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某種不安的前兆出現了。
女用人過來說報社來了電話。
「請回掉。」賴子對女用人這樣說。
「說是一會兒就成。」
女用人表情困窘地回來了。
「總之你就說:沒有什麼好講的。」
類似這樣的電話,從各方面紛至沓來。不僅報社,也有雜誌社的名字。
豈但如此,也還有直接到家門口來的記者。
「太太剛剛出去。」女用人照賴子的吩咐這樣說。
「什麼時候回來呀?」
「這個,不知道。」
「我等一下好了。」對方很頑固。
為什麼自己這樣受人注意,賴子是心裡有數的。這就是說,因為她是結城庸雄的妻子。貪污案件現在正審理到最高xdx潮,而且結城成了人們議論的中心。
可是,事實並非如此。
賴子看到第二天的晨報以後,就全然明白了。報紙第三版的頭條新聞便是用大號字登出的這條消息。排版非常醒目,打開報紙就能看到。
報紙標題的意思是:小野木檢察官突然停職,這件事給檢察部門投下了陰影云云。
小野木本人的照片也登出來了。
賴子一口氣讀完了這條消息:
這次R省的貪污案件,東京地方檢察廳現在正全力以赴進行調查和揭露;而適值其方興未艾之際,小野木喬夫檢察官數日前突然被調離特別搜查部所屬部門。進而,該檢察官於昨天又受到了停職處分。這件事的內幕是,該檢察官與這一案件的嫌疑犯某氏(特隱匿其名)的妻子之間,有著相當親密的關係。此事為辯護團方面所披露,地檢也很狼狽,故匆忙做出了這項處分決定。
地檢方面,對事情的嚴重感到吃驚,正向該檢察官瞭解詳細情況。如果確有如辯護團所講的事實,看來將對該檢察官追加更嚴厲的處分。檢察部門已經表明,即使該檢察官有辯護團方面所講的事實,也將認為與案件調查的本質沒有關係,要堅決按預定的方針一搞到底。
然而,據觀察,不管怎樣,如果弄清事實確係如此,則將會給檢察機關方面投下巨大的陰影;對眼下調查貪污案件這一工作的前途,大約也難免會帶來影響。
林律師的談話:某嫌疑犯的妻子與小野木檢察官保持著親密的交往,關於這個問題,本人擁有確鑿的證據。嫌疑犯的妻子與擔任審訊的檢察官處於此種關係這一事實,對檢察部門來說,會是一大不幸之事。由這種情形來看,根本無法指望進行公正的審訊。我們即使估計到案件會取得有利進展,為了維護法律的威信,對這位檢察官與嫌疑犯妻子之間的關係,也絕對不能漠然置之。小野木檢察官自不消說,我們準備斗膽追究擔任他的上司的檢察機關領導幹部的責任。
特別搜查部部長石井檢察官的談話:現在這個時候,沒什麼好說的。我不否認律師方面提出過要披露事情真相的要求。但是,即或只是謠傳,從法律威信上來講也不能撇開不管,因此暫時給小野木檢察官以停職處分。至於事實是否存在,打算隨後向該檢察官聽取和調查具體情況。如果確有其事,究竟怎樣處理,現在還沒做出決定,當然也沒有考慮責任問題。在目前階段,毫無疑義地將把這個問題與揭露案件一事分別加以考慮,並準備竭盡全力按既定方針調查到底。
還有一個情況。關於這件事,雖然其辯護人曾通過某氏向檢察部門做過試探,但作為我們來說,不願給國民以態度曖昧的印象;從這一前提出發,我們堅決拒絕了那次試探,並暫先發表了對小野木檢察官的停職處分決定。
真偽姑且不論,發生這類問題確實令人遺憾。
小野木檢察官的談話:我什麼也不想說。一切聽憑上級處理。
賴子最初讀到這篇報道的時候,鉛字並沒有立即跳進眼裡,只能這一處那一處斷斷續續地看了一遍。感情造成了她視覺上的混亂。
