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平竹千代轉眼已離開尾張三年,時入天文二十年春。
那古野城織田信長的房裡,城主信長凝視著院中櫻花,若有所思地咬著手指甲,這是他陷入沉思時的習慣動作。平手政秀勸他戒掉這一不雅習慣,他反而次次故意如此。
「您在想什麼?」濃姬在一旁問道,「櫻花正含苞欲放呢。」
「開了就會落。」
「這……」濃姬溫柔地一笑,道,「您老是掃興,讓人家說不下去。」
「什麼?」
「若颳風下雨,它們會凋落得更快。」
信長又咬了咬牙,盯著濃姬,突然道:「你還記得竹千代嗎?」
「三河的松平……」
「嗯。現在他應住在駿府。竹千代送給我一件棘手的禮物。」
「禮物?」
「巖室。」
濃姬不語,裝作毫不知情,走到一邊。每當想及此事,濃姬心中比丈夫還難受。巖室乃是信秀的愛妾。她年僅十八,最近剛剛為信秀生了個兒子。巖室為熱田加籐圖書助之弟巖室孫三郎之女,信秀對她一見鍾情,正是因為當年竹千代被安排在圖書宅中的緣故。安祥城陷落,信秀到圖書家中商議人質交換之事,正好碰上巖室。關於人質交換一事,信秀沒有理會信長的建議,但他將當時年僅十六的巖室納為了側室。
信秀當時已經四十二歲,卻沉浸在對十六歲女子的寵幸中,不能自拔。以巖室家為首,要求廢除信長嗣位的呼聲逐漸高漲。但濃姬擔心的並非這些聲音,而是擔心信長怒從心起,殺了巖室,他與他父親之間的隔閡必將更深。
「阿濃,必須這樣。」
「什麼?」她裝作漫不經心,心卻突然一緊。信長冰冷的眼神,說明他已經下定了決心……信長如果目光似火,倒不要緊。可一旦作出決定,眼神便會變得冰冷。濃姬對此再清楚不過了。「必須哪樣?」她抑制住內心的不安,問道。
「若不把父親趕出末森城,尾張必將大亂。」信長的語氣堅定而冰冷。
末森城城主乃信長之弟信行。信秀以信行未婚為由,讓巖室住進了末森城內庭,自己自此很少到古渡城去了。如果信長要去勸諫父親,濃姬當然沒有異議。但信長的舉動往往出人意料。他究竟想做什麼?「把父親趕出去」這話實在令人心驚。
「末森城附近最近聚集了太多渾蛋,林佐渡、柴田權六、佐久間右衛門兄弟,以及犬山的信清等。若坐視無為,將出大亂。」濃姬很清楚,信長提到的這些人,正在和巖室夫人密謀廢掉信長,並不斷勸說信秀。他們想驅逐信長,立信行繼承大業。
「您怎麼勸說父親大人?」
「勸說?勸說根本不起作用。」
「您……」
「將巖室趕走!」
濃姬臉色蒼白。信長哈哈笑了。「你怕了?你的嘴唇在發抖。」
濃姬雙唇發抖。
「我乃尾張第一的渾蛋,和父親爭奪愛妾,想必無人會大驚小怪。」
「您……那樣做……」
「若是別人,他定斬不饒。但若是我,則另當別論。」
「那樣……是故意對父親大人不敬……」
「阿濃,你好囉嗦!」
「我是為您著想呀。」
「無妨無妨。」信長揮手道,「你聽著。他已過了不惑之年,卻還迷戀美色,還要在我和信行之間挑起爭鬥。為了家族和領民之長遠計,這種無道之人,盡早殺了為上。我要將巖室趕走,你明白了嗎?我只會呵斥他一句,他若不明事理,定會挺槍刺我。」
「那怎麼辦?」
