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野木在神宮前站下了地鐵。
由於正值傍晚時分,一走下擁擠不堪的地鐵電車,渾身立刻感到一陣輕鬆。
走出階梯,步入街道,黃昏的路上已經燈火通明瞭。
小野木讓過電車,等到汽車的長龍過完,穿過馬路向對面走去。
賴子正站在通往明治神宮正門馬路稍向裡一點的林蔭樹下。佇立在夜幕初垂之中的賴子,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大衣。
馬路一側的林蔭樹已經葉落枝禿,越過樹稍可以看見鱗次櫛比的公寓,只有窗子透出亮光。
正中央的馬路,一直伸延到明治神宮,往來的汽車川流不息。在小野木看來,為避免惹人注意而站在那裡的賴子的身影顯得格外地淒涼。
「讓您久等了。」賴子默默地點頭致意。她那白暫的面龐在薄暮中依稀可辨。
「很忙嗎?」賴子挨近已經起步的小野木身旁。
「最近突然忙起來了。簡直都沒有自己隨意支配的時間了。」小野木到這裡來之前,還在與特搜班的夥伴們一起出席會議。這次會議,從早晨起,整整開了一天。真是累得筋疲力盡。
「對不起。您那麼忙,我還打去了電話。」
賴子道了歉。兩人信步閒逛似地走著。
「不,我也很想見到您。」
小野木這樣一說。賴子才不吭聲了。兩人就這樣朝前走著。
「哎呀,我們往哪兒去呀?」
賴子彷彿剛察覺似的,停住了腳步。
「是啊,到什麼地方去好呢?」
方纔只是無意識地邁動著雙腿,因此方向還沒定下來。
就像觀看立體透視圖一樣,馬路、樹木、房屋,全部聚集在遠方的同一點上;再往前,看到的便是漆黑的樹林。樹林的上方,傍晚的殘雲帶著落日的餘輝,正在飄散開去。
「我想看看大海哪。」賴子說。
「大海?」
「已經好久沒有看到了。不知為什麼,我特別想看看呢。」
「若是看海的話……」小野木說,「就是東京海嘍。」
「不。還是想看看您曾和我一起去過的橫濱的大海。您若方便的話,去一趟吧?」
小野木心裡明白,賴子是要再度喚起與自己第一次結合的記憶。
「好吧。」小野木口裡應著,兩眼看著一輛外國人乘坐的汽車。
「太高興啦!這個念頭起對了。」賴子叫住一輛飛馳而來的出租汽車。
「去什麼地方?」司機眼睛視著前方問道。
「請開到橫濱。」
「是!」
到橫濱是長途,所以司機很高興。
停在附近的一輛汽車,跟在兩人乘坐的出租汽車後面開動起來。
出租汽車從澀谷繞道五反田,駛上東京至橫濱的國營公路。
「很久沒見了吧?」小野木對身邊的賴子說。
「正好兩個星期啦。」
「有這麼久了嗎?」
在這兩個星期裡、小野木幾次接到賴子的電話。但是,由於眼下正在參與的案件複雜而又嚴重,每天下班回去時,一般都在夜裡十一時左右了。因此,每次他都婉言謝絕了。
「對了,在電話裡聽您講了一下,不是有什麼特別的事要說嗎?」
對小野木的這句話,賴子沒有做聲。小野木看出賴子的面容有些反常。他想可能是由於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面的緣故,但她的表情確實有點拘謹。
賴子說忽然想看看大海,這大約也是她的某種心理在起作用吧!她臉色也比往常顯得蒼白。剛見面的寸候,小野木還以為這是傍晚天色的緣故。
車子加快了速度。穿過繁華的街道,好不容易才開到郊外。路燈也逐漸稀疏下來了。
「出什麼事了嗎?」
小野木的手被賴子的雙手握著,放在她的膝上。這已是習慣性的動作。然而,小野木被賴子握住的手掌,感到比平時給攥得更緊。賴子的手很涼。
出租汽車駛過一架長長妁橋樑。暗淡的河水裡,映著工廠的燈火。
「哎,小野木先生。」她自語似地說,「我要離開結城的家啦!」
小野木不由自主地扭頭看了她一眼。賴子表情很堅決,緊閉著雙唇。
「不過,這與您沒有關係。是我自作主張下的這個決心。請您不必擔心。」
「出什麼事了嗎?為什麼?」
「我可以告訴您:並非如此。」
車子正穿行在川崎寂靜的市區。左邊有一根工廠的黑煙囪在夜空中隱約可見。
「我覺得太突然了。」
「不。」賴子用慣常的聲調說。「我早就下了這個決心。最近我就要回到老家去。並且正式與結城離婚。在手續辦完之前,打算鬆鬆快快地在鄉間呆一段時間。」
小野木認為,結城與賴子之間還是發生了什麼問題。她是位聰明的女子,不肯做詳細的說明。小野木知道,即使再問也毫無用處。
小野木從那一瞬間感到,一個嶄新的世界就要展現在自己的面前。他覺得自己似乎就要通過一條暗淡漫長的隧道了。
「明白啦。」小野木只講了這三個字。接下來又說,「到那時候,我一定去接您。」
賴子的手,比先前更用力地攥緊了他的手掌。
「真地會來嗎?」賴子抑制住自己的聲音,在嗓子眼裡喊著說。
「當然要去。說心裡話,我一直在等待您講出這件事。我既不認識您的丈夫,又不瞭解您的生活……」
「請原諒!」賴子打斷小野木的話,賠了不是,「無論如何不能講的呀。把那些情況講出來,會使您痛苦的。」
「我明白。我毫無責備的意思,並且決定永遠不再過問這些事情。我只要有您就成了。至於其他的一切,全沒有知道的必要。」
「我太幸福啦!」她這聲音很低,但忽然變得哽咽了。
出租汽車已經開進橫濱鶴見區的街道。
賴子還有件事無法告訴小野木。那就是結城似乎已經發覺了他們倆的事情。前幾天,結城旅行歸來,曾讓賴子整理旅行皮箱,而且是叫她立即進行整理。事情很稀奇,過去從來沒有特地命她做過這種事。
使賴子臉色突變的是,旅行皮箱裡出現了S溫泉前旅館毛巾。發現那條毛巾的時候,她的呼吸都要停止了。臉變得煞白。
她無法忍耐到丈夫洗過澡出來,連自己的房間也沒有回,一徑走去家門,在附近一條昏暗的馬路上徘徊了許久。
結城己經知道了。這種做法,確實是蓄意幹出來的。
賴子立刻下了決心,必須離婚。以前也曾與丈夫商量過離婚的問題,丈夫卻居心叵測地不予理睬。
賴子在等待提出離婚的機會。丈夫察覺到賴子的這種動態,有意躲閃著,一直不肯開口,並心安理得地連續幾天住在外面。賴子失去了與丈夫平心靜氣交談的時機,只得等待著。
這個問題,現在竟以此種方式提了出來。丈夫向她顯示有S溫泉標記的毛巾,是故意不用語言而以物證提出質問。
事過之後,丈夫的表情和態度都沒有特別的變化。賴子心裡已經做好準備,但丈夫卻一言不發。
她醒悟到結婚的失敗,是在婚禮剛過不久。當初未能當機立斷,如今卻成為罪惡的根源,對她進行了懲罰。
