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奧原豐政退去,千姬幾乎未再開口。只是在秀賴問話時,她才回了一句,但既未表示自己的意見,也沒提出任何問題。
千姬年方十八,正值女子最美好的年華。但正如秀賴顯示出年輕男兒的銳氣那般,千姬也完全變了,以前的天真爛漫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乃是磨煉出來的靜謐之美。她最近又增加了一股異常氣質,這與平常的開朗並無關係,而是一種讓人人都敬而遠之的冷傲。她總是呆呆地凝神沉思。或許,正是這種讓人難以接近的冰冷和安靜,約略威嚇了秀賴,一到只剩下他們二人時,秀賴總顯出一副有意討好的樣子。
「你怎生看待那個豐政?我倒覺得,他是個可信之人。」
即使夫君主動搭訕,千姬也未把視線落到他身上。這絕非對秀賴的反感,自從大阪氣氛變得險惡,她心中反倒緊了起來,害怕失去秀賴。
「為何不語?豐政說,大御所喜歡我,我也多有這種感覺。」
「……」
「你認為豐政如何?」第三次問到,千姬才望著秀賴,輕輕搖首,「妾身真的不知。」
「不知?你是說他不可信?」
千姬又搖頭。這完全是她的實話。她身邊只有女人,男人究竟在想些什麼,她愈是認真思索,就愈不明白。
但秀賴卻不會這般想,「你似是怒了啊。唉,這也難怪,在大阪,現在一開口就是罵關東的話,你自是聽不下去。誰人願意聽到自己娘家挨罵?」
千姬悲傷地垂下眼,歎了口氣,眼眸中滿是淚水。
「你怎的了?你哭了?」
千姬又輕輕搖了搖頭,「妾身似已不大記得大御所和將軍了。」
「你……你在說什麼?」
「江戶已經變得像夢一樣。可是,妾身好像也非大阪城裡的人……」
這是千姬的真實感受。但是,聽了這些,秀賴竟大是疑惑。他覺得,他們是夫妻,也是兄妹。「你又來了,這已經成了你的惡習。」
情意,的確有多種多樣的表現,忌妒、焦慮是情意,憎惡、敵意、詛咒和殺心,也都是扭曲的情意。秀賴愛慕千姬,他才千方百計安慰她。但當心意無法打動對方時,秀賴就禁不住焦急起來。他其實也明白,這種焦慮亦是出於愛。
「既如此,今日我就讓一步,但希望你莫誤解我。我明白你的苦楚。你或許真的連祖父和生身父親的模樣都不記得了。你來大阪已十一年了,小時候在伏見、江戶都只待了很短的時日。真可以說,你屬於大阪。」
「大人說的是。」千姬移開目光,輕聲道。她在認真思索。
在奧原豐政眼裡,這種眼神有著「無法言喻的高貴」,但秀賴卻不這麼看。人會因自身意志和感情而,生出偏見,秀賴對此卻既無體悟,亦無反省。
秀賴不滿道:「就算你所說為實,那也不能說,你不是此城的人。你現在不正在這城中,是豐臣秀賴的夫人嗎?」
「是。」
「是什麼是!為了讓你擺脫寂寞,秀賴把心都操碎了。母親也一樣,她總是袒護你,甚至不准我在你面前提起關東的事。」
「是。」
「你到底明不明白?」
「明白……」
「既然明白,就休要哭哭啼啼,也休要再發牢騷!另,對秀賴的問題,你要老實回答!」
「是。」
秀賴皺著眉搖了搖頭,「我一聽見你說『是』,就感覺彷彿在和一個偶人說話,真讓人著急。唉!我這麼說也不對。好了好了,安心回答我:你到底怎樣看那個奧原豐政,他究竟可信還是不可信?」
「不知。」千姬再次以同樣的語氣回答,搖了搖頭,後又慌忙改口道,「以不知為知,萬一誤導了大人,可是罪過……」
話音未落,秀賴的右手就掮向了她的臉頰,「你!你根本不懂秀賴的心思。既然如此,秀賴只好用這種方式來證明對你的情意。」接著,秀賴又是啪的一個耳光打在千姬臉上,然後,粗暴地把千姬擁過來……
日頭還很高。開戰迫在眉睫,城內外均殺氣騰騰,到處都是身穿盔甲、步履匆忙之人。就在這樣一個城池的內庭一角,焦慮的城主和夫人並未關上門就親熱起來,情形實在有些異常。秀賴和千姬怎就毫無顧忌呢?
