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五個星期六的上午,吉尼•曼諾克斯都跟她在貝斯霍爾小姐學校的同班同學塞利納•格拉夫一起,在東區網球場打網球。吉尼毫不掩飾地認為,在貝斯霍爾小姐的學校裡——這所學校明擺著全都是大號的討厭鬼——而塞利納更是個特大號的討厭鬼,但同時她又從沒聽說過有人能像塞利納那樣帶來一筒又一筒嶄新的網球。莫非塞利納她爸是造網球的不成。(有一天吃晚飯時,為了讓曼諾克斯全家人長點見識,吉尼描繪出一幅格拉夫家用餐時的景象;說是那兒有個好得挑不出一點毛病的僕人,他來到每位就餐者的左側,送上的並非一杯番茄汁,而是一筒網球。)可是,每回打完球,都是先進塞利納到她家門口下車,而全部的出租車車費卻由吉尼來出——哪一回都是這樣——這事讓吉尼很不痛快。何況出了網球場坐出租車而不是乘公共汽車回家還是塞利納的主意。到了第五個星期六,出租車開始沿著約克大街向北行駛時,吉尼突然發難了。
「嗨,塞利納……」
「什麼事?」塞利納問,她正忙著用一隻手在出租車地板上摸來摸去。「我找不到我的網球拍套子了!」她呻吟著說。
儘管5月天氣已經很暖和,兩個姑娘還是在短球褲外面套了一件薄大衣。
「你把它塞在衣服口袋裡了,」吉尼說。「嗨,聽我說——」
「噢,上帝!你真是救了我一命!」
「聽著,」吉尼說,根本不想聽塞利納的甜言蜜語。
「什麼事兒?」
吉尼決定直截了當把話挑明。出租車快到塞利納住的那條街了。「我今天不想再~個人出全部的車費了,」她說。「我又不是百萬富翁,你知道的。」
塞利納先是覺得驚奇,接下去則是感到受了傷害。「我不是每回都出一半車錢的嗚?」她問,顯得挺冤枉似的。
「沒有,」吉尼不客氣地說。「你就頭~個星期付了一半。那還是上個月月初的事。以後就一次也沒有付過。我不是想斤斤計較,可是事實上我一星期就靠那四十五塊錢活著。這筆錢我得用來--」
「球每回都是我帶來的,不是嗎?」塞利納挺不高興地說。
有時候,吉尼真想把塞利納宰了。「那是你爸爸自個兒做的,反正差不多就是這麼回事,」她說。「這些球不用你花一個子兒,而我卻得出錢為每一件小——」
「行了,行了,」塞利納說,聲音很響而且擺出一副不必再談的模樣,以使自己顯得佔了上風。她很不耐煩似的摸遍了大衣的每一隻口袋。「我只有三十五分,」她冷冰冰地說。「夠了吧?」
「不夠。對不起,你欠我的是一元六十五分。我可記著賬呢,關於每一次的——」
「那我還得上樓去跟我螞要呢。就不能等到星期一啦?早知道你喜歡這樣我是可以帶著錢去體育館的。」
塞利納的態度毫無妥協的餘地。
「不行,」吉尼說。「我今晚必須去看電影。我得用錢。」
兩個姑娘都憋著氣,一言不發,各白往自己一方的窗外盯著,直到車子在塞利納所住的公寓前面停下。接著,坐在靠便道一邊的塞利納鑽出汽車。她只讓汽車門留下一道縫,便輕快地而且是故作姿態地走進公寓樓,就像是去拜訪好萊塢的大亨似的。吉尼臉都氣紅了,付了車費。接著她收拾起自己打球用具——網拍、毛巾,還有遮陽帽,緊跟在塞利納的後面。十五歲的吉尼大約身高五英尺九英吋,穿9-B號網球鞋,她走進門廳時,自己也覺得她那雙橡皮跟球鞋太次,充分暴露出她是個一眼就能看出的業餘生手。她這模樣使塞利納都不想看她,寧願把雙眼盯住在電梯高頭的指示燈上。
「這下子你就欠我一塊九了,」吉尼說,一邊大步朝電梯走去。
塞利納扭過頭來。「沒準你會感到興趣,」她說,「我媽正病得厲害呢。」
「她怎麼啦?」
「她可以說是得了肺炎,如果你以為我喜歡就為了錢的事去打擾她……」塞利納盡了最大的努力沉著地說出了這半句話。