明確決定離開結城家,是在四、五天之前。最初,她本打算瞞著小野木來進行這一切。離婚這件事,與小野木毫無關係。這是要自己獨自解決的問題。
縱然不能和小野木結婚,她也做好了拋卻一切的思想準備。
這對丈夫又不能明白地講出來,因為那會給小野木帶來麻煩。
小野木從事的不是一般職業。他的作為檢察官的地位,有可能因此而被剝奪;他的整個生涯,有可能因此而被斷送。丈夫的性格,完全可能幹出這種勾當。這是可怕的。|
不能講出自己決心的原因,既有為了不讓小野木擔心,也有丈夫的具體情況在內。
細說起來,賴子至今沒有把丈夫結城的情況向小野木和盤托出,原因正在於丈夫那見不得人的職業使她忍受著屈辱。
她很想盡快離開這個家庭。她業已認識到,和丈夫心平氣和地商量離婚,根本沒有指望了。即使和自己分了手,丈夫也不會有為難之處。只是一旦下了這種決心,她便產生了要見小野木一面的強烈願望。
從前幾天就打了電話,但小野木好像很忙。今天晚上才得到了這個機會。
出租汽車駛入橫濱街道。櫻木町的高架鐵路線延伸到很遠很遠。
賴子看到小野木的表情很快活。聽說賴子已決心離婚,他顯得很高興。
「上一次到這裡來,是夏天吧?」小野木望著車窗外面說。
出租汽車駛入一處可以看到公園漆黑樹叢的地段。
「您還記得嗎?」賴子微微點了點頭。
「下車嗎?」
聽到他的問話。賴子馬上說道:
「從』新豪華飯店』能夠看到海港一帶的風光。最上面一層是食堂。我很想從那裡自由地眺望一下大海呢。」
「好吧。」
車子的前方出現了「新豪華飯店」絢麗多彩的輝煌燈火。
「喂!」小野木衝著司機的後背說,「停到飯店前面。」
出租汽車滑到飯店前大門口。幾乎與此同時,後面跟上來的那輛汽車在他們稍前一點的地方停了下來。
從那輛車下來一個年輕男子。他急急忙忙地把身子擠進飯店正門口的轉門裡。
許多外國人正慢悠悠地走下樓梯。那個男子從這些外國人中間鑽過去,跑到二樓的電梯前。
可是,當看到電梯上升的指針停在七層的數碼時,他的臉上便現出了放心的神態。
飯店的食堂在七層。在衣帽寄存處,賴子脫去黑色的大衣,露出潔白的衣裳。這一急劇的變化,使那些正在注視賴子的人彷彿感到煥然一新。
服務員在前面引路,把他們帶到一處靠窗子的好席位。
「真美呀!」賴子落座之前說道。因為橫濱的夜景正呈現在整個玻璃窗前。
昏暗的海面上,外國船隻的燈光一團團地映到水裡:其中有三艘巨輪,彷彿各自形成了一座不夜城。背景處,連著鶴見一帶的燈火。
船桅上的紅燈小巧玲瓏。
窗下的一角,近處是山下公園,公園的樹叢,有一半呈現在視野裡。透過黝黑的樹叢,稀稀落落地閃出路燈的光亮。
賴子目不轉睛地望著這一切,腦海裡浮現出去年夏天和小野木到這裡來的情景。那一帶此刻也是漆黑一團。
小野木明白賴子投出去的視線的含義。
服務員來請他們訂菜。小野木訂了一個生牡蠣,然後朝賴子笑著問道,「稍微喝點嗎?」
「好,喝一點吧。」
小野木為她要了輕度摻檸檬汽水的杜松子酒。附近白色的餐桌上,幾乎都是外國客人。他們一面彬彬有禮地進餐,一面悄聲細語地交談著。另一側,樂隊正奏著幽靜的室內樂曲。木琴的聲響不絕於耳。
賴子一味地朝外面眺望著。一艘小汽艇拖著細弱的燈光,疾駛在黑暗的海面上。
「為什麼突然想看大海了呢?」』小野木這樣一問,賴子才把白白的面孔轉了過來。
「不為什麼,只是想看看。不過,太好啦!能和您一起來到這裡。」
杜松子酒送上來了。兩人碰了杯。
「真新鮮呢!」小野木朝賴子笑著說。
「喏!」賴子用手指捏著酒杯給他看,「今晚不知為什麼,就是想讓您請我喝點這個哪。」
賴子的情緒感染了小野木。他沒有馬上說出話來。
「沒想到今天晚上會到這個地方來。在見到您之前,根本就沒有考慮過。」小野木老老實實地講出自己的感想。
「世上的人呀,不知在什麼情況下就會採取意料不到的行動。我也只是想看看大海而已。真有意思!您看,於是就和您一起坐在這個地方了。」
賴子的這番話,好似在講自己今後的命運。小野木則在盡量避開這個話題。因為他還想根據自己的猜況更深入地考慮一下這個問題。他對賴子的心情並非不理解,但他還是不想在這種場合,而是準備在單獨和賴子在一起的情況下再談。
「賴子的故鄉沒有海嗎?」小野木問。
「啊,離海遠著呢。所以,我小時候就非常憧憬大海。我們那裡是個四面環山的城鎮。」賴子的眼睛彷彿在追憶,「那是一座很靜謐的城鎮,是古代諸侯身邊的一座小小的城邑。城裡還殘留著武士宅第,周圍的土牆都快倒塌了。」
她繼續介紹著:「還有不少白色的倉庫和草房。士族宅邸的小黑門上,垂著常春籐之類。童年時代,覺得這家真夠髒的;可是現在想來,那正是一條恬靜的街道呢。如果不在街上多停一會兒,簡直就見不到行人的影子。」
賴子也許馬上就要回到那座古老的諸侯城邑去了。
她的成長歷程,小野木有一次曾所到過簡單的介紹。是在一座古城的一戶古老的名門望族之家長大的。
至於她現在的丈夫從事著什麼職業,小野木並不瞭解。賴子不肯講明丈夫的職業,似乎因為有著某種隱情。不,肯定不是出於對小野木的複雜的顧忌心理,而是使人感到有某種見不得人的東西。
這種見不得人的因素,影響著賴子的生活。事情很明顯,小野木並不瞭解她的家庭,所以不可能瞭解她的生活。但是從她的精神負擔和整個舉止看,卻都為這種影響所籠罩著。這就是所謂「她的生活」。
「那樣的城邑,我也想去一次啊!」
小野木想像著一個群山環繞的小小盆地。在一座沉睡般的古城裡,人們安安靜靜地生活著。
「您約好了要來接我的呀。」賴子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這大概不僅是摻了檸檬汽水的杜松子酒的作用,很可能是她腦子裡正浮現出小野木去接自己時的快樂情景。
「是啊。」小野木的聲調也快活了,「那時無論如何也要去一次。我也想看看賴子誕生的地方究竟是什麼景象。」
「那是個很沒趣兒的城鎮。您會感到吃驚的。」
「絕不會吃驚。我甚至在想,索性就在那裡生活也不錯。」
賴子兩眼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小野木的面龐。
後乘電梯上來的男人,正在給東京掛電話。
「現在正在用餐,……嗯,是飯店的七層。……您立即到這邊來嗎?」
那男人用手攏住話筒,免得自己的聲音被別人聽見。
他上穿皮製茄克,下著黑色制褲。對於來這家阪店的客人來說,他的這身打扮是很不相稱的。