反覆讀了三遍之後,她才好容易明白了這條新聞的全部內容。連眼前的報紙都模模糊糊地一團漆黑了。
賴子把報紙丟開,兩條腿再也無法支撐住自己的身體。心房急劇地跳動,眼裡看到的物件都傾斜了。
賴子很想大聲喊叫。她感到自己胸中好像有一個活物就要自己喊出聲來。賴子自己都知道臉上失去了血色,連手指尖都麻木了。
她覺得有件事要做,於是急忙站起身來,但卻感到雙膝無力,身體搖搖晃晃。
賴子走到電話機旁,撥動號碼盤,但手指不聽使喚,竟反覆重撥了三次。對方是小野木的公寓,回答說:「小野木先生今天早上很早就出去了。」
為了弄清下落,她又往地檢掛了電話。「小野木檢察官今天休息。」
賴子險些把電話聽筒掉到地上。她回到房間,蒙住臉蹲下身子。心房的急劇跳動還沒有停歇。可憐的心臟還在兀自劇烈地顫動著。
眼前出現的事實,簡直令人無法想像。其實她是不願去想。
賴子但願把這認作是很久以前曾做過的惡夢的繼續。雖然有一種很壞的預感差不多一星期前就屢次向她襲來,但沒有想到會出現這種結果。
賴子盼望能有個依托。自己身體已陷入虛脫狀態,需要有個東西能全力給予支持。
賴子五天前就已經下決心辦理與結城的離婚手續。為此她還曾去家庭法院詢問過法律方面的手續。
儘管如此,她還是給拘留所的結城準備好了去探望時要帶的東西。雖說是要離婚的丈夫,但這是作為妻子的最後一次義務,並非出自愛情。
然而,這件事也只好中途告吹了。賴子已經知道,結城另外還有兩個女人會來拘留所給他送東西的。那是賴子所不認識的兩個女人。
儘管結城連續幾天不回家,或者發現了他在外面冶遊的證據,多年來,賴子都不曾有過動搖。她的態度是,無論結城幹什麼,統統漠然置之,即使知道兩個女人熱心地給丈夫送東西,感情上也沒有起過波瀾。
賴子第一次確知:即便自己離去,也還有女人照料結城。這反而使她感到安心了。她可以事不關己地把服侍結城的那段經歷當成遙遠的過去了。
然而,報紙上關於小野木的報道卻使賴子陷入了精神錯亂的狀態。
一想到小野木的身影,心裡就覺得好似站在懸崖上注視著要從自己腳下滾落的石塊。那石塊一面沿著陡峭的崖壁翻滾,一面向下落去。隨之而來的,彷彿腳下其他沙土石塊也都捲起煙塵,發出轟響,沙石俱下,直落谷底。沙土吞沒賴子塌陷下去……
在墜落過程中,彷彿追憶往事一般,賴子眼前浮現出自己故鄉的情景。那已經是與今毫無關係的事情了,可是唯獨那情景卻奇異地閃現出各種色彩。乾裂的紅土圍牆,爬著蜥蜴的石壁,行將倒塌的門樓,無人行走的街道……這些景物又把-些斷斷續續的場面聯繫到一起,有幼年時期朋友的身影,母親的面容,還有死去的哥哥的臉龐。
身體似乎就是這樣地朝下沉去。腦海裡湧現出各式各樣的念頭,而這一切竟奇妙地全與眼前面臨的現實問題毫無牽涉。
她的思維同現實之間,出現了巨大的裂痕,間隔著無形的空虛。
遠處傳出了響聲。
賴子抬起頭來。女用人正立在拉門那裡。
「太太,您的電話。」
賴子連做出回答的氣力都沒有了。
「怎麼辦呢?是小野木先生打來的電話。」
女用人頗有顧慮地說。賴子清醒過來了。幾乎是無意識地朝電話走去。
「我是小野木。」
也許是聽覺的毛病,小野木的聲音有些嘶啞。賴子無法立即答話,胸口悶得發不出聲音。
「聽到了嗎?」小野木又說了一句。
「……聽到了。」她勉強開了口。
「看到報紙了嗎?」小野木問。聲音平平淡淡。
「讀過了。」
小野木沉默了一會兒。賴子真想大聲疾呼,可又不知道呼什麼才好。
「務必想見您一下。可以出來嗎?」
