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年六月二十五,羽柴築前守秀吉在山崎剿滅明智光秀之後,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進入清洲城。秀吉是年已四十七歲,假若他無非同尋常的體力和意志,在剛剛擊敗光秀的那一剎那,他恐已力竭而倒了。然,秀吉乃一個永不知疲倦之人。他一鼓作氣,陷阪本,降安土,奪長濱,入美濃,通過交涉,使岐阜城織田信長嫡孫三法師及上葛等人也向自己靠攏,最後,方堂皇進入清洲城。
此間,秀吉當然不曾忘記尋出光秀的人頭,架在本能寺的廢墟上示眾。
此乃秀吉的政治手腕,他想借梟首示眾來向世人誇耀自己的卓越武功,令世人知道一個事實:明智光秀的藍色桔梗旗僅僅飄揚了十餘日,就偃下了。對光秀黨羽的打擊更是同時進行,生前和光秀私交甚篤的連歌師裡村紹巴、為光秀擔任特使的吉田兼和等人悉數被搜了出來。但都只是略微引起世人的一些騷動而已,過了不久,就把他們釋放了。
秀吉志在京城,對其他人,他只需威撫並用便已足夠。他採取了兩條措施:一是簡化軍紀,鼓勵將士立功;二是懲罰惡行。然後,他馬不停蹄,直指清洲城。
秀吉超常的精力,源自他從不把辛勞作為辛勞來看待,在他的胸中,從來就無「辛勞」之辭。他夜以繼日,每進一步,都會感到無比的快樂,也感到莫大的欣慰。這種「辛勞之樂」非但不會令人疲勞,只會磨煉人的意志,鼓舞人的精神。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秀吉彷彿一名無我之人,而他的喜悅便如登高回望之情。在四十七載沉浮中,他深深地體味到了這種「辛勞之樂」的功效,一直將其奉為座右銘。
秀吉為何會軍指清洲?
清洲城本乃信長次子信雄的居城。信雄和三子信孝乃同父異母兄弟,年齡相同。在繼承織田大業之事上,二人形同水火。從性情來看,信孝霸氣十足,信雄則平易近人,但二人實力卻不分伯仲。因此,無論是傾慕信雄的仁人,還是心向信孝的志士,定會立刻聚集到決定繼統織田大業的地方,此處便是織田氏的發祥地——清洲。
因此,清洲就成了秀吉的第二個目標。秀吉在山崎建立了豐功偉業,向天下充分展示了自己的實力,二十五日體體面面進入清洲城。剛一進城,他就眉頭緊鎖,摀住肚子,「咦,是不是勞累過度,壞了肚子?」他趕緊讓人鋪好被褥,早早地歇息了。
柴田勝家也於二十六結束了北陸的戰事,急匆匆趕到了清洲城。丹羽長秀早就和信孝一起來到了清洲,池田信輝也隨秀吉進了城。若是瀧川一益到達,織田氏家老宿將就到齊了。不巧的是,一益於回軍途中,在武藏神流川遇到了北條氏直的挑戰,故還未能趕回。
「現在乃非常時日,不必再等瀧川了。」柴田勝家道,「大家都是奮力擊敗敵人,匆匆趕來的,聚到一起很是不易。去探問一下羽柴大人,倘無大恙,讓他趕緊來這裡商議大事。」
在家老勝家的提議下,二十七上午巳時四刻左右,關於家督之位及信長遺領分配的大會,在清洲城本城的大廳裡召開了。信雄、信孝及二人的近臣被請離席,只留三個供使喚的和尚在大廳的側席待命。
此日,秀吉顯得神色恍惚,他快步來到大廳,坐在了勝家面前,「急匆匆地趕來,真是難為您了。北陸的情況如何?」
勝家瞥了秀吉一眼故意岔開話題,道:「聽說你正在鬧肚子……你的情況怎樣?」
這一問正中秀吉下懷,他探出身子,道:「當時我正和毛利大軍對峙……沒想到光秀居然謀反弒主。千鈞一髮之際,容不得半點猶豫,我便立刻設計說服了毛利,晝夜兼程趕回京都,方一舉剿滅了光秀老賊,為主公報了仇。」
「……」
「可是,到底上了年紀,經不起勞頓,近日裡常常鬧肚子。」秀吉把剿滅光秀的功勞全都記到了自己身上,他那神氣、那眼神不禁惹怒了勝家。可誰也無法抹殺秀吉的功勞,勝家把視線移到了丹羽長秀的身上。
「那麼,先談主公繼承之事。因信孝和五郎左一起,協同羽柴大人剿滅了逆賊,給主公報了仇,而且修為也比信雄老到,故,我想應由信孝繼主公之業。你認為如何,丹羽大人?」
丹羽長秀飛快地看了一眼秀吉,「築前大人,您意下呢?」
