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議於西苑中書院進行。外面寒氣逼人,但中書院四面的窗戶卻盡皆敞開,從走廊到前院都排滿崗哨。
參與者除了大御所德川家康、將軍德川秀忠之外,與家康同來的本多正純、安籐直次,金地院崇傳也被允列席。隨將軍秀忠來的則有本多正信、土井利勝、酒井忠世、水野忠元、井上正就等重臣。此外,柳生又右衛門和青山忠俊也列席,只是這二人還兼護衛。但本該參加這次議事的最年長的大久保忠鄰,卻始終未曾露面。
「都到齊了吧?」家康不快地環視了眾人一圈,催促秀忠發話,「先請將軍說說此次議事主旨。」
但秀忠卻無要主動發話的樣子,他恭謹地向家康施了一禮,道:「既如此,還請父親大人先訓示……」
話音未落,家康就一聲怒喝:「豈有此理?為父已七十有二高齡,你就當我已不在這世上。」這一聲喝罵讓在座所有人心驚膽寒,屏氣凝神。
「不敢。」秀忠小聲答了一句,立刻回頭望著土井利勝道,「處置大久保長安一族之後,天下似有不穩跡象。先由大炊頭介紹洋教動向。」
土井利勝早有準備,向前膝行一步,道:「關於此事,由大久保相模守來說明較為妥當,但相模守未出席。最近,江戶倒算穩定,這麼說,是因為町奉行島田兵四郎等人,已對屢次秘密集會的索德羅施藥院有關人等提出了嚴正警告。不過,上方的情況還不甚明瞭。聽說開始有信奉洋教的大名到大阪去秘密聯絡,而且,與加賀的高山南坊也頻頻往來。故,我已要求加賀大人嚴加監視。」
「大阪城內動靜如何?有無新的消息?」家康問道。
「回大人:保羅、托雷斯等神父常出入城內,與速水甲斐守、渡邊內藏助等人頻頻密會,並以明石掃部也參加講經為幌子,滯留於大野治長、織田有樂齋等處,頻頻向加賀的南坊派出密使……」
家康拍打著扶兒,打斷了他:「我對大炊的話無甚意見,這些無所謂,我關心的是,大久保相模守為何不露面,他有何不平?想必你們知道些吧?」如此性急之間,完全不似家康平素的樣子。
「大久保相模守的事,在下……」酒井忠世插進話來,「關於相模守,聽說。由於近年來舊友紛紛亡故,他心緒極其低落,正欲提出隱退時卻又失去了長子,便越發委靡,身體也大不如昔,據說最近正臥病在床。」
家康睨視著忠世道:「只是這些嗎?你們有誰去探望過?」他聲音甚是嚴厲。
一直瞇著眼靜靜端坐的本多正信舉起手,道:「今日可非尋常議事:關於大久保相模守,就由老丈來說說。事實上,相模守今日極不願與我父子同席,現正避在家中呢。」斬釘截鐵說完,正信仰視著家康。
家康微驚道:「你以為家康連這些都不知道?但忠鄰為何發怒,我要你說說。」
「說來話長,從早年,相模守就與正信合不來。他性情剛直,老夫卻曾在一向宗暴亂時一度逃逸,是個少見的無恥之徒。就是我這樣一個無恥之徒,現竟與兒子上野介日日賴在將軍與大御所身邊,插手天下大政。他容不下老夫的放肆,這是他親口所言。」
家康閉上了眼睛。二人稟性的差異,他心中甚是清楚。眼有眼的作用,鼻子有鼻子的用處,各司其職。可雙方都已年過七十,卻依然不能和解,真是可悲啊!
