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禍起銘文

    從慶長十九年七月二十六到八月初一,片桐且元待在大阪城內,如坐針氈。一到八月初一,他就速速出城,直奔京都而去。駿府那邊依然無半點音信。因此,他以為家康已接受了他的建議,答應暫且把移封之事拖到太閣十七年忌之後。
    開光的日子定於八月初三,只差兩天了。京都的情形一定都由所司代一一稟告駿府,既然家康公未另向且元作任何吩咐,就說明已接受了他的建議。因此,此時乘坐茶屋船趕赴京都的片桐且元,自是鬆了一口氣。
    對於七手組以及大野治長兄弟等人,且元不動聲色進行牽制,使其拒絕浪人入城。他苦勸:「一旦他們有惡念,十七年忌必不能順利舉行。萬萬要收斂。」並且,如同他在家康面前公開宣稱的那樣,他還不忘在後面添上一句:太閣的巨額遺金已經見底了。勸告究竟會產生多大的影響,他現在根本無暇顧及,總之,只想稍稍喘一口氣。他心裡如此想著,進了京。
    船一到伏見,且元就驚呆了。此前他領板倉勝重和本阿彌光悅觀看新梵鐘,乃是七月二十五。雖然那時東山一帶人已很多,他萬未料到,從伏見到京都一帶,現在幾已是人山人海。通往東山的大道兩側全都搭滿了看台,到處撐著幔帳,鋪滿耀眼的緋紗和毛氈。
    到了東山,更是人滿為患,衣著華麗的女子尤多。
    「喂喂,開光儀式還沒開始呢,怎的人就這般多了?」且元向路人詢問。
    「照這種安排,初三還不擠死人,女人家自然就看不到了。因此,從今日起大家就都出來參拜了。」
    且元這才明白,人們已預料到儀式當日定會擁擠不堪,遂提前來參觀,怪不得女子這般多。
    在雜亂的人群中,不斷有吹吹打打的僧侶隊列通過,全都是為列席三日後的典禮而彙集京都的各地僧侶。
    人們把充滿酒氣的紙蓮花拋酒在行進的隊伍中,氣氛頓時熱烈起來。
    在人群中擁擠,有好幾次,片桐且元眼角都熱了。這些人也知戰爭不會打起來,才充滿喜悅之情。此時的他還不知,他的夢早已被擊碎。
    當夜,且元令人在方廣寺大佛殿前燃起熱鬧的篝火,以烘托氣氛。
    片桐且元從所司代板倉勝重處得到「延期」之令,為第二日,即八月初二。
    八月初二,氣氛比前一日熱鬧了數倍。從清晨起,身著盛裝的女子就絡繹不絕,裝束的華美,讓人想到了極樂淨土。太閣在世時的醍醐賞花會就曾讓人們瞠目結舌,但那時身著華美衣裳的,都是太閣妻妾及眾大名女眷。可是在十七年後的今日,豪華的色彩已變成了從市井流淌出的光艷。太平是何等美妙啊!