「哎,您剛才說什麼?」秀吉拿開一直捂在肚子上的手,目光閃爍。
「柴田大人的意見,是讓信孝繼承先主大業。」丹羽長秀道。
「要信孝……繼承哪裡的家業,神戶家的?」
「築前!」勝家轉過身來,惡狠狠地瞪著秀吉,「你是反對信孝繼承先主大業?什麼神戶,哼!」
秀吉笑笑,又使勁往前探了探身子。「說笑?修理大人說的好像是先主的繼位吧?」他明知故問,看到勝家沉默不語,又道:「不知修理大人為何會說出這等話來,秀吉卻是不敢苟同。主公剛剛歸天,諸位重臣就隨意改變主公的決定,這恐不大合適吧?」
「什麼?築前大人的意思,是右府大人生前已有立信雄之意?」
「我看您越說越奇怪了,怎會有這樣的道理?」
「既非如此,我們這些老臣就應該好好地商量一下,為了主公,為了避免織田氏將來產生混亂,必須選出一名最好的家督。」
「我看修理大人的話越來越離譜了。」說罷,秀吉拍拍手,把伺候的和尚叫了過來,「天太熱了,把拉窗打開透透風。把藥湯給我端來。」不大工夫,和尚端來了香熏散和藥湯。秀吉瞇眼看著院子裡的綠葉,慢悠悠地把湯藥喝完,再次盯著勝家。「呀,心口舒坦了,頭也不沉了。修理……織田氏的嫡位乃城介信忠,此事先主在生前早就囑咐得一清二楚了。」
「可是,城介大人已經故去,我才提出另立他人啊。」
「我不這麼看……既然已明確決定城介乃是嗣子,城介大人又有三法師這樣一個尊貴的嫡子。假如城介沒有這個嫡子,而夫人正懷有身孕,懷的孩子若是男兒,由於事關先主繼承之位,除了等待,我們別無他法……可是,現在城介已經有了嫡出的長子,縱然只有三歲,可也應是織田氏理所當然的家督。我們這些老臣不當對先主的決定說三道四。故,我以為,今日商議的目的,實際上不是決定繼承先主大位之人,而是商量如何輔佐三法師。這便是秀吉個人的看法。」
一番話說得勝家啞口無言,只是默默沉思,良久,方道:「那麼,依你之見,如來輔佐三歲的幼主,你看有誰能讓織田氏所有人都信服呢?」
「當然有。如實無人可擔此重任,秀吉我可以輔佐,保證讓大家服服帖帖。你說呢,池田人道?」
此時的池田信輝早已剃掉了頭髮,更名為勝人了。聽了秀吉的話,他不住地點頭。「關於先主繼位之事,在下完全贊同築前守的意見。如按照從城介到三法師的順序,我想大概無人反對。一旦打亂了這種順序,立信孝公子,則信雄公子不能接受;如讓信雄公子繼位,則信孝公子定會不樂。弄不好,還會令織田氏陷入混亂。所以,對繼位之事,我完全同意築前守。」
池田這麼一說,勝家不禁臉色發青。
這時,不知秀吉心裡在想什麼,只見他捂著小腹,眉頭緊鎖,站起身來。「疼……疼死我了,我的腹疼又犯了……反正我的意見業已說明,我想中途退場,多有得罪,失陪了。」
秀吉這次鬧肚子,無論在誰看來都是假裝的。
勝家覺得,秀吉從未把人放在眼中,這一次他也是故意裝病。膽敢藐視他人的猴子!可是,就是這隻猴子,卻在實力上明顯超過了織田氏其他宿將,而且痛快地給信長報了仇。秀吉的這種性格,卻成了讓勝家最頭疼的地方。
秀吉一旦想說點什麼,在信長面前也是從容不迫,甚至會當面令信長難堪。當然,信長也不會縱容他,一旦生起氣來,便一聲斷喝:「住口,猴子!」但是,勝家卻不能這麼做。
這只「狂妄的猴子」本是身價五十六萬石的顯貴,又因力挫毛利而獲得了難以計數的新領,還把光秀的五十四萬石領地完全納入了名下。勝家卻只有七十五萬石。若無視現實,也像信長那樣大喝一聲,秀吉定會冷笑一聲,立刻拂袖而去。
設若一萬石錢糧可以供給三百人,那麼,憑勝家的實力,頂多只能養活兩萬三千人,而秀吉卻能輕鬆地拉起一支五萬人的隊伍。正因如此,他才故意裝病離席。「我走了,看你們怎麼商量!」勝家非常惱恨,但他又不能明確表達自己的憤怒。
「羽柴的意見大家都明白了?」過了一會兒,勝家主動和長秀說起話來。他認為,丹羽長秀和信孝同在大阪,也參加了山崎決戰,當然會支持自己。「羽柴的意思倒是明白,可是不管怎麼說,織田一氏乃天下第一的右大臣領,一個三歲的幼主無論如何也不能令人放心。如有人打著輔佐幼君的幌子圖謀不軌,才會鬧出大亂子來呢。所以,我認為,只有擁立信孝,才能鞏固織田氏,才是我們這些老臣在對先主盡忠啊。五郎左,你對此有何看法?」