事實上吉尼情緒上已經為這消息稍稍受了一點影響,不管它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實的,但是還沒到使她心軟的地步。「又不是我把病傳染給她的,」她說,跟著塞利納進了電梯。
塞利納按響她家套間的門鈴,兩個姑娘給讓了進去——或者不如說,門讓人朝裡一拉任其半開著——開門的是個黑人女傭,看來塞利納平時都跟她不搭話。吉尼把她的打網球用具扔在門廳的一把椅子上,跟著塞利納往前走。進了起居間,塞利納轉過身來說,「你在這兒等一會兒好嗎?我說不定還得叫醒媽媽什麼的呢。」
「好吧,」吉尼說,一屁股朝沙發上坐下去。
「我怎麼也沒想到你居然會為一點點小事這麼小氣,」塞利納說,她生氣得很,用了「小氣」這個詞兒,但是膽子還不夠大,沒有在語氣上加以強調。
「現在你知道了吧,」吉尼說,打開放在她面前的一本《時尚》雜誌。在塞利納離開房間之前她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然後才把它放回到收音機的頂上。她環顧了一下房間,在自己的想像中把傢俱都作了重新安排,那幾隻檯燈得扔掉,那些假花得撤走。在她看來,這個房間醜陋不堪——錢花得不少卻俗氣得像蹩腳乾酪。
突然,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公寓另一頭傳出來,「埃裡克?那是你嗎?」
吉尼猜想這準是塞利納的哥哥,此人她從未見到過。她叉起自己修長的雙腿,把大衣下擺拉過膝蓋,等著。
一個戴眼鏡,穿睡衣睡褲,光著腳,嘴張開著的年輕人聞了進來。「哦,我還以為是埃裡克呢,我的天,」他說。他沒有站住,繼續以他極不像樣的步勢穿過房間,把什麼東西接緊在自己狹窄的胸口前面。他在沙發空著的那頭坐下。「我剛把我倒霉的手指割破了,」他挺激動地說。他看著吉尼像是早已想到她會坐在那兒似的。「你割破過手指嗎?一直深到骨頭那兒什麼的?」他問。他吵吵鬧鬧的大嗓門裡有一種真正懇求的聲調,彷彿吉尼只要一回答,就可以免得他一個人出頭獨自受罪似的。
吉尼盯著他看。「嗯,倒沒一直割到骨頭,」她說,「割是割傷過的。」他是她見到過的模樣最最可笑的男孩,或是男人了——到底該歸到哪一類還真不好說。他的頭髮睡得亂蓬蓬的。稀稀落落的黃鬍子有兩三天沒刮了。他顯得——怎麼說呢,挺傻的。「你是怎麼割傷的?」她問。
他正鬆開下巴低頭盯看著自己受傷的手指。「什麼?」他說。
「你是怎麼割傷的呢?」
「媽的,我要知道才怪呢,」他說,語氣裡顯得要回答這個問題那真是難上加難。「我方才在那只臭紙簍裡尋找什麼東西,那裡卻滿是些刮臉的刀片。」
「你是塞利納的哥哥?」吉尼問道。
「是的。天哪,我要流血致死了。別走開。沒準我得輸好多血呢。」
「你抹藥了嗎?」
塞利納的哥哥把他的傷口從胸前往外伸伸,不再擋住好讓吉尼看清楚。「就蓋了他媽的一些手紙,」他說。「想止住血。刮臉刮破時也是這樣做的。」他又看了看吉尼。「你是誰?」他問。「那蠢姑娘的朋友?」
「我們是同一班級的。」
「是嗎?你叫什麼名字?」
「弗吉尼亞•曼諾克斯。」
「你就是吉尼?」他說,透過眼鏡斜瞟了她一眼.「你是吉尼•曼諾克斯?」
「是的,」吉尼說,把她交叉的腿放平。
塞利納的哥哥的眼光又轉回到自己的手指上去,顯然,對他來說房間裡只有這才是真正值得自己注意的焦點。「我認得你姐姐,」他毫無熱情地說。「他媽的勢利鬼一個。」
吉尼像隻貓似的拱起了自己的背。「你說誰是勢利鬼?」
「你聽得清清楚楚的。」
「她不是勢利鬼!」
「她不是才怪呢。她是大王。是勢利鬼堆裡的大勢利鬼。」
吉尼看著他抬起手指朝好幾層手紙底下的傷口窺去。
「你連我的姐姐都不認識。」
「我怎麼不認識。」
「她叫什麼名字?前面那個叫什麼?」吉尼問道。