看到眼前的一切,守候在外間的刑部卿局迷惑不已。如今的刑部卿局並非內籐新十郎之母,她乃是千姬從江戶帶過來的一個侍女,原名阿小,新十郎的母親生病退出內庭之後,阿小就頂替了她。她今年雖才十七歲,但對於這對夫婦的異常還是能看出來。她悲傷地從外關上門,又悄悄退坐在外間,閉上眼睛忠誠地守護。
到了這種時候,刑部卿局才深切地盼望為秀賴產下一女的榮局能夠出現在這裡。若是榮局在此,她自會勸阻秀賴這種有悖常理的粗魯行為。可現在的內庭,已無一人敢因這樣的事對秀賴或千姬開口。更何況,此為城主和夫人私事。
剛發生這種事時,刑部卿局心裡還充滿驚恐和羞恥,蜷縮一角不敢動彈。她甚至還擔心秀賴會動粗。可事情似無她想像那般可怕。事後,千姬會跟平常一樣整理好衣裳,沒事人一樣把步伐粗重的秀賴送出門。
下人們多已這般議論:儘管城主與夫人彼此愛著對方,卻又不肯坦誠相告,每每爭吵之後,又滿懷激情親熱。十七歲的刑部卿局逐漸覺得:千姬怕是故意誘惑秀賴,她定是刻意先把秀賴惹惱,然後等他發洩,真是可悲的婦人手段啊!
秀賴實有不是。他自從把手伸向榮局之後,又染指了另外四個女人。因為忌憚千姬,那個生下男兒的伊勢侍女被支走,其他三名女子都做了侍妾。
但千姬卻從未流露出嫉妒之意。所有的情緒都鬱結於心,竟養成怪癖。
對千姬忠貞無二的刑部卿局,還是覺得錯在秀賴。
今日還是如同往常一樣,她閉著眼睛靜靜坐於一隅,等待風暴平息。可正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若只是一個人的腳步,刑部卿局自會無動於衷,閉著眼睛發話:「現在少君誰也不見,快走快走。」可今日來了六七個人,她只好睜開了眼睛。
「阿小,不用怕,是我們,快向阿千通稟。」澱夫人笑聲朗朗。
「是……是。奴婢現在……就去……」但刑部卿局卻未馬上起身,並不僅僅是被突然造訪的澱夫人一行嚇懵了——她早已情懷大開,深知此際進去通報會觸什麼霉頭。
「呵呵,阿小都等得不耐煩了,竟演起了狂言。看看,額頭上還抹了那麼多唾沫,那就等念完咒語再起來吧。阿千,阿千,是我。我就不客氣進來了。」言罷,澱夫人吩咐跟在後面的正榮尼等人道,「你們在外面候著。」她大步從刑部卿局身邊走過,猛打開門。
「啊!」隨著一聲大叫,門又啪地關上了,澱夫人回過頭,對蜷於當地、臉色發紅、大氣也不敢出的刑部卿局吼道:「這是怎回事,阿小?既然少君來了,你為何不早說!看來,一定是少君……」她又以尖銳的聲音對著屋內喊了一聲:「阿千。」
彷彿自己裸著身子被人看見一般,刑部卿局羞慚不已,真希望裡面的人能早些打開門。從腳步和聲音來看,澱夫人今日心情不壞。雖說如此,人心善變,刑部卿局很是清楚這些。可屋內的二人似對她的不安毫無察覺,他們並非刻意拖延,他們連整理衣服都是下人動手,何況現在慌作一團?
「阿小,」澱夫人又道,「快向少君稟告,說我來了。另,別忘了把香熏好。」她的聲音很平靜,但在這微妙的時候,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若老是等在外面,任誰也不會有好心情。
「是……是。奴婢就去稟報。」刑部卿局慌慌張張起身,澱夫人額頭上已經暴起青筋。
未久,門打開,千姬跪在入口伏地施禮。澱夫人的目光立刻如箭一樣射向了上座的秀賴。
澱夫人與千姬之間,並不像侍女們擔心的那般不合,她們有的只是十數年相濡以沫、難捨難分的情感羈絆。
澱夫人只有秀賴一個孩子,可是,自從迎來這個天真的外甥女,十數年轉瞬即逝。現在,澱夫人連究竟哪一個是親生的都難以分清了。千姬已非剛來時的阿江與之女,已被養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個千姬。
但今日的千姬和秀賴卻給澱夫人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千姬畢竟是兒媳,為何總是怏怏不樂?男女一旦裸著身子被人看見,任何外人都似變成了敵人,難道女人特有的忌妒,還存在於澱夫人心中某處?