「這……」丹羽長秀謹慎地埋下頭,思量片刻,「看來,柴田大人擔心的,是輔佐幼主之人可能假輔佐之名,大權獨攬,獨斷專行……」
「說的是,此種先例數不勝數。一旦如此,過不了幾年,織田氏就會四分五裂。」
「柴田大人真可謂老臣謀國啊。我有個主意,你看如何。若咱們不讓輔佐幼主的人權柄過盛……」
「哦?你是說,要將幼主當作一個……你覺得國中會有如此人物?我可把醜話說在前頭,像羽柴大人這樣的人,你便是費盡心機,他也斷難乖乖聽人擺佈……」
「若讓羽柴秀吉輔佐幼主,即使是你我,也不會服氣。若是讓堀秀政來輔佐,你看如何?若是他來擔此重任,我倒是支持,而且他也有這個能耐……」
「堀秀政?」這時,勝家已經急了,「這麼說,丹羽大人也贊成擁立三法師了?」
勝家萬沒想到五郎左也是這樣的態度,他非常吃驚,臉色越發難看了。到此時,他方才明白,大家都在按照秀吉的意思行事。
池田勝人從一開始就反對勝家,目下瀧川一益又不在。萬萬沒有想到,不等一益到來就急著議事的勝家,竟然掉進了秀吉早就設下的圈套。現在,四位家老的意見是三對一。可是,若是讓信孝和信雄加入進來,也須讓代表三法師意見的人參與討論才是。信孝當然會贊同勝家,可是信雄為了和信孝對抗,定會反過來擁立三法師。如此一來,支持三法師的就是五個人,而支持信孝的卻只有兩人。一旦形成這樣的局面,信孝當然會主動提出放棄,如此一來,勝家自是孤掌難鳴。
「哦……丹羽大人的意見,也是擁立三法師?」
「既然如此,那就立三法師為先主的繼位人吧,由堀秀政來輔佐。至於實權,待到三法師成人之後再返還給他也不遲。我們再從京都各界選出一些代表,和我們四家老一起商談一下,然後就去執行。大家意下如何?」長秀這麼提議。
「贊成!這才是正話。好主意!」池田勝人當場拍手贊成。
「這麼一來,想必羽柴大人也不當有異議了。」勝家冷冷地說道。
「不,這只是我們的意見,築前意下如何,都還未知呢。」丹羽長秀立刻反駁道。
三人的態度已非常明確。
事到如今,勝家方後悔不迭——若是我親手剿滅了光秀,怎會有今日這個局面?「哦,既然是三對一,那勝家也只好讓步了。如我一人反對,那才是不明事理呢。哈哈……」他笑了,表情卻極不自然。為了掩飾尷尬,勝家慌忙向和尚招了招手:「你去,羽柴大人正在那邊歇息,你請他過來。就說關於繼位之事,我們都贊同羽柴的意見,已經決定了。接下來要商議光秀遺留的領地……你去這麼說,估計對他的腹痛,會比香熏散效果好得多。」
和尚恭敬地施了一禮,出了大廳。
正如勝家所言,秀吉正蓋著被子在茶室午睡,看起來心情不錯。
「築前大人……」和尚上前把他搖醒。秀吉伸出兩隻手,打了個呵欠。
「事情有結果了?」
「是。完全按照大人的意思決定了,所以……」
「知道了,知道了。是柴田修理亮讓你來叫我,對吧?」說罷,秀吉站了起來,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打了個呵欠,伸了伸懶腰,然後慢悠悠地踱回大廳。他今日的目的,與其說是決定擁立三法師,不如說是要分配光秀的遺領。
三法師繼位,已是順理成章之事,秀吉也早就跟池田勝人、丹羽長秀打了招呼,早已彼此心照不宣,所以斷不會有什麼問題。可是,遺領的分配能否順利,秀吉的心裡卻也沒底。這一次,他一改剛才病懨懨的神態,神情莊重地回到大廳。「聽說終於談到分配光秀遺領的問題了。對於此事,我有一個妤主意。」
還沒等勝家宣佈家督之位,秀吉就從懷裡掏出一張早就準備好的紙來,「在發生了此次意外之後,我想恐無人覬覦先主的遺領了吧?故,此事一定要得到信孝、信雄二位的認同方可,一旦決定之後,立刻把三法師公子請來,把所有的決定向新主報告。」
「把三法師公子請到這裡來?」
「是,三法師公子馬上就會駕臨,秀吉早就安排好了,請諸位放心。」秀吉打斷勝家的話,把手中的紙高高地舉過頭頂。他的樣子太莊重了,池田勝人都不禁撲哧笑出聲來。