「可以。」
她想說:「我也無論如何……」話已經湧到嘴邊,可是,又感到自己在說話之前,彷彿得先呼喊一番才成。
「謝謝。」小野木道著謝說,「還在老地方等您。」
電話就這樣打完了。賴子重新回到自己房間,動手進行外出準備。她心慌意亂,不知挑選哪件衣服穿上才好,甚至自己都懷疑神經是否錯亂了。
看到她正在做外出準備,女用人像往常一樣進來幫忙。
「我自己來。」她作出嚴厲的拒絕,讓女用人退了出去。
唯有今天她想獨居幽處片刻,不願讓任何人留在自己身邊。
在見到小野木之前,賴子只想離人索居。外出準備做完了。
她再次環視一遍整個房間。突然她覺得這彷彿已不是自己的房間,好像產生了一種錯覺,似乎自己是進入別人的房間來辦自己的事情的。
遠處響起鈴聲。女用人接了電話,很快打開拉門,在走廊裡惶恐地說道:「林律師先生來的電話。」
「就說我出去了!」賴子自己耳朵都聽出來聲音很尖刻。
一切準備停當,她來到走廊。這分明是自己的家,然而此刻竟不知道從哪裡走到房門口了。
乘進出租汽車以後,賴子才稍微恢復了神志。
多年見慣的景色向後飛馳而去。路上的行人和一切景物全都與自己無緣,全都成為另外一個世界了。只有報紙上的鉛字,若隱若現地閃動在眼前。
……小野木喬夫檢察官數日前突然被調離特別搜查班所屬部門。進而,該檢察官於昨天又受到了停職處分。這件事的內幕是,該檢察官與這一案件的嫌疑犯某氏(特隱匿其名)的妻子之間,有著相當親密的關係。此事為辨護團方面所披露,地檢也很狼狽,故匆忙做出了這項處分決定……
時過境遷,此刻記憶裡的鉛字,甚至比親眼看到報紙時還顯得出奇地分明。
「開到哪裡去呀?」
司機扭過頭問道。賴子把目的地告訴他。街上的人流或行或止。在對面一處建築物下,遠遠地可以看到小野木的身影。
他站在那麼一小塊地皮上,在賴子的眼裡,一切其他景物都被排除了,只剩有小野木佇立著的那片孤島。
輪香子看到那份報紙的時候,腦海裡立即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這便是在深大寺樹林裡見到過的賴子。
說來實在不可理解,這一形象老是異常鮮明地印在腦海裡。在深大寺邂逅之後,她既在高地住宅看到過她,又曾在銀座商店偶然相逢,而且還承蒙她款待過茶點。然而,輪香子印象最深刻的,還是那次在深大寺樹林裡與小野木走在一起的賴子形象。
乍一看到報道小野木檢察官停職消息的時候,輪香子曾有片刻陷入惘然若失的狀態。賴子的身影,就是在這種狀態中出現在眼前的。
對報紙上這條消息的印象,一會兒功夫就從她的心裡滑到一邊去了。小野木和賴子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她覺得好像以前就知道了;於是,自己的心反倒因此感到踏實了。
輪香子又想起了孤零一人背著舊書包走在上諏訪車站的小野木。當時她曾認為,這個人的面部側影有一種奇妙的寂寞感,帶著某種複雜的陰影。或許因為這一直感應驗了的緣故,報上的那條消息並沒有使她特別吃驚。
躺在古代人小屋裡的他,因輪香子進去而大吃一驚坐起來的他,還有走在麥田里的他,所有這些形象都是純潔正直的。
然而,對於可以認為給小野木投下複雜陰影的賴子,輪香子也抱有一種親切感。
這是一位像自己大姐姐似的女子,而她的端莊美貌和優雅風度,甚至曾使自己產生過憧憬。從輪香子方面來講,可以說已被賴子征服了。不過,這並沒有使她感到不愉快。她認為賴子外表漂亮,心地善良。