二
進餐結束了。
服務員來到跟前,問他們所要的餐後食品。賴子點了水果。
「哎呀!」看著窗外,她小聲叫了起來,「船上的燈火都熄滅啦!」
小野木移目朝海面望去,先前一直宛如城堡般燈火輝煌的外國船隻,都變作了漆黑一團,幾乎只有方才見到的一半大小了。
而且,作為它們的襯景,鶴見街道上的燈光也私為黑暗所代替。
就這樣,在兩人進餐期間,不知不覺地夜更深了;街區和船上的燈火漸漸地熄滅了。
「您可能知道的,我現在住的地方是一處高地。」賴子說道。剛才在出租汽車裡見到的憂鬱情狀已經一掃而光,顯得很舒暢。
「朝外面一望,滿眼是屋頂的海洋。隨著夜深人靜,亮起的燈光逐漸消溶在黑暗之中,連霓虹燈都看不到啦!那情景,真好像是親眼看到深夜的降臨呢!」
小野木想像著賴子的處境:丈夫沒有回來,她正孑然一身地站在家裡,興味索然地眺望著外面的夜景。
賴子把服務員送來的草苺浸到乳白的牛奶裡。
「到夜裡十一時左右,燈光大約就會只剩下一半了吧?」
「嗯,是那樣。看著看著,哎呀,心裡可寂寞啦!。」
聽了賴子的話,小野木眼前彷彿出現了燈消火滅,昏黑一片的市區,似乎連市區上空那些星星的位置都歷歷在目了。
「小野木先生,您夜裡仍舊工作到很晚嗎?」她問。
「嗯。近來在機關裡呆到很晚。回去的時候,一般都要到十二點啦。」
「啊,那麼晚。」賴子睜大眼睛看著小野木的臉。「最近一直這樣嗎?可別把身體搞垮了呀。」
「不會的,反面覺得精神倍增呢!比如明天,就必須在五點鐘起床。」
「五點?」
「不,這只限於明天。要辦一件我現在正參與審理的案件上的事。」
「您真夠忙的啦。」
她向小野木投去溫柔的目光。小野木的工作很特殊,這就使得賴子不得不迴避問到具體內容。小野木也不肯講到這些問題。
賴子感到有一種不祥之兆。
小野木的話,使他聯想到丈夫結城所從事的不可告人的職業。
小野木的工作與丈夫是針鋒相對的;在小野木的心目中,類似丈夫那樣的職業,總是被列為獵獲對象的。
「您怎麼啦?」小野木仔細地打量著賴子。
「沒什麼。」賴子笑著搖搖頭,「真沒想到會有今天這樣一個晚上啊。」
她疊好餐巾,兩眼注視著窗外,又說:「能與您見了面;想說的話,也都對您講了;而且,又和您一塊來到這個令人心曠神怡的地方,這一切,實在使我太高興啦。」
「沒想到您竟會這麼高興呢。」小野木自己的表情比賴子還要快活。
「我們回去吧?」
小野木看看表,已經過了九點。剛到這家西式餐廳的時候,桌子周圍滿是客人,現在已經減到了一半左右。樂隊不知什麼時候也撤走了。
小野木叫來服務員,結清了帳目。賴子再次朝窗子望去。
「從東京到這兒,只消一個小時。可是,簡直就像出來旅行一樣。」說著,輕輕地笑了。
「您大概總是呆在家裡,所以,一來到這種地方,就會產生那種錯覺。」小野木想到她形影相吊地在家中度過每一個日出日落的情景。於是,又低聲說:「即使回到老家,暫時也會感到寂寞的吧?」
「不。」賴子微微搖了搖頭,「對於我來說,充滿刺激的東京和缺乏樂趣的鄉間,哪裡都是一樣的。只是到了鄉間,人多眼雜,會有各種看法,我回去的時間一長,很快就會遭到各種議論。不過,沒關係的,因為我早已抬不起頭了。」
「您在汽車裡講的那件事,請盡快解決。我將盡早去接您。不能長期把您放在那裡不管。」
「謝謝。」賴子緊盯著他說,「拜託您啦。一想到那個時刻,我什麼都可以忍受的。」
小野木知道,她的眼睛已經濕潤了。
兩人離開餐桌,踏著紅地毯,走出餐廳,立即站到電梯前。電梯上的指針剛轉到一層。服務員跑過來,按了按電鈕。
等電梯那會兒工夫,一對外國夫妻領著一個小男孩和他們站到了一塊兒。幾乎都是那位做父親的在照料著小男孩。
電梯升上來了。外國人中途在四樓下去了。年輕的爸爸照看著纏人的孩子走了出去。電梯門關上,直到降至一樓為止,賴子腦海裡都縈繞著那位年輕父親留下的奇妙印象。
結城乘車趕到「新豪華飯店」門前的時候,一個男人迫不及待地靠上前去。他並不是飯店的服務員,而是那個穿皮茄克的人。
「真快呀!」那男人衝著下車的結城說,「現在他們剛吃過飯,正下到二樓。怎麼辦?」
跟前便是飯店的正門。在門口燈光的映照下,結城臉上的表情顯得很複雜。他沒有馬上回答,似乎正在動腦筋。
結城豎起大衣的衣領。一輛汽車駛了過去,燈光正掃在他的肩頭上。
「進去吧!」結城說。
年輕男子默默地走在前頭。一推開轉門,經過裝飾的寬敞樓梯便迎面撲入眼底。二樓正面電梯的金屬門閃閃發光。還沒有一個人從電梯裡走出來。
樓梯和走廊都鋪著緋紅的地毯。樓下是面向外國旅客的禮品經銷部。
「這邊!」年輕男子正要上樓,結城在背後把他叫住了。
經銷部很大,排著許多大貨架。結城在擺著陶瓷盤子、壺具等的貨架前站了下來。穿皮茄克的男人也倣傚結城,做出一副鑒賞器皿的樣子。
樓梯上有人影在動。身旁的男人抬頭看了看,提醒結城注意:「下來了。」
結城離開貨架,改換一下位置。從那裡越過玻璃架,一直可以從側面看到樓梯。
賴子正和一個男子並肩而下。她那黑色女式大衣旁邊的男子,穿著灰色大衣。那男子個頭很高。給結城的第一印象便是,他很年輕。
十七世紀王室格調的枝形吊燈的光線清晰地映出那位男子面部的側影。這是結城初次見到他的面孔。
因為他一面下樓梯,一面扭頭和賴子說著話,所以從結城的位置望過去,剛好是正對面。他的額頭很寬,脖子顯得很年輕。結城覺得以前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但這也許是一種錯覺。
賴子口裡答著男子的話,臉上掛著微笑。這一切是那麼緩慢地從結城的視野裡穿行而過。
結城的心房痛苦地加速了跳動。這種情況是極少見的。小手指的指尖都顫抖了。
身旁的男人仔細地觀察著結城的表情。結城把手伸進衣袋裡,旁邊那男人眼神一驚。然而,結城掏出來的卻是香煙。他慢條斯理地把煙銜到嘴裡,白色的煙卷顯得異常醒目。他按動打火機,點著香煙,但打火機的火苗卻微微地抖動不已。
不一會兒,大門方向傳來了關上車門的聲音。
從結城注視樓梯到聽到這聲響,中間確實是一段很長的時間。與內心世界相反,自己的動作卻是悠哉悠哉的。他把煙一直深深地吸進肺裡,然後再品滋品味地吐出來。那男人臉上現出了詫異的神色。
陳列的陶瓷器皿凝聚著電燈的光線,顏色淡雅,式樣美觀。雪白的底色施以獨具匠心的華麗圖案,好似迎合著外國人的愛好。既有十八世紀中葉法國流行的洛可可風味的裝飾品,也有中國山水畫流派的藝術品。式樣多變是理所當然的,因為買主的愛好千差萬別。
