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電影公司來聯繫,只要我一個參加演出。這明明是幸運之神用手端端地指著我的臉宣佈:該你了!
Y先生說;「估計給四十萬日元酬金。我堅持要五十萬,他們也同意了。實在是把你看中了啊。那邊的負責人說今晚想見你一面,去嗎?」在新橋飯館一間僻靜的房間會了面。我和Y先生一起去的,對方來的是製片主任和導演。Y先生列席,雙方交換了合同。
「現在,正在寫劇本,開拍大概要等兩個月左右。」高個子,戴眼鏡的製片主任說道。
還有兩個月。我若有所思地琢磨著這個時間。
「這部電影非您不能演,這話是我說的。因為劇本中有個虛無性格的人物,我們的演員不行,您的風度可正適合演這個角色。」
肥胖的導演笑瞇瞇地說。
「井野扮演的角色相當活躍吧。」
「是啊,以後井野可要紅起來了。具有特殊的氣質嘛。」製片人回答說。他的眼睛在鏡片後面發光。「因為日本沒有這種性格的演員。今後那種沒有個性,而只有一張漂亮臉蛋兒的演員再也不會永遠當主角了。另一方面,一直當配角而演技高明的人,逐漸有當主角的趨勢。」
聽著他們的對話,我產生了能夠真正成為這種人的自信心。極度的激動與興奮搖撼著我的身體,我有些飄飄然起來。
令人不可置信的好運的確一步步向我迎來。
××日
我好像同時向幸運與毀滅靠近。異常的幸福被絕望所動遙前一個電影所引起的這種危險只有萬分之一或是十萬分之一的偶然性。但是,以後,我即將擔任重要角色,在一部影片中,有很多鏡頭,要經常出現。越是有名氣,將來就會演更多的電影。那個人看見我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可能有十分之一的蓋然率吧。如果這樣,那已經不是偶然性,而是必然性了。
我想像著成功後面接踵而來的毀滅。
××日
我想抓住幸福。老實說,是想得到名譽和地位。想得到金錢。想成為在大餐廳裡一面喝著香檳,一面聽著歌曲而哭泣的那種人。不甘心把好不容易才到來的幸運就這樣白白拋棄。
××日
這些天,那個想法幾乎完全佔據了我的頭腦。有時也覺得愚蠢,但我的神經無論如何也鬆弛不下來。越想越覺得自己犯下了罪。
××日
接到通知說,這次的電影《紅森林》再過三十天開拍。
聽說六十天後開始在全國上映。六十天後,那個令人詛咒的「必然性」就要產生了。
六十天。我決心在這段時間裡用土來填滿那恐懼的陷阱,獨自一個人搬土填井。我橫下心孤注一擲了。
××日
和Y先生一起喝酒時;他像畫家似的用疏遠的目光打量著我說:「總而言之,電影公司看上你,是因為你這絕妙的虛無主義的神態。近來,這東西很受知識分子的歡迎。」
「是顯得那麼特殊嗎?」
「嗯,是的,看得出來與眾不同。」
這些日子,也常常聽到電影公司那幫人說這類話。大概電影是想靠我這張「臉」賣座吧。聽話的觀眾一定特別注意井野良吉的一張臉,儘管他直到昨天還是一個不出名的話劇演員。
這樣一來,那個「必然牲」便又增加了幾倍。
××日
我從上著鎖的抽屜裡,拿出了很久沒有動過的茶色信封。八封信的背面都印著同樣的鉛字「××興信××支部」這信一年寄一次,共是八年的。內容也是對同一個人的身份調查報告書。八年前,雖然境況不好,但每年都要交付很高的費用以領取這件東西。我從最早的信封中抽出信來看。這是八年前,即昭和二十三年×月我第一次委託後寄來的報告。
「關於您委託的石岡貞三郎的調查報告,因此人住址不明,在調查上頗費周折,以至意外的延誤了時間。我們以您提供的『在與鋼鐵有關的公司裡供職』為依據,不斷調查。終於瞭解到其住址,由此進一步調查,現將調查結果報告如下:……」
是的。那時我到東京涉谷的那個興信社,要求調查住在九州八幡市一個叫石岡貞三郎的人。辦事員問這個人的住址,我回答說不知道。問工作地點,我也說不清楚,只聽說大概在與鋼鐵有關的公司工作。辦事員說,單憑這點線索實在不能做為依據。不過,九州有個××支部,總之,試試看吧。
到底是做生意的。就憑這一點撲風捉影的委託,把事情調查的一清二楚。要點如下。「石岡貞三郎在北九州鋼鐵公司任辦事員。現住八幡市通町三丁目。大正十一年生,滿二十六歲、獨身、雙親均亡、兄弟在故鄉。詳細情況請參照後附的戶籍抄本。石岡月薪九千日元。性格開朗,工作單位對他評價不錯。酒量約五合左右)。不吸煙。愛打麻將、釣魚。目前,沒聽說有男女關係。」
這是最早的報告。每年不斷委託,收到報告,直到第四年都沒有變化。
第五年發生了變化:「工作單位轉到Y電機公司黑崎工廠,住處也搬至八幡市黑崎本町一丁目。」
第六年寫著:「三月二十日與某氏長女結婚。」第七年有「長子出生」的小變化、然後是今年收到的第八次報告書,內容沒有變化。
「石岡貞三郎現住八幡市黑崎本町一丁目。工作單位是Y電機公司黑崎工廠。月薪一萬七千日元。妻子二十八歲,長子兩歲。」
就這樣,我瞭解到一個叫石岡貞三郎的人至今八年間的生活情況。這調查費對自己來說決非便宜,但我以及時掌握他最近的動態為滿足。
我把內裝八封報告書的信封擺在眼前,消遙自在地抽起煙來。
石岡貞三郎。——知道這個名字並見到此人,那是九年前的事。準確地說,是昭和二十二年六月十八日上午十一點二十分以後的二十分鐘,在山陰線去京都的火車上。記得是從島根縣沿海一個叫周布的小站到濱田站之間。
坐在我旁邊的宮子,對窗外的景色感到厭倦時,突然從乘客中發現了他。
「啊,那不是石岡嗎?」宮子叫了起來。那時火車滿員,我們從始發的下關站上車。一直有座位,中途上車的人卻都始終站著。
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從人群中伸出腦袋。黑皮膚、厚嘴唇,一雙機靈的眼睛左顧右盼。
「啊,是宮子嗎。真沒想到在這兒碰上了。嚇了我一跳。」
他確實顯得很驚奇。隨後,他暗中一個勁兒地盯著坐在旁邊的我。我臉朝車窗吸著煙,假裝不知道。煙熏得我瞇起一隻眼睛。
「石岡,幹什麼?又是去採購嗎?」宮子旁若無人,興高采烈地問。
「不,咱是單身漢,用不著採購。說實在話,我老家就在這附近鄉下。請了幾天假來補充點營養。想明天回八幡。宮子,你乘這火車要去哪兒呢?」
「我?我去採購呀。在北九州的人們眼裡看來,島根縣物資要豐富多了。」
周圍的乘客聽了宮子的話,不由得低聲笑起來。宮子大概被笑得不好意思,又說:「可說實在的,哪兒都一樣。我想洗洗溫泉,回家時,有什麼帶些回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