其實,勝人早就和秀吉一起拜訪了岐阜城,親眼目睹了秀吉哄三法師的奇特本領。彼時,三歲的三法師一看見秀吉,似乎就被他那奇怪的表情,或是那張被硝煙熏得黑黝黝的臉給吸引住了,直直地盯著他,良久,方才「哇」的一聲,抱著奶媽大哭起來。
「哎喲喲,我的小主公怎麼哭了,爺爺送你好玩的東西。」說著,秀吉讓人拿來一個小盒子,拿出一個不知是何時、也不知是在何處準備的偶人,遞到三法師的眼前,「喜不喜歡這個娃娃啊?」
三法師依然怯生生的,單是回過頭看,卻沒有接過。秀吉立刻把娃娃遞給了奶媽,孩子勉強收下了。接著,秀吉又拿出另一個娃娃往三法師的手裡塞。三法師還是沒有伸手來接。秀吉又拿出第三個,這一次三法師就不再害怕了,高興起來,主動伸出手來。當秀吉拿出第五個偶人的時候,三法師已經被他抱在懷裡了。就這樣,秀吉只花了片刻工夫就和三法師混熟了。在如此激烈的戰陣期間,秀吉居然能弄到這麼多偶人,他到底是怎麼想到的,又是何時準備的?這種細心周到令池田勝人連連稱奇。這次也不例外,秀吉把同樣的驚訝送給了勝家,令人拍案叫絕。
秀吉瞥了勝家一眼,朗朗讀了起來:「在先主遺留的領地當中,拿出安土附近阪田郡的兩萬五千石供三法師日常開支,由堀秀政代為掌管。除了北伊勢的舊領之外,次子信雄加賜尾張一國,三子信孝加賜美濃一國。」
「分的好啊……」
「池田人道此次作戰有功,除攝津之池田、有岡之外,加賜大阪、尼崎、兵庫三處領地。堀秀政亦有戰功,加賜佐和山的二十萬石。瀧川一益由於在途中戰敗,尚未趕回,暫不加賜新的領地,只恢復長島伊勢的所有權,另,將其從家老中除名!」秀吉鏗鏘有力地讀著,不時從紙縫裡瞟一眼勝家。只見勝家渾身哆嗦,放在膝蓋上的右手直打顫。
秀吉對瀧川一益太狠了,雖然瀧川沒有戰功,可是為了趕回,甚至捨棄了上野、信濃的新領。秀吉卻只給他一個伊勢長島,更有甚者,居然把瀧川從家老當中除名,這簡直就是對勝家的嘲諷。因為現在聚到一起的四人當中,沒有參與討伐光秀的,僅有勝家一人。
這隻猴子,已經和我對著幹了!勝家甚至都不敢往下聽了。如他無法控制憤怒,被迫和秀吉一戰,結果會怎樣?他真是想都不敢想。
秀吉用洪亮的聲音繼續往下念:「細川籐孝、細川忠興父子嚴厲拒絕了光秀的引誘,服從大義,勇氣可嘉,原有的領地不變。森長可和毛利秀賴,由於失去了新領,故只恢復從前的舊領。筒並順慶對先主忠心耿耿,毫無二心,可繼續經營舊領。若大家有何異議,可以當面提出,另行商議。」
「……」
「下面是丹羽大人,丹羽大人除了從前的若狹,加賜近江高島、滋賀二郡,以表戰功。中川清秀、高山右近等人,從秀吉的份額中拿出一部分適度封賞。最後,便是秀吉本人了,由於本人一直與毛利征戰,原先的播磨不作變更,另,因在此次戰爭中家臣增加了不少,故加贈山城和河內的一部分,還有,光秀的舊領、丹波也一併接管。」讀到這裡,秀吉喘了口氣,飛快地環視了一圈,當然,無人吱聲。
丹羽長秀和池田勝人早已事先和秀吉商議過,對其想法心知肚明,而柴田勝家卻不知底細,如果不明就裡插上一句,不知秀吉會說出何等話來。秀吉看到勝家雙目緊閉,眼皮不斷地顫動,不懷好意地笑了。「對了對了,我這個貪婪鬼,光顧著算計自己的事情,居然把最重要的柴田大人給忘記了。這一次,柴田大人雖然沒有趕上誅叛,可到底也是織田氏一等一的功臣,故,除越前的舊領以外,北陸的新領當然不用說了,再將近江長濱原本屬秀吉的六萬石舊領,連同城池一併轉於大人。可是,這樣一來,瀧川、森等人可能會抱怨有失公允,不過秀吉自會努力說服他們,勝家放心就是。」
聽到這裡,勝家不禁睜大了眼睛,直直地瞪著秀吉。巧舌如簧,城府如海!所謂如若瀧川和森發起牢騷來,一切由他來承擔,弦外之音便是:「你們二人也沒有趕上平叛啊。」這種決定,是令人怒不可遏的辛辣諷剌。
「我想大家定沒有異議吧,如是一盤棋,一步不慎,全盤皆輸。那就把佑筆叫來,讓他來寫新領定分狀。三法師公子大概已經駕臨了!」秀吉清了清嗓子,放聲大笑。
年過六旬的勝家萬萬沒有想到,比信長更為可怕的秀吉,正在暗中惡狠狠地向他壓過來。把三法師放在安土城,讓他繼承織田大業,由堀秀政來輔政,再把安土附近的長濱城讓給第一家老柴田勝家,秀吉的安排還真是滴水不漏。勝家若表示不服,秀吉會怎麼說呢?
