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答應了此事?」
大阪二道城,一人正咬牙切齒坐在德川秀忠前詰責。此人便是在關原之戰中負傷,右臂依舊吊在頸上的秀忠之弟松平下野守忠古。
儘管二人都是西鄉局所生,年齡相差不大,外貌也極相似,但性情氣質卻有天壤之別。秀忠看上去一如溫厚持重的長者,忠吉卻如結城秀康一般衝動。
「這是父親大人命令,我有何理由反抗?」秀忠不慌不忙,端然而坐,眉毛都不動一動。
「實在令人無法接受。」忠吉向前挪了挪身子,哂道。
坐在忠吉旁邊的乃本多佐渡守正信,他面帶難色,沉默不語。本多正信先前乃是家康身邊寸步不離的執事,可自從關原戰事開始,從江戶出發時,家康身邊一應事務都由正信之子正純打理,老練的正信則被安排在了秀忠身邊。
「兄長總是對父親大人的安排沒有任何意見。難道連是非曲直也不問,就乖乖盲從?」
「難道下野守認為此舉不妥?」
「未必。」
「既如此,最好還是服從。」
「可小弟並不這般認為。父親大人已經寬諒了秀賴母子,對太閣已經仁至又盡了,卻還要把千姬交給秀賴為質,有此必要嗎?」
「不是為質,此乃太閣生前就定下的婚約。」
「就是人質!」忠吉反駁道,「把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扣為人質,對這種蠻橫的挑釁,你居然一聲不吭,分明乃見死不救!難道你就不後悔?我們若處於劣勢,這樣做我無話可說。可現在不同了,我們有必要去低三下四討好秀賴母子嗎?當前乃是我們義正詞嚴向他們抗顏,向天下大名顯示我們德川氏威儀的時候了,嗯?」
「忠吉,」秀忠並未生氣,但也不笑,「你是否對父親讓你去清洲的命令不服?」
「現在講的,不是此事。」
「我知你早就想進大阪城。我在江戶,你在大阪,你我弟兄二人各鎮一方,再反對阿千婚約。你真這麼想,就當好生反省。」
「兄長說忠吉不謹?」
「到底是父親深謀遠慮啊。」
「怎生個深謀遠慮法?」
「眼下的日本國,已到了亂世結束的時候。要讓天下人明白亂世已然結束,我們該怎麼做?我們若繼續爭來斗去,如何讓天下人安心?我們需要做的,首先是隱忍,然後是和為貴。你我兄弟,思慮都還不及父親大人萬一。要想讓江戶和大阪長期和睦,清洲就變得甚是重要。父親把尾張一領都給了你,你還不滿足?」
忠吉答不上話,只急得連連拍膝。尾張的位置究竟有多重要,其實不用秀忠說,他也明白。正因如此,已故太閣才把自幼追隨的猛將福島正則安插於彼,讓其嚴加防範。後來,家康把正則轉封到了四十九萬八干二百石的安藝廣島,把忠吉置於尾張,說要給他五十二萬石。對於這些,忠吉還能有何不滿?他不滿的只是秀賴與千姬的婚約。可秀忠剛才這麼一點撥,他才意識到父親的真意,不禁大為悔恨。
面對這個一本正經的哥哥,忠吉真想說一句:「難道你就不疼自己的女兒?」但即使這般說,也毫無意義。秀忠已經被父親馴養得服服帖帖,有如另一個父親。
「兄長是不是對忠吉懷有戒心?」
「休得胡言亂語。」
「既然不是,那就不應對我妄加揣測,說我想成為大阪主人。」
「哦,這麼說,乃是秀忠在妄想了?真是這樣,兄長便放心了。」
忠吉直言道:「兄長,你是不是認為,德川與豐臣真能夠永世和睦相處?」
「下野守!」
「可我並不這般認為。我們愈是義氣,愈是謙恭,他們就愈趾高氣揚。三成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嗎?父親在伏見幫了他,還特意讓結城兄長把他送到大津。可結果如何?反倒助長了他的囂張氣焰,哼!」
「你到底還年輕。三成等人都是例外,凡事都應盡人事而聽天命,這才最為重要。問題非德川與豐臣能否長期和睦,而是如何和睦相處。我們要先盡人事,否則,便是逆天而行。」秀忠連語調都頗像家康,他行事老成持重,思慮周全,說話如行雲流水。