「瓊唄……大瓊勢利鬼。」
吉尼不吭聲了。「她長得什麼模樣?」突然,她又問道。
沒有回答。
「她長得什麼模樣啊?」吉尼重複了一句。
「要是她長得有自己以為一半的那麼好看,那就算是撞上大運了,」塞利納的哥哥說。
吉尼暗自覺得,這樣的回答倒挺有趣,有點水平。「我可從沒聽她提到過你嘛,」她說。
「這就讓我太擔心了。這可讓我擔心得活不成了呢。」
「再說,她反正也訂了婚了,」吉尼說,盯看著他。「她下個月就要結婚了。」
「跟誰?」他問,頭抬了起來。
吉尼充分利用他抬起了頭的這個機會。「反正不是你認得的什麼人。」
他又重新去撥弄自己的急救措施。「我可憐他,」他說。
吉尼嗤之以鼻。
「血仍然流得很厲害呢。你看我是不是該上點藥?上什麼藥好?紅藥水行嗎?」
「碘酒更好一些,」吉尼說。接著,覺得自己的回答在這樣的情況下來免太客氣,又加了一句。「對那樣的刀傷紅藥水根本不起作用。」
「為‥麼不?道理何在?」
「對那樣的傷一點用也沒有,反正就是沒用。你得用碘酒。」
他看著吉尼。「不過上碘酒可疼喲,是不是?」他問。「疼得讓人受不了吧?」
「疼是疼,」吉尼說,「可是總不至於讓你疼得死過去什麼的吧。」
塞利納的哥哥顯然對吉尼的口氣根本不在意。他的注意力又轉回到自己的手指上去。「疼我可不喜歡,」他說。
「沒人喜歡疼。」
他點點頭表示同意。「是啊,」他說。
吉尼看著他有一分鐘。「別碰它了,」她突然說。
就像受到電擊似的,塞利納的哥哥猛地縮回他那只未受傷的手。他稍稍坐直了些——或者不如說,身子稍往下縮了一些。他望著房間另一端的一件什麼東西。那張邋裡邋遢的臉上出現一種幾乎是夢幻般的神情。他用那只未受傷食指的指甲去剔門牙縫,剔出了一粒食屑,他轉向吉尼。「恰嘎啦?」他問。
「什麼?」
「問你吃過午飯了嗎?」
吉尼搖搖頭。「我回家再吃,」她說。「我回到家媽媽總給我準備好午飯的。」
「我房間裡還有半塊雞肉三明治。你要吃嗎?我可一點兒也沒碰過。」
「不要,謝謝你。真的。」
「你剛打過網球,這絕對錯不了,你就不餓?」
「倒不是那麼回事,」吉尼說,又叉起了她的雙腿。「只不過我回到家我媽媽總是把午飯準備好了。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吃不下她會發脾氣的。」
塞利納的哥哥像是接受了這個解釋。至少,他點了點頭,目光轉了開去。可是突然他又扭過頭來。「來杯牛奶怎麼樣?」他說。
「不了,謝謝…「不管怎麼說,還是謝謝你。」
他心不在焉地彎下腰去,撓了撓沒穿襪子的腳踝。「她要嫁的那傢伙叫什麼來著?」他問。
「你是說瓊吧?」吉尼說。「叫迪克•赫夫納。」
塞利納的哥哥仍然在撓他的腳踝。
「他是悔軍的一個少校,」吉尼說。
「大買賣嘛。」
吉尼格格地笑了。她看著他把腳踝都撓紅了。到他開始用指甲把腿肚子上裂開的一小片皮刮下來時,她不再看了。
「你在哪兒認識瓊的?」她問。「我在家裡和別處都從沒見到過你嘛。」
「壓根兒就沒去過你們那個鬼家。」
吉尼等著,可是這句話之後就再沒下文了。「那你是在哪兒遇到她的呢?」她問。
「在聚會上。」他說。
「在一次聚會上?什麼時候?」
「我可說不清了。是1942年的聖誕節吧。」他用兩根手指從睡衣胸前口袋裡夾出一根香煙,看去像是睡覺時被壓過的。「把那邊的火柴扔給我行不行?」他說。吉尼把身邊桌子上的~小盒火柴遞給他。他連彎曲的香煙都不捏捏直便將它點燃,接著又把用過的那根火柴放回到小盒裡去。他頭往後一仰,慢慢地從嘴裡吐出一大口煙,然後又把煙吸回到鼻孔裡去。他繼續以這種「法國式吸入法」抽煙。非常可能,這不是靠在沙發上顯示的某種特技表演,而是一個在某段時問裡沒準曾試著用左手刮鬍子的青年人那種想讓人知道他個人能達成什麼成就的炫耀。