「正是因為考慮到你乃第一家老,才把三法師公子身邊秀吉舊領讓渡於你。」秀吉定早就想好了話,來堵他的嘴。
「看來大家是沒有異議了。」秀吉又道,「那麼,將信雄和信孝兩位大人請來,把大家的決定記在新領定分狀上。丹羽,請二位大人前來。」
可是,丹羽長秀並沒有站起身來。
「怎的,你有異議?」
「沒有異議,右府大人仙去,只要築前守大人來主持大局,自是萬元一失。」池田勝人搶道。
「築前守大人,長秀還擔心一事。」丹羽長秀覺得這麼簡單就決定了,對勝家似乎有點過分,便插了一句,「這次決戰,德川大人也把大軍開到了津島……」
「哈哈,」秀吉又笑了,「德川還是老樣子,他不會有任何異議。與其闖進來硬插一腳,得罪大家,還不如在東面白撿別人丟棄的領地划算。這些事情,家康早就盤算好了。」
「言之有理……」
「還有,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趕緊重建安土城,迎接三法師公子,昭告天下,織田氏後繼有人。在此之前,先把三法師公子安頓在信孝的岐阜城內。安土城的重建一定要快,若不趕緊……你說呢,柴田大人?」
「哦。」
「我明天立刻把長濱城轉交給你,還望大人笑納。」
丹羽長秀起身去迎接信雄和信孝。他二人自也心存不滿,只是抵擋不住秀吉的能言善辯,最後只能啞口無言而已。
議事進行了大約兩個時辰,本以為會有一場唇槍舌劍,沒想到進展得如此順利。下午申時左右,所有的人都已經集中到了大廳。廳中,正面的中央乃三法師的坐席,信雄、信孝分坐左右,家老以下都面對著三法師而坐。
隨著侍從高聲通報三法師駕臨,正面的隔扇被輕輕地打開,秀吉抱著三法師從後面悠然走了出來。大家不約而同地低頭行禮。甚至坐在最前列的勝家,都似受到了大家的感染,伏在地上可他還是禁不住想放聲大笑。此時的柴田勝家,就像是做了一個既滑稽又悲慘的夢。那個中村的農夫,所作所為彷彿村祭時的狂言滑稽劇,讓人忍俊不禁。但是,他做得又如此巧妙,懷裡抱著三法師接受大家的跪拜,既讓人生氣,又讓人好笑。
柴田勝家卻不敢笑,一旦笑了出來,他的下場可能就更慘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現在的形勢已經不同以往。向來討厭門第論的信長公曾孜孜以求以實力論英雄,現在,先主的這種努力已經開花結果。其實,光秀對先主的不滿,也在於他認為自己是土岐的豪門貴族,在於他對虛榮的一味追求。勝家心道:莫要動怒,忍耐一二。
「哎,勝家,三法師公子有話要跟你說。」
正當勝家心口發熱、淚眼朦朧的時候,秀吉說了一句,那表情儼然就是信長公。
「在,在。」
「你,對那個老爺爺說句話。什麼?不用害怕。你別看他樣子長得嚇人,他可是個為織田氏永遠盡心盡力的好爺爺,不用怕,說兩句。」
三法師怯生生地看了一會兒柴田勝家,終於叫了一聲:「爺爺。」然後,孩子大大地舒了一口氣,拚命地摟著秀吉的脖子。
「哈哈……」秀吉笑了,又道,「真是不可思議,三法師公子竟然對我秀吉如此依戀,天真無邪的眼睛簡直如同神佛,看來他是瞭解秀吉的脾氣……」
池田勝人低下頭,極力不讓自己笑出聲來。秀吉特意到岐阜城去,用玩偶征服了三法師的事情,眾人中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秀吉簡直就是個孩子……
可是仔細一想,就會覺得十分可怕。如此細微的地方,他都想到了,世上還會有比他更精明的人嗎?在激戰之隙,他心中竟然能描繪出一副直到今天才發生的圖畫,這樣的人,豈可久居人下?
「那麼,現在就由秀吉來代替新主公封賞新的領地。」
此時的信雄,在正面規規矩矩地坐著,而信孝則明顯不快,時不時地抬頭望著屋頂。再看勝家,早像一塊磐石一樣,一動不動了。
接下來被秀吉喊到名字的人,不知從何時起,已經習慣了秀吉的行為,他們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覺得聽從秀吉的安排乃是理所當然。
一開始時的滑稽感已經消失,當侍者上來掌燈的時候,秀吉自己都產生了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感覺。「下面,由主公為大家賜酒,希望諸位不要拘束,盡情暢飲。」說罷,秀吉抱著三法師,環視了一圈跪拜的人,悠然退到了裡面。
現在,天下已經完全由信長時代進入秀吉時代了。