    且元望著眼前的熱鬧情景,遙想太閣舊事,不覺間出了山門。
    參拜道路前,方圓十數町內,乃是數不清的貨攤和店舖,從遠近各地的商家到玩雜耍的藝人,全都在扯著嗓子招攬客人。眼前百姓的喜悅正是自己辛勞的成果,且元大感寬慰。
    說來,大佛殿與豐臣氏的緣分真是不淺。秀吉公最初決定築建方廣寺,是為天正十四年五月,那時的大佛還是木像。之後,大佛於慶長元年閏七月的大地動中損壞,只剩下佛殿。秀吉公決定重建大佛,可未等完成心願就歸天了。為了為秀吉公祈禱冥福,秀賴母子決定再建大佛,時為太閣故去後的第四年,即慶長七年。那一次,大佛本尊不再是木像,決定鑄為鍍金的銅佛,在鑄造過程中,集中了眾人智慧,可鑄成的大佛卻因鑄造師不慎引發大火,又被熔毀,就連在以前的地動中存留下來的佛殿也被燒燬。從慶長十五年六月起,再次重建大佛殿,到十七年,終於完成,大佛殿和大佛都建了起來;之後,又整修了附屬的伽藍,配備了大梵鐘,終於完成了佛殿的威容。可是,為此耗費的資財之巨,甚至抵得上築建大阪城的費用。
    此乃豐臣父子兩代的執著。既然佛殿已經雄偉地屹立起來,秀賴和澱夫人必都沉浸於無限感慨。
    且元沿著店舖林立的大道邊走邊看,走了兩三町,忽地被隨他來京的次子為元叫住:「父親大人,所司代十萬火急派人來。」
    且元一驚,回過頭,「必是商量明日典禮的事。來者是誰?」
    「是……」為元語塞起來,「似是前來通知延期……的人。」
    「延期?」且元只覺得腦內嗡一聲,頓時頭腦發熱,眼前發黑。他拚命撥開人群往外擠,連究竟是如何脫鞋登上新佛殿旁的客殿,他都渾然不知。
    「哦,是中坊左近大人。」且元連打招呼的聲音都尖銳起來。中坊左近秀政緣何作為所司代板倉勝重的使者而來,且元已來不及想了。中坊左近已晉陞為奈良奉行,因此,他被派為使者,與豐臣氏的移封絕非無關。
    中坊左近正了正坐姿,把白扇立在膝上,「先傳達所司代的命令。由於此次所鑄梵鐘銘文中,明顯含有詛咒德川的字句,況且有人控說樑上的銘牌『棟札』寫得不妥,大御所大人極為不悅。因此,明日的供養停止,延至他日。此為大御所大人的口諭。」
    「口諭?」且元當即反問,「是口諭,不是命令?」
    「不。」中坊左近岔開視線,搖了搖頭,「是傳達命令的口諭。」
    「中坊大人!」且元咄咄逼人,向前膝行一步,「這分明是刁難!典禮萬事已備,遠道而來的名僧名士齊聚京都,單等明日的供養大典。在這種情況下,居然要延期?豈非浪費巨大的資財,又丟盡且元的面子?請無論如何准許明日的供養大典,日後大御所大人或者將軍怪罪,且元甘願切腹謝罪。況且,就是想停,現在也無法停了。請尊駕將且元的意思回復板倉大人。」這陣慷慨激昂的回復,簡直相平日的且元判若兩人。
    「嗯。」中坊左近秀政思忖了一下,「這麼說,市正大人欲一人承擔責任,以讓明日的供養照常舉行?」
    「正是!日後如有怪罪,且元切腹謝罪。」
    秀政意外地點了點頭,「那麼,在下就把大人的意思稟報給所司代大人。片桐大人果真豁出性命了?」
    「不勞掛念!」
    「既然這樣,大人先在此等一下。」中坊秀政輕輕站起來,避開喧鬧的參拜大道,飛馬去了。
    秀政去後,片桐且元的臉色逐漸蒼白起來,連嘴唇都沒了血色。他因方才一時激憤和慌亂,根本就未弄明延期的深意。這絕非一件簡單的事情。德川說鐘銘裡有詛咒己方的字句,而且,對棟札的寫法也不滿意。如此說來,修建宮寺時,棟札上除了寫施主和監督工程的奉行名字,還需寫上主事工匠的名字,因此,此次應該將秀賴、且元、工匠中井正次並列寫於一處,可是,且元唯獨未讓人記上「中井正次」。中井正次定是對此事心懷不滿,暗中向所司代告發了。
    鐘銘中詛咒的字句到底所指何處?不把工匠的名字寫於棟札上,這座佛殿就不是「宮寺」就成了豐臣氏詛咒德川的私家戒壇了?德川是不是這樣想的?可明日就要開始的大典,卻在今日才禁止,真是故意刁難!他們定是早有預謀,為了出這道難題,故意沉默至今。
    且元拍手喚過為元,令他把護衛青木民部少輔一重叫來。一重乃七手組之一。不消說鐘銘,即使對棟札,他們二人也似毫無意見。
    「這裡面必有誤會。板倉大人和市正大人交情不錯,他定會從中斡旋一。」一重道。
    且元阻止了他:「總之,先派人到南禪寺請清韓長老來,說有事好讓他出面解釋。我還根本不知鐘銘裡寫了什麼呢。」
    「遵命!」為元應一聲,前去安排。
    未久,中坊左近秀政騎馬返了回來,他連額頭上的汗都來不及擦,一看到且元,就拚命搖頭,「大人嚴令,明日斷然不可舉行大典!」
    「斷然不可?」
    「正是。大人說,片桐大人若在大御所與將軍怪罪下來時切腹謝罪,這樣做,片桐大人的道義是站住腳了,可板倉大人就無立足之處了。雖說本人不肖,但亦身負拱衛京都的重任,若身在京都,卻讓詛咒天下的不敬供養照常舉行,豈不成了嚴重失職?到時,恐怕您切腹也無法了事。故,板倉大人就算是豁出性命,也要阻止明天的典札。以上為大人口信。」聽秀政如此一說,且元茫然,仰天長歎:此乃為何?