結城不在賴子眼前露面,這也是他的一種愛好。當耳朵從聲音裡確實弄准妻子和青年乘坐的汽車開走以後,他才走出原來的地點。
皮茄克男人急忙問道:「從後面跟上去嗎?」
結城沒有做聲,把手伸進上衣口袋。從錢夾裡隨便數出幾張紙幣在手裡疊好,粗魯地塞給那個穿皮茄克的年輕男人:「你辛苦了。」
年輕男人感到很意外,仰起臉看著結城:「那麼,就這樣了?」
結城點了點頭,說:「謝謝。」
秘密偵探社的男人輕輕鞠了一躬,離開了結城。他那投向結城的目光裡,帶著一種輕蔑的神色。
結城朝樓門走去。轉門還像風車一樣轉個不停。這是剛才那個秘密偵探社的男人跑出去時留下的慣性。結城趁勢又加把力,讓它進一步轉動起來。
飯店外面寒風習習。一個類似俄國軍官那種神氣活現打扮的守門人,正跺步站在寒風之中。
「您的同伴呢?」軍官朝飯店出來的客人問道。
「沒有。」結城簡短地答道。然後,他又迎著風說:「出租汽車!」
「是!」
說著,守門人把身子轉向馬路,高高舉起帶有金穗肩章的那只胳膊。
一輛出租汽車停到面前。結城把兩枚銀幣放到「軍官」的掌上,然後坐進車裡。
「東京。」結城朝司機的後背命道。
頭戴大帽子的「俄國軍官」畢恭畢敬地衝著起動的車子敬了個禮。
馬路一側,黑魆魆的樹叢連綿不絕。公園裡面,亮燦燦的路燈稀疏錯落。透過樹叢的間隙,可以看到黝黑的大海,望見船上的燈光。結城在昏暗的汽車裡連續地吸著煙。
因為時間剛過九點,正是汽車的高峰期。結城兩眼注視著擋風玻璃上出現的其他汽車的紅色尾燈。
結城覺得,在這許許多多的尾燈裡,彷彿會有一輛正載著賴子和她的同伴。每當前面有車子停下,自己乘坐的汽車從旁邊駛過的時候,結城都要情不自禁地仔細瞧瞧裡面的乘客。
車子由橫濱開進東京市區,一路上結城都在沉思。司機大概認為這是一位難於捉摸的乘客,所以並不和他搭話。事實上,結城的確一次也沒開口。
前方來到五反田車站的時候,司機才問:「開到什麼地方?」
結城沒有目標。今晚他沒心思回自己的家。要見賴子的面,這使他自己都感到畏怯。最後,還是指定了杉並的某個地點。
對於今晚的下宿處,結城做了各種考慮。在這方面,他並不缺少自由。然而,到那些地方去,自己就有可能變作另外一個人。之所以指定了杉並那個女人的住處,是因為那地方最能使他現在的情緒鬆弛下來。
結城耳朵裡聽到了響動。
起初沒有聽清,覺得那聲音好似在沉沉一夢的夢境裡。
他只知道現在不是睡在自己家裡。昨天晚上,在這裡飲酒一直飲到深夜。那狂喝濫飲的方式,曾使女人驚慌不安。正是這醺醺大醉給自己帶來了頭昏腦脹。
由於響動,他微微睜開了眼睛,屋子裡還一片黑暗。在朦朧之中他知道睡在身邊的女人正在起床。
「對不起!」紙窗外面發出很小的聲音。這是女用人在顧慮重重地喚醒他們。
「什麼事呀?」女人一面穿衣服,一面問道。
「啊……有客人。」
「這麼早?」女人的聲音很吃驚,「現在是幾點?」
「啊,六點。」
「這麼早,究竟是誰呀?」
「是來訪問老爺的。」
「誰呢?真討厭。」
女人似乎過早地做出了判斷,以為是結城的朋友夜裡逛夠了,闖進家門來的。
「問名字了嗎?」
「是。收到了名片。」
「名片」這個詞使女人吃了一驚。若是結城的朋友,不會特意拿出名片的。
「我說!」
女人叫結城起來。其實,聽到說話聲,結城早已清醒地睜開了眼睛。
「會是誰呢?說是送了名片來的。」
女人有點擔心。結城也心中無數。而且還是一位知道結城在這個叫做「西岡」家裡的人。
「不管怎樣,還是給我看看那名片。」
穿戴已畢的女人把拉門打開。因為還是夜間,電燈明晃晃地亮著。女用人繫著圍裙,恭恭敬敬地跪坐在拉門旁邊。
「哎,拿給我看看!」女人從女用人手裡接過名片。自己先迎著電燈看了一會兒。
「啊!」女人叫了一聲,坐到還躺在被窩裡的結城旁邊,「我說,從檢察廳來的呀!」
結城急忙抬起上半身。名片上的鉛字是:「東京地方檢察廳檢察官山本芳生。」結城緊張得好一會兒沒有喘上氣來。
「來了幾個人?」隔了一會兒才向女用人問道。
「是。有五位先生。」
結城把名片還給女用人。
「把那邊收拾一下,請他們進來。」
「是。」女用人退下,到房門口去了。
「我說,出什麼事了嗎?」女人很驚慌。
「大概是來抓我的吧。」
結城起床換上便衣棉袍。
「哎呀!」女人盯著結城,臉色煞白。
「請進來了嗎?」結城衝著返回來的女用人問道。
「是。正在那邊等著。」
「我說!」女人憂心仲仲地跟在結城後邊,「沒什麼事吧?我真擔心呢。」
結城沒有吭聲。自從土井被拘留以來,他早就知道肯定會有這一天的。為此,已經銷毀了幾份文件。但是,他自信輪到自己身上還需要一段時間。他自以為採取了應當採取的措施。委託從中出力的議員也剛剛告訴自己,局面有好轉,請儘管放心好了。
結城洗完臉,一面慢吞吞地刷牙,一面考慮著在檢察官面前要回答的問題。
女人面無血色,在結城周圍轉來轉去。
拉門打開了。
五名身穿西服的男人衣不勝寒地坐在那裡。在結城看來,這夥人根本沒有威嚴和壓迫感。每個人的西服都很舊,肩頭處已經發白。
五個人同時仰起臉看著結城。
「我是結城。各位辛苦了。」結城屈膝跪坐下來。
「名片已經給您送上去了。」
其中一個年輕男子講了句來訪的客氣話,從懷裡掏出文件。文件細長,疊成了四折。
「為穩妥起見,請問,您是結城庸雄先生嗎?」他其貌不揚,但目光銳利。
「是的,我是結城。」
「現在想勞駕您到檢察廳去一趟。這是採取傳訊的方式。」
結城點了點頭,說:「明白了。奉陪。」
「這個是……」檢察官從衣袋裡取出一張紙,「搜查沒收命令書。」
「知道。是搜查住宅吧。」說完,結城又反問了一句「那麼,我自己家那邊也……」
「對。您自己住宅那邊另有人去。因為不知道結城先生究竟會在哪裡。」
「可是,你們竟然知道這個地方!真不簡單哪!」
「哪裡!我們畢竟是幹這行的嘛。」
六個人齊聲笑了起來。結城到另外的房間換上了西服。女人連幫他穿衣服時也驚慌不已。
「您馬上就會回來嗎?」
「難說呀。」
他含混地答道。他知道,也許當場就會被拘留起來的。
這會兒工夫,大約自己家裡也正在進行「住宅搜查」吧。結城想像著正在注視那一切的賴子的面容。
「請您到檢察廳以後再與律師先生聯繫吧!」檢察官冷淡地說了這麼一句。
三
當天早晨,小野木五點剛過就離開了家。