「實際上,對於此事,正信也深感恥辱,也曾努力為他解開心結,但一直未能成功,以至於發生今日之事。最近,讓他最感憤怒的,便是對大久保長安遺族進行的處置。他心裡一定在想,若長安徇私舞弊,當然要接受處罰,但為何未跟他商量一下就作出了決斷?這種憤怒的心思,老大並非不解。大御所大人召他前來,他恐怕也不會推三阻四。當然,他也實讓人悲懷。正如酒井大人方纔所言,他正下決心要隱居的節骨眼上,長子卻先他而去,自弄得他身心俱疲。」
「這話……這話,你與忠鄰說過嗎?」
「說過了……啊,非親自說的,此事需請他容讓,故老夫就勞水野忠元大人幫著跑了一趟。但他一聽是老夫的口信,便以臥病為由不予接見。是這樣吧,水野大人?」
忠元點頭。
「唉!既這樣,忠鄰啊……相模守斷無不露面的道理。那麼,現在家康就給大家說說,眼下局勢不穩到底是何原因。若有偏頗之處,請諸位明言,休要拘束。」家康語氣依然像鞭子一樣威嚴。
滿座人鴉雀無聲。眾人都感到,許久不見的、只有作戰議事時才有的殺氣,又從家康身上散發出來。
「此出不穩,最大的原因,在於某些人忘記了太平世道來之不易。」說著,家康一個一個仔細巡視在座者一遍,「大久保相模守的我行我素,與長安的輕妄,無不根源於此。其實,忘記了太平來之不易而麻痺大意的大有人在。」
「我等實在汗顏。」正信插上了一句。
「不懂得戰仗殘酷之人,先且不論。我要說的,是經歷了關原合戰的人。我們在世期間,必須把亂世的殘酷告訴世人。眾位可知最易疏於此的,是誰嗎?」
「啊!」秀忠最先驚訝地打了個哆嗦。接著,正信也低下了頭,「慚愧!」
「莫要插嘴!」
「是!」
「錯最大的,便是德川家康,家康繼承了總見公和太閣遺志,終於實現了天下太平的夙願,卻安於小成,疏忽了對右府和上總介的教導……正是由於這些疏忽,才導致長安的輕妄和洋教徒的陰謀策動。」
唯有坐於末席的柳生又右衛門臉上現出了微笑。家康對自己的批評,正是石舟齋兵法的極致:若人本身無破綻,對其施何種陰謀和妖術都不能得逞,故,所謂必勝的信念全來自此種自信——「若是發現我有破綻,就只管上來試試!」看來,家康似又恢復了先前的豪氣。
「我把忠輝全權托付給長安,竟是這種嬌寵害了忠輝。同樣,我把右府交與有樂、片桐、小出等人,也是大有疏漏。若他們能夠堅定不移,都擁有『維護世間太平,捨我其誰』的心念,洋教徒也就不可能有發起陰謀的機會。正信恐也知,當我蟄伏於三河時,能夠鎮壓一向宗的暴亂,原因就在於此。他們和我的信奉,究竟誰為真?在這種自信的比拚中,我最終還是壓倒了他們。這一次則正好反了過來,我們被打了個出其不意。忠輝跟著長安一起墮落了,右府則淪為了女人之城的裝飾之物。聽著,到了這種程度,天下還不亂,那才叫怪事!故,錯在德川家康。」言畢,家康眼圈紅了。
家康究竟要說些什麼?秀忠、正信和正純都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覷。他們本以為家康會把所有的不滿發洩到他們頭上,沒想到他卻泣不成聲,率先自責起來。
土井利勝戰戰兢兢道:「大人這麼一說,我等都無地自容了。這哪裡是大御所的疏忽,完全是我們這些屬下的怠慢啊。」
家康再次緩緩注視著眾人。他臉上完全是一種莊嚴的、無人猜得透的悲憤。無人知曉他究竟是在憤怒還是反省,抑或是為了要斥責別人,而故意先拿自己的是非開刀?
「哦?利勝,你是這般想的?」
「是。真是汗顏之至。」
「你若這麼想,那我無論嘮叨多少遍都無用。火已經著了啊。你說呢,將軍?」
「是。」
「那麼,應怎樣滅火?從何處著手?怎樣做才能把損失降至最低?當然,對於這個問題,大家一定都有自己的看法。那就先從年長的佐渡守大人開始說吧。」
「恕老夫冒昧。」本多正信此時才真正洞察了家康的內心。家康強忍怒火,當著眾人的面自責,完全是因為看透了在座眾人。「正信以為,應從鎮壓狂妄的洋教徒入手。最好從三地開始:其一為奧羽之地,完全交給伊達陸奧守即可。聽說陸奧守自己都要改宗了,從城內到正門前處處都豎起牌子鼓勵洋教。這當然是別有用意的一招反棋。」
「反棋?」家康閉著眼睛問道。
「是。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的不利,想以此來向將軍表明忠心,也就是說,他是在暗示信徒們,若意圖不軌,大可放心投入到他懷中去,他會為他們撐腰。他把一切都攬下來之後,事情自然就平息了,必是如此。」
