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黃昏時分走掉的人

  高野十郎用自來水筆在紙上畫著。他畫的是三角形和圓形,以及連結它們的幾道線。
  中久保知道高野打算制一張圖表。但是高野十郎並不能馬上完成這些圖解。不,他正在煞費苦心地想完成它。
  他重新畫過一道線,又改變一下弧線的位置。忽而畫成雙重,忽而又改成三重;忽而勾掉,忽而又恢復過來。高野十郎顯然對這項工作感到吃力。
  他皺著眉頭,用手托著額,恰像是在解答困難的數學題一樣畫了好幾道虛線。
  「簡直不明白,」高野十郎嘟囔著,看了一陣子自己畫的圖表,然後又去修改那些圖形。
  中久保京介隔著桌子看著。起初,他還以為高野這樣猶豫不決是在自己面前裝腔作勢——也就是說,他只當高野是在賣弄,故意改來改去。
  但是中久保看著對方的表情,不得不改變自己的這種想法。高野十郎好像的確一時畫不出這張圖來。
  「唉,畫不出來,」他終於把自來水筆撂下了。「我本來以為一下子就可以畫出來呢,還是心裡沒有把頭緒理清楚。」
  他把頭髮亂抓了一陣,深深地喘了一口氣。
  「我自己以為是知道的,可是一旦要畫出來,就有不夠的地方了。不夠的地方其實就是我知道得不透徹的地方。由於含糊不清,畫起來就不順手了。」
  「但是,」中久保京介對正在為難的對方說,「能不能單把您知道的部分畫下來呢?」
  「是啊……」
  高野十郎盯著看那張紙。
  高野似乎揣想著在紙上構制形形色色的圖表,又抹掉了。
  「且慢,」高野使勁搔了搔下巴頦底下,突然說,「我告訴您另外一件事情吧。講著講著,說不定我就能找出這張圖的輪廓了。」
  中久保京介明白了高野這句話的意思。對,確實有這樣的情形:面臨難題解答不了時,突然換個方向試試。思想凝滯在一點上的話,互不相干的意識往往會突然發生變化,使思想成熟的。
  中久保京介重新看了看高野那沒有畫完的圖。
  上面有著四方形的框框,有圓圈,下面又東一個西一個地配置著幾個方框框。框框和圓圈之間連結著線,分別連到下邊的框框裡。不僅如此,畫面的左右兩方也分佈著線和框框,伸出了形形色色的枝杈,好像抽像派的畫似的。
  不用說,在方框框和圓圈裡是要寫上某些名稱吧。高野十郎的苦惱就在於不知道寫上什麼字才合適。
  他也許會在中央的大圓圈裡寫上「V資金」。從上邊的那些框框畫出來的線都集中在圓圈裡,由此看來,框框也許是構成V資金的各機構的位置吧。像許許多多樹梢一樣突出來的,說不定就標誌著資金流通的方向。
  「對不起,容我想一想,」高野十郎點燃了一支香煙說。他兩眼帶著倦意,口裡噴著青煙。從他臉上的表情是無法判斷他究竟是仍然一心想畫完那張圖呢,還是想著他剛才所說的「另外一件事情」該怎樣開頭。
  「所謂V資金,包括種種東西。但是對這筆V資金略微有所覺察的人也不知道最重要的一點:日本的財產。」高野十郎突然說道,「剛戰敗後,東京法庭的美國首席檢察官紀南曾悄悄招待過日本過去的四個重臣,其中包括海軍大將岡田(岡田啟介(1868—1952),日本政治家,一九三四年任首相。——譯者注)和米內二人。關於這兩個人有過這樣一件事:好久以前,政府曾召開過要推薦東條(東條英機(1884—1948),日本頭號戰犯,一九四一年任首相兼陸相,發動太平洋戰爭,日本投降後被處絞刑。——譯者注)為首相的所謂重臣會議,出席者當中,反對過東條的都成了當今這奇怪的繁榮局面的締造者。您也知道,主持會議的是內務相木戶孝一(木戶孝一(生於1889年),日本戰犯,一九三七年以來歷任文部相、厚生相、內務相。對東條英機內閣的成立出力不少。日本投降後被判無期徒刑,一九五五年底假釋出獄。——譯者注),近衛公(近衛文縻(1891-1945),日本戰犯,一九三七年和一九四○年兩次任首相,日本投降後畏罪自殺。——譯者注)托病沒有出席。