清洲會議完全成了秀吉一人的舞台。他成了會議的策劃者、組織者、主持者。但是,若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記錄下來,那就索然無味了。在秀吉眼中,天下就是驚濤駭浪的大海,是他英明地掌著舵,才平安地躲過了這場劫難。歷史記錄不應只局限於表象,應把隱藏的真實記錄下來,傳承後世。
大村幽古對於這一段舊事的記錄,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秀吉的影響。
「今天的會議,能夠心滿意足的人大概沒有幾個。可是,那些心懷不滿之徒卻全都被秀吉的威嚴懾服,沒有一個人敢說出口來。這一點才是最重要的,你要擦亮眼睛,好生地寫寫這一點。還有,認生的三法師唯獨喜歡秀吉一人。秀吉笑起來,就連幼兒都十分留戀,而一旦發起怒來,則是驚天地,泣鬼神。這才是秀吉的真面目。」
在這個世上,估計沒有人會如此露骨地誇獎自己。可是,秀吉誇獎別人時從來都不加掩飾,稱讚自己時更是無所顧忌。「我的內心毫無私心,永遠與神佛相通。啊,我乃如此令人景仰之人啊!」秀吉甚至被自己感動了。但,不能老是這麼算計,也應該做一點實事了。
當日夜裡,秀吉愉快地跟黑田官兵衛聊了起來,他聲音洪亮,唬得官兵衛戰戰兢兢。「官兵衛,你看著吧,信孝一定會強行把阿市嫁給柴田修理。由此可以看出信孝心中是否不平。」這裡提到的阿市,乃是信長的妹妹、淺井長政的遺孀小谷夫人。現在,她正在織田信包處和三個女兒過著平靜的生活。
官兵衛只是笑笑,不語。可以看得出,秀吉依然像個孩子一樣,對小谷夫人有一種難以割捨的情結。這一點,和秀吉對其他事情的淡漠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秀吉也算得上是一個異常執著之人。
第二日,二十八日,秀吉把三法師安置於信孝處,然後,按照計劃和三位家老交換了誓書,接著迅速撤回了長濱,立刻著手辦理城池和領地交接之事。當時,秀吉和母親、妻子見面的情形也是非常獨特,恐只有他才做得出。
「呀,母親,你怎的在這裡?」原來,藏在野瀨大吉寺的秀吉夫人寧寧已帶著婆婆回了長濱城。秀吉一看見母親,就把她背了起來,旁若無人地在房間裡高興得義蹦又跳。「啊呀,寧寧你也平安無事吧,我心頭的一塊石頭就落地了。寧寧,從今以後,天下所有大名的領地,你都可以隨心所欲地劃分了。這樣的日子已經到來了,這樣的時代已經到來了。你稍加忍耐就是了。」秀吉彷彿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抱著妻子又蹦又跳,高興得涕淚橫流。
秀吉並未沉溺於此。
在長濱,秀吉把淺野長政留下來擔任奉行,七月初八趕回山城、丹波接管新的領地,十一日他已回到了京都,在本國寺構築了大營,然後立刻把細川籐孝父子招來,神情嚴肅地和他們會面。對於秀吉來說,擁立三法師和分配領地兩個任務完成以後,接下來的大事就是完全掌控細川父子了。
只要細川父子二人明確態度,與己結盟,丹羽長秀就更不敢背叛秀吉了,大和的筒井順慶也定會誓死效忠。而且,細川父子系出名門,與京城公家的交情也可利用。
當秀吉在本國寺的客殿接見二人時,好長一段時間,眼裡都噙著淚珠,說不出話來。這眼淚並不是出於內疚,事實上,這是懷念的眼淚,和在政事中拉攏二人完全有別。
「啊呀,籐孝……」秀吉無限感慨,唏噓良久,方才開口說話。所有的感動和意志彙集成一股洪流,他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今天能在這裡平安地跟二位大人見面,恐是先主有意撮合。秀吉以摧枯拉朽之勢,眨眼之間誅明智,平近江,逼美濃,入尾張,方於上月二十七,在清洲將織田氏的後事安排得有條不紊。」
「籐孝也是深有感懷。創造如此輝煌的業績,除了築前守大人以外,恐再也無人了。」
「哪裡哪裡……這次能勝利,只是我的運氣好。可是,這樣還不足以慰藉先主的在天之靈。先主的遺志乃是一統天下,是想迎來永無戰亂的太平盛世……右府大人為了實現這個願望,可謂鞠躬盡瘁。故,我們在平穩地處置了織田氏的舊領之後,就當立刻為右府大人舉辦葬禮……這才是最重要的大事。如此一來,右府大人的在天英靈,必會保佑我輩完成統一。這樣,整個天下同心協力,統一大業指日可待。」說著說著,秀吉就失言了,把野心全部暴露了出來。他彷彿是個從不拘小節之人。
「哦,我又忘了一事。」突然,秀吉似是記起了什麼不住地拍著大腿,「你們父子二人的大志,別人尚不清楚,秀吉卻明察秋毫。無論別人怎麼說,你們起碼也得保住原有的領地啊,而且,我想再把光秀的丹後暗中送與你們。大致的意思,都在誓書裡面寫好了。」一口氣說完,秀吉叫來侍從,親自在寫好的誓書上簽上名字,才一本正經地交給與一郎忠興,「與一郎,簽個字吧。」