「打仗!打一仗,父子兄弟情分全然不顧,都是為了大業和領民。你明白嗎?我要出發了,拿衣服來!」信長站了起來,利落地繫好衣帶。但濃姬卻沒有起身,她很不安。
信長欲要離去,濃姬抓住他的衣袖:「少主,不能再加深眾人對您的誤解了。請您慎重一些。」
信長瞪大眼睛,回頭看著濃姬,濃姬死不肯放手。「現在他們已很難明白你了。如果他們以您故意挑起爭端為口實,對您進行攻擊,您的處境將更加艱難。」
「嗯?我故意挑起爭端?」
「是。妾身認為您是主動往人家設好的圈套裡鑽。他們認定了您按捺不住。倘若……倘若人家已有準備,少主怎麼辦?」
「阿濃!你變得越來越膽小了。」
「妾身是為您著想。」
「你莫要忘了。你本是奉命來殺我的。」
「少主!」濃姬聲音尖銳,眉毛倒豎,「您何出此言……是真心話?」
「倘若是真心話,你便要動手不成?」
「您不該這樣。一旦因此失去人心,您便是拔了毛的鳳凰。」
信長動了動嘴唇,眼神變得柔和。不卑不亢、苦口婆心的濃姬,終於打動了他。「哦,這樣不好?」
「先不要著急。沉著些。」
「這樣真的不好?」信長又重複了一遍,輕輕拍了拍濃姬的肩膀。「哈哈哈。我沒想到你如此害怕。如此,我更有了自信。阿濃,休要擔心。我絕非那種自投羅網的有勇無謀之徒,我不會上權六的當……」他笑了。不知為何,他總認為這次事件的主謀是柴田權六。「我說奪走巖室的話,不過是戲言,想試試你的反應。快拿衣服來!快!」
濃姬如釋重負地鬆開了信長。她雖比信長年長三歲,但漸漸忘記了差距和隔閡,完完全全變成了信長的妻子。不過,她仍然認為信長天生喜歡揶揄和挖苦,容易在不經意間樹敵。
濃姬取來衣物,信長利落地穿上。「犬千代,馬!」他對著走廊大聲嚷道。濃姬還是不知他在想些什麼,但他似不會去奪走巖室夫人。她捧著刀,一步步將丈夫送到內庭門口。
「不要擔心。」信長低聲說道,然後疾風般衝向大門。
大門前,犬千代已經牽來了信長心愛的連錢葦毛駒和他自己的坐騎。平手政秀命令前田犬千代必須時刻跟在信長身邊。
家老和家臣們看到信長,紛紛跑了出來,跪伏行禮;信長看也不看,飛身上馬。他未向犬千代交代一句話,凝視了片刻春日的天空,揚起馬鞭。前田犬千代趕緊縱馬跟了上去。
出了城門,信長和犬千代取道奔熱田而去。究竟是去古渡城,還是去主公和巖室夫人所居的末森?犬千代納悶不解。櫻花還沒開,但熱田的樹林裡,已點綴著野梅和桃花。
「少主!」犬千代叫道。
「嗯。」信長回答,卻未放慢速度。
「您到底要去哪裡?」
「加籐圖書家助府上。」
犬千代甚是不解。自從松平竹千代離開,信長從未造訪過圖書助的府邸,今日怎突然想起來要到那裡去呢?不久,就看到了那熟悉的大門。犬千代慌忙縱馬超過信長。「開門!」他一邊叫一邊飛身下馬,「那古野城的少主來了,開門。」
門應聲而開,信長伏在馬背上,飛馳進去。
信長的意外造訪,令眾人都吃了一驚。主人加籐圖書助眉頭緊皺,滿腹疑慮,匆匆忙忙來到階前迎接信長。
「圖書,進去!」信長一邊說,一邊大步流星走了進去。
「恭迎少主。」他嘴上兀自說著,卻依然滿臉的不解,隨信長來到廳裡。
「哦。」信長在廳門口停下腳步,「女孩節的桃花飾已經做好了。」