聽到正信這番意外的發言,滿座嘩然。無論是酒井忠世,還是水野忠元、青山忠俊,對伊達都無這般樂觀。不止如此,他們甚至還懷有疑念:煽動大久保長安,慫恿忠輝的,不正是伊達政宗嗎?但由於家康正瞇著眼睛聽得入神,誰也不敢插嘴。
「奧羽之地完全交給陸奧守之後,從關東到信越、東海,江戶就足以控制了,亂無由起。最重要的是上方。鎮撫上方的騷亂,尋常人不能勝任,因為秀賴那邊有相當多的信徒在幫著出謀劃策。因此,能夠一舉鎮壓騷亂的人,若少了足夠的份量和實力,自是萬萬不可。如此看來,平亂之人非大久保相模守莫屬!」
一席話,令在座之人驚愕得喘不過氣。
大久保長安事件背後,大久保忠鄰與本多正信父子的爭鬥已然糾纏不清,正信口中卻忽然蹦出忠鄰的名字,眾人豈能不驚?可是,此時家康竟也沉默了。這樣一來,無人敢插言。
「老夫居然推舉大久保相模守,或許有很多人感到不解。事實上,正信對相模守近來所為也頗有微詞,但私情和公事絕不能混為一談。趕赴上方詰責那些意圖鬧事的信徒和大名,並且,讓右大臣秀賴把他庇護下的神父和傳教士,以及企圖趁機作亂的浪人都悉數交出,斬斷禍根。能夠擔此重任者,非相模守莫屬!」
說到這裡,本多正信飛快掃了一眼秀忠。但見秀忠像陶人一樣凝然靜坐。
「或許,世間會有一些自以為是的讀書人造謠說,本多正信再次把對手趕到了陷阱裡,但這樣的惡言不足為懼。相模守和伊達陸奧守一樣,都被世人當作洋教信徒,正因如此,他們親自出面,才會更具說服力。而且,為了消除此前世人對他懷有的疑惑,相模守定全力以赴。故,無論於公子私,這都是好事一樁。這樣,先控制住火勢,再慢慢商議善後之策,諸位以為如何?」
但家康仍閉眼沉思,片刻後方道:「佐渡守大人的意思已經明瞭,酒井忠世有何看法?」
「在下恐難以認同。」家康忽然這麼一問,忠世倒是明確地表明了態度,「照伊達的性子……先不說這些,對於把大久保相模守派往上方一事,在下無法同意。」
「哦?」
「即使不這樣安排,相模守都曾憤憤說過,他完全是擺設。讓這樣一個自暴自棄之人去安撫上方信徒,正如佐渡大人所言,這恐被解為帶有嘲諷之意的命令。如此一來,相模守的懷疑會愈發加深。把一個自己都不信任的人派去,無異於火上澆油。故在下以為,反倒是派伊達陸奧守去較好。」
「正純你說呢?」這時,家康才睜開眼睛,用刀子般的目光盯著正信的兒子。
「恕在下直言,在下會折中處理。」
「折中?你休要拘束,只管明說。」
「誤導大久保相模守的人,不用說,罪魁禍首還是大久保長安。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人與之有牽連。由於長安已去,故應在嚴厲處置餘黨之後,再把相模守派到上方去,在下認為方是上策。」
「還有一些人與大久保長安有牽連?你指的是誰?」家康似有些納悶,不解地問道。
「信濃松本城主石川康長、築摩藩主石川康勝。」說著,正純從懷中掏出從前那張聯名狀的抄本,在家康面前展了開來,「大人請看,在相模守和長安的署名之後,石川康長、石川康勝,以及宇和島的城主富田信高、日向延岡城主高橋原種,亦赫然在目。」
家康沉著臉,把視線從聯名狀上移開。石川康長兄弟乃石川數正之子。數正多年身在豐臣氏,卻暗中為德川效力,家康心中頗明。
「你現在還帶著那樣的東西?」
「是。這份聯名狀可讓在下時時作參考。在這上邊署名的,都是與長安最為親近之人,而且,他們私下裡都是熱心的洋教徒。」
「所以,就要先懲罰他們?」
「正是。他們中間,有從前背棄了德川投奔豐臣氏,給三河武士丟盡了臉面的石川伯耆的兒子,還有,富田在四國,高橋在九州,也分別要加入長安的走私交易,故,首先要沒收他們的封地,再把相模守派往上方。」
家康無語,盯著正純——此子露出的機鋒,令人何等驚心啊!對正純來說,大久保長安已鐵定是謀反者,大久保忠鄰則是被長安利用的好人。對他來說,既然已處決了長安的遺族,為了德川的安全,對那些與長安親近的人,也要堅決予以剪除。
「這麼說……這麼說,上野介大人,你的意思,是通過對忠鄰周圍的人進行處罰,來促使他本人反省自己的不當和過錯,之後再將其派往上方?」
「正是。否則,相模守到了上方,反而會四處遊走,發洩一肚子不滿和牢騷。怎麼說,他也一大把年紀了,若到處胡說八道,恐會擾亂天下,也會給大久保一族帶來災難。眾所周知,相模守與石川一族的關係亦異常親密。」
說到這裡,正純突然閉了口。這些事情,用不著他說,家康也清楚得很。