「少君!」澱夫人無視伏於腳邊的千姬,逕直站到秀賴面前,「我還以為少君會惜時如命,此刻正在外面忙著指揮作戰呢!」
秀賴卻不以為然回道:「母親大人怎麼到這裡來了?」他就差沒加上「可真是稀罕事」。
「少君認為,此時我不當來?」
「不敢,只是想知為何。」
「少君才應捫心自問呢!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總到內庭?不幾日,戰事就要開打,就連走卒都在準備,身為一城之主,你卻……」澱夫人的聲音逐漸尖利起來,她分明意識到老女人們並排伏在外面,遂大聲道:「少君,一旦戰事爆發,女人也須有準備,嗯?」
「當然……須作好準備。」
「既如此,作為總大將,大阪城的氣息,想必你不會不知!」
「總大將?」
「這場戰事的敵人究竟是誰,你可知?將軍已進入伏見城,大御所也出了二條城,可你竟連戰事都忘記了,還在內庭廝混!你怎不想想,千姬是誰的女兒?」
「母親大人,您怎能這般說?」秀賴大聲道。
「哼!是少君理解差了。阿千雖然是敵將的孫女,也是我的外甥女!」
「那……」
「不,你誤解了!我擔心阿千,才特意趕來。想必少君對城內的流言有耳聞。如果城內的消息從此處洩露出去,對我們必大大不利。現在全城人的眼睛都盯著這座大殿。如此下去,阿千身上萬一發生一絲閃失,你如何交代?」
澱夫人說的似是真心話。她一面斥責,一面坐到秀賴面前,續道:「阿千固然惹人憐愛。既然喜歡,就應好生去關愛,可你怎就不懂得保護她?大白天來到內庭,我們的武士會怎樣想?他們定會認為罪在阿千,一定會覺得乃是阿千故意把你勾引到身邊,從你口中套出秘密,傳給關東。否則,在此緊急時刻,大白天……」
澱夫人越說越怒。是啊,她此來,並非為了訓罵。城內懷疑千姬的人越來越多。打仗總有勝負,萬一有差池,於己方大不利,那時,若有人煽動說是千姬洩露了機密,千姬恐就有性命之憂了。因此,在開戰之前,先把千姬轉移到自己身邊,好生保護,才是澱夫人的初衷。若還有人生疑,她自然會說:「我正在對她嚴加監視,並未發現可疑之處。」如此就有了庇護的理由。
出於骨肉親情,她才前來造訪,但意外地發現秀賴正在此處,還被頂了幾句,心中自是巨浪翻湧:這混賬東西不明我的良苦用心!想到這些,澱夫人幾欲淚下,她更是激切。
「阿千,你也仔細聽好。此次戰事乃是我們對關東無禮之舉的反擊。他們目中無人,連已故太閣的法事都要阻止。說到戰事,你什麼也不知,但我,還有你母親,卻比誰都明白。戰場上不講是非曲直,唯有意氣糾纏,猜疑的大浪可把雙方吞入血海地獄。小谷城的時候是這樣,越前北莊城池陷落時也是這樣。正因太明白戰爭的殘酷,我才特意前來接你。如不在我身邊,無人能預料你會發生何等不幸,所以,最好由我保護你。可是,你卻故意在大白天纏住少君。你究竟在想些什麼,難道想授人以柄?」
「母親大人。」千姬甚是意外,不過,她語氣平靜道,「少君並非阿千叫來的。」
「嗯?那麼,就是被你的色相迷住了。你敢說少君連戰事都忘了,只知往你這裡跑?」
「這……阿千並不清楚。」
「母親大人!」秀賴忍無可忍阻住澱夫人,「母親,您太過分了。當著眾人,您說話注意些。」他終明白了母親的來意,遂想堵住澱夫人的嘴,再趁機離開,「您說得這般難聽,就是好心也會變成惡意。有話好好說。」
