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早早結束了召見諸將,然後用了大約一刻鐘,對義直和賴宣講評戰事,之後便睡去了。
京都的夏日非常悶熱,進了蚊帳,家康越發擔心起白天發生諸事:我責備得有些過分了。為何在眾人面前,唯獨對忠輝如此嚴厲?是對兒女過分疼愛了?義直身邊有成瀨正成,賴宣身邊則有安籐直次,忠輝身邊卻無一個能夠讓人放心的、有能力的家老。先前看中的大久保長安背離了正道,現在留在忠輝身邊的皆川廣照雖然剛直不阿,卻管束不了忠輝。忠輝異父同母姊婿花井吉成雖然位居家老,但能耐有限。目下能夠教導忠輝並管住他的,只有其岳父伊達政宗。
我把對政宗的怨氣全都撒在了忠輝身上……想到這裡,家康癒發覺得忠輝可憐。忠輝不管性情還是長相,都與信康頗像。如果培言得當,說不定真能成為如信長公般的一代名將。然而,他也似信康,身邊無良輔。長此以往,他的資質反而會使他走向邪路。最近最讓人擔心的,正是其岳父政宗。
我看錯了政宗?家康非常清楚政宗的野心和鬥志,據他觀察,對全盛時候的太閣亦從不生懼的,天下只有自己和伊達政宗。政宗此人天生才具出眾,能夠敏察時局轉變,不會逆潮流而動。在歲月的洗刷下,如今他那超出尋常的野心和鬥志更是成熟。因此,家康當年選擇與他結為姻親,自有深意。然而,如今局面卻變得更是複雜,因隨著歲月流逝,政宗的野心似也變得越來越大。
政宗現在總夢想著借助家康締造的盛世之力,去世間海洋叱吒風雲。因他生性謹慎,做事絕不草率。這樣一來,他其實和秀吉公無甚兩樣,不知心有多高。政宗若始終懷揣夢想,對將軍提出種種建議還好,但是不知從何時起,他已對女婿忠輝大加利用。家康認為,此大阪之戰,政宗對忠輝過分庇護,不讓他身赴險境,並非只是出於岳父對女婿的愛護,更是為了自身。
人各有志,但多數人仍念天下太平。為了實現此願,就必須扼殺些許野心。秀吉公不知自控,他發動文祿之役,最終黯然離世。
秀吉公若在統一天下之後,能夠下令:「現在已是世人希望得到的太平時世,當天下息兵。」從此一心整頓內政,便早已建成一個天下太平的日本國。然,秀吉公卻懈怠內政,這或許是因為他乃是於戰亂頻仍、烽火連天中成長起來,亦是因為他逢戰必勝,自滿遂生。總之,他晚年之為,將前半世之功一筆勾銷了。
在秀吉決定出兵朝鮮之時,家康認為,那是出於不畏神佛的傲慢,亦經常這般告誡自己:「只知勝而不知敗,必害其身。」同樣,他亦經常用此言告誡親信。所謂戰事,就無必勝之理,若強求之,不過出於粗人錯覺。不僅戰事,任何爭鬥,勝敗皆各半。只是現世的戰事,除了勝敗,還有「和談」之路。若不知疲倦地打下去,不論如何強大,腹內終空,勝者終將成為敗者。
秀吉公用兵之才世間罕見。小牧合戰之時,家康雖曾有幾分勝算,當時若非秀吉相讓幾分,最後鹿死誰手,實未可知。
只有秀吉公才是不知有敗的古今第一英雄。然而,就是因為「不知有敗」,才導致他晚年不堪。發動了對朝戰爭,還欲遠征大明國,甚至要把天竺納入自己掌中。他被野心和夢想沖昏了頭腦,若非如此,他或許真能作為一個不敗名將,成為開闢太平的雄傑之士,天下蒼生部對其感激不盡,永世為之歌功頌德。但他並未因為平定天下而稍駐腳步,後在病痛和苦悶中悵然而去。
神佛的懲罰往往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降臨。家康認為,若有人會再犯太閣舊錯,此人必是伊達政宗。但現在,忠輝也有可能被捲入政宗的噩夢。忠輝之秉性出類拔萃,頭腦更在將軍之上,因此,他才會討要大阪城。他真是一個毫無顧忌、不知勝敗、不通人情世故之人!