家康低低呻吟了一聲,再次閉上了雙眼。不錯,大久保忠鄰和石川兩家,從家康祖父時起就交往甚密,形同一家。忠鄰之妻乃石川家成孫女,算起來便是數正的堂妹,而現在石川一族的家主石川康通的嗣子忠總,實際上乃是大久保忠鄰次子。基於此,正純才提出嚴懲石川數正家人,再把大久保忠鄰派往上方的建議。
或許在有些人看來,本多上野介正純既然連長安的遺族都予以處罰了,現在又提出這樣的建議,其目的恐是要把政敵大久保忠鄰一舉除掉。為此,與其直接對付領養了忠鄰次子的石川家成後人,不如除掉石川數正的兒子,因為眾人都認定其背棄主家,投奔太閣,甚至那些頑固的旗本大將仍在私下裡喋喋不休:「三河武士的恥辱就是石川伯耆守的背叛。只要除掉了他,譜代們就全都是忠貞之士了……」
每當聽到這樣的議論,家康都如鯁在喉。石川數正的出奔乃是家康默許過的,事到如今,他卻無法將這些說出口來。而且眼下,石川康長和康勝與已故的長安關係篤厚,也是事實。正如正純所言,在那份令人頭痛的聯名狀上,清清楚楚署著康長與康勝的名字。
「相模守大人上了年紀,故須採取這樣的措施,否則,他就極有可能在上方發洩不滿和牢騷?」家康問道。
「是。但必須是在沒收了石川兄弟和富田、高橋等人的封地之後,才可將相模守派往上方。只有如此,相模守才會緊張起來,認真做事。」
家康不禁打了個寒戰。正純的話說得絲毫不差,但是,那冷氣逼人的鋒芒後,會不會隱藏著什麼呢?將軍究竟如何想?家康擔心的是這些。他一生所歷,車載斗量,倒不是很難作出決斷。但一旦秀忠無法明白他的決斷,必會埋下禍亂的種子。
「好,上野介大人的意思已明瞭。誰還有什麼想法?」
家康話音剛落,酒井忠世道:「在下認為,相模守並不合適。」
「可是……」此時正純之父正信意味深長插上了一句,「如此一來,就必須另外考慮對相模守的處分了。」
在這種場合下,此言無異於致命一擊,其鋒芒完全超過了其子正純。
安籐直次愕然地叫了一聲,慌忙閉上嘴。最近的忠鄰,甚至對將軍都有些怠慢了。因此,是否對其放任不管,實際上乃是關乎幕府威嚴與體面的一樁大事。
家康又問了一次:「誰還說說?」
此次就無一人發言了。儘管多人內心同情大久保忠鄰,但由於其我行我素,誰也不便為他說話了。
「好。關於忠鄰,大家該說的也都說了。」家康看向一直在努力控制情緒的將軍秀忠,「行將就木的德川家康不便再插嘴,就聽聽將軍的裁斷吧。對於將軍的裁斷,恐任何人都不會有異議,嗯?」
四面黑了下來。柳生又右衛門輕輕站起來,點上燭火,又靜靜退回末席。
此時,有人喊了一句:「恕在下冒昧,在下有話要說!」
是安籐直次。他看到家康已經在催促將軍決斷,終於忍不住喊了出來。他此前一直在為該不該開口而猶豫。
「直次啊,有話就趕緊說,無甚好擔心的。」
「請恕在下冒昧。」直次又恭敬向家康施了一禮,道,「諸位之高見確有道理,但鄙人以為,此前的話題偏離了關鍵。不知眾位有無察覺?」
「偏離了正題?」家康佯驚道。
「正是。」
「口氣不小啊。說來聽聽。」
「直次對本多大人提出的把大久保相模守派往上方之議,沒有異議,但並非隨便派個人過去就能解決。萬一把相模守派了去,騷動卻毫無平息的跡象,到時局面該如何收拾?在考慮派何人去之前,必須先思量思量。」
滿座人都一怔,這確是必須考慮的關鍵。但是,不知家康怎麼想的,他忽然一拍扶兒,怒喝道:「直次住口!」
「是。」
「你以為你不說這些,將軍就想不到嗎?」
「在下糊塗。」
「將軍會反覆權衡天下諸事,在確定孰輕孰重之後,自有決斷。現在只談論派誰去上方的問題。」家康先是粗暴地呵斥了一頓,然後轉向秀忠:「請將軍裁斷。」
秀忠不再畏縮。他已與正信商議過,內心早已有了決斷。當然,這裡面有兩種考慮:若忠鄰拚命完成任務,那就可將功抵過;若他仍然到處發洩不滿,就只好忍痛將其處置,以儆傚尤。
「那麼,派往上方的使者,就定為大久保相模守。」說完,秀忠轉向家康道,「父親對此還有什麼提醒的,請訓示。」
家康有些悲傷地皺起眉梢,但他仍是努力控制著感情,道:「那麼,此事就這麼定下來了,派往上方的人,就定為大久保相模守……相模守若無法平息騷動,究竟該如何應對?直次先說說吧。」
先給直次一個當頭棒喝,讓其閉嘴,現在卻又來逗他,家康樂於如此。他又道:「直次,這次你就不要客氣了。聽你剛才的口氣,已是胸有成竹啊。」
直次顯然陷入了困惑。在他看來,即使把大久保忠鄰派到上方,京阪騷亂也不會平息。不只他一人這般想,事實上,他心裡也知,最清楚這一點的是本多正信父子。但如此一來,忠鄰必然要引咎退隱了。這位家老的末路真是可悲,因此,直次才會反對。可他的發言卻遭到了家康的阻止,派忠鄰至上方已成定論。既已決定,他除了服從,還有何說的?