    「板倉大人是這般說的?」顫抖了半日,且元最終只說出一句。
    「正是!」秀政探出身子,「所司代還嚴正道,片桐大人當明白此事。」
    「我應明白?」
    「是。片桐大人曾多次趕赴駿府,面見大御所,大人當比我等更清楚此中曲直。請大人趕緊早早發佈禁令,並將這些意思轉稟秀賴公。一旦有異常,板倉大人就會立刻出兵。大人要您好生看清形勢啊。」
    且元再也答不上話來,他明白家康的意思,那就是移封秀賴!其實,且元絕未忘記這些,他早就打算,在完成此次供養之後,就向秀賴認真地提出移封一事。
    「片桐大人,」看到且元哆嗦著說不出話來,中坊秀政同情道,「有一點鄙人不明,大人和大御所不是早就談好了嗎?」
    「唉……也並非全未……」
    「實際上,駿府最初說鐘銘中含有不祥字句,是為七月二十五。」
    「二十五?那板倉大人為何直到今日才……」
    「是啊。最初來的乃是大御所的親信安籐直次大人。第二日,板倉勝重大人的公子重昌來了。重昌是正使,他把五山的僧侶招來,調查清韓長老所書的鐘銘是否真是詛咒,若真是詛咒,就即刻停止供養,這是密令。」
    「這麼說,五山長老已經被傳去了?」
    「不錯。二十七日,東福寺的守教、南禪寺的宗最洪長、天龍寺的令彰、相國寺的瑞保、建仁寺大統庵的慈稽、勝林庵的聖證、妙心寺的海山等七位長老悉被召集,分別陳述,都認為銘文中有詛咒。」
    「中坊大人!」
    「怎的?」
    「這、這是二十七日的事?」
    「當然。」
    「那、那為何直到今日才告訴片桐且元?」
    「在下也不明。但是,板倉大人吩咐,關於此事,若有什麼想法,先稍候,片桐大人定會親自去說,遂拖到今日。」
    「啊?」片桐且元強壓著怒火。
    板倉勝重恐怕一直認為,片桐且元會在供養準備妥當的時候,前去告知他「秀賴答應接受移封」。且元若有這個意思,德川就不會公開鐘銘問題了,才等到今天。當然,這都是中坊秀政的猜測,他如何能知真相?
    片桐且元臉色蒼白,六神無主。如此一來,秀政也害怕起來:原來德川是為了故意讓且元大吃一驚,才有意拖延到今日。若事先通知,讓對方作好準備,事情便無味了;一直拖到最後,便可讓對手措手不及。如此說來,待在這裡久了,怕亦有危險。
    「片桐大人,恕鄙人多嘴,大人能否立刻延期,並把這個意思通報大阪?」
    「這麼說,已經無法挽回?」
    「看在你我的情分上,鄙人再告訴大人一事:京都的事情,所司代已安排好了。」
    「哦?」
    「事情早於二十七日就判明了,之後,當然有充裕的時日安排。」
    「唉!」
    「鄙人再說一遍:明日斷然要停止供養!這是嚴令。」
    「……」
    「大人乃是右府大人家老,如此大事,自不能獨斷,故請即刻把這個意思通報右府,請右府大人定奪,才是正理。」
    「是啊……」
    「鄙人只能說這些了。恕鄙人無能。告辭。」
    「且等一下!中坊大人,且等一下。」
    但中坊秀政連頭也不回就去了。他必也心存警惕:片桐且元如此失態,身邊的武士還不定會做出什麼來呢。
    「父親大人!難道就這樣讓人回去了?」為元匆匆忙忙趕來。
    片桐且元茫然地仰頭沉思,癱軟委地。他似還沒有解開家康的難題,心中除了茫然,還是茫然:難道清韓長老真是在秀賴或澱夫人的授意下,詛咒德川家康?