出席者有若槻(若槻禮次郎(1866—1949),日本戰犯,日本投降後被褫奪公職。——譯者注)、岡田、廣田(廣田弘毅(1878—1948),日本戰犯,一九三六年任首相,日本投降後被處絞刑。——譯者注)、林(林銑十郎(1876—1943),日本戰犯,曾任陸相,一九三七年任首相。——譯者注)、平沼(平沼騏一郎(1867—1952),日本戰犯,一九三九年任首相,日本投降後被判無期徒刑,死於獄中。——譯者注)、阿部(阿部信行(1876—1955),日本戰犯,一九四四年任朝鮮總督。——譯者注)、米內等當過首相的人,以及樞密院議長原。其中除了若槻推薦宇垣(宇垣一成(生於1868年),日本戰犯,一九三八年任外務相,一九五三年重新進入政界。——譯者注)外,阿部、林、廣田和原都贊成木戶所推薦的東條。但是其中只有兩個前首相始終保持沉默,那就是岡田啟介和米內光政。要是說現代神話的種子是這兩個人播下的,我認為也不算誇張。」
  「這話是什麼意思?」中久保京介覺得話一下子扯得太遠了,但是從談話的順序來說,只好這麼問。
  「事情是這樣的:為了答謝美國首席檢察官這次的招待,日本方面的重臣在箱根回請紀南。這是一個絕密的會議。紀南遲到了,會議直到夜裡十一點鐘才開始。在會上,紀南透露了美軍總司令部最高統帥已決定不把天皇指為戰犯。美國首席檢察官為什麼要在這個私人會晤的場合透露這樣一個問題呢?當時,不把天皇指為戰犯,在國際上是個重大問題。以後人們悄悄談論的關於V資金的傳說就起因於此。至今也還發生著一些一般人不大理解的怪現象。首先令人想到的是:戰敗後把據說還足以進行將近十年戰爭的軍部財產秘密儲存起來的問題。此外,還有龐大到被稱為世界三大巨富之一的皇室財產。兩者加在一起,按照今天的價格恐怕合數十萬億日元了。把軍部財產儲存起來的這些人即便認為這是一種愛國的舉動,從結果上來說,也只是使得皇室經濟癱瘓下來,同時形成了如今對局外人完全保密的、在國際上周轉的資金。我認為這至少是形成這種現狀的最大的原因。
  「以後,形形色色的人們環繞著這些物資明裡暗裡展開了活動,發生了一些按照我們的常識來說是不可理解的怪現象。例如,某經濟團體以援助沖繩自由黨的名義而付出的三億美元調濟資金的內幕;或者據說擁有六十億日元的特殊公司所持股票的保證金(日本政府對美國保證東京芝浦等公司的股票時價計算);這些資金就像泉水一樣湧出來。就拿『銀行事件,來說吧,該行總經理說是貸給了一位女經理十億日元。不論多麼好女色,堂堂一個銀行家絕不肯在一個女人身上花這麼多錢,其中也有內幕。這樣的例子還很多。總之,日本的命運可以說是由金錢勢力來操縱著的。為什麼金錢會像這樣泉水般源源不絕呢?本本分分的中小企業者眼看要倒閉時央求銀行貸給他們一筆資金周轉,銀行不肯輕易答應;然而暗地裡他們卻毫不在意地拋出幾億日元。
  「您也知道,凡是V資金可能存在的地方,就有許多不明來歷的人物。這些人物如今在社會上都很知名。戰爭結束後已經過了十年多啦,他們大概也得開始出頭露面了吧,不然就成不了事。關於自己,他們只是說乘著戰後那場混亂賺了一筆錢。有的說是買賣碎鐵賺的,有的說是造船賺的,也有的說是做股票投機賺的,或者說是做金屬生意發了大財。其中有的如今已經發跡成為日本首屈一指的官商了。在交通事業方面,也有的撕下假面具,成為頭號的實力人物了。他們有個共同點:經歷上都有一段不清不楚,而且缺的正是重要的部分。這究竟說明什麼問題呢?說明奇怪的現象跟這些參與者那段搞不清楚的經歷是分不開的。作為兜町最大的霸王而引起轟動的都築逸廣的背景之謎,也是從這方面產生的一個事件。木元茂本來只是一個碎鐵商,如今戴上假面具,當上了左右日本的頭號官商。消息靈通人士甚至說,戰後金融實業界是木元在幕後操縱的。」高野說到這裡,露出了一絲笑容。「然而,所有的歷史家都是以什麼人撰寫的傳說作素材的。傳記或歷史的真實部分恐怕都是經過纂改而流傳下來的吧。一旦那個時代結束,到了下一個時代,這些編寫出來的傳說就已經具有權威性、變成『真實』的了。因為瞭解事實真相的人已經死絕了,接替他們的人不明真相。對年輕人說來,現在就是一切。不論這些人過去是強盜還是干走私生意的都無關緊要,趕浪頭的傳記作者所編寫的那一套,到後來就成了權威。」