「慚愧,是小女親手做的。」
「是插花。她入道了?」
「尚不熟練,還未入道——」
信長背對插花,在上首坐下。「竹千代在時,我常來此處……今日有事前來。」
「少主有事找在下……是何事?」
「女人的事——你的侄女。」
「我侄女?」圖書微微歪起頭,一副不解的樣子。
信長淡淡道:「就是令弟巖室次盛的女兒,叫什麼雪的。我要了。你可明白?」
「啊?」圖書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他那個侄女嫁給了信秀,已生下了孩子……他為難地望著信長,嘴唇抽搐著,「少主是說笑……少主真會捉弄人。在下還以為舍弟另有一個女兒呢。」
「我捉弄你?」
「是。在下膽小,少主把我嚇壞了。」
「你沒明白我的話。我戲弄你做甚?」
「那到底是何事……」
「你們是否已將她許配他人了?」
「您又在說笑。」
「圖書!我今日不要求你立刻答覆。你且考慮三日。無論如何,我要得到她。」
「少主!」
「到時我會全副武裝前來接她。你明白了?」
圖書頓時失色。他突然明白了信長的心思:信長想要父親的愛妾。但巖室夫人畢竟還是涉世不深的女子。圖書知道她得信秀的寵愛,也聽聞過反信長派正在密謀。陷入紛爭漩渦的信長,如今卻要來娶巖室夫人,甚至要全副武裝前來。圖書再愚笨也明白過來了,但此事來得太突然了。
「明白了?我今日先回去,三日後再來。」不待圖書反應過來,信長已起身離開,「犬千代,走!」
大門外,犬千代正牽著兩匹馬候著。他比濃姬更明白少主的性子。「少主回府!」他衝著大門叫道。當信長翻身上馬時,犬千代也已騎在馬背上。信長揚起鞭子,二人疾風般奔上春光燦爛的大道。
「少主!」
「噢!」
「現在去哪裡?」
「去會那心思恍惚的女子。」
「心思恍惚的女子……」
「你懂個屁!只管跟著我就是——去末森城。」
「末森城……」犬千代一邊縱馬急馳,一邊嘀咕,「是末森城那個讓主公神魂顛倒的女子……」
看到犬千代那副天真模樣,信長開心大笑起來:「巖室孫三郎次盛之女,名阿雪,正當青春年少。我要她做我的側室。」
「啊?」
「哼!我要去向她傾訴愛慕之情。我也開始喜好女色了。快!哈哈哈哈!」
犬千代沒像濃姬那樣吃驚。凡事出人意料的信長,在外人眼中甚是怪誕,但貼身侍從犬千代卻認為,其怪異行為背後往往暗藏玄機。渴慕父親的愛妾,這聽來荒誕,但犬千代並不認為那是信長的真心話。那麼,信長究竟在想什麼,又是為了什麼……想到這裡,他心中有些不安,但又充滿好奇。
還未下雨,但陰鬱的雲層越來越低,天也越來越悶熱。
來到末森城的大門外,隱約聽到城內不斷傳來鐘磬缽笙的聲音。為了預防戰事發生,信秀命令修繕末森城,但那不過是借口,因為無論美濃或是三河,眼下皆無任何進攻尾張的跡象。實際上,他要為年輕的愛妾修建住所。
「犬千代,他們正忙著呢。」
「少主是指修建城池嗎?」
「不。那不是修建城池,他們在為父親修建墳墓。」
犬千代吃了一驚。這時,信長一邊謾罵,一邊踏上吊橋,縱馬進了城。
「啊!那古野的少主!」
「這時候來幹什麼?」
「看看他,難怪有人要鬧著換嗣。」