本多正信終於忍不住,插進一句:「下野守,照您的意思,毀掉婚約之後,又當如何?」
「老爺子難道不知?」
「是。毫無理由向人提出解約,結果將會如何?」
「對方當然被嚇破了膽。問題是之後的事。」
「哦?」
「一旦得知德川對豐臣有敵意,那些不滿之徒就會躁動不安。待狐狸都露出尾巴,將其一網打盡,當然,必要時,我們也可以直接拿下城池。」
正信依然不動聲色,「下野大人,這種話可不能胡說。否則,內府大人會羞得無地自容!」
「什麼?」忠吉滿臉通紅,轉向正信。
正信淡然道:「下野大人說的話,充其量只是擁有兩三千石的武士的器宇。」
憤怒的忠吉被當頭潑了一盆冰水。若是結城秀康,定會當場把手中茶碗向對方摔過去,拔刀相向。可儘管忠吉和秀康一樣暴躁,表現卻不盡相同。
「唔,哦?」聲音儘管聽上去甚是平靜,可患吉心底的怒火已經在熊熊燃燒,「那麼,父親讓我做一個大名,還把清洲交給了我,這作何解釋?」
「這一點,方才中納言已說過了。有可能的話,盡早把千姬小姐交給秀賴,好讓天下大名知,現在已是太平年代了。就是說,秀賴和千姬小姐乃是向世人證明太平盛世已然來臨的鮮花。」正信瞇縫著眼,彷彿在教育自己的兒孫,「如今殺伐之氣尚未散盡。儘管已經無人能與德川氏為敵,但日後究竟還會有何事發生,無人知曉。因此,大人才把千姬小姐和秀賴二人放到一起給世人看。這兩個孩子,還都未受到世俗污穢的沾染,他們乃是美麗的偶人。你把二人擺在一起看看,難道不正是兩朵鮮花?」
「唔。」
「看到這擺設,諸大名的心才會安定下來。他們才會認為,既然兩家都合二為一,紛爭的根源自就斷了,他們方會重新審視這個世道。哈哈哈,那時,他們自會對德川的實力有更加清醒的認識。所謂太平盛世,是這樣來的,並非靠流血換來。這便是內府大人在深思熟慮後所作的決斷。你說呢,中納言大人?」
秀忠一本正經坐在那裡,既沒點頭,也無異議。但在忠吉看來,這乃是令他無法接受的偽裝。秀忠說不能忤逆父親,是因為他擔心兄弟忤逆會導致自己的地位動搖,這分明是明哲保身。
忠吉強忍不滿道:「忠吉大致明白了,但也有些拙見。」
「難道你真有異議?」
「為何就沒有?昔日平清盛公答應了母親的請求,看在賴朝公與亡弟長相相似的份上,饒恕了賴朝公,最後卻招致了平氏的敗亡。這個故事,想必老爺子更清楚。」
「當然。」
「世人如何看待這個故事,忠吉不必再說。忠吉以為,那時的清盛公,太驕傲自滿了。他已經勝了,已無人能夠阻擋平氏了,正是持有這種自高自大之心,才饒了賴朝公一命……」忠吉話猶未完,秀忠忽然厲聲插言:「下野大人,休要說了!你太欠考慮。」
「哦。清盛公與賴朝公的例子都欠考慮?」忠吉臉色蒼白,聲音卻愈發冷酷,陰冷逼人,「兄長認為清盛公不自高自大?」
秀忠儂舊穩如泰山,連眉毛都不動一下,道:「是自大。」
「既如此,就當小心謹慎,不重蹈其覆轍才是。」
「我們早就準備好了。」看秀忠的長相,絲毫感覺不到他頭腦冷靜,但見他大聲續道:「下野大人,你已經在責難父親了,你難道還未意識到?」
「責難父親?」
「是。由於清盛公自高自大,才饒恕了賴朝公,並把他流放到伊豆。說到底,這只是憐憫。你卻拿他來與父親作比,此是何意?父親是想擁立秀賴公子,而且正在努力創建太平盛世。阿千便是盛世使者。你難道不這般認為?」
「哼,我並不這般認為。怎麼說這都是謀略,是軟弱,是完全不必要的低三下四的手段。」
「你真這樣看,下野大人?」
「是,我是這般看!父親一定是想,豐臣舊臣騷動起來就不妙了,還是先安撫眾人為上,才把千姬作為人質。」
秀忠長歎一口氣,道:「我不想和你爭。好,那我就一字不差把你的意見告訴父親。」
「有勞了。忠吉絕非想要大阪城,也非多麼可憐阿千,只是覺得,認為如此輕而易舉就能建立起太平盛世,未免太一廂情願了。把阿千送過去,人家會更加趾高氣揚。阿千不過是可悲的犧牲之供。我只是出於這般想,才這般說。」