對於這位賴子與小野木的結合,輪香子心裡曾產生過一絲非議的念頭。
她既喜歡小野木,也喜歡賴子。她甚至意識到他們兩人走到這一步是合乎情理的。
所以,這種心理使她對小野木落得個像報紙上所說的命運感到十分氣憤。由著自己的心情,她還對使小野木處於如此境地的喪盡天良的作法產生了某種類似憤慨的心情……
這時,媽媽來到了輪香子的臥室。
「小香子,稍微打攪你一下。」
媽媽面色開朗。輪香子不覺一怔,因為許久沒看到媽媽的這種表情了。近來媽媽的面孔很怕人,臉色也很難看,甚至輪香子都無法接近。
「報紙看了嗎?」媽媽臉上的愁容煙消雲散。
「喏,就是這個嘛。」媽媽飛快地瞟了一眼輪香子面前的報紙,「真有無法無天的檢察官先生呢!不過,出了這種問題,事情就好辦啦。整天擔心的案件,總算可以圓滿解決啦。」
媽媽喜形於色的原因,她終於清楚了。
「你爸爸的事很讓我擔心了一陣,可由於這位檢察官先生的問題,好歹似乎可以放心啦。」
媽媽好像自我安慰似的,用手指戳著報紙上的大標題告訴輪香子說:「瞧!這不寫著:『檢察部門也非常狼狽』嗎?一有這類事,就會出現責任問題。所以,說不定會把現在這些檢察官先生們換掉哪!」
輪香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會兒對母親感到惱火過。當然,她仍舊保持著沉默。不過,對她那副滿不高興的樣子,媽媽甚至根本沒有發覺。
「你爸爸今天早晨看到這條消息好像也如釋重負呢!難得看到爸爸的笑臉啦!」媽媽逐項做了報告,又說,「爸爸說今天早些回來,你不妨央求央求,我們三個人一塊兒去外面吃頓飯吧。」
輪香子很想不客氣地向媽媽講上一句。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蔑視過媽媽的無知。無論對爸爸還是媽媽,輪香子都感到僧惡。她甚至再也無法忍耐與興高采烈的媽媽呆在一起。
可是,發生了一件事,使媽媽不得不離開輪香子的房間。女用人來叫媽媽,說是有電話。媽媽口裡應了一聲」哎「,站起身走了出去,那動作顯出近來少有的輕快。
電話機安放在走廊裡。
媽媽在應答著什麼。聲調有些反常。輪香子悄悄地到走廊去看了看。媽媽用手攏著電話聽筒,正與下腰準備聽裡面講話。樣子與方才迥異,是一副嚴肅認真的表情。
「啊!……這個……是真的嗎?」媽媽發出異乎尋常的聲音。
「啊,啊!」媽媽答應的聲音很尖亢,樣子顯得驚慌不安。她身邊出現了異樣的氣氛。輪香子緊張得屏住氣息,這時媽媽「卡嚓」一聲放下了電話聽筒。
接下來的一瞬間,媽媽怔住了。兩眼望著空中,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手無力地搭在剛剛放下的電話上。
發現輪香子站在一邊,媽媽才朝她扭過身來。媽媽的臉色煞白。
「爸爸他……」媽媽猛然間叫出聲來,「說是爸爸被帶到地檢去了。剛才,是邊見先生來的電話。」
媽媽渾身發抖,淚水橫流。
「說是傍晚也許就要發出逮捕證,因此希望聯繫選定律師先生……」
媽媽咬住和服衣袖,喉嚨裡發出「嗚、嗚」的哽咽聲。
二
賴子正坐在S拘留所接待室的椅子上。
接待室裡,有十二、三個人坐在只朝一個方向的長椅子上等候著。房間象禮堂一樣寬敞,牆壁潔白,天棚上裝有防音設備的甘蔗渣壓制板;只看這一點,則使人感到彷彿是在銀行或大公司裡。
