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一小時以後,她派人給母親帶去一封信。十年來,母親一直住在羅馬,在那裡很有威望。信上寫道:
  「尊敬的母親:
  「每年我生日的時候,你給我寄來三十萬法郎,我在這裡都胡亂花掉了,雖然很體面,卻終究是胡鬧。儘管很長時間,你沒有表示對我的關心。但對你從前的種種好意,我知道用兩種方式報答。我不會結婚了,可我樂意作修道院的院長。我打定這個主意,是因為古阿托紅衣主教給教皇推薦的三位修女是我的敵人,不管她們誰被選上,我都要受欺侮。請把給我的生日禮物,送給該送的人。讓我們先爭取把新院長的任命推遲六個月。這將使我的朋友修道院的主事欣喜若狂。因為眼下是她主持修道院的事務,對我而言,這也是幸福的源泉。談到你女兒時,我是很少用這個詞的。我覺得自己的想法是有點狂。但如果你認為有幾分成功的可能,三天後我就去當修女。我在修道院呆了八年,從不外宿,因此,我有權獲得半年的豁免期。豁免許可證不成問題,付四十埃居就行了。
  「尊敬的母親,我謹向你致敬」
  岡比拉立夫人看了這封信很高興。她現在萬分後悔,覺得不該叫人向女兒宣佈尤拉死了。她不知道怎麼才能使女兒擺脫深愁重憂。她原來料想女兒會莽撞行事,甚至怕女兒到墨西哥去尋訪傳說尤拉遇害的地點。要那樣的話,她可能在馬德里打聽到厲扎拉上校的真名。可另一方面,女兒來信要求的事情非常難辦,甚至也可說荒謬至極。一個還不是修女的姑娘,一個被強盜發瘋般地愛過,也可能發瘋般地愛強盜的姑娘,怎麼能領導一家修道院?須知羅馬的王公顯貴,家家都有親人在裡面!不過,岡比拉立夫人心想,有人說過什麼官司都可以打,也可能贏。岡比拉立夫人在回信中給女兒送去一絲希望。女兒平常衝動時總有些荒唐想法,但時間一長,又會冷下來。到晚上,母親到處打聽關於卡斯特羅修道院的消息。聽說古阿托紅衣主教幾個月來心情不好:他想讓侄女嫁給堂奧克塔夫-高勞納,就是上文常提到的那個法布立司親王的長子,但親王只同意她嫁給次子。那不勒斯國王和教皇終於聯繫,共同討伐法日拉大森林的強盜。戰爭使高勞納親王的財產無緣無故地受到損失。為彌補損失,親王要求長媳必須給高勞納家族帶來六十萬皮亞斯特(合三百二十一萬法郎)作陪嫁。然而,即使古阿托紅衣主教把所有親屬的財產都拿過來,也不過三十八到四十萬埃居。
  那天晚上,岡比拉立夫人一直跑到深夜,找古阿托的一些朋友核實情況。第二天早晨七點,她登門拜訪老紅衣主教,對他說:
  「主教閣下,我們兩人都上了年紀,用不著說假話僕人了。我來這裡給你出個主意。也許有點異想天開,不過可以說,它並不那麼可怕。當然我也承認,它確實十分荒唐。過去有人為堂奧克塔夫提親,要我女兒艾蕾嫁給他,我對他產生了好感。在他結婚的那日,我請你轉交給他二十萬皮亞斯特的地產或現金。像我這樣一個寡婦作這樣大的犧牲,是為了讓我女兒艾蕾當卡斯特羅修道院的院長。她現在二十七歲了。自十九歲起,她就一直住在院裡。為此,必須把選任新院長的事推遲六個月。這樣做是符合教規的。」
  老紅衣主教不禁大聲道:「你說什麼,夫人?你要求一個身衰力竭的可憐老人做的事,連聖上本人也不能辦到。」
  「閣下,正因如此,我才說這是荒唐的事。傻瓜會覺得這是發瘋了。然而,熟悉教廷內情的人知道,我們仁慈的教皇格列戈利十三願意成全這門親事,以獎賞閣下長期忠心耿耿的效力。羅馬人都知道,大人對這門親事盼望已久。況且這種事也是可以辦的,因為它符合教規。明天,我女兒就是修女了。」
  「夫人,可這是買賣聖職罪」老頭嚷起來,聲音可怕。
  岡比拉立夫人起身告辭。
  「這是什麼紙,你丟在這裡?」