兄弟二人的爭論,看似忠吉勝了。但秀忠只是不喜爭論,乾脆三緘其口。
看到秀忠沉默,忠吉一時不安起來,「兄長,雖然小弟方才講到平源舊事,但並沒有拿它與父親相比的意思,請莫要誤會。」
「我明白。我不會把你的話全都報給父親。」
忠吉終於覺得保住了面子。但他萬萬沒想到,秀忠真的會向家康進言,要廢除婚約。
「若是阿千已長大成人,聽到今夜的話,她定會深受感動。她有這麼好的父親和叔父。」本多正信像是說著別人家的事似的,把紅酒遞到兄弟二人面前。
兄弟二人再未提起千姬,而是開始討論江戶與大阪之間主要城池的人員安插。
在箱根以西,家康把駿府的中村一忠轉封到了十七萬五千石的伯耆米子;接著又把伊豆韭山的內籐三左衛門信成放到了中村一忠舊領,這塊領地只有三萬石收成;接著又在附近的沼津安插了大久保治右衛門忠佐,將天野三郎兵衛康景派往興國寺,在田中又小心地安插了酒井與七郎忠利及其近臣。
遠州濱松的堀尾忠氏被轉封到雲州松江,領二十三萬石;掛川的山內一豐則被轉往土佐的高知,身家變為二十萬石;而松平左馬允忠賴和松平三郎四郎定勝則進入山內一豐舊領;原本在三河吉田城的池田三左衛門輝政入主播州姬路城,搖身一變成為五十二萬石俸祿的大名;池田舊領則被封給了德川本族松平與次郎家清,領三萬石;三州岡崎的田中兵部大輔吉政被轉封至築後久留米,三十二萬五千石,舊領則被封給本多豐後守康重,五萬石……被轉封到異地的豐臣舊臣全都得到數額巨大的加封,而德川氏人,加封幾乎全都不上三萬石。
「唯有下野守得到了清洲的五十二萬石。真令人羨慕啊!」本多正信忽然笑道。忠吉已不那麼憤怒,但對正信的話也不怎麼在意。忠吉的岳父、身兼家老的井伊直政,只得到了石田三成的居城佐和山,年俸十八萬石。
本多正信並非諷刺忠吉。他是想試探忠吉究竟有未意識到,德才絕不遜於福島、池田等人的德川嫡系,為何甘願接受五萬石以下的較低俸祿?忠吉似從未想到這些。
其實本多正信也不例外,為德川父子盡心盡力,所得只有上州八幡的兩萬二千石。家康為何給忠臣這般少的酬勞?為何正信等人都心安理得接受,並甘願為家康赴湯蹈火?能夠考慮到這些,下野守也就長大成人了。正信正打算加以說明,卻有下人前來稟報:「澱夫人身邊的大藏局前來求見。」
聽到侍童稟報,秀忠和忠吉對視一眼,放下酒杯。本多正信道:「我去看看吧。」
「深更半夜,究竟有何事呢?」秀忠沉思一下,方道,「還是我親自見她。把她好生引到客廳。」言畢,又對忠吉小聲道:「恐怕是為阿千的事情而來。」他把土井利勝叫來陪忠吉閒聊,方才起身出去。
秀忠換好衣服來到客廳,見大藏局正擁著一個有趣的宮廷玩偶,坐在本多佐渡守正信面前談笑風生。
「啊呀,還勞中納言大人親自接見,奴婢真是受寵若驚。」大藏局頗為謙恭,臉上表情卻輕鬆明快。
「您乃澱夫人派來,不見上一面,實在失禮。少君和夫人可好?」
正信插言道:「在下方纔已問候過,說是聽到內府的話後,心情格外好呢。」
「那太好了,還請夫人寬心才是。」
「多謝。小野的阿通在京城尋到一個擅做玩偶的匠人,讓他特意做了這個偶人獻給少君。」
「哦,難怪這般漂亮,真是栩栩如生,惹人喜愛。」
「是啊。少君也甚是滿意,常常拿出來細細把玩。他說要把這個玩偶送給阿千小姐。」
「哦,少主這般說?」
「是啊。他們本是表兄妹,一定很是想念對方。聽說有使者去江戶,夫人認為,難得少君有心,便趕緊打發奴婢,好帶給千姬小姐。」
「多謝夫人美意。想必阿千一定喜歡得很。」秀忠看著那玩偶。這對偶人六寸大小,乃二稚子,一男一女,共戲一隻流螢。看到這玩偶,秀忠忽覺悵惘。他也很是疼愛長女。可還沒看到她長大成人,他就要趕赴江戶,女兒卻要來到大阪。其實不用忠吉提醒,秀忠也知,僅憑這樁婚事就想解決所有事情,未免太天真了。二人果真能像這玩偶一樣自由自在嗎?