  高野十郎接著說下去:「以軍需省為中心安排戰爭期間的貴重金屬等龐大物資的究竟是誰呢?掌握著正確的詳單的又是什麼人呢?詳單包括鑲著世上罕見的鑽石的王冠和貴重的財產。制訂計劃的是保守黨的某實力人物。他可以說是瞭解一切情況的人。在解除(整肅(原文作公職追放罪。日本投降後,某些戰時擔任重要公職的戰犯曾被革職,並被禁止參加政治活動。「單獨和約」在一九五二年四月生效後,這些戰犯一律得到了赦免。——譯者注)之前,他就已經被遴選為將來登台的明星之一了。雖然被關在巢鴨監獄裡,他也足以算得上是個實力人物。木元茂當上今天的『怪官商』,『水星號』墜落之謎,以及九州鋼鐵公司總經理結城浩之死,都是與之有關連的大事件。
  「以前有過這麼一件事。比方說,戰敗已成定局時,某財閥在『滿洲』的全部資本和企業照那樣下去就會蕩然無存了。那個財閥想到,何不乘著日本國民還不知道戰局絕對於日本不利的時候,設法先把在『滿洲』的投資收回到國內來呢?結果,在昭和十九年,某財閥就與當時擔任經濟閣員的這個保守黨某實力人物相勾結,開始在國內悄悄發放『滿洲』軍需工廠的股票,把它換成現款。當時的『滿洲』軍需工廠是一級的國策公司(當年日本政府為了有組織地推行國家的工業政策而設立的公司。——譯者注),在國內是不准許買賣該公司的股票的。因為『滿洲』軍需工廠所有的股票都歸當地投資證券公司所有,非經有關大臣的批准,是不能在國內過戶的。這個軍需工業財閥的頭目恰好是證券公會的會長,當時在政府裡的經濟閣員就與財閥以及這位會長互相合作,這個陰謀計劃就順利地實現了。這些股票外加十成貼水在國內過了戶,賣給了不知道必然要戰敗的國民。
  「戰敗後股票怎樣了?實際的被害者是誰?這您是知道的。吃虧的一向是被蒙蔽的老百姓。總之,據說那時候的數千萬日元就這樣進了他的腰包。解除『整肅』之後,連他的心腹都過著豪華的生活,從這裡也就可見一斑了。
  「比方說,他和他手下的那一夥人都加入了柴田榮助的私營鐵道王國集團。他的參謀是該私營鐵道會館的經理,另一個心腹是該公司的董事。如果再把私營鐵道王國的柴田榮助的名字列入出現在國際資金這一現代神話的人物當中,就更清楚了。比如,在柴田下面再加上中野敬次吧。中野正是柴田王國幕後的人物之一。柴田死後,他才扯下假面具,使世人大吃一驚。依我看來,這些人背後都有著國際秘密,在柴田王國這樣一個舞台上各自象煞有介事地扮演著一個角色。」
  高野十郎繼續說下去。他只是想到什麼就滔滔不絕地隨口而出,沒有經過整理,也沒有系統。聽的人要不十分注意,是不能理解的。
  中久保京介一邊聽他說,一邊在心裡整理著。總之,高野十郎的意思是說,舊軍部所遺留下來的財產由什麼人繼承下來,現在在深層裡流動著,其中包括戰爭期間軍部從國外運回來的貴重金屬和物資。
  他似乎還表示,另一方面原先向國民徵購來的貴重金屬和鑽石等也在另一個系統中流動著。
  於是,中久保京介要求高野給他畫一張標出這個體系的圖解。
  這一次,高野十郎當即在紙上畫給他看了。
  「當然,這不是所謂V資金。V資金完全是連結著東京和華盛頓的秘密經濟工作資金。但是在這個圖表上畫給您看的秘密資金也是造成現在的種種怪現象的根源。即使把這種現象擺到國民眼前,我們也不會覺得奇怪,因為我們認為上層有著大家所不能理解的高級首腦和組織。不論叫國民看什麼,國民都一聲不響。這是日本庶民從封建時代起就被訓練成的『樂天知命』的觀念。他們一向認為自己和那些人不是同一個種族的人。連極素樸的疑問,他們也全都解釋為是由於種族不同。」
  高野十郎的話說得並不算有條理,但是中久保京介還是聽懂了。
