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川上克次一連跑了三趟「勝村」,才終於得到對方的首肯。勝村家女主人名叫勝村久子,他猜她五十一二歲,應該八九不離十吧?優雅的容貌透著一股豪門寡婦特有的高貴氣質,也有可能是教書法的關係?川上不禁如此想到。
「我被您的熱情打敗了。」
答應收他為徒時,勝村久子面露微笑,鼻樑上堆起小皺紋,顯得俏皮可愛。
「對不起,提出這麼無理的要求。」
「石田先生的公司裡應該也很流行麻將或高爾夫吧?您來我這裡學書法,不怕被同事笑說跟老年人一樣嗎?」
川上化名為石田,既然謊稱自己在保險公司上班,乾脆連名字也一起改了。至於住址,則籠統地說在目黑一帶。一旦說了一個謊,就得扯其他謊來圓。
「我不打高爾夫,麻將偶爾打,卻不那麼喜歡。」
當天就決定了上課時間等相關事宜。川上通常六點左右就能離開銀行,所以他們講好從七點到八點,上一個小時的課,每個星期兩次,星期一和星期四。
勝村久子建議就用她親手書寫的字當範本字帖。她說自己的老師是某位書法名家,並特地從屋裡搬來珍藏的碑帖給他看。川上被帶到離玄關最近的六疊大房間,隔間用的紙糊拉門一直關著,玄關處擺著男鞋兩雙、女鞋一雙。可見屋內應該還有其他學生,卻並未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
勝村久子之前說過,碰到有很多學生來時她就不能教他了,如今她又重申了一遍,並補充說碰到其他學生也來上課時,她會經常去他們的房間看看,希望他能理解。川上當然沒有理由反對。
「請問您總共有幾名學生?」川上問道。
「這個嘛,目前還在上課的,男生五名,女生有三名。雖然每個人上課的時間都不一樣,但難免會撞在一起。因此,再多出一個學生我就真的顧不了了,只好拒絕人家。」
「謝謝你特地為我破例,答應我無理的請求。」
「那是因為你的誠意感動了我。」
「請在正式上課前自備硯台和毛筆。」離別時勝村久子如此說道。
說定這些後,川上就打道回府了。
川上向妻子報告自己將開始上書法課。
「怎麼沒頭沒腦地突然想學書法?」
「我想把年輕時接觸過的書法重新拿起來,變成自己的東西。仔細一想,我好像從沒真正完成過什麼事呢。」
「誰叫你總三心二意的!這次可別又三分鐘熱度。不過,這種興趣怎樣都比小鋼珠高尚,所以我贊成你去。」
「總之,我會想辦法堅持下去的。」
妻子對於他學書法這件事並不是很關心。
保子考慮事情都以自我為中心,她不感興趣的事,只要沒壞處,丈夫做什麼她都無所謂。
川上故意讓妻子以為他還會繼續打小鋼珠,因為他需要借口和神谷文子見面。說去打小鋼珠,通常能爭取到兩個小時,這樣他就能與文子見面了。
去文具店買硯台和毛筆的時候,他又想到了另一個借口。可以假借上書法課的名義,增加與文子見面的機會。事實上書法課一個星期才兩堂,不過他並沒有跟保子提這個。學書法加打小鋼珠,這樣他幾乎每天晚上都有空了。
他與文子見面並非享樂,而是為了和她分手。分手也是要花時間的,並沒有那麼簡單,必須經過一番周旋。這種理由教他如何向妻子開口?雖然騙到了很多自由的時間,卻一點都不快活。
初次上課是在三天後的星期一。
川上六點左右離開位於荻窪的銀行,循著漆黑的路朝勝村家奔去。這一帶真是出奇的安靜。
按下門鈴後不久,勝村久子那張高雅的臉立刻探了出來,這次她馬上說了聲「歡迎」,將他迎了進去。
玄關處擺著兩雙男鞋,看來已經有兩名學生來了。
供川上上課的六疊大房間裡已擺好了書桌。他打開包袱巾,拿出硯台和三支毛筆。
「我想讓您先寫寫這個,可以嗎?」
勝村久子讓他看寫在半紙1上的字,那是常用字帖《蘭亭集序》的開頭。楷書的字體雄渾有力,不像是女性寫的。單看久子纖細的身軀,很難想像她寫的字竟會這麼有氣勢,頗有王羲之的神韻。
1半紙指標準尺寸的日本習字用紙,大小約為24cm×34cm。