這是一個寒冷的清晨,路上的積水凍了一層薄冰。
走進地檢的時候,檢察事務官們正在等候小野木。因為立即就要出發,所以那裡的火爐沒有生火。
「辛苦啦。」
小野木對一行人說。五個人都穿著大衣,擠到一塊兒坐在椅子上。見到小野木,他們同時站了起來。
小野木打開住宅搜查沒收命令書。上面寫的馬上就要前去突襲搜查的名字是:結城庸雄。
汽車準備了兩部。乘五個人未免有些過於排場,但這是為著返回時載運沒收來的文件的。
汽車駛在尚無人影的馬路上。晨光熹微之中,白茫茫的靄霧裡透出建築物窗口的燈光。車子以相當快的速度沿著人跡稀少的馬路奔馳。
車內,事務官們正在閒聊天。
內容與現在的公事毫不沾邊。一個人在談酒;一個人在講麻將。小野木含笑聽著。然而,在這種東拉西扯的閒談之中,仍能感到每個人內心的緊張。
命令書上指明要去的住宅在乘車要三十分鐘左右的一處高地方向。儘管已經來到這一帶,卻依舊不見車行人往。
遠處有一片雜木林,濃霧繚繞。天開始發白了。
汽車駛入一條差不多淨是石壁和長長圍牆的街道。隨著那家門牌號碼的臨近,車子減低速度,司機不停地把頭扭向兩邊用眼睛搜索著。
「就是這兒。」看到一處門牌上寫有「結城」二字,司機說。
一行人下了汽車。四周沒有一個人影。這家住宅需要登著石階上去。斜坡上長著已經割過的矮草,露出石牆的上半部分。
小野木首先登上石階。
大家都保持著沉默。
身裹黑色大衣的五個人吐著白氣快步登上石階。這情景出現在一大清早確實顯得異乎尋常。
一行人來到了大門前。
「好漂亮的住宅呀。」一個事務官離開門前,彷彿在觀察住宅的佈局一樣朝橫裡轉去。他實際上是在弄清出口和入口。由他們所站的地方望過去,低窪處工商業區的房頂層層疊疊,簡直望不到邊。
遠處,晨霧瀰漫,旭日的光芒已經射到它的上面。屋頂下面,燈光依然亮著,但已不是那麼通明耀眼了。
一個人按動大門的蜂音器。
接下來便是長時間的等待。五個人佇立在那裡,估量著家人起來的時間。一個人踏起了小碎步。
大門開了。出來一個身穿紅色毛衣、用人模樣的年輕女人。她似乎剛剛起床,頭髮還沒有梳理。因為站著一群西裝革履的男人,她臉上現出吃驚的神色。
「您主人在家嗎?」小野木問。
女用人大約憑直感知道事情非同小可,閃著畏怯的目光。
「不,老爺不在。」
小野木身後的幾個男人彼此看了看:「是嗎?出去旅行了嗎?」
「嗯……」女用人不好回答了。
「不,那沒關係。太太在嗎?」小野木遞上名片,「這是我的情況。一大早登門造訪,真對不起。請你轉告,我們務必要見見她。」
女用人接過名片,鞠個躬,退了回去。
「難道去旅行啦?」事務官們小聲議論著。
「那邊,」其中一個說道,「夥伴們大概早就到了。說不定會在那裡抓住他。」
他們指的是結城這個人物,在另外一處,有結城的外室。按計劃是同時搜查這兩處住所的。小野木負責結城自己家這邊。
有誰連續咳嗽了幾聲。在清晨的寧靜中,響起了輕微的回音。
住宅裡,賴子此刻正在準備起床。
大門的蜂音器響起來時,起初她還以為是丈夫回來了。這是從來沒有的現象;不過,更無法設想會有客人這麼早來訪。
女用人好像出去了。儘管話音傳不到自己這裡,但確實不是丈夫。如果是丈夫的話,走廊裡會立刻響起他的腳步聲。賴子正暗自側耳諦聽。女用人從旁邊房間喊道:「太太,太太!」
賴子應了一聲:「請!」
女用人打開拉門,說:「有人要面見老爺。」
女用人拿著名片。賴子不由得看了一眼手錶。時間剛過六點。
「誰呀?」
「有好幾位先生。」
賴子心裡一陣翻騰。女用人又說:「這是收到的名片。」
賴子把名片接到手裡。看到鉛字的一剎那,她好像眼睛被蜇一樣,受到了無可名狀的刺激。那上面寫道:
東京地方檢察廳檢察官小野木喬夫
她全身的血液彷彿都凝結住了,霎時間,覺得眼前一團漆黑。賴子心底裡發出一種呼叫:在女用人面前,切不可失掉鎮靜!因為手指的顫抖,拿的名片不停地抖動著。
「把他們請到客廳去。」
本想講得脆快些,聲音卻嘶啞了。
「是。」女用人關上拉門。
房門口傳出許多脫去皮鞋的聲音。由女用人引路,走廊裡接著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賴子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耳朵聽著腳步聲,身子簡直就要癱倒了。胸口在急劇地跳動,自己都感到臉上失去了血色。呼吸急促而吃力。
她早就模模糊糊地預感到,早晚會有這一時刻。現在它終於到來了。
賴子渾身無力,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她轉向梳妝台重理面容,但臉色發青。奇怪的是,指尖無力,臉上的皮膚也失去了感覺。
一方面,有種強烈的感情正在燃起,彷彿頃刻就要爆發;而另一方面,近乎冷靜的絕望念頭正把她拖住,使她陷入欲動不能的境地。這兩種不可捉摸的矛盾心理,使她茫然不知所措。
小野木一行,由女用人引進客廳。
客廳有十張席鋪大小。室內色彩協調,莊重凝煉,不知是這家男主人的愛好,抑或女主人的興趣。即便從牆上所掛美術作品的傾向來看,也可以略察其情趣的高雅。
女用人點起煤氣爐。
「歡迎!」她重新表示問候,「太太一會兒就來。」
「對不起,大清早就來打擾。請你去稟報,我們想盡快見到太太。」小野木說。
五個男人有點等得手癢難耐了。誰的眼睛都似看非看地朝著煤氣燃起的淡藍色火苗。那火苗在這間靜靜的客廳裡發著輕微的聲響。
女用人已事先拉開窗簾,明亮的陽光由窗戶射入室內。其中一個男人正隔窗注視著外面。下面是一大片沉寂的屋頂,屋頂上空天已大亮。
「真慢哪!」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這正講出了大家的心情,雖說是大清早,家裡人做好準備很費工夫,但所用的時間也太長了。一行人對牆上的畫早已欣賞得不耐煩,對窗外的景致也再無觀賞的興趣。
「在搞什麼名堂吧!」又一個人嘟囔了一句。這是在擔心,因為檢察官一行是來搜查住宅的,怕家裡人正在消滅證據。事務官們的臉色都緊張了。
「檢察官先生。」其中一個說道,「再叫一次人,若是還不出來的話,咱們就自行動手吧?」
幾個人都躍躍欲試。其中也有一大早就起床趕到這裡的興頭在起作用。
「啊,再等一會兒吧。」小野木平靜地微微一笑。
然而,確實太慢了。究竟在幹什麼呢?