  「現在,這張表上還有必須略加說明的地方。關於接收來的貴重金屬的事,以前人們已經說過不少了,大概也沒有什麼可補充的了。在這張表上,這部分財寶是截然分開的。其實,還是有交叉的地方。比方說,收廢鐵的木元已經脫離了鋼鐵公司方面,如今完全在政界裡紮下了根。
  「再來看看海軍,這裡就有戰時內閣的高官。此人對當時日本儲存的全部物資的數量必然瞭如指掌,因為從他的職位來說,他是能夠知道的。只有經濟閣員和這個高官的職務才處於能夠洞悉這一切的地位。至今他還活躍在政界的第一線上。這個表上概括得很簡略。其實,除了戰後突然膨大起來的某貴重金屬商之外,還有不少受過這個高官恩惠的人。海軍的現地機關是主要活躍在中國大陸上的機關,負有從現地徵調物資運往日本國內的任務。花山先生率領手下的人加入久我先生的保守黨時,當時以『臥術師』(「臥術師」是日本柔道中以臥倒的戰術戰勝對手的招數。——譯者注)出名的政客就曾經經管過這個機關的款項。海軍之外,陸軍還在上海設有徵調物資的機關。其中的一個首領是稱作梅機關的山田上校。」
  「山田?」中久保京介記得這個姓。他一聽就很耳熟,因為有末晉造向他提到過。
  「這個人現在對總理廳特別調查部有影響吧?」
  中久保京介這麼一問,高野就點點頭說:「正是這樣。如今,山田上校系統的特工活動的舊勢力可以說是比各省派來的官員的勢力要強大。調查部的官員本來就是從各省湊來的,連一個想奮不顧身地為調查部工作的人也沒有,簡直敵不過新興勢力。……陸軍裡的這些物資,經由憲兵集團流到T銀行的佐佐總經理手裡,變成了所謂的佐佐資金,這一點我已經充分說明了。……曾任大藏相的某議員也出現在這張圖表上。我簡單地談談這件事。
  「這個人原是管理貴重金屬等物資的中央機關的業務部長。據說戰爭剛結束時,他受大藏省外資局局長之托,把十六個木箱的鑽石和二十五根金條從日本銀行地下室運到埼玉縣鄉下的自己家裡,當夜就埋進地下倉庫。但是據說佔領軍知道了這件事,兩星期之後就全部被美軍士兵查抄了。這是他在國會裡作證時提出來的答辯。還有過這麼一場呢:在野黨曾進行追究,說也許不是被美軍運走的,怕是落入執政黨手裡了吧。埼玉縣也有地方銀行,跟T銀行一樣,是戰爭期間由幾家小小的地方銀行合併而成的。埼玉縣的這家銀行如今也有著與T銀行一樣的不可思議的現象。說不定不久就會現出一部分原形,與政界相勾結的錢以行賄的形式暴露出來。……因為在戰爭期間,當時的軍需次官竹內可吉曾對國民發表談話致謝,提到這次取得了巨大成果,徵購到的鑽石比指標超出八倍,白金超出一倍。但是始終沒有發表指標究竟是多少,戰爭就結束了。我想這倒不是『軍事秘密,(他們慣常使用的借口),而是由於種種考慮才沒有公佈指標。因為一旦讓人知道了指標,徵購到的超過指標八倍之多的貴重金屬量也就暴露出來了。總之,沒來得及有效地使用好容易才徵購到手的這批數量驚人的物資,日本就戰敗了。由此可見,在我們的眼睛看不見的地方竟流動著多麼龐大的軍部方面的物資。……其次就是我寫在這裡的伊籐滿——那個關鍵人物。」
  高野十郎用舌頭舔了舔嘴唇。
  高野十郎繼續談下去。他一邊談著,一邊說不定在腦子裡組織著V資金的結構和圖表。他腦子裡又好像同時在轉著兩種念頭。
  高野十郎邊談邊思索著別的事情。
  「方纔已經說過,從伊籐滿到中野敬次、柴田私營鐵道王國這樣一個順序是怎樣形成的。除此而外,伊籐身上所具有的特工活動的性質似乎還形成聯繫到總理廳特別調查部的現象。」
  「您說得對,」中久保京介點了點頭。「這並不是不可能的事。」
  「說到總理廳特別調查部,官商木元商店什麼的也是跟它有聯繫的。因為不論是伊籐滿的伊籐商業公司,還是木元茂的木元商店,都以東南亞為舞台從事特工性質的買賣。例如在老撾和南越就是這樣的。如果不因情報關係而和調查部勾結,那倒奇怪了。中久保先生,您認識調查部的通脅定良這個人嗎?」
  「這個名字聽來很熟悉。」