椅子上蒙著紫色的布面。出於避兔彼此相對照面的考慮,人們都朝一邊坐著。
來拘留所探視的人們彼此都素不相識。這裡既有衣著貧寒的人,也有好似來看戲一樣盛裝打扮的婦女。誰都不出一聲大氣。有的人在彼此竊竊私語,也有的人在兀自垂首默坐。
廣播呼叫探視的人進去。其餘的人以各自不同的感受目送那人的背影。
賴子遞進申請以後,已經過了四十分鐘。方纔,有關人員曾來通知,因為本人正在做體育運動,所以暫時不能來會面。
比她後來的人都已先行離去。不過,現在這樣做卻給賴子的情緒幫了大忙。如果一申請便馬上走到與丈夫會面的地方去,心情反倒平靜不下來。
不知是因為房間寬大空曠,還是由於地面用水泥鋪成,屋子裡顯得格外冷清。窗外的陽光照亮了對面建築物的牆壁。賴子心不在焉地看著院內精心修整的草坪和整齊排列的綠樹枝梢。
這時,傳來一陣吱吱的聲響,廣播裡叫道:「結城先生。」
賴子起身離開長椅。並排坐成一列的人們好像都一齊朝她看去。
一名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員走進來。看見賴子從椅子上站起身,他便靠上前催促道:「請。」
在去探視室的路上,工作人員向她交待說:「探視時間是五分鐘。請您做好思想準備。重要的事情請放在前面先講。」
對於這一提醒,賴子默不做聲地點了點頭,心裡並沒有象事先預料的那樣顫抖。
工作人員把門打開。一進門,迎面便是鐵絲網。這間屋子很狹小,大約只有接待室的十分之一左右。不知什麼緣故,兩把椅子首先映進眼裡。一把椅子放在鐵絲網前。賴子心想,啊,這是我坐的。另一把椅子放在屋子的一個角落裡。
賴子剛站到鐵絲網前,對面的一扇門立即打開了。丈夫走了進來,身穿她熟識的那件西服。在這種地方見到丈夫,她並不覺得怎樣驚奇。襯衫也是賴子還記得的。
西服著實皺得不輕,並且沒系領帶。唯獨這一點是丈夫進入新環境之後發生的變化,而平時他一向是重視服裝外表的。頭髮梳理過,鬍鬚也刮掉了。面色發黑,但不顯得憔悴。
丈夫目不轉睛地盯著賴子這邊。兩眼神色複雜,雙眸很不平靜。
「您精神好嗎?」賴子坐到椅子上,衝著丈夫說。這是見到丈夫的第一句話。
「很好。」丈夫也在椅子上落座,說,「剛才還做了運動。」
丈夫的聲音意外地爽快。然而,賴子心裡明白,那表情說明丈夫在虛張聲勢。
可是,透過鐵絲網看到的丈夫的面孔,印象卻大不一樣。鐵絲網起著過濾器的作用。這過濾器略呈黑顏色。丈夫的面孔就正是在這微黑的顏色裡動來動去。
「飯量增加,所以反倒更精神了。」
丈夫的語調很鎮靜。聲音也很響亮,彷彿是通過一個遮避器傳導過來的一樣。
「您的臉色很好呀。」賴子說。
「因為在這裡不能為所欲為了嘛。」
丈夫回答說。這句話看來並不只是意味著飲食和行動上受限制。賴子心裡明白丈夫想說什麼。
「我不在期間,家裡有什麼變化嗎?」他又隔著鐵絲網問道。
「沒有,沒什麼特別的變化。」
賴子隔著鐵絲網回答。這完全是普普通通的一般夫妻之間的對話。角落裡有一名看守在監聽他們的談話。
賴子感情沒有波動。奇怪的是,也沒有產生類似害怕的那種激動。
「您的內衣等都帶來了。請以後換穿吧。」
賴子提到捎來的東西,眼前不由得浮現出兩個女人的身影。這兩個人是她昨天碰見的,當時她正在負責往拘留所裡送東西的工作人員那裡。在賴子辦理委託手續之前,那兩個女人正說出結城的名字,委託送進內衣、日用品和飯盒等等……
「謝謝。」
面前的丈夫簡單地答了一句。賴子忽然想到,他會最先穿上誰送到拘留所來的東西呢?