家康躺在鋪中思來想去,竟然不能成寐,此情形真是少見。許是因為秀賴和千姬之事未能如意,傷了他的心。他由秀賴想至千姬,由千姬想至信康,亦想起信康的切腹。信康便是因行為不端招致死難。
但忠輝畢竟是將軍兄弟,他心中自有算計:連義直都成了名古屋城主,自己成為大阪城主有何稀奇?而且,他曾經宣稱,一旦入主大阪,便會一手承攬外交事務,不分南蠻紅毛,要將所有的歐羅巴人都聚到大阪,向世間宣揚日本國威,這種霸氣真似當年的秀吉。細察之,這種霸氣其實與伊達政宗密不可分。
「我的志向乃在天下,非在這大阪城下奔來跑去。」此戰中,忠輝未至最前方迎戰,怕是因為心裡生著這等輕蔑。
但不妙的是,令忠輝垂涎的大阪城如今已成一座廢城。饒是如此,家康還是擔心他再次討要,才那般嚴厲斥責。
窗外的天空開始泛白時,家康總算有了決斷,方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家康決定再次把忠輝叫到身邊,親自教誨:現在還不到憑著霸氣去海外叱吒風雲的時候,海內剛剛肅清,天下並不穩定。此時,首先應協助將軍,讓天下大名爭先恐後施行仁政。目前,海外並無一個強敵敢輕易出兵,侵入日本,故,要鞏固國內基業,構築太平盛世,要從足下一寸一地開始。先說這些,年輕之人許會反感,不如把他叫來,去進宮面聖……家康並不想長日待在京都,他認為,若長期待在京都,許會在世人面前和將軍生起衝突。不管怎說,秀忠現在乃是德川家主,是征夷大將軍。要是在眾人面前把他臭罵一頓,於體面有損。因此,家康想盡快尋機會進宮面聖,向天子問過安之後,便起身回駿府。進宮面聖時,他會帶上忠輝,也好跟此子說說當今天下的形勢。
家康剛昏昏睡下,院中的小鳥已經唧唧喳喳叫了起來。
起身之後,家康便讓板倉重昌去叫忠輝,讓他裝扮齊整,於辰時四刻之前過來。
仔細想想,此次進官讓人覺得有些悲哀。由於豐臣諸人在宮廷內外活動,皇室試圖調停戰事,被家康婉言謝絕。若皇宮的調停起了作用,將會對日後產生重大影響——每當有人發動叛亂,便會央求皇宮出面調停,如此一來,不僅朝廷不得安生,還會重演源平時代院政之悲。於是,家康以豐臣氏亦是幕府治下的大名為由,拒絕了皇宮的介入。另一方面,家康亦想讓秀賴承認過錯,以求得到世人諒解,讓豐臣氏得以存續。如今,一切皆成雲煙。若天子問起此事,就稟明詳情,以期宮中明白。雖未達成所願,但他亦不能一聲不吭就返回駿府。
家康在永井直勝的幫助下穿上了朝服,讓人在房裡點上香,思索如何對天皇言說。忠輝的事情還壓在他心頭。昨天忠輝雖未說出口,但家康知,他終想得到大阪城。目下應如何與他解釋,才能讓他斷了這個念頭?「你也知道,秀賴母子已經自殺,若馬上把城池給了你,世人會怎麼評說?他們定會說,德川家康只知疼愛自己的兒孫,只想把城池封給兒子,才不顧一切攻破大阪城。要是被世人這般誤解,乃是何等心痛之事!這會讓為父和將軍費盡心血構建的天下,蒙上假公濟私的瑕疵。要是公私不分,天下會重新變回沒了秩序的亂世……大阪城會安置一個負責守衛皇家和京城的城代,但不會分封予一個世世代代繼承的領主,這是為父的主意。」
腹稿打到這裡,家康看了看永井直勝,道:「忠輝還未來?已經快到辰時四刻了。」
「是……這……」
「怎的了?重昌不是去迎了嗎,怎的還未回來?」
家康的聲音似傳到了隔壁,然後傳來了急匆匆的腳步聲,重昌似已回來。
「在下去把板倉叫過來。剛才,已經……」直勝止住話,起身去隔壁。未幾,兩個人便來到家康面前,坐下。
「請大人再稍等片刻。」重昌道。
「等片刻?進宮面聖已定於巳時。遲至皇宮便是大不敬。」