  有末晉造跟他談過不少關於這個人的情況。通脅定良以愛國者自居,頑固地主張反共,到處濫用印有「國內治安局局長」這個虛構的頭銜的名片。他擔任著防衛班班長。為了使不稱心的同僚辭職,就擅自替他們寫好辭呈交出去,引起了問題。據有末晉造說明,通脅定良正是久我的嫡系。
  「這位通脅定良雖然也在調查部,卻是在內部從事情報工作的,跟他呼應著在外面活動的是淺倉某。淺倉這個人原先也是陸軍少校。對啦,您聽到淺倉少校這個名子,會不會想起什麼事情?」
  「我頭一次聽見這個名字。」
  「是嗎?我再跟您說說,您也許就會想起來的。幾年前不是發生過『拉斯特沃洛夫事件』嗎?就是蘇聯駐日代表機構的一個成員逃到美國機關去請求庇護,在華盛頓把他在日本所從事的情報工作全部供認的那個事件。」
  「這在報紙上大事刊登過,所以我記得。」
  「拉斯特沃洛夫在華盛頓會見記者,是他逃出東京大約一年後的事。那時候日本報紙根據外電把這消息刊登出來。就在當天,有兩名前少校到警視廳自首。這兩個人特意去自首,說拉斯特沃洛夫在日本的時期,他們跟他有過情報關係。淺倉就是其中的一個。另一個少校如今不知去向。據我推測,他也許改名換姓,鑽到總理廳特別調查部之類的地方去了。」
  「噢。」
  「『拉斯特沃洛夫事件』本來就矛盾百出。在華盛頓白宮的國務卿辦公室舉行的記者招待會上露面的人究竟是不是拉斯特沃洛夫還不知道呢。他既不許記者給他拍照,也不許錄音。他的相片只有他剛失蹤時為了搜尋而由蘇聯代表機構提供的那張。至今還搞不清楚他究竟從日本方面取得了什麼情報。也許是不能發表。這且不去管它。報紙上剛一刊登這消息,當天就去自首的那位淺倉少校的心情也是難以理解的。按照一般情況,他逃還逃不及呢。同是自首,如果是快被偵查出來,逼得無路可逃,這時再去自首,倒是可以理解的。他為什麼那麼慌張,消息剛一見報就去自首呢?……依我看來,『拉斯特沃洛夫事件』大概就是日本的情報機關與美國方面合作而製造出來的一套把戲。這位淺倉少校如今怎樣了呢?如今他就潛藏在木元商店的駐外機關裡。不用說,該駐外機關本身就是與總理廳特別調查部有聯繫的。根據這一事實也可以知道木元商店和總理廳特別調查部是一起的。」
  「原來如此。」
  「總理廳特別調查部本身的預算並不寬裕。但是另一方面,木元商店卻擁有雄厚的資金。從調查部來說,如果把駐外情報網設在木元商店裡,預算方面就能得到很大幫助。這也就是一種就地籌措資金的辦法。就木元來說,如果把政府的情報機關設在自己的商店裡,在做買賣方面就再便利不過了。」
  高野十郎把已經涼了的茶喝下。
  「真糟糕,我說話盡離題。可是既然已經開了頭,就勢兒把淺倉前少校的事也說說吧。
  「通脅定良曾經把訪問日本的那位沙特阿拉伯的石油使節軟禁在東京市內某旅館裡,不許他會見任何人。這件事外間傳遍了,您一定也知道的。阿拉伯石油的勾當與淺倉前少校在國外的活動是裡呼外應的。據說通脅曾揚言淺倉這傢伙真可惡,如果他回到日本,可不能放過他。這多半是兩個人互相勾結,故意放的空氣吧。因為如果被人覺察到他倆裡外呼應進行活動,可就糟啦。就這樣,淺倉又當上現在擔任國會議員的前參謀津田正明的智囊。津田議員雖然打著反抗精神的招牌,其實日本剛戰敗時,他曾走遍南洋和中國大陸,在背後操縱他的是淺倉前少校,這挺有意思吧。人與人之間說不定在什麼地方就有瓜葛,您那位頭目阪根重武就跟津田議員有親戚關係哩。兩家是兒女親家哩。」
  「這我知道。」
  「您應該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津田議員好像在世界上無所畏懼。其實他也有苦於對付的人呢。最難對付的是小野洋介。小野就是木下邦輔在T縣的對手。津田議員的後台其實就是這個小野,這是個外人所不知的事實。阪根和津田兩家結親,也是小野做的媒。怎麼樣,有意思吧?」
  「可不。這又和T縣有關連了。」