「直次,怎的不說話?你不是反對派忠鄰嗎?」
直次默不作聲。既然他已被家康看透,就愈發無話可說。
「直次!」家康的聲音益發尖銳起來,「我方才說了,不得反對將軍的裁斷,你也聽到了吧?」
「是。」
「就連德川家康都服從了,你反對還有何用?把大久保忠鄰派往上方的事巳定。現在討論的,是一旦忠鄰失敗,該如何處置?」
直次不禁心頭火起。若事情到這種地步還不做聲,那便是懦夫所為!
「既已決定,在下無話可說。但直次依然認為,以大久保相模守的能力,斷無法平息事端!」
「那麼,你認為怎樣才能平息事端?」
「恕在下直言,只有將右大臣豐臣秀賴請出大阪城,否則,騷亂永無平息可能。可是,諸位大人卻彷彿把這一點都給忘了,這實在令直次感到意外。」
聽直次如此一說,滿座微微有些震動。末席的柳生又右衛門舒了一口氣。一定會有人在某個時候跳出來說這些,他從一開始就等待著這一時刻了——在座者中,心存這種想法的不只他一人。
若移封秀賴,正在彙集的信徒及那些意圖不軌的浪人,就失去了野心的根基,只好作鳥獸散了。孕育了他們野心的並非秀賴,而是大阪城!秀賴壓根兒就無一絲野心。
「哦?這麼說,你的意思是要直接與秀賴談判,讓他交出大阪城?若非有如此辯才之人,派去便無意義,對嗎?」
「正是。」
「那麼,我倒是要問一問,你覺得有這樣的人嗎?若有,代忠鄰去也可。你覺得,誰適合做這個使者?」
這是直次萬萬未料到的難題,但他已無路可退,道:「上杉氏的直江山城,或是真田昌幸……」
話音未落,家康反詰道:「混賬!昌幸早就死了。」
直次一愣,自己怎會說出這二人來?他剛想到這裡,家康就以責怪的語氣替他解釋道:「你認為直江山城和真田昌幸是能夠向家康挑戰之人,對吧?」
「是。」
「連你都這般想,秀賴母子當然也會這麼想。把這樣的人派去,明言相告,若要動兵刀,大阪只有一敗,故秀賴必會乖乖把城讓出來。你是不是想讓使者如此去談判?」
「是。」
「你什麼時候也變得如此冒失?你不知,直江山城守便是關原合戰時向我放箭的上杉家老。哼,準確說,便是他與石田治部合謀,挑起了那千古一戰。」
「因此,若派他去……」
「住嘴!」家康再次斥責,「不與山城和昌幸等人商議,事情就無法解決,特軍若給世人留下這樣一種印象,即使秀賴乖乖出了城,日後天下的事還怎生處理?一旦招致世人輕視,日後的天下便真要亂了。這樣的道理,我想你不會不明。」
直次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聽家康這麼一說,他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麼。正如家康所言,他一直認為,現在戰場上最強大的對手,不是直江山城率領的上杉的軍隊,就是真田昌幸父子手下的大軍。由於心中一直這麼想,他方一不留神說出口來。但即使家康不提醒,他也知,此次與德川內部的派系之爭糾纏在一起的問題,絕非隨隨便便就可洩露給外樣大名。
「在下慚愧。」
「明白就好。並且,我聽說昌幸早就去世了。既如此,你這個提議也就無甚意義了。好,下面聽聽利勝的看法。」家康徑直把視線移到土井利勝身上。
利勝緩緩施了一禮,「這絕非一件尋常事。若大久保相模守解決不了……就連大久保相模守也無法彈壓,各位這樣一想,騷亂自會變成天下大亂。」
「這些用不著你重複,我在徵求你的看法。」
「恕在下不才,利勝無任何看法。」
「沒有看法?如此怎能輔佐將軍?」
「無論大人怎麼說,腹中無物卻硬說有,那才是不忠。服從大人以及將軍的決斷,並為此效犬馬之勞,才是一個愚臣的奉公之道。」
這個大炊頭真是滑頭!末席上的柳生又右衛門險些笑出聲來。
家康輕輕歎了口氣,閉上嘴。他很清楚,多數人都無意見,只有安籐直次這種爭強好勝之人有異議,但於事無補。面對此意外事件,最好的解決之方便是快刀斬亂麻。目下能夠明晰的,是對大久保忠鄰的我行我素心有不滿的,不只是本多父子,秀忠也頗為不快。大久保這老傢伙還以為是從前,動不動就可斥責秀忠兩句。看來秀忠無論如何要把彈壓洋教徒的重擔加在忠鄰肩上,將他派往上方。
「啟稟大人。」柳生又右衛門旁邊的永井直勝道,「廚下來說,晚膳已備好了。」
「哦。」家康略顯疲勞之態,「那麼,就先歇息一下。」
「明白。讓他們把晚膳送上來。」
安籐直次和柳生又右衛門起身離席,未幾便讓下人把晚膳端了上來。不過,在這間歇,誰都未說話。時已酉時過半,就連院子裡都是漆黑一片了。
「大家好久未湊到一起吃頓飯了。」舉筷的時候,家康道,可無人回話。眾人都在認真琢磨派遣大久保忠鄰去上方一事。
家康忽覺奇怪,一種感慨掠過心頭:我現在還不能死!