秀賴犯了一個錯誤。在這種場合下,兒子不應先責備母親。男子總是先責備自己最親近的人。澱夫人卻早把這種習性忘得乾乾淨淨。她原本帶著令她自己都感動得落淚的善念來接千姬,卻被頂得七竅生煙,不但無人理解她的苦心,反遭到了寶貝兒子一通呵斥。
「你……」澱夫人眼裡頓時湧出了淚水,「少君是說,我這個做母親的有不是?」
「不敢,孩兒未說誰對誰錯。」
「哼,你說了!你就是說了……正因我把阿千和你看作我最心愛的人,才特意巴巴去和家老們交涉,想把阿千留在身邊。為此,我到處向人低頭,心都操碎了,可到頭來……」
「母親!」
「少君絲毫也不明我這個母親的苦心。既然如此,日後無論發生什麼,我一概不管!」
「母親!」秀賴比誰都清楚,澱夫人的氣一時很難消,他一腳踢飛坐墊,站了起來,「孩兒怎會忘記戰事?正因不敢忘記,煩悶不堪,有要事相問,才來此處。可您卻還把我看作一介小兒,處處橫加干涉。我受夠了!」他只顧著發洩不滿,完全強詞奪理。看到一時無法安撫母親,他遂放棄了耐心,也大肆耍潑。
「菊丸,走!」秀賴叫過帶來的唯一帶刀侍童,腳步沉重地去了。
刑部卿局捏了一把汗,追出了好一段,但她一時竟不知如何叫住秀賴。待她畏畏縮縮回來,澱夫人正高聲大哭。刑部卿局心裡一驚。澱夫人的隨從早已習慣了這種哭泣,儘管她們仍規規矩矩伏在地上,卻不怎慌亂,單是不約而同注視著千姬。眾目睽睽之下,千姬仍平靜地凝神沉思,彷彿一枝高傲的潔白花朵。
為何善意偏偏造成誤解?在刑部卿局眼裡,千姬絕無責備秀賴的意思,也不曾憎恨澱夫人,她恐正在尋找說辭。但哭得死去活來的澱夫人實在令人生懼,哭完之後,定會爆發一場比先前更猛烈的風暴。更令人恐怖的,則是坐在外間狠狠盯著千姬的正榮尼、大藏局、右京太夫局、饗庭局、荻野、阿玉等女人的眼神。她們中間,究竟有誰會對千姬懷有好意?最近一段時日,每個人都受到了城內氣息的影響,都覺得「千姬乃是江戶的內奸」,用惡患的眼神盯著千姬。在她們眼裡,千姬一定把澱夫人撕心裂肺的哭聲當成無謂的撒潑。
哭聲忽然停了下來。頓時,眾女一齊望向澱夫人,她們心裡一定懷著惡意的期待:嘿,又要出事了!
哭泣停止之後,靜寂良久,澱夫人抬起頭來時,聲音竟意外地溫和:「阿千,你剛才說,少君並不是你叫來的,是嗎?」
「是,阿千是這般說的。」
「並且,他並未忘記戰爭。他是有要事才來此,對吧?」
「是。」
「那麼,是何事?你告訴我。」
「是為了在此處見一個叫奧原豐政的人。」
「哦?為何不把奧原叫到外面去?自己的手下,為何要特意藏起來,偷偷見面?」
「這……」
「馬上就要開戰了,少君卻還在背地裡偷偷見人,你應多加奉勸,提醒他不應這樣行事才是!」
「但阿千並未覺得不妥。」
「無不妥?那麼,我再問你:秀賴與奧原豐政都說了些什麼?你把豐政說的話說給我聽。」
「是。」千姬微微低下頭,道,「他好像說,大御所實無意攻打大阪……」
「大御所無意?」
「是。少君說他也這般想,他很是想念江戶的爺爺……」
千姬剛說到這裡,澱夫人慌忙把指頭按在嘴唇上,止住她,臉色異常蒼白,「少君這麼說,一定有他自己的考慮。他必是在試探奧原豐政,你說呢?」
「不。」
「嗯?不是?哼!把整個大阪的命運都賭上的總大將,心裡絕不會有其他想法!」澱夫人聲音尖利,「這並非少君本意!」
千姬並不爭辯,聲音冰冷,「阿千也是這般想的。」
「你?你說什麼?」
「媳婦也這般想。少君乃是為了安慰阿千才說這話,媳婦也覺得,少君不當這般說。」
澱夫人眼睛瞪圓,氣都喘不上來。千姬似無意辯駁,但她究竟在想什麼?