  「是啊,有關連。另一個T縣人伊籐滿,手下也有個奇怪的機關。咱們就假定這個機關叫K吧。該機關的頭目K在戰前原是個政治犯。在獄中叛變了。順便提一下,這個機關並不是總理廳特別調查部那樣一個公開的機關。因此調查部做不到的事,它也能夠放手去幹。例如,據說因所謂『佐爾格事件』(一九四一年,日本政府誣控德國駐日大使館工作人員佐爾格和南滿鐵道臨時工作人員尾崎秀實等二十餘人有共產國際間諜的嫌疑,加以逮捕,一九四四年將佐爾格和尾崎處以死刑。——譯者注),而失蹤了的北林友子這個女人也由這個機關掌握著。遙控曾經作過日共幹部的伊籐律(伊籐律是日共叛徒,曾混入日共中央,一九五三年被開除出黨。——譯者注)的也是這個機關。因而在美國佔領期間,美國情報機關在背後相當支持這個機關。社會上甚至悄悄議論,昭和二十四年發生的一連串鐵道事故事件(指一九四九年美日當局為了鎮壓和迫害日本的愛國民主力量,復活日本軍國主義而製造的「下山事件」,「三鷹事件」和「松川事件」。「三鷹事件」是一九四九年七月十七日晚上,停放在三鷹車站車庫裡的一輛電車突然衝出去,造成六人死亡,十三人受傷的事件。事後,日本反動政府立刻誣指為日本共產黨所策劃的,逮捕了日共黨員和工會幹部等十人。在日本人民的強烈反對下,日本法院終於在一九五五年六月被迫宣判九名被告無罪,但仍堅持判處被告竹內景助死刑。——譯者注)中有這個機關在活動。
  「我順便再來談談總理廳特別調查部。第一任調查部部長川上久一郎討厭這個K機關倒也是事實。他竭力提防著,不讓這個機關的人員進入調查部。一方面可以說他是怕自己與最高權力之間建立起來的關係因而會被割斷,同時,想必他也很自負,認為自己在對付共產黨的工作方面更內行一些。這個K機關與久我首相以及久我的心腹官房長官有直接聯繫,大概也使川上久一郎很生氣。大家常說,『下山事件』、『松川事件』接連發生後,官房長官每一次都立即發表聲明說:『那是共產黨干的』。只要考慮到這位長官和K機關的聯繫,就可以猜出這個聲明是根據什麼意圖發表的。」
  高野十郎就這樣談下去。
  中久保京介這才注意到,這個人說不定在這樣一個權力機關裡待過一個時期。他曉得種種情況。他這些知識想必也是待在機關裡時獲得的吧。也就是說,他是有親身經驗的。
  但凡一個人講述一件事時,如果那是他親自經歷的,內容就具體、瑣碎、龐雜而沒有系統。但是如果不是根據經驗,而僅憑概念而得出來的理論,那就會結構整齊,條理分明,然而其具體內容卻會有些空洞了。高野十郎想到哪裡講到哪裡,越扯越遠,不是恰好說明了這是他親自經歷的嗎!
  高野十郎忽然說:
  「一切都靠金錢。我又說到另一件事了。……」
  「一切都靠金錢」這話似乎使他重新回憶起過去的一段經驗,他又換了個話題。
  「T銀行的錢使我想起了一件事。……那是久我內閣因造船貪污案而垮台之前的事。由於花山先生聲言要創建新黨,保守黨曾面臨一次風暴。反久我派的計劃是:如果花山無法行動,就讓石場勘三出面,脫離久我,另組織新黨。您也知道,石場勘三本來是經濟新聞記者出身,通曉數字,對經濟政策有獨到的見解。在美軍總司令部時代,他是不受總司令部歡迎的。因為他曾寫過一篇抨擊佔領政策的文章,投給美國一家雜誌,大大地觸犯了美國。社會上把他說成是通貨膨脹政策的首創人,其實他的觀點可進步啦。他這個人,與其說是親美,倒不如說是對社會主義國家抱著協調性的意見。總之,反叛分子曾策劃把石場勘三拉到分裂黨裡來。結果,花山並沒有脫離黨,石場也回到黨內來,反久我派的八員大將終於孤立了。」
  這點常識,中久保京介也很熟悉。