「啊……可是……」
「可是什麼!是不是上總介病了?」
「不是……」重昌咬咬牙,道,「上總介大人一大早便去川中捕魚了,現在還未尋見他。」
「捕魚?」
家康剛對重昌怒吼,又後悔了——這並非重昌的錯,重昌沉默至今,定有別的原因。他遂道:「重昌,你分明知真相,為何到現在才說?」
「啊……越後的家老和家父都說,肯定會請他過來,讓在下再待片刻……」
「這麼說,大家都去尋忠輝了?」
「是。」
「哈哈哈!」家康大笑,卻只欲大哭。此場亂事之善後還未結束,秀忠在伏見城忙得不可開交,可忠輝……
「重昌,那個混賬東西出門時是怎生說的?」
「他說,挨了大人一頓臭罵,要出去捕魚,散散心。」
「去了何處?」
「說是去桂川。」
「桂川無人?」
「是。」
「渾蛋!」
「……」
「你為何不早說?我不是常與你說,不管何事,都不可瞞著我?萬一錯過了進宮面聖的時辰,你擔得起?」
聽到這話,重昌有些怨氣,道:「這正是越後家老們憂心的。即便不是如此,上總介大人已被人視為了眼中釘,若是尋他不到,便會被責令切腹。若是這樣,可非尋常之事,在下便去尋了父親商量。」
「混賬!剛才你說什麼?上總介大人已被人視為了眼中釘……這話從何說起?」
「不不,此非在下所言,乃是越後家老們口出。他們認為,大御所大人處處看他不順眼。」
聽了這話,家康無語。
「重昌以為,昨天大人對他責罵得有些過分了,這也難怪。」
「哦。」
「可是,聽說上總介大人昨日回去之後,卻格外爽朗,說他甚明老爺子心思……」
「老爺子的心思?他叫我老爺子?」
「在下冒昧。實際上,我等在背地裡都把父親稱為老爺子。」
「我非要問你這個。他是怎麼明白我這老爺子的心思的?」
「他說,老爺子怕他提出討要大阪城,才先發制人,把他大罵了一頓。老爺子可真精明……」
家康拍膝站起,道:「真是混賬東西!既然他這般不更事,我這做老爺子的也就不再等他了。進宮!」
事情鬧大了!板倉重昌和永井直勝送走家康之後,趕緊去了所司代府邸。重昌覺得,若父親回來,或許能知道些內情,但到了一尋,父親仍舊未歸。廳堂裡兩個客人正在說話,待勝重回來。一人乃是本阿彌光悅,另一個則是先前做過尼崎郡代的建部壽德。
重昌進來時,正與二人撞個正著,他便不能離去了。
「建部大人,本阿彌先生,恕重昌冒昧,請問二位途中可曾見過上總介大人?」
「沒有。」本阿彌光悅首先答道,「上總介大人出了何事?我剛才聽說大御所甚是震怒。」
「您已聽說了?」
「是啊。」建部壽德接話道,「我昨晚聽籐堂家臣說了,關於伊達的傳聞可真是麻煩啊。」
「伊達陸奧守的傳聞?」重昌疑心大起,遂坐了下來。
壽德續道:「都是伊達的責任,不能對此人疏忽大意啊。聽說逃到大阪城內的托雷斯和保羅兩位神父跑到伊達軍中尋求保護,他們以為伊達也信仰天主,必會二話不說搭救他們。但伊達卻不僅不加護衛,還欲殺之。」
「殺神父?」
「是啊。剛才我正和本阿彌老先生說到此事呢,伊達是不是真信天主?」
「光悅以為,他非真信。他豈會借助神佛力量?伊達甚至以為,他的才智已超過神佛,只是姑且利用罷了。」
「先生所言極是。」建部壽德亦是天主教信徒,因此,他對伊達所為頗為憤怒,「本來,耶穌教派和弗蘭兩斯教派的信徒接近紅毛人,就是接近惡魔。然而,你知道嗎,伊達竟然毫無顧忌去接近他們。聽說不管是在大阪還是京城,伊達總是允許英吉利商會諸人出入自己府邸,還介紹上總介大人與他們相識,甚至還說:這才是下一位將軍……」
板倉重昌佯裝糊塗,「那考克斯,就是在平戶新建的英吉利商會奉行吧?」
「正是。對於正宗的天主教信徒,他就是一介惡魔。伊達和那惡魔聯手,要殺掉神父。也不知伊達跟上總介大人說了些什麼。」