「哈哈哈,這簡直就跟在靈前守夜似的。好吧,吃完飯之後,讓柳生又右衛門把送到他手裡的京城、大阪的消息說說吧,權當消遣。」
宗矩一面恭敬地施禮,一面想,家康終於恢復了本性。事實上,初時他還在想,在這次議事時,自己恐怕得講點什麼,可一開始,家康就對自己進行了深刻的反省,讓大家嚇破了膽,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議事主題上;看到大家才思枯竭之後,再用新的消息來刺激眾人。這便是在關原合戰時,家康經常採用的啟發眾人才思的策略。照此看來,家康心裡恐早就有了對策。
未幾,飯已用完,侍童奉上茶,退了下去。
「差不多了,又右衛門,聽說京城的本阿彌光悅又給你送來了消息。」家康一面剔著假牙,一面催促道。
「是。本阿彌先生似覺得,眼下的事態不宜再耽誤……」為了避免給眾人形勢險惡的感覺,柳生又右衛門努力保持著平和的語調。
「此話怎講?」家康應道,「他究竟是從何處看出來的?他原本就是個好操心的性急之人啊。」
「先生說,大阪城已經三次向加賀派出使者,不用說,目的就是為了邀請高山右近大夫,稱是近日想修築城池,才想請他去。」
「高山南坊怎麼說?」本多正信立即問道。關於這些,正純也知,他卻裝作不知情,一副漠不關心之態。
「右近大夫似立刻把此事稟報了加賀大人,便被利長公阻止了。可之後大阪又連連派去使者。據說右近大夫最近頗為心亂,他既欠加賀人情,又要對大阪城盡義理,立時陷入了兩難境地。於是,光悅先生認為,最終決定一切的,必然還是信奉。」
「他的意思是說,南坊要離開加賀?」
「先生也特意趕赴加賀,與加賀大人及橫山大人等會了面,他的推測是在此之後作出的,故甚是可信。」
其實家康早就聽到這個報告了,可他卻裝出一副第一次聽到的表情,頻頻點頭,「那麼,大阪那邊邀請高山的主謀是誰?」
「這個還不甚清楚。」又右衛門故意含糊,「只是最近,一個令人意外的傳言,似乎在大阪城紮了根。」
「什麼樣的傳言?」
「傳言說,大久保長安帶進城內的聯名狀,是為殉教而做的血盟書。他早就預料到會有今日,為了防備這一天,才特意制了那聯名狀。」
「為了殉教?」秀忠探出身子。
「是。這個傳言究竟是進城的神父杜撰的,還是由明石掃部、速水甲斐等捏造的,尚不可知。總之,不可掉以輕心。反正傳言的意思是說,長安已經看出,幕府早晚會摧毀大阪,這已是不可動搖的策略。」又右衛門注意到重臣們都驚訝得面面相覷,越發放緩了語氣,「長安原本並非豐臣家臣,但他亦非一個背叛天主的信徒。他從三浦按針來到大御所身邊的時候起,就已料到舊教會有今日之危,遂忙與越前的秀康公商量,投奔了忠輝公。」
由於又右衛門語氣雖是淡漠,但實涉及要害,滿座之人皆是目瞪口呆,僵在當地。
「散佈傳言的那人真是老謀深算。長安真這般想?但他本人已死,越前公亦仙去,一言以蔽之,死無對證。那人這樣說,是想巧妙地發揮那份聯名狀的作用。結果,所有人都像中了邪。」
「那麼,」家康催促道,「那個傳言扎根之後又能怎樣,又右衛門?」
「不用說,它會讓世人陷入錯覺,即大阪已被逼到了不得不反的境地。」
「大阪不得不反?」
「長安已故去了,大御所身邊就成了三浦按針一人的天下。其證據是,英吉利、尼德蘭的使節堂而皇之在全日本遊歷,甚至要在江戶城拜領宅邸……只是這些,那還只算是舊教之危,而非大阪城之危。故才會在這個關鍵時刻再次拿出那份聯名狀……大久保長安早就預料到此日,遂結了血盟。並且無意之中,以秀賴公為首的大阪重臣和近臣,也都一起簽了名。長安的遺族都被處決了,這份聯名狀必會落入將軍或大御所手中,如此一來,亦便有了諸公今日的會合,而這次會合也就給大阪製造了一個借口:一次商討如何征伐大阪的軍事議事。」
