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鳥飼重太郎七點鐘回到住處。開門的聲音雖然不小,卻沒有人出來迎接。正在門道裡脫鞋,妻子在裡面招呼說,「回來啦,洗澡吧。」掀開簾子進去,妻子正在織冷衫,「餐桌上鋪著白布。
「我猜你回來得晚,先讓隅子吃了。隅子同新田先生看電影去了。你先洗澡吧。」
重太郎默默除下西裝。這套西裝可有年代了,襯裡已經破舊不堪。把長褲折起來時,塵土、砂粒撲啦啦地散在蓆子上。今天一天把人都走累了,連話也懶得多說。
因為工作關係,時常不能按時間回家。為了不讓妻子和女兒久等,約定過了六點半鍾就開飯、隅子是女兒的名字,新田是她即將結婚的丈夫。兩人今晚去看電影,所以不在家。
重太郎照舊一言不發,鑽進浴桶去洗澡。
「合適嗎?」妻子在詢問洗澡水的溫度。
「挺好,」重太郎連回話都顯得嫌麻煩。一嫌麻煩,就連多餘的話也不願意多說。
把全身泡在熱水裡思索事情,這是他的癖好。
他正在思索昨天情死的這對男女。到底是為什麼事情自殺呢。現在,死者的家屬從東京打來電報,說明就要前來接領遺體,也許真相就可以大白了。報紙說,候補科長佐山和目前被揭發的××部貪污事件有著重大關係,他死之後,部裡的上層人士的處境已經轉危為安。佐山這個人胸襟雖然不開闊,卻似乎是個好人。而且,據報紙說,佐山同阿時關係很深,佐山曾經說過後悔的話。照此看來,佐山顯然是為了貪污和女人這兩件事情擺脫不開,才走上以一死求解決之道。不,貪污事件大概是自殺的直接動機,女人問題大概是火上加油的導火線。
重太郎一邊用熱水拂面,一邊在想「兩個人一同乘『朝風號』列車來到博多站,女人把佐山留在旅館裡,她到哪裡去了呢?佐山是干五號夜晚住進丹波屋旅館的。從他口袋裡檢出來的餐車飯票可以證明,這一天就是到博多的那天,他一個人立刻到旅館投宿。
這時候,女人就沒有露面。從十六號到二十號這五天,佐山住在旅館裡眼巴巴地等那女人同他聯繫。這個名叫阿時的女人,這幾天到哪裡去了呢?」
重太郎用手中揩了揩面:又想到:「佐山整天足不出戶,專等她的聯繫,顯然是事關重要。二十號晚上八點鐘,等了多時的電話終於來了。是個女人聲音,大概就是阿時。
可是為什麼,電話不找佐山,而專找菅原呢?他化名投宿,兩人顯然在事先是約定了的。
佐山聽了電話,馬上出門。當天晚上,就跑到香椎海岸自殺了。就這麼匆匆忙忙地自殺了。既然是好容易才見面,為什麼不慢慢行動呢?」
重太郎想到這裡,從浴桶裡出來,也不擦肥皂、癡癡地坐在一邊,連寒冷也不顧了。
「如果說,連最後高興一陣的時間都沒有了,那就是事態嚴重,不容再拖,如果有這樣緊關節要的事情,那又是什麼呢。提起來,他們連遺書都沒有,當然,並不是所有的自殺事件都有遺書。大致說來,留有遺書而死的大都是年輕人,中年以上的有很多人不留遺書。沒有遺書的自殺事件,牽涉的問題一定廣。佐山也許另有無須留下遺書的道理。
那女人隨著男人一道死,也就不留遺書。照此說來,這就是殉情目殺。對,殉情自殺。
可是——」
重太郎突然覺得身上越來越涼,連忙重新鑽入浴桶:「可是,餐車飯票只是一個人的,這一點還不能解開,難道是我多疑?」
妻子在外叫起來了,「喂,你怎麼還洗不完呀?」
二
鳥飼重太郎洗完澡,到餐桌旁吃飯。他最喜歡在晚餐時斟上兩杯,慢慢地品酒。今天走了不少地方,身子疲乏,酒就喝得更香了。
妻子正在縫衣服。大紅花布非常鮮艷,不用說,這是就要出嫁的女兒的衣裳。妻子的注意力完全放在針尖上了。
「喂,飯,」他放下杯子說道。
「是,」只把手裡的活計停了一下,裝好飯,又拿起衣服,一邊運針,一邊等著他吃完再裝飯。