「果然不同凡響。」此乃肺腑之言。
「謝謝您的誇獎。我寫得還不夠好,不過,剛開始就請您用這個來練習一下筆法吧!」
川上將範本放在旁邊,開始在半紙上運起筆來。久子就坐在他對面,仔細看著他寫。川上寫完一遍,覺得不是很順,他還沒摸透筆性。
「不好意思,寫得不是很好。」川上搔著頭,把字拿給久子看。
「您一直在練習嗎?」
「不,就像我先前說的,學生時代曾經學過一陣子,後來就沒碰了。讓您見笑了。」
「基礎打得不錯哪。」久子良久盯著那些字,以師父的口吻評論道。
「是嗎?聽您這麼一說,我真是太高興了,想到自己還有點慧根,就更有學習動力了。」
「請您一定要繼續努力。」
久子拿起硃筆,流暢地批改他寫過的字。
川上看著筆尖和她的側臉,想著:這女人肯定出身富貴人家,又是什麼原因讓她嫁給賣和服的呢?拿她與住在附近豪宅的貴夫人想比,一點都不遜色。不只書法,她應該也會其他技藝吧。
那對細細的丹鳳眼是如此柔和,一顰一笑都展現出「大家閨秀」獨有的氣質和風範。沒錯,這樣的女人根本不適合做生意人的妻子。不,說不定她丈夫一開始不是賣和服的,想必是出於某種原因才會在那種地方開店的吧?川上不禁對再熟悉不過的勝村和服店產生不一樣的印象。
「像這樣,如何?」
久子遞來用硃筆改過的字,川上趕緊把視線收回來。她改了很多地方,使他的缺點一目瞭然。
「師父出手就是不一樣。」
「是嗎?……那麼,我到那邊去看看其他學生,你在這裡先練習一下。」
久子拋下這句話後,便消失在拉門的另一邊了。
剩下川上一人。他開始在新的半紙上練字。屋裡靜悄悄的,隱約聽到有人說話,應該是久子和學生在後頭對話吧。其中女子的聲音刻意壓低了。
川上將範本上「永和九年歲在」這六個字用心寫了三遍,可不管怎麼看,都跟久子的字沒法比。這本是理所當然,但他還是覺得有些難為情。稍事休息後,他本想趁機抽根煙的,卻發現房間裡沒有煙灰缸。他不是客人,是來學寫字的,人家不擺煙灰缸,他也沒啥好抱怨的,只是,這一點更讓他體會到一個女人獨自生活的簡約。
三十分鐘過去了,久子還沒回來。她還在後面指導其他學生吧?就擺在玄關的鞋的數量來看,應該有兩個人,好像還沒回去的樣子。因為如果有人回去,他應該會聽到腳步聲或開門聲。
就這樣癡癡地等下去,反而更想抽煙了。他忍耐著,為轉換心情,提筆又寫了一張。然而心不在焉的結果是,寫得一塌糊塗。他把那張紙揉成一團。
大概是聽到他的揉紙聲了吧,拉門開了,久子回來了。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我在那邊耽誤了點時間。」
她坐下,目光落在川上寫好的三張習字紙上。
川上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人家跑來跑去,奔波於各個學生習字的房間,想必很忙吧?誠如她所言,學生人數已經夠多了,無法再招收新人,可他好說歹說硬要擠進來,真是不好意思。
「寫得很不錯呢!」久子審視著三張習字紙上的字,說道。
「哪裡,手不聽使喚,筆也拿不太順。回到家,我會照老師給的字帖好好練習的。」川上弓身說道。
「那是因為你已經很久沒寫的關係,請多多練習,肯定會有進步的。下次上課是星期四吧?」
「是、是的。」
「那麼,我們今天就上到這裡吧!」
「謝謝老師。」
川上鞠了個躬,硯台留下,將字帖和宣紙捲好收進紙筒裡,毛筆也用筆簾裝好,然後站了起來。
久子一直目送他到大門口。川上無意間一瞥,鞋子少了一雙,只剩下一雙。其中一人何時回去的?怎麼動作那麼輕巧?他都沒聽到行經走廊的腳步聲,也沒聽見開門聲。
還剩下一個人,看樣子對方要練很久。
川上搭乘電車在家附近的車站下車。看了看手錶,九點剛過。就這樣回家呢,還是繞去文子的公寓看看?他猶豫著。從這裡坐出租車過去約十分鐘車程。
如果去和文子見面,肯定會拖到很晚。雖然他打算提分手,但文子沒那麼好溝通。你還在想怎麼她今天這麼溫柔體貼、噓寒問暖的,下一秒她就會突然變臉,氣急敗壞地跟你吵架。有時甚至一哭二鬧三上吊,真的很傷腦筋。