  「這是地產清單。如他不要現金,我就給他價值二十萬皮亞斯特的土地。轉換產權可以慢慢地在暗中辦好。比如說,高勞納家族與我打官司,我可以輸」
  「可是,買賣聖職罪呀!夫人,可怕的買賣聖職罪!」
  「首先必須把選任新院長的事推遲六個月。明天我再來聽取大人的吩咐。」
  我覺得有必要向出生在阿爾卑斯山北部的讀者解釋,他們的對話裡,為什麼有幾段近似打官腔。我要提請大家注意,在嚴格信奉天主教的國家,有關敏感問題的對話,大多數會傳到懺悔室,因此,對話用的是恭敬的字眼或嘲諷的語氣,都不是無關緊要的事。
  次日,岡比拉立夫人獲悉,由於在卡斯特羅修道院院長候選人名單上發現重大錯誤,名單上第二名修女家族裡有個叛教者,他的一個叔祖父在烏狄納信了新教。因此,院長的選任推遲六個月。
  岡比拉立夫人準備讓高氏家族增加一大筆財產。她覺得應該在高勞納親王那邊去活動活動。經過兩天的精心安排,她終於在羅馬附近一個村子裡會見了親王。可會見結束後她甚為不安。親王平素少言寡語,可這時卻一個勁地誇讚歷扎拉上校的戰功。要他在這方面保守秘密是不可能的。親王視尤拉如得意門生,甚至如親生兒子,把他從佛郎德勒寄來的信捧在手裡反覆誦讀。假如艾蕾知道尤拉還活著,而且功勳卓著,那麼十年來岡比拉立夫人作了這麼多的犧牲,她的心血不就白費了嗎?
  手稿裡有許多情節描寫了當時的風俗人情,但敘說起來令人傷心,我以為應該略去。羅馬本子的作者費了許多功夫,研究許多細節的具體日期,我也都刪去了。
  岡比拉立夫人與高勞納親王會晤後兩年,艾蕾當上了卡斯特羅修道院院長,而古阿托紅衣主教在犯下買賣聖職的大罪之後痛苦而死。這時候卡斯特羅教區的主教是米蘭城的貴族弗朗西斯科-西達底尼大人。他是羅馬教廷最美的男子。這位年輕人謙恭爾雅,舉止脫俗,與修道院的院長過從甚密,尤其在她為美化修道院而建新迴廊時來得更勤。西達底尼主教二十九歲,對漂亮的院長愛之若狂。一年以後,審理他的案子時一些修女出庭作證,說主教來修道院非常頻繁,常對院長說:
  「在別處,我號令一切。說來不好意思,這使我感到快樂。而在您身邊,我順從得像個奴隸,但我亦感到快樂,而且它遠遠超過號令一切的快樂。我受一個高貴的生靈主宰,除了順從你的意志,我沒有別的意願。我寧願終身作你卑微的奴隸,也不願離你去作國王。」
  證人說,在他說這種肉麻的話時,院長常常命他住嘴,言辭很不客氣地表示出對他的輕蔑。
  另一個證人說:「說真的,院長把他當僕人訓斥。在這種情況下,可憐的主教低著頭,流下了眼淚,但就是賴著不走。他每天都能找到新的借口來修道院,使修女們的懺悔神甫和院長的冤家對頭紛紛議論。但院長的密友修道院主事激烈地為她辯護。主事是在院長直接領導下管理修道院的內部事務的。」
  這位主事說:「高貴的姊妹們,你們知道,院長年輕時愛上了一位勇士,結果很不順心,使她產生了很多怪癖的想法。但你們都知道,她的性格很特別,她看不起誰,就永遠不會相信他。她當我們的面,罵可憐的西達底尼老爺。可能她一輩子也沒說過那麼多罵人的話。他那個地位的人,每天來遭罵,連我們都感到臉紅。」
  那些心懷不滿的修女卻說:「是的,他每天來。因此,她私下待他並不壞。不管怎麼說,這種關係有損聖母往見會修道院的名聲。」
  高傲的院長每天辱罵年輕的主教,比最嚴厲的主人訓斥最苯的奴僕要厲害好幾倍。但是,主教陷入了情網。他始終記著他從家鄉帶來的格言:事情一旦開了頭,就要不擇手段直達目的。
  主教對他的心腹塞扎德貝納說:「說到底,一個情人不到萬不得已就從情場撤退,會叫人瞧不起的。」
  現在,我的乏味的工作,便只能是摘錄一樁訟案的記錄。