工匠們沒有一句好話,守門士兵也面面相覷。犬千代追了進去。
「犬千代,馬——」信長在本城犬門外下了馬,將韁繩扔給犬千代,手提鞭子,大步向裡面走去。當值的武士驚恐地跑上來迎接,信長也不搭話,只管往裡闖。
「少主……」接到消息,一個人慌慌張張出來擋在了信長前面,正是被勘十郎信行任命為末森城家老的柴田權六郎勝家。「勘十郎公子剛剛外出巡視,現不在城中,請少主暫且到書院歇息。」
「權六!誰說要找信行了?」
「那您是要見主公?主公已去了古渡——」
「我知道!」信長用鞭子拍著衣服,戲謔地伸長脖子,「權六,幾日不見,你好像變成了個大人物啦。」
「少主您又捉弄在下……」
「不,不是捉弄。聽說你散佈傳言,說我要娶姐姐為妻……」素知信長脾氣的權六滿面通紅,後退了一步。
「我聽到此事,心裡很是歡喜,你不愧是我織田氏的柱石。」
「少主,請您注意這場合……大家會嘲笑在下。」
「嘲笑……這城裡大概不會有人敢嘲笑我信長對你的感謝之情吧。對嗎,權六?」
「是。」
「你也知道我有不少兄弟姐妹。除了十個兄弟和十三個姐妹,聽說我又多了個弟弟。」
「是,是十二男又十郎公子。」
信長不耐煩地搖手道:「我不問那勞什子事!兄弟姐妹那麼多,我身領嗣位,自會有很多麻煩。虧你體諒我的難處,要另立一個人以為我解除煩惱。你的忠誠真是難能可貴,哼!」
柴田權六一度漲得通紅的臉漸漸沒了血色。信長好像已經知道信秀拒絕立勘十郎信行為嗣的建議。
「我為此熱淚盈眶,一生都不會忘記你的忠誠。」
「少主!」
「聽著。聽說父親拒絕了你的建議。我為你難過。連你這樣的忠誠之言都不被理解,父親也太過無情了。他雖是我的生父,我也為你抱不平……可是,權六!」
「是……是。」
「我若是你,絕不會就此罷休。無論你多麼忠誠,若就此罷休,就非一個真正的男兒。」權六已經不知該如何作答。他知信長想說什麼,感覺信長和信秀似已勢不兩立。
「若是我,就起而反之。我若是你,就會慫恿信行,讓他們兄弟自相殘殺。」
「少主……請您慎言……」
「聽著!兄弟那麼多,若攜起手來,自可無堅不摧。但倘若讓兄弟相互殘殺,其結果可想而知。他們會一個個倒下。唯一令人擔心的,便是他們的父親……但父親也有一處致命弱點,那就是喜歡女人。授之以女人,讓他和女人一起躲到城裡去。哈哈,這樣一來,尾張就成為你的囊中之物了……權六,我若是你,怎不會這般行事?」
「少主!」
「你竟然沒這樣做,你真是個忠臣。記住了,我——」信長猛地轉身走了。
「少主!那裡是內庭。」
「知道!老子就是去內庭!」
「請稍等……在下……在下先去稟報……」
「你擔心個鳥!我到內庭裡有事。」
「如果有事,在下替少主辦去。請問少主有何事……」權六喊著追了上來。
信長忽然一鞭子抽了過去,「混賬!我是去見那個女子。滾。」
「女子……」
「巖室夫人。」信長大笑,很快消失在內庭。
信秀已經去了許久未回的古渡城,不在內庭。巖室夫人從乳母手上接過出生不久的嬰孩。「又十郎,笑一笑。」她逗著孩子。