  「究竟為什麼會成了這樣的局面呢?總之,這是靠了金錢,是金錢的力量造成的奇跡。當時,環繞著反久我派的活動,分裂黨是否能成立,這是政界的中心問題。分裂活動日益高漲,起了推動作用的是八員大將中的策士。這您也是知道的。針對這一點,久我和他最親信的兩個人以及木下邦輔極秘密地進行了策劃。他們安排了次序。首要目標是花山,其次是石場勘三。他們認為只要打倒了這兩個人,分裂派失去魁首,就能一舉擊潰。花山成了目標。久我首相使出了他那套出名的花言巧語:『請你回到黨裡來吧,光你一個人就行。』花山一下子就中計了,被騙回到黨裡來。但是就連久我派的這些策士們也對石場勘三感到棘手。他們多方面地刺探石場的情況,查明他欠了不少債。
  「久我派發現了這件事,高興極啦。久我以及他手下的兩個實力人物就和木下進行商談,決定由木下負責收買石場的工作。當時石場勘三竟落到這樣的地步:他那坐落在目白的私邸裡日夜都有新聞記者廝守著,不論他到哪裡,他們都釘梢,弄得他行動不便,外面也無法接近他。於是,花山派就打電話同石場聯繫,說石場發出去的票據由他們收買,條件是要他回到黨內來。儘管他是石場勘三,財力方面也是薄弱的。他為國家編製一萬億日元的預算,然而一旦自己欠了債,竟連區區數千萬日萬也還不上。這是人生的悲喜劇啊。這就跟在公司裡經手幾千萬日元交易的職員,在回家的路上想喝杯啤酒也沒錢是一樣的。
  「就這樣,石場終於不得不為錢而屈膝。問題在於在什麼地方進行具體的商談。正值某電視台要舉行開業儀式,花山派的策士就想出個主意,請石場出席。他說:一切問題都跟到時坐在你旁邊座位上的那個人商量吧。石場勘三答應按照電話裡所說的程序來辦。他們彼此約定了碰頭地點,分頭蹓出會場,終於在新聞記者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在一起晤談了一番。也就是說,他們商定由花山派拿出多少現款來收買石場發出去的票據。就這樣,石場並沒有當倒戈派的頭目,卻和花山一道回到黨內來,使得八員大將孤立了。在電視台開業儀式上,坐在石場旁邊的正是木下邦輔。石場大概一直都不知道他將同誰談。他看到若無其事地坐到自己身邊的那個人,心裡想到:『晤,是這個人呀。』這次用來收買石場的錢,是從所謂造船貪污案的『贈金』(「贈金」即日本政客接受的賄賂。——譯者注)裡拿出來的。而久我派答應給石場的那筆錢,是由以石場的忠實親信知名的少壯派議員市多弘惠轉手的。市多答應代為轉交,但是說也奇怪,該交給魁首石場的錢,過手的時候少了。石場知道了這件事就不得了啦。石場派立即排斥起市多來。市多弘惠本以石場的忠臣聞名,他之所以背棄石場,是有著這樣一段內情的。一切都是為了金錢。
  「直到這時為止,木下邦輔一直屬於執政黨的實力人物尾野那一派,藉著這個碴兒,他就悄悄接近久我派了。至今人們還把他看作是尾野派,其實不妨認為他與久我派是有牽連的。將來他很可能把尾野派的勢力全部攬過來,而他的魁首尾野還一點都不知道呢,這位首領也夠馬虎的了。也許木下邦輔打算把尾野派抓到自己手裡,然後投奔久我及其嫡系。
  「久我雖然隱退了,卻仍然擁有勢力。久我的意見說不定依然會成為內閣的意見。這在外務省人事方面,表現得最為明顯。連大使及公使的更迭上都貫徹著他的意圖。
  「為什麼這個已經隱退的人竟有這麼大的勢力呢?除了他以外,還有當過首相的人。但是他們並不像久我正那樣仍然隱隱握有權力。在正常的情況下,如果當權者或首相去職了,日本政界就把他看作過去的勢力,睬也不睬。但是只有久我首相並不如此。這僅僅用魁首和黨羽的關係是絕對不能解釋的。在政界裡是不講人情的。這從剛才告訴過您的石場勘三和市多弘惠,以及魁首尾野和木下邦輔的關係,也看得出來。連這位魁首尾野不是都完全脫離了他衷心景仰、口口聲聲稱作『先生』的花山,而去接近久我了嗎?政界的離合聚散,用古戲裡的義氣人情是絕對解釋不了的。最根本的因素是權力和金錢。再說,為什麼唯獨久我前首相竟保持著這樣的權力呢?……」
  說到這裡,高野十郎閉上了眼睛。
  他顯然是在瞑想著什麼,話也中斷了。
  高野十郎突然把紙扯到手邊,用自來水筆一口氣寫了些字,用線連起來。為了這張圖的結構,他已經絞了半天腦汁;是不是聊著聊著就想好了呢?