「中納言大人,您看,這人的面容與少君真是一模一樣啊。」
「哦,照這般說,這女童倒是跟阿千也頗相似。」
「所以,少君才令奴婢連夜把它送來。」
秀忠笑著點頭,再次端詳起兩個偶人來。怕是小野的阿通故意讓匠人做得這麼相似。
「那麼,老身先告辭。少君和夫人還再三囑咐,向江戶中納言夫人問安。」
「佐渡,把這個偶人拿給下野守看看。」說完,秀忠返回房內。土井利勝和忠吉仍在談論封賞一事。二人都甚年輕,嗓門也不小,不知內情的還以為他們在爭吵。
「你不認為,對豐臣舊臣的厚賞是在討好他們嗎?」忠吉看到兄長身邊的人也一樣責備自己,便想通過利勝打探秀忠的想法,以及對父親的看法。
「當然不是。內府大人為何要懼怕豐臣舊臣?當今世上,讓內府感到懼怕的人,恐怕還沒出世呢。」
「這麼說,父親是賞罰分明了?」
「不錯,基本如此。」
「你是話中有話?」
「是。」
「唔。那究竟是何意?」
「愚以為,無論地位還是財力,全靠上天所賜。當然,這也是內府的想法,故,先依戰功把這些上天賜與的東西暫時委與他們。若那些功臣不能讓領民滿意,再重新分配。依不才之見,內府定是這般想的。」
忠吉不禁重新打量起利勝來,眼前的利勝渾身都透出勃勃生機。忠吉道:「若是無能治理,領地就極有可能被沒收,對吧?」
「若是給無能之輩委以重任,必遭天譴。此為掌管天下者必備常識。」
「你真是能言善辯。我還有一個問題:譜代大名所得格外少,又是為何?難道他們就不及那些豐臣舊將?」
「此言差矣。」土井利勝笑了,「土地財物,不過是上天所與,故內府先替眾人掌管。給多了,人們就會忘記它們是上天寄存的東西,把它據為已有,於是鋪張浪費、麻痺大意。因此,大半由內府代管,只給他們生存之需。這樣,眾人就會更加團結,更加忠心。這便是內府的策略……」
正說到這裡,秀忠回來了,二人忙端坐迎接。
「在談些什麼,這般熱鬧?」說著,秀忠回頭看了一眼手捧玩偶、跟在自己身後的本多正信,「佐渡大人,把東西給下野大人看看。」
「哦……好可愛的偶人啊。怎回事?」
「這是少君送給阿千的禮物。下野守,你不覺得這女童與阿千很相似嗎?」
忠吉故意把頭扭到一邊。明白兄長為何要把這偶人帶到自己面前時,他頓時心生厭惡。
「怎樣?少君也甚是高興呢。這樣,兩家還不能和睦相處嗎?」
秀忠定是這個意思。這玩偶帶給忠吉一絲不安。天真無邪的孩子變成了大人明爭暗鬥之物,這完全是大人的「黑心」,是大人們的「罪孽」,原本無法讓人原諒,可大人為何就不反省呢?因為他們害怕反省,於是故意犯下重重罪孽,反而把空洞的希望寄托於此種罪孽。這種悲哀,兄長為何就不能解得?