結城對賴子什麼也沒講。對於落得個如此境地的情況,也沒有特別涉及過。這倒不僅僅是因為旁邊有看守在場,那看守正坐在那裡聽著他們夫妻的談話。丈夫大概肯定知道賴子已經讀到報紙上的消息,對此他絕口未講帶有說明或辯解成分的半句話。
他原來就是個什麼事也不告訴賴子的丈夫。不論工作上的事,還是在外面的所作所為,什麼都不講……十幾年時間,都是這樣生活過來的。丈夫在此時此地也還保持著這十幾年形成的習慣。
探視時間限定為五分鐘。如果說有什麼事壓迫著賴子情緒的話,那就是被限定的時間觀念。
「你怎麼辦?」
結城突然問了一句。賴子一下子怔住了。她不知道該怎樣來理解丈夫的這句話。如果想得單純一些,這句話可以理解為:「我不在家期間,你怎麼生活下去呢?」但是,丈夫的語氣,也可以認為是在質問妻子,那意思是:與自己離婚呢,還是就這樣維持現狀?
賴子有好一會兒無法作出回答。
她來這裡,本是要對結城講一件事情的。那就是希望得到丈夫的允諾,同時明白地講出自己的決心。然而,她卻沒有輕易地把這件事說出口。
因為賴子一直默不做聲,坐在角落裡的看守便從椅子上站起來了。
「太太。」看守說,「只剩兩分鐘了。您若有重要的話,還是快點說吧!」
賴子點點頭。她是帶著重要的話到這裡來的。兩分鐘自然無法說清;不過,三言兩語似乎也能夠講明白,連兩分鐘都用不完!
「是我不好,真對不起。」賴子垂下頭,只說了這樣一句話-結城對這句話有何感想呢?透過過濾器,仍舊沒能看出丈夫的面孔有些微的表情變化。丈夫也沒有立即作出反響。
「都算了吧!」丈夫勉強說道。
「都算了吧。」——對於丈夫這句簡短話語的含義,賴子也不知如何理解才好,這句話的意思,究竟是已經掌握賴子全部底細的他,表示把一切都寬恕了呢?還是說,那件事已經不值一提了呢?賴子難以做出明確的判斷。
不,與上面兩種可能的含義比較起來,似乎更可以這樣理解,即陷害了小野木的丈夫是在說,我已經報過仇,這就算完了。
賴子曾想把自己的心情對丈夫再多講幾句。可是,夫婦之間的談話,有第三者在場旁聽,這情形總令人心裡有所顧慮。看守正朝向另一邊,做出一副沒聽的樣子。然而,從那表情就能知道,他正把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上。
看守著了看腕上的手錶。
「我說,」賴子叫了丈夫一聲,「我要回去啦,時間到了。」
這個時候,丈夫瞼上才第一次現出不可捉摸的表情。
「要回了嗎?」聲音與先前有所不同。他的聲波裡頭一次帶出某種軟弱的韻味。結城露出不可捉摸的表情,這本身就給人一種感覺,似乎他在以往生活中對待賴子的另一副面孔此刻突然潰不能收了。
「我說。」
賴子叫了丈夫一聲,凝視著他的面孔。在這一瞬間,迄今為止與丈夫生活的各種場景,接連在腦海裡浮現出來,既有遙遠的過去,也有最近的現在。這鏡頭不是依次出現,而是雜亂交錯的。
「請您多保重身體。」
她感到頭腦裡漸漸地空虛了。