一名事務官從椅子上站起來,在客廳裡來回踱著。焦躁的情緒逐漸在幾個人中間蔓延開來。
就在這時,走廊裡傳來了穿著拖鞋悄悄走路的聲音。室內的人彼此交換了下眼神,與此同時,入口的門開了。
小野木首先看到的是髮型和白色的衣服。這是第一眼的印象,至此為止,他心裡自然鎮靜如常。
可是,當看到她那稍向下低著的臉時,小野木甚至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了。
知道她確實是賴子時,小野木渾身都僵住了。他無法控制住自己的眼睛不去看她。
賴子在小野木的注視下走過來,仍舊低著頭,動作從容不迫。她在隔開一定距離的地方站定,彬彬有禮地衝著大家問候道:「歡迎!我是結城的妻子。各位先生辛苦了。」
這聲音,在小野木的耳朵裡,彷彿是遠處響起的雷聲,賴子明明白白地說,她是結城的妻子。
小野木身後的事務官們都保持著沉默。因為事情是要由小野木負責向賴子進行說明的。
小野木感到四周天旋地轉。一切都失去了色彩,腳底下在晃動,周圍的一切都變作了混沌一片。小野木面色蒼白。
「檢察官先生。」旁邊的事務官輕輕地觸了觸小野木。小野本勉勉強強地從裡面口袋掏出折疊的命令書。
他這樣做時,賴子也是端端正正地站著,好像反而給小野木造成了一種壓迫感。
賴子已經心明如鏡。事情很清楚,因為已經遞出名片。到這裡來之所以費了一番工夫,也是為了做好與小野木照面的準備。而眼簾低垂,避免與小野木的視線相遇,看來也正是有意使小野木不致過分受到刺激。她兩手交叉放在膝前,竭力保持鎮定,細心看去,手背上的青筋都突了起來。
小野木有些神志模糊。這突如其來的情景,使他驚訝得無法控制住自己,顛三倒四,不知下一步該如何是好。
由於小野木始終沒有吭聲,事務官們都現出頗感詫異的神情。
「一大早就來拜訪,很對不起。」一位年歲最大的事務官這樣說道。因為小野木不開口,他便機敏地代替了這位檢察官。他已經有二十五年的搜查經驗了。
「這位是小野木檢察官。您丈夫不在家嗎?」
「是。」賴子回答。
「旅行去了嗎?」
「沒有。」賴子低著頭答道。
「就是說,沒有到遠處去,對吧。那麼,今天晚上會回來嗎?」
賴子沒有做聲。
「由於某個案件的關係,必須請您丈夫到檢察廳來一下。如果您丈夫回來了,請轉告給他。請他火速到小野木檢察官那裡報到。」
「是。」她答話很清晰,但仍舊沒有抬頭。苗條的身材,端麗的姿容,給事務官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檢察官先生。」那位老資格事務官又小聲叫了小野木一聲。小野木幾乎毫無知覺地遞出命令書。
「請允許搜查府上的文件。」小野木好不容易才說出這句話。聲音都不是自己的了。他覺得好像在某個空曠的境界裡說話,又彷彿從什麼地方聽到了回音。
「府上的書房在哪兒?」一位久經沙場的事務官問。
「在這邊。」賴子鞠了一躬,給他們帶路。在這段時間裡,她沒有朝小野木看過一眼。
小野木好像愁得喘不上氣來。事務官們忽然嘈嘈雜雜地行動起來。他惘然若失地聽著,彷彿那是在遙遠地方發生的事情。
賴子走出房間。
住宅搜查開始了。
小野未不忍目睹事務官們進書房實行搜查,無法忍受在那裡與賴子碰面。
客廳裡也有兩個人在負責搜查。正用他們的嗅覺尋找著可能藏匿文件的場所。
給人的感覺是,這一切行動全是在與小野木無關的情況下進行的。
「沒有啊。」事務官直起身,沖小野木說,「這裡就這樣了,我們到別的地方去。」
兩個事務官出去了。小野木站在原地目送他們那已經發白的西服背影。人們全都離開了客廳。
從窗子射入的陽光更加明亮了。這是一個令人精神振奮的早晨。光線晴朗清淨。
小野木第一次知道結城庸雄是賴子的丈夫。他的頭腦已經麻木,好像有一個東西箍在頭上。
小野木現在才明白,為什麼賴子決不肯把丈夫的情況告訴給自己。丈夫所從事的職業使她無法對小野木說出口。
小野木現在完全理解了,為什麼她既不肯講出丈夫的名字,又不願說明家庭的住址。
他早有思想準備,賴子總有一天會把丈夫的情況告訴給自己的。但他根本沒有料到,竟會以這種方式瞭解到全部真相。
根據現在的調查,結城庸雄在這一案件中扮著重要的角色。他在企業家和政府官員之間居中斡旋,而本身又與其同夥相勾結,大發橫財。
在企業家方面,為了向政府機關謀取自身事業上的私利,對政府官員採取行賄的手段。而結城他們這個集團,便利用自己在官場吃得開的地位,居於兩者中間牽線搭橋。說起來,也可以把它稱作從中揩油,是一種極其卑劣的黑心腸做法。
小野木鄙視這種人間丑類。他們寡廉鮮恥,卑劣異常。抓住企業家的弱點,再加以利用,趁火打劫,中飽私囊,其手段之拙劣無恥,簡直無以復加。
從企業家來說,還有一個珍視自己事業的理由。可是,結城這夥人的做法簡直毫無值得同情的動機。
這無異於在政府官員和企業家之間鑽著空子,就中干撈油水。
根據到現在為止的調查,在這個案件中,一部分企業家為了向政府主管部門謀取方便,拿出了相當一筆金錢。結城這個集團把那筆錢接受過來,私吞了其中幾乎近半數的金額。
他們對企業家說已全部交給了政府官員,再另要一份謝禮。這種做法簡直心毒手辣到了極點。
至於受賄一方的政府官員,只不過接受了微不足道的款項而已。
儘管明明知道企業家已經提供給政府官員的金額,國會專門負責這一行業的某委員會的議員們,還要從企業家那裡索取更大數額的酬金。結城與這方面也有關聯。
就是說,依附於——甚至可以講,必然依附於——這類貪污案件中的寄生蟲,正是結城庸雄這一集團。尤有甚者,所謂結城其人,與一個名叫土井的專操此業的慣犯串通一氣,在這次貪污案件中,扮演了掮客方面的主要角色。從小野木本身的感受來說,這是他最憎恨的那號人物。
正是這號人物,偏偏是賴子的丈夫。這一發現使小野木失去了自我控制。小野木臉色煞白。
事務官們正在搜查別的房間。作為檢察官,他必須要在現場。然而,他卻邁不動腳步。由於過分的吃驚,他獨身畏縮不前地站在那裡,好像保持這種狀態便會使自己沉靜下來一般。
他感到一陣耳鳴,整個思維都停止了,只覺得頭昏腦脹。
客廳的門打開了,他緊張得透不過氣來,一看卻是一位事務官。
「小野木檢察官。」那位上了年歲的事務官說,「書房和臥室大體上都搜查完了。因為當事人不在,所以要求這家的太太到場見證,但太太不肯出來。我們打算搜查別的房間,可以嗎。」
進行住宅搜查的時候,需要有家人在場。不過,根據本人的意志,即便不到現場,公務也可照常執行。
「沒關係吧。」小野木說。這個講法,與往常的語氣大不相同。也許是聽來覺得反常,上年歲的事務官仔細地觀察著小野木的面孔。
「小野木檢察官,您怎麼啦?臉色好像很不好。」
其實,小野木已面無血色,講話也是有氣無力,近於發燒時的聲音。甚至自己聽起來都覺得空泛模糊。旁聽者產生疑惑,自是勢所難免的了。