「是。」
「啊呀,真是太令人敬佩了。這次你們父子能夠深明大義,不出任何差池,實在令人景仰啊。不過,此事只能這樣……啊,對了,忠興,尊夫人現在怎樣了?」
「這……」忠興飛快地看了父親一眼,「正幽禁在三戶野的山中,閉門思過。」
「哦,夫人還在閉門思過……真是可憐。要是光秀,即使五馬分屍也不解恨,可是,女兒能有什麼過錯?罷了罷了,罷了罷了……」只見秀吉眼圈發紅,不住地點著頭,「夫人……從容貌到氣質,都和右府大人的濃夫人一模一樣,其艷麗簡直可以和月華媲美。」
與一郎忠興故意神情嚴肅地坐在那裡,聽若未聞。
「才貌俱佳的女子往往性格軟弱。可是,我記得右府大人說過,尊夫人的堅韌卻勝過男子,甚至超過了濃夫人……記得你們成婚之時,右府大人曾說你們乃是天下第一的新郎和新娘。」
忠興聽著秀吉的話語,不知不覺中,妻子的音容笑貌一一浮現在眼前。誠如秀吉所說,二人的生活是在一片祝福聲中開始的,他們從未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悲劇。忠興愛自己的妻子。他現在能回憶起來的,全是對自己的情意投以熱烈回報的新婚妻子的倩影。在來本國寺的途中,忠興最擔心的就是自己的妻子。忠興總覺得秀吉對他令桔梗幽禁反思感到不滿,總憂懼秀吉會殺了妻子。
「你們兩人的情意,天下之人莫不羨慕,可是,光秀卻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我秀吉一進攻,他卻無半點招架之力,居然還想奪取天下,真是自不量力……」秀吉說著,用他那粗壯的手指拭了拭眼角。
忠興心中一顫:能夠為桔梗流淚的武將,除了秀吉,天下還有何人?如同襁褓中的嬰兒還不懂世故,女人也是無辜的。可是,人情薄如紙,就連侍女都不敢為弒主者的女兒開脫罪名,斷不會在他人面前哭泣。可是,秀吉卻哭了……
「與一郎……你再忍耐一陣子,怎樣?如果我現在就答應放了夫人,恐會激起民憤,罵我偏心,袒護於你。因此,暫且讓她再反省一些時日……她有什麼罪?一絲罪都沒有。主持完右府的葬禮之後,設若無人出來反對,我立刻為她解禁便是。」
「是……是。」
「不說也罷,對此我向來很是明白。夫妻之愛非常特別。我築前也一樣,甚至在激戰的時候,我都經常想起拙荊。在清洲的長屋成婚時,我們在一堆稻草上鋪上一床薄被,就算作洞房。我現在還常常夢見此情此景。至於你們這對人人羨慕的天下第一夫妻,那自是不用說了,這些我都明白。」
與一郎忠興不知從何時起,已經垂下了頭,臉上淚水縱橫。原來秀吉竟是這樣一個體貼的大將,若為這樣的大將效力……年輕的忠興,已經被深深地感動了。
「與一郎,那麼咱們就此告辭吧。」籐孝靜靜地說道,「築前守大人公務繁忙。」實際上,籐孝也已在心裡把秀吉看作信長的繼任者了。
把細川父子送走以後,秀吉把蜂須賀彥右衛門和黑田官兵衛叫來喝茶。泡茶的人是一直跟隨左右的大村幽古。
「您不累嗎?」等著秀吉放下茶碗的幽古問道。秀吉卻瞇縫起眼睛,拍著胸脯道:「人鍛煉身體的方法不同。你以為我是尋常人嗎,是不是你自己累了?」
「不,小的是覺得,您如累了……」
「幽古,人想不累,秘訣就是樂於辛勞。如你感到疲勞了,可以換另外一件事做。你去通知界港的茶人,就說近畿一帶已經沒有戰亂了,他們可以放心地享受茶道了。」說罷,他又轉過身,對官兵衛和彥右衛門道,「下面咱們談談筒井順慶吧。順慶已經把人質帶來了嗎?」
「是,已經帶著養子定次來了,氣勢洶洶的。」
「嗯?居然桀驁不馴。」
「他還說,這次他的戰功連大人您都不得不承認。他還說,光秀派到大和去的使者,被他一腳給踢回去了,還有,出兵洞嶺的時候,他巧妙進退,築前守心裡當十分清楚。」
「好,好。」秀吉聽了,像孩子一樣點點頭,「你們二人到外間好好聽著,看我待會兒怎麼對付他。我先喝杯茶歇息一下,稍後再見他。佐吉,過來,把筒井父子叫到這裡采。」
官兵衛和彥右衛門退了下去,只留下幽古一人。
「幽古,我築前的對策可以千變萬化,甚至會令人瞠目結舌。到時,你休要插話,只管聽著便是。」
「是。」
不大工夫,石田佐吉就把筒井順慶帶了來,順慶身後果然跟著個十三四歲的少年。
「啊呀,順慶啊,你來了。」順慶沒摘下頭巾,就走到秀吉的身邊,笑道:「築前守大人心想事成,立下了豐功偉績,真是可喜可賀啊……」
不待順慶說完,秀吉就把他的話打斷了:「住口,順慶!」
「築前守大人……」
「心想事成的戰功,你是在揶揄秀吉?」