    「父親,如何是好?就讓使者這麼活著回去?」
    「混賬!不可魯莽!殺了使者又能怎的?」且元厲聲呵斥著為元。可是,之後該怎麼辦,他心中仍舊一片混亂,毫無主意。思來想去,須先稟報秀賴和澱夫人。
    如同中坊秀政所料,當且元清醒地想到此當務之急時,與為元一樣激憤的護衛早已把他圍了起來。三千人的豐臣護衛,由七手組的青木一重和野野村雅春、真野賴包等人率領。此三人都臉色鐵青。
    「大人答應供養延期了?」當眾人面無血色逼過來時,且元已生赴死之心。但如同所司代所言,他死亦無濟於事,瘋狂之人會因他的血越發失去理智,而後,所司代的手下便會以騷亂為由,出兵彈壓。那樣,莫說是舉行供養,就連東山一帶都會變為人間修羅。
    「休要急!據且元思量,這既不像大御所的意思,也不似所司代的意思。」且元終意識到,若他不向眾人說明,恐有大亂,「此非彙集駿府的讀書人無聊的臆測,乃是阿諛逢迎的誤解。」當然,他未必這樣想,但若不這般說,事態就無法平息。「他們說鐘銘中含有詛咒大御所的不敬之言,因此,一旦各位在此騷亂起來,就會讓人對此信以為真。故,各位絕不可慌亂。」說著說著,他逐漸恢復了冷靜,「各位都知,清韓長老乃是當今天下第一的學人。銘文既是長老所書,長老定會為我們澄清誤解。一旦騷動起來,長老亦會陷於不利,故,務必冷靜!」
    「這麼說,市正大人打算就此暫停供養大典?」
    「除此之外,實無他法!總之,由於大御所震怒,所司代已經下令延期,若有不服,必刀兵相向。各位,像這等極易引發戰事的大事,怎能由我等擅自做主?各位想想,是不是這個理?總之,諸位先把延期的命令傳達各方,剩下的事情,且元會急奔大阪,稟報少君,請少君定奪。你們聽著,在少君作出決定之前,絕不可輕舉妄動!」
    看到自己的勸說逐漸平息了眾人的激憤,片桐且元稍稍心安。對,就當這麼辦。殊不知,由於這樣一想,他已離「家康的難題」愈去愈遠,只是他絲毫未察……
    「三日供養延期。」
    縱然看到此公告,參拜之人也弄不明此是為何,有人以為是大法師有恙,有人猜測是大施主豐臣右大臣出了什麼亂子。儘管立刻就有浪人預感到是來自關東的阻力,並且散佈言論,但幾無一人會想到理由竟起於鐘銘。而且,當不久後,事情在民間傳揚開來時,詛咒之說法竟使得百姓心悅誠服,真是不可思儀。
    「國家安康……詛咒大御所?」
    聽別人如此一點撥,百姓豁然開朗。銘文確實把「家康」二字攔腰拆開,對勉強能解文字的百姓,作為最淺顯易懂的延期理由,這種說法獲得了廣泛接受。如此見來,百姓既是聰明的賢民,又是最易受騙的愚民。
    「真是可惡!無論如何也不能為詛咒他人,重建大慈大悲的大佛啊。如此居心,聖佛怎能答應?」
    當然也有反對的聲音:「遭報應啊。詛咒一下亦是理所當然。原本就是太閣大人的天下,關東卻橫搶過去,逾期不還。」
    「嘿,這十七年忌不知會怎樣呢。」
    「所司代似也無要出兵的樣子。最終,那個梵鍾恐要被扔棄了。」
    「是啊。如想打仗,雙方早就打起來了。爭來爭去,只要把那句文字磨掉,不就沒事了?」
    「唉,最好是不戰啊。」
    在諸說紛紜之中,片桐且元急匆匆讓人備船趕回大阪。
    在他的勸說下,儘管眾人的情緒暫時平伏下來,但是三千護衛,主張襲擊所司代官邸的人卻佔了一大半,群情依然甚是激切。且元明白,能夠勉強安撫住他們的,只有秀賴的命令。此時,所司代周圍已聚集了超過五千人馬,無不劍拔弩張。且元把安撫眾人之事慎重托付給了青木一重和真野賴包。