「有理。」家康不動聲色道,「這傳言的製造者真是老到,為了給日後的騷動打下基礎,一定動了不少腦子。」
又右衛門只希望大家聽了之後不會大驚失色。可遺憾的是,除了家康,未有一人臉色不變。只有本多正信,雖然有些吃驚,驚愕背後卻透著一股森森的冷靜。
「但是,你說這傳言已經扎根,還有其他依據嗎?」家康道。
「有。」又右衛門臉上刻意堆起微笑,「他們還向隱居於紀州九度山的真田昌幸處派赴了使者,是在同大野修理亮商量之後派出的,使者似是渡邊內藏助。」
「昌幸不是已經死了嗎?」
「正是。所以,使者也吃了一驚,於是慌忙返回稟報了情況。估計他們現正商量著要不要邀請昌幸之子。世傳其子幸村的才能不過爾爾,但宗矩知,幸村的用兵之才,實不亞於其父……」
聽到這裡,酒井忠世的臉色變了,他打斷又右衛門,「那麼……那麼……大阪那邊已經開始備戰了?」他的語氣聽上去頗為焦急。
家康只輕輕責道:「這些事你就不用擔心了。我早就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忠世大吃一驚。
家康若無其事輕聲道:「我已經交待伊豆守了。伊豆守不會讓他兄弟參加謀亂,他欠著德川的人情呢。」
聽家康這般一說,忠世點頭不已,一座人也都點頭。關原合戰時,信州上田城主伊豆守信之,曾為加盟西軍的父親安房守昌幸和弟弟左衛門佐幸村乞命,得了家康的寬恕。
故,此次家康想通過伊豆守信之,勸說幸村休要輕舉妄動。由於真田幸村之妻乃西軍智將大谷吉繼之女,其兄長上田城主伊豆守信之之妻,為德川四天王之一本多平八郎忠勝之女,大家都不便多言。
「還有什麼新鮮事嗎?沒有的話,就重新議事了。」
前面是雜談,接下來是議事,真是涇渭分明,眾人頓時正襟危坐。
「那麼,對與大久保長安和洋教徒有關聯的人之處分,及派大久保相模守往上方的事,就這樣定了。」
家康話音剛落,秀忠立刻道:「正如父親大人所言,派相模守去上方的事就這般決定了。但究竟讓相模守帶著什麼密旨去,必須慎重考慮。第一個問題便是,相模守是否要去大阪城?」秀忠飛快地看了父親一眼,繼續道:「必須先把這個定下來。」
家康使勁點點頭,「那就請大家談談看法。既然派遣大久保到大阪去,就有要不要會見右大臣的問題。你怎想,正信?」
「在下以為,現在的時機還不適合與右大臣見面。與其與右大臣會面,不如與所司代板倉大人先談一談,先處置一下造成騷動的信徒。這才是重要的事。」
「處置信徒?」秀忠問道。
「恕在下直言,在下以為,首先要將投奔前田氏、在能登獲得近三萬石封地的高山右近大夫,和同樣客居前田氏的內籐(小西)飛驒守如安流放,方是關鍵。」
「嗯。」
「聽說內籐如安的封地有四千石,再加上高山南坊的,共有近四萬石,他們的開支已足夠。若他們向世間發出糾集天下信徒的文書,說不定就會發展成昔日一向宗暴動那等大亂。故,在下以為,應該趕緊從此處下手。」正信冷靜地說完,飛快看了秀忠一眼。
秀忠看了看父親,但家康卻無意開口。他再度閉上眼睛,把兩手放在膝前的扶几上,思索著什麼。片刻之後,他道:「佐渡守的意思,是趕緊處置高山和內籐二人?」
「正是。」
「那麼雅樂頭呢?」
「未有異議。」
「大炊頭呢?」
土井利勝略微思考了一會兒,應道:「在下以為,還是當直接去見秀賴公,先向他提出忠告,讓他避免捲入騷動;然後,不動聲色推進移封一事,才是上策。否則,一旦秀賴聽到高山、內籐遭到處置,就會武斷以為,江戶決意要對大阪動手。準確說,因為他身邊皆是奸人,故一旦處理不當,反倒會釀成大禍。」
「這倒也有些道理。那麼,上野介,你說呢?」