「你也陪我喝杯茶,好不好?」
「不,我不想喝。」妻子答話時,連頭都沒有抬。重太郎一邊用筷子撥飯,一邊端詳她的臉。妻子的年齡也不小了。到了這把年紀,連在丈夫吃飯的時候,陪著喝一杯茶的心情都沒有了。
這時候,女兒回來了。滿臉帶著心滿意足的表情,非常興奮。
「新田先生呢?」媽媽問。女兒脫掉大衣,坐下來說,「送到家門口,就回去了。」
話裡帶著三分得意。
重太郎放棄了看報的念頭,對著女兒問遭,「喂,隅子,你看完電影回來,不同新田君一道飲杯茶?」
「啊呀,爸爸,這句話間得沒頭沒腦。喝杯茶是常有的。」
「是嗎,如果是這種情形呢……」他想著一件什麼事情。「譬如吧,新田君肚子餓了,想吃點東西。偏偏你吃得飽飽的,什麼也吃不下去……」
「哪兒有這樣的事情。」
「你聽著。那時候,新田君說,我現在想吃點東西,你就在外面看看櫥窗,等我一陣罷,你看會有這樣的事情嗎?」
「這個麼,」女兒考慮了一陣回答道:「還是一起去餐館。這沒有什麼特別。」
「是嗎?一起去?要是連茶都不想喝呢?」
「是呀。那時候,只要和新田先生在一起,就比什麼都好。如果吃不下東西,也要喝杯咖啡,陪著就是了。」
這話餅得對,做父親的連聲稱讚。一直在旁邊直著耳朵聽著,始終沒有講話的妻子不覺笑了起來,「你問這個做什麼?」
「你少講話,」重太郎端起那杯沒有人願陪他喝的茶,一飲而盡。「為什麼一定要陪著新田君呢?」
「這並不是胃口問題,這是愛情問題。」女兒答道。
「果然不錯,對。」重太郎心裡說,這句話講得好,把他心裡的事情,一下子點穿了。這不是胃口問題,這是愛情問題,對,問題就在這裡。
火車餐卡的飯票上寫明「客人,一位」,使得鳥飼重太郎百思不解,一男一女不遠千里迢迢跑到九州來情死。愛戀的程度自然勝於往常。可是,在火車上,男的到餐卡去吃飯時,女的卻什麼也不想吃,連一塊去陪著喝一杯咖啡都不願意,這是人情之常麼。
座位是對號座,就是兩個人都走開了,也不用擔心座位被佔。也許是女的小心,特別要留下照顧行李架上的東西?看來也不像。在重太郎看來,佐山和名叫阿時的女人之間,一定有什麼矛盾的地方。
正是因為有矛盾,到了博多之後,兩個人的關係就妙了。女的把佐山留蒞旅館裡五天,自己不知去了什麼地方。第五天,她打電話把男的叫出去,就在當天晚上採取了殉情目殺的行動。阿時這個女人的行動,並不像情死前的感情濃厚的樣子,恐怕還有其他的含義。
不過,並排地躺在香椎海岸的兩具屍體,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都是情死。這時,他的兩隻眼前又浮現出現場的樣子,絕對是情死。(想到這裡,也許還是自己思疑過多吧。)鳥飼重太郎凝視著前面,緩緩地抽著煙,苦思著。
三
第二天,接領兩具屍休的人從東京來到福岡。死屍經過最後的解剖,已經安放在醫院的屍房了。
佐山憲一的領屍人是他兄長,四十二三歲,小鬍子,胖胖的,很擺架子。他取出某某銀行分行經理的名片,交給警方。
阿時這方面是由她的母親——六十歲的老太婆,和一個年紀只有二十七八歲,著意打扮的女人出頭領屍。這女人是阿時在赤阪「小雪飯莊」的夥伴,女招待富子。
可是,奇怪的現象出現了。兩邊的領屍人絕不交談。不論是在警察署調查室,還是在醫院接待室,雙方同在一處很久,都是避開視線。造成這種空氣的原因在於佐山這位做經理的哥哥。他對這兩個女人帶滿惱恨的臉色,始終扳著面孔。看他那表情似乎是想破口痛罵。這樣一來,這兩個女人也不敢接近,戰戰兢兢地躲在一邊。
這種情況,在探長聽取三人口供的答問中,就更加明顯了。
「令第自殺,據閣下推度,有什麼原因呢?」
那位分行經理聽了這個問題,立刻端著架子回答:
「舍弟這回做的事情,實在讓人臉紅。自殺的原因,報紙上登載得很多,我對於他的機關裡的事情實在不甚了了。是不是因為貪污事件,為了掩飾上司的過錯,一死了之,我也不清楚。最後一次見面,大約是前三個星期,看他樣子很鎮靜。他平素不愛多言,所以也沒有講什麼特別的事。
「他的妻子三年前亡故,前些日子,我曾經提到要他續娶的事。可是他始終沒有再婚的意思,所以也勸不進去。這件事情一出來,我才知道原來他還有這樣一個女人。我弟弟是個老實人,早有親友們跟我提起,他為女人的事很傷腦筋。可是這個糊塗傢伙,跟我一字不提,真讓人生氣。尤其使人生氣的是,對方竟然是赤阪飯莊的女招待。如果是個像樣的女人,我也就算了,這樣的女人,我可看不開。據我看,舍弟從來沒有玩女人的經驗,一遇到沾上男人就海誓山盟的那種女人,就被人家玩弄,以至於一起情死.一定是這女人遇到了不能不死的事情,把舍弟也帶上這條路。總而言之,舍弟的一生就斷送在這個女人的手裡了,令人可恨。」
這位經理把仇恨的眼光完全投在女方領屍人的身上。那兩個女人既不敢開口,又不敢抬頭望人,只聽他聲音越來越高,咒罵不絕。
阿時的母親在探長的問訊下,這樣回答……,阿時本名桑山秀子。我們全家住在秋田鄉下,世代種田,阿時一度出嫁,可是她沒有靠丈夫的運氣,離了婚,就到東京宏做工。在『小雪飯莊,僱用以前,她已經換過兩三家商店。一年也不過給家裡來兩三封信,過的日子怎樣,我也不清楚。除了她之外,我還有五個孩子,也照顧不到那麼多。這次出了事,『小雪飯匝』打電報通鄭我,這可迂到笆裡,可真叫人傷心。」
老婆子一句一停,好容易才把這段話說完。臉上的皺紋比這般年紀的人多得多,眼角紅紅的,檬瞳隴眺看不清楚。
「小雪飯莊」的女招待富子,話就兩樣了。
「阿時同我感情最好,所以「小雪,的老闆娘叫我代表大家到這幾來。阿時是三年前到飯莊工作的。招待客人非常周到,客人都喜歡她。話雖如此,她在飯莊之外,似乎並沒有特別要好的的客人。阿時是個謹慎人,很少談論自己的事情,所以就像我這樣同她接近的人,也不太清楚她的日常生活。可是,大家誰也沒有聽說過她的浪漫的事情。
這次她自殺,的確令人吃驚。這樣慎重的人竟然做出這樣的事情,從老闆娘起,人人都覺得意外。佐山這個人,我不認識。報紙上登出照片以後,老闆娘和其他的女招待們都說沒有見過這個人,絕不是飯莊的客人,可是,我和八重子在東京車站曾經偶然碰到阿時同那個男人在一起。八重子也是『小雪飯莊』的女招待,我們的朋友。」
「偶然碰到?這是怎麼回事呢?」這時,探長問她。
「那是十四號黃昏的事。有一位安田先生,是飯莊的老主顧。我和八重子到東京車站的月台去送這位先生,偶然之間,看到阿時和那個男人登上特別快車。我們站在第十三號月台上,中間沒有火車遮擋,所以能看到第十五號月台。安田先生說,喂,那不是阿時嗎,我們跟著也看到了。阿時正和那個男人一起走進月台,搭乘開往九州的特別快車。我們感到意外,阿時竟然同著男人坐火車到外地旅行,這件事倒很有意思。後來,我們因為想探明阿時的秘密,好奇心重。送過安田先生之後,就和八重子跑到第十五號月台,從特別快車的窗子外面向裡張望。那時候,阿時正坐在那男人的旁邊,談得很高興。倒把我們看呆了。」
「當時,你們沒有同阿時講話嗎?」
「人家正在興高采烈地出外旅行,我們又何必前去打擾,所以沒有招呼,就回去了。
當時看到的那個男人,的確就是報紙刊登了照片的佐山這個人。事後想起來,原來他們這一次出外是為了白殺。我們連做夢也想不到啊。阿時頭一天向飯莊告了假,看樣子是有計劃的目殺。她人很好,卻做出這樣可憐的事情。為什麼一定要死呢,我們從阿時這方面實在尋不出答案。我已經說過,她這個人很少講自己的事,所以我們也摸不到詳細原因,不過據報紙說,佐山這個人和貪污事件有關,無法逃避。阿時是不是對他表示同情,才出此下策呢?」