「為什麼瓊是勢利鬼?」
「為什麼?因為她就是。我他媽的怎麼會知道為什麼?」
「得,不過我問的是你為什麼說她是?」
他有氣無力地轉向她。「聽著。我他媽的給她寫過八封信。八封呢。她連一封也沒有回。」
吉尼遲疑了一下。「呃,說不定她那會兒正忙。」
「是啊。忙。忙得他螞的像一隻海狸。」
「你說話非得帶那麼多髒話不行嗎?」吉尼問道。
「我他媽的就是非說不可。」
吉尼格格地笑了。「說實在的,你認識她有多久啦?」她問。
「時間夠長的。」
「哎,我的意思是你給她打過電話什麼的嗎?我的意思是你打過電話什麼的沒有?」
「那倒沒有。」
「嗨,我的天。如果你從來沒給她打過電話什麼的——」
「我沒法打,老天在上!」
「幹嗎沒法?」吉尼說。
「那會兒不在紐約。」
「噢!那你在哪兒?」
「我嗎?在俄亥俄。」
「噢,是上大學嗎?」
「不是。退學了。」
「噢,那你在部隊裡?」
「不是。」塞利納的哥哥用捏著香煙的手敲擊左胸。「這滴答響的玩意兒不行,」他說。
「你的心臟,你是說?」青尼說。「它怎麼啦?」
「我也說不上來它他媽的有什麼問題。我小時候得過風濕熱。這兒他媽的疼——」
「那麼,你是不是不應該抽煙?我是說你是不是該戒煙什麼的?醫生告訴過我的」
「哎呀,他們就會說別這別那,」他說。
吉尼控制住了自己。但只忍住很短的瞬間。「你在俄亥俄幹什麼來著?」地問。
「我嗎?在一家該死的飛機工廠裡幹活。」
「你幹過?」吉尼說。「你喜歡那恬兒嗎?」
「『你喜歡那活兒嗎?』」他模仿地說。「我喜歡。我特愛飛機。它們是那麼的精巧絕倫。」
吉尼此刻已經過於投入,以致都沒覺出他是在說反話。「你在那兒幹了多久?在哪家飛機廠?」
「我說不上來,老天在上。三十七個月吧。」他站起來朝窗口走去。他朝底下的街道看去,一邊用大拇指蹭刮自己的脊背。「瞧瞧他們,」他說。「十是的大傻瓜。」
「誰?」吉尼說。
「我說不上來。個個都是。」
「如果你讓手指這麼往下垂,它又要開始流血了,」吉尼說。
他聽從了她的話。他把自己的左腳放到窗座上,把受傷的那隻手擱在橫著的大腿上。他繼續朝下面街道看去。「這些人全都是上他媽的徵兵局去的,」他說。「我們挨下來就要跟愛斯基摩人開戰了。知道不?」
「跟誰?」吉尼說。
「愛斯基摩人…~豎起你的耳朵行不行,老天爺呀。」
「為什麼跟愛斯基摩人?」
「為什麼我可說不上來。我他媽的怎麼會知道?這一回所有的老傢伙都得上戰場了。六十上下的老傢伙。除了六十上下的,別人都去不了,」他說。「理由就是讓老傢伙早點兒死。…?這筆買賣大賺了。」
「你反正是不用去的了,」吉尼說,她也沒什麼用意只不過是說句實話罷了,可是話還沒說完她就明白自己說了句不合適的話。
「我知道,」他急急地說,一面把腳從窗座上放下來。他把窗子抬起一條縫,將煙屁股朝街上彈去。接著他轉身,但轉到窗前就停住了。「嗨,幫我個忙。那傢伙來了,你能不能告訴他我一會兒就好。我最要緊的是得刮刮臉。行嗎?」
吉尼點點頭。
「你要我催催塞利納還是怎麼著?她知道你在這兒的吧?」
「哦,她知道我在這兒,」吉尼說。「我不急。謝謝你。」
塞利納的哥哥點了點頭,接著他朝他受傷的手指最後一次地看了許久,彷彿要研究傷口情況能不能允許他回自己房間去。
「你為什麼不用護創膠布貼一下呢?你就沒有膠布這類東西嗎?」
「是沒有,」他說,「哎,不要緊的。」他晃晃悠悠地走出房間。
過了幾秒鐘,他又回來了,帶著那半塊三明治。
「吃了吧,」他說。「味道不錯的。」
「真的,我一點也不——」
「拿著,老天爺。我又沒有投毒什麼的。」
吉尼接過那半塊三明治。「那好,太謝謝你了,」她說。
「是雞肉的,」他說,站在她身邊瞅著她。「是昨兒晚上在一家鬼樣的熟食店買的。」