「我是有這種準備的。」丈夫當即答道,「進到這裡來,再折騰也沒有用啦。只有身體還是本錢。」
丈夫講的話,好像又恢復了先前的語調。
「這我就放心了,您看來還很健康。」賴子說。
「你也……」講這句話的時候,丈夫用眼睛緊緊地盯著賴子的臉。
賴子覺得心裡彷彿被刺了一下。她想,難道丈夫看出自己的心思了嗎?只聽丈夫往下說道:
「要多保重呢。」
賴子抬起眼。丈夫的視線與妻子的視線在半空中相遇了,而且都銳不可當。
丈夫和賴子都沒看移開視線。她覺得丈夫的臉似乎逐漸變形了。這一瞬間糾纏在一起的視線也是對彼此心境的相互探索;對賴子來說,這還是與丈夫長期鬥爭的最後一戰。
看守弄出響聲地拉了拉椅子。
「請保重。」
賴子鞠了一躬。這是施給丈夫的最後一禮。
丈夫默默地點點頭。
賴子目送丈夫在工作人員伴隨下開門離去的背影。他那習慣性的姿勢,還是原來的老樣子。丈夫離去途中一次也沒有回過頭來。門關上後,丈夫的身影不見了。這時,賴子的胸中才急速地充滿了感情。
「那麼…」看守催著賴子。
「多謝了。」賴子向看守道了謝,又來到原來那條走廊裡。隨後接著就要使用這間屋子的另一個探視的人走過來了。這是一個中年婦女,兩眼紅腫,面色蒼白。
方纔在那間屋子裡見到的丈夫的面容彷彿還留在賴子的視覺裡,半天沒有消失。
裡院仍然沐浴著明亮的陽光。地面映得雪白,綠草更顯得蔥蘢。分明剛剛見過丈夫的面,走著走著,她卻感到彷彿是在夢境裡一般了。
賴子太疲倦了……
這是一場夫婦之間的長期鬥爭。這場鬥爭竟在方纔的一瞬之間終結了。一切的一切,全都結束了。以往的生活恰似夢幻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現實感奇妙地消失了。自己現在正穿過的走廊,這座建築物外面的景象,眼裡看到的所有的人,幾乎都好像不是在現實世界裡。正如發高燒時產生的幻覺,所有物體全都失去了立體感,呈現出一片蠟黃的顏色。
在賴子方面,已經辦完了同丈夫的離婚手續。其餘的,只留待法庭裁決了。家庭法院的有關工作人員當時曾對賴子說,這項離婚案很可能會成立的。
本來,這件事是應該告訴丈夫的。探視時沒有講,並不是由於對隔鐵絲網而立的沒系領帶的丈夫有所同情。對於賴子來說,已經根本沒有對丈夫談起離婚的必要了。
丈夫究竟幹了些什麼,賴子一清二楚。小野木社會地位的一落千丈,就是丈夫一手策劃的。丈夫生性就有這麼一手。
當丈夫從溫泉回來的時候,便已經有了這最初的苗頭。他當時就精心做了安排,讓賴子看到與小野木一塊去過的S溫泉的毛巾。從那一刻起,丈夫的陰影就不斷地投到賴子的心裡。
可是,賴子沒有資格責備丈夫的這種作法。儘管多年來夫婦之名早已虛有其表,但她畢竟還是結城的妻子;從世俗的觀點來看,這一事實並沒有發生變化。結城的作法也是他身為丈夫的權利。
賴子若干年前就認識到,與自己毫無愛情的異性生活在同一個家庭裡是多麼地不合理。她以前曾多次向丈夫提出過離婚的問翅。丈夫卻總是對此嗤之以鼻。
並且,作為最後的懲罰,他竟使出了如此狠毒的一著!