——接領屍體的三個人,口供大致如上。探員鳥飼重太郎在一旁聽得很仔細。
四
遺屍交由領屍人領走了。他們在福岡市內分別將屍體火化,捧著遺骨箱歸去。香椎海岸的情死事件就此順利結束,連一聲反對意見也沒有,隨著時間為人們淡忘了。
鳥飼重太郎很想開口,但已沒有置喙之餘地。有兩件事還在他的心中打轉。一件事是「客人,一位」的火車餐卡飯票。愛情和胃口的問題。另一件事是那女人連一晚也沒有和佐山同住,這五天之間,不知到何處去了。
不過,如果單靠這兩件事件就對情死事件提出疑問,論據太弱。探長一定不會接受。
就是他自己盡量作客觀性的考慮,所能夠依仗的論據也不多。話雖如此,重太郎在心情上還不願意同意情死論,這兩點如不能清楚地回答出來,他是絕不死心的。
「難道不是情死?」他一度曾想到這一點。「也好,我對誰也不講,試試一個人查問。」他下定了這個決心,心情倒覺得輕快了些。
重太郎馬上想到,應該再到發現自殺屍體的香椎海岸現場去看看。
他在箱崎下了市內電車,就轉乘駛往和白的西部鐵路電車。如果到香椎去,既可以坐火車,又可以坐電車。電車的路線比火車線更靠近海岸。
在電車的香椎車站下了車,走到海岸的現場,只消十分鐘時間。出了車站,還有幾戶人家,穿過松林,前面毫無人煙,只剩下到處怪石的廣闊海岸。這一帶乃是人工填海地。
寒風依然撲面,海上卻有了一些春意。寒冬色彩減卻不少,志賀島上已經罩著一層薄霧了。
鳥飼重太郎站在現場。現場已經沒有什麼痕跡,附近都是高低不平的黑石,沒有特點,就是在這裡打鬥得落花流水,也絕不會留下什麼痕跡。和周圍的風景比較起來,這地方顯得實在荒涼。
重大郎盤算,佐山憲一和阿時為什麼要揀選這樣的地方來死呢。情死者在目殺的時候總願選擇一個比較舒服的地方,或者是溫泉,或者是觀光區。不過,也許因為這地方視野開闊;只是這片石頭地太硬了一些,要是草地就好了。
可是,重太郎突然想起,自殺乃是晚上的事。八點鐘離開旅館,十點鐘左右在這裡情死。最初一定是早已選擇了這地方,直接到這裡來的。那天晚上特別昏暗。看來,必是早就清楚這處地勢。
要是如此——要是如此,佐山和阿時兩個人,一定有一個人曾經到過這裡。如果對於此處沒有瞭解,是不會採取這種行動的。
重太郎稍微加快了一些速度,向來時的方向走回。過了電車車站,又走向火車車站。
這兩個車站之間距離頂多五百米。道路兩側,鋪子還顯得多些。
到了車站,走到電報台,從口袋裡掏出一本舊筆記本,尋到記下來的住址,拍發兩封電報,向佐山完一的哥哥和阿時的母親提出問題。推敲了半天,才把電文限制在二十個字之內。
打完電報,他進入車站,探查行車時間表。再隔二十分鐘,就有去博多的下行火車。
一邊等火車,他一邊把雙手插在口袋裡,站在車站門口向外閒眺。這地方清靜得很,站外毫無變化。一間飲食店寫著暫停營業。另一間是小雜貨店,還有一家水果店。廣場上停著一輛卡車,兩三個小孩在閒耍,浴在暖暖的陽光裡。
重太郎心不在焉地看著這幅景色,突然之間,一個小間號在思想中出現了。
以前總認為佐山他們是坐電車到香椎車站的,然而,他們不是也有坐火車到此的可能嗎?他回頭又查看時間表,從博多到此的上行車輛是二十一時二十五分到站。
鳥飼重太郎閉上雙目。只考慮了一分鐘,就放棄了坐火車的念頭,慢條斯理地向車站前的小店子走去。他要去提出一些問題,內心不覺砰砰地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