「築前守大人想到哪裡去了,在下是從心底裡佩服,便說了出來。」
「別說了,別說了!心想事成,豐功偉績,那得等到繼承了右府的遺志,將東起陸奧,西至九州、琉球之地悉數平定之後,方可論及。此次的戰功,到底是屬秀吉,還是屬順慶,在下看誰都不敢斷言。」
「大人這麼說,好像承認了在下略有片功?」
「哈哈……承認,當然承認。你出兵到洞嶺,坐山觀虎鬥,牽制了光秀,早已街傳巷議了。」
「過獎了,過獎了。」
「談不上過獎。這遠遠不值得我誇獎。我且問你:你為何在半途突然想和我聯手了?」秀吉探出身子,嚴肅地問道。順慶頓時臉色大變,他萬萬沒有想到,秀吉會如此露骨地揭開他的傷疤。
這時,秀吉收起了笑容,挺起胸脯,變得威嚴,「細川父子和你相比,可算正直坦蕩。他們從一開始就大義凜然,剃掉了髮髻,監禁了妻子,誠惶誠恐。今天也剛剛來過了一趟,涕淚交加,說要趕緊幫我辦理右府大人的後事。再看看你,用兵狡詐,態度騎牆,只想看最終誰有實力。真是令人佩服啊,佩服!」
「這是意外。在下本想服從大義,盡綿薄之力……」
「我明白,別說了!你的心思我還不清楚?我問你,你是如何看出我會取勝的?」
順慶狼狽起采,左顧右盼,始終擺脫不掉秀吉那火辣辣的目光,只好強作笑顏,聲音乾巴:「築前守還是老樣子,得理不饒人啊……」
「當然!」秀吉斥責道,「別再說什麼心想事成、豐功偉績之類的話了,一切都才剛剛開始。我已把京城的政事委託給了家臣桑原治左衛門,十三日我就要趕赴姬路。然後,立刻和中國、四國、九州方面聯繫,十七八日回來,在山崎修築城池——估計洞嶺一帶能清楚地看到山崎吧?若是拖拖拉拉,怎能繼承右府的大志?」
「順慶深感慚愧。那麼,葬禮的事情,起碼得準備一百天吧?」
「那是當然。若非如此,右府大人在天之靈便不得安寧。羽柴秀吉辦事向來雷厲風行,只要是我想辦的事,從沒有辦不到的。牛鬼蛇神一掃而光。大概也是我性子急的緣故,我可不像光秀,慢條斯理,盡吃敗仗。」
「是,是。」
「順慶,這次你來幹什麼?」
被秀吉一問,順慶又慌了,不斷地眨著眼。雖然已做好了被秀吉挖苦的準備,卻沒想到秀吉的諷刺如此辛辣,他一時支支吾吾,答不上話來。「這……當然……」
「當然什麼?像你這等胸有城府之人,我想決不會輕易甘心做我屬下。你是不是還想像從前待光秀那樣,暫時歸順於我,相機而動?」
「築前大人!」
「順慶,我就是這樣,既無智慧,亦乏策略,口無遮攔。我真想聽聽你那時的想法。」
「築前大人……」順慶又叫了一聲,聲音卻蒼白無力,連他自己都覺得難受,「想必築前大人也看到了,順慶此次是帶著人質來拜謁的,希望大人能解得我的苦衷。」
秀吉一下坐直身子,盯著順慶。順慶只覺得被盯得渾身難受,心中混亂不已。亂世的武將追隨強大的主人,這難道不是理所當然嗎?想必秀吉比自己還清楚這一點,可是,為何還一個勁冷冷盯著自己?是否想故意激起自己的怨恨,趁勢動兵刀?
一旦把大和交給別人,那麼,最令人擔心的就是瀧川一益了。一益的領地被削減到只剩伊勢長島的消息,順慶早就有所耳聞。這會不會是秀吉的奸計?故意讓二人爭鬥,卻背地裡支持一益……順慶想到這裡,眼前秀吉的面容已經模糊不清了。
「秀吉剛才說的話,是不是惹你怒了?」
「大人……」
「哈哈……雖然你結黨營私,見風使舵,可是我的話也有些過頭了,你休要動怒。見諒。好了,我現已接納你了。把人質留在這裡,趕緊回大和去吧,加強防備,不要讓人有機可乘!」
順慶只覺得脖根一陣發涼。剛才秀吉說十分清楚他的心思,其實絲毫不誇張,他的確是那樣想的。順慶終於露出一絲苦笑。「大人把我嚇壞了。我還在想,大人為何會生這麼大的氣呢……今後我小心謹慎就是了。」
「這就對了。勢力分配已成定局,今後就是以心歸心了。要實現右府大人的大志,統一天下,如不團結起來,實了無指望。」
「大人所言極是。」
「好了。佐吉,寫一下確認領地的誓書,先這樣吧。」
順慶恭敬地接過誓書,退了出去,秀吉把順慶的養子定次交給彥右衛門,又把官兵衛叫進來,捧腹大笑。
「和尚,順慶在回去的輿中,定會後悔不迭,你看出來了嗎?哈哈哈……」
「後悔……」幽古納悶不已。「是的。無論如何,順慶已經成了我秀吉的家臣了……那廝的狗腦子,估計到現在才明白這一點呢,接下去三天,他定會恨得咬牙切齒。但是胳膊扭不過大腿,惱恨也是無用,哈哈哈。」
黑田官兵衛沒有回答,單是瞇起眼睛凝望著院子裡。夏日的陽光透過樹枝的空隙,把刺目的光線投射到地上,使官兵衛想起了方今的秀吉。此人運勢極強,又有超群的能耐,今後的動向,值得一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