「沒什麼。」他答道,「沒有不舒服。不要管我,繼續工作吧!」
小野木為鎮定情緒而吸起香煙,但手指頭卻在哆嗦。
「好的。」事務官竟連著回頭瞧了小野木兩次,才走出客廳。接下來又是一片沉寂。遠處傳來搜查物件的響動。賴子始終沒再露面。小野木也不想到裡面去,整個這幢住宅,宛如處在真空之中。
四
小野木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事務官們在住宅內到處搜查的動靜傳進他的耳膜。那響動聽起來好像很遠,覺得空氣裡似乎有種什麼障礙把那聲響隔絕了,無法聽得真切。
門開了。賴子走了進來。
賴子朝小野木略躬身施了個禮。那不是小野木平時見到的賴子,而是作為這個家庭主婦的賴子。
她靜靜地站到小野木面前。與剛才不同,這會兒賴子把視線直接盯向小野木,眼裡閃者異樣的光芒;臉色蒼白,嘴唇在微微顫動。但是,站立的姿態卻很剛強。
賴子的這副姿態,卻反而使小野木感到了壓力。他仍然處在空虛的狀態裡。
「終於到我家來啦。」她以低微的聲音說,「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與您見面。您大吃了一驚吧?」
小野木迎著賴子的目光,看著她的臉,沒有出聲,頭腦裡還是一片真空。
「您全都明白了吧。我不想把自己的丈夫和這個家庭的情況告訴您……」賴子微垂雙眼,「我很想邀請您到我家裡來,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但不是在這種情況下。我老早就想這樣做了。然而,卻無論如何也沒能做到。」
檢察事務官們還沒有回來。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了弄掉東西的聲音。
「太意外了。」小野木好容易才開了口,「我只知道您是結城先生的太太,現在不知該怎樣說出自己的心情才好。」
賴子平靜地接受了這句話。
「您說的完全有道理。請原諒我吧!」她說,「我早就預感到,說不定會出現這種情況。不過,也抱有一種心理,以為總能設法把它向後推遲。這是我的過錯呀。」
小野木在心裡喊叫著:這不是賴子的責任!
自己認為最該蔑視的人物——結城庸雄,他的妻子原來就是賴子。但是,「結城的妻子」這一事實本身,與叫做賴子的這個人完全是兩碼事。小野木在心裡反覆考慮著這個問題。
「記得有一次聽您說起過的,」小野木悄聲說道,「您當時對我重複了好幾次,您說希望我只看到您自己,您背後的人,與您有關的其他情況,這一切全都與您本人毫不相干,對吧?」
「當時是那樣說的。」賴子急忙答道,「因為您當時不知道我是一個處於什麼環境的女人。不過,現在不同啦!從您剛才來這個家庭訪問的那一瞬間起,那些理由就不復存在了。我這麼一個人的背景和周圍情況,您已經掌握得一清二楚。對於您來說,我已經再也不是同一切條件割裂開來的獨立的存在了。」
「我自己現在的想法,」小野木說,「不可能馬上在這裡講清楚。老實說,我現在的腦子很亂。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這是可以理解的。」賴子一動不動地垂著頭,「是我的過錯。實在對不起。」
「不是那麼回事。」小野木搖搖頭,「我對您的心不變。唯獨這點可以明確說出來。只是由於事出突然,您出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所以使我失去了思考能力。這不是對您原諒不原諒的問題。我現在理不出頭緒,不知該怎樣向您表明自己的心跡才好。」
賴子沒有做聲。她那垂著頭的身姿充滿了孤獨寂寞。小野木內心裡衝動起來。
他想把賴子拉過來,抱在自己懷裡。在知道了她的丈夫就是結城庸雄的此時此刻,心裡更突然湧起一種想把她從那裡解放出來的感情。
「賴子!」小野木注視著她,要邁步走上前去。
「不行!」賴子用話把他阻止住,「您到這兒來有您的公事。請把任務完成好。我以這家家屬的身份來進行接待。」
這句話使小野木產生了一種不安的念頭。
「難道說,」他問道,「您竟要離開我嗎?」
賴子當即垂下頭答道:「絕不會有那種事。我要對自己做過的事負責,不會怯懦地從您面前悄然走開。小野木先生,無論出現什麼情況,我都不會背棄對您做出的誓言。如果您不嫌棄,就請答應我這件事。」
「我的決心沒有改變。只是……」
這時他們發覺在裡面搜查的事務官的腳步聲臨近了。小野木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賴子害羞地垂下頭。
門開處,三名事務官一起回來了。
「小野木檢察官。」一名事務官剛要說下去,發現賴子佇立在這裡,便飛快地把兩個人輪流打量了一番。可是,他似乎把這個場面當成小野木剛才是在盤問這個女人了。
三名事務官裡,有一個是經驗多、年歲大的。他目光銳利地瞥了賴子一眼,悄步來到小野木身旁。
「搜查過了,到底沒發現有用的東西。」事務官細聲耳語道,「其他房間這會兒還在進行,但這裡好像沒留下什麼東西。」
小野木感到萬箭鑽心。他不得不在賴子面前聽取這項報告。
事務官方面毫無顧慮。看他那勁頭,當著一位美貌妻子的面揭她丈夫的醜,好像還滿感興趣似的。不過,獨有說話聲音卻要迴避賴子。
「我看很可能把關鍵性的文件藏到另一個家裡了。不知道那邊情況怎麼樣?」
這是指結城外室的住宅。
「就是呢。」小野木打算封住事務官們的口,不想讓他們當著賴子的面講這件事。
「請原諒,」賴子說,「恕我失陪了。」
賴子眼皮低垂,朝小野木和事務官們都點頭致意,然後走了出去。動作從容鎮定,神態自然大方。小野木茫然地目送她離開客廳……
「剛才,」上年紀的事務官問,「您是在盤問那位太太嗎?」
停了一會兒,小野木答道:「不,不是盤問,隨便問了幾個問題。」
這是在有禮貌地對事務官們閃爍其辭。
「那麼,她怎麼說?」老經驗的事務官向檢察官追問了一句。小野木覺得他是故意這樣問的。
「不,詳細情況想在過幾天審訊完本人以後再進行。方才沒有問什麼正式問題。」
事務官有點不滿地沉默了。沉默之中彷彿在說,到底還是個初出茅廬的檢察官。
又有一個事務官情緒不高地進來了。
「小野木檢察官,這裡什麼也沒有啊!」他兩手空空,「一無所有到如此程度,這也很少見呢。」
事務官們面面相覷。儘管情緒黯然,但是彼此都認為這是個大傢伙。
「辦事處那邊是九點動手吧?」
這是指設在大廈四樓上的結城的辦事處。說話的事務官看了看手錶。
「按計劃,回到廳裡馬上就得到那邊去啦。」他沖小野木說道,「回去吧?」
「他本人,」另外一個事務官低聲自語似地說,「在那邊也許能抓住的吧?」
大家沒有回答。因為大家都很放心,確信結城沒有逃走,總會在一個地方杷他逮住的。