  它肯定枯燥得很。這樁訟案結束以後,艾蕾就自殺了。我在一家圖書館(我不能說出它的名字)讀過這樁訟案的記錄。對開本,八大卷。審訊和評議用的是拉丁文,回答用的是意大利文。我在這些材料裡讀到,1572年11月的一天晚上,十一點左右,年輕的主教單獨來到白天信徒們可以出入的教堂門口,院長親自給他打開門,允許他跟著她進去,在一間她常佔用的房子裡接待了他。房間裡有一道暗門,通到教堂大廳的講壇。不到一小時,主教被打發走了。院長親自送他到教堂門口,對他說:
  「回府去吧,快點離開我。再見了,大人,您真叫我厭惡。我好像把身子給了一個僕人。」
  三個月後,狂人節來臨了。當時,卡斯特羅城的狂歡節很有名。人們帶著假面遊行。歡鬧聲響徹全城。人們都從一個帶鐵柵的小窗前經過。窗裡面便是修道院的馬廄。不過大家都知道,在狂歡節前三個月,馬廄改為了客廳。節日期間,這裡總是座無虛席。在狂歡的人群中,主教乘一輛四輪馬車由此經過,院長向他打了個手勢。當天夜裡一點鐘,他果然來到教堂門口,進了門,但不到三刻鐘就被趕了出來。自十一月第一次相會以來,他幾乎每週都到修道院來一次。誰都看得出他臉上得意忘形的神色,年輕傲慢的院長為此非常惱火。復活節是星期一。這天和往常一樣,院長對待他像對待最下賤的人,對他說的話連修道院最窮的苦力都會受不了。可沒過幾天,她又給他使眼色。果然英俊的主教又在半夜時分到了教堂門口。她叫他來是為了告訴他,她已經懷孕了。
  案件記錄中說,她這話一出口,主教嚇得臉色慘白,呆若木雞。院長有些發燒,她請人叫來醫生,把經過全告訴了他。醫生知道病人的慷慨性格,答應幫她擺脫困境。他首先介紹她與一個平民的妻子聯繫。那女人雖不是職業接生氣卻有這方面的本事。她丈夫是麵包商。艾蕾與她交談後,對她很滿意。她告訴艾蕾,她已有了挽救她的計劃,只是需要她在修道院找個心腹協助。
  接生婆走了。過了幾小時,艾蕾覺得不能讓她在外面多嘴多舌,便叫來醫生,又把接生氣召回修道院,熱情接待。這女人擔保,即使不叫她回來,別人說的秘密,她也決不會洩露。但她重新聲明,如果院內找不到兩個熟悉內情忠於院長的女人,是幹不了這事的(肯定她想到了殺嬰罪)。反覆思考以後,院長決定把這可怕的私房事告訴修道院的主事,出身於C公爵家族的威克朵阿和P侯爵的女兒貝拉德修女。她叫她們對著祈禱書發誓,即使在懺悔室裡,也不洩露一個字。兩個女人聽得一身發冷。她們在後來的審訊中承認,她們當時以為性格孤傲的院長會講出一起殺人案。
  院長對她們直截了當地說:
  「我失節了,我懷了孕。」
  威克朵阿與艾蕾有多年的友誼,她聽了這句話很是不安,流著眼淚問:
  「是哪個冒失鬼造的這個孽?」其實她是心慌,並非出於好奇想打聽什麼東西。
  「我都沒對懺悔神甫說,怎麼能告訴你們呢?」
  兩個女人立即商量如何在修道院掩蓋這不幸的秘密。她們決定首先把院長的床鋪從位於修道院中心的臥室,挪到準備闢作藥房的脾氣角落,也就是艾蕾捐款修建的那棟樓的四層。在這裡艾蕾生下了一個男孩。
  麵包商的夫人在主事的房間裡藏了三周。一天她抱著嬰兒,匆匆走過迴廊時,孩子哭了起來,嚇得她躲進了地下室。一小時後,貝拉德小姐在醫生協助下,打開了花園的小門,麵包商夫人急忙走出修道院,不久就出了城。在野外,她仍然感到恐懼,不知往哪裡藏身,看見有個巖洞,便躲了進去。院長給主教的心腹賽扎-德-貝拉寫了封信。他按信上說的跑到了巖洞。他騎著馬,將嬰兒抱到懷裡,然後急奔蒙特菲雅高納。新生兒在聖-瑪格麗特教堂行了洗禮,取名叫亞歷山大。當地一家客店的老闆娘為嬰兒雇了一個乳母,賽扎給了她八埃居。舉行洗禮儀式時,聚在教堂周圍的女人大聲問賽扎,誰是孩子的父親。
  他對她們說:
  「是羅馬的一個老爺,他騙奸了一個像你們一樣的可憐女人。」
  說完,他走開了——

《艾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