這是織田信秀的第十二個兒子,巖室夫人為此感到不可思議。事實上,這兩三年間的突變,連她自己都無法相信。她生在一個古板的侍奉神靈的家庭,在嫁給信秀做側室之前,她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美貌。以前她曾經在伯父家中為信秀念過連歌,送過果品。但那時候她不過十來歲,根本沒有引起信秀注意。她只聽說,伯父有個連歌友人乃古渡城主,還因此而自豪,除此以外,她並無特別的記憶。
但因為伯父與信秀大人的交往,三河的松平竹千代被信秀送到圖書家中。那時候,她也只是對大名家的孩子有些興趣,但並未要接近他們的意思,也根本沒想過可以接近他們。她常常看到一個舉止粗暴、時常皺著眉頭的少年前來造訪竹千代。那少年來時經常在腰間掛些什物,有時騎著馬嚼著飯團便過來了,隨後和竹千代一起吃飯團,吃完後,在走廊盡頭撤尿,有時候還粗野地吐著瓜子殼。
不久,竹千代離開,那個少年便也不再來了。就在竹千代回去時,她見到了經常來訪並和伯父議事的信秀。後來,她被接到了古渡城。但因為在那裡遭到另外兩個側室的妒忌,不久就搬到了末森。當她知道那個粗暴少年竟是嗣子信長時,方大吃一驚,難以置信。
少年的姿態和動作,在這個少女心中激起美好的幻想。他難道真的是少主?但自從搬到末森,她遇到了一個和她幻想中的少年一樣的公子。一張俊秀的面孔,禮節周到,衣著華麗,舉止得體,對家臣也甚是體諒。就是那個粗野少年的弟弟信行。既然有這麼傑出的一位公子,為什麼要讓那個面貌醜陋的人做嗣子?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沒有什麼野心,總是面帶微笑,只是對自己生下的孩子竟然是主君之子感到不安。她再一次吻了吻那嬰兒。
「少主到!」耳邊傳來家臣的聲音,巖室夫人聽得真真切切。
「巖室夫人?」從走廊中傳來一個男子粗野的聲音。
巖室夫人抬起臉,回頭問乳母:「是誰?」
那人和信秀的聲音很像。但已過不惑之年的信秀到內庭來時,從不那樣粗聲大氣。難道他有煩心事?
「巖室夫人在何處?」聲音越來越近,還傳來拉開隔扇的聲音。
「抱著他……」巖室夫人道。乳母伸手接過嬰兒。
「那人好像喝醉了。到底怎麼回事?」夫人納悶起來。這個時候,隔扇被拉開。一剎那,巖室的眼睛瞪圓了。因為驚恐,她張開的小嘴半晌沒有合上。
「哈,你便是巖室孫三郎的女兒?」信長挺身而立,注視著巖室夫人,「你還記得我嗎?」
「那古野的信長公子……」
「對。就是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熱田的加籐圖書助家中。」
巖室夫人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她不知道信長是說他們二人第一次見……還是信秀第一次見到她。
「懂得男人的心嗎?」
「……」
「發什麼呆?好!我坐下。你也坐下。」
「是……是。」
「你有點發抖。不要拘謹。我決不會拋棄癡情女子。你放心回答我的問題。」
巖室夫人靜靜坐下了。面對信長的大嗓門,她無絲毫還擊之力。她聽人說,信長不僅粗暴,而且輕率。若是他冒冒失失向她說些失體話,她該如何應對?