「對那位太太,」其中一個事務官說,「還得打個招呼吧。」
「乾脆叫到這兒來吧。」年歲最大的事務官說。
小野木感到,身邊的事務官們不是根據自己的指示,而是在自作主張地行事。
一個年輕事務官走出客廳,賴子隨即安詳地走了進來。她的神態與剛才一樣,冷靜地準備聽檢察官說話。
「太太。」
第一個開腔的也是位上年紀的事務官,他有很長的搜查經歷。
「實在對不起,一大早就打擾您了。公事已經大體辦完,請允許我們就此告辭。這是小野木檢察官的意思。」
小野木無法正視賴子。
「太失禮了。」
「諸位辛苦了。」賴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天色尚早,寒氣襲人。早晨初升的陽光從窗戶移到院子裡的樹木上。
賴子把小野木一行送到正門口。他們各自穿著皮鞋。賴子跪坐在門口,一動不動地看著這些人忙忙亂亂的動作。
小野木舉目看了她一眼。她那跪坐在背光處的姿勢,反而顯得更堅強。
「對不起。」小野木低聲說道。這是當著眾人的面,好不容易才說出來的一句客氣話。
「太失禮了。」賴子同樣還了禮。語調比小野木有力得多。
小野木走到外面,步下石階。
清早上班的人臉上現出詫異的神色,一面回頭張望,一面從街上走了過去。
兩輛汽車雖然悄悄地隱蔽在小巷裡,結果卻不得不和來時一樣地返回檢察廳。從登門拜訪的這戶住宅裡沒有杳抄到一份文件。
汽車裡,事務官們議論起結城來了。一致的意見是,這是個難對付的傢伙。有的人認為,他把重要問題都寫到記事本裡,時刻帶在身上。並且說,在以前發生的重大案件裡,就有過這種先例。
仔細聽起來,原來還是小野木大學時代的事。在見多識廣的事務官們的眼裡,小野木還不過是個「毛孩子」。
小野木始終沒有吭聲。人們彷彿忘記了他的存在,車子裡只聽得一個老資格的事務官在說個不停。他似乎在有意試探小野木為什麼表情不自然地保持著沉默。
「那位太太真漂亮啊。」他接著說,「是個相當堅強的人。容貌美麗,落落大方,很有魅力呀!」
那個事務官一面頻頻掃視小野木的臉色,一面大聲講著。看來,他好像憑直感覺察到了小野木沉默寡言的原因。
結城庸雄走進檢察廳。
一名事務官在給他帶路。
「請在這裡稍候一會兒。」
進入的房間,類似於一間狹窄的辦事處。空無一人。早晨的冷空氣,還是昨天夜裡滯留下來的。
微弱的陽光照在窗子上。
連火盆也沒有。
結城在一把粗糙的椅子上坐定,掏出香煙。帶路的事務官只把他領到這裡,便到什麼地方去了,再沒有返回。
結城估計會立即進行審訊,結果卻沒有這樣,在到這裡來的汽車裡,檢察官也一起坐在上面,但後來卻不知為什麼壓根兒沒有露面。不僅如此,任何事務官都沒有再來。
結城打量著這間的確帶有衙門風味的死板單調的辦公室。室內有塊黑板,上面寫著本月的例行公事:
XX日,地方檢察長會議;XX日,本月碰頭會;XX日,檢察長出差;XX日,地檢會議;……
椅子粗糙,桌子也不精緻。又大又難看的玻璃櫥櫃裡,塞滿了裝訂成冊的文件。每冊上都垂著夾入的紙條,這也正是衙門式的做法。
結城注視著這些物件。沒有一個人到這間房子裡來。
室內有一個簡陋的煙灰缸。他取出香煙,按響打火機,點燃煙。好冷!他坐著豎起了大衣領子。
結城心想,即使就這樣開門跑到外面去,大概也不會有人追出來吧!他在腦子裡臆想著逃跑的情景。
看來確實輕而易舉就能逃掉。簡直沒有受到監視。不過,他自然是不會幹這種蠢事的。
結城心裡很不服氣,覺得實在小看了自己。首先,大清早趁人睡在被窩的時候闖進去,這種待遇本身就是不公平的。應該對自己更禮貌一些才對。
儘管已經過了三十分鐘,卻仍然沒有一個人進來。檢察廳內顯得清靜悠閒。時鐘已過八點。大概還沒有到上班時間,從剛才一直坐到現在,走廊裡也沒聽到皮鞋走路的聲音。
始終把人放在星火全無的地方,實在叫人嚥不下這口氣。結城從坐位上站起來,皮鞋踩得地板吱吱作響。真是一間滿室灰塵的官府辦公室,而且,首當其衝的是昏暗無光。
結城還沒有到考慮自己此刻所處困難境地的地步。對方太藐視自己了。對於按條理來思考這次的案件,現在還沒有切實的感受。比較起來,倒是在優先考慮著賴子的問題。
近處傳來電車的聲音。那響動甚至把這裡清晨的空氣都給振動了。
照舊不見一個人影到來。
結城喉頭發乾,飢腸轆轆。想了一下,原來是食水未進就被帶到這兒來的。
出家門的時候,檢察官確曾說過:「您如果還沒用過早餐,就請慢慢用吧。我們可以恭候。」
結城卻說沒有必要。首要的原因,是那女人只顧狼狽不堪地在那裡打轉轉,如果吩咐她準備早點就更顯麻煩了。而且,即便沒有這種情況,她平時也不是個習慣早起的女人。結城感到在檢察官們面前暴露了異常窩囊的一面。
沒吃飯的報應很快就顯現了。來到這裡以後,就覺得腹內空空如也。可是,卻奇怪地沒有食慾。儘管感到腹空胸悶,卻不想吃東西,只是喉嚨一個勁地發乾。
結城於是想叫來一個勤雜人員,但是不知用什麼辦法去叫才好。在這間四壁空空的房間裡,結城簡直無所措手足。
結城按捺不住,把門推開。眼前便是走廊。走廊很長,兩側排著同樣的房間。房間上方,分別在一塊黑色的標誌牌上寫著白字。一派冷冰冰整齊劃一的景象。
走廊裡更暗,沒有一個人影。結城覺得好像這跟前便有一個地方有水。他以為這裡是辦公機關,總該有個簡單的類似燒開水的地方。結城判定大體方位,想朝那邊走去。一個人也沒有。自己還是自由之身,還沒有被逮捕。這是大可自豪的。根本不會受到盤問。
結城朝那個方向走了兩、三步。就在這時,遠處響起了皮鞋聲。
他以為有人來上班了,就朝那邊望去。
有一個人略微低著頭從走廊走了過來。那是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兩手插在大衣口袋裡。結城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了,他看清了那個年輕男子的面孔。
一眨眼的工夫,結城便轉身回到了原來的房間裡。接著,便側耳諦聽,直到那皮鞋聲從自己房間外面走了過去。隨後,他又開個門縫向外瞧了瞧。
一點沒有看錯。正是昨晚剛見過的那個男人的模樣。當時看到的是他的側臉,正和賴子一道從橫濱的新豪華飯店樓梯走下來。
結城把門開大,身子探到走廊。朝對面走過去的男子,背對著結城,一會兒便轉彎不見了。
結城正在因這意外情況而茫然不知所措,從對面匆匆走來了一名事務官。正是早晨拜訪結城那些人裡的一個。
結城向事務官打聽自己剛才見到的那個男子的名字。這名事務官適才應當與那男子在前面擦身而過的。
「啊,那個人哪,」事務官傲慢地回答說,「他是小野木檢察官嘛!」
事務官一面回答,一面把結城重新推到房間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