「阿千!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你認為,秀賴只是為了安慰你,才特意把奧原豐政叫來?」
「是。」
「少君為何非來安慰你?」
「或許因為阿千是……大御所的孫女。」
「又來了!你總是說那些來嚇唬人。大御所的孫女就是敵人,不當安慰!」
千姬再次輕輕搖首道:「可是,阿千已和關東了無關係。」
「因此,他覺得你可憐,才想安慰你……」
「不。」
「那究竟是為何?」
澱夫人的聲音再次尖利起來,千姬輕輕瞥一眼並排伏在遠處的隨從,道:「有一事,媳婦想單獨和母親大人說說。你們都退到外面去吧。」
「嗯?」澱夫人睜大了眼。她萬萬沒想到,千姬竟變成了一個可如此從容下令的成年女子。
「遵命!」老女人們似也吃了一驚。但千姬也是大阪城的女主人,既然已下了命令,大家只好退出。
眾人退下之後,千姬平靜地轉向澱夫人,「阿千認為,少君是在為母親大人擔心。」
「擔心我?」
「是。把豐政叫來,就是為了這個。」
澱夫人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千姬不只是命令老女人們退了下去,話語背後,甚至還有一股自信,連澱夫人都幾被壓倒。澱夫人拚命控制住興奮之情,這話既讓她心裡有了底,也讓她充滿驚訝和憐愛。
「你是說,秀賴擔心我,才把奧原叫到此處?」
「少君……」千姬移開視線,「少君越來越明白,此戰將是一場不同尋常的苦戰。」
「千姬……阿千……你是怎生知道的?」
「開始時,少君只是決意血戰到底,但,戰事總有勝負。」
「那還用說?最近秀賴畏懼了?」
「不,他變得越來越嚴謹了,連萬一之事都想到了。而且,他最擔心的,就是一旦戰局不利,母親如何是好。阿千甚是明白少君的憂心。」
「哦,原來如此。」澱夫人猛地鬆了口氣,她慶幸方才未由著性子去揪千姬那頭黑髮。「那……他是怎生想的?」
「少君儘管並不恨大御所,卻須據城一戰,因此,才特意把豐政叫到此地,萬一形勢不利,就把母親托付與……」
「且等!且等!阿千……你方才不是說,少君來此是為了安慰你?現在怎的又這麼一說,你豈非在撒謊?」
「沒有。」千姬目光深沉地搖了搖頭,「少君安慰阿千的心只有四分,憂慮母親的孝心卻佔了六分。」
「哦……」
「因此,阿千就鬧起彆扭來,心中不平。當然,這並非單單是妒忌。少君特意讓阿千聽到他們的話,心底的意思分明就是:萬一到了緊急的時候,母親就托付與阿千。這種用意太明顯不過。在這種安排的背後,流露出的是對阿千這個敵人血脈的隔膜。對這個早已不記得江戶任何事情的阿千……」
此言實在意外,澱夫人竟說不出話來。她這才明白,這對小夫妻也有這種算計。
「母親大人,阿千身體裡雖流著德川的血,卻也流著母親的血。況且,阿千隻知大阪,但少君為何對阿千懷有那等隔閡?阿千就是……想不通!」說到這裡,千姬忽地彎身伏地,痛哭起來。
澱夫人不覺把千姬攬到懷裡,為她拭淚,自己卻也哭了。其實,她們二人流著相同的血。澱夫人忘不了父親,也無法忘記在北莊死別的母親阿市夫人。千姬和秀賴不也是那般不幸?多年過去,小夫妻一個成了大阪城主,一個成了城主夫人,眼下情勢卻如當年的小谷城……
秀賴擔心母親的心思,澱夫人甚是明白。在得知越前北莊即將陷落之時,當年的茶茶姬那小小的心靈是何等疼痛,她多想救出母親!
目下秀賴要參加戰事,心情正如當年的茶茶姬,他怎能不憂心?可是,如不動聲色就把母親托付給千姬和豐政,必會傷了千姬的感情。北莊城陷落之時,無論茶茶如何勸說,母親市姬絕不出城,甘願陪丈夫赴死。現在,外祖母的悲劇,又以同樣的形式降臨到外孫女千姬頭上。
待千姬停止哭泣之後,澱夫人輕聲對她耳語道:「阿千,你的意思,是把母親委託給奧原就行了,你要和秀賴一起……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你想這麼做,是嗎?」
「是。」千姬抬起頭來,清楚回道,「離開從小一起長大的夫君,阿千怎能獨活?若與少君分開,阿千就去死!」
「唉!我完全明白。母親我也一樣,萬事都經歷過。真到了那種時候,母親也不會獨活。秀賴和你都是我疼愛的兒女,我們三個一定要緊緊拉著手,同赴黃泉。」說完,澱夫人總算恢復了平靜,道,「這算怎回事!仗還沒有打起來,就掉不祥的眼淚?好了好了,大家就齊心合力,幫助少君獲得勝利吧。勝了,不都好了?」
「是。」
「快,快擦乾眼淚。這麼個美人兒,流淚就不好看了。」
「是……」千姬的話裡絕無一句謊言。即便她不是秀賴的妻子,只是秀賴的妹妹,在戰事中,也不會拋下兄長而獨活,定會毫不猶豫地與秀賴同行。
因此,奧原信十郎豐政答應定要救他們性命,此承諾之難以實現,自是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