「你!」
「少主……少主。」那乳母聲音顫抖,低下了頭。
「真是不懂規矩。出去!再慢吞吞的,我殺了你!」信長猛地一抖腰中的刀,那乳母如喪家之犬一般逃了出去。
信長道:「好了,巖室夫人。」
「少主。」
「房裡沒有其他人。你明白地告訴我,你明白男人的心思嗎?」
巖室夫人雙手伏地。「明……明白。」她呆呆地回答。
「哦?那我就放心了。哈哈!」信長突然狂笑起來。「無論別人說什麼,我定要得到你。」
「……」
「你喜歡還是討厭,我也不管。」
「……」
「我事先見過你的伯父。」
「我的伯父……」
「對。你的伯父很不爽快,但我清楚地向他說明了我的目的。」
「少主……那……那太荒唐了。」
「等等!我還沒說完。說完後你再回答。我心已定,無論別人說什麼,都不會畏縮。如果你有意中人,我便殺了他,不論他是柴田權六還是佐久間右衛門。」
巖室夫人驚恐地看著信長的眼神。那的確不是常人的眼睛,放射出瘋狂的凶光。巖室不覺顫抖起來。信長似乎打算抓住她不放,這種預感令她驚悸不已。
「好好聽著。這才是男人之愛。即使我那傻弟弟信行喜歡你,我也不會放過他。就是父親,也不行!」
「啊?」
「你回答我,是想讓我和他們鬥上一鬥,還是從我?」
巖室夫人不斷後退,驚恐萬狀。她想說話,但麻木的嘴唇怎麼也張不開。她甚至已忘了呼號,也忘記了逃跑。她只以為自己將被殺掉,恍恍惚惚地看著信長。
「哈哈哈……」信長大笑。
巖室夫人癡呆地閉上了眼睛。笑過之後會發生什麼,她完全無法料到……正在極度絕望時,忽聽頭頂一聲炸雷。
「三日後!」信長道,「我來聽你的回話。你仔細思量了。」
她頓時癱軟在地,模糊地感覺到隔扇開了,接著又重重地關上。腳步聲匆匆遠去……
有人走近了:「夫人!您醒醒,醒醒……」她清醒過來,乳母正扶著自己,旋又聽到一陣嬰兒的哭聲。
「夫人醒醒……醒醒……」
「哦!」巖室夫人望著被扔在榻榻米上的又十郎,癱在乳母懷裡,「信長……公子呢?」
「他回去了,來去如風。」
「太可怕了!真是可怕!」
「醒一醒。」
「啊,多麼可怕……」巖室小鳥般依偎著乳母,全身顫抖。
信秀從古渡歸來時,太陽快要落山了。柴田權六趕緊向他稟報了信長來末森城一事,近來明顯發胖的信秀聽後,淡淡地「哦」了一聲,進入內庭。
信長哪裡明白父親的心思!信秀比誰都清楚織田氏內部的明爭暗鬥,反信長一眾已經蠢蠢欲動。剛開始時,信秀並未放在心上,但那聲勢愈來愈大。如今,連身在那古野的信長以及信行的生母土田夫人,也開始支持信行。現在只剩下信秀自己和平手政秀主張依然立信長為翩。甚至連負責培養信長的四家老之一林佐渡,也不知不覺倒向了信行。
回到巖室夫人房間,更過衣後,信秀悶悶不樂地喝起酒來。巖室夫人如同一個撒嬌的少女,將白天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信秀。信秀單是苦笑著點頭。「唉,這信長……你覺得如何是好?」
巖室夫人好像極為不滿。她本以為信秀聽後會大發雷霆。「大人說應該怎麼辦?」
「他既然這麼癡情於你,你便到那古野城去好了。」
「大人!」
信秀默默地喝著酒,歎了一口氣。
「大人!」
「嗯?」
「信長公子太可怕了。那只會讓眾人人心渙散。」
「哦?」
「信行公子得到越來越多人的擁戴。」
「有人暗中中傷信長……」
「信長公子回去後,信行公子特意派人前來安慰妾身。」
「哦。」
「大人!柴田大人和佐久間大人都說信長公子是故意胡作非為。」
「哦。」
「他明白這個道理,卻還說不惜與大人一戰,大人能夠寬宏那般大逆不道?」