與小野木開始交往的時候,賴子就意識到會遭受懲罰。而結城的懲罰如今就以這種形式加到了她的身上。在拘留所與丈夫會面的時候,賴子曾請求他的寬恕。但是,那不是請求丈夫寬恕她的罪過。她明知道不會得到寬恕,並且也不希望得到寬恕。然而,在夫婦的名分上,和結城在一起的生活無論多麼不合理,無論多麼令人絕望,作為妻子來說,也不得不進行一次最後的謝罪表示。
她沒有對結城講到離婚的問題,也沒有告訴他在拘留所的這次會面將是最後的一遭。對於賴子來說,已經沒有這類必要了。
總之,這是一場漫長的鬥爭……
當一切都已結束的今天,賴子感覺到彷彿突然卸掉了沉重的負擔,自己的身體好像失去依托就要懸浮起來了。
她心中既不歡喜,也不悲傷,只有一種萬事大吉的感覺,它標誌著多年不見天日的一場鬥爭終於結束了。
賴子太疲倦了……
即使當賴子向正門走去的時候,也還有探視的人陸陸續續地走進來,這些人全是拘留所裡嫌疑犯的親屬。
無論誰的臉上,看來都在悲傷之中透著歡喜。這種歡喜便是在未來的五分鐘裡能見到所盼望的人,並且能談談話。這些人回去的時候,大概都是腫著眼泡、垂頭喪氣地索然而去吧。可是,這裡面也會有某種被填補的充實感。世上的人縱令置身於悲劇之中,也必然會有與之相應的充實感的。
然而,它在賴子身上卻根本不存在。賴子所感到的,只有廣漠無垠的空虛。
腳下的路很光亮,刺得眼睛都有些作痛。
邁出拘留所的正門,前面是一排商店,其中還有專門出售探視者所需物品的商店。在這些商店裡,也有成群的人在購買東西。有的攜兒帶女,有的攙著老人。任何一張臉上,買東西時的眼神都很嚴肅認真,這情景在別處是見不到的。
因為事先已讓出租汽車等在那裡,所以賴子便乘進那輛汽車。司機替她從外面把門關好,由前邊繞到駕駛席來。
就在等候司機的這一極其短暫的時間裡,恰巧有一輛車到達正門前面。賴子似看非看地注視著窗子外面,那輛車的司機把門打開了。
驀然間看到車裡下來個人,賴子的眼睛迅即恢復了神志,差點「啊」地叫出聲來。車裡走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田澤輪香子。賴子對她還記憶猶新。
但是,今天卻不同,輪香子身上失去了年輕人歡快活潑的勁頭。以前見面的印象不是這樣的。她在等待隨後下車的人,渾身一副無精打彩的樣子。
輪香子當然不會發覺賴子正在這邊車裡看著自己。賴子的視野裡出現了隨後從車子裡下來的一個青年人的身影。
那位青年一隻手裡提著個包袱。從那包袱的情形來看,可知裡面包的是送進拘留所裡的內衣之類。青年人做出一副樂觀的神態。他一下車,就輕輕拍了拍輪香子的肩頭,朝輪香子笑著。這動作是為了讓輪香子振作精神。
兩人並肩向拘留所門裡走去,這時賴子的汽車也開動了。賴子朝後面車窗扭過頭來,兩眼注視著他們兩人漸漸遠去的身影。青年仍然緊挨著輪香子,在對她進行鼓勵。
賴子的汽車拐過彎,那個鏡頭便從她的眼裡消失了。賴子想起報紙的新聞,上面曾報道輪香子的父親被關進了拘留所。
隨著這次案件的深入,到底向田澤局長發出了逮捕證。
賴子覺得,儘管發生了這種事情,那位小姐還是幸福的。她還年輕,並且還有那樣一位親密的朋友。賴子眼前浮現出曾經和小野木一起在深大寺初次見到的輪香子的形象。
那是一張面部的側影,正在涓涓細流的岸邊觀看虹鱒魚。綠葉和青草映得她年輕的面頰呈現著翡翠般的顏色,給人以一種異常清新純潔的感覺。這一切都還栩栩如生地銘刻在賴子的記憶裡。
當時,曾聽小野木說,他與輪香子有一面之識。賴子還記得那會兒自己講過的一句話:「小野木先生若是也能和那位一樣的年輕小姐結婚就好啦。」是的,小野木那樣做就好了。
如果是那樣一種局面的話,小野木也就不會在人生的第一步就使其命運落得個如此不可收拾的下場了。那時,她對小野木講那樣的話,是因為她憑直感注意到,輪香子兩眼看小野木時,臉上流露出一種特殊的感情。
賴子相信,這一直感如今也沒有錯。然而,一切的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儘管輪香子現在身處悲傷哀戚的境遇,卻尚有來自其他方面的精神安慰。剛才的親眼所見,便清楚地表明了這一事實……賴子思緒萬千,坐在出租汽車裡繼續向前飛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