「這……大人是說目下關於伊達的傳聞,和上總介大人也有干係?」
「嘿,你還不知?這樣的話我可不敢說。要是讓人知道流言蜚語乃是從我口中傳出,只怕招來禍患。你就當我什麼也未說過吧。」建部壽德突然變得頗為膽小,緘口不言。但照本阿彌光悅的脾氣,怎會將話憋在肚子裡?他坦然開口道:「其實也非什麼大事,恐是一些人故意中傷,傳聞說,將軍家中父子兄弟不睦……」
「竟有這等謠言!」
「所謂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傳言云云,令尊甚是清楚,不必擔心過甚。」
因風雅與勝重相知、並深得敬重的本阿彌光悅,對於重昌來說,是一位人生之師。因此,見光悅如此坦然,重昌也就不再追問。但這等謠言已在街頭巷尾散佈開來,卻實令人憂心。製造這個謠言的,怕就是投奔伊達軍中,卻險些被殺,然後至蜂須賀軍中尋求保護,最後逃得無影無蹤的保羅神父。
據說平戶的考克斯聽說了這個謠言之後,急給大阪屬下去函,令他盡量將余貨賣掉,換成金子返回平戶。由此可見,謠言已大肆散開,說得有鼻子有眼。一言以蔽之,便是說政宗要舉兵謀反。但這已是後話,不言。
板倉重昌惴惴不安地離開了所司代府邸,回了二條城。他雖未見到父親,但須趕在家康從宮中退出之前回來。
但重昌回到二條城,眼前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父親勝重已經帶著忠輝來到。不僅有忠輝,還有忠輝家老皆川山城守和花井遠江守,二人亦臉色煞自,久候多時了。忠輝和勝重同坐在家康房間隔壁,忽而淒然地看看勝重,忽而仰頭沉思,不安顯而易見。
世間之事為何偏偏如此不巧?重昌亦感到悲涼:若能早一刻尋到忠輝,把他帶來,便大可緩和父子之隙。然而,家康一臉慍怒,前腳出了二條城,忠輝就在勝重的陪伴下到來。
在家老們等候的房中角落,放著一個裝有朝服的衣服箱子,另有一支黃金簪子。但這些都成了多餘,房中隱隱已生殺氣。
見重昌進來,勝重語氣平和道:「你去何處了?」
「孩兒為了上總介大人的事,去了所司代府邸。」勝重轉向忠輝道:「不管怎麼說,此事未及時通知您,是隨從之誤……故,首先要向大御所致歉。」
「……」
「無論您怎生責罵家臣,事情都已經不可挽回了,過後再好生教導他們……目下大御所心緒不佳。」
忠輝突然發出一聲冷笑,「少把我當小兒!我要說我不致歉,你待怎的?」
「唉,這……即便是兄弟之間,也長幼有序,何況是大御所?您當然要致歉。這麼大熱天,大御所身著朝服巴巴等您……」
「哼!不管碰到何事,就要致歉致歉致歉,致歉就是孝順?讓我每一事都致歉,就能養出一個乖巧聰明的兒子?」忠輝瞪一眼重昌,接著道,「你也整日挨你家老爺子的罵,然後致歉,致完歉後再挨罵?哼!昨夜我在眾人面前被老爺子那般羞辱,若要帶我進宮,為何不在當時就說?為何偏偏故意刁難?非要待我去散心才突發奇想,這是故意刁難,故意尋我的毛病,罵人責人似成了他的樂趣……」
「大人,您這樣說實為過分,大御所……」
「好了好了,反正你和我們家老爺子是沆瀣一氣。但致歉與否是我做兒子的自在。我就一聲不吭,聽他怎麼說,看他會怎的責備我,要是能讓我心服口服,就致歉,不然,我就要說說自己的意思。他不是也常說:諍臣乃家中至寶嗎?那就莫把喜歡諫言的兒子說成不孝之子!」
正在此時,家康回來了,大門處傳來的通報聲傳進寂然無聲的走廊下,眾人聽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