信秀又沉默不語。氣溫從白天就開始下降,這樣下去,今夜可能有雪。春寒料峭,注定戰事頻繁。今年難道也是多事之秋嗎?到了戌時四刻左右,信秀終於放下了酒杯。「又要開戰了。歇息吧。」他看著巖室夫人。她化著濃妝,嬌嫩的臉上洋溢著嬌媚的顏色。
「是。」
二人相擁進入臥房。
「這個無知的小女子。」信秀看著身旁的巖室夫人。雖然被信長驚嚇成那樣,但睡在信秀身邊後,又完全恢復了平靜。她每天只是在等待著信秀。她還不知道嫉妒和憎恨,也不知道家族中的紛爭。只因為她最接近信秀,才被各種勢力利用。
「巖室,你知我為何只親近你嗎?」
「知道……不。」
「你還天真,還不懂世事艱難啊!」
「是。」
「我有二十五個兒女。我與他們的母親在一起時總是聽到詛咒、嫉妒……」
「嗯。」
「戰事已經多得讓人頭疼……連年征戰,我已厭倦了。還好,美濃和駿河暫時不會再發起進攻……但誰又能料到往後的事呢,沒有了外憂,卻起了內患……」信秀習慣性地將一隻手臂擱到巖室夫人柔軟的肩膀下。巖室像一隻乖巧的小貓,臉緊緊貼在信秀寬闊的胸脯上,均勻地呼吸。
「一旦有事,我必須返回古渡城。」
「那時候……請大人帶上妾身。」
「你能忍受那裡的生活?」
「您是說……信長公子?」
「不是信長。是許許多多的女人的眼睛和嘴巴。」
「妾身不害怕。有大人在我身邊。」
「巖室。」
「嗯。」
「如果有戰事,我便不能再留在你身邊。」
「大人?」
「我若發生意外,你便去找信長,休要去找信行。懂嗎?」
「為……為何?妾身以為信行更謙和。」
「不錯,信行對誰都謙和有禮。這種人,一旦情況緊急便不中用,他們會被人利用,惶惶無措。信長雖然捉弄了你,但他實際上是勸諫我。他那樣對你說,等於告訴我,不要疏忽大意,導致家族混亂,人人都盯著我。」
「啊……」
巖室夫人依舊迷惑。但信秀卻開始沉默不語,凝神良久。巖室夫人欲言又止,她若先開口,定會提到信長。
對信長的惡念,她怎麼也抹不掉。實際上,她的想法背後,隱藏著信行、權六和右衛門對信長的感受和厭惡。若信長繼承了家業,織田氏立時會分崩離析,他的威望怎及其父?另,清洲、巖倉和犬山分別盤踞著織田宗家,而信長生母土田夫人的娘家土田下總、神保安藝、都築藏人、山口左馬助等,都對信長不滿。她甚至聽說信長的妹婿——犬山的織田信清,發誓一旦信秀身死,會立刻前來攻打那古野城。
大人為何要將大業托付給這樣一個人?巖室夫人覺得信秀遲早會意識到他的錯誤,不久就會清醒……丑時的打更聲響了,聲音在寂靜的城內迴盪。看似熟睡的信秀突然喃喃而語:「巖室……」
巖室夫人沒有在意。「哦,真冷……」她靠向信秀。
「信長……」信秀又道。
「您說什麼,大人?」
「啊,啊,啊……」
「大人,您是做夢嗎?」
「巖室……我要回去……要回去了。」
「大人要回哪裡?」
「古渡……本城……」
「什麼?」
「你叫他們來……柴田權六……佐久間……」
巖室意識到信秀的聲音不對,趕緊掀開被褥,「大人!您哪裡……哪裡不舒服?」
「噢!」被褥揭開,信秀停止了顫抖,卻手指痙攣,狂抓肥胖的脖子,又猛撓後腦勺。巖室夫人頓時驚慌失措。
「來人啊!」巖室夫人大叫著,想要跑出去,信秀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他掙扎著,嘴唇僵硬,口中開始吐白沫,喘息道:「信長……不要驚動……回古渡……回古渡……」
「大人!」巖室在枕邊坐下。她察覺到事態的嚴重。酒和飯菜裡應該沒有毒,難道信秀的死期到了?