    究竟當如何向秀賴母子說明?一路上,且元始終為此苦惱不已。明日原本要開光了,說不定秀賴和澱夫人都已高高興興從大阪出發,準備參加明日的供養呢。在各處張貼延期告示,或是口頭傳達命令之前,且元先把野野村雅春打發到了大阪,只望雅春能冷靜說明事態。這從天而降的禍事,幾已壓塌了且元的腰。他連以前跟家康會面時的情形都無暇回顧,單是收拾眼前的局面,就已筋疲力盡。
    一踏上大阪城的碼頭,且元就感受到城內出奇的安靜,甚至讓人心生恐懼。這絕非因為他來自喧鬧的京都,一定已有重臣聽到這措手不及的延期之令。
    且元想得不差。在本城秀賴的客室,以大野兄弟為首,織田常真與有樂齋均已前來,木村重成、渡邊內藏助、速水甲斐守、茨木彈正、直森與市兵衛、米田喜八郎等人也都在座。雖然看不見別的女人影子,但在正面上座,澱夫人正和秀賴並排坐在一起。眾人高聲爭論。
    一看到且元的身影,眾人齊齊閉了口。一瞬,室內冷如冰庫。
    「市正,這、這究竟是怎回事?」澱夫人最先發問,使勁探出身子,「我們剛才還在爭吵呢,都說是我妨礙了大家,錯失戰機。關東一開始就用毒計。我遭到了將軍夫人暗算,輕易中計,被敵人打了個措手不及。否則,在所司代拋出難題之前,我們早就該掩殺上去,痛痛快快打一仗。市正,你說呢?我們到底還是被關東暗算了啊!」澱夫人長淚直流。
    「先……請先冷靜一下。」且元險些流下淚來,一時間竟喘不上氣,「且元也想起一些事來,請夫人先冷靜,且聽聽經過。」嘴上如此說著,他卻根本未意識到,此話讓他陷入了困境。他此時該做的,首先應是冷靜地報告,然後再問秀賴該如何處理。作為一個輔臣,即使在此後再陳述意見也絕不為遲。可且元實太疼愛秀賴了,覺得此時已一片茫然,正是這種可憐的同情心,使他自置險地。秀賴自然更不知所措。他儘管身長六尺有餘,坐在正面亦是相貌堂堂正正,此時卻似個眼看要哭鬧起來的孩子。
    「絕無……夫人受騙之事……絕對沒有。無論大御所還是將軍,都希望德川和豐臣同舟共濟,他們別無二心。此次的事必是誤會。」
    且元剛說完,澱夫人便道:「我看也是。怎樣,諸位,市正也這般說。」
    滿座陷入沉寂。但他們未必就被且元的話說動了,只是在想:且元在場,即使同澱夫人爭論,怕也無濟於事。
    「哼!」織田有樂齋先在鼻子裡哼了一聲,才開口,「大阪城內起了大騷動,市正。若說國家安康是拆解了家康公名諱,是在詛咒他……那日後誰還敢輕易使用文字?」
    「這個……」
    「你且等一下。這未必就是謠言。在大阪城內,詛咒那老狐狸早死的人何止一二。只不過他們不是用文字來詛咒,而是在用心詛咒。」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什麼,有樂邊說邊以銳利的目光掃了眾人一圈,「這些詛咒的人,從一開始就看出關東會借供養為難。此前他們就下了決心誓死一戰,想在供養當日,於現場起事,如此一來,大阪就取得了先機。可是,阻撓他們這般做的,就是片桐且元這位太過老實的忠臣,輕易入了關東的套,以為供養可平安無事舉行,遂拚命壓制大家,以致有樂之流玩世不恭者,都要為這位老好人撐腰。你說呢,大野修理?」