秀忠知,當家康要說些什麼時,必然會正對別人,但他現在依然閉目沉默,故秀忠只得催促正純。
「在下贊成父親的意思。」正純嚴肅地說著,向前膝行了一步,「實際上,秀賴公只是大阪城的一個裝飾,事實上是女主掌權……一旦貿然對他說出移封之事,恐會造成大亂。總之,大阪城內的一場騷亂已是在所難免,既已看透這點,就應當機立斷。如此一來,就算他們想亂事,也騰不出手腳。不給他們套上枷鎖,移封亦不會平穩進行。況且,既然已與上杉氏之直江山城守、九度山的真田左衛門佐也都打了招呼,那就應先將洋教暴亂的核心人物除去,再處置大阪,方能將騷亂控制到最小限度。」
秀忠又飛快地看了家康一眼。但家康彷彿就要睡著了似的,靜靜待在那裡一動不動。於是,秀忠又把視線轉向在座眾人,「上野介的意思也明白了。還有誰有話說?」
無人回話。看來,實無人對處理此事懷有自信。
「父親大人。」秀忠不得不望著家康,「大家說得甚是有理,請父親大人吩咐。」
「哦,一不小心竟打了個盹。」家康迷迷糊糊嘟囔道,「此事若不告訴秀賴一聲,恐怕不妥。」
「這麼說,父親大人贊同大炊頭的意思?」
「不,和利勝的意思還有些不同。我方才詢問了神佛的意見。你聽著,人皆是神佛之子。同為神佛之子的秀賴已二十一歲了,他早已成人。對於一個成人,我們就必須以待成人的方式待他;若去施憐憫,只能類似一個愚蠢母親的愚蠢關愛。」
眾人茫然若失,面面相覷。
「那麼,先派大久保相模守往大阪嗎?」秀忠深感意外,聲音不禁高了起來。看來,他已與本多正信反覆商議過了。
「不,」家康輕輕搖了搖頭,「讓相模守去說,太缺乏誠意,嘿,還是由我去說吧。」
「父親大人要親自去?」
「並非我特意趕到大阪去。把忠鄰派往上方的同時,還要把片桐市正叫到駿府來,然後把事情懇切地告訴市正。這樣,我們的真心就會傳達給秀賴了。」
「那麼,相模守呢?」
「要他處置京阪信徒,然後由將軍親自處置高山、內籐之事。」秀忠終於放下心來,舒一口氣。看來,父親還是巧妙地妥協了,既採納了土井利勝的意見,也給足了本多父子面子。
其實,家康的考慮不止如此。
「總之,不能讓太平再度成為亂世。說實話,以忠鄰的能力,實無法說服秀賴。既然明白這些,卻還是要派他去,我一定會受到神佛的斥責,而且也對不住已故太閣大人。因此,我想向將軍提出一個請求,不知能否允准我?」
秀忠大吃一驚,慌忙低頭施禮,「父親如此鄭重,吩咐便是。」
「也無他。能否請你從河內或攝津當中挑出一塊地方,再加封給秀賴一萬石。」
「一萬石?這已經……但是,究竟是為何?」
「實際上,當我剛隱居到駿府時,大阪那邊曾為修復方廣寺的事向我募過錢。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我拒絕了。當時,覺得大阪有已故太閣留下的甚多黃金,才拒絕,可是,一直這樣下去,就是我不厚道了。」
「這麼說,是要修大佛殿?」
「不錯。我若把片桐叫到駿府來,空氣就會益發緊張,因此,我就推說把前些日子的捐贈之事忘記了,現在又想起來,想多少捐一點。這樣一來,不但大阪容易接受,一些不必要的誤解也可以化解了。」說到這裡,家康再次仔細環視著大家,「你們聽著,我並不想為此事攪得天下大亂,這是我的夙願,因此,我對將軍也始終是一心一意。我懇請各位不要忘記了這些。否則,當欲剷除騷亂的根基時,騷亂卻越弄越大。騷亂一旦大起來,慘遭塗炭的就絕非大阪和江戶的百姓了。算了,我的話就說到這裡。秀賴的事,就由我擔下來。那麼,究竟讓忠鄰如何做,我們再接著合計一下。」言罷,家康微微閉上了眼睛。
夜已經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