「大人!您不會有事……」事情太過突然了,巖室夫人甚至來不及流淚。
但她隱約猜到信秀正在想什麼,要對她說些什麼。顯然,信秀不願死在末森城。他想趕回古渡,向信長交代後事;還有,若立刻公佈他的死訊,必將引起大亂。
「向信長……」信秀又道。但此時他的瞳孔已經放大,光芒漸漸散去,雙手無力地垂下,耷拉在巖室胸前。巖室夫人看到信秀強壯的胸膛猛烈起伏,越發感到不祥。
「巖……巖……」這耐,信秀的身子蜷了起來,右手突然狠狠抓住榻榻米上的籐條,大肆嘔吐起來,吐出的儘是黑色的血塊。
巖室慌忙抱起了信秀:「大人!您要挺住呀……」
信秀渾身顫抖,四十二個春秋,留下了無限的憾事。他深深的長歎,迅速被粗重的喘息聲所代替。
「大人!大人!」巖室狂亂地搖晃著信秀的身體,失聲痛哭。
當柴田權六和佐久間右衛門兩個家老趕來時,乳母和幾個侍女已經將嘔吐的髒物收拾乾淨,以一床白色被褥蓋住氣息越來越弱的信秀。
「主公!主公!」權六呼喚著。信秀的呼吸聲還是那樣粗重,嘴角時而痛苦地抽搐。
「誰去那古野和古渡——」佐久間右衛門對匆匆忙忙趕來的勘十郎信行道,和權六對視了一下,「拿紙筆來。」他吩咐勘十郎的下人。下人們拿來端硯和紙張。權六將紙筆強行塞與腦中已經混亂的巖室夫人。「遺言!快,我來問,你記。」他厲聲命令道。
「主公,遺言……」巖室夫人茫然地接過紙筆,柴田權六將耳朵貼到信秀嘴邊。信秀依然在粗聲呻吟。
「什麼?您說什麼?改立勘十郎公子為嗣。在下明白……」權六轉過身對著巖室夫人:「快,準備好了嗎?第一,將家督之位傳與勘十郎信行。趕緊寫下來。」
這時,信行和佐久間右衛門已經離開,屋內只剩下瀕死的信秀、權六和巖室夫人。
「為何不寫?這是主公最後的遺言!」
在權六嚴厲的催促下,巖室夫人猛地驚醒過來。信秀夜裡還清楚地說,要將家業交給信長。而且,信秀彷彿已經預測到了今天的情勢,警告她,一旦有萬一,不要相信信行,而要依靠信長。
「你為何不寫?」權六又催促道。
「不能寫。大人什麼也沒說。」
「什麼?」
權六諒訝地死盯著巖室夫人,似要把她吃掉一般。「你難道懷疑我的耳朵?主公的確那樣說……你也應聽得很是清楚。快寫!你難道不想想又十郎公子?難道不懼信長?」
巖室夫人顫抖起來。柴田權六從來沒像今天這樣可怕、這樣卑劣。這豈不完全是個大陰謀?他們顯然一開始就設好了毒計!巖室夫人猛地將筆扔到榻榻米上。她突然衝動不已,想和信秀一起死去。正在此時,信秀大聲呻吟著,又劇烈痙攣起來。
「唉!」權六慌慌張張抱住信秀。「主公!主公!」他連喚了兩聲,然後粗暴地扔開了信秀。與美濃的齋籐、三河的松平和伊勢的北町(zai)針鋒相對,並為此征戰了幾十年的織田彈正忠信秀,留下了無限遺憾,魂歸黃泉,是為天文二十年。
天濛濛亮時,醫士來了,接著,重臣們也陸陸續續抵達了末森城。信秀的遺體被移到本城的大廳。信秀和十八歲愛妾同床共枕時斷氣的傳言,讓每個人都唯有暗自苦笑。
天色大亮。雖然已經進入櫻花含苞欲放的早春,但地上卻落了一層霜。生命如同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