  高野十郎在粗陋的小飯桌上畫著。中久保京介覺得他費了很長時間才完成這張圖。
  「請你看看,」高野十郎把自己畫完的東西推到中久保京介手邊來。
  是這樣一張圖:
  中久保京介正凝視著這張圖時,高野從一旁說:「這只是個大概。如果說這形形色色的機構各有足以點綴世界史的謀略活動,也不算誇張。但是對它們逐一地加一說明,在我是辦不到的。管理這一資金的國際機構在紐約和東京,至於這些機構究竟是由一些什麼人組成的,我就不大清楚了。不過紐約那方面我倒是能夠猜出個八九成。」
  「都是哪些人呢?」中久保京介把視線從圖表移開,抬起頭來問道。
  「美軍總司令部可以說確實是在日本留下了一筆遺產。但這並不是美軍總司令部的遺產,可以說是美國投在日本的資金。紐約方面的管理人的名字,可以從美國財團當中來推測。例如,美國首屈一指的投資公司約翰·李德公司的總經理,可能性就非常大。這位總經理約翰·李德有可能成為下一任美國國防部長有力的候補人,在對日工作方面握有實權。我想這個人物一定是V資金的管理人之一。此外,似乎還有其他種種人物。沒有人瞭解這個底細。這是只有當事者才知道的秘密。
  「那末日本方面又是誰呢?這我也不大清楚。確實是有一些人的,但是他們不肯向我們透露真面目。然而可以推測到替日美雙方國際管理機關執行事務的幾個機構。正因為問題與物資和金錢有關,首先令人想到的是銀行,而且必須是能周轉外匯的特殊銀行。這筆資金不會呆放在某銀行裡不動,一定是被投入某些企業團體裡,為日美雙方都帶來利益。不動用本金,光靠利息就能夠有利地周轉。這張圖下寫著『各地方銀行』,您就把它看作是T銀行那種性質的銀行好了。不僅是T銀行,誰也不敢說在東京附近的縣份裡設有總行的銀行都不是這種執行機構偽裝成的。」
  中久保京介和高野十郎一時深深地陷入了沉思中。
  高野十郎又開口說:「這筆資金以各種形式出現:有時作為物資商品出現在市面上,有時成了有勢力的鋼鐵公司和重工業公司的股票,有時又變成石油公司的投資。正像我屢次說過的那樣,它有時是作為特殊機關的活動資金而流動著;或被用來投資,諸如開發剛果和在南越進行工作。但是其實質絕不是我一個人能具體而詳細地說明的。
  「但是連結東京和紐約的這個國際管理機關,必須設個不斷在兩地之間進行聯絡的機構。當然,想必是美日雙方都派了人。美方且不去管它,日本方面是由誰來擔任的呢?因工作關係,擔負這個任務的人必須不斷往返於日美之間,而且他必須是個誰都不瞭解其真正使命的人。您好好想想吧:日本方面真正的V資金管理者是誰?不斷往返於兩國之間、負責聯絡的是誰呢?」
  「連您工作過的千代田經濟研究所的是枝先生都不知道嗎?」
  「不,我想他是知道的,」高野十郎捏了捏下巴頦,露出肯定的眼神。「是枝想必也是V資金事務局裡的一個成員。我想是由於有這個任務,他才進行種種活動的。」
  「您告訴我的是從是枝先生那兒聽來的嗎?」
  「不,不只是是枝說的。有些是在他那兒工作時悄悄觀察到的。當然,我預先也已經獲得了充分的知識才能觀察到哩。至於這些知識是從哪兒獲得的,我就不大好說明啦。」
  中久保京介一直覺得高野十郎曾經鑽到權力機關裡,聽高野現在的口氣,似乎正可以證實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
  「您在研究所工作時,聽是枝先生說明過這些事情嗎?」
  「哪兒的話!」高野十郎使勁搖頭否認。「他才不會說這些事情呢。在這方面,他的嘴可以說是嚴極啦。他頭腦非常敏銳,又有才能,策略高明。把木下邦輔和T銀行的佐佐聯繫起來的,正是他哩。木下靠了他才知道有佐佐資金這麼個東西,也知道了這個資金秘密流動的情況。前面已經告訴過您,為了把石場勘三從分裂黨拉回原來的保守黨而付出的錢是造船貪污案中的『贈金』;事實上這筆錢是由T銀行的佐佐交到木下邦輔手裡的。木下邦輔現在只不過是保守黨內的一名骨幹,如果將來當上了經濟閣員,恐怕就會長期幹下去了。那時,魁首尾野也許會因為自己這個派系出了個木下而高興。實際上,木下之所以能這樣,是由於他暗地裡與久我嫡繫牢牢勾結在一起。您瞧著吧,不久就準會這樣的。」
  高野十郎看了看表,說:
  「可談了不少時候啦。」
  不知不覺之間,窗外的確已經暮色蒼茫了,籠罩著怪晦暗的黃昏,寂靜得簡直不像是在市中心的一家小餐館裡。
  中久保京介和高野十郎並肩走下樓梯。
  「紺野這個人想起來可真夠倒霉的了,」高野說,「但是從這個事件中您大概也可以看出一個老百姓有多麼軟弱無力。不管對真實情況瞭解得多麼透徹,個人的力量畢竟是有限的。像紺野,就可以說是被他們殺害了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曾作過駐美行情考察員的優秀的經濟官吏和評論家江木務,也是被他們殺害的。」
  他倆走到正門口。
  「再見。」
  高野十郎輕輕地向中久保京介點點頭,就晃著肩膀沿著燈光閃閃的街道消失了。

《深層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