手緊緊揪住大塚花白的頭髮使他腦袋不能動彈,然後在他的嘴唇、鼻子、眼睛、面頰上強烈地舔遍,簡直象用牙咬似的用嘴唇吮吸,幾乎要把皮都咬破了,「先生,我喜歡您!」她用自己的身子重重地把大塚壓在底下。……請原諒我,是我故意使壞。不過,我愛先生,這才想跟您開開玩笑,您明白嗎?」
    大塚汗流滿面,他想從桐子壓著的身子下掙扎出來,但這反抗漸漸減弱了。他的目光盯視著面前桐子的嘴唇,另一股力量正在大塚的身子裡凝聚起來。他緩緩地用手勾住桐子的脖子,在激烈的掙扎之後帶來的疲乏,使他進入了一種無意識的狀態。
    此刻,桐子感到一陣恐懼,全身顫抖起來,然而,決不能就此罷休。驀地,她的腦際閃過了阿部啟一的身影……
    第二天,柳田桐子向調查河野徑子一案的檢察官寄出了一封信:
    最近,大塚律師為了尋找河野徑子無罪的證明,多次來我處糾纏不休,我為此辭去原在被害人杉浦健次姐姐經營的「海草」酒吧的工作,換了另一家酒吧。但是,大塚律師尋找到那兒。每晚很遲來,約我同路回家,在路上竭力要我為河野徑子的無罪作證,要我證明當時我和徑子同在現場,在徑子來到之前,杉浦健次早已被害身死。還說:「可以認定是兇手遺落的打火機,準是你從現場拾到藏起的,把它交出來就能證明徑子無罪,交給我吧。」我說:「在檢察官訊問時,我已把全部經過說過了,並沒有去過那兒。我怎麼會知道徑子和健次幽會的秘密呢?」儘管如此,大塚律師纏住我,要我按他說的上法庭作證,這樣,逕子就能無罪。就是說,要我作證說我去過並沒去過的現場,見到了並沒見過的徑子,證明她的自供屬實。這麼做,是不是符合一個第一流律師的行為?顯而易見,大塚律師硬要我作偽證,我拒絕了。儘管大塚律師接二連三守候我回來,對我糾纏不休,讓我感到害怕,但無論如何是不能作偽證的,為此,我斷然拒絕了他。但是,一心要救情人的大塚先生卻屢屢相逼,而且在昨天晚上,終於跟隨我到住所,我無論怎麼拒絕,他還是死賴著不走,最後讓他進了屋,還是糾纏著我不放,要我作偽證。此時已過了午夜零點。我一再拒絕律師的要求。沒想到大塚先生猛然將我按到床上,逼迫我發生肉體關係。大塚律師以為採取這麼親密的舉止,就能達到他的目的。當時我奮力反抗,但最後還是被他沾污了我的貞潔。
    我並不想在這兒控告這個老奸巨猾的律師糟蹋我的罪行。當然,那將會使我一生沾上無法洗去的污點。比起這來,我更憎恨大塚律師強要我作偽證的惡劣手法。為了達到索取偽證,竟用姦污女證人的卑劣手段拉我入伙。在這世上竟有如此的「律師」!我為了揭露一個所謂名律師的真面目,強忍羞辱給您寫信。懇請您能體察我的心情。
    檢察官召來大塚律師,給他看了柳田桐子的來信。
    大塚欽三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只覺得渾身的血直往腦門上湧。
    「怎麼樣,是事實嗎?」檢察官問律師。
    「……」
    律師己失去為自己辯護的勇氣。他深知這是柳田桐子對自己的報復,但又沒法否認這信上的內容。大塚欽三明白這一切都是桐子有計劃地對自己的復仇,但她的身子原來是純潔無瑕的,因此,這種犯罪意識成了律師最大的弱點。要向檢察官說明真情也許並不難,然而,這不過是兩個當事人之間的事,要反駁柳田桐子信中的說法,還沒有證據能證明自己的駁論是正確的。不,還不如說是失去了反駁的勇氣,比起丟醜現眼更難受的是自己內心有著奪去一個少女貞潔帶來的犯罪感。
    大塚欽三對檢察官出示的這封信,既不否認也不承認。蒼白的臉上浮出抽搐似的笑容。
    強求證人作偽證是一個律師最大的恥辱,這將意味著律師生命的終止。大塚欽三辭去了司法界所有的職務,接著又告別了律師生涯。這都是他自己心甘情願去做的。那些不知內情的人,還以為這個名律師因為過錯才陷入了如此困境。
    大塚置身在煉獄之中,他餘生的日子將比飽嘗鐵窗風味的河野徑子更加難熬。
    從此,東京再也見不到桐子的蹤影了——
    (全文完)

《復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