「看來你還是不服氣啊,下野守。」
「我無話可說。這玩偶讓愚弟感到可悲。」
「那是為何?」
「看到這玩偶,我忽然想到,若是如這眼前的玩偶一般,兩個孩子能自由自在該有多好。」
秀忠愣了一下,但他立刻恢復了平靜,藏起自己的感情,道:「哦,看樣子,下野守並不喜炊。好,好生收起來,讓明日的使者帶上路。」
他命令土井利勝道:「讓他們告訴夫人,一定要好生撫養阿千,切勿讓她任性。世道還不太平,孩子不能那般自由自在。」最後一句,碾然是對忠吉的諷刺。
「遵命!在下現在就去辦。」土井利勝手捧偶人退出去,室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下野守忠吉認為兄長乃是個冷酷的父親,秀忠則認為忠吉是個殘酷的兄弟。
誠然,無人認為,千姬和秀賴將來必定幸福。其實,此時的秀忠也在強作笑顏,他想安慰自己、說服自己勉強接受這樁婚約。對於秀忠的苦衷,忠吉難道真的不明白?
「下野大人,剛才與利勝談了些什麼?」
為了打破僵局,本多正信向忠吉舉起酒杯。但忠吉睬都不睬,憤然道:「已經喝好了。利勝可真是兄長的好家臣啊,與兄長那般相似。相形之下,忠吉根本就是一介武夫。一看到與阿千相似的偶人,我就恨不得哇哇大叫,殺向本城。」
「哈哈,您的話未免過了。」正信笑了,秀忠卻笑不出來。
正在這時,走廊裡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三人不約而同豎起了耳朵。
夜已很深了,難道是忠吉家中發生了急事,他的下人急匆匆前來迎他同去?
想到這裡,本多正信不覺站起身,聽腳步聲,不止一人。
「誰?」正信跑到走廊,喝道。
「哦,是父親啊,不知中納言大人就寢了沒有?」是本多正純。
緊接著,另一個男子的聲音侍來:「聽說下野守大人也在這邊,便急忙趕來稟報。」似是永井直盛。
秀忠和忠吉對視一眼:莫非發生了什麼變故?不安同時掠過二人的心頭。走廊裡,正信的聲音不甚清楚,這更加深了二人的疑惑。忽然,一個聲音爽朗地笑起來,是正信:「哦,哦。那太好了。我趕緊去報給二位大人。不,還是你親自去吧。」話音剛落,正信帶著正純和直盛進來。
「啟稟大人。」正信嘻嘻笑道。
「何事,佐渡守?」看到佐渡的笑臉,秀忠放下心來,問道,「上野介和右近衛大夫怎麼滿頭大汗?」
正信故意頓了頓,「西苑那邊傳來喜訊,說生了一個男孩。」
「我又添了一個弟弟?」忠吉驚喜不已。
「正是。大人又多了一個弟弟啊。聽說皮膚像白玉一般。只是,正純並未親眼看到。」
正純興奮地說完,永井直盛也忙附和:「儘管大人很是難堪,還是讓我等前來報喜。大人心內一定比吃了蜜還甜呢。」
「哈哈……好。我似看見父親的笑容了。」忠吉咧開嘴笑了,可秀忠卻未笑,淡然道:「哦,幼弟出生了,實在是可喜可賀。你們也喝一杯以示祝賀吧。」
「這是紅酒,先喝一杯祝賀祝賀。」正信取過酒杯,遞給正純與直盛,二人方才坐下。
「恭喜恭喜。」二人恭恭敬敬接過酒杯,把酒送到唇邊。
「哈哈……母子都還平安吧?」忠吉還沒收住笑容,他拿起酒杯,「好,我也祝賀一下。真是太令人高興了。長得什麼樣?」
此時的忠吉大概怎麼也想不到,這個孩子長大成人之後,繼承了他的家業,還鞏固了尾張。此時他只是瞇起眼,嘻嘻笑個不休。
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孩子出生總會伴隨著快樂。可對於六十歲又做了父親的家康來說,或許又增加了一個累贅。已故太閣晚年得子,卻在病床上受盡折磨,最後痛苦逝去。但是今夜卻似無一人想到這些。秀忠也許想到了,但他卻不會出口。