「看上去不錯。」
「那好,吃了吧。」
吉尼咬了一口。
「是不錯吧,嗯?」
吉尼費勁地嚥下去。「非常好,」她說。
塞利納的哥哥點點頭。他心不在焉地掃視房內,撓了撓胸口凹陷處。「嗯,我咂摸我也得去穿衣服了……天哪!門鈴響了。不過你不用慌!」說完他不見了。
剩下她一個人,吉尼沒有站起來,她環顧四周,找個合適的地方扔掉或是藏起那塊三明治。她聽到有人穿過門廳走來。她把三明治往自己運動外套口袋裡一塞。
一個年輕男子,三十剛出頭,不高也不矮,走進房間。他面容沒什麼特點,頭髮留得短短的,西服樣式、領帶花紋也都很普通,讓人看不出他的真實身份。他沒準是一家新聞雜誌社的工作人員,或是正打算去那兒謀職,他可能是個剛從費城的一場戲演出歸來。他也可能是一家律師事務所裡的人。
「你好,」他親切地對吉尼說。
「你好。」
「看到富蘭克林了嗎?」他問。
「他在刮臉呢。他告訴我請你等一會兒。他馬上就出來。」
「刮臉。老天。」年輕人看了看自己的手錶。接著他在一張大紅緞子面的椅子上坐下來,蹺起腿,用雙手掩住臉。彷彿他一直很疲倦,或是剛幹完一件很費眼力的工作,他用伸直的手指尖揉揉合上的雙目。「這真是我整整一生中最最倒霉的一個上午了,」他說,…邊把手從臉上挪開。他說話時光用喉頭那口氣發聲,好像他真是精疲力竭,連橫膈膜都動不了了。
「出什麼事啦?」吉尼問,朝他看去。
「哦……說來話長了。不是我認識至少上千年的朋友,我是從來小拿自己的不順心事讓他們感到厭煩的。」他目光朦朧,充滿失落感地朝窗口那邊望去。「不過,我今後再也不認為自己對人性有任何最最細微的判斷力了。我這話你可以隨意引用。」
「出了什麼事啦?」吉尼重又問了一遍。
「哦,天哪。跟我同住一套公寓房間已有那麼多月那麼多月那麼多月的那個人一我甚至都不想提起他……這個作家,」他得意地添上一句,也許是記起了海明威一部小說裡的一個人所共知的壞透了的人物形象。
「他幹了什麼啦?」
「坦白地說,我寧願不立刻進人細節描述,」那年輕人說,他從自己的煙盒裡取出一根煙,沒去理會桌子上的那個透明的保濕煙罐,並且用自己的打火機點燃。他那雙手挺大,看上去既不強有力也不靈括敏感。但是他使用雙手時就彷彿它們本身就具有某種小易控制的藝術衝動力似的。「我已經下定決心連想都不去想這件事了。可是我實在是太氣憤了,」他說。「我是說從賓夕法尼亞州阿爾吐納一或是某個這樣的小地方,冒出來這麼一個卑鄙小人。明擺著他都快要餓死了。我夠好心仁義的——我十足是個好撒瑪利亞人哪——竟把他收容進我的套間,這個絕對縮微的小套間連我自己在裡面都幾乎轉不了身。我把他介紹給我所有的朋友,讓他把他那些討厭的稿紙、香煙屁股、生蘿蔔以及別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塞滿了整個套間。介紹他認識紐約的每一個戲劇界老闆。到洗衣店去取送他那些骯髒的襯衣。這些都還不算——」年輕人打住了話頭。「可是我全部的好心好意和高尚行為,」他又繼續往下說了,「換來的卻是他今天一清早五六點鐘時的不辭而別——連張字條都沒留下——帶走了他那雙下流骯髒的手夠得著的所有東西。」他停下話頭,懶洋洋地繼續抽煙,並從嘴裡吐出一股淡淡的帶絲絲聲音的煙。「我不想說這件事兒。我真的不想。」他朝吉尼身上看過來。「我喜歡你的外衣,」他說,已經從他椅子裡站起身了。他走過來,把吉尼輕便大衣的翻領捏在自己幾根手指之問。「這真可愛。這是戰後我第一次見到的真正好駝絨。我能問問你是在哪兒買的嗎?」
「我媽媽從拿騷帶回來的。」
年輕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退回到他椅子那邊。「那可是能買到真正好駝絨的為數不多的地方之一。」他坐了下來。「她在那兒呆的時間長嗎?」