    大野治長的臉頓時通紅。治長之弟治房忍不下去,道:「請莫再說了,織田大人!現在說這些還有何用!」
    結果,有樂氣勢洶洶,把話鋒又指向了治房:「大野治房大人,你是未聽明白我的意思,若不明白,就少插嘴。你說呢,內藏助?」他又把鋒芒指向了渡邊內藏助。
    「說不定你也正後悔呢,要是殺掉片桐市正就好了。如是這樣,此時就可把五萬浪人放進城來,對方一有舉動,就立刻起事,先攻下所司代官邸和伏見城,得勢之後退守大阪,以圖後計,守上兩年三年當毫無問題。兵糧大可以讓欠豐臣氏恩義的諸大名來出。就算他們不出兵,但出些兵糧,總不致拒絕,想必這點義理還在。剛議到此處,福島等人就立時答應願出三萬石。對吧,內藏助?」
    渡邊內藏助若無其事聳聳肩膀,「正是。」
    「我,」有樂毫不在乎道,「已經老朽,早不知如何打仗了,故不欲對此次戰事多嘴。但是市正,你不在時,群情激憤,大有一觸即發之勢。若不明今日情勢,以後斷無法進行交涉。老夫雖為你潑了些冷水,但只是想告訴你真相。」說完,他便沉默了。
    不愧是有樂!片桐且元為他的勇氣而感動,也充分感受到了他對豐臣氏的好意。但織田有樂當著眾人發表了這番高論,卻未必出於對且元的好意。有樂是為所有人的愚蠢而憤怒。對不自量力、輕妄主戰之人,及對附和贊同之輩,他都懷有憤怒;連關東對秀賴和澱夫人究竟有何求都搞不清的且元,更讓有樂焦急,甚至輕蔑。對有樂齋來說,這個世間太無聊,總有一群令人憤怒的愚劣之人在吵吵鬧鬧。
    一瞬問,滿座陷入沉寂。
    「在下有事要稟告大人。」過了片刻,坐於末席的一人向秀賴道。秀賴一愣,從扶幾上直起身子,眾人的視線也不約而同聚到了末席。說話者乃是木村重成。
    「先前的報告說,片桐大人由於擔心事態混亂,才在暫時決定供養延期之後過來。大人應先問一下,事情究竟是否如此。」重成凜然的聲音撞擊著每個人的心。
    「哦,對。」秀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把視線轉向且元。
    「且元,京中就未引起騷亂嗎?決定延期一事,你究竟有何算計?不用拘束,只管說來。」
    「且元惶恐之至。」且元幾欲淚下。他知,秀賴和澱夫人既無大野心,對關東也不存諸多疑慮。對於他們來說,這晴天霹靂未免太殘酷。
    「善後事宜,我已委託真野豐後守,故暫時還不會有亂事之憂。」
    「哦,很好。那麼,日後你如何打算?」
    「這個,恕在下斗膽……」在數十雙眼睛的注視下,且元恭敬地伏下身,「請再次將市正遣往駿府。」話一出口,就連他自己都為之一驚。此前他從未這般想過——即使自己不離開大阪城,主戰之人就已沸騰,如在此時離去,他們將會如何?他們必會認為,且元乃是出逃。
    織田有樂大聲笑了起來,「哈哈!市正啊,市正要前去申辯……僅此而已,是嗎?」
    「織田大人,少君正在問話呢,請你自重些。」澱夫人大聲阻止了有樂,回頭道,「少君,且聽聽市正的想法,直到明白為止。」
    秀賴使勁點頭,「你去駿府之後,欲對大御所說些什麼?聽說大御所甚是震怒,現在大家擔心的就是這個。」
    「震怒的說法,完全來自所司代的口信。但少君想,一個震怒如此的人,怎會說出延期之類不冷不熱的話來?大御所若真正震怒,供養恐早就被斷然禁止了。這暫停的說法,必是……」
    「有理。」