「德川越來越興旺了。」正信扳著指頭數著,「秀康公子、秀忠公子、信吉公子、忠吉公子、忠輝公子……加上此次的公子,六個男丁了。說木定日後還會增加。」正信並非在逢迎,他乃是從心底裡感到高興。實際上,在亂世,男兒的出生會直接給家族注入「力量」,只有力量才能換來安定,這便是亂世的生存之道。
「大人一定有返老還童之感。中納言大人也要早早生個男兒才是啊。」
不知不覺間,一直縈繞在眾人腦海中的千姬的影子,被這個還不曾謀面的嬰兒取代了。
突然,忠吉像是想起什麼,大笑起來。
「您怎麼了?」正信吃驚地問道。忠吉看了一眼兄長,擺擺手:「該罵該罵,不提也罷。」
「您到底在笑什麼?不如讓大家一起樂一樂。」
「哈哈!其實無他,只是忽然想起男女之事。」
「男女相戀之事?」
「返老還童的老爺子……我說的是婚姻。」
「哦,那有何可笑之處?」
「我說出來,怕被兄長責罵。方才小弟還一直想,在這世上,似乎只有醜陋的策略婚姻。」
「哦……」
「於是,毫無來由對阿千的事生起氣來。可仔細一想,除了策略婚姻,還有另外一種形式。由於忽然間有了這個發現,才笑。」
「下野大人請明示。」
「哈哈!那就是父親大人。父親身邊,沒有一個女人是因為策略與父親結合的。」
秀忠使勁瞪了忠吉一眼。但此時忠吉的嘴巴已經收不住了:「父親娶自己喜歡的女人,讓她們無憂無慮為他生兒育女。可以說,父親完全打破了亂世的束縛,真是悠然自在啊!」
「下野大人!」
「哈哈哈,不說了,不說了。但有一言,小弟我還是想說,我羨慕父親。正因為父親如此灑脫,說不定這次生下的幼弟將來能成大器呢。我只是忽然想到了這些。哈哈哈哈。」
秀忠也笑了,或許是被忠吉單純的笑聲所感染,但更主要的,還是因為忠吉的注意力終於從千姬和秀賴的婚約轉移到了別處。
忠吉現在還沒有兒女。一個沒有兒女的人,對孩子的關愛談不上深沉。但這樁婚事若受到忠吉詬病,說不定信吉和忠輝也會跳出來指手畫腳。況且,儘管阿江與和澱夫人乃是親姊妹,但她似乎對姐姐並不怎麼信賴。
「總覺得她不踏實。」無論是北莊陷落,還是成為秀吉側室,澱夫人都給阿江與以輕佻不實之感。年輕時的澱夫人經常想,多生些孩子,有個疼愛自己的夫君,她的願望竟一一落空,而且年紀輕輕就守了寡。阿江與怎能不暗自擔心,如今卻要阿江與把千姬送到這樣一個姨母身邊,她想拒絕,也是不能。
得知幼弟出生,忠吉的心情出奇地好了起來。會取什麼名字,第幾日可以和幼弟見面……忠吉興奮地談了許久才離去。
眾人都退去,已近亥時,夜深入靜,往來於澱川上的船櫓聲都聽得真真切切。秀忠面朝西苑方向,恭恭敬敬端然而坐。「父親大人,您早些歇息。」說完,忙又加上一句:「恭喜弟弟降生。」他完全是真情實意,決無做作,此後,他才安心臥床歇息。
即使在床上,他每日也在自戒中睡去。他為自己才德遠不及父親而深懷歉意,同時也自我激勵,生怕因自卑而懦弱了。他深知自己不如父親,所以並不憧憬如忠吉那般自由自在。當忠吉提及父親閨帷之事時,他慌亂而困惑:我斷無創造大業的器量,我所能做的,只有小心謹慎地守住父業,便已足夠。他每日都這般告誡自己。一旦把持不住,不但守不住父業,而且還會讓世人指摘,罵德川氏後繼無人。
「我必須像父親那樣……」秀忠一邊念叨,一邊在腦中描繪已故母親的模樣,還要拿出一些時間來回憶對他傾注了濃濃母愛的朝日姬,不知不覺間,這些人全變成了千姬,變成了秀賴……
願這兩人幸福……善良正直的秀忠依然保持著端正的姿勢,進入了夢鄉。