「什麼?」吉尼說。
「你母親在那兒呆的時間長不長?我問你是因為我媽媽12月也在那兒,還有1月的上旬。我通常都是跟她一塊兒去的,不過這一年裡事情很亂我根本抽不開身。」
「我媽媽是2月份去的,」吉尼說。
「太好了。她住在什麼地方?你知道嗎?」
「和我姨住在一起。」
他點了點頭。「我能問你叫什麼名字嗎?我猜你是富蘭克林妹妹的朋友吧?」
「我們是同一班的,」吉尼說,只回答了他的第二個問題。
「你不是塞利納常提到的那位大名鼎鼎的馬克辛吧?」
「不是的,」吉尼說。
那年輕人突然開始用手掌去擦拭他的褲腿口。「我渾身上下都是狗毛,」他說。「母親去華盛頓度週末,把她的賴狗撂在我的公寓裡了。那倒是條蠻有趣的狗,可是那些臭毛病真要不得。你有狗嗎?」
「沒有。」
「老實說,我認為把它們圈在城裡是件殘忍的事。」他不再拂拭了,往後靠著坐好,再次看了看他的手錶。「我從來沒聽說這傢伙哪次準時過。我們要去看科克托的《美女與野獸》,看這部電影你可真的得準時。我是說如果你去晚了那整個魅力就全沒了。你看過了嗎?」
「沒有。」
「噢,你可一定得看!我都看了八遍了。那可是純粹的天才之作呀,」他說。「幾個月以米,我一直在想方設法動員富蘭克林去看。」他絕望地搖了搖頭。「他的趣味呀。戰爭期間,我們倆在同一個鬼地方幹活,那孩子硬要拖我去看世界上最最糟糕的影片。我們看了警匪片、西部片、音樂喜劇片——」
「你也在飛機廠幹過活嗎?」吉尼問道。
「老天在上,正是這樣。幹了一年一年又一年。咱們不談這個了,好嗎?」
「你也是心臟不好?」
「上帝保佑,沒有什麼不好。咱們敲敲木頭吧。」他兩次敲擊了椅子的扶手。「我的體質可是」
塞利納走進房間時,吉尼快快地站起身來迎上前去。塞利納已經把短褲換成了一條裙子。在一般情況下,這樣的事會使吉尼很不愉快的。
「真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塞利納言不由衷地說,「但我必須等我母親醒過來……你好,埃裡克。」
「你好,你好!」
「這錢我還是不收算了,」吉尼說,把嗓子壓得低低的只讓塞利納一人能聽見。
「什麼?」
「我方才想了。我的意思是,每回球都是你出的,我把這事兒給忘了。」
「可是你方才說因為我這些球不用花錢買——」
「送我到門口去吧,」吉尼說,自己先走在頭裡,也沒跟埃裡克說聲再見。
「可是我記得你說過,你今晚要去看電影所以需要這筆錢什麼的嘛!」塞利納在門廳裡說。
「我太累了,」吉尼說。她彎下腰去撿起她的打網球的用具。「聽著。晚飯後我會給你打個電話。今天晚上你沒什麼特別的事吧?說不定我能上你這兒來。」
塞利納瞪大了眼睛,說了句,「好吧。」
吉尼推開大門.走向電梯。她按了電梯鈴。「我方才見到你哥哥了,」她蛻。
「你見到啦?他有點兒怪吧?」
「對了,他是幹什麼工作的?」古尼隨便問道。「他工作了呢還是在做別的事兒?」
「他剛退下來。爸爸要他重新念大學,可是他不願意去。」
「為什麼不願意?」
「我可不知道,他說他年紀太大了什麼的。」
「他有多大?」
「我也說不清楚。二十四吧。」
電梯門開了。「呆會兒我給你打電話!」吉尼說。
出了樓,她往西走,到萊剋星頓街去乘公共汽車。走在第三大街和萊剋星頓街之間,她伸手到外衣口袋裡去掏錢包,卻摸到了那半塊三明治。她把它拿出來,把手往下垂,想把三明治扔在街上。但是,她還是放回到兜裡。幾年前,她足足用了三天,才把在廢紙簍鋸木屑上發現的一隻復活節死小雞處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