若能相信文子對他是真心的也就算了,可問題是川上對她有所懷疑。文子八成還有其他男人,有太多疑點可以證明。
他白天打電話到公寓去,文子多半不在家。事後問她,她會說跟朋友一起出去啦、弄頭髮啦、買東西啦,每次都有借口。就算是真的,次數也太頻繁了吧?事實上,她好像都在家,只是不接電話——他不免這麼想。
這一點是川上基於經驗推知的結論。以前他待在文子房間時,電話也響過。電話放在連接客廳和廚房的公共區域,離六疊大的寢室很近。文子聽到電話響了,卻完全沒有要接的意思。他問她:「你幹嗎不接電話?」
「沒關係,是店裡的姐妹淘氣打來的,不用理!」她說,「這時候打來,就像是來查探我的隱私,感覺好奇怪。」
這樣說是沒錯啦,可除了這種時候,兩人在她被稱為「起居室」的隔壁六疊大房間裡吃飯、聊天時,她也不接電話啊。
響個不停的電話鈴,連他這個毫不相干的人聽了都覺得心神不寧,文子卻充耳不聞、不痛不癢。她說肯定是店裡的姐妹打來的,或是做衣服的裁縫店打來的,還說不想讓這種無聊電話破壞了咱們倆的快樂時光。
當時他還信以為真,可到後來不禁想:說不定是男人打來的,她擔心聽筒裡傳出的男性聲音或是她與對方的對答被我聽到,所以才刻意佯裝無事的樣子。其實最初川上並沒把事情想得這麼不堪。文子在酒吧工作,認識的人多,有一兩個打電話到家裡來也不是什麼稀奇事。說不定文子是怕他在一旁不高興,所以才刻意不接電話。一開始他是這麼理解的。
只是,當川上自己打電話過去時,也總是聽到嘟嘟嘟的鈴聲,才讓他不禁懷疑。那個房間裡曾經屬於自己的位置是不是已經被其他男人佔據了?就算他想相信文子的解釋,可隨著她不在家的次數越來越多,他的猜疑也越來越強烈。
白天川上在跑外務的途中用公共電話打去她家。果然還是沒人接,她真的不在家嗎?還是明明在家卻不接電話?他很想確認這一點。可是就算開著公務車過去,往返一趟也要一個半小時。要是碰上塞車,就要兩個小時以上了,這樣的話,他就不用工作了。沒辦法,只能咬著牙拚命忍耐。事情通常都是這樣不了了之。
真的忍不住時,他就會想辦法縮短拜訪客戶的時間,驅車趕去文子的公寓。大概花費一個小時,好不容易到了,把車子停在公寓旁,朝文子的住處走去。結果大門竟然上了鎖!不過,不光外出時,文子一個人在家時也習慣從裡面上鎖。
他按了無數次門鈴,又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可就是無人應門,豎起耳朵也聽不到半點聲響。川上一想到文子可能正和男人躲在被窩裡溫存,就簡直快瘋了。可他又不能在外面大吼大叫或大聲拍門。另外,他還掛心著工作,不能一直在這裡等,只好含恨離開。回去的路上他猛踩油門、一路狂飆,卻從來沒有出過事,還真是不可思議。
等下一次再碰到文子質問她時,她卻馬上哈哈大笑地說:「當時被店裡的媽媽桑叫出去,陪她逛百貨公司去了。如果你再稍等一會兒我就回來了,大約四十分鐘吧。」
然而川上的懷疑並沒有因此消除,反而越來越深了。打電話去文子上班的酒吧,多半會聽到像是酒保的人這麼說:「她今天請假。」或是說她已經回去了。後來他也質問過文子,可文子馬上回說:「那時候我跟誰(通常是店裡的某小姐)一起去鐮倉兜風了。」或是「客人請吃壽司,我問過媽媽桑後,和其他小姐一起去了。只不過酒保不知道這件事,還以為我提早下班了」等等。
可川上也無法相信這番話,為了確認文子到底回家了沒有,他會半夜兩點起來,瞞著保子,偷偷撥電話。心想如果她接起電話,他就不出聲,直接把電話掛斷。但通常聽到的只有嘟嘟嘟的鈴聲。
文子的解釋是:「我習慣吃安眠藥睡覺,所以電話響了我也聽不見。」一開始他還相信這種說法,可過不了多久他就沒辦法自欺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