    「所謂延期,言外之意,便是若有申辯,不妨聽上一聽。於今看來,駿府並未把全部的路都堵死,市正乃是這般想的。」
    「那麼,你欲怎說?」
    「由於事情起於清韓長老,故在下欲把長老一起帶去,讓他清楚說明字句的出典,以除誤會。」說著,且元忽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負疚感,只覺一個聲音在心中頻頻向他呼號:眼下,不可離開此城。
    「若問題只是出在鐘銘上,許還有迴旋餘地。」秀賴似已隱約覺得,問題不僅僅在於鐘銘,這話也提醒了且元。其實,問題真不在鐘銘,而在移封。倏忽之間,此念從且元心頭滑過。目下氣氛只令為人忠厚老實的且元責任感大增,卻阻塞了他的思路。
    「無須贅言,直到供養的前一日才提出這等事,自然給我們帶來了極大的困擾。但,聽說近日大御所身體欠安,若聽到一些不吉之語,難免震怒。但仔細想來,大御所向來疼愛少君,而且事關已故太閣大人十七週年忌,故,該詢問的還是要詢問,爭取十八日舉行祭典。或許出於這樣的想法,大御所才有延期的命令。」
    「這麼說,是疑心生了暗鬼了?那麼,你便辛苦走一趟吧。」
    「是。其他人去,在下不甚放心。若是順利,許還能趕得上十八日。目下,還得在下親自去一趟。」
    「那最好。」澱夫人歎了一口氣,答應了且元的請求,「就算是我,若想到遭人詛咒,也會憤怒到氣出病。就請市正趕緊到駿府再走一趟。少君,賜市正一杯酒。」
    秀賴大方地點頭,命重成準備酒杯。
    事情可真是奇妙。主戰之人當然會把家康禁令視為挑釁,然秀賴和澱夫人則壓根就無一戰之意,甚至還急急把片桐且元使到駿府去。因此,若片桐且元把家康的意圖向二人挑明,或許,二人還會意外地爽快答應移封。如此一來,此亂早巳煙消雲散,只歎且元無此眼光,亦無此器量。他既無令人畏懼的策略,也無甚惡意,徒令後世扼腕歎息。
    且元常置太平於不顧,眼中只有豐臣氏。他亦看不見太平背後的暗流,只能感念表象的平靜。他缺乏應變之能及處世之才,簡言之,他並非一位良好的輔政之人。他儘管善於算計,可亦囿於執著,反倒看不見大局。他自以為明白家康的心思,卻是只知其一。家康希求他的並非屢屢趕往駿府表達忠心,而是要秀賴母子接受移封。可是,且元竟被大阪城內主戰之人的叫嚷迷惑,全然忘記了世事主旨。所謂人有九分聰明,只欠一分火候,片桐且元是也!
    且元始時以為,只要說出大阪無錢,主戰之論就會消失。可現在,面對家康殘酷的難題,他卻由於區區的良心之痛,跳到了難題的圈外。即使他的「家康並無惡意」之判無誤,但終是只著皮毛。如今,秀賴和澱夫人把命運完全托付給了如此一個片桐且元,真可謂問道於盲。
    在澱夫人的主張下,派且元去駿府的事決定下來,一座人又陷入了不安的沉默。有樂不時冷哼,卻不再發話,渡邊內藏助則怒目睨視。
    內藏助心中產生了除掉且元的念頭,即是生於此時。他以為,且元已完全變成了忘恩負義之人,成了大阪的心腹之患,此人究竟是從一開始就與江戶串通,還是在頻頻會晤中受了迷惑,已無查證的必要了。
    大野兄弟二人則更是混亂。治房已淪為主戰之人,治長則還在猶豫之中。
    在驚懼憂疑中,片桐且元接受秀賴賜酒,並於次日匆匆踏上了奔赴駿府的路